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还来得及。”他总是不自觉地这样安慰自己,心想这是他们最幸福的日子,像孩子一样不重视和不珍惜这些日子,因为他不知道,在不久的将来,塔尼亚又会发动反击,使他和卡佳的幸福在不停的争吵中变得复杂。
卡佳站起身,好像突然之间变老了,满脸通红——她总是特别容易脸红,她薄薄的皮肤总是因为幸福、谎言、气恼而迅速地充血。她喝水,吃巧克力粉,抽烟,脸色阴沉。
另外一个场景。天色尚早,奥列格脑袋被雨浇得透湿,雨滴和香水混合在一起,从他的额头流到嘴角,他幸福地从旅馆老板的身边一跳而过,带着一颗怦怦乱跳的心跑上楼去,心跳的感觉很烦,他安慰自己说这不是因为身体不好,而是因为痛苦。竭力稳住自己,奥列格敲响宝贵的40号房门……没有声音……奥列格加大力度敲门……
奥列格跟在卡佳身后上楼时(他一边走,一边贪婪地从后面看着她双腿的姿态变化——迈步时,肌肉紧张,登上台阶时,双腿露出的部分比平时多一些),在楼梯上回忆的那个晚上——就在那个晚上,他们拥抱着坐了很久,可仍不敢大胆地亲吻对方的嘴,不过还是胆战心惊地轻轻地相互抚摸。再后来,卡佳的手麻了,她松开手,点上一支烟,仰头把烟圈吐向天花板(以免熏到对方)。她的蓝色猎人式夹克移位了,向上掀起,在夹克和旧的真丝裙子之间暴露出一条洁白无瑕、无比光滑的肉体。奥列格的手碰到这个地方时,像被烫着了一样停了下来。但是,他难以实现的热望变成了现实:一种强烈的、巨大的喜悦通过这只手迅速传遍她的全身。卡佳意识到了,紧张得一动不动,既希望又害怕他采取进一步行动。但是,奥列格又一次胆怯了,于是,卡佳鼓起勇气移动了一下,整个人弯成一张弓,把双腿从床上垂下并稍稍分开。她转过头去,像茨冈人一样咬牙切齿地说:“唉,我真不应该这样跟您交往。”——这等于直接告诉他,他们就要失去幸福时光了。因为意外,被迫过着纯真生活已久的奥列格一下子凉透了心,这一惊非同小可,他已经不能像正常的那样兴奋起来,而是痛苦而焦躁地彻底冷淡了下去。
还是没有声音。这时已经有点忍受不了了,而且,由于焦急奥列格开始觉得肚子里阵阵翻腾。
他梦见过一座低矮的木房子,在一个被阳光照得很亮的沙滩上,就在附近,但是看不见大海。他、卡佳和塔尼亚在观看一些具有象征意义的图画、硬纸盒、卡片,由于他们的关注,它们获得了生命力,开始活动起来。后来,他们三个人一起高高兴兴(因为能够在一起)、赤身裸体地走在一条穿过山崖的橙色小路上,亲切爽朗地笑着,就这样沿着陡峭的台阶来到下面的海岸上。参加婚礼的人和陪伴他的两位姑娘都上了一条大轮船,轮船是用一种冷冰冰的白色柔软的材料制成的,可能是丝绸或冰激凌。人们坐船离开,奔向有无数种生存方式的大洋。
但是,拴着一颗很大的铜星(为了让它不从口袋里滑落)的钥匙神秘而放肆地一动不动(好像是一个小鬼变成了钥匙),挂在门外,奥列格突然下定决心,打开房门。他站在卡佳的床前,床是空的,床上一片凌乱(卡佳走了,去和萨尔蒙狂饮滥交去了,哼,我真想马上把他那张瘦脸打破!)。突然,他看见卡佳脸朝下趴在镜子和皮箱之间的地板上,她衣着整齐,甚至还穿着那件肩上饰有可爱毛绒的大衣。奥列格迅速关上门,把大衣和西服上衣一起甩下去,走到她身边,轻轻地把她从地上抱起来,虽然心里害怕,双手还是感觉到她后背和大腿的柔软而宝贵的分量。他把她放到床上,高尚地为她抻平裙裾。突然,躺在床上的卡佳苏醒过来了,飞快而含糊不清地咕哝了一句什么,艰难而迷茫地环顾了一下四周,认出奥列格以后,她突然向他伸出双手,把他拉到自己身边,一向非常骄傲、高不可攀、精于算计的她把头埋在他的毛衣里,绝望地依偎着他,痛哭起来。
如今,奥列格常常一边上楼,一边回忆另外一个印象非常深刻的时刻。当然,那时奥列格表现得有点过分矜持了。后来,回忆起当时的情形,他会不高兴地说:“Pardelicatessej’aiperdumavie…”[5]多少次,卡佳都期待他能疯狂地爱上她,用自己全部的温热拥抱、亲吻她,但是,与别佐布拉佐夫的相识、与塔尼亚的相处都对他产生了很大的影响。奥列格时而故意显出幸福洋溢、冷淡温和的样子,时而切实不安地害怕有什么不可挽回的事情发生,担心坠入水深火热之中而放弃痴心妄想,而这是愚蠢的。卡佳的双手会突然张开,于是他会露出尴尬的微笑,微笑中带着某种不祥的、阉人教徒一般做作的感觉。不过,在他的梦中她的身体总是大放异彩,所以在醒来时的最初一刻,他总是幸福得全身发抖,仿佛猛然从阳光炙烤的地方落入一个黑暗的房间,几乎什么也看不见、什么也不明白。
