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悟读书网 > 文学作品 > 自天堂回家 > 第八章

第八章

汽车刚刚刷上了新漆,衣衫褴褛的人在擦洗玻璃,他们把玻璃擦得铮明瓦亮,然后在双层梯子顶上向后闪身,用自己创造出来的镜子照自己。意外活过冬天的马匹、小猫、小狗、老人和肺结核病人、肥胖的警察、卷发的大学生、被各种问题折磨得痛苦不堪的男男女女,像路边的野花一样露宿街头,可是,对认真扮演自己的新角色的奥列格来讲,春天不仅刺眼,而且刺心,因为没有什么可以让他高兴,没有什么能够帮他走出他那死气沉沉的、已经住得如此舒适的禁欲作家之角,准备走向生活之路……应该!真应该工作的。但从什么开始做起呢?奥列格死记硬背街道的名称,但这还是占用不了多少时间,他在图书馆里写作、读哈特曼,不知不觉就可疑地把街道名称放在最后了……不,应该彻底地认真接受新的日子,而且要马上接受——一头扎进冷水中,哪怕只是为了摆脱面对老板时挥之不去的恐惧。在蒙帕纳斯,他遇到了一位熟悉的罢工司机:

春天的脚步很慢,来得非常痛苦。树木仿佛没人催促似的,慢慢地自己披上了一层淡淡的绿色,突然,在寒冷的、什么特点也没有——既不像冬天,也不像秋天——的日子中间,天空突然展现出如此明丽的蔚蓝,蓝得好像不是自然的颜色,又是那么透明,好像这蓝色不存在似的。一切事物都显得无比地遥远又切近,纤毫毕现,永远带有印象主义色彩的巴黎街道一下子被西班牙、意大利、弗拉·安杰利科取代了。

“走吧,奥列格,咱们去卖报纸!”“好,只是我要先回家去化装成无产阶级。”“不用,你现在看上去就像个窃贼!”

“你为什么不带上我,不领我去感受你那冰冷的别佐布拉佐夫习气?”这样问是因为不明白,恋人与别佐布拉佐夫是两个不相融合、不可能的、可笑的概念,除非他碰上另外一个同样像死神一样坚强、急速、残酷的人,那人长着轻捷的双腿和透明的翅膀(像雄鹰,像命运,是自由、丰富、诚实和幽默的化身),使众生痛苦,但又从头到脚充满着消耗不尽、极其强大的生命电能……

难以描述的恶劣俏皮话产生的土壤。分离的见证者:1.一棵树,上面的最后一片黄叶掉下来,成为过去,亚当的骷髅和他脚边交叉的骨骼;2.一条街,半夜被风吹得干干净净,光洁得像水怪利维坦的后背;3.关门的店铺上方的牌匾,夜间不时出现的清冷。

但他对此并不知情。他所有的善心、所有的人性(非男性的)都用来挽救塔尼亚的爱情了,因为塔尼亚现在爱他。她有些阴郁地疯了一般打开自己所有的抽屉,把自己的日记和信件交给他,让他看。而一年前,所有这些东西奥列格只要看上一眼就会激动得心脏病发作……但还是……当奥列格第一次把她的日记带回住处并在深夜里打开阅读时,海滨时光的一切内情、一切活生生的事实都暴露在眼前,他开始头晕目眩,由于惊讶和意外胃里一阵紧缩。他总是边读边停,读不下去的时候就抽烟,甚至激动地在房子前面的水泥台上走来走去,就这样,奥列格了解了一些神奇的东西,一些极其严重而正确的东西。具体就是:那时塔尼亚是可以爱上他的,在他来了以后,她期待过、爱过,也做好了爱他的准备。无法掩饰自己的激动之情时,她就跑出去,在山丘上转好长时间,直到费尽九牛二虎之力装出一副冷冰冰的样子之后,才回去……他全部的错误就在于,他过早地暴露了真心,胆怯犹豫,失去了独立性和强悍、冷酷、活泼的朝气,而后者是深受传统的俄罗斯女性思维影响的塔尼亚尤为看重的。所以,很容易想象,现在他身上发生的神奇变化(你变得跟阿波罗特别像,如果他是一个活生生的人,而不是一个极其虚情假意的家伙,那么你就跟他一模一样了),卡佳走后出现在他身上的那种朝气、幽默、粗鲁、独立,突然什么也不顾就唱歌、吹口哨的习惯,都直接使他从深受屈辱的爱情回到自然状态,也直接导致他对她的爱越来越少。这样优秀的一个成年人,却这样低三下四、哭哭啼啼、亲吻别人的大腿……奥列格接下来读到这样的句子:“不,这不是我的英雄,我的英雄在爱情中应该是凶悍而强硬的。这只是个长胡子的女人。”在读完这段之后的第一次约会,奥列格改正了自己的错误,于是他的双眼第一次闪耀出极其明亮的幸福光芒,因为他发现塔尼亚简直欣喜不已,极其幸福地觉得自己不是一个丑八怪、不是好奇心的对象,而只是一个女人,一个姑娘,忍不住要扑上来搂住他的脖子。这一天,他们去了位于Place Saint-Michel[4]的一家充满野性的、超现代主义的、价格昂贵的咖啡厅,坐在顶层,咖啡厅里既有红色的天鹅绒,又有立体方块儿,来这里的人都穿着垫肩,长着年轻的脸,好像是在同一家工作室、由同一个先进的舞台美术师设计出来的。(奥列格怀着一个如日中天的30岁成年人的巨大痛苦、勇敢和力量,用眼神鄙视、扼杀着这只有20岁的、鲜嫩而不丰满的人类幼苗。)但是,奥列格突然爆发的力量欢欣鼓舞地洋溢在运动员一般自信的气质中、流浪汉的幽默中和低沉的茨冈式胸音中,已经不用在塔尼亚身上,而是走向与她相反的方向,因为她正在慢慢变成明日黄花,与他昔日梦中的情结、密谋和一群可怕的人混为一谈,而他正从这梦中醒来,走向勇敢、尊严、自由,而她应该从这30岁生命的胜利和丑陋的红色天鹅绒沙发的闪光中读出他们生活的结束和他重新获得的对世界的爱,而不是对她本人的爱和他们生活的开始。她应该懂得,他重新获得的对世界的爱是给人看的,残酷而安全的,其中已经没有她的任何位置。

