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可他们不是真正的茨冈人啊。”
“奥列格,咱们去小酒馆找茨冈人吧!”
“是,但他们比真正的茨冈人唱得还好呢。”
话音刚落,像回应她的话似的,大颗的雨滴——一开始很稀少,后来密集起来——就重重地打在宽阔的天棚顶上,马路一下子变黑了,服务生们皱着眉头急忙地开始搬椅子,而坐得离窗户近的人赶紧转移到里面的墙边。这时的雨声大得说话都听不见。阿拉像格鲁吉亚人一样生气地瞪大眼睛,点燃了一支香烟,黑夜突然被一道灿烂耀眼的白光照亮,随着难以描述的震耳欲聋的炸裂声,一道闪电滑落在附近的某处,在拉斯拜公园方向。奥列格跳起来,跑过去看,但也不知道想看什么。等他回来的时候,阿拉、卡佳已经和几乎所有其他人一起离开了,只有古里亚·巴尔克阴沉着脸,边吸烟边低声对切尔诺斯维托夫说着什么,后者是一个超现实主义者,四五十岁,长着一张西班牙印第安人新教牧师的脸,脸色黝黑,戴着一副铁架的老式眼镜。他没有转身,而是礼貌地(对古里亚)点头称是,发出一连串分辨不清的声音。这个切尔诺斯维托夫是个斯洛伐克、西班牙、俄罗斯、法国拉斯科尔尼科夫式和人智型的孤独者,是最后一个加入他们这个小团体的,虽然是最晚加入的,却几乎是最强悍的。可是这家伙像一个经验丰富的老狼,用极度的优雅和高傲把自己保护得严严实实的,他很快就站起身,按照老式礼节伸出手掌(手腕和手指都不打弯)彬彬有礼地告辞,或许,这是因为他感觉到马上古里亚可能就会需要他,可能离开大家,短暂地跟他黏在一起。这样一来,尽管奥列格和古里亚很不情愿,现在还是只剩下他们两人,各怀怨气,面面相觑。两位老熟人为了面上好看想找点话说,却不知从何谈起,但两人都被这种尴尬而不明不白的情形弄得激动而恼火。但最后,等阿拉和卡佳带着一伙人回来的时候(不知为什么,她们看上去都很高兴),奥列格终于决定开口。
蒙帕纳斯的留街[8]上有一家小酒馆,有着难以解释且不太体面的名字“弗列尔[9]歌舞餐馆”。他们刚走进去,电唱机音乐低沉迅疾的节奏就在奥列格心中唤起了一种遥远、幸福而刺耳的乐调。“哈,巴黎生活又开始了,他妈的。”在这个狭小的洋溢着狂欢节氛围的屋子里,一群年轻的法国人挤在过道上,你推我搡,嬉笑吵嚷。后来,照明灯灭了,点起了聚光灯,在聚光灯的白色光线中出现了俄罗斯歌手们浓妆艳抹、美妙非凡、线条分明的脸。短暂的沉默之后,他们突然一下子表现出惯常的在酒馆里才有的生机与活力,以熟悉的带点唱诗班特点的声音演唱起来:
“真可笑!雷声震天,煞有介事的,可一直不下雨。”古里亚说道。
“亲爱的朋友,请到我这里来。
谈话从抱怨开始,大家纷纷抱怨天气闷热和雷雨欲来之前心脏难受,可是,说曹操曹操就到,房顶上忽然滚过一阵雷声。
请你,请你,请你到我这里来!”
大家都站起来,开始按照礼节亲吻女士的手背,但是,惊慌失措的奥列格没敢这样做,却高兴地把阿拉冷冰冰、湿乎乎的手握在了自己肥厚的手爪中(他的胳膊是光着的)。“这才是女孩子——瘦瘦的手掌,脸蛋多好看!睡美人阿拉半张开的小瘦手,这可不是塔尼亚,不是熊爪子……”奥列格心想。
奥列格和卡佳不知不觉来到了窗户和吧台之间,一杯酒下肚之后,他们之间又出现了那种熟悉的,但总是新鲜的电火花。于是,他们快速地避开所有人,而这些人露出皮条客一般,就是说纯粹蒙帕纳斯式的微笑,转过脸去不看他们。卡佳眯起自己那双没长睫毛的茨冈式细长眼睛,她的脸在酒精的作用下发红发亮,但是看得出来,她并不愿意这样。
的确,刚刚绕过“圆厅”的游廊(因为很久以前的艺术败笔而为人熟知),远远地,奥列格就透过“拿波里”开着的窗户看见了自己那些优雅的混蛋们——切尔诺斯维托夫、奥科里申和斯维托巴耶夫,他们非常高兴他的到来。当他模仿某些美国老电影里的样子装腔作势、笨手笨脚、匪徒般耀武扬威地来到他们身边时,他们宽容而难过地向他仔细询问海边的情况,但是,他没有来得及自吹自擂,也没有来得及朝谁发火,因为几乎与他同时,从对面来了三个人:阿拉·拉什卡瓦泽、古里亚·巴尔克和卡佳·穆罗姆采娃——三个好朋友,确切地说是两个好朋友(古里亚和阿拉),这是两个有点驼背的年轻女人,穿着另类,但是雅致,爱嘲笑人,不自然,但是睿智;而卡佳是地平线上升起的新星,偶然飞来的小鸟,——她是一个傲慢的富商之女,有点儿头脑简单,她家族的人都大眼睛、肩宽背厚、生命力顽强。
“这里太贵了。”奥列格鼓足勇气把谈话引向自己那种做作的无赖风格,“应该出去找一家快餐店,大吃一顿,然后回来跳舞。”