卡佳嘟嘟囔囔、鼻涕一把泪一把地哭了好久,后来她哭累了,微微动了一下脑袋,迷迷糊糊地睡着了,她就睡在奥列格身边,他的胳膊被压麻了,很难受,可他一动也不敢动。从她含糊不清的话语中,他得知她昨天和萨尔蒙在久之屋咖啡馆见面了,那家伙感到不妙,就带她去喝酒,喝完之后,他们终于挑明了关系;她第一次对他开诚布公;他突然不再粗鲁、傲慢,而是畏畏缩缩,唯唯诺诺,说他已经三十五岁了,他不想浪费她的大好青春;这使她十分震惊,她对自己的威力显然估计不足,她以为他会骂人、说粗话,甚至还可能动手打人;之后,他像熟悉的伙伴似的死乞白赖地请求跟她上楼,刚开始一切还好,后来又是老一套,之后她号啕大哭,一直到五点都没睡觉,早上才穿好衣服,准备出去办事,可突然天旋地转,晕倒在地。
“不,我喜欢这样的声音。大学时我喜欢过的一个淡黄色头发的人总是这样问我……”——奥列格听了之后觉得精神抖擞,但是,这是他的最后一次成功,可惜他还是没有珍惜。与卡佳分离的痛苦使他已经有些神志不清了,他想不清楚她为什么要把他拉到久之屋咖啡馆去,而更主要的是,都已经几次准备告别了,他为什么还要跟她一起去那里。实际上,他最大的胜利是卡佳想让萨尔蒙看见他:她特意要让他们狭路相逢,想通过奥列格进行自我保护,恢复自己的幸福和高傲。可惜他那时候没有明白这一点。
时间在流逝。卡佳在睡梦中哭泣、流涕、呓语,越来越紧地贴近奥列格,像头小熊仔一样钻进他的怀里,寻求保护,于是,奥列格柔情满怀,他的心融化了、破碎了,唏嘘着喃喃自语,但他还是感到不安:万一她突然醒过来,因为自己的软弱而生自己和他的气怎么办?但是,卡佳醒来时的情形和他想象的完全不同……她自我解嘲地笑了,甚至还往脸上扑了粉,然后打发奥列格去食杂店买东西,不过,在此之前还发生了一场小小的痛苦与幸福交织的谈话。奥列格在卡佳身边感到热了,就脱下了自己的海军衫,同时没忘了像运动员一样大模大样地把短袖衫的袖口挽到自己肥厚的肩膀上,露出一双锻炼过度的手臂。卡佳闭上眼睛,把脸贴在这双手臂上,沉默了一会儿,突然说道:“你的皮肤这么光滑,这么健康(棕色),真好……我最不喜欢毛茸茸的胳膊和胳膊上黑乎乎的乱毛……呸……”她没有睁开眼睛,厌烦得全身极不正常地哆嗦了一下,于是,奥列格明白了,可能有点怪异的白手臂上长着黑色长毛的正是萨尔蒙,而卡佳正是因为厌恶地想起了这长长的黑毛才投向他奥列格的怀抱的……这一时刻,他在竞争对手面前取得了完胜,于是,像在所有难以忍受的情况下一样,他把这些话深深地保存在心里,表面上却装作没听见的样子。
“您不喜欢可怜的声音吗?”
在一家卖香肠的意大利食杂店,奥列格买了一些香肠、啤酒、酸白菜和腌肥肉,他可能知道,作为一个素食者他不会吃这些被杀死的动物的肉,但买这些东西他并不感到难受,因为他已经激动得完全忘记了吃饭和睡觉的事了……
而奥列格,他马上沉下脸来,做好了回击的准备:
交钱的时候,奥列格自作主张地掏出了卡佳的一百法郎,他这是想在收银员面显摆一下,但同时也是借此告诉自己,在这童话般美好的日子里他和卡佳的钱是共用的。尽管如此,赴约的时候,奥列格还是尽量花自己的钱,哪怕是买烟,为的是一开始不抽烟,不用“好彩(Lucky Strike)”香烟毒害她,尽管他非常喜欢这个牌子。但是,由于他们这些突然分开的金钱,他们的幸福开始从表面上瓦解,因为恰恰是由于金钱才发生了他们最后那些最害人的憾事。
“您说‘唉,已经该走了’时,您那中学生一样的声音真是太可怜了。”
奥列格把所有东西抱在怀里,回到了旅馆,他幸福的样子击垮了老板。但是,上楼之后才发现,房间里既没有勺子、叉子,也没有椅子。卡佳在皮箱上铺了一些纸,直接把他们的伙食摆在上面。然后,她在旁边席地而坐(她总是喜欢坐在地板上,舒舒服服地,像地主阶级一样用裙子把鞋尖都盖住)……奥列格笨拙、别扭地在对面坐下(他总是神经兮兮地注意自己的动作,起身、走路、抽烟时尽量做到优美、阳刚,因此总是非常不自然,甚至非常滑稽)。
卡佳准备出门,从她对出行的准备上就可以看出她对奥列格的全部态度(她表现得像个堕落者,哭泣、迟到、对字条几乎不加掩饰地讥笑和非常仔细地穿衣、化妆、喷香水,这一切使她的态度显得很矛盾)。临出门之前,卡佳站在化妆台前,用力地吞咽一小把儿巧克力粉似的的东西,仅这一个动作就使奥列格感到心痛,卡佳不知为什么讥笑着说:
卡佳哭完就不难过了,现在她用手抓着吃酸白菜,就着香芹直接对着瓶嘴喝她的英国啤酒,嘴里塞满东西也笑,可爱的浮肿的脸上(她匆匆忙忙在脸上扑了很多粉,连睫毛都是白的了)都是笑意。健康人的内心痛苦最终都会表现为极度的饥饿,卡佳也不例外,所以她吃得很香,几乎是狼吞虎咽,摆出粗枝大叶的样子,一副农民的做派,但是,她那双白得离奇的双手却在雄辩地证明着她的高贵出身……现在她也抑制不住地发笑了,她讲了很多笑话,嘴里塞满东西的时候也不停,但是用手把嘴捂住,免得笑得急的时候把嘴里的东西喷到对方身上,最后终于噎得一句话也说不出来了,只好笨拙地克制自己没话找话的欲望。这种暴饮暴食对奥列格来讲有点粗野、可爱、亲切,甚至兽性,因为他像从前一样被爱情剥夺了全部的食欲,除了她,什么都无所谓了……稍事休息之后,他们又回到床上,面对着窗户坐下,肩并肩地吞云吐雾……卡佳笑够之后就不作声了,严厉的、油画一般的眼睛盯着被椭圆形烟雾缭绕的昏黄的电灯。
