奥列格一次又一次地抗拒卡佳,抗拒她的肉体、她的温暖、朴实、宁静、幽默、恭顺和高尚,而这只是因为塔季扬娜又在他无助的心上插了一刀。有一次,在各个咖啡馆乱转的时候,他在马路上的汽车之间看见了她,她冷冷地径直向前走着,表面看上去相当冷静,脸上故意装作懒得理会和充满鄙视的威胁的样子……
这时,他有点可怜卡佳:他明白,他会先不爱她、鄙视她、扼杀他们之间的关系。他也明白,他自己是特殊材料制成的,百毒不侵,任何东西都不能让他感到痛苦,他对什么东西都无所谓,他不记得任何东西,而恰恰是因为他无比痛苦,本质上他才能毫无痛苦地生活。但是,阿波罗,你这个教唆年轻人学坏的家伙,在你走过的地方,人们的脸上总是会出现某种坚决、不祥而快乐、讥讽、神秘、沉思的表情,所以我才开始明白,为什么你总是爱说:让神灵痛苦的是,教会人们禁欲的是恶魔。
他不由自主地看呆了,片刻之后,他从她身旁走了过去,但是,他突然听到一声喊叫:
自天堂回家……告别书籍、语言和酒馆里醉醺醺的高傲,回家去。于是,奥列格说:“好的,卡佳……”然后,他的眼睛开始放光,与它们因为别的一切(音乐、美酒或者还有街头的殴斗)而放光时的情形是一样的。但在他的心里,有阿波罗·别佐布拉佐夫遥远、平静、带有讽刺的声音在说话。
“奥列格!……”他感到万分高兴、激动,由于意外、喜悦、惊讶、痛苦……而一下子变得年轻了,突然健步如飞地迎面朝她奔去,一下子来到她跟前。
奥列格,我们要工作……我们要生活,生活,生活……然后我们把这一切都抛下,到俄罗斯去,去乌拉尔的某个地方,找一家工厂,工厂的后面要紧挨着沙漠和磁山……我们将衣衫褴褛……好的……和衣衫褴褛的人们在一起……我们要学会库切里亚夫和佐先科式的盗贼黑话……哦,俄罗斯,俄罗斯……
他们一起走过了很多街道,然后奥列格来到了她的住处。
这就是你的生活道路,你能活到90岁,写完90本书……她有钱,但是工作对她来讲却是一种享受,是对睡眠、醉酒和可恶的悲伤的胜利……她现在梦想着开办一所时髦的作坊。
疲惫,迟来的觉醒带来的疲惫……胳膊像灌了铅一样沉重……耳鸣……
她感到惊讶的是:为什么别佐布拉佐夫不工作,为什么所有人都没有钱,为什么奥列格不参加出租车司机资格考试?
嘴里的金属味……酒馆的喧嚣、两架钢琴像斧子一样动人的叮叮当当声与酒之毒药那沉闷而幸福的滞重感一起变得模糊了……
奥列格走在意大利的圣米歇尔大街上,忽然惊讶地发觉,卡佳根本不知道这一切……凡是不平常的、不可收买的和冷酷的东西,她心里都没有:她就像一个美丽的白色动物,忧郁而安静,无论看什么都只见平常……
同时变模糊的还有舞蹈的急促、庄重、紧急和绝望,而且,与夜晚酒醉而无用的勇敢一道,卡佳存在的重要性和迫切性也变得模糊了……
谁也没有……什么也不是……什么人也没有……什么社会出身也没有……没有政党和宗教信仰……不过,有一副独一无二的俄罗斯嘴脸,长着难看的鼻子、浮肿的脸颊、肥厚的双唇!……但是,鼻子突然变小,嘴唇已经变薄,于是,一缕恶毒、平静、充满鄙视的阿波罗·别佐布拉佐夫之光落在这张脸上。某种阴险、遥远、修道院般寂静、神仙般圣洁的亮光穿透了它……好像突然醒来一般,它冷静而惊讶地仔细环顾四周,但现在这个形而上学意义上的坏蛋的那种绝妙的禁欲主义宁静离它已经很遥远了,哦,对了,这个没有任何冒险经历的英雄,他在哪儿?……完全没有消息——假若别佐布拉佐夫真的消失了,那么,哪怕旁边房子里住着一大群同伴,也不会有人去找他的……然后,别佐布拉佐夫就完了,谁也不是了,也许,他已经更名改姓,真正把自己当成一个法国人了。
白天,刚刚从被窝里爬出来的奥列格用沉重的手爪挠着脑袋,他被尿憋得难受,但是不敢穿上拖鞋,也不敢光脚从冷地板上走过去(上厕所),卡佳好像很遥远,似乎意大利到蒙帕纳斯之间的距离突然增大了,加长了10俄里……与老板的这种斗争、这种忙乱、过度浪费金钱、不停地贬损旧鞋子(在酒馆像玻璃一样发光的地板上,鞋子的破旧十分显眼)都是为了什么?这野蛮的投机、野蛮的狂热,对体力、智力和青春的浪费都是为了什么?……