还是那些朋友,还是那些账单,还是那样的自尊,还是那样的屈辱,奥列格与所有人(绝对是所有人)都有着暧昧的说不清的关系。当时,他对他们所有人都曾过分粗鲁或过于谦卑,对一些人发过火,为另一些感到过害臊,后来还纠结于另一种愿望——向他们卖弄一下自己晒得黝黑的皮肤、健康的体魄及他新发现的野性、空旷和土地之幸福,因此,此刻的奥列格会一时间忘记了廉价别墅区冷水中的报纸和烟头,乱扯一通杰克·伦敦式的雄壮故事。对对话者某种压迫、生硬和疏忽的想法已经在他心中翻腾,他走向他的同伴们,而他们已经又悄悄沉浸在熟悉而无聊的神经质谈论中,题目是“谁会占有谁”。其实他们事先就毫无悬念地知道,他肯定会打开话匣子,比谁都能吵嚷,然后会在大家一致谴责、无聊、完全没有交流的情况下戛然而止,不过他们还是会高兴地迎接他,把他当作自己人。
出乎意料的是,卡佳居然喜欢上了他的这种语气,接受了他的建议。在昏暗的埃德加·基内咖啡馆里,一群可爱的小个子法国水兵(他们如今已经成为真正的水兵了)不约而同地看了看他们。水兵们不知不觉已经和他们一起喝掉和洒掉很多烈性的加尔瓦多斯酒了(每人五杯)。奥列格开始耳鸣。返回的路上,他已经听不到自己的脚步声了,但他们断断续续地谈到了夏天、丹麦和别的什么,这显得非常可笑。他们回来以后,酒馆好像变了样,更拥挤、更亮堂了,而且明暗交织,但他们在这里有一种回家的感觉。
远处的蒙帕纳斯已经灯火辉煌。奥列格重新焕发了精神,他的心跳也加快了。
请给轮船让开一条路。
不知不觉,奥列格和别的行人一起穿过了一些地方和街区,看来这里属于另外一个种族。一些过渡性、无人居住、阴森森的街道把它们划分成很多部分。就这样直接去了圣米歇尔山,中间哪儿也没去,跟一群二十岁的少年混到了一起,他们的声音乱七八糟,动作散漫自由,肩膀像是假的。这里的人高门大嗓地交谈,举止粗野,推搡行人。奥列格没把他们当回事,抬高肩膀,在他们中间左冲右突地挤,但是谁也没有抵抗他,他那张粗野的因为用力而变形的脸引起了躲避和惊讶,很快他就放下了肩膀,不战而败,拖着双腿沿着墙根慢慢地走,疲累得无心恋战,突然走到自己曾经年少时经常去的地方。到圣米歇尔大街还需要越过两种不同人构成的两个不同世界的交界线,因为蒙帕纳斯街上的人完全是另外一种人——他们的风尚、姿态和说话声音都不一样。一边是法国人,带有肥沃土地培养出来的自信,无论如何努力,你还是陷在祖先骨骼形成的齐腰深的千年腐殖质中不能自拔;另一边是一个赤身裸体的人,刚刚脱离泥土,就像一株曼陀罗花,极度聪明,绝世独立。
请拉紧风帆。
他再次突破了优雅和软弱的极限,一直等她到快十点,再次一个人孤独地挨到了那个令人难过的时刻——这时每个人都幸福地各得其所,街上只剩下一些多余的人,被欺骗的情人和无业的外国人。街头寂静的夜色里,只有报贩子穿行在他们中间、声音单调地叫卖着,收音机里做作的男低音在宣布着自行车追逐赛的结果。穿了太长时间的鞋子挤得他们脚痛,同时折磨他们的还有大喝一通、向某个无所不能的长者倾诉一下或者见到一个人就和他打一架的冲动。
我爱他,是因为他有一头卷发。
奥列格刚刚回来,他带着一种病态的悲喜交加的感情观察着自己的领地,因为正是在这座城市,特别是这些街道上,他第一次彻底因为自己的孤独而愤怒,差点而掉下了眼泪,而承受了孤独之后,又重新振作起来,过上一种新的、禁欲的、封闭的、旁观者的生活,但是,今天他又像那个时候那样孤苦无助,又在走向某个地方,等待着什么东西,当然,还是不由自主地选择了蒙帕纳斯作为目的地——去见自己的文学家朋友们。走在熟悉的地方,无望的等待带来的令人难以忍受的痛苦使他很快清醒了过来,这时他刚走到地铁格勒内勒站。
啊,你们喝吧,可无论喝还是不喝,
城市的氛围让他这个不久前,确切地说是昨天,刚从海洋归来的人感到压抑。夏秋之际,夜晚来临之际,燥热中总有一种熟悉的惆怅,而这惆怅之中包含着一种特别的憋闷。宽阔的大马路上,到处都是人。这里的人们更整洁,但是他们身上没有奥列格喜欢的那种法国无产阶级的无拘无束,后者总是在树下嬉笑怒骂、呼朋引伴,——有人带着没精打采的孩子,有人以莫泊桑的姿势坐在黄色的铁椅子上——跟车站上那些人完全不是一类人,而他又在这里一边徒劳地骂自己软弱,一边等待塔尼亚。从火车上下来的那些人都带着过去的星期日里疲惫万分、沉甸甸的快乐。身材魁梧的少年和光彩照人、叽叽喳喳的姑娘们有说有笑;父亲们从郊外的花园里背回各种鲜花,装在漆皮的食品袋里;穿着黑色长袍的神父觉得很热,于是,他颇为民主地用那顶中世纪样式的帽子扇风,光秃秃的额头上还留有帽子压过的一道红印;最后是一个喝得醉醺醺的人,他侧着身子歪歪斜斜地下车,差点没被自动门卡住,然后就那样侧着身子,完全违背平衡原理地慢慢向出口挪动,所有人都带着同情、担心和秘而不宣的羡慕盯着他看。他好像也在等人,在一家咖啡馆里坐了好久,也没见他等的人出现。他阴郁地对着空气说着什么,用力地做着模糊不清的手势。
寂寞都会把你们吞噬。
