每走一步,心中都爆发一种柔软、苦涩、可怜的难过之情。应该工作……我应该工作?……难道马身鹰狮兽、独角鲸和水怪利维坦需要工作吗?……的确,心中又充满极度的气恼和阴郁。神经质的疲惫、神经衰弱的可怜的悲哀消失了,胸膛挺起来了,脚步有了张力……现在,稀稀拉拉的几个夜行人带着惊奇而敬佩的神情看着他,甚至转过身来面对他冷酷的眼神(面对空旷与黑夜的幸福,他的眼睛睁得大大的),不过,夜晚的地铁里所有人都会厌恶地转身不看他……不,你信不了基督教……你身上既狂热又冰冷的撒旦血液太多,寒冷的星辉太多,这冷辉像严寒中的铁块,火焰般灼人。奥列格狼狈不堪地在街头的镜子前梳了梳头发,挺直了腰板,看上去精神了一些,又出现在“拿波里”咖啡馆的门口,看见里面红色超现代灯泡那假惺惺的亮光,他的心里涌起一阵强烈的悲喜交加之情。他刚一露头,他那些粗鲁、贫穷、文雅的同伴,那群强盗诗人就迎面扑过来,哈哈笑着拥抱他。
从未有过的疲惫,全世界都是黑夜,心里也是黑夜……
卡佳、古里亚、阿拉、奥科里申、乌瓦罗夫和列莉亚·赖斯都来过这里(列莉亚·赖斯是个手臂纤细、雅致、小瞧人、爱冲动的黑眼睛美人,对一切都皱起自己秀气的阿拉伯式鼻子,不屑一顾。)。现在,奥列格欣赏黑夜、速度和坐在汽车里的人们那种特殊的妩媚、特殊的粗鲁和善意(他们正带着这样的神情盯着路上的行人)。他从容不迫、自信满满地和奥科里申说着俏皮话,带着他作为一个有风度的吃闲饭者的那种做作的僵硬,像一个有学问的军人。他表现得更加卑微、稳重、平静、迟缓,欣赏着自己那稳稳地放在棕色光滑的汽车门侧的有力手掌,前方,在宽阔的汽车玻璃外面,欢乐的人群无声地做着各种动作,向他们喊着什么,听不到他们的回答,在昏暗的光线中做着鬼脸。在这个忧郁、蛮横的团体中,能够参与、共同参与、被当作自己人,貌似优越地坐在汽车上兜风、说笑话、夸夸其谈,这让奥列格感到非常开心。时而故作悲伤地、当然是适度地沉下脸,时而开怀大笑,无情地露出在那位庇护移民诗歌的俄罗斯女牙医那儿修过的大白牙……似乎他不知为何很成功、很自信、在生活中有地位。他也确实成功过,因为这成功是对成功的鄙视,是理智而疯狂的高傲、粗鲁,嘲笑生活、生活中的地位和信心。有一次,塔尼亚咬牙切齿地对他说:“当你按照他们最低级的方式做事时,他们喜欢你。”她之所以这样说,一部分是出于嫉妒,因为她自己没能融入这个圈子。的确,在这个圈子里,奥列格有过几次无疾而终的艳遇,因为他总是像一片云彩一样消失在自己的荒漠里,想尽各种方法抛却俗人的本性,这时他会完全忘掉她们,如果他在酷热之下皱紧眉头去图书馆时碰见阿拉或者古里亚,他好像也不会打招呼,而且非常自然,一点不感到窘迫。但是,尽管非常奇怪,随着胡诌八扯的文学创作和到这里之后才出现的光洁牙齿,他还是几乎马上又重新对古里亚或者列莉亚·赖斯产生了真正的兴趣,在这里,半醉半醒的他清楚地知道,如何征服稍微喝了一点酒的女人的心。他笑着为自己辩解,说自己哪儿也没去,一直在思念她们,在这笑容背后,真真切切地闪过这些泡咖啡馆的人都不知道的悬崖峭壁的风景,同伴中的很多人模糊地感觉到他像一匹披着人皮的狼,隐隐地对他既羡慕又厌烦,带着某种特殊的忧郁(像退休的天使)看着他那桀骜不驯的乱发,不相信他的话,但没有揭露他。他时而公开撒野,时而毫不犹豫地在跳舞时把列莉亚搂在怀里,甚至亲吻她那喷了香水的鬓角——这是他那颗半明白半糊涂的心能感觉到并能理性地、纯粹从音乐角度来评价的地方,但也是他无论什么都不需要、无论谁都不喜欢,因而能很好地对待的地方,因为只要爱情,也就是生命本身,像血流出来一样表现在外,他马上就清楚地知道,幸福时光要结束了,因为比林奇准则更严格的爱情的唯一准则是:“善于以任何方式刺痛对方”。爱人之间的控制与依附和永久的、像雷声一般美好的、不可避免的斗争与仇恨与他无关,他善于让自己置身其外……在这里,他开心、猛烈、粗鲁地亲吻女人的手,装腔作势地起身并强迫所有人起身,总是惹恼大家,总是能被大家原谅,每到黎明时分,当晨光以一缕丑陋的蓝色落到人们脸上时,他会突然变成一尊无欲无求的黑眼睛塑像,不再玩笑……真的,他的确善于在盗窃和意淫的边缘生存,但是,从不越雷池半步,总是能靠助学金、借款和救济金应付过去。他是一个职业穷人,一个喷花露水、没有任何奇遇的沙漠居民,因此,他有时觉得,他真的被命运施了魔法,永远也找不到工作,也找不到生活方向,不过,在他那修道院式移动单人囚室的无形围墙之外,长得跟发救济金的费奥多罗夫一样的、精明吝啬的天使总会施舍给他一份监狱里的小扁豆和食堂里的便宜鸡蛋。有时,奥列格看着镜子中自己结实的双臂,心中感到迷惑:“但她为什么爱惜我?要知道,我这一身男性之美都会消失的。”于是,他突然感到惊讶,并极其荒谬地意识到,上帝对他过分垂爱,过于喜爱他那污浊的血液,所以才把他留给了自己。上帝从那么多无比漂亮的人中选择了你进入他那荒凉的后宫,是否正因如此你才那么大胆,简直无人能敌,简直胡作非为地与自己爱的人争吵?