风的喑哑,不过,它刚刚绝望地号叫过。幸福的虚空,不过,它的确存在过。手的未来:无论如何,在长时间的对抗之后,还是肯定会松开,把记忆放走。同样,黄昏以夜晚来临为结束,而夜晚以黎明前的最后几个小时为结束,——在夜半时分,这几个小时空虚、凄凉、难以忍受,因为所有的咖啡馆都关门了,连地铁里的灯光都熄灭了。

塔尼亚如今已没有意义的慷慨让奥列格感到震惊,她弄坏了卡佳的手表。两个恶魔的危害相互抵消,现在的奥列格心想,他得到了机会,他终于要参与生活,迎接更痛苦、最恶毒的别佐布拉佐夫习气……

融化在手指间的理智的荒谬,就像水龙头里流出的水:流淌过,喧闹过,曾经装满整个手掌,可还是什么也没有剩下,生命只是勉强尝试了一下抓住、挽留、再现、用一堵墙拦住秋日时光永恒不变的雪一般的情绪……“你到夏天去干什么?可我还在阳光下呼吸……你的太阳虽然自身发光,还是冻得瑟瑟发抖……”

在领救济金前总是挨饿,低三下四地借钱,但他还是全心全意地投入到他们的爱情之中,进行着最后的绝望战斗、争吵,与无可挽回地变得越来越暗淡的白天和晚上斗争。很快,他觉得卡佳不过是他们关系的一个片段,一个月之前,他也曾觉得塔尼亚是一个错误,是卡佳帮他摆脱了痛苦,为他打开了新生活……在什么都不明白的情况下,奥列格失去了卡佳,失去了他短暂的,但货真价实、弥足珍贵的幸福,于深入骨髓、但注定要失去的、呵护备至的柔情而言,这幸福的确太短暂、太宝贵了。卡佳彻底破坏了他与塔尼亚在一起的日子,使它们黯然失色,变得几乎是可笑的,就像喝醉的新郎在教堂里打架一样……

空荡荡的街道上的夜晚,毫不淫荡,一去不返,难以辨认——在他们刚刚还自我保护、疲惫地奋斗、习惯性地为厌倦了生活的生命而焦虑的地方,但是,它带着腐朽的画布的绝望的声音,就在他们脚下破碎了,一切都随着正门关闭时刺耳的金属震颤声和慢慢远去、很快就完全消失的脚步声结束了,于是,秋季茫然无感、风车一般无聊的平淡心绪又降临到万物头上,夜的大海最先失忆,忘记了幸福。

奥列格坚持不住了,很快就认输了,投降了。他稀里糊涂地不再怀疑,在渐渐失去幸福的同时,突然变得十分自信,确信幸福恰恰是现在才刚刚开始。他劝说并说服自己不喜不惧地向塔尼亚敞开了胸怀,虽然一开始心里难过、呆滞、充满秋天的情绪、十分可惜……

行星从此地上空经过。行星带着它激情澎湃的音乐、可怕的噪音飞过去了,但是,这个地方能记住什么?当地那么多与心上人诀别的哈姆雷特在哪里靠着玻璃大门一身轻松地抽着香烟?什么也没有:街道还是街道,昨天的报纸正慢慢地挥动残破的翅膀从街上飞过,一切都过去了,过去了,过去了,死亡之地——四角汇合和无数命运交汇之处——什么也没有记住……

奥列格和塔尼亚开始纵酒作乐……这样,他有时好像会整整一个月失去知觉。意识、记忆在减退,已经不能保存生活的持续记忆,而只留存一些碎片,某些令人痛苦的片段,就跟电影里一模一样:为了强调行为的快速和混乱,电影里用配景缩小法闪回或者倒叙战场血战或舞厅跳舞的个别场景……这里是茨冈人粗糙的满是汗水的脸盘……整天喊着什么“啊咦——哒”“啊咦——哒”,就像粘在牙齿上的食物残渣一样烦人……那里是不管不顾的接吻,叉开的双腿……宾馆,抓在手里的钱,乱哄哄的分别,穿衣服,刮胡子,匆忙,寂寞,肥厚沉重的后背和不连贯的喃喃自语:“亲爱的,亲爱的,亲人……”有时,他们在真正要交媾的边缘忽然惊慌失措,手脚乱动、互相推搡、说些含糊不清的话、胡乱地互相抚摸,带着狂跳的心退却,虽然极度激动,但还是没有把爱做完,你挤我我挤你、怒气冲冲,把自己搞得很累,然后穿上衣服,走楼梯下去,因为舍不得花钱。

钢铁的疲惫;石头无力保持坚硬;河水无力流动;火焰无力燃烧。世界突然变得透明,因为失去了自身的现实性。

稀里糊涂地从一场没有降温的爱情飞快地转向对另一场爱情的追逐,他可能找错了地方,像个喝醉的人,没有发现自己在酒吧里的对话者已经换了人,还在莫名其妙地唠唠叨叨。而圣诞节也带着其特有的冬日狂热悄悄地来临了。