“Mr.S.ne viendra pas ce soir”[3]奥列格刚想到这个狗娘养的居然煞有介事地用第三人称称呼自己,老板已经声色俱厉地喊着“Qu’estcequ’il уа?”[4]冲到了他跟前。奥列格忍气吞声地走开了,不过卡佳奖赏了他:她故意当着老板的面,大声地玩笑着重读了一遍字条的内容,就那样笑着、挥舞着那张字条上了楼梯。这次见面时,卡佳曾当着他的面穿外衣,他当时根本没有当回事,可是从那以后他再也没见过卡佳,也不可能再见到她,所以现在有关她的每一个极微小的细节都历历在目,清晰到令他痛苦。他记起了卡佳用指尖往嘴唇和耳垂上抹香水的样子,当时她一直调皮、不安地盯着镜子里的他,而他无助而高傲地硬挺着,其实就是没敢去拥抱她、亲吻她,因为犹豫不决,不认为自己当时有能力推迟她去见萨尔蒙的时间。但她还是迟到了将近一个小时,因为她忽然流眼泪了,泪水从她那没有睫毛的大眼睛边上滑下来,导致脸上的妆花了,不得不重新再化一遍。
慢慢地,房间的各个角落都隐藏在黑暗中了。窗户是蓝蓝的颜色,在街对面离得很近的房子里已经星星点点地亮起了灯。那里的人们过着艰难、平稳、自信的生活,这种生活平时是奥列格所痛恨的,但是,现在他好像接受了这种生活,也接受了雨。他走到窗前,看见天上低低的黑色云层、灯火辉煌的街道、角落里一盏路灯绿荧荧的光,但现在这些也成必不可少的了,不让他心里难受。时间一小时一小时地过去。他们几乎什么也没说,忽觉活着和做幸福的人很久很久了,怀着十分的惊奇和平静的感激之情在黑暗中不时说上两句。现在,卡佳自己主动躺在他的腿上,按照俄罗斯人的方式像小狗一样亲昵地自己把脸埋在他暗黑色的毛衣里,奥列格非常喜欢这个姿势。这时,他又开始想回俄罗斯去,压在肩上的冷冰冰的欧洲生活方式卸下来了,他觉得自己就是一个长发飘飘、思想矛盾的俄罗斯大学生。他们在异国他乡的旅馆房间里的静坐中似乎带有索科尔尼基俄罗斯森林的青色和夜晚无法言说的忧郁。曾经,在索科尔尼基,他和哥哥经常带着自己的雪橇离开家人走得远远的,戴着冻得挂上一层白霜的帽子坐在长椅上,看着无法形容的青白色的雪,——雪地的尽头是黑色的树木;松树的上方,一些乌鸦高高地、慢慢地飞过,一阵嘈杂、尖利、拖长、缓慢的鸟叫声使人的心一阵阵紧缩;突然,一辆无轨电车像一座亮着灯的小房子轰隆轰隆地从远处驶来,于是,两道红色的火光在他们头上闪烁,童话般甜蜜、忧郁而冷清。
这十分熟悉的、乏味的山地景观突然完全从奥列格眼中消失了。取而代之的是永久的期待、无尽的不安、对弄混约会和见面时间地点的担心、与伙伴谈话时充斥着的做作的无忧无虑及忧心忡忡,好像找到了工作或得到了遗产。去卡佳那里的时候,奥列格是十分幸福的。这时,他总是一反常态地精神焕发,突然从书堆(埋头于其中的他头发胡须都长得很长,像头黑熊,绒毛都散发着怪味儿)中钻出来,抓眉毛(都快抓秃了)、挖耳朵、挠脑袋,突然一下子从幻想世界和时间之外游离出来,过上真正的日子,洗脚(通常他很少洗脚,因为他像斯多葛派一样喜欢邋遢、汗水、烟草、尿液的味道),清洗和缝补袜子,从床垫下面拖出存放已久但还保暖的裤子,刮胡子,用脏毛巾把脸擦得通红,把自己弄得年轻漂亮,然后拔腿来到外面,在秋日的潮湿中伸展双肩,保留着夏天时的模样,皮肤黝黑,充满活力,飞向卡佳,一路不停地克制自己。如果他放纵自己,他就可以跑一路,他之所以没这么做,只有一个原因:害怕不体面地大汗淋漓和过分激动,因为对他这个总是不喝酒也能非常兴奋和陶醉的人来讲,见面的第一刻恰恰是最美好的,这时脸上一定要保留十分适合自然天性的沉静和冷淡:没有跑路的痕迹,不发热,香水味道没被破坏,带有一丝腼腆。卡佳住在蒙帕纳斯林荫路上的一家旅馆里,他在路上可以看见两个钟——一个挂在车库里面,对着圣米歇尔大街,另一个挂在浴池的楼上——它们显示的时间总是很早,还需要绕遍整个街区,消磨掉每一分钟,这是件很困难的事情。终于,最后一次审视镜子中的自己(不过,这没有好处,因为他知道,这会使他更加窘迫),然后,奥列格像个从凳子上起身的拳击手一样,调动起全身肌肉,走进单元门。这副紧张而绝望的样子使他在老板的眼里显得十分可疑,每次从他身边过去都几乎要使用精神的暴力。而且,老板和老板娘对萨尔蒙特别好,他总是开车来,而且特别会说话,昨天奥列格就亲眼目睹了他们对他的特殊热情。卡佳不知在什么地方忙晕了头,回来晚了,奥列格在雨里走了一会儿,在卖书的天遮下面转悠了一阵儿,转回来时,透过门玻璃看见钥匙挂钩上贴着一张字条,进门的时候忍不住用一根手指压住纸条看了一下:
因为抽烟,嗓子有点干。奥列格喝了水,划着一根火柴,又坐下来,坐得比原来更舒服一些,于是又开始了无比幸福的美好时光,只有无忧无虑、大好青春和悲观失望才能馈赠这样的时光。只是偶尔有小侍者过来敲敲房门或者有灯光闪亮又熄灭。卡佳下去接电话,但是很快就回来了,说改变了约定,她撒了谎,但是自由了。