屋门关上了,伴随着熟悉的金属质感的啪嗒声——曾经如此震耳欲聋、令人心碎,而现在只能勉强入耳的声音。门刚一关上,奥列格就去了蒙帕纳斯,带着达到顶点的苦涩而冰冷的疯狂与骄傲……
在夜间的春寒中,美国汽车滚烫的车头迅速冷却下来,它不时鸣着喇叭,在街上穿行,万家灯火从旁边闪过,闪过,闪过。在十字路口,咖啡馆看上去非常小,里面的人们就像结构简单的自动售货机,注定要受穷,他们都看见了奥列格凶狠、平静、突然变得十分粗暴及至无比平静的眼神,不由得心生羡慕和敬意。
而你,奥列格,现在请你像脱离了太阳引力的星球一样,在你的荒漠之路、不归之路、超人的传奇死亡(在篱笆墙下)之路上飞奔吧,让速度、空虚和自由使你疯狂吧……因为应该趁着头发还卷曲,耳朵里还响着不安分的血液的声音,跟女人好好地调情、在女人面前冒充绅士,而当强盗式的宗教激情冷却、耗尽时,谁还会需要你这个穿着破烂鞋子,跟在水上行路的基督一样的秃头超人呢……而她应该温暖和保护这个令人难以忍受的世界,就像自由、奴役、梦幻、幸福的卑微之塑像……但这不可以,没人会娶自己的母亲为妻,除了你这个有着恋母情结的肩膀瘦削的病鬼。这个发黄的、又重又大的野兽一般的身体是多么奇怪……我爱的是它的什么呢?而且这一切都火热、甜蜜、模糊,心脏会因为所有这一切而呆板、活跃地跳动,饱受折磨,可是,练哑铃却不会心跳……而它,这个沉重、沉默的金属朋友就在家里,躺在沙发下面,用生铁制成、忠诚、凉爽,是沙漠、生活、罪孽、寂寞的双峰驼……不要穿衣服,以后也不要刮胡子,别急着去任何地方,别花钱,别兴奋,别低三下四、小偷一般厚着脸皮从门童身边走过……够了,不再需要这小腿、这大腿、这散发着青草气息的红发,和屈辱、眼泪、恐惧……够了,不要再冒雨跑到外面去追求自由,奔向不认识的过路的兄弟,他们中的每一个人都有自己的痛苦,都哭泣和自轻自贱,因此他们在穿着踏破的鞋子走向时间的深渊时,从心底里理解你的感受,因此他们比她好一百倍……是的,我是个心理变态者、低三下四的家伙、阿谀奉承者、茅房作家,但我是个基督徒。畜生,你明白吗?我是个基督徒,等等,诸如此类的呓语,带着对一个性别(决定意识的、如今竟如此不公平的性别)的狂暴、愚蠢、机械、天真的厌恶,如同当初在南方一样,那时,同样盲目而自然的赞赏之情在他内心激烈地迸发,他崇拜她,劝说她发扬只有他一人知道的不同寻常的神秘美德……那时的她,是陌生而不可思议的,而现在的她变得陌生而没有吸引力了……
驶过残疾人之家、大桥、河水、爱丽舍广场,在急刹车中越过凯旋门后,汽车在弗什大道又开始加速;夜已经很深了,已经看不见警察了。在地铁皇太子妃门站,这匹铁马差点儿一下子钻进一棵树里。车灯一下子照亮了树下的长凳和花坛,然后,布洛涅森林光秃秃的树木又开始快速而均衡地消失在身后,一行一行神奇地在黑暗中出现,迎着白光飞来,然后又消失。为了跟对面开来的汽车错开,列莉亚·赖斯熄了灯,于是,他们被对向来车的光束照着,眯起眼睛前行,前面远远地不时又突然现出道路。头上是满天繁星——硕大的春天之星……
不,奥列格,这也过去了。现在既不想打人,也不想争吵……她就像愚蠢的、天使般的动物,像天真的孩子,像这些长翅膀的母牛,看不见,听不着,不寻求无所不在的痛苦……最好让她落到残酷的外人之手;让她见识一下真正的生活……不,奥列格,即使这样,她也不会发觉自己的绝望处境,还会发胖,变得像牲畜一样愚蠢,嫁给一个自己中意的白皮肤年轻人,他什么都明白而且善于自持;她会生孩子,清醒,过日子,像一头母狼、一头母牛或一匹母马,一心一意地投入生活……不可能把她从这种日子中拔出来、挖出来、拉出来,她现在已经在地下深深地扎下了根……她就这样天真地、牲畜一般幸福地度过自己在深渊边上的一生,从来没有觉得过头晕,就突然在一个美好的夜晚变老、垮掉,陷入极度的绝望之中,或者,就这样永远也意识不到、也理解不了自己的绝望,变得僵冷,像一块油脂一样飘浮在扑克、书籍、善行、猪狗一样邋遢的生活里。
后来,汽车停了下来,当酒鬼们商量事儿的时候,近处的一只夜莺神秘而阴郁地唱起歌来。它变换着各种腔调,唱完自己的曲目,就不作声了。但是,汽车启动了,树木又开始从身边闪过。
可她自己想不到吗?把一个累得半死不活的人拉到酒馆里去……不管怎么说,她可是真严厉、愚蠢、像动物一样不机灵……她身上山地般清新的感觉真少,同样,显然太缺少非撒旦式外表和高冷了。就是一头产崽的母牛,长着牛乳房的唐璜……真想照那张大胖脸打两下……
最后,在苏雷斯尼大桥边上,所有人都下了车,穿过湿漉漉的草地,走下斜坡,在黑暗中彼此呼喊着,通过悬在黑色水面上的跳板爬上了一条没有电灯的驳船。以前这条船上有过水上流动饭馆,现在上面一个人也没有,但他们还是顺着梯子费力地来到下面——迎接他们的是电唱机响亮的声音。
他的心里充满了可怕的、冷酷的、非人间的、天使一般的恼怒……他没说出来过……
宽敞的大厅里闪烁着昏黄的烛光,靠墙摆着一溜长毛绒沙发;有人在跳舞,在里面简单拼凑起来的吧台边,一些扁平脸的蒙古人在喝红酒。
奥列格没有责怪她,也没有吵闹,而是难过地微笑着敷衍她,而塔尼亚的不安现在变得十分无助、无耻,因为害怕而失去了分寸,句句敲击着他那嘲弄人的耳朵,就像当初他毫无益处、没有任何回报、徒劳无功地在她面前大喊大叫一样。这就是我爱了那么长时间的东西……
奥列格跟自己这帮衣着光鲜的同伴闲逛了一会儿,就离开了他们,于是,吧台边开始了纵酒狂欢。
奥列格还在沉默,但现在塔尼亚开始说话了,嘟嘟囔囔,绝望而慌乱地没话找话,焦虑地、急遽地胡乱梳理着自己那一头一下子四散飘舞的草黄色头发。
黑暗。没有点灯,透过朦胧的水汽,一个茨冈人的声音在唱歌:“我们可能不会再见面!美酒像幸福的负担,多么快地流过血管,幸福的瞬间像茨冈人低沉婉转的歌声,一闪而过。”
善于在瞬间变清醒,愤怒地变冷淡,愤怒而冷淡地高出三头。突然之间从猴子、貘、熊、鳄鱼变成鹿、老虎、老鹰。
“在滑动的舞步中,在急速的节奏中,悲哀地忘却,直到早晨都不知道,你是谁,偶然遇见的好朋友?你的嘴唇多么冰冷!胆怯而犹豫,在静静的河水上方垂下脸,用滚烫的脸颊贴近你的鬓角。心灵凭借沉甸甸的美酒又一次战胜了生活,在美酒、悲伤和爱情的浊浪中漂浮。”
尽管奥列格在爱情上十分优柔寡断,但这却是他身上典型的贵族特征(“能屈能伸”)……