“怎么,我们还活着吗?”雪花滑向雪花,哪个先,哪个后——上帝也已经记不住了……

卡佳走了,见到别佐布拉佐夫之后,奥列格已经开始怀疑一切:怀疑她,怀疑自己对她的爱,甚至,几乎怀疑卡佳是否曾经存在过——塔尼亚的诱惑力仍然很大,尽管这诱惑确切地说在于陈旧的神经官能症和体验过爱情的恐惧。斯特拉斯堡林荫路上的那家旅馆一段时间严重烧毁,不能使用,但很快就重新投入使用,与旁边的房子齐头并进。甚至想进去跟老板见个面,他也突然个子变小了,像变了一个人似的,变成了一个法国人,微不足道。卡佳走了两周了,冬天突然开始以奇快的速度找回失去的时间。一夜之间大雪降临,掩盖了一切踪迹——现在,地面的一层白雪上,已经有了另外一些痕迹,那是塔尼亚留下的细密、小巧、野兽般的脚印。

心脏融化的程度通过其从前形式的不可修复性来衡量……手伸开了,放出了空洞的生命,于是巨大的空洞的疼痛压迫了呼吸。想要一去不回,只是枉然,一切都令人厌烦地回到了回忆那冷冰冰的谎言之中……别了,别了!

胸部裹着一条围巾,在围巾和腰带之间,小男孩一样结实、晒得黝黑的肚子一览无余,十分圣洁、性感、开放、保守。塔尼亚带着野蛮和原始的气息与奥列格调情——每一步、每一个动作都风情万种,所以奥列格经常像被打脸了一样皱起眉头,转过身去——她的身体是那么粗鲁、美好、不经意地裸露着,这中间包含着赞叹、激情、温柔、幽默,也从某种程度上表明他奥列格的权利令人惊讶地得到了恢复,他被平反了,恢复了他为之而生、又不幸曾经失去的分量、丰美、伟岸,也恢复了他曾经如此向往的从容不迫的贵族做派,因为这种做派在穷困阶级中几乎是见不到的,——在地铁上、咖啡馆里和大街上,所有人身上都带着明显的自幼行为、动作深受束缚的痕迹,驯顺、匆忙、拘束,因为总是没有足够的空间、总是要工作、没有空闲时间,因为旅行、沉默、音乐和书籍。奥列格是个没落、落魄、十分堕落的人,在女人身上的成功对他来讲就意味着恢复自己的权利、平反和一纸贵族证书。因为男人评价男人都是表面的,如果他们哪怕只是有一点同性恋倾向的话,——非如此他们甚至不能发现男人的美或者身体的优雅,但是,他们有时不知为什么也在有些非常成功的同类面前服输并阿谀逢迎。而女人正相反,她们是坦诚的,天生就是坦诚的,不能掩饰自己的赞美之情,经常为堕落的人恢复其合法地位。

“风在说着什么?”奥列格心想,表面却假装什么也不明白或者什么也没听见。

奥列格经常在塔尼亚绝妙的裸体熠熠生辉的时候,吵架、骂人、幻想、打人、不着边际地空谈。这是一些幸福的日子。塔尼亚的父母走了,不知去了什么地方,她的姐姐因为所有考试全砸锅被送到国外去了,眼不见为净。家里一下子空了,塔尼亚在家里的时候,像在海岸上漫步一样,只穿着一条侧面有一排珠光纽扣的半身裙,每动一下,就从上到下露出她线条分明的古铜色大腿、膝盖和整条腿。

春天的痛苦是非常喧闹和杂乱的。不知为何就是找不到工作。奥列格屈辱地羡慕一切有工作、受奴役的人,既恼恨又谄媚地看他们回家,然后又转头面向别处,被看的人却什么也不明白。

作为宗教狂和怀疑主义者、天生的神秘主义者和故弄玄虚之人、异教徒和孜孜不倦的读书迷,奥列格在说话的时候,善于慢慢地用不明不白的神奇话语构成烟幕把自己掩护起来,之后他们猛然清醒,忙乱地梳好头发、整理好衣装,像两条饿狗一样钻进厨房去摸索、寻找、闻嗅、偷翻食物,用手直接拿着大嚼特嚼。他们带着一脸的高兴和满嘴的东西返回原地,抽烟,忘记时间,打开留声机,跳舞,舞着舞着突然碰到一起,于是停下来,吸吮彼此的嘴唇(奥列格特别喜欢亲吻塔尼亚张开的柔软嘴唇里面细小的牙齿,这是滚烫、柔软的屏障后面白色的珐琅墙壁,诺斯替教徒马库斯曾这样描写这堵墙,说它是上帝的严峻,这又一次让他这个天生的神秘主义者赞叹不已。)。于是,他们又因为接吻和被咬破的嘴唇上鲜血的味道而如痴如狂。塔尼亚的身体很是沉重,可在奥列格的臂弯里突然变得轻飘飘的,他随意地屈伸她的手臂,把她的肩膀捏得嘎吱作响。他本人并未意识到自己的力量有多大,但他突然觉得她变得轻盈利落了,几乎是脆弱的,全身不停地幸福而剧烈地痉挛着。她几乎僵硬地抽搐着把头向后仰着,但是,奥列格已经可以毫不费力地止住她的反抗,于是他倍感幸福地折磨她,就像巴比伦的国王们赤手空拳地扼杀可以轻易咬死一个普通人的雪豹一样,——因为作为女性,塔尼亚是十分有力气的,他记得,在一次的晚间聚会上,喝醉的阿拉在走廊里晕倒,正好被塔尼亚看见了,塔尼亚轻而易举地就把她抱起来,穿过整个房子送到卧室里去了。

切列波霍多夫讲了报贩子的收入情况,使他的心里翻了一个个儿。他的心很容易翻个儿,而内心深处却可以继续睡觉、打哈欠、思考所有事情,不管是左侧卧,还是右侧卧。

“明白,我知道我的上帝吃我的醋,嫉妒我和你的关系。”

奥列格穿得像参加化装舞会似的。是不是得拿着手套呢?不会冻手吧?