日复一日。每一天都有黎明,可是除了不情愿地眯缝起眼睛看天空的流浪汉和醉鬼,谁也看不见它。每一天都有黄昏,在被阅读的书页上不知不觉地开始,慢慢地从黄色变成粉红、蔚蓝、灰白、漆黑,——那时,不知为什么不想点灯,因为不想在两团亮光之间无所适从,难过得要死,就像当初奥列格徘徊在阿波罗和捷列扎之间一样。黑色的人影手捧一本书,一动不动地看着空气,苦苦思索自身复杂而痛苦的孤独,他应该尝试在某个地方从某一条边界穿越这孤独,以便能很快就不得不耻辱地重回孤独,像被流放的人不得不回到原来的监狱。
后来,走在回家的路上,奥列格问自己,究竟是怎么回事?为什么他这么严重地丧失了时间观念,突然完全忘记了过去,几乎不想塔尼亚了?噢,对了,她在哪儿呢?他很高兴自己能够看淡一切。
疲惫,困倦,红肿的双眼甜蜜地干涩发痒。几点了?……又回到沙发上,面对墙壁……孩子般柔弱……面对枕头,就像面对某人温暖而肮脏的胸脯……睡着了……睡梦……疼痛消失。
我们每一个人走在外面的时候都扛着自己的牢笼,一旦停下来和朋友说两句话,牢笼的金属条就像活了一样在他面前长进地里。人们像在美国的流放地一样,坐在一张桌子后面,隔着笼子交谈,礼貌地闪着狼一样的白牙。因为每个人都有一个可以马上出卖任何同志的极限价格(难道世上有哪种友谊能够胜过爱的约会?)……对我来讲,这个价格是五十法郎左右,对别人来讲稍多一些,取决于生活方式。在法维耶奥列格就已经非常清楚地知道了,自己生活在石器时代,在薄薄的一层粉末下面,生活中冰冻三尺的粗鲁在每一个拐角都会减弱,能够依靠的只有自己或者暂时被爱情冰冻的人,直到冰冻的魔力消失。他对自己体力、健康、教育、高傲的赌注都来自于此,因为蛮不讲理的封闭对他来讲比无法实现的虚情假意更公正、有礼,在这赌注中,他能感受到更强烈的原罪、更多的坦诚,因为他觉得身体不能从精神上爱上某个人,不能毫无趣味、毫不关心地对待某人……
奥列格痉挛地哭泣着,而爱的太阳还在他眼前闪烁、发光……最后他笨拙地从沙发上爬下来,跪在地上,满脸泪水、鼻涕,披头散发,用一只手狂放地指着墙上某处:“看,你在这里,你在这里。你要幸福啊,我祝福你:活着,活着,永远活着吧……”
因此,奥列格知道,只有口袋里余钱一样多的人才能结伴同行,谁要是钱少的话,对不起,哥们,一边去吧,因为如果你钱少,你有时就得放下面子,突然走到一个人跟前,羞愧得满头大汗地请求:“沃罗佳,我想悄悄跟你说一个事。”而这个沃罗佳通过你脸上的表情已经看懂是怎么回事了,所以也不争执,直接同意付钱,但同时他会令人难以觉察地跟其他人交换眼色,意思说,又来了。这样的话,你还是永远也不能与大家打成一片,而是不自觉地落入可怜的次要地位。幸运的人,不要去跟倒霉蛋纠缠,从旁边绕过去好了。不幸的人,不要接近运气好的人,因为你的每一句话对他来讲都是痛苦和责备,怨气和圈套……奥列格突然长大了,突然成年了,他开始稍稍睁开双眼面对野蛮的生活,在这种生活里,因为极微小的乐趣,比如桥牌、电影或者仅仅是赞助人之家的午餐,就可以高高兴兴地抛弃自己的朋友,而且人与人极其频繁地见面只能证明所有的滑头都经常在这个晚上一无所获,除了能够在咖啡馆坐坐。
“让我成为什么东西,把我变成一个人吧,因为我什么人也不爱,不能记忆,不会严肃对待,上帝啊,你是生者的永恒纪念,我是如此爱你。”——说着,眼泪一下子从心里产生,把内心深处的生命力带出、发散,浇灌着灵魂,从眼角涌出,像股股暖流无声地流到耳朵上……上帝,上帝啊,我亲爱的主啊……然后突然又发出这样的声音:“可我也不需要未来,我马上就清醒过来,然后消失,我要起身,不再跪地(从沙发上伸出双手,但还是闭着眼睛),这就是你,你就在我眼前,我爱你,我斗胆爱你……可怜的什么也不是,我崇拜你,原谅你带给我的所有痛苦、孤独、贫穷,因为我自作自受,脱离了生活……”眼泪,眼泪。
奥列格突然开始成长,于是,奇迹出现了:他和同伴们之间的关系忽然改善了,因为他学会了放弃其他人长久以来一直悄悄地责怪他的冷酷无情,也终于明白了,几乎彻底明白了自己的冷酷无情到底是怎么回事……
上帝啊……奥列格像孩子一样嘟囔着,无数次在心里重复着同样的内容:
现在他学会了突然昂首挺胸,快速而冷静地告辞而去或者压根不走到大伙身边去,如果嗅到他们要去纵酒作乐的气息。他掌握了石器时代的行事原则,不再表现或请求怜悯而使别人尴尬,因为怜悯一个人而不伤害他从形而上学的角度是不可能的,而被人怜悯时所得到的那种深深的屈辱感不亚于恶意伤害,——他终于感觉到了这一点……虽然他还是穿短袖衫、戴单片眼镜、留美国式发型(脑袋下面剃秃,只在头顶留一片“绿洲”),但在他的态度中出现了某种冷淡、开朗和坚定。