无事可做。突然之间由于自身无处可用的力气和夜晚城市不折不扣的憋闷而浑身无力,摆脱了自我保护的节奏。一个晒得黝黑的年轻人坐在定时变空的站台上。于是,有一种纯粹郊外别墅的感觉出现在站台上,那个流浪汉一直佝偻着的身影再次出现在对面,然后马上又消失在无数乘客的脚下。在没有火车停靠的间隙,火车站看上去像一艘大铁船,上面只有他们两人,由于单调而显得臃肿、似乎凌驾于城市和时间之上的检票员和无去无回的沉默的旅人,但还是需要离开(“怎么能每个人都有地方可去呢?”),可奥列格呢,他可真的是无处可去,所以他无所谓,下到沿岸街以后,向左、向右还是穿过帕西桥都没什么区别。奥列格磨磨蹭蹭地穿过帕西桥,经过特洛卡杰罗街上的那个小亭子,那里又升起了颓废的气息,——走到并不友好的科列比尔大道,在凯旋门附近放慢了脚步(“是不是在无名战士身上拉泡屎呢?”),然后在爱丽舍宫附近慢慢转悠起来。
无论你们是否纵马奔驰,
哦,城市,接近夜晚的城市!此时,晚霞已经消失了,只剩下绿色无边无际的余光在西边闪耀,但是被太阳炙烤的空气还没有缓过神来,依然沉闷,墙壁还是热乎乎的,他们头顶上方,霓虹灯像烧红的烙铁一样神秘而明亮地闪烁着,形成一条条红线,马林果色的红光落在树叶和人们的脸上。同时,从大开的窗户里肆意而流畅地飘出无线电台播放的爵士乐。五彩缤纷的水面上方悬挂着一轮明月,看上去温暖而切近,触手可及。铁路高架桥在远处渐渐变成暗紫色,而高架桥的上方有很多排电灯已经发出了昏黄的光,投射出高架铁路车站的影子。
它都会把所有东西带到水沟里。
幸运(这是上帝给的,他想。)的是,奥列格终于在自己的口袋里找到了整整半根香烟,开始抽起来,可是慌乱之中,他把整个烟盒都点着了。火苗呼呼地响着,烧焦了他的眼眉,但是,烟头还是开始冒烟了,寒冷的雨线把他的脸变得冰凉,他带着苦涩的愉悦之情皱起眉头,深深地吸了一口带着霉味的烟,就是一次掐灭的香烟产生的烟味,他特别熟悉。就这样,皱着眉头,皱到额头直疼,他走上已经黑了的rueFranklin[5],然后经过特洛卡杰罗街上空荡荡的音乐亭,融入人群之中。这时,特洛卡杰罗街上已经飘起了青色的烟气。突然下了一阵雨,他迷了路,只好死乞白赖、没完没了地站在“Muracles”[6]电影院前面观看照片,在那个没穿衣服的奴隶鄙视的目光之下。忽然,脖子上重重地挨了一下,疼得他哎哟叫了一声,接着他听到了:“Alors,vieillechaude—pisse,onnereconnattpluslespotes?”[7]然后,他面前出现了阿波罗·别佐布拉佐夫,晒得皮肤黝黑,气色特别好,看上去像是刚干完农活归来,继续骂他:“真不像话!我已经在你身后走了十分钟了,而且一直在喊你,可你这个混蛋就知道走路!”于是,两个朋友第一次非常友好地、有点新鲜地互吻了三次。
现在的奥列格呼吸沉重,开始担心会发生冲突,尽管喝醉了之后他不幸变得特别软弱无力,而这时候的他是不堪一击的——当然,对手得是与他处于同一体力水平的人。灯光重又变得柔和,像民间演艺场里一样变幻不停,红灯亮了,于是他们开始跳舞,——突然落入彼此的怀抱这一不同寻常的事实使他们瞬间达成和解,他们仿佛一下子变年轻了,竭力做出风度翩翩的样子。这个年轻、美丽、高大的女子的良好乐感令奥列格感到惊异,有时她表现出的极高智力水平也令他惊异。在快速转圈的时候,透过卡佳头发的甜香味,一切都仿佛坠入一团彩色的迷雾之中,既令人十分愉快,又仿佛完全无关痛痒。
埃菲尔铁塔火红的灌木丛中,又伸出了一个温度计,红柱上升到15°,而电子钟的指针似乎停在了九点二十。现在去电影院也来不及了,而奥列格以为,九点一刻之前城里的一切都会改变,都会中断。那些有需要的,或者只是有机会的人,已经到达了目的地,进入了房间,打过招呼或亲吻过了,而那些没地方可去的人或被对方放了鸽子的约会者突然明白,以后没什么可以期待的了。他们或许还会坚持,因为委屈和对方的冷漠而踯躅,但是,已经开始清醒地环顾四周,凄惨地装出清心寡欲的样子,一边抽烟一边考虑今晚——实际上,已经不是晚上,而是夜里了,——接下来还有什么事情可做。
奥列格一边跳舞一边想:智慧而沉重的肉体,有你真好!不需要科学知识,你自己就知道该去爱谁,可是凭借智力,无论怎么想你也想不明白任何东西——结论不知是应该爱所有人,还是谁也不爱。作为动态的活的音乐的化身,你时而极其短暂地静止不动,时而匀速前进,时而急速转身、跳跃、弯腰,而你那含着可怕的警示的眼光又是多么地意味深长!曾经,在读过黑格尔关于肉体是灵魂的显在的、现实的化身的名言之后,奥列格因为惊讶和感激而喘不上气来:那就是说,它不是累赘,不是遮掩,而是完美华丽的创造,像琴弦一样气势汹汹、龇牙露齿、颤抖不止,当它头顶上方旌旗招展、人声鼎沸,发令员的枪声马上就要啪地响起时,就需要挺直腰板,把整个身心、整个灵魂都投入到最初那绝望的一冲之中,以便让胸膛、牙齿和脸庞都冲向前方,因为比赛中的一切都取决于这最初的一跃。——或者是另一种肉体,它轻盈、沉重、自由、大声地呼吸,向水底呼出空气,当它适应了节奏,娴熟地向前挥动手臂,像一根带子,像一条鱼,全力向前冲时,那么这肉体是游动的,舞动的,咬紧牙关爱着的,已经不顾及和怜惜自己的,幸福地、用力地嘶叫着的,战斗着的,即将取得胜利的,奄奄一息、渐渐衰弱的,突然获得解放的。那些在自己身上找不到自我而想要拥有另一个肉体的人是多么幼稚!他们要么是不了解自己的美丽,要么是没有意识到自己灵魂暗藏的丑陋,真的。