不,因为他总是觉得这是他自己可以写完的……他谁也不是……
窗外是白色的冬日天空……奥列格终于下定决心,用脚跟蹭到洗脸池跟前,往洗手盆里撒尿。他轻松地尿了很长时间,一边听着尿液典型的咕嘟声,不知为什么这声音让他想起了芬兰。然后,他弯下腰,像公狗一样直接对着水龙头喝水,心里很高兴水又多又新鲜,接着他把水淋到自己头上,嘴里发出噗噗的声音,把耳朵和眼睛搓得发红,皱起眉头找毛巾,把脸和眼睛擦得通红,然后把头发向前梳到鼻子上,用梳子给头发分缝。冰凉的头发纠结在一起,使头皮发紧,他死死地盯住镜子,心想,在他这种年龄不刮胡子就出门已经不行了。
是双脚肮脏、头上喷香水的修道士。是无产阶级,不,是失业的资产阶级,不,是赤贫的资产阶级理论家……是游手好闲的人?……不,奥列格整天都在忙着做事……是哲学家?……可他连一本书都没有写完……是傻子?……
然后,他开始在一种可笑的绝望中计算昨晚花掉的钱,甚至没有忘记买火柴和邮票这样的小零钱。然后,开始对自己发疯:“你看,昨天喝酒你能喝掉多少?也就10法郎吧,摸着良心想想吧,别那么小气,可以买两架钢琴呢,每架5法郎……就是说,除了这10法郎,昨天买青豆和鸡蛋只花了8.3法郎……”忽然,他内心深处开始沉痛地大声抗议这种不平衡:“吃饭只用了3法郎,可为了买那令人作呕的黄汤子给卖酒的就给了18法郎,还几乎是低三下四地给的……她倒好,混蛋,本来可以替我付钱的,可她就是不明白,不明白10法郎、5法郎、1法郎……对我来讲意味着什么……”从发霉的酸奶桶里喝了一升酸奶之后,奥列格两手在口袋里摸索,最后他趴在地上,脸憋得通红,往黑乎乎的满是灰尘的沙发下面看,徒劳地想从里面找出一些烟卷、烟头之类的。找到之后他有点高兴,站起身,点着烟头抽起来,龇牙咧嘴地把烟圈往上吐,把自己的鼻子都熏着了,然后开始清理脸上的脏东西——这是每个无可救药、毫无用处的早晨都必须做的愚蠢而耻辱的事情,但是,粉刺还没有了,他妈的,这点娱乐也抛弃了他。
我是自由的,完全自主决定一切:向左或向右、留在原地、开始抽烟、回家、大白天躺到床上睡觉或大中午跑出去看电影、瞬间从白天进入黑夜,堕入声音幽灵的地下王国。地狱、惩罚、苦役、天堂、享受、奖赏,奥列格又在嘲笑自己的人民,因为他们对孤独的理解不外是隐秘、痛苦、被迫和达不到个性化。我一个人,一个人,一个人。我像沙漠里的狮子(素食的狮子)一样自由,但是,他是谁?……大学生?……不,奥列格第一次考试就考砸了,唉,真是丢人,败在关于果戈理的作文上了……他是作家?……是的,在厕所里(用手指在墙上写)、在梦想中、在日记里、在没头没尾的片段中都是……
突然,奥列格想起了有一次卡佳脸上的表情,那时她正跟萨尔蒙(萨尔蒙是她可怜的牺牲品,跟她自称来自伦敦)用英语打电话,透过电话亭的玻璃,只能看见她腰部以上的侧身……在那个时刻,他恨透了她,简直是阶级仇恨,因为她道德败坏得无所顾忌:她就那样随随便便地叫出租车,或者给旅馆的男服务员下达复杂的指令,或者晚上难受了就直接给丹麦的姐姐打电话要一张她喜欢的唱片,唱片名字却被她忘了。尽管不愿意,他却不能不赞赏她那张愁苦而冷静地俯下来的脸(即使是不开心地无声微笑的时候,这张脸看上去也是严肃的),哪怕她颤抖的双唇上面只有眉毛动了一下,眼睛下面还挂着大大的眼袋……这张停留在电话旁边的脸让他感到痛苦,他心里的爱苏醒了……从这微小的伤痛中恢复过来之后,他刚刚为了气她而做出的严格的决定,如整理1924年的诗歌、开始读哈特曼的《无意识者的哲学》、寻找性伴侣、去参加一次晚祷等,都一下子消失了,退居其次了,苏醒过来的心中燃起了不安的火花。
哦,孤独,你总是跟着我,就像心脏病,我不记得、也感觉不到你的存在,但呼吸会突然停止,你就像我总是随身携带的单人囚室……看不见听不着……不省人事……无知无识……我一个人走在街道上,不记得自己的亲人,我停下来,被自身的财富迷惑……