不,奥列格,你在与谁接吻?难道你刚才没有极端固执地与寂寞接吻?但为什么音乐、黑暗和头发的味道,还有昏黄的烛光,又为你汇成了一片荒凉、沉重、幸福的大海?你突然战胜了恐惧,无所畏惧、漫无目的、快速而绝望地游向它。你怀里抱着的是谁?你用沉重的手臂拥抱着谁?轻松地把谁紧紧拥在怀里?啊,这不是卡佳吗?……醒醒吧,奥列格,这可是卡佳穿着银色的上衣,把头发富于光泽、喷了香水的头低垂在你的肩膀上。卡佳,你从哪里来?难道你还活着?难道你还能呼吸、唱歌、跳舞?……难道我们不再喜爱的一切都没有消亡,没有像白日梦一样从地球上消失?卡佳,卡佳,你从哪里来?……从哥本哈根……
塔尼亚好长时间都没有发现,没有看出来在眼表流露出来的假装温柔的目光后面,隐藏着另一种发自眼珠深处的平静、冷酷、白天常见的目光。这个平时很少流露的目光,现在正十分无情地、冷静地落在她身上。突然,他们的目光在镜子里相遇了。奥列格措手不及,他没来得及改变的目光给了塔尼亚十分沉重的打击,她本来摆着长老面前的浴女苏珊娜的经典姿势,用双手捂着自己的诱人之处,这时她十分惊讶和慌张地转身面对奥列格,她的样子十分可笑,就像一座披着破烂女式衣物的塑像。虽然奥列格快速改换了眼神,但他还是令人奇怪地一动不动。
你去哪里,卡佳?……向前,奥列格,我要向前,那里有另一种新生活开始……
这就是我爱过的东西……就是那个像一大块健康的晒黑的肉一样的,在镜子前面搔首弄姿地穿衣服的身体——还没穿上外衣,只是被那一套令人害臊的不自然的女性物品(吊袜带,胸衣)捆绑着——所有那些东西都破破烂烂的,带着补丁,被穿坏了,看来,穿的时候也不让人高兴,也令人无法忍受。
忘了过去的日子吧……奥列格忘记了过去的日子,在那些日子里,她柔软、滚烫的身体,以一种新的、陌生的方式无可挽回地进入他的心里、贴近他的身体,带着一种未知的同情和魔力。奥列格和卡佳同时出发,离开生活之岸,游向茨冈音乐的茫茫大海。
奥列格故意什么也不说,一动不动地坐在椅子上,像从蒙帕纳斯那样,高高在上地俯视着她沉甸甸的、丑陋的肉体——塔尼亚毫不羞涩地,像个孩子一样天真地,直接公开地在镜子前面穿衣服,她还没有放弃,还在疯狂地卖弄风情,就像在南方的时候,他也曾经昏头昏脑,嘟嘟囔囔,徒劳而可笑地用各种身体姿势做出暗示,就像喧闹而无用地飞溅的海浪,徒劳无益地在山崖上摆出各种姿势。奥列格坐在椅子上俯视着整个爱的世界,像天使一般极度厌恶地俯视着如今变得十分可恶的整个世界,永远失去,但毫不可惜的世界……
悲伤的日子飞快地过去,就像无数白色的幽灵,然后他们又会在深渊里相遇,——在梦想与忧虑的冰冷深渊里。在喧嚣声中,只要音乐响起,空中就会飘荡起阴郁的歌声,短暂的幸福时光就会来临。哦,卡佳,卡佳,我们的幸福丢了……奥列格,为什么这样说,我们的幸福还在!……你试试,该怎么做就怎么做,像普通人那样,认真地跟我走一段……你看吧,结果肯定比你想象的要好……
特别是这天夜里,心灵如此痛苦而沉重地撞上了生活的坚冰,像一个球,像一个台球,一下子高高地反弹到了阿波罗·别佐布拉佐夫不胜寒冷的高处,致使他不得不连续花几个小时的时间躲避,同时还要与上帝说笑,以便能够慢点回来,慢点心软地回归现实生活,可现在,塔尼亚并不明白这一点。她像一头野兽一样,迷信微醺状态下的狂野性爱的魔力,闭着眼睛,傻里傻气地用身体姿势暗示了好久,可是奥列格的眼神却是极其空洞和冰冷的……唉,她要是明白在奥列格拒人千里之外的高冷之下自己是什么状态就好了!……
奥列格笑了。结果会好……他们都希望他们的关系能有个结果,可他却想完全脱离这段关系……天啊,谁还相信这种幸福?在这么晚的时候,在太阳的妖术日薄西山的时候……难道这一切没有消失得无影无踪,像流动集市上一夜之间被拆除的临时木板房?……如果在生活的背后,在充满松涛声的海景背后,突然出现了熟悉的、冰冷的、严酷的、混乱的、末日般荒凉的生活,还有什么幸福可言?
就这样,虽然他总是知道应该在什么时候停止,可总是不能适可而止,——不是因为激情难抑,而是因为某种令人耻辱的性礼仪。
他奥列格是一个不自觉的、神圣的、慷慨的修道士,他没有幸福……又是他和别佐布拉佐夫,没有种族,没有名字,游离于历史之外,孤独地存在于人世间……修道院里的捷列扎……天上的阿维洛伊[10]……还有谁会思考幸福,当奥列格的世界的末日已经开始降临,当奥列格的土地上几乎什么都没有剩下的时候?——在这片土地上,脸上长满胡须的奥列格曾经有过梦想,耕种过,抽过烟,坐在台阶上休息,和孩子们玩耍,晚上在煤油灯下给塔尼亚朗读他那无人需要的伟大作品……那是个充满了爱和古老的乡村之美的世界……
说得很成功的一句话,正确、实际、明显地表达出来的某种抽象感觉,都会引发瞬间的感激之情,而接下来爆发的赞叹之情突然之间迅速转变成极其强烈的亲吻和占有肉体的愿望,而意识里的粗鲁突然使身体感到疏远。所以,尽管他似乎是为此而生的,他却几乎从来都不能从肉体上与一个人生活在一起,不会那么快地变得忧心忡忡,尽管他生来在别的一切方面都非常迅速。所以他非常理解那个写下了omneanimapostcoitustristeest[9]的古代的忧郁症患者!平衡刚一打破,身体的刚要比精神的多出哪怕一点点,疼痛就像一把刀,以不可思议的、药品剂量一般的精确刺在心上。他多少次诅咒过自己,恼怒却无能为力,只能对自己吐唾沫、厉声责骂自己,因为他不能清洗掉短暂的亲吻的痕迹,不能安心,他鄙视自己,因为自己出于极其原始的自尊心总是要把别人的手掌在自己手里多握一会儿,或者多亲人家一会儿,尽管内心里警钟已经敲响,令人不安的钟声在警告他不要这样,这样太过分了,这样马上就会给他带来痛苦……
难道它没有消失得无影无踪?难道铁路上方、铁树上方、钢铁一般的灵魂上方没有重新卷起虚无的暴风雪,无穷无尽,无边无际?……一切都被冰雪覆盖,一切都丧失了希望,谁还会记得幸福?……喝得醉醺醺、为音乐疯狂的奥列格一刻也没有忘记那灼人的孤独、荒凉、罪孽之风雪。是的,好像有什么声音在对他说,你在这里转一转,哭一哭,亲一亲,打一打架吧,反正现在眼前是一条无始无终的大道,从一个星球通向另一个星球。不管碰见谁,你就跟他开玩笑、唱歌、接吻吧,不要在意任何人,不要讨好、尊敬任何人……他不在意任何人,不重视、不尊重任何人,醉意越来越浓,不顾体面地搂紧卡佳,耸起双肩,粗鲁地挤来挤去……