亲爱的读者!这部粗糙的作品的第一场和第二场之间隔了整整一年,所以现在,奥列格和塔尼亚不是从海边,而是从大洋边带着晒成棕色的双腿回来了。奥列格又在地铁帕西站等着塔尼亚。这一年是奥列格在咖啡馆里受辱的一年,因为塔尼亚总是迟到,打破了所有人的迟到纪录;也是在海洋边上、踩得乱七八糟的肮脏浴场上、冰冷的水边、苍白的天空下无比烦闷的一年。为了避开别墅里住着的人,奥列格跑到三俄里之外去游泳,在那里的带刺植物中间,他像一匹脱毛的夏天的狼,哀怨地号叫着释放对塔尼亚的怨气,因为她去了南方,却毫无缘由地没有带上他,当然,那是为了不让他妨碍她在那里与男人纠缠。不管怎么说,奥列格变聪明了,把自己晒得黑黑的,充满野性,充满粗犷的男性之美。亲爱的读者,情况就是这样。
奥列格和卡佳忘记了自身的独立存在,忘我地舞着,好像他们真的合成了一个人。奥列格想起古老的杂技实验中有些特别冒险的技巧性节目只允许兄妹或夫妻来完成。当他想到这一点的时候,某种奇异的感觉,一种既幸福又沉重的恐惧掠过他的心头,使他一瞬间甚至走错了步子。返回吧台的途中,他们遇到了奥科里申。这个身无分文的犹太勋爵头发剃得溜光水滑,因为喝了酒脸色也变得红润了。他做出一副亲近友好的样子,但是很聪明地、不露声色地对奥列格说:
从那时起……就是说,那种无法忍受的感觉还在……房间里是脏兮兮的砖墙,所有东西加在一起散发着地窖的味道,荒凉的气息,像凌乱的机房、工厂、后院。但主要的不是这个,主要的是别的,它就在这里的某个地方,但暂时装模作样地隐藏着。起初似乎一切正常,但是可怕的死寂的无聊令人心生烦闷,而身体处于麻木状态——不能起身,也不能动弹。后来慢慢弄明白问题都出在椅子上,于是奥列格目不转睛地盯着它看,可奇怪的是:看的时间越长——实际上已经看了很长很长时间了,也许已经看了好多年——他的虚弱感越强,好像他在慢慢丧失真气,这真气从他的眼睛飘向椅子的方向,而椅子很显然在吞噬它——一动不动地在自己的角落里悄悄地增加着分量……时间慢得令人厌倦,奥列格忽而觉得任何力量都不能把这把椅子从脏兮兮的水泥地上挪开,它已经深深地扎根于水泥地中,忽而猛然间明白过来……当然是这样的,因为椅子在慢慢地充血……现在奥列格明白,从前自由自在的时候,他是个男人,而椅子是女人,是东西、物品,而现在,在“没有自由”的状态下,某些磁场发生了变化,于是,一直被他当作自己的弱点、耻辱和罪孽的椅子恢复了活力,成了他的主人;同时,他变得越来越麻木,真气越来越少,椅子在慢慢地变大,令人十分讨厌地精神抖擞,充满了俗世的生命力,尽管没有离开原地。如今,周围的一切,仿佛都置身于焦点不断变换的神灯的光线之下,改变着,蠕动着,逐渐退居永恒不变的被奴役地位。“我是男,我是女。我是男,我是女。”——这声音在他头脑中回响。忽然,他在绝望中痉挛、破碎,椅子也随之扭曲起来,得意扬扬地用力从地面挣脱,好像有一只无形的手在跟它对抗,所以它咬牙切齿(椅子咬牙切齿)地力图战胜它。偶尔,椅子的某一条腿还是会离开水泥地,于是(唉,真讨厌!)就会让人觉得这条腿儿好像通过粗大的、青红色的、凹凸不平的、充满了鲜血的静脉和地面连在一起。(奥列格忽然想起自己那通红的、湿乎乎的性器官在运动中从阴道里露出一半时的样子。)然后,椅子腿又牢牢地粘在地上……椅子不时蹲下,发出咯吱咯吱的声音,一副胜利者的姿态,想要消灭它是根本不可能的。奥列格渐渐变得衰弱,没有力气了,于是椅子慢慢地踏上了他的胸膛,好像要使他永远不能翻身。再过一分钟,一小时——一切就可能都结束了,因为现在椅子的四条腿像四个唧筒一样在吸他的血。突然,惊慌失措的心中慢慢想起,浮现出少年时代的祈祷词:“上帝,保护我吧,救救我吧……”——突然,吸吮的动作仿佛放慢了,确切地说,是好像转移到了另外一个维度,像在画上一样,彻底失去了力量,接着,一缕白色的天光,窗外的晨曦照亮了他的脸。然后(哦,真幸福!)身边的人们也开始说话,他无比幸福地用心倾听他们含糊不清的话语。早晨确实要到来了,有个人看了看温度计,像他父亲那样说道:“今天他们不会去上学的。”
“祝贺!只是你别高兴得太早。”
一个房间,昏黄的电灯光……奥列格明白,这种有八根发亮的灯丝、昏暗的橙黄色电灯,他好久没有见到了……