卡佳是一个堕落的人,但每一个完全意识不到自己缺陷的人在奥列格看来都是可笑的。卡佳走在山脚下的一条大路上,但她很明白这一点,所以她表现得很庄重,有时甚至高傲、阴郁、朴实……因为按照他的观点,每个人都是堕落的,黑暗的,从天上落到地下化为乌有……每个人都曾经在年少轻狂时向生活飞奔,鄙视不成功的人,捏造、虚构不存在的自己、自己不能做成的东西和永远也达不到的境界:就好比一个准备考试的中学生,一大早还躺在床上的时候,他就给自己制定了一个严格的日程,但外面比他想象的要热得多,夏天的太阳和蝉鸣在喝茶的时候就让他感到沉重,后来另外一些中学生来了,他们建议学习之前先去划船,后来就该吃午饭了,而午饭后草丛中太阳又炙烤得让人十分难受,最后实在忍不住,还是趴在打开的书上睡着了。
虽然阿波罗不回答,但是对奥列格来讲,谈话还是实现了。别佐布拉佐夫几乎没听,但奥列格总是觉得痛心,因为他的话落入别佐布拉佐夫风格的泥潭,越来越微弱,越来越轻,渐渐变成极其悲哀的声音而最终消失……它们慢慢失去特色,失去说服力和分量……不,它们甚至没有沉寂,因为阿波罗·别佐布拉佐夫根本不是没有回声的环境,像那些幽默作家(一群被糟蹋了的绝缘的半人)一样:不,声音有时甚至会增大,不过因为落入他的环境之中而有点失真,被拉长、压扁,就像一个人在快走或做梦时会变形、迷茫一样。词语飞快地改变了意义:安全、可笑的变成了可怕、危险的(关于田野的话),幸福的变成了悲伤的(关于天空、力量和理智的话),新鲜的变成了古旧的(所有的话)……阿波罗没有回答,但是答案都在他的鼻子上写着呢……于是,奥列格突然沉默了,感到窘迫,不知堕入了什么地方,为自己有失体面的微不足道和自己言语的悲剧性慌乱而羞愧。不能动弹所带来的特殊痛苦像地磁异常一样包围着他,一切都在失去活力和色彩,所以奥列格觉得,就连别佐布拉佐夫目光偶然停留在其上的物品都先是隐约感觉到压力、尴尬,最后分明开始在他的注视下颤动、抽搐……比如他篮子里的可颂面包:奥列格觉得,阿波罗刚刚盯上它,它就开始颤抖了,然后会突然痉挛地抽动,好像阿波罗用这束目光从面包里抽出了活的灵魂……你能够看透活着的人——其实他们全是骷髅。没办法,骷髅总是有意思的:l’hоmmе estbavard—sonsquelette,toujourselegant.[2]
卡佳也曾经趴在打开的生活之书上入睡,这部分是因为家里富裕轻松的生活使她从上大学的时候起就习惯了晚起、酗酒和非女孩子式的幽默。即便如此,很晚醒来、脑袋昏沉沉的时候,卡佳也没忘记共产主义,但这已经是很久以前的事了,最好让她也落到我们手里,因为实际上她在喜欢钱的同时,还下意识地既瞧不起穷人,又愿意接近他们。奥列格的那伙同伴不工作,老想着让她付账,占她的便宜,而奥列格在需要付钱时,总是带着一副习以为常、事不关己、卑躬屈膝的样子低下头,等她或每一个偶遇的人来救急,只是在极少数情况下才掏出为数不多的一点钱,不情愿地把它们花出去,这种情况每次都让她很生气。作为不可灭绝之种族的商人之女,卡佳自幼就习惯于以保护者的面目出现和对人颐指气使(餐桌边闲谈时,人们总是这样说起来自同样的商人阶层的老派人物),她对待钱的态度十分草率,尽管这时她和奥列格之间的阶级斗争还没有显露痕迹,但恰恰是这些微不足道的话题必然成为他们友谊破裂的痛苦征兆。
等等,嗅觉灵敏的女人也会找上他:“MonsieurPersonnechercheMadamePersonne…”[1]我真想看见……噢,我的灵魂,你什么时候才敢像他那样高大、傲慢、可怕、英明,看透事物残忍的伟大?……看透它们不同寻常的完整,它们的唯一形式的无辜的注定破碎,它们神圣的愚蠢和愚蠢之外的益处。看透它们的使命绝对失败的命运。
昨天,从格罗斯曼家下来的时候,他在门口遇见了塔尼亚,她突然不太自然、故作开心地让他再上楼回他们家——她走路时搔首弄姿……