“塔尼亚,你告诉我,你明白什么是与上帝的性关系吗?”

不,真正的报贩子是不戴手套的,他能忍,狗娘养的。但是,他到达以后,看见一大群面色阴沉、沉默不语的落魄之人在rue Croissant[5]胡同深处的一个小窗口前等候第一份刊物(排在第四位,每天都出,很少有人读)。“Il у a des mecs qui,leur joumee fmie,viennent ici prendre le pain aux malheureux.”[6]——一个毛发蓬乱、像穴居人一样的老头以教导的口吻阴沉地说道,所有人都像穷人那样特别礼貌地随声附和着。终于,在推挤了很长时间之后,奥列格捧着一包报纸来到了大街上,他还不会正确地拿报纸。一些少年从他身边跑过,劲头十足地大声喊着:“‘ParisSoir’,touslesdetails!”[7]他也需要喊叫。痛苦而奇怪的叫卖声第一次从他嗓子里发出来的时候,他觉得有点害怕。

在这样的谈话进行时,心会突然变凉,身体也会在古典壁画一般自由不拘的绝对坦诚中平静下来,所以,他会一边用结实的手掌抓捏、抚摸她的大腿,一边说话,但是,他们那过于旺盛的精力会毫不掺假、令人信服地转变为他们极其强烈的、令人难堪的宗教般虔诚的好奇心。因为,就像塔尼亚准确地说过的那样,他们两个都不完全是人,他们身上缺少的恰恰是人的因素,她更是如此,她更像一个有精神的野兽,因为她拥有完美的身体结构,同时对卡巴拉教[3]的纯粹抽象逻辑和形而上学的清脆音乐有着天然的兴趣,二者在她身上相伴相容。所以塔尼亚爱憎分明,爱走极端,她表现不出、看不见、也感觉不到内心对现实的中庸态度,因此她总是焦虑、紧张、被无缘无故的恐惧感折磨,这恐惧就像一个处于现实之外,即失去自我意识的人,隐约意识到这一点时的感受。但奥列格身上也有很多这样的特点,英雄主义的、赫拉克勒斯式的、超人的特点——好像荒谬的半神、半兽,失去了人类及道德方面最基本的品质,愚钝和不懂人情世故达到幼稚的地步,智力发达而毫无同情心,有宗教感而没有道德心,当然,除了唯一的完美而坚定的性道德。

声音是太大了,还是太小了——他还不清楚,可混蛋的双腿却自动把他带到了大林荫道上。在这里,他的窘迫达到了极限,脸红得像煮熟的大虾,眼睛不知道往哪里看,而且,他还觉得自己好像没穿裤子似的……

当奥列格健康、自信、幸福的时候,塔尼亚整天和他在一起,整天心里想着他,整夜保持熟悉的热情、调皮、任性,随意嘲笑所有人和所有事物,他们野兽般狂热的折腾、角斗也像电流一样,整夜不停息,在这角斗之中,他们能感受到自己手掌的力量,尽情弯曲、揉搓和折磨另一个人晒黑的肉体,有时甚至疯狂地将对方咬出血来……奥列格很少失去理智,但如果短暂忘情的话,他就会放任自己的双手,宽阔的胸膛里面跳动着一颗不怀好意的心,简直在嘎吱作响,他会在她浑然不觉的情况下,不顾她的反抗,摧折、征服她的肉体。但他会突然把汗水淋漓的脑袋移开,就像杀死猎物的狮子从血肉上面抬起头,用沾满鲜血的魔爪翻开一本书一样,奥列格会突然提出那个一贯让他们大伤脑筋的问题——于是,他们之间马上会开始一场特殊的、激烈的、莫名其妙的神秘对话,其间充斥着奥妙无穷的健美手臂的华美、丝般柔滑的棕色肌肤和眼睛的闪光,眼里充满血性的狂热会突然发生变化、变形、变向,而对精神进行撕扯和折磨,与刚刚对肉体的摧残和爱抚如出一辙。在这些沉重而神奇的对话中,充满了像阴郁的夏日天空一样的隐含着的威胁,他们在其中找到了自己的特殊世界、强烈的精神幸福、特别的密谋和约定……下面是谈话之一:在他们的下半身还处于交媾状态时,奥列格突然像个分裂的阴阳人一样,用自己一只可怕的手把她的肩膀推开,问道:“哎,你告诉我,你明白什么是与上帝的性关系吗?”

不,他马上就会承受不住,扔掉报纸,逃到蒙帕纳斯去。但是,幸好来了第一位顾客,分散了他的注意力,他笨拙地向对方行礼,忘了给人家找钱,那个人腼腆又鄙视地提醒他找钱……

奥列格自己从来都不明白,他怎么能做到不强迫任何人。他内心与性行为的斗争是十分艰苦卓绝的,即使在睡着了,一切生物都对自己放任自流的时候,他的这种斗争也没有停止过。奥列格想在梦中与卡佳见面,但没有见到——妨碍见面的因素很多:咖啡馆里有很多人和侍者,没有钱,不能坐到她坐的桌边去,而她什么也没有穿,坐在他敌视的一伙斯拉夫派分子中间,他们身上披着水草、抹着肥皂沫。但是,等到他们终于开始约会的时候,按照普鲁斯特的纯净表达,——只要她的脑袋一贴过来,就足以让奥列格获得巨大的满足……