但是,奥列格没有理会这个警告,他的心连同其中多年积聚起来的不堪重负的珍宝一起在融化、敞开、突然消耗在这个不知从哪里冒出来(不知是好是坏)的傲慢的新人身上,而这人现在正跟一个年轻的“外来户”(在奥列格的语言中,即法国人)跳舞,后者高高地昂起头发亮光光的脑袋,有点僵直,有点可笑,但是很优雅。在规规矩矩的舞伴怀里,卡佳突然变得十分庄重,神志清醒,她那张茨冈式的、黑眉黑眼的、古典式的牛脸上已经没有任何表情了,奥列格突然如在梦中一般惊异于她此刻的美:她向后伸出一条漂亮丰满的大腿(腿不是特别直,脚上穿着一双秀气的鞋子,脚面隆起的脚掌完美无缺,“可真是个好舞伴!”),脚尖轻轻地——不轻不重,恰如其分地——触及身后紫色的裙角,奥列格甚至不能不赞赏她的舞伴:“驯养出来的狗崽子,jeluiauraiscassequelquechose[10],那该多好!”——但同时,他暗中隐约地、屈辱地感觉到,卡佳在对他来讲可望而不可即的上流社会圈子里如鱼得水,游刃有余,这个圈子里尽是些油头粉面、稳重矜持、英国化的狗娘养的家伙,他对他们充满羡慕和嫉妒。同时,他也能感觉到,他这种自己都痛恨的大大咧咧的本性难以让她喜欢——“c’etaitdejafait”[11],更不用说进入她的生活,留在她的身边了。此时此刻,他觉得自己就像个被打了一顿的无业游民一样不知所措,既想跟人打一架,又想清醒头脑,转身离开,回去发现自己的黑格尔。“对,黑格尔呢?”他想了想就明白了,这种情况下黑格尔也帮不上任何忙,因为后者只能增加他的愤怒、疯狂和总是遗憾地来得不是时候的果断。但是,痛苦的思绪突然被打断了,因为卡佳撇下她的舞伴,坐到他的身边,拉起他的手,说:“怎么,你不舒服了?发什么愁啊?你去唱个歌吧,他们说你唱歌好听。”——说这话时,她突然满脸通红,变得有点难看,但还是朝脸色白里透红、仍然表现得无可指摘的奥科里申使了个眼色:“他说,我的追求者喝醉了。”她突然难看地笑起来,露出参差不齐的牙齿,又用极其洁白的一只手不好意思地捂住,这样一来她一下子变得像哥们、像普通女人、像贴身内衣一样亲切了,亲切到奥列格认为:他失去理智的时间将不是一天,而是很长时间。这时,重新发声的合唱队唱道:
SOMMEIL-APPRENTISSAGE DE LA MORT[4]
带棱的杯子从桌子上掉落。
答:不……生命就是一张照片。死亡就是对生活的显影,但是这不会产生任何新的东西……一切都是原来的样子。我是男,我是女,我是男,我是女。
杯子没有破碎,破碎的是我的生活。
问:您能祈祷吗?
这时,奥列格更加醉意朦胧了,阿拉突然不知从什么地方来到他身边。这是一位格鲁吉亚公爵的未嫁女儿,身材瘦削,若有所思,楚楚可怜。
答:活人很难理解这个……不可能理解……哎哟……哦哦哦……我是男,我是女,我是男……我是女……
“听着,阿利克,你又喝醉了,又开始忧郁了,又恋爱了。此外,我敢打赌,你马上就会跟人打架。”
问:但确切地讲,这有什么痛苦的?
奥列格一反常态非常严肃、一本正经、十分认真地问道:
答:男人临死的时候才会明白女人的心。女人临死的时候才会明白男人的奴性。他们中的每一个都是在失去自我之后,才开始徒劳无功地在对方身上寻找自己,因此像永动机一样无法停止,痛苦万分。
“阿拉是谁?从哪儿来的?”
问:但是,这有什么痛苦的?
“丹麦商人的女儿,合你的口味,只不过你没戏,因为你就像我们在中学时说的那样,不会赶时髦。”
回答:没有保持整洁。
突然传来合唱团的歌声,奥列格觉得这简直就是在唱他自己:
问题:生命中你最遗憾的是什么?
茨冈人,我就要与你们告别,
PROSED’OUTRE-TOMBE[3]
我要离开你们,走向新生活。
奥列格的踪迹最先从沙滩上消失了,塔尼亚十月末才回到巴黎,而且直到十一月中旬才写信告诉他自己回来了。
茨冈人,别舍不得我,
回巴黎是件令人苦恼的喜忧参半的事情。一大早,街上的人们就盯着他那张晒得像黑人一样的脸和一头完全褪色的亚麻色头发看个不停。这里也很热,但是是另外一种热法——令人疲惫、压抑,像秋天一样闷热,脸色苍白的人们穿着凉鞋、皱着眉头缓慢费力地走在街上。但是,奥列格还没有忘记大海,永远也不会忘记大海,它总是在为他歌唱,尽管因为塔尼亚的背叛歌唱的已经不是幸福和生命了,——无论是难以捉摸、无边无际,还是沉默不语,迷人的大海都是夏天他那么多悲惨遭遇和徒劳无功的表白的见证者。
再见了,我的流浪者,我最后一次为你歌唱。
奥列格永远——永远也看不见这个有着陡峭山岩的淡紫色海岸了。在这里,他非常不合时宜地,但却非常圆满地清醒了过来,开始面对生活,尽管时间不长。
“我多想最后一次相信,哪怕只有这一次。无论以后发生什么,我是否都无所谓……爱情无法理解,爱情无法衡量,而内心深处凌乱如麻……”
奥列格就这样走了,然后大海就忘记了他,最先把他给忘了。第二天早晨,宽广的色彩缤纷的大海就冲垮了淋浴用的小棚子,改变了岸上沙丘的走向,然后终于安静下来,在九月份无数新来的崇拜者面前闪着耀眼的光芒,——脚步沉重的神马拉着古老的马车从他们旁边走过,沙滩上的沙子没过了马的踝骨,马车上被压坏的葡萄流下甘甜的果汁,就像奄奄一息的夏天的马林果色的血液。
是的,一切是否都无所谓呢?大海上这片明亮的云彩是否早已飘过,关于夏日空间的这场回忆是否早已消失?……窗外即将到来的是暴风雨之夜,你会把幸福和痛苦都忘掉,夜晚和暴风雨是否都无所谓,就像很久之前这一切的烟消云散?