洞察一切的奥列格现在打算怎么办……郁闷……无精打采……奥列格走在塞瓦斯托波尔大街上……他们说了很多,说完了……不过,说得多的人是我……他又从我手里逃脱了……他高傲,但是乏味,完美得令人厌烦……
奥列格不是特别喜欢格罗斯曼家的人。尼古拉·格罗斯曼这个人视力很差、特别傲慢、长着红头发,是奥列格上艺术学院时的老同学,但混得不好,城府很深,也是他们所有人中第一个加入法国籍的,他躲开所有人,把自己封闭在自家的七层楼上,靠终生失业救济金生活。但是,因为格罗斯曼一家就住在蒙帕纳斯附近,而在极其枯燥的徒步旅途中,有时会不知不觉走到他们家门前,奥列格总是控制不住要到他们家去吃点东西,因为格罗斯曼有一种病态的自尊,表现为不同寻常的、刻意的热情好客。不过,奥列格的每一次来访都会在他们之间引发某种不愉快,因为格罗斯曼对俄罗斯人有种神经质的不喜欢,而且在他看来,奥列格就是典型的不负责任的俄罗斯人,在这样的人面前,他能够毫无保留地表现和发挥出自己敬而远之的敌意,而这每次都让奥列格很受伤,使他不由自主地动粗。因此,奥列格既不能原谅格罗斯曼,也不能原谅自己,因为前者从来也没有到他(奥列格)那里去过,而他自己却不顾这一切,仍然经常去格罗斯曼家,——这种俄罗斯犹太混合的病态自尊心折磨他们好久了。
这个晚上快结束的时候,出现了下面这样的对应结果:奥列格疲惫不堪、闷闷不乐(无论他提出什么观点,阿波罗都说对),阿波罗心满意足(奥列格根本无法破坏这种来自街头的快乐心情),乐手心满意足(人们听完了他的演奏),观众心满意足(他结束了演奏)……奥列格讲他自己,阿波罗不停地说“对”和“当然”……总之,只要他说多了,说够了,他们就算说完了。
塔尼亚落座以后,画家之家的全体成员都盯着她看。奥列格目不转睛地看着她,有一阵子没说话。她的衣服过于暴露,显示出她黝黑的皮肤和丰满的胸部,与旁边这些身材瘦削、脸色苍白的人比起来,她就像一头闯入地铁里的大熊。这种无聊的情形持续了很长时间,奥列格起身去了另外一个房间,打开电唱机,开始有点神经质地地跳起乔特卡舞——一个人,在音乐的陪伴下,好久好久。最后,他们终于一起下楼了,但是,由于等得太久,不仅心中的热情消失殆尽,还有些恼怒,他已经不想跟她和好了……塔尼亚想跟他见面,但是没敢跟他约,只是磨磨蹭蹭地走着,鼓着嘴、皱着眉悄悄地观察他;到了火车站,他终于爆发了,说出了一连串毫无意义、但本质上爱恨交织的话。奥列格几乎是在骂人,然后,他突然离开了她,把她一个人留在马路上痛苦地发呆。他目露凶光,漫无目的地疾走着,路过的人不由得转过身来看他,奥列格也不顾一切地转过身去看着他们……有的公职人员如果找到了更好的工作,就放肆无礼地对待自己的前东家,在外面见到他也不打招呼,在跟他谈话时怒气冲冲、目中无人地抽烟,奥列格就像这样的公职人员一样,找了一些最令人难堪的词语用在塔尼亚身上,比如“奴隶主”“水性杨花”“让人看不透的女人”等,然而,他现在正飞向卡佳身边——他有地方庆祝自己对塔尼亚的胜利了……
镜子里的阿波罗和镜子外的阿波罗是一模一样的,但是,镜子里的奥列格和在大厅里说话的奥列格却有所不同,因为镜子不能复制声音——但他们又是一模一样的,因为音乐声之下的奥列格的声音根本听不见。奥列格在手风琴无休止的尖叫声中拼命喊叫,但他自己也不是总能听见自己的声音,因此,说话的奥列格等同于不说话的奥列格,而他们两个又和镜子里不会说话的奥列格差不多。但是,别佐布拉佐夫在想什么呢?……和呕哑啁哳的音乐诉说的东西完全一样——什么也没想,同时又什么都想,确切地说是逮什么想什么,不同的是音乐总是绝望地错过目标,而他总是有意识地否定目标……就这样,整个晚上奥列格都在做动作、表情,同时,音乐也嚎叫了一个晚上……奥列格在说话中沉默……音乐在声响中无关主题,而阿波罗一动不动地看着镜子中自己的影子……