奥列格没有跟任何人建立起真正的私人关系。塔涅奇卡[2]显然是错误的,因为她一边亲吻他,一边周旋于十个可爱的金发男子之间,没完没了地和他们接吻、通信、纠缠不清……卡佳喜欢过酒馆里沉重、狂暴、充血的幽暗,可能现在已经不喜欢了,真想把卡佳所有关于俄罗斯的体面生活的梦想、出租车、茨冈人的浪漫曲、共产主义、对一切事物和一切人永恒不变的嘲笑都承担起来,就像承担起音乐的魔力、飞速的生活……现在,也就是这个冬天,他应该是什么,奥列格难道不是无所谓吗?……就是现在,这个什么也不是——什么时候也不是——谁也不是在哭泣、号叫、呻吟、祈求上帝将它的时间归还给历史、家庭、记忆、生活。
我不期待怜悯,而且羞于怜悯别人……时刻处于战斗状态,时刻在森林里,时刻保持警惕,时刻准备着——突然,他在卡佳的房间里感到十分安全、十分安宁:他们之间一贯的对决忽然停止了,奥列格莫名其妙地、出乎意料地变年轻了,肩部放松了,说话时的声音也不一样了,原来那种饱受生活折磨的紧张兮兮、故作开心、稍微有点刺耳的声音不见了,取而代之的是一种自然、不做作的声音。
脱离家庭、人群、历史,奥列格快速飞向上帝起初想用来创造天地的那种纯粹虚无,但是,虚无太浓重,他没有能够彻底战胜它,你看,首先是疼痛,后来是苦修主义的提坦式极度英勇使它脱去伪装,脱离天与地等所有形式……奥列格现在切身感受到、看得到并用表情表现着整个创造的音乐、所有在太阳下沉睡的山峰,那些山峰恰如他脸上的褶皱……
房间陷入暗蓝的暮色和香烟的烟气之中,慢慢暗下来。地板上的皮箱上还堆着食人者盛宴的残余:有些暗淡的硬纸盒里未吃完的白菜、啤酒瓶、烟头。他们并肩坐在床上,低着头,彼此离得很近……卡佳那种突然爆发的没来由的欢天喜地劲儿过去了,她不说话,一动不动地从暗淡的铜床栏上方看着窗外,窗外正没完没了地下着沉甸甸的春雨。一天正在快速地过去,旅馆房间里妓院一般的简陋几乎已经看不见了。他们没有点灯。
什么时间?几点……几点也不是。什么时候也不是……永久地迷失在爱琴海的神秘宗教仪式、斯多葛派、黑格尔和拉福格之间……月亮挂在天上,全世界的什么也不是(除了自己,它无所不见),通过奥列格的眼睛一动不动地看着世上的一切,这一切在他眼前飞驰,就像无数的光线……超验主体是不可能有自我意识的,就是说,什么也不是在与上帝对话……但是,为什么上帝必须要回答它?……
奥列格看着卡佳,平静、心不在焉,幸福得心中一片茫然。但卡佳没有转过头来,尽管看得出来,她感觉到了他的目光。她的鼻子又高又直,几乎可以算是希腊式的了,面对暮色、春雨、无所事事和自身的缺陷,她的这张脸表现出某种幸福而模糊的妥协。略微浮肿的眼皮上方,画好的睫毛像两道黑色的光,直直的,一点都不弯曲,突出了那双有点像牛眼睛的大眼睛。她的嘴很大,下巴很凸出,额头不高,但十分光滑,洒了香水的靓丽秀发带着希腊式的华丽、深棕色的波浪一般从额头向后梳着……所有东西都沾上了这种昂贵而浓烈的香水的味道,夜里奥列格回到住处,脱下衬衫时,惊异地发觉衣服的肩上和领子上有这个味道,这正是卡佳沉重的脑袋靠着他的地方。又像僧侣一样一人独处了,赤身裸体的奥列格没有任何邪念、惊异地闻着自己的衬衫,似乎难以相信卡佳真的存在过。
奥列格闭着眼睛沉重地呼吸,皱着眉头,表情愁苦,紧张得汗流满面,然后又是挺直的身体,紧闭的双唇,宏伟陵墓上的暗黑罗尔德,你在哪里?……哪里都没有你……因为巴黎是某时某地天地之间慢慢地飘着时光之雪的地方,雪花一落下来就马上融化在湿漉漉的柏油路上……
卡佳不是特别聪明,至少在说话这方面是这样,但是,她对所有事情都可以言简意赅地做出评价,而且惊人地准确。在她这种特殊的才智中,有某种俄罗斯人身上罕见的宝贵品质,可以称之为规模感,还有极度不喜欢夸张。比如,尽管有着小商人的习气、对钱特别吝惜,甚至可以毫不客气地当着奥列格的面清点他找回来的零钱,但卡佳还是一个共产主义者,而且丝毫不带有时髦的西方式游戏的色彩。“那纯属瞎扯,毫无希望。”——她这样评价欧洲。而奥列格,尽管有着无数雄辩的论据,还是慌忙住嘴了。
面对面,在不可思议的高度……
总的来讲,她做评价的时候,就像弹吉他一样安静、平静、阴沉、认真,伴以低声吟唱——声音并不特殊,但是听力绝对精准。她喜欢托尔斯泰和契诃夫,厌烦陀思妥耶夫斯基,这在奥列格看来总是头脑清醒的证明。有一次,她说:“你发现了吗?陀思妥耶夫斯基从来也不描写大自然,可能一辈子尽说话了,没有看见树木,如果要描写街道,那一定是黑夜,脏兮兮的。”后来,奥列格笑了很长时间,他对她说这话时的那种平静和肯定感到非常吃惊。因为不管怎么说,她都是一个堕落的姑娘。
为了在这两极的交界处站稳脚跟,需要适应,以真正的关系、对家庭和友谊的永恒回忆为线,把这个点织进源流之中。但是,对我来讲这怎么可能呢?如果卡佳的奥列格仇恨塔尼亚的奥列格,如果捷列扎的奥列格完全是另外一种样子,并且他们一个接一个地倒塌、沉没、化为乌有,而我是本原、不存在、产生并吞噬了二者的黑夜,我是暗黑的火镜、火海、不记得自己血统的千变万化之物,而且我已经十分厌倦无数悲剧无休无止的狂欢,但是,这一切都是我的梦。禁欲苦修是从世界梦幻(于存在的想象之中)的强制觉醒,是有意识的觉醒,是补充性的、出乎意料的、瞬间的、不由自主的、令人震惊的痛中觉醒,当绚丽多彩的布匹在分离的茫然中一下子撕裂,整个世界毁于一旦,化为乌有。“世界含着眼泪在融化。就像睫毛油,世界含着眼泪在融化……”重新回到世界存在以前。什么也不是以人的眼光从坍塌的沙发上直视着一切痛苦的肇始者,即生活的脸。