阿兹雷霍胡利亚贝卡巴兹思加内乌拉卡卢卡库拉巴萨拉布斯卡布斯卡乌卡萨撒过撒[8]

塔尼亚非常喜欢这个难以相处、十分纯洁、十分性感、撒旦式的俄罗斯男人(“手臂全部裸露,眼睛比冰还要蓝”)的身体,他尽管喜怒无常,在性方面却从来没有犯过错误,不纠缠,但也不退缩,慢慢地、长久地,像无尽的夏日一样,享受着她的身体……奥列格心想:“哦,宝贵的身体。”……暴露、下流的肉体很少能变成他喜欢的身体,就像画布上的颜料很少能变成色调、普通的诗句很少能变成真正的诗歌,就像这世界上很少有上帝在无处不在的时候,在无数的通常情况下,它只是一具没有灵魂的肉体,只是两腿之间裸露、下流的天然之物。

“‘ParisSoir’!..Quatrieme edition!”[9]我的天啊,还有30份没卖呢……

奥列格想,连他这样没骨气的蠢驴看到流出的精液时,都会觉得讨厌,心里难受。因为这热乎乎、气味难闻、极其神秘的液体对他来讲就像是生命本身,所以他理解犹太人禁止手淫,甚至把精液看得极其神圣的做法,他也理解中世纪的巫师把精液当作生命的万应灵丹(比血更能摄取阴间鬼怪的魂魄)从头到脚涂满全身的做法。这也是他不手淫的原因之一,但是如果他在睡觉的时候不自觉地遗精,他就会既满足又害怕地想,这液体何以让女人觉得既神圣又恐惧,她能否感觉到男人的性器官在她体内的动作突然减弱,然后从它里面跳动、喷射出热乎乎的液体,要想在这个时刻退出,然后把这活生生的animamundi[2]液体射到体外,或者像某些女人,特别是他憎恨的那些女人那样——突然之间疲累、冷淡、因为下身濡湿而不满,确实需要在心理上做出很大的改变。他不知在什么地方读到过,妓女在性行为完成之后从来不清洗下身。奥列格从来没有和任何一个妓女睡过觉,并以此为骄傲,认为这是自己最宝贵的一个纪录,尽管没有任何一个同伴相信他。现在他明白他有多么不喜欢自己的最近一次痛苦恋爱了:交媾之后,他不但没有感到高兴,反而有些气恼,急急忙忙去洗手池边清洗下体。

这个人不需要……时间在过去……这个人也不需要……我来得及把所有报纸都卖光,然后去排队上最后一份报纸吗?……乌克巴乌克巴布拉吸纳巴里杰斯拉卡布拉西加木卡[10]……要是现在斯大林被杀或者世界末日来临,那我得赚多少钱啊……这个人也不需要……

“你知道,奥列格,我永远也不能接受避免有孩子的各种措施,或者像所有人做的那样,在最后的那一刻分开——只是不愿意分开……对我来讲,和你住在一起就意味着马上有孩子……”

美国被海洋吞没,1000万人伤亡……德国的社会革命……蒙帕纳斯的新基督……哎,别乱扔钱……傻瓜,这么长时间还找不着……一瓶子不满半瓶子乱晃……乌克巴,乌克巴[11]……再来15份……

奥列格很兴奋,但是没有失去理智。他的阴茎像一根又粗又硬的树枝顶着塔尼亚。她透过裙子感觉到了,但是奥列格控制着自己,陷入一种不可思议的感受之中:极度的敏感物极必反地走向无感,变成一种复杂而热切的视觉、嗅觉和艺术的欣赏,其中包含着他最美好的希腊梦想的闪光,而这是对他的奖赏,因为他过着如此艰难的禁欲生活、进行体育锻炼、拒绝手淫、获得了新的平心静气的健康……忘情之际,塔尼亚不自觉地挪开了一条腿,但是他知道,只要他刚一爬到她身上,后知后觉的贞洁就会疯狂地爆发,她就会重新夹紧双腿,用力把它们合住,要是脑袋落到她两腿之间,她都能把你夹死,这是对生命的畏惧和对生命的死亡、亵渎、糟蹋的畏惧,是对毒害她早已成熟的时光的神的敬畏。

不,没有人买,绝对没有人想要看他的排在第四位的报纸,假若没有他喜欢的犹太人的话……犹太人聚集在BoulevarddeStrasbourg[12]那边的游廊式商场。那里一个顾客也没有,只有灰尘、重新装饰过的立体派店铺的落寞。白白过去的秋日的悲哀——这一天正顺着玻璃天花板慢慢走向黄昏。按照东方人的习惯打响指。

奥列格带着一点忧郁的崇拜,慢慢地亲吻着她的大腿、肚子和坚硬的维纳斯丘,后者上面刚刚清洗过的阴毛还是散发着无所不在的“卡杜姆”香皂的味道和她的体味,那是难以捕捉的女性味道,像干草的味道一样,她全身都散发出这种味道,她就像死气沉沉的城市土地上一片开满鲜花的夏日田野,像死气沉沉、饱受痛苦、行尸走肉般的白净身体的冰冷地狱中的一块因为健康所以痛苦的俄罗斯山地。

奥列格进入了角色,一边给人找钱,一边看向别处,好像非常着急的样子,大声唱着自创的抒情短歌:“Touslesdetailsduministere!”[13]周围人群拥挤,他这么一喊,一下子卖出了5份报纸……又一条街。奥列格在咖啡馆里四处走动,这不符合这个街区的规矩,但是高大的女收银员允许他这么干。