在神经紧张、疲惫、悲伤、疯狂之后,在又一次无人帮忙、无人理解之后,在又一次不得不靠自己的力量应付一切之后,奥列格突然又产生了那种绝对明确、看得清清楚楚的完全在别处的感觉……他觉得他自己和塔尼亚的身体就像解剖实验室里的两具尸体,而他好像在房间的另一头听着他们乱七八糟的醉话。奥列格半死不活的,在残余的传统男性自尊的驱使下,力图保住面子,力图动一动,表现出适当的激情,尽管这时他最想的是回家去,坐到沙发上,面对着墙壁,喝点茶,读一读《最近新闻》。最开始,刚开始那会儿,身体好像还听使唤,服从这一粗暴的反自然的游戏,但后来突然不再听指挥,退出了游戏。“真是个怪人,”塔尼亚曾经在自己的日记中写道,“欢笑、幸福、交谈,甚至自己的眼泪都可以让他兴奋。”的确,只要有某种隐秘的幸福的音乐奏起,不管其中的意图是忧伤的,还是可笑的,奥列格都能产生亲吻、抚摸、探索、交媾的欲望。他记得,有一次列夫·萨维科夫令人惊叹的诗歌征服了他:“脚下的麦秸沙沙作响,你微笑着转身面对我。我们要给自己建造两座房屋,一个在这里,一个在天上。”奥列格不确定哪座房子会先建成,但这两座房子他都需要,于是,他就像一个试验新翅膀的健美天使,以极快的速度变换着自己的生活,时而从天上到地下,时而从地下到天上。
他粗鲁蛮横,变得越来越显眼,他傲慢无礼,对所有人都以“你”相称。卡佳没有反抗,但是,在一曲结束以后就不知道去了哪里,奥列格很长时间都没有找到她。后来,她跳着舞从人群里钻了出来,舞伴是一个脸色黝黑、个子不高的男人,长着一张充满活力的西班牙式脸孔。但是,他们刚一跳完,奥列格又想要扑向她,她发现了以后,马上又惊慌地投入那个异族人古铜色的手臂里旋转起来。那家伙是个充满野性、没有文化的业余歌手,长得英俊迷人。奥列格心里隐藏的怨恨开始露头。隐藏的怨恨,还有极具诱惑力的不良意图,因为那个茨冈人个子很矮,而且应该被失眠折磨得没有什么力气了……“小兄弟,你错了,招惹这样的白净俄罗斯姑娘,你还嫩了点儿!”奥列格恶狠狠地重复着,一边咬着厚厚的嘴唇,嘴唇上都是廉价红酒的味道。又一次看丢他们之后,他挤到吧台边,花了整整半个小时的时间,专心致志地吹嘘自己在体育方面的本事,但是让人难过又同情,因为他的听众是这家水上饭馆的一个服务生和一个保安,这两个人都长期生活在水上,身体健壮、身材瘦削、肌肉结实、有点神经质,都是退役运动员……有些事情奥列格确实知道,对其他那些不知道的事情,他就胡乱回答说:“对,那还用说,我当然知道……我们在同一个竞技俱乐部训练过……”
来到外面之后,奥列格感到万分委屈,完全失去了自制力,他继续愤恨地、充满敌意地保持沉默,中了毒一般沉入一种痛苦的自怜之中,不能自拔。“就应该这样,就让一切都消失吧……”现在,塔尼亚感到再问也无用,不明就里,心中隐痛,突然因为事态无可挽回而产生了极度惶恐的感觉,于是像普通女人那样犯蠢,突然在街心站住,像一头试图弹钢琴的海豹,惊慌失措地想着办法,后来在旅馆里,奥列格千辛万苦赚来的小钱一下子被她全都塞在睡眼惺忪、一脸不高兴的服务员手里了,他眼看她攥着这些钱从楼梯走了下去,心中十分惋惜,最终还是没能拿出小费来。在自己的房间里,奥列格又一次对无比粗糙的红色方格壁纸感到万分惊异,旅馆里的一切带来无穷无尽的形而上学的耻辱,他们两人都沉重地呼着酒气,没脱鞋就倒在床上,就在这里突然出现了一种奥列格完全想象不到、忍受不了,但又极其绝望而痛苦的清晰明了的感觉。
慢慢地,他把自己吹成了俄罗斯俱乐部的冠军,后来还成了移民400米比赛纪录的创造者,最后竟然成了体育记者。他把真实与谎言混杂在一起,大言不惭地说着胡话……
后来塔尼亚说,奥列格从来也没有说出过自己窘迫的处境。的确,他总是努力装作勇敢、神气的样子,讲述并夸大街头斗殴的情形,期望、要求塔尼亚自己能猜到、领悟到他的意思,让他别再讲话、安静下来,那样的话,他现在就可以不说话,可以得到休息,甚至精神焕发。但是,塔尼亚是个健康的人,她外表的生动与否和内心的振奋与疲惫是完全对应的,而且,她根本不了解那种无法忍受的、完全精疲力竭的感觉,所以,她没能从奥列格略微抬高的、单调而紧张的声音中听出任何特殊意味。而且,令人痛苦的是,因为三个人在一起实在无事可干,塔尼亚还提出到蒙帕纳斯去玩……奥列格不敢也不能反抗,再次顺从了塔尼亚,于是他又坐在人群中,人们的话语就像笑声和吵闹声折磨在床上辗转反侧无法入睡的人一样,敲打着他那脆弱不堪、鲜血淋漓的神经。一切都在切割、折磨和扼杀他,他不得不病态地话痨发作,向人们讲述自己的丰功伟绩,他累得已经不知不觉自相矛盾、不知羞耻地胡说了。他又一次在塔尼亚粗心大意的爱情面前败下阵来,尽管他整个晚上都明显地感觉到,清楚地知道,作为一个爱人,他应该反抗,他忘不了这种痛苦,他的爱情会因为气恼、疲惫和饥饿而在自我封闭中咬断自己的喉咙。奥列格好像醉得迷迷糊糊的,在困倦无力、极其难受的情况下跟所有人一起去了另一家酒馆,但他突然好像死了一般,话也不能说,坐在那里像一尊软塌塌的泥塑、一具尸体、一块胴体、一根木头,突然之间不笑了,脸也变了样,又老又瘦,最后连粗心的塔尼亚都看出来了,她坐到他身边,开始不自然地询问他怎么了。但是,他觉得十分委屈,所以他只是冷笑了一下作为回答,然后痛苦地噘起嘴巴,傻乎乎地随着音乐的节奏晃来晃去。对某种东西不可挽回的恐惧感瞬间攫住了他醉意朦胧的心,她拉他去跳舞,但他拒绝了。她蒙了,模模糊糊地感觉到自己走得有点太远了,她站起身来,于是他们没跟任何人打招呼,冒雨走出门外。
后来,他忽然想起了自己的正事,于是,已经彻底醉了的他又跑过去,挤来挤去地寻找卡佳,很快就迎头碰上了她,她迅速看了他一眼,马上说再也不想跳舞了……奥列格头脑发昏,退到后面去调电唱机,突然,卡佳大声笑着,背对着他从他身边飞快地一闪而过,她没有看见他,但在茨冈人强有力的拥抱中,她兴高采烈、醉意朦胧、满面红光、一下子变得十分好看。奥列格的眼睛突然与盗马贼锐利的黑眼球遭遇了,那家伙志得意满,故意粗鲁无礼,就像清醒的大卫戏弄喝醉的歌利亚一样,得意扬扬地随意支使肌肉发达的大块头奥列格,飞快地扔下一句话:“哎,这个曲子再来一遍,你看,我们跳得多好!”