但是,后来他离开了海岸,刮了胡子,飞快地把自己那堆破烂塞进满是沙子的皮箱,裤子口袋和折边的地方都灌满了沙子,回到巴黎后的许多个月,他都将会抖落、闻嗅和抚摸随身带回的这些沙子。他宛如赴汤蹈火一般去了塔尼亚那里,塔尼亚以一种高高在上的保护者的姿态领着他去圣特罗佩斯坐大巴车。在石碓旁,她特别好心地温柔地亲吻了他的嘴唇,但是,到了大巴车跟前人多的时候,她却皱起了眉头,差点儿没别过头去,生怕他当着大家的面与她吻别。这是令人痛苦的,但是奥列格对于痛苦已经习惯到麻木的程度了,所以当棕色的大巴车开始加速,刚爬上雪青色的路面,俄罗斯司机就不像话地开动单手,快得不可思议地转动着方向盘冲出去,超越路上所有的私家车时,他竟然因为一路向前不可阻挡的速度而产生了一种病态的、不理智的、孩子般的幸福感,他把头伸出车窗外,打口哨、唱歌、高兴地看着邻座的人们惊慌失措的样子。顺便说一句,开飞车是里维埃拉的俄罗斯人保留的最后一点俄罗斯特色。
卡佳坐在地上,暗绿色真丝裙子盖住了鞋尖,以代代相传的古老姿势抱着一把吉他。她的双唇微微颤动,她的声音勉强能够听见……她大大的双眼凝视着空荡荡的房间远处的那堵墙,她在歌唱什么?吟唱什么?诉说什么?这里是一个人去楼空的地方,屋里只剩下现代主义风格的白色家具,地上乱扔着一些书本、空瓶子、废纸和箱子,地毯上的卡佳平静而亲切,一个不折不扣的俄罗斯姑娘,用手指轻轻地拨动着琴弦。
奥列格游得筋疲力尽,现在他像乌龟那样侧身游,或者像青蛙那样低低地蹲在水里游,等他觉得他已经把一半的海水都喝光了的时候,他终于游到了尽头,费了九牛二虎之力爬上岸——因为拍岸浪在退却的时候总是直接把他冲倒,——他躺在湿乎乎的沙滩上,累得差点儿睡着了,因为疲累和难过差点儿哭了起来。
“什么也不需要……不需要迟来的忏悔,不需要冷淡的言语,过去的不能复还。
塔尼亚对奥列格的态度突然变得特别和善起来,而在她这样大发善心之前,他完全没有人照顾。她突然不容置疑地要求他离开,——“因为雅沙又要回来了,如果你走的话,我完全能理解。”——她天真到愚蠢,以为世界上的一切都围着她转。爱情中的从属地位给奥列格带来了极大的屈辱感,使他心中有一种挥之不去的深深的怨气,怨的是她竟然不理解,他已经十年没有离开过巴黎了,而且可能还会有十年没有机会出去。这个三十岁的少年心情沉重而忧伤地与自己巨大的也是唯一的朋友告别——他一大早就投入它的怀抱,在悲伤中神情恍惚地不停向前游,在与海浪的斗争中忧郁并快乐着,很快就看不见海岸了。因为是最后一次游泳了,他时而飞速攀上浪峰,时而越过浪峰到另一面去,从上到下滑入两道海浪之间亮闪闪的漩涡中。这次独自一人与海浪所进行的绝望而幸福的斗争永远留在了他的记忆里,就像吻到疼痛的亲吻留在嘴唇上的咸涩味道。现在,雨水落到海浪上,于是翻滚的海浪上布满了灰色的点子,就好像大海光亮的灰色皮肤上起了无数的鸡皮疙瘩。
“只想再看一看深深的河水,不用害怕,也不用很久……”
灰色的海浪有节奏地高声号叫着,无休止地拍打着海岸,其中不安地翻腾舞动着所有天气不好时才出现的废物——瓶塞子、树皮、废弃的汽油桶、树枝和木板。
是的,奥列格,不用害怕。滚热的大地上方灰尘聚集,无边无际的草原暗了下来,草原上篝火旁的歌声慢慢停歇,带着疲惫,带着一丝灰暗的愁闷……火一般的太阳把土地烤焦了,一切都闷闷不乐地沉入梦乡,只有一个声音唱着古老的歌谣,在熄灭的篝火上方飘荡……生命转瞬即逝,来不及生活。怎么办?让我们向上帝祈祷,让我们弹着吉他歌唱,让我们期待,让我们歌唱从天而降的幸福吧……
很快,就在月光下的告白之后的第二天,秋季的第一次暴风雨就袭击了海岸。它像丛林一般呼啸,吹乱了人们的头发,以一种自然而悲伤的清新使衣物紧贴在身体上,真的赖上不走了,大发淫威,摧垮了帐篷和淋浴间,把很多船只冲到了海里。海滩上什么都没有了,变了样子。
一些声音透过奥列格沉醉的心灵慢慢地发出来。他们刚刚突然停止、突然安静下来,之前低声谈了很久,谈论白雪、木墙的厚度、夜灯、蜡烛、煤油灯和窗台(少年们趴在窗台上,无限长久地观察北边早早结束的白天)。在郊外的寂静中,在深夜的13号房子里,这些话语听上去十分庄重,懊悔、简单、反复,十分美好。调笑嬉闹过后,卡佳半醉半认真地邀请奥列格来这里,带着俄罗斯式的顽皮狡黠、无所顾忌,直接看着他的眼睛,于是他就明白了,所以在她这里他一次也没有靠近她坐,没有纠缠她,没有试图拥抱她,而只是瘫坐在扶手椅里抽烟,带着醉意清高地空谈、忧伤、倾听……