现在窗户已经完全是黑的了——黄色的灯光早就闪烁在天花板下方了,可卡佳和奥列格还是难舍难分。他们身边的世界突然变大了,下着宁静的沉甸甸的春雨。他们两个人都一动不动,默默地拥抱在一起,但还没有很专注地接吻,而是对某些事情进行追悔,对某些无可挽回之事进行回忆,好像终于回到了自己的家,终于认识到自己错了,因而阴郁而平静、几乎是郑重地回顾起自己的过去。两个人都没完没了地讲述自己的生活,仔细打听对方生活中最小的细节,好像他们说的只是一段小别时发生的事情,而此前他们对彼此了如指掌……
镜子复制着在镜子中寻找人脸的人脸、桌子和灯泡的荒谬,但是,它复制不了音乐,因此,未被复制的音乐成为不可复制的音乐。
他们用“生活……对肉体、土地和大自然的爱”这样的词语把自己和自己的世界与蒙帕纳斯的病态区分开来。他们也用“回忆、友谊、茨冈、黄昏”这样的词语把自己与塔尼亚及其六亲不认的粗鲁言行区分开来。的确,卡佳生活在回忆之中,这非常俄罗斯化。她自己也承认她生来就喜欢折磨人,经常和朋友争吵,但跟他们中的任何一个都不能彻底绝交,他们中的每一个人在她这里都保留着一定的权利:“如果有个人现在来了,不知为什么,奥列格,你就得走……”“我的所有事情总是从下午四点开始,持续四年之久……”当奥列格深入了解了她的包包时(那是一个鼓鼓囊囊、完全走了形的乌龟包,她这样一个雅致的女人背这样的包让人感到非常奇怪),他对此深有感受。
镜子摇晃着、复制着人脸,但是镜子中的人脸失去了意义,因为它在镜子中寻找人脸……
奥列格记得她每次都是什么也不说,若有所思地回忆着无数的人物、房屋和会面,慢慢地从这个小包里掏出一些名片、字条、照片和从饭店里带回来的短信。其中的每一个物件都与某一个不愉快的事件有关,令她心里久久难忘。而且,她总是双眼微肿,高傲而悲伤地微笑着,把这些东西撕碎,或者一遍又一遍地重读,试图讲清楚事情的原委,不时停下来,难过地哼唱着什么,有时她还会疑惑地停止一切动作,似乎认不出什么东西,想不起什么人的名字、面孔和相遇的地点。
奥列格跟别佐布拉佐夫讲了塔尼亚、卡佳、性交、阶级斗争、戴维·林奇定律。但是,他的镜子(镜中镜)是怎么想的呢?
他们就这样约会了一个月。12月到来了。市内天气出奇地好(虽然来得有点晚),黄叶飒飒。天空时而是蓝色的,时而是黑色的,堆满了厚重的雷雨云,因此,穿大衣吧,经常会很热,不穿大衣吧,又会突然下起暴雨,那你就得冒着约会迟到的危险,站在门洞里等。
手风琴在哭诉……它在哭诉什么?街道发出微弱的声音……街道在轻轻地诉说着什么?……人们无声地翕动着双唇,在说着话……他们在争论什么?……阿波罗·别佐布拉佐夫目不转睛地默默看着对面的人——镜子中的自己。他在想什么?……镜中人高傲阴郁地看着他,但是,他透过玻璃眼睛能看见什么、区分出什么呢?……奥列格像个聋哑的恶魔,在音乐声中和廉价灯泡刺眼的光亮中用杯子、火柴和眉毛忙乱地做着各种动作或表情,肌肉紧张,发出嘘嘘声,张大鼻孔……他身边的阿波罗好像是另一个种族的人,所有人都奇怪他们俩在一起有什么可说的。
在大街上,一片慌乱之中,他们的脸颊接触到的是令人高兴的、带点咸味的清新空气,所以他们不止一次走错去地铁站的路,在糖果点心店里大吃一通点心,不吃午饭,抽烟,没完没了地逛商店,挑选一些女人用的小东西,但是从来不买,因为卡佳得回哥本哈根和父母一起过圣诞节,这次远行像一次特殊的疗养,痛苦而浪漫,成了他们生活的主题。
奥列格现在跟别佐布拉佐夫谈恋爱……后者总是喜欢把约会地点定在各种有着意料不到风格的新咖啡馆里。春天的一个星期日晚上,他们在塞瓦斯托波尔大街上一家黄色的、装饰得很亮丽的啤酒馆见面,啤酒馆自组的乐队演奏着震天响的音乐。正对着镜子站着,盯着自己的影子,奥列格一边欣赏着自己其貌不扬的样子(那是永久属于自己的一切),一边听着走音走得不真实、不寻常、荒诞不经的手风琴演奏——其他乐手演奏得一般,但是,手风琴把一段独立的乐章插入“霍塔舞”,声音奇高奇尖,鬼哭狼嚎一般,让人觉得这样的声音是故意制造出来的……风琴手满脸通红,全身僵硬,在自己制造的坑洼上方施展魔法,唠唠叨叨、哼哼唧唧、吱吱喳喳,好像完全失去了理智……