塔尼亚的表姐古里亚,一个亲切随和、染了头发的女人,正躺在沙发上抽烟,含情脉脉的好看的大眼睛不时放着光。
含有酒精的血液全都涌向了脑袋……怎么,这里也有他!“不,法老的后代,我要让你看看,我多么珍惜你们这帮幸福文雅的家伙,我多么需要有汽车的朋友和蒙帕纳斯的文学庇佑者!”
这一切都是他心里想的,而实际上,他只不过是在第一次体验无情的生存斗争之后需要柔软而冰凉的母爱的双手抚摸抚摸自己的脸蛋。休息,安慰……他想哭。但是,刚一走进房间,他就惊恐地感觉到,他必须得整个晚上费力地说笑话、假笑了。
“你们以为你们跟我有关系……”突然,发生了从绝对的漠不关心到粗鲁、凶狠的绝对行动的飞跃,奥列格向前迈了一步,从后面抓住那家伙的衣领,轻松地把他从卡佳身边拉开,然后一下把他放倒,让他撞到地上……
表面上喜气洋洋,可心里随时都可能发火,用尽最后一点力气抓住现实和尊严,奥列格乘电梯上五楼,路上就已经在想象自己进屋之后的情形:他要以一种新的方式重重地在太师椅里坐下,不再装模作样、巴结讨好,也不再神经兮兮、极不自然地装作高兴的样子,他终于要掌握那种完全成熟的、共同分享的生活节奏,和心爱的人可以整天一句话也不说,但随时都保持着精神的交流,不断地用眼神、手势和面部表情进行交谈。安宁,休息(随意放弃自己的天命),——这是沉甸甸的、阳光灿烂、自由自在的生活带来的那种极度美好。
小矮人一样的茨冈人一下子倒下了,不知把什么东西带倒并打碎了,于是,马上开始了一片慌乱,响起了哭喊声,这熟悉的幸福的打斗氛围像烈性毒品,使奥列格进入疯狂状态。他是多么喜欢打斗进行、激战渐酣、不可避免的时刻,多么喜欢果断砸碎善良、体面、美好的锁链,滑落、堕入古老、狂野、残酷、可怕之境时的恐惧与欣喜……奥列格还在颤抖,感觉到喜悦在整个手臂蔓延,还有一种身临其境的感觉,仿佛另一个人的身体像一件东西、一个麻袋、一个杠铃,在屈服、倾倒、后退,每次打完架,他总是带着爱意不停地抚摸自己被打坏的、劳苦功高的双手。
奥列格晕晕乎乎、疲惫不堪、焦虑不安地来到塔尼亚身边。他现在特别想在她淡蓝色的房间里躲避一阵,清醒清醒,睡觉前在精神上好好放松一下。紧紧靠着她,紧紧抱着着她,跟她紧贴在一起,除了她滚烫发黄的肩膀、她的脸、她的身体,什么都不要出现在他的视野里。
茨冈人被吓傻了,但还力图保持尊严,像个孩子般疯狂地向奥列格扑过来。奥列格被众人拉住,装模作样地把手伸向空空的口袋去掏子虚乌有的手枪,同时粗鲁、难堪、无情地骂对方,他骂得极其难听,完全不顾生活的体面、美好,疯了似的、野兽一般放下一切负担,从中得到了最强烈的满足。
他杀害过医生,活埋过自己,放火烧过谷仓,跟茨冈人一起唱过歌,画过圣像,不过,entrenous[8]仍然一个真正的人都没有,这一切都是为了小小的便利,而内心里我是所有人和一切,不,我不是所有人,也不是一切,而是全体人民和整个俄罗斯,他们在我心里忧伤、谈话、抽烟、祈祷、阿谀奉承、偷窃唇线笔。但是,在这里我是个异类,就像一个被费力从土里拔出来的根茎,像一个流浪汉、旁观者,两条半大腿支着的大大的玻璃眼镜……
奥列格逞一时之勇,粗鲁无礼、傲慢自大,又假装宽宏大量,穿上西服外套准备休战,可是人们纷纷指责他,批评他……甲板上清新的空气使他的脸感到凉丝丝的……他刚一爬上甲板,他所引起的破坏欢乐气氛的喧哗就一下子消失了,取而代之的是没有受到任何惊扰和破坏的荒凉之地的宁静,好像沙漠、河湾和黎明。天快亮了。动态的天空之下静止的河水蒙上了一层灰蒙蒙的蓝色。透过朦胧的烟雨,远处的桥梁和对岸、水闸、烟囱和低矮的厂房慢慢显露出来。天色随着无边无际、平静无声、无可逆转的自然力的大肆扩散而慢慢变亮,这自然力公正无私、平静而毫无掩饰、平静而充满敌意。早在心中的恶气爆发之前(当然,这恶气是针对塔尼亚的,因为他刚才殴打并扔到地上,公开侮辱的不是别人,正是她,虽然他自己并不知道),就是在下面的时候,虽然醉得意识不清,但奥列格还是发现,驳船低矮的四角窗没经任何人允许、没有惊动任何人就变蓝了,远处岸上的灯火(现在已经完全熄灭了)像一条条黄白色的带子,与水中晨曦的反光糅合在一起。现在能勉强感觉到的雨,小到好像根本没在下落,而只是漂浮在清晨的朦胧之中,使他的身体冷却下来,令人兴奋的酒热突然退却了,滑落到身体的末端、脚尖,腾空了大脑,脑袋奇怪地好像变成透明的了……奥列格通红的、充满活力的脸突然消退了红色、在疲倦中松弛下来。透过这张脸,就像水中的雪花一样,浮现出另外一张从未完全消失过的年少的脸。那张脸上无助的细嫩曾使捷列扎感到万分惊讶……这一天太过重要,太过复杂,过多地爆发了各种令人绝望的激动与消沉、热情与恐惧,如今,对这一天的回忆溢了出来,顺流而下,离开了他,与奥列格一起做了这场梦的一切,那些莫名其妙的事情,像连成片的震荡与消耗之浮冰,都随着自己的英雄从心头离开,于是,灵魂死亡了,又一次苏醒了,如果不是累得要死,他甚至觉得这一切都没有发生过,而只是他在书里读到的。这种感觉似曾相识:在闷热的夏天汗流满面地读了一整天书之后,他突然蓬头垢面地从陀思妥耶夫斯基的长篇小说中走出来、醒过来、钻出来,也会神思恍惚,几秒钟之内不能知道那时是几点、他自己是否吃过饭,还有什么事情需要做。
屠杀犹太人和焚烧异教徒的不是沙皇,因为沙皇也是普通人,戴着王冠的普通人;鞑靼人总是高兴地杀戮俄罗斯人和屠杀俄罗斯的牲畜……特别是对女性。我自己知道,鞑靼人本身就是作为契卡分子的警察局长,就是残酷的暴徒……鞑靼人就是沙皇,曾杀死过沙皇,也曾把女人们的裙子系到她们头上,追得她们满村乱跑……也曾在监狱里受苦,在隐修院里自救……