塔尼亚还是几乎一动不动地躺着,而他还在塑造,几乎像盲人一样仅靠触摸来获得愉悦,像盲眼的米开朗琪罗,似乎在探究她的身体,而米开朗琪罗应该也曾经这样探究过自己的雕像,在自己变得极度丑陋的时候触摸、感受它们……塔尼亚好像不存在一样,只有在他开始怀疑并移开身体的时候,她的手才开始动起来,抚摸他的头发,把他拉回自己身边。奥列格明白,塔尼亚是专门为了他才在裙子里面什么都没穿,把女性所有的琐碎物品都脱得一干二净的,尤其是他极其痛恨的吊袜带。就像那时候在南方一样,什么也没穿,她这纯净、光滑、夏天时就晒黑了的胴体,带着一丝痛苦和兴奋轻盈地摆脱了物质性,把他们的两块幸福——最初的痴迷和现在的自信——结合在一起。在奥列格的抚摸之下,塔尼亚不由自主地绷紧了身体,她光滑、微黄的肉体整个绷得像一张弓,弯得像一座桥,现在竟让他觉得害怕,怕它随时会折断。他想让它变得软一些,希望她的大腿和阿尔忒弥斯一般平坦的小腹不要这样美好,不要像古代雕塑一般完美无缺。

不成功——只有同情而鄙视的眼神。但是,在第二家咖啡馆,有个等人的人等得时间太长,太难受了,实在无事可干了,友好而随意地招呼他过去。可在第三家咖啡馆,一群醉鬼傲慢无礼:“Alors,onfaitducommerce?”“Non,maislaisse—le,tuvousbienquecacommenceafaireautrechose.”[14]——一个有点醉意的老太太敲着桌子说。但是,真正行善的是停下来买报纸的因久坐而脸庞浮肿的私家车司机们……最后两份报纸他卖给了一队阴郁的警察,他们在侧街上不情愿地等着干什么事。现在,他已经一身轻松,走起路来口袋里硬币叮当作响,疲惫又满足地环顾着四周……但是,他刚走到地铁站旁边,一群在人行道上拥挤、推搡的年轻人吸引了他的目光。他们小声争吵着,放慢脚步,不想分开。

她闭着眼睛一动不动,装作睡着了的样子,而她在他的爱抚下这种安详的样子使他想起了沙滩、山峦在阳光照耀下的安详和白云的绚丽多姿……无论如何,奥列格还是非常喜欢肉体!飘浮在空中的、强壮的、有些沉重的米开朗琪罗式无拘无束的肉体;巨人们脸上凶悍而不可战胜的懒洋洋的表情,他们明知自己赤身裸体却不开恩让人发现,而最主要的,是不让人发现像阳光灿烂的日子一样从容不迫、深刻缓慢的爱抚和对整个身体、而不是对隐秘器官的迷恋,这是隐藏已久的迷恋,像阳光下的蜂蜜一样,在缓慢而有力的亲密接触中闪闪发光。

“Alors,onremetca?”

同样,奥列格一直在慢慢地抚摸、塑造塔尼亚的肩膀、胸脯、腰肢。他把它们紧紧抓在手里,不敢相信自己有这样的幸福。时而轻轻触碰一下,时而为这肉体的紧实而欢喜不已,把她的乳房紧紧地握在自己有力的手掌之中,而塔尼亚则因为幸福和疼痛而不住地颤抖。

“Attends,ca va barder tout a l’heure.”[15]

塔尼亚以前也喜欢这种风格,但现在他沉重、干燥的手掌带给她的却是一种极大的满足。奥列格慢慢地,好像在摆弄蓝色黏土一样,带着强烈的原始满足感触摸着这张珍贵的脸上的每一个凸起,这张脸曾经那么可怕,而现在像被驯服的狮子一样温顺、慵懒、危险地微笑着。奥列格细致、温柔地抚摸她的后脑勺,又惊又喜地触摸她那男人一样的大耳朵。“我崇拜你的身体。你要知道,不是从性的角度,当然肯定也有这方面,可我一点也感觉不到,而身体上……你要知道,我可以永远不停地看着你,抚摸你,也可以永远不停地描画你、思念你,在你不知道的情况下,观察你在房间里走动、抬起沉重的手臂梳头的样子……哦,整天待在挡着窗板的房间里,坐在太阳和大海的粉红色反光里,什么也不想,按自己喜欢的那样静静地沉思、融化,这是多么幸福!上帝秘而不宣地观察着他喜爱的人,听他打呼噜、洗澡、呼吸、打响指、翻书或者睡觉的声音,这个人突然之间变得十分无助,突然失去了他可怕的保护性眼神,直接面对大自然不设防的美,大自然是一种不自知的存在,就像森林完全不知道自己在绿色之梦中的喧嚣……”——后来有一次,奥列格不由自主地这样对她说,声音里带着连他自己都感到惊讶的热情和赞美。奥列格一动不动地坐在那里,带着惊异而幸福的茫然,久久地、没完没了地看着塔尼亚结实、细长、又凉又潮的手掌,好像在倾听什么。这手掌总是凉凉的,像母亲的手一样令人释怀,这种凉(他痛恨所有其他人那冷冰冰、湿漉漉的手掌,这样的手掌跟他那总是滚热、干燥的手放在一起是那么的不协调,简直像天意一样无法改变)是潮乎乎的凉,在他脸上散播着某种不同寻常的感觉,这感觉就像海岸上山洞里的宁静和凉爽,像霞光中绿叶的清新,像雪花。

不想去上新报纸。奥列格去晚了,他的心脏也过分紧张了。

奥列格躲开了,像个粗人那样说道:“太粗野了,还咬人……”现在,他抚摸、摸索着,好像在塑造她这张颧骨突出的脸——奥列格一直遗憾自己没有成为一个雕塑家,——塔尼亚不由得幸福地闭上眼睛……这是他的风格。