圣诞节越来越近了。这个冬天特别温暖,有时的天气让人很难受,简直就是春季的雷雨天——只有那么一两天,卢森堡花园里有些没有融化的白雪,奥列格热情洋溢,热血沸腾,从不感冒,所以沾沾自喜。他不穿大衣,不戴帽子,露着肩膀,在城里四处闲逛,因为寒冷和好心情,脸红得像煮熟了的大虾……卡佳起床晚,早晨的时间奥列格在图书馆度过,开心而又郁闷地解读自己的黑格尔,嘲笑旁边的人,这样就不用为了打车而死记硬背那些街道名称……在她离开的一个月,他会取得很大的成绩。但是,本质上这些早晨与跟塔季扬娜约会时的早晨是一样的,都是阳光灿烂、带有某种形而上学的幸灾乐祸的轻松和健康……然后,他吃饭、刮胡子、翻出各种东西,急急忙忙去赴约会,这时的他突然像换了一个人,精神抖擞、容光焕发,心里带着成功的喜悦,神清气爽。刮完胡子,把新裤子套在又脏又黑、没穿衬裤的大腿上,奥列格脚步沉重地走向哑铃馆,还没怎么的就紧张得心直跳。白痴的心脏:举一个小时哑铃,完全没有感觉,可是,一收到卡佳的来信,就狂跳不止……走近意大利广场时,奥列格像往常一样对广场的洁净和街心花园周围绿色栅栏的整洁感到惊讶(没有一个地方有脏污的痕迹,跟俄罗斯不一样)。从摄影师的橱窗旁经过(应该拍一个腰部以上赤裸的照片,给卡佳看看)。从卖帽子的商铺前面的镜子旁经过(我再也不戴鸭舌帽了,这样更时髦、更现代)。现在他已经到了布尔什维克雕像旁边(我没穿衬裤,没关系,习惯了,再也不磨腿了)。在电影院旁边(好久没来了,一个人的时候,中午不想看电影。白天一个人在电影院,就是冬日寂寞的顶点、孤独的巅峰)。在面包店旁边(锻炼之后可以吃点什么,还是不了——面包是白的,死硬死硬的,没有维生素,像白灰做的,再说,嚼它的时候,你总是想着牙不够用)。在药店旁边(人们是怎么买避孕套的呢?害臊死了,我永远也下不了决心来买这玩意儿)。在棺材铺旁边(纯属胡扯)。在乐器店旁边(停留了很长时间:我要是有10个灯的收音机就好了,那我肯定用一辈子……真想一个人跟卡佳在房间里伴着伦敦爵士乐跳舞……光着跳舞,在爵士乐的伴奏下做爱,但是,用什么伴奏更好呢?探戈,还是波士顿舞曲?要不用瓦格纳的乐曲或《英雄交响曲》?对,最好还是用德彪西的《牧神午后前奏曲》)。来到“让·达蒙”法国剧院附近的胡同旁边时(好了,现在打起精神,镇定点,别装模作样,别紧张兮兮,别看任何人……),奥列格缩起肩膀,付了3法郎,在高大肥胖的售票员充满讽刺的目光注视下,像个孩子似的走进大厅……
自古以来,魔鬼就追着荒野地区的人不放:九个跟着见习修道士,90个跟着真正的修道士……但是,圣徒追着罪人不放的情形跟这是一模一样的,同样,生病的良心也抓住人类不放,但谎言先生本人的转变是不是比这更珍贵呢?——阿波罗·别佐布拉佐夫总是摆脱不了这样令人心碎的天国之梦。“上帝在追查我。”——后来他有一次这样跟奥列格说过,当时他的样子像是一个堕落之人。
汗味,空旷,天花板上射下澡堂一般的光线,高处破烂的木头拳击台,左边是双杠,旁边是一些木头瓶子,右边是松软的沙子和黑色的大哑铃,像一排战士站在墙边,像带杆的一人高的黑色炸弹,其中有些是他无法撼动的。
不过,他们是因为什么吵起来的?当然不是因为苏联文学,而是因为斯洛诺霍多夫……斯洛诺霍多夫是一个肩膀宽阔、心事重重的美男子,虚弱无力的勇士和欧亚主义者,他用宽大的手掌捧着自己那完美的希腊式下颌向奥列格讲了卡佳的事情:在附近转悠了好久之后,她简短而直接地提出与他性交,他本来已经开始行事了,但是中途她那不整齐的黄牙和总体的紧张气氛使他感到难受,于是,他没等完事就把她扔下不管了,但是激怒奥列格的不是这个,而是卡佳看似随意地说出的一句话:“您知道,奥列格特别爱我,我该拿他怎么办?”