有一次,是另外一天早晨,奥列格在十一点左右叫醒了卡佳,拉着她来到街上,街上的人们都因为冷战而欢笑,红光满面。那是11月11号,停战的日子。他们说好去看阅兵,但是十一点的时候,阅兵早就结束了,他们只是在经过蒙帕纳斯大街的时候看见了穿着防风大衣从阅兵式回营房的大部队,官兵们都很劳累,但仍然吃力地保持着秩序。前面的队伍走得很棒,后面的队伍一副法国人的无害和善良的样子(这甚至使他们看上去不像军人)走得很不整齐,几乎是拖拖拉拉地跟在军火车的后面……他们决定无论如何都去一趟罗浮宫或者哪怕去一下卢森堡博物馆,但是,经过一家咖啡馆的时候,卡佳想起很快就该吃午饭了,于是他们走进了这家白天空无一人的咖啡馆。整个咖啡馆笼罩在天鹅绒沙发马林果色的反光里,他们很快就沉浸在这种古怪的诱惑之中。吃完巧克力和炸面包,卡佳忽然点了一杯“曼哈坦鸡尾酒”,然后又点了苦艾酒、黑醋栗酒和橘味白酒,于是,他们大白天地就直接沉重、可怜、幸福地喝了个痛快,在没有别人的咖啡馆里嬉笑、争吵,让侍者们看得目瞪口呆,他们以为奥列格意外地多出了很多债务。但是,所有的钱都是卡佳付的。从咖啡馆出来之后,只能回家了。卡佳一个人留在了旅馆对面的饭店里,因为她在伊顿公学院经过了严格的喝酒训练,在酒醉的状态下仍然能够很好地自持,奥列格则摇摇晃晃地走回家去吃饭,但这只是出于体面和阶级斗争。他回来的时候,房间里已经有些昏暗了,卡佳在床上睡觉,连棕色的多哈短皮袄都没脱。
我刚刚去过所有地方,在全世界漫步,但主要的是去过爱丽舍广场和蒙帕纳斯,我的本体就像液态的黏稠的火焰,在十个喷了香水的纯种怪物后面蔓延,但它又通过顽强的意志力被组装起来,于是我一下子就不在任何地方了,因为有些地方拒绝收留我。
现在,卡佳的脸上还闪烁着雨水的最后一缕蓝光,在这张脸上可以看出某种堕落、失意、过早的消耗,可能还有无可挽回的损失,但同时这张脸上还有某种特别古典的优美(有意识地保持静止的、因为自身及生活本身的注定失败而产生的高傲和忧郁。在奥列格看来,生活不过是加强了人们的行为,他觉得,没有生活,人们的行为就像是跳来跳去的教育老鼠)。还有……她难道没有看出来,或者更糟的是,她根本没有看见他在呕吐——他好像是出去买烟,可回来时并没有拿着烟,然后,又像一条被风卷走的船,低低地倾斜在水面上,快速地冲向前方,他沉没了,变形了,翻进水里,漂向神经质的忙乱:洗脸、刮胡子、倒脏水……
你是肉体之辉煌、权利欲、依赖性和贪欲的奴隶,但随着上千名妇女及上千名观众的消失,你自己也会消失,两面空镜子和你已经不能区分彼此……你现在在哪里?
现在奥列格已经在街上了,早晨宿醉未醒中的一切龌龊和丑陋都不见了,好像没有存在过一样,鲍兹·亚金的生活之轮、喜悦与恐惧的激流又开始旋转,步履匆匆的奥列格一直在想昨天他没来得及洗的袜子会不会被发现,然后忽然带着一丝忧郁响亮地笑起自己来:“中学的时候,我们管这个叫‘带着一束花来上学’。”
没有限度,你是知道的;在深深的孤独之中,在借来的面具之下,一个人完全不是与他自己在一起,而是不与任何事物在一起,甚至不与任何人在一起。零的海洋,而海洋上面,是虚无之鹦鹉的话音,像冰山上的广播声一样滑稽。
生活的火轮又开始旋转……在剃须、行走和早间幸福的雨中亲吻之间……卡佳有一种典型俄罗斯式的、不知道从哪儿来的修道院恶习——当奥列格深深弯下腰亲吻她的手时,她一定要按照高级僧侣的方式,几乎是意大利式地亲吻他的头,在雨中,她那浓烈的香水味好像是一个不正常的属于春天的怪物,比如花园的气息,突然在12月的风雪之夜蔓延开来……雪中的路灯十分明亮……雪花大片大片地落下,落在她带有真皮装饰(形状像猫爪叶)的天鹅绒长手套(卡佳按照最时髦的方式,戴了比自己的手大一号的手套)上,雪花落上以后很长时间也不化。她的普通英式大衣的毛绒肩饰上也有雪花漂亮地闪烁。这件大衣是她父亲最近亲自为她选购的。这位潇洒的白头发先生面色红润,镶着金牙,在人前总是装作很开心的样子照顾自己的女儿,他是个滑头、吝啬鬼、大粗树根,方圆几里寸草不生……雪几乎整天下个不停,在这温柔的雪之诱惑中,日子一天一天飞快地过去。这时,卡佳似乎失去了时间观念,突然战胜自己吝啬的本性,以年轻富有之人那种茨冈式的赤城和极度慷慨把时间和精力都毫无保留地花在奥列格身上,因此他们两人完全沉浸在自己的世界里,忘记了时间,也忘记了现实……奥列格什么也不写了,甚至连日记都不记了,或者,刚一打开日记本就看见“温热的白天,像上山的马儿,在悲伤中挥汗如雨……”之类的语句,于是笑着在当页写上一句:“生活,生活,生活……我终于在生活着……”
我的限度在哪里?