想去找个人多的地方,挤来挤去,听他们说话。过分紧张的时候,总是好像有无穷的力量,总想不停地走动、说话、开玩笑,然后突然之间腿像灌了铅一样沉,心口难受,只想找个地方坐下来,长凳也行……不,奥列格卖不了报纸!……

塔尼亚没有说话,继续死死地盯着他。她那浓密的金色头发低低地垂下来,碰到他的脸,发出廉价花露水、香皂、健康、果酱、烟草的味道……奥列格已经记不得卡佳了,一种想法紧紧地抓住他,挥之不去,那就是:什么时候才能开始亲吻塔尼亚,抓住她那沉甸甸、圆乎乎的乳房——它们现在像智慧之树的果实一样挂在他眼前,可塔尼亚突然在他身边躺了下来,她的肩膀和脑袋都出现在他的膝盖上了。他不由自主地一把搂住她,两个人的嘴唇贴在了一起。奥列格终于感觉到了她嘴唇的潮湿而温热的冰凉,口水、唇膏、香水、烟草混合在一起的无可比拟的特殊味道,突然,被咬得生疼,但疼得甜蜜、疼得剧烈。

[1] 拉斯拜林荫路。(法语)

“那样就更没法回头了。你是知道的,我们那么爱惜自己,都不忍心把手弄脏,可那样的话,一下子就会从天上掉到地下。”

[2] 世界的灵魂。(拉丁语)

“为什么(冷笑着)?”

[3] 犹太教的神秘主义分支。——译者注

“没有,但其实应该在一起住。”

[4] 圣米歇尔广场。(法语)

“你和她在一起住呢?”

[5] 克鲁阿桑大街。(法语)

穿着黑色无领海军背心的奥列格一边表演、卖弄着自己的实力,把自己和这实力都掌控在安全范围之内,一边舒展开双肩,在沙发的另一头坐好。谈话开始了,照例从熟人讲起,因为是在海外,熟人并不多,而且已经被他们从头到脚一点儿不剩地嘲笑了个遍……和善的外表之下是内心的紧张、警觉……接下来干什么?……塔尼亚眉毛之下的眼睛闪闪发亮,露出调皮的眼神。奥列格调好留声机,被烟熏得眯起眼睛,但嘴里还叼着烟卷,龇牙咧嘴、哼着小曲回到原位……冷场。但是,塔尼亚忍不住再次起身,又走到镜子前面,搔首弄姿地挺起胸脯,梳了梳头发,向自己抛了个媚眼,然后扭动着腰肢,直接向沙发走过来……奥列格等待着……塔尼亚把一条腿搭在他身上,用膝盖顶着他,在他面前弯下腰,用橙黄色的手紧紧抓住靠枕,突然盯着他的眼睛,直截了当地问道:

[6] “总是能碰到这样的家伙,他们把自己的东西挥霍掉之后,还要在不幸的人这里分一杯羹。”(法语)

奥列格脱下西装外套,舒适自在地坐在沙发上抽烟,故意用一只胖手装模作样地夹着香烟,一边开玩笑,一边观看着他早就注意到的长着对称犄角的脑袋,与立体花边画工的想法相反,这些脑袋是用一些深蓝和浅蓝色三角组成的。这些脑袋尽管长有犄角,还是有些忧郁地转向侧面,若有所思,虽然没有眼睛,却在看着房间上面的某个地方,这其中包含着宁静:就好像奥列格是坐在狮子洞里,人们从那里把狮子偷到动物园;塔尼亚懒洋洋地在镜子前快速照了照,在耳垂、嘴唇和沉甸甸的胸脯上洒了些香水,然后转移到沙发上,按照俄罗斯的习惯蜷起双腿,之后就发出了轻柔的呼噜声。

[7] “《巴黎晚报》,所有细节!”(法国)

“让我们一起想象一下:我俩单独住在这个房子里。”

[8] 这是作者创作的“玄语诗”,实际意义不明。——译者注

现在,奥列格不用随时观察塔尼亚脸上的表情,故意看家具和照片或者照镜子(这是他喜欢的自我安慰性的艺术行为),他很享受这种感觉。他喜欢这样快乐和凶悍的自己,而塔尼亚后面走过来,突然从他肩膀后面探出头来,一边用梳子梳头,一边用调皮而又羞涩的声音说:

[9] “《巴黎晚报》,所有细节!第四期!”(法国)

在强烈的成就感中,奥列格认不出自己,也认不出塔尼亚的家,因为他曾经无数次像即将被送上祭坛的羔羊一样真真切切地颤抖着,走进这个门洞,就像走近地狱的深渊,而且几乎就当着看门人的面画小小的十字。所以,当时他的样子看上去十分卑微,以至于有一次看门人(尽管认识他)故意不怀好意地让他走楼梯上去——而这是巴黎日常生活中最屈辱的事情之一。

[10] 这是作者创作的“玄语诗”,实际意义不明。——译者注

这很奇怪,是平时不可能的东西带来的一种特别幸福的奇怪感觉。可以扯着嗓子说话,可以在厨房的壁柜里搜索果酱、奶酪、饼干,然后站着吃,用掉了把的茶杯喝冷茶,因为塔尼亚的家当时混乱无序,像住着单身汉一样,可能这是因为她没有母亲,而亲戚们又早就厌烦了在这里挤来挤去,还因为没人知道这房子是属于谁的。塔尼亚和奥列格决定这天晚上两个人不分开,他们在各个房间走来走去,有事没事打电话,还有一点特别让人高兴的是,现在奥列格可以说星期二和星期三他有事,星期四也有事,说他总是很忙,可以前他总是有损自尊地有时间,他们之间的对话也总是令人遗憾地重复同样的内容,塔尼亚皱着眉头问他,他们什么时候再见面,而他总是气得满脸通红,回答说,看她什么时候想见面,因为他知道,她自己十分清楚:他总是有时间见她。