奥列格笨拙地脱下西服上衣,但没有把衣服全脱了,也没有冲澡,部分是因为不好意思,部分是因为怕水,部分是因为荒谬地担心更衣室里有人偷东西……12点了,好在(实际上内心里感到遗憾)一个人也没有,只有这个小白人光着膀子,疯狂地跳动着,做拳击练习,与想象中的对手打斗,玻璃墙外,一些大胖子,退役的冠军们,大模大样地狼吞虎咽……
夜,街道上空无一人,全身像灌了铅一样沉重……我在打嗝……站立不稳。唉,不管怎么说,他们(是谁?所有人,全世界?)曾经拥有我,曾经拥有,可突然之间,一头撞在石头上……就让坟墓来惩罚我吧……
好吧,得干点别的……去双杠那边看看……
房间里光芒耀眼,我已经睡不成觉了,但为什么要起床呢?我才25岁……这是多久之前的事情了?多久了?这一切,一切,一切……
吧台……赶紧向右转……脚踝令人尴尬地撞在了杠上……失去平衡……倒栽葱,四肢着地……尴尬,赶紧看看四周……
而明天,当你在傍晚时分出门,还是会一切照旧:一轮巨大、沉重的夏日月亮(在房顶上方低低地飘浮),漫长白天的沉重、悦耳的倦怠(还在到处弥漫),洞开的大门,一天之内累得酸痛的没有衬裤遮挡的会阴,礼拜日晚上醉醺醺的大兵嘶哑的歌声。还有每一扇亮灯的窗户里、每一盏路灯后面:狞笑的地狱小鬼,死人,骷髅,半男半女的警察,演奏钢琴的巨型臭虫……夜晚的黑水里露出的溺水者白色的大腿、红色的脑袋,不知何处传来的机械钢琴的炸裂声,尿液的骚味和早落的叶子在破烂鞋子踩踏之下的沙沙声……心头痛苦而甜蜜的钝痛,源源不断的汗水,自慰的欲望,神秘主义,暴露狂……
哑铃……先来25公斤,30公斤的……向右……向左……
虚弱,一大早就感觉得到的虚弱,累得酸痛的脏兮兮的双脚,带圆点的领带,晚起,对公园和灿烂阳光的嘲笑……夜里,咖啡馆,烟雾缭绕之中,透过单片眼镜冷冰冰的玻璃片——是火花四射的(预示着不祥)智慧、想象虚构、神聊胡侃……对一切的随意推翻和建立,对逻辑性的极大蔑视,装在所有口袋里的诗……到处“搞创作”:在“圆厅”的厕所里用铅笔在门上、用手指在镜子上写,在邮局的电报纸上写,在街上不动声色地在报纸边上写。还有永远平息不了的怒气冲冲、激烈爆发的不祥幽默感、一大早就感觉得到的疲累、稀里糊涂的饮食(或站或走,直接用手抓)……
短短的钢锭轻松地被推离墙边,很顺畅(现在我拼了……彻底失去了信心……心跳得厉害,但是面前有谁呢?矫情的心……)。
市内静止的黄昏,粉红色的热气,寂寞,汗水,心里的痛;角落里,一个不知姓名的人顶着夜壶在跳舞,而周围,写有他诗句的纸张像罪恶的蝴蝶一样在空中飞舞……
Bon!сava…[3]35公斤,向左……加速,停顿(不能丢脸!)。35公斤从肩上滚下来,像装了轮子似的(你都看见了,胆小鬼……)。马上,直接来50公斤的,比3普特还要多一点……奥列格勉强抓住哑铃,它们巨大的周长就使他的心一阵紧缩(这么大,可弄不动……),但是,调动起所有残存的充满情欲的疯狂自恋和自怜,奥列格猛地一举哑铃,接着,好像见了鬼似的——一个令人绝望的、闪电般残暴、恐怖的时刻到来了——哑铃在肩膀旁边完全断了,砸到了他的手上。噢,真奇怪,奥列格稍稍蹲下,力图战胜自身的倒霉、衰老、病态和可怜:哑铃抖了一下,突然弹向脏兮兮的玻璃天花板(他吓坏了,不敢眨眼地盯着哑铃……掉下来会砸死人的……),他晃了一下,差点儿摔倒,肩膀一阵酸痛,难以忍受,心中涌起难以遏制的骄傲之情……飞快地落地……咣当的声音过后,从栏杆外面伸进来一张大胖脸,但是,那人以职业的敏感眼光看出这是55公斤的哑铃后,什么也没说……
这是多么遥远的事情了,好像完全是别人,是另外一些穿着各种春秋款薄大衣的年轻人,他们所有人都是我——瘦瘦的,肩膀宽阔,热得红头涨脸,胳膊又细又白,上面挂满疲惫的汗珠,精疲力竭地躺到纸堆上,双手大而肿胀,脏兮兮的,被哑铃坠得生疼,颧骨突出的大脸,没刮胡子,正在找人,想给他点厉害瞧瞧;还有一些年轻人:眼含泪水在教堂里哭泣的,带着绝望的信仰趴在地板上打牌的,或者在大街上对着镜子端起肩膀摆姿势的,皱着眉头、噘起下嘴唇的,放肆无礼的,酒气熏天的,谄媚的,高傲的,沉默的,唠叨的,气得发疯的,在列车员面前害怕得要死的——所有这些也都是我……是我……是我……确实,不是我在生活,而是很多灵魂生活在我的心里,而我不过是一座仓库,里面装着掩盖缺点的古旧饰物、各种来源的词语、早就退下舞台的各色人物的微笑。这里还有一个完全不同类的灵魂……戴着单片眼镜,裤子上有流苏,心脏有先天和后天的各种毛病,顽皮而高兴地走着,——月亮是拉福格留给它的遗产……1925年的灵魂。