就这样,风起云涌的回忆拉帮结伙,构成一个个小世界,各司其职、分门别类地共同起航,那些天的人格忍受不住变动,会分裂,或者简单、急遽地随风倒,生命会离开,去寻找新的职务,不是慢慢地,而是一下子脱离整个职业界极其傲慢、可怕、可笑的一切,去与悲伤的同伴们不幸地生活在一起,而最主要的是脱离特殊的、短时的公务人员身份、面具。如同最后一次无可挽回的争吵、分离之后,家、街道和爱人的所有朋友和所有的见面地点,都马上漂向冰冷的大海一样,心脏瞬间抛下了奥列格疲惫不堪的人格,于是谁也不是先生冰冷的底座慢慢地从雨中浮现,就像远处的海岸出现在最后一缕夜色中。
人们没有想到法西斯分子,只是口袋里揣着托尔斯泰的遗愿想到了美好的梦想,但他们遭到了打击,因为他们不想在后方组织系统性的大规模恐怖行动,而只是小打小闹、神经兮兮地单个枪毙了一些人,徒惹仇恨却不能敲山震虎……而法西斯主义却是系统性的恐怖、铁蹄,是对自身兽性权利的坚信……有意思的是,布尔什维克究竟能怎么样?因为现在已经没有人需要解放、拯救,一切旧的都已被摧毁,哪怕是为了那千百万被枪杀的人们,也希望能做成点什么……哦,他们会学会的……第一台拖拉机不行……第三台、第四台停在水沟里,而第十台总算可以用来耕种俄罗斯的土地,希望有美好的愿望、大好的青春和无量的前途。只不过,俄罗斯的老百姓还是有点要求太高……
最后一次神经质的英勇疯狂爆发之后,他突然变得虚弱无比,突然变得十分消瘦,垂下双肩,脚下不稳地走在桥上……一群带点醉意的工匠哼着他们那黑人小调,把他抵到护墙上。其中一个人戴着一个压得奇低的鸭舌帽,一缕头发几乎挡住了整张脸,他活泼、善意、凶狠地骂了奥列格一通,问他:“Alors,tun’yvoispasclair,citoyenandouillard?”[11]奥列格什么也没有说,他压根儿没想回答,他甚至觉得很开心。
终于来了,这真正的、令人猝不及防的、难以忍受的疲惫,我怎么才能摆脱这些外人的骚乱呢?再过一小会儿,我就装不下去了,我好像会像俄罗斯人那样喊起来……人们走来走去,大喊大叫……穿着熨得平平整整的裤子闹革命,不是因为饥饿,不是的,而是因为过剩、温饱、富足,不是为了面包,而是为了黄油,为了自己多神教的快乐,为了海滨的汽车,为了白色衣裙下晒黑的肌肤,为了冬日夜晚的收音机。不仅为了生活,而且为了幸福,为了不公正评价的正确伟大,为了领先、不平等、高不可攀、趋炎附势,而你,世界末日时的虱子,从这里滚开吧……这一切跟你没有任何关系……别人在这里痛苦着,像无线电的天线一样敏感,因为损失和混乱而发愁,而你对这一切都无所谓,你父母也无所谓……就让厨娘称王称霸吧……烟消云散吧,消失吧,宿营地,我的宿营地……从他们的角度出发,应该是这样的:阁下,您好!现在多布罗留波夫正在过马路,请您给他一个脖溜子,打得狠点儿,而且下手要快……为警察感到羞愧,为金钱、家庭感到羞愧,羞于生活和自我保护……原来,那是些基督徒……脆弱的腺体或者基督教……我的王国不属于这个世界……但为什么还是不需要去保护?……十月革命时,莫斯科有5万名军官,所有人都有地方住,而600名士官生却露宿街头……他们害怕吗?……不,在战场上都不怕呢……嗐,干吗为住处而奋斗啊?……本来已经耻辱地失败了。
现在,寒冷使他的心平静下来,驱走了醉意,使身体冷却下来,他竖起衣领,在雨中瑟缩……没有有轨电车,不得不在小亭子等了好久。明亮、发白的天光刺着眼睛。脸色发红的人们走进来,开心地交换着程式化的,但总是合乎时宜的话语。有轨电车晚点了。奥列格觉得取暖无望,站在柱子边,越来越深地陷入某种思绪之中,恍惚中离现实越来越远。这个漫长的春天里发生的一切好像都是不现实的,极其平静、遥远、安全。
有时,人群的怒吼声大得令人压抑,于是奥列格像充了电一样,嘴里喊着什么,甚至迷迷糊糊地去保护某个人(一个被从自行车上拖下来的警察),人们无比兴奋、醉意十足、红光满面,而他在这与他无关的盛宴上置身于火热面孔的火山、海洋和间歇喷泉之间,无酒自醉……Eh bien… faut plusieurs fortes poignees n’ayant rien vole… Puis mettre tous les etrangers a la porte et travailler le main dans la main… Pasvrai,monpote?...Rapportauproletariat…[6]诸如此类……奥列格时而兴奋,时而胆怯,像被人群裹挟的木屑,前前后后地跑着,跳过花坛、护墙,在ChampsElysees[7]丛中转来转去,突然间又来到空荡荡的侧街上,独自面对黑夜和慢慢来临的春天不屑的沉默。
最后,有轨电车像一辆温暖的轿式四轮大马车,叮叮咣咣地开了过来,于是,奥列格缩在一个角落里,慢慢地踏上了回家之路。
真想自己也喊两嗓子……是的!但是,喊什么呢?……顺便说一句,齐亚普可爱、小巧,也没有折磨我们的兄弟……是的!maistun’yespas,[5]这不是意识形态……母亲,把他安排在一个不前不后的地方……啊,人们跑起来了!……好吧,现在需要悄悄跑掉,离开这里……唉,见鬼……(在侧街上,尽力喘口气儿……)他怎么落到这种境地的呢?……见到血一下子晕了,只能拄着拐棍……难道还要继续往前走……可我累了,而且不管怎么说,人们都能看出来我是外国人……不管怎么说,太累了。
[1] 克里格南库特港。(法语)