[11] 作者自创的所谓“玄语”词,实际意义不明。——译者注

那天晚上,吃过午饭的奥列格来到塔尼亚家时,通常挤满了亲戚的房子里除了他俩,一个人也没有。

[12] 斯特拉斯堡林荫路。(法语)

于是,他们又开始见面……

[13] “部里的所有详情!”(法语)

从前那种穷困潦倒、忍辱负重、苍老不堪、睚眦必报的样子似乎从来也没有出现过。想到曾经进行过那么长时间的斗争而自己现在居然如此成功,奥列格感到十分震惊,被突然到来的全面胜利冲昏了头脑,当他又一次向塔尼亚展现自己时,他轻易地抓住这一新的风格不放,因为他实际上确实已经表现出一种对待她的新态度。就像一个人死而复生,但是已经知道另一个世界根本没有那么坏,奥列格的这种感觉尤为强烈,现在他终于明白,没有她他也一样能行。她从一个神话般的存在一下子变成了一个宽肩膀的年轻女人,容易受伤、爱慕虚荣、比他曾经以为的要真诚善良得多,在已经成为过去的当时,他正千方百计、十分狂热地想要了解她的“私人生活”,而她感觉到这一发现的价值被不正常地夸大了,所以更加虚荣地不让他了解任何东西。

[14] “怎么,你在做生意?”“哦不,放了他——你看得很清楚,事情正在发生新的变化。”(法语)

他们似乎是有意无意地在Boulevard Raspail[1]迎面碰上了,起初奥列格好像是出于礼貌才同意去她那里。但是,塔尼亚十分震惊:她的私有物品、她的奴隶、她的机器人怎么突然之间不听她使唤了呢?于是,她开始施展自己的魅力,奥列格在心里没有抵抗多久,不过想到自己成功时的情景,他还是扮演了很长时间开心、独立、自由、不爱她的人。他演得几乎坦荡无私,因为在和卡佳相处的日子里他已经忘记了自己对塔尼亚令人耻辱的依赖。遇到她之后,他非常高兴,不管不顾地容光焕发,并利用这通常围绕着成功人士的特殊光彩,突然以本质上自己一直是、但塔尼亚完全不了解的形象出现在塔尼亚面前:厚颜无耻、身体健康、吹毛求疵、无所不知、无忧无虑、目空一切、体格健美的无业游民。现在他身上傲慢、和蔼与表面上的退让并存,像水面上的阳光一样飘忽不定,可能在转瞬之间不再彬彬有礼,而是蛮横无理,突然改变语气,阻止别人甚至动手打人。粗放风格的俄罗斯式极度慷慨、冷漠,欧洲茨冈式的运动员派头,穷人以苦为乐的高傲——所有这一切,当他一时摆脱自己唯一的错误(这个错误就是他太爱她了)时,都活生生地表现、出现在他的言语当中,使塔尼亚不由自主地暗暗欣赏他。

[15] “怎么样,我们回去吧?”“等等,我们很快就会被烤焦的。”(法语)

如果市内的钟表停了,那它们每天还是能够有两次显示正确的时间——中午12点和午夜12点。后来,它们开始稍微有点慢,撒谎,大撒其谎,胡言乱语,最后,在接近午夜的时候,又难为情地、看似静止地慢慢接近真实时间。就这样,奥列格整天在亚里士多德和哈特曼之间游荡,游离于时间和空间之外,但是,每天晚上,转完了令人头晕的圈圈之后,他又准时从永恒回到时间,从不迟到,带着一颗乱跳的心飞到卡佳的大门口。像背后的守护天使、吸血鬼、浪游者一样守时,在鸡叫三遍时变成桌子或椅子,不过不是一下子变成的,因为刚开始空中还流淌着血液,在闪光的云彩里还有小手和小脚的形象,——但是足够结实,所以这样的椅子是可以坐的,只不过有时由于疏忽或者生气,椅子会突然一闪,消失在第四度空间,那时,奥列格的爱情就会后退,沉重而可笑地仰面摔倒在地。在卡佳身边,奥列格小心翼翼地装人,所以卡佳从来也没有怀疑过他经常变成的谁也不是先生:在图书馆里或者在沙发上,面对着墙壁,头朝着上帝……只是偶尔他会发生意外情况、说错话,那时,他们的柔情蜜意就像水池中的游鱼突然没有了水,绝望地在冰冷的玻璃上乱撞。比如,有一次奥列格对卡佳讲别佐布拉佐夫的事……卡佳不喜欢别佐布拉佐夫。或者还有一点——当他讲得入迷的时候,他就会滑向自己的诺斯底主义的佛教创世、上帝堕落理论,说自己总是徒劳地劝他(别佐布拉佐夫)远离这种堕落,但还是没能保护冷静的理智——撒旦,大戒,一切苦修者最早的老师。这时,他们之间的接触就失灵了,奥列格的声音就像纹路被磨秃了的轮胎,在一片虚无之中发出令人讨厌的吱吱声。而且,恰恰在这个时候,卡佳因为奥列格而大胆对萨尔蒙蛮横无理,跟他争取自己的东正教幸福,她大义凛然、头脑发昏,最需要的是有个善于倾听的人没完没了、兴味盎然地听她的怨愤之词,而且还要看着她,让自己那双一潭静水般的大眼睛里显示出她那不幸的长着黑色翅膀的脑袋。可是,奥列格恰恰不善于倾听,几乎是天生不具备这种美好品质。唉,不过,如今还有一个状况影响这件令人郁闷的事情:塔尼亚突然冒出来显示自己的权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