于是,如今奥列格那不可战胜、装腔作势、永远在消耗的身体健康已经所剩无几了。今天是个明亮而美好的冬日,奥列格突然在距离生活表面百里之遥的地方醒了过来……昨天他睡得太晚了,说了太多的话,像上了发条一样,当跟他说话的人一个都不剩的时候,他还在久之屋咖啡馆的吧台前歇斯底里地吵吵嚷嚷,而走了的人天快亮时才再次聚拢来。他在这些人里找到了自己的最后一批对话者,他们中的每一个人都因为赖账、胡闹、胡搅蛮缠,还有待的时间太长而几次被老板禁止“给他们上餐具”,但这些都被忽略了,只有肥胖而忧郁的侍者带着一副特别心不在焉的样子给他们倒酒,他们则百般讨好、神气活现、自我贬低,不过脾气还是温和的——他们中有被没收了证件的没有护照的司机、一个驼背的流浪手相家、一个六指的商人(戴着一条类似黄金的项链)、一个长头发的艺术家(善于辨认人声)。而咖啡馆门前的人行道上,还有一些更悲惨的倒霉蛋在转来转去:貌似没穿内衣、肩膀瘦削的男同性恋,阿拉伯人,胡子拉碴、思想深刻、醉意朦胧的老头,他们甚至不敢靠近咖啡馆的吧台……根据与老板的秘密约定,只要咖啡馆还有夜间经营的合法权利,不能把里面的任何一个人弄到这个地块上去,只要把他拖到meDelambre[6]上,照他的脖子狠狠地来一下就行了——然后这个不知是谁的家伙就会瞬间恢复清醒,消失在EdgardQuinet[7]方向,为的是转上一圈,半小时后再回到咖啡馆所在的街上。奥列格在这里和那个脸很胖、长得像斯拉夫人、胡子没剃、戴一副破眼镜的哈姆雷特吵吵嚷嚷地说了一阵子,分分钟吐出火力十足的粗话,喊得满屋子都能听见,在一定程度的劳累和难过之后,没有这些粗话他连两句话(本民族自古以来的断句原则,放松和抱怨,责怪世间的一切)都说不完整,啰啰唆唆地说到精疲力竭,直到冬季迟迟不愿到来的黎明到来,然后才带着满嘴的唾沫和耳朵里的嗡嗡声拖拖拉拉地走回位于Placed’ltalie[8]的住处。
不是谁,而是什么。
问题是早上他和卡佳因为苏联文学大吵了一通,但实质上,吵架的原因不是这个。午饭后,他们没有见面,晚上呢,为了气他,她故意和那帮坏蛋一起玩桥牌,他们幸灾乐祸地欢迎她的到来,把她的到来认为是奥列格心中明星即将陨落的标志,因为这个世界上所有的浪漫史历来都是这样结束的,确切地说就是以桥牌游戏而结束的,其中一个恋爱对象装腔作势、矫揉造作地打牌,另外一个恋爱对象满怀屈辱、气急败坏地在旁边的牌桌上值班,还要努力(因而能成功地)掩饰自己的心情,装作若无其事的样子……一点的时候,奥列格已经疲惫不堪,等得气急败坏,出离愤怒了,他阴沉着脸,嘴唇发烫,不停地抽烟,但他还是故作镇定,没有跑下楼去(那是牌迷们惯于做傻事的地方)。只是到了这时候,她才像神话中的幽灵一样,胸脯高耸、双手洁白、笑得眼睛眯成一条缝,突然出现在楼梯上,轻盈地扭动身体,故意迷人地摆动双腿,从牌桌间走过,她身后跟着一群北螈或其他湿漉漉的海中怪物一般的家伙,那是奥列格痛恨的所谓文学家,来自那群互相竞争的附庸风雅的斯拉夫派混蛋……看着他们,奥列格幸灾乐祸地想到,一个人笑的时间太长会脸红脖子粗、丑陋无比,他的衣服会歪斜,嘴唇会肿胀,手掌会充血……卡佳优美、轻盈、浪荡地扭动着腰肢,向他的牌桌走来……那些北螈、海象、海豹们簇拥在她身边,发出唔唔声、吹气、吐口水、抽烟、装模作样、整理着坐皱的裤子……奥列格的心跳停止了片刻,一切都化作了绝望的祈祷,祈祷她能发现他,停下脚步,坐到他身边,可是,在他认为已经失去一切的时候,她突然做出谦卑的表情,在椅子边上轻轻坐下,同时,她那堆神话里的随从突然乱了节奏、纷纷后退、惊慌失措,无法使自己的仙女从他们痛恨的劫持者身边离开,只好不情愿、不自然地开始跟他打招呼……但是,卡佳刚刚满足奥列格无声的请求,他马上就想起了他们关系不好时的铁打的规矩,一切俄罗斯式爱情的戴维·林奇定律,于是瞬间石化、冰冷,将头转向一边,面向侍者站着的地方,在超乎寻常的极大勇气之下,叫来一个侍者,付了钱,故意给了所有人小费,然后像平时经常做的那样不辞而别,走路的时候双腿既僵硬、又绵软,辨不清方向……他穿过拉斯拜大街,来到对面,在一家外表难看的饭店附近陷入了焦急、绝望、疑惑、犹豫之中,在街区里漫无目的地游荡起来,不知道是否该回家去,不过,无论如何,他已经完全失去了走回家的可能……
我是谁?