像个受伤的战士,像个生病的暴徒,像终于找到心上人瓦辛卡的悲伤的斯韦特兰娜,塔尼亚真正地在他头顶上方哀泣,脸上的妆都花了。他已经不记得过去了多长时间,但最后,尽管不情愿,虚伪的、该死的城市人本性还是恢复了过来。这一切变得十分可笑,他们为自己坐在路上感到羞愧,站起身,擦干眼泪,抖落身上的灰尘,然后在苍白的天空之下,绕个圈穿过田野,慢慢地走回去。路上他们什么也没说,但是现在感觉奥列格的失败已经无法挽回了,正是那种表现得淋漓尽致的俄罗斯式自虐永远粉碎了某种成年人的、西方式的疏离感,再次拉近了两人之间的距离,不过已经没有爱情了,只是使某种不一样的爱成为可能,尽管第二天这种爱可能变得狂野、盲目、无比深沉。他好像变成了塔尼亚的一件物品,所以她皱着眉头,几乎是不情愿地承担起照顾他的责任。分手时他们什么也没说,而且塔尼亚的眼睛忧伤地、像爱斯基摩人一样看向别处,她同样忧伤地,但是没完没了地接受了他那长久的、令人难忘的亲吻,——这一点让人难过。
“阳光透过封闭的窗板照进来,像红酒一样令人头晕目眩……
最后,奥列格终于感受到了她身体的温暖、气息、气味,用鼻子、眼睛和整张脸尽情地吸取着这气味,这混合着干草、汗水、阳光和劣质低度白酒的气味,同时慢慢平静下来,虽然还在嘟哝着什么,还在颤抖着,然后他们两人一起沉静下来,仿佛忘记了发生的一切,心里突然之间真正地产生了阵阵柔情。
“耳朵里还回响着你不久之前说过的话语——它们像河底一样,深不可测……”
这种俄罗斯式的、没有底线的、鲜血淋漓的、鞑靼式的、修道士一般的自虐行为瞬间在塔尼亚的心里引起了女人的、歇斯底里式的、说不清楚的、古已有之的反应。她慌里慌张,不知所措地重复着千百年来人们一直在做的动作,在他身边坐下来,把他湿漉漉的脑袋抱在怀里,这时他正含着满嘴沙子抽抽搭搭地嘟囔着什么,而她抚摸、亲吻他的头发,把他的脑袋靠近自己温暖、光滑、晒黑的、充满活力的腹部。
隔壁房间飘来、传来一个声音,听上去很遥远,既像窃窃私语,又像低声哭诉,既像低沉的呻吟,又像悄悄的吟唱。它好像来自另外一个世界,好像来自另外一种生活,那样的生活是美妙而平静的、自由自在的、亲切温柔的,根本没有使他变得丑陋的恒久外力,没有压力、残暴、绝望、恐惧……那是没有宗教的生活,不,确切地说,是有教堂和香烛,但没有他那永远的躁狂,没有孤独的、史前石洞中的、炽热的、无比神圣的巴比伦尘埃。
“塔尼亚!”突然,就在身边的黑色地带里传来了一个可怕、凶恶、高傲的声音:“你要干什么?”他马上用力一跳,离开原地,半疯半傻,泪流满面——像俄罗斯人那样,像拉斯科尔尼科夫那样,像阿拉伯人那样竭尽全力,涕泪交流——全速扑向她的脚下,带着苦涩的喜悦之情一头扎进尘土里,吞咽、咀嚼、揉搓着尘土,哭天抢地,顿足捶胸,带着欣喜,装腔作势、装模作样、不停重复,最后以癫痫发作式的流泪收场。
啊,森林啊,森林,请你刮起风来吧,请用你的风声安慰我残暴、狂野的灵魂。请你在黑暗中躺下来倾听夜莺不紧不慢地歌唱……把你的灵魂丢弃在高高的松树天堂里吧……你在高处生长得太久——所以光明会使你疯狂。沙漠里火热的太阳会把宽阔的肩膀晒伤……月亮悄悄地升上来,沼泽上方无数的松树疲惫不堪……你回来了,你睡着了,离霞光和土地更近了……
他转过身来,脚步沉重、东倒西歪地跑起来,四处张望……一个人也没有……于是,再次高喊:
哦,卡佳啊,卡佳,从天堂回家吧,从炽热的神圣、残酷、体育和书籍之地狱回到大地上来吧,接受劳动、疲惫和肉体之爱吧……哦,卡佳,巴比伦山的苦修魔鬼多么思念大地、青草和故乡雪白、圆润、沉重的胸脯啊……
她全身僵硬,转过身去,突然十分光火,隐约感觉到奥列格的果断劲已经过去了。她迎着月亮走了。她面对的是自己,全身都被自己的光芒照亮,就像一尊古典的高颧骨的银质塑像。惊慌失措的奥列格明显地、清楚地感觉到自己已经输掉或者马上就要输掉最后的赌注了,所以他没有回头,朝相反的方向走去,每走一步腿都像灌了铅一样沉,全身抽搐,因为无法忍受的耻辱、怯懦和绝望而痛苦不堪。他的后背、后脑勺和全身的肌肤都在凝神注视、倾听、捕捉塔尼亚的每一个脚步,所以他的后背瞬间由于紧张而充血、疼痛起来。但是,塔尼亚的脚步声只能勉强听见,而且越来越远,最后,他知道塔尼亚已经走到十字路口,消失在芦苇丛中了。突然,像实在忍受不住的剧烈呕吐一样,从他嘴里爆发出号叫、哭喊、咆哮:“塔尼亚……”(塔尼亚听见后,马上停在原地不动了,但是,像狼一样狡猾的她没有出声。)“塔尼亚!”
但是,门突然开了,阿拉、切尔诺斯维托夫、盖斯、奥科里申、切列帕霍多夫不知从哪里,也不知怎么样地就走了进来,深感受伤的卡佳和奥列格突然受到惊扰,都从自己坐着的地方站起来,被爱情和怨恨折磨得失魂落魄的奥列格走了。
受到打击的塔尼亚挺直了腰板,蒙了,什么都不知道了,然后回过神来:“啊,原来是这样……”
公正……坐在椅子上,椅子摇摇欲坠,好像内部已经被白蚁掏空了一样。那样的话,就会瞬间屁股着地,后脑勺碰到吧台……上帝内心的宁静——这是苦修者几乎永远也达不到的境界……
“走开,别管我。”他忽然难以捉摸地改变了主意,一下子失去了好不容易获得的一切,“走开,走开,我让你走开!你是个贱货,你就是这样的人,你明白吗?你要是不明白,那你就是个白痴,此外什么都不是!”