后来,奥列格练了很长时间他比较顺手的30公斤……这对他来讲不算什么,握在手里几乎像一本书那么轻,他可以看都不看地随意支配它们,至于大哑铃,上下前后可都是致命的危险。
奥列格回忆起来的第二个灵魂喜欢早起,经常在天亮之前起床……这个灵魂还完全不了解体育和应力,弯腰驼背、肩膀瘦削、眼睛很大,喜欢在黎明时分干净、空旷的城市里听夜莺歌唱(那些夜莺在天主教堂的高墙外不慌不忙、自由自在地叽叽喳喳、哀怨婉转、柔声细语,小小的高傲的鸟儿,它们始终保持着千百年不变的节奏)……被人们踩得发亮的马路朦朦胧胧地显出蓝色,远处在建的楼房看上去像古老的粉色大理石城堡。月亮像一枚小小的珍珠贝壳沉没在蔚蓝色的晨曦中,在这不紧不慢的柔声细语之中有着某种神秘的东西,洋溢着森林、泉水、洞穴的清新气息……后来,太阳冉冉升起,绿色的洒水车挥着巨大的水扇慢慢地驶过。早班的有轨电车已经开了(刚醒来不久的人们也出来了),电车反射着太阳光,热情洋溢地响着铃声。运水泥的大货车激起了阵阵灰尘,所以这时需要走出很远,直到城边的防御工事,才能重新找回夏日的寂静、飞机缓慢的轰鸣(好像已经停在空中一样)、废旧车厢停放场(低矮的老式结构的货车车头正在那里不慌不忙地掉车)……这个灵魂隐藏在晨曦、市郊和阳光灿烂的空地,已经不像第一个那么无助了……它瘦弱的肩膀上和一动不动的深灰色大眼睛里有着某种忧郁而古老、愁苦而坚忍的东西,但是它也消失了,让位于刚毅而静止、美好而可怕、充满阳刚之气的阿波罗·别佐布拉佐夫的世界。
接着,让大胖脸感到惊讶的是,20公斤的四角铸铁可以完美地停住并挂在他伸直的手臂上,而后奥列格肌肉鼓胀得像头犍牛一样,得意扬扬地走进浴室,但在心里,他自己知道,也在自我批评,不应该当着别人的面做这样的练习,为了面子而让心脏狂跳,这对他来讲只有坏处,没有好处。当他还只能晃动他非常习惯的2普特铁块时,体操馆就慢慢挤满了人:两个胖乎乎的红脸膛儿,一看就喝醉了,拿着哑铃来这里比试高下,——瘦高个的年轻人看样子是遵医嘱锻炼的,棕色皮肤的帅哥练的是吊环。但是,奥列格已经通过各种辗转腾挪用掉了自己40分钟的时间;他用温水、香皂洗了淋浴,耳朵里留着香皂沫,筋疲力尽、心满意足、十分激动,但是得意扬扬地快步来到街上。
但奥列格已经吃了太多的巧克力,有点恶心了:因为无聊,他不时跑到食品店去买上四十生丁的糖果,把所有的钱都用来买巧克力了……陶醉在孤独之中的灵魂冷冷地、一动不动地支撑着正在融化的蜡做的静脉,慢慢地变得麻木,看着眉毛一样缓慢而笨拙地垂下的夜幕,转过身背对自己的旅馆。有轨电车轰隆轰隆的声音穿透稀疏的雪花,生动而悲哀(像节日之前),那是如今已经绝迹的82路电车……街上慢慢没有了行人,在绝望的黑暗中突然产生了一个强烈的想法:“可现在已经七点多了,等我走到格拉谢埃站,到俄罗斯饭店,就得八点了……我要喝点粥,然后去看电影……”
[1] “谁也不是先生寻找着谁也不是先生……”(法语)
房屋的门洞昏暗朦胧,泛着冬日的蓝色,路上的行人保护着手里的东西卷,步履匆匆。
[2] 人总是爱多嘴,他的骨骼总是优美的。(法语)
现在,它就一动不动地站在角落里,没有朋友,没有一个熟人,没有像样的衣服,肩膀瘦削,极其驯顺地看着四点钟的冬日天空——这天空马上就要像雪片般分崩离析,像雪花一样四处飘散。它藏在蜡做的静脉里,双脚湿漉漉的,因为它刚刚去看过自己所有的朋友和敌人,登上四级台阶,但是谁也没有碰见。无处可去的灵魂,完全无处可去的灵魂……要不回家?回到“博谢儒尔”宾馆,回到它天花板下灰黄的灯光里……最好一头撞在马路上,最好一个晚上不停地走。
[3] 好,来吧……(法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