万恶的、阴暗的、没有尽头的、披着白色囚服的监狱……值得回忆的只有音乐课……还有窗台……在罗斯托夫,尼采刚刚在浑身生虱子的伤员中发现了……顿河上,在天地间飘荡的一条小船里,还不能、也不会读书……每个句子都像抵近射击一样可怕,无数种思想,读不下去,最好还是划船、漂游、整天整天迈着一双脏腿在月亮表面走来走去……还有黎明,秋日无比清新的清晨……睡在图书馆里,醒来时惊异地闻着书籍的墨香,封面上粉红色的反光,无法读书……这一切都包含在必要条款之中……林荫道上的军乐演奏……要求保持安静,城市没有面临任何威胁……就是说,还有一场疏散,而这一切都发生在梦中的某个地方,存在于无聊而拙劣的梦呓中,现实却是尼采、叔本华和一个陶醉在阳光和自己在劫难逃之命运中的肩膀狭窄的超人,站在透明的威尔斯-玛丽山上。但是要小心一点儿,你现在处于事件的中心……装作独立、幸福、心不在焉的样子吧……说,把大檐帽戴在耳朵上,不是我该干的事,他们喊什么呢?要保卫自己的幸福,粗糙的、俗世的、美好的、牛一样的幸福……Vive Chiappe![4]小心点儿,别被当场抓住,跑不出来……
[2] 指奥列格。——译者注
脚下松软的雪,二月的一团糟,与学习的告别……无论如何,抛下一切跑掉的感觉真好、真棒,逃之夭夭,那时我在哪儿来着……烟消云散吧,烟消云散吧,宿营地,我的宿营地……
[3] 阉人(法语)
啊哈……警察来了……这些小伙子还是很帅气的,让人直想亲亲他们红扑扑的脸蛋,而且是郑重其事地亲……啊哈!……在马路中间,就像二月份在莫斯科似的,而我在折弯的现实主义大檐帽上面挂着一条红带子,一直幻想着进入警察局——但他们没让……我的整个人生就是永远的“不让”,不是父母不让,就是布尔什维克不让,现在又是这些没文化的精神病移民不让……
[4] 库阿普万岁!(法语)
算了吧,就我这拳击手的脸和眼睛上面的大檐帽……我还是去找找镜子……嗯,是的……眼睛下边严重的黑眼圈,黑乎乎的海军背心,没穿衬衫,绝望悲观、惶恐不安的样子,我这副样子怎么可能让女人喜欢,简直就是地道的矿工、皮条客、海员……
[5] 这不是你智力能及的事。(法语)
不管怎么说,有钱还算是一种幸福……你看,我现在就可以进去把所有的点心都吃光……天还没有变黑,可街上已经亮灯了……他们急什么呢……他们急着接吻……睡觉、吵架、看电影、过日子……今天我跟他们在一起挺好,一切都很棒,不过这也不见得太好,我担心万一突然爆发可怕的虚弱、慵懒、愁闷……如果这样继续下去的话,我就可以给自己买一台半导体了……半导体,多么神奇的发明,坐在那儿一拧,你马上就可以走遍全世界……把自己埋在沙发里,把塔尼亚抱在腿上,听爵士乐或者舒曼,然后把半导体关掉,半夜里在乱糟糟的工作室(一定要租个工作室)里,在低垂的电灯的明亮的光圈里工作、读书、写作、写作,多么幸福……而在光圈之外,在半明半暗的沙发上,是塔尼亚沉重、美好、光彩照人的肉体……是的!最好整夜都开着灯,在人们都睡觉的时候,像两个国王一样争论、吵架和接吻。哦,是的!……我去看看,可能今天街上又有人打架……但要小心点,别让他们把我给驱逐了……
[6] 那么……应该找几个心灵没有被污染的壮小伙子,把所有外国人都赶出来和他们一起工作……不是这样吗?朋友……而且无产阶级也会轻松一些……(法语)
在天地之间的春日灯光中,奥列格从蒙马特高地慢慢地走下来,不时在橱窗前停下来。一个骑自行车的人被卡车洒了一身灰,他很同情那个人。奇怪的是,那个人虽然看上去也很疲惫,却很开心、幸福地一边骂人,一边停下来看周六休息、喝得醉醺醺的工人们在吧台边吵架。
[7] 爱丽舍广场。(法语)
第三天是在香到令人恶心的香粉的白雾中度过的。这天一大早,奥列格就开始在一个被电灯照得通亮的小白贮藏室里转动磨粉用的圆筒。香粉末像白色的云团一样从磨盘的孔隙中飞出来,变成甜丝丝、腻乎乎的泡沫飘浮在空中,沾得到处都是:头发、嘴唇、眼毛上全是。转圆筒的时候,奥列格居然还能腾出一只手拿书,用一只眼睛读了弗兰兹·巴德尔,但这是很危险的,因为拖延了时间,打破了劳动的正常节奏,到了晚上,他又偷了一把唇线笔,来到街上,这时他已经被不习惯的活计累得筋疲力尽,脸白得像个小丑。风像一道粉红色的火光飞快地从蒙马特高地上冲下来……大钟不时咚咚地敲响,声音异常清脆。人们步履匆匆,说说笑笑地买晚报。很多人向市中心走去,因为一场大型的经济纠纷,那里已经举行了两天示威游行,还有打群架的……奥列格衣着单薄地走在路上,极度疲倦之后不断袭来的轻松渐渐变成了不自然的神经紧张。他用手不停地摸着口袋里那些叮当作响的20法郎硬币,心里一直想走进店铺里买东西或到卖酒的地方喝点什么。他有钱,而且累得既疲倦又兴奋,像个基督徒一样快乐、友好……
[8] 我们之间。(法语)
第二天,地狱中的俄耳普斯[2]多多少少轻松了些。首先,奥列格在地下室干活,远离老板的监视,在那里,他和包装女工,一个性情温和、痛苦不堪的女士相谈甚欢。她之前信教,总去教堂,而现在“没时间想任何事情,礼拜天整天睡觉或洗衣服,昨天,礼拜六,刚去看了一场电影”。“您在这儿工作多长时间了?”“快一年了。”“那您还没有干够吗?”“没有,有点习惯了,生活总是匆匆忙忙的,过得飞快,像做梦一样……”于是,奥列格又想起了弗洛伊德的话:一切生物都在寻求死亡,不能忍受自身财富的折磨,或是通过交媾,或是通过工作,或是通过喝酒来消耗自己的精力。于是,他带着批判的态度拒绝了她的顺从,就像避开年轻人在地铁过道里自慰的遥远画面。但是,如果不干这个工作,她可能会饿死的……我可没有饿死……对于女人来讲,受穷更难过……可对于男人来讲,受穷更耻辱……应该工作,忘却,忘我,妥协,还债……应该像静脉放血或阉割一样,放弃、丢下一部分生命,然后靠剩下的那部分活着,而剩下的那部分意味着看电影、睡觉、吃饭,星期天早上睡大觉……那您不觉得害臊吗?……受穷去吧,在大街上睡觉吧,为精神而奋斗吧……去蹲监狱吧,去修道院待着吧,靠救济金活着吧……不,您别再纠缠我了……我们最好尽情地干活、性交,把生命消耗、浪费掉,然后滚蛋……路就通向那里……就应该这样,bandedechatres[3]…噢,我真想把所有逆来顺受的人都枪毙了,让所谓穷人的美德见鬼去吧……路就通向那里……抛弃吧……奥列格整天盖印,压红色的化妆品(按照化妆品圣母既厌恶又驯顺地说的行话,这叫“压缩”),把模具填满,再用手压实,用很快就学会了的娴熟动作飞快地大幅度加大或减小压力。