醒来后,奥列格很长时间不能起身……昨天的言语狂热变成了彻底的虚弱和好久没有过的全身虚脱、脆弱的感觉……胳膊抬不起来,尽管在硬邦邦的床铺上它们被压得又疼又痒……但是,除此之外,奥列格还搞不明白自己在哪里,为什么别佐布拉佐夫没在房间里,——刚刚发生的一切,愚蠢、鲜明、沉重到令人羞愧的一切都好像离他千里之外,在他病态的大脑之中,完全不同的年代、完全不同的人与这张早已被他遗忘的玻璃般脆弱的面孔重叠在一起……他极度紧张的新生活表现了他的全新活力和健康,但被过度的劳累消磨和冲刷掉了,不知消失到哪里去了,就像考古发掘,在现代化的铁皮城市下面发现另外一座城(中世纪的),而在这座中世纪的城市下面又发现第三座(古希腊罗马时期的)、第四座(爱琴文明时期的)、第五座(新石器时代的)城,就像(情况应该是这样)古迹修复家把木版圣像清理干净之后,在它下面又找到另外一个青紫色的鲁布廖夫式圣母,就像洪水冲走泥沙,露出庞大的城墙,——他现在重又觉得自己身体里有一个存在了很久的冰清玉洁的灵魂奄奄一息,在刚要痛苦地遭遇生命时就在蜡做的静脉里凄凉地渐渐麻木,在他因为充血而沉重、沉醉的新形象中这个灵魂已经无处安放,无法表达自我……这样的灵魂有好几个,奥列格躺在床上,一边抽烟,一边回忆……
奥列格闭上眼睛,看到眼前出现了一个熟悉的怪物,一台巨大的钢制液压机床,喷着水蒸气,慢慢地推动他的颌骨,把他的整个身体都推挤到意识的门槛之外……液压机床消失了……区别在于思索“什么也不是”和什么也不思索。鼻梁中熟悉的习以为常的紧张状态,黑暗,夜晚,虚无……时间过得奇慢,听得见心跳、耳鸣,身体发痒,但不能挠;突然,画面、联想、回忆、内心的声音——像神灯,像暴怒的洪水,又轰隆而至,一瞬间,奥列格仿佛已经置身于蒙帕纳斯、丹麦和星际世界,但他猛然清醒过来,沮丧而又痛苦地紧紧抓住起火的列车的最后一节车厢,力图回放眼前的景象,恢复原始的“什么也不是”——明显感觉在用力,似乎在脱离自己的身体,终于,完成了一个圆,恢复了原初的黑暗,只是由于压力黑暗中才飘浮着一些无形的火圈。最后,五分钟过去了,奥列格清醒过来,回到有意识的黑夜——通过努力,他改变了模样,变得成熟了,看上去严肃而呆板。
[1] 世界充满悲伤,充满悲伤的世界。美女罗斯蒙亲吻着自己的基督。(法语)
奥列格左手握着一只手表,在这五分钟的内心沉寂之中,手表很快变热了。
[2] 塔尼亚的爱称。——译者注
终于,在一个无所事事的晚上,奥列格哪儿也不打算去,躺在沙发上,努力要确定自己在上帝跟前的地位。想要弄清楚自己在不断消失的一切之中的位置……多年以来一直在学习这个,在生活的谵语中还在微笑,预感到净化、宁静……刚开始肌肉发达的身体伸得笔直。双腿交叠,右腿放在左腿上(就像第十二张塔罗牌上的悬吊者)。双手在胸前交叉,脖子伸直,几乎不用枕头,头尽量后仰。不由自主地沉重地吸气、放松、静止、入定。像石棺中没有挺直的石像,极度紧张。
[3] “S.先生今晚不会来了。”(法语)
生活中出现的客观性、自我之中他人的存在、外界的反应(之前他曾经哭天抢地地祈求这种反应,现在几乎有点后悔了)……冲昏了他的头脑。回家的时候,他经常恼恨地看着自己的鞋子,因为它们总是提醒他,他一整天都躺在沙发上或床上,亲吻、闻嗅、抚摸年轻、生动、危险的身体。他孤独的建筑式平衡完全被打乱了,他总是带着一副令人憎恶的、貌似厚颜无耻的样子匆匆去往某个地方……“唉,应该留在家里,不刮胡子,穿皱巴巴的裤子。”——他会忽然疯狂地吼叫起来。在厕所里,他发愁、唱歌、打口哨(这是属于他自己的生活,谁都不知道)。
[4] “怎么回事?”(法语)
奥列格已经两天没有静坐冥想了。幸福、红酒和卡佳的存在形成一种沉重而模糊的麻木状态,把他的生活变成了美好与痛苦交织的源流,而他沉浸在其中不能醒来。水流滚热,而他随波逐流,总是急急忙忙、焦虑万分,洗袜子、刮胡子、昏头涨脑地接吻、匆匆忙忙地小便,来不及排空,使尿液在输尿管里积存过多,总是令他抓狂地流到腿上;总是在赢得博彩、坐上出租车的幻想中睡去,久久不能醒来,或者马上就跳起来,因为想到了约会,生怕错过。
[5] “我吹毛求疵,伤害了自己。”(法语)
Embrasse son Christ.[1]
[6] 傅里叶大街。(法语)
La Belle Rosemonde
[7] 埃德加·基内。(法语)
Le monde est triste,
[8] 意大利广场。(法语)
Triste est lemonde,