工作进行得紧张而单调,就像一场疯狂、暴乱、令人头昏的没有间歇的舞蹈——奥列格终于明白,在令人喘不过气的快节奏中,人晕乎乎的,时间过得更快,他在充当换衣间的厕所里休息,去那里的时候,他经常往上衣口袋里藏一些给塔尼亚偷出来的香喷喷的化妆品:香粉、面霜、发油和残次的唇线笔——之所以偷这些东西,是出于苦中作乐和阶级仇恨。每次他都趁秃头的化学天才躺在敞开的门边的沙发上睡觉的时候,带着一颗怦怦乱跳的心把所有东西从他身边带走……在令人发蒙的忙乱中,一天过去了,他揣着口袋里的60法郎费力地来到街上。这60法郎来得并不容易,因为老板虽然做好了付工钱的准备,还是有点奇怪地、神经兮兮地磨磨蹭蹭,舍不得,自己跟自己做斗争,就好像把钱拿出来身体会疼似的。因为没有身体上和精神上的折磨,特别是不用时常低三下四地说些什么来保持尊严,这一天无声无息地就过去了,就好像一场梦一样从生活中消失了。身上几乎一点力气都没有了,奥列格又在乘车的时候摇晃着胡子拉碴的脑袋睡着了,同时积攒力量以便明天好好讲讲工人的贡献和痛苦,终于可以手里攥着钱向塔尼亚证明,他现在对她的态度多么严肃……
[9] 交媾之后,所有人的心都会忧郁。(拉丁语)
心脏不停地怦怦跳着,眼前是旋转飞舞的火花,双腿累得直不起来,但是,还得摇,不停地摇。汗流满面的秃头老板经验丰富、老谋深算,一直在暗中数数。再加上因为老婆不生养和不工作而心情不好,稍有不满就怒气冲冲地从奥列格手里夺过手柄,以俗人无法理解的一个天才化妆品专家(“这款口红的配方我研究了10年,里面加了50种香料!”——于是,奥列格也装模作样地瞪大双眼,粗鲁地重复着:“50种香料!”)的疯狂拼命地转动手柄,连气都不换一下,身上穿的颜色鲜艳的病号服的后摆在空中摇曳。打压了奥列格之后,他就大摇大摆地走开……时间过得十分缓慢,时刻损害着奥列格的尊严。奥列格忽前忽后,忽左忽右,不停地靠近机器,但是,压榨过头的、火红的、虚假地冒着香气的口红块儿还是很不情愿地慢腾腾地从六个转轴下面向外钻。傍晚时,所有的东西好像都摇完了,但是,新的灾难又降临了:奥列格得笨拙地、小心翼翼地抠掉、清除掉地板上的红色颜料,他不得不跪着在地上爬来爬去,没完没了地擦拭、清洗破破烂烂的地板革……奥列格平生第一次在地铁里睡着了。在终点站,检票员把他扔出了车厢。他不得不再买一次票,重新上车。到家之后,他连饭也没吃,衣服也没脱,看也不看一眼眼前,直接躺到自己的破沙发上,感到无比幸福。
[10] 1126-1198,穆斯林医学家、哲学家。——译者注
奥列格汗如雨下,慢慢地,他把身上所有的衣服都脱了,红色黏稠的东西铺天盖地,粘到哪里都洗不掉,粘得到处都是。有时候,特别是老板在的时候,奥列格也疲惫不堪、垂头丧气地在凳子上坐着。老板来的时候,总是带着仇恨(犹太发明家最擅长这个了,他的老婆因为流产手术没做好总是病怏怏的)、咬牙切齿地摇手柄,眼睛在圆眼镜后面直发光,摇个5至10分钟,就大摇大摆、呼吸沉重地走开,把牙齿咬得嘎巴作响,等他再回来,往往能看见奥列格在坐着。奥列格戴着手套狼吞虎咽地吃东西,他在街上转来转去,用鲜红、紫红颜色的手抓东西吃,他的手用世界上任何的黑肥皂也洗不白了。他脸色苍白、满身颜料,在旁边人流熙熙攘攘的市场上吃东西,装作漫不经心地看着其乱无比的旧物,如同刚刚经过了一场艰难考试的中学生一样,他脸上带着一种疲惫、得意和痛苦交织的表情,每一个穿着蓝色工装夹克走来的工人都能马上看出来,他只是个玩票的知识分子,一时落魄才来到这里干这个,看透这一点之后,人家马上就厌恶地转过头去不看他,有时还带点鄙视和同情。奥列格见到什么吃什么,不管是奶酪、葡萄,还是熟透的香蕉,把肚子塞得满满的,又在街上闲逛了一会儿,读完了《巴黎Midi》,然后提前回到了工厂,坐在台阶上,被太阳晒得昏昏欲睡,直到老板的喊声把他拉回对他来讲比所有的梦幻都虚无缥缈的现实。肚子里没有经过充分咀嚼的食物还没有消化,胃胀得难受,在这种情况下奥列格抓住黏糊糊的铁手柄一刻不停地摇动,带动在他看来像巨大的石磨一样的大理石转轴,这使他真正地见识了什么是非人的痛苦。
[11] “怎么,糊涂虫公民,你眼睛不好使吗?”(法语)
奥列格过了三天地狱般的日子,对于春天和朋友们来讲,这三天他等于是死了。这个化妆品的地狱位于Portede Clignancourt[1]附近的一座极其破败的平房里,奥列格或者在厨房,或者在地下室工作。第一天是鲜红的,第二天算是粉红的,第三天是白色的,甜腻而虚幻的。但是,第一天是最艰难的……奥列格对老板卑躬屈膝,勉强完成了从一个自由人、朋友和熟人到奴隶、苦役犯和短工的过渡,但他还是很长时间不知道该怎么办,脸上总是带着很业余的笑容,惹得阴着脸、小瞧人的倒霉犹太人——这个香臭混合的事业的主人——直生气。但是,现在他留在了后面门廊的空地上,门廊正对着堆满大瓶子大罐子的小院子——遮阳下面放着装有香粉原料的袋子,地上是一条条黄色和红色的东西——他站在一块木板前面,木板放在护栏的角上,上面放着油光铮亮、香气扑鼻的刚刚冷却的大块口红,看上去就像一些大块的红糖。一开始,他觉得把它们切成大长条很好玩,几乎像玩游戏似的,所以老板悄悄地来到他身后,马上就给他提了第一个意见,让他切得痛快、麻利点。切好的东西放进旋压模里,从旋压模的大理石转轴之间,慢慢地钻出来一些血红色、气味芳香的黏糊糊的东西。钻出来的速度很慢,总是停止,因为奥列格总是停下来不摇手柄……前20分钟还挺容易,尽管手柄不太顺手而且非常难以转动,但是,很快肩膀就疼得厉害,不得不时时停下来歇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