无论如何,罪孽都会找到宁静,比如说“斗姆”咖啡馆里那些细长眼睛女人的亚述式宁静,她们把整个早晨都用来清洗、装扮和描画自己的身体,或者打电话,或者躺在床上看带插图的英国杂志,但是,这种宁静也会以不安告终:肥胖、淋病、寂寞……或者,那时你金属般冰冷的宁静一去不返,哦,别佐布拉佐夫,黄金马车上方的玻璃天使……
“够了,奥列格,别耍小孩子脾气了,彻底醒醒吧。”
上帝内心的宁静,春天的宁静……上帝会向人妥协,如果人向他请求赎免割礼、婚姻、归顺和阉割神秘的危险、天才、孤独、童年……因为他老人家用自己力不从心的爱追随、折磨着处子们……“噢,停止吧,消失吧,熄灭吧,或者我死掉,玩完,我会承受不住,我的灵魂会脱离我的肉体。”——当初捷列扎神秘昏迷的时候,曾经这样哀叹。
“别管我了。您别管我了,这对您来讲算什么?任何人都不会知道任何情况的,一个人喝醉了,投河了,淹死了,就应该这样,混蛋就该走这条路。”
永不停息的内心斗争,预料之外的、最深切最痛苦的堕落——仅是由于长时间祈祷致耳鸣而引起的疲倦、过分劳累,嘴里的咸涩、血腥味道和鼻梁里的玻璃弹珠……漫长的白天,没有勇气、幸福、力量;被遗失、被轻视、被不经意地输掉、没有完成的外在生活的在建遗址上方,完全没有幸福;滚烫的道路的诅咒;手里和心上的子弹——禁欲苦修,感谢你的灵魂之母……突然,内心深处打开了一扇门,可怕、耀眼、极其意外——门那边是双重旋涡,——无法忍受、无法承受的荣耀,震耳欲聋的幸福眼泪,上帝的存在、上帝肉身的存在,对上帝的归属、忠诚、在劫难逃,当你勉强喊出一声,还没来得及皱眉,你的心就已经开始破碎、燃烧、爆炸、毁灭、融化、流淌、消失——在上帝的爱之流。当被泪水侵蚀的双眼终于睁开的时候,奥列格才从沙发上爬起来,这时的他狼狈不堪、浑身脏兮兮、心跳得很沉……一开始他觉得活不下去了,但是后来吃了点东西,刮了胡子,他忽然恢复了在蒙帕纳斯时的活力,那时的生活令人印象极其深刻、节奏紧张而荒谬。他的眼睛睁得过大,对光线过于敏感,世界在他眼里好像充满了火光,每一座房子都像是在阳光下昏睡的假装善良的怪兽,每一个角落、每一片晚霞、每一盏路灯都像是活的生物——隐身的天使、魔鬼、在暮色中慢慢燃烧的火蝴蝶。与人相遇的时候,因为可以交流,心中涌起巨大的狂喜。奥列格没完没了地说话、夸奖、吵嚷,致使一个偶然遇见的人产生了非常不舒服的感觉,而急于摆脱他的纠缠……奥列格从这个人身边走到那个人身边,从这一桌走到那一桌,有时逗得人捧腹大笑,有时吓得人避之犹恐不及,就这样吵够、笑够、闹够之后,他才半死不活地,带着一颗爬楼梯时怦怦乱跳的心,回到住处,一头扎到(这也是他,像大力士,游泳健将)已经被压坏的沙发上,栽倒不起,不过,可怕的是,根本睡不着……会有一些支离破碎的形象,闪着狂热和病态的光,出现在他眼前,枕头会显得特别低,全身会发痒,他会隔一会儿就跳起来一次,打开灯,咬牙切齿地寻找看不见影子的跳蚤……最后,他终于能够控制住自己,停止胡思乱想,全身缩成一团,两眼发直,在一片漆黑中一动不动。但这时,就会产生新的痛苦——各种幻觉和梦魇真实地向他袭来……家具开始动弹,衣架上挂着的衣服变得像吊着的人,形体不明、一半木头一半纸的东西在楼梯上蠕动——如果他不在突然之间陷入断断续续、有失体面的睡眠,这样的情形就会一直持续到天亮。
“奥列格,别发火,你最好赶紧走,想一想,因为我根本不了解我自己,也还不了解你,不知道你是什么样的人。你有时像个男人,有时像个女人,等你自己明白过来,你就害臊吧。”
[1] 法语,意为:下一幕应该换一个人,比如男主角,以另外的形式,换另外的欢愉,观众怎么还不大喊“下台”,怎么还不要求开始下一幕?——译者注。
“天啊,你别管我了,你还想怎么样?本来一切都已经结束了。”
[2] 古希腊神话中酒神的淫荡伴侣,长有山羊腿、胡子、角。——译者注
一轮圆月从他们身后照过来,在他们身前留下了长长的黑色的影子,竹子在月光下闪闪发亮,微小的、被太阳晒成尘埃铺在他们脚下,几乎像地毯一样,完全吞没了他们脚步的声音。奥列格又开始软弱起来,于是,在沉默中有片刻的时间充满了令人耻辱的不可挽回的感觉。塔尼亚的步伐越来越清晰、有力,腰肢又开始放松、自然地微微摆动起来。
[3] 阴沉的散文。(法语)
转瞬之间,他们的角色发生了互换,恒定的电磁场突然爆发出新的火花,发生了逆转,不可遏制、令人羞耻、机械性地把她推向奥列格。而塔尼亚,这个圣米歇尔山的堕落天使现在不得不跟在他身后,无法自控,嘟嘟囔囔,跌跌撞撞,哭哭啼啼。但是,奥列格,这个俗世生活的新手和情场上的小学生只能短时处于上风,很快就失去了异乎寻常的优势,尽管为了这种优势,他无意之中付出了或者随时还可能付出高昂的代价。现在,他们已经默默地并肩走了很长时间,下了山,进入了芦苇丛。
[4] 睡眠就是学会了死亡。(法语)
他在前面走,塔尼亚捂着脸,跌跌撞撞地急忙跟在后面,因为她突然醒悟过来,震惊于奥列格的果断和他如此迟缓、如此荒谬而绝望地爆发的男性气概。“不,奥列格,你不能这样!”她一遍一遍地哭喊着,声音越来越大。
[5] 富兰克林街。(法语)
不用回头,去宽广的海边,那里有汹涌的长着黑鬃毛的黑色海浪,最后,还要大大方方、畅行无阻地游到十里之外的地方,用尽全力爬上岸,仰面躺下,面对星空。也许,那时星光正在慢慢暗淡,因为不仅是海上,而且爱丽舍宫前也已经升起了百看不厌、独一无二的晨曦。
[6] “奇迹”。(法语)
说完,他潇洒地转身离开,出乎意料地坚决果断。去哪儿呢?……先去石碓,然后趁着青春和失意的最后光华还没有消失,在夜晚的黑色泥浆中漂游,口吐白沫,然后暗暗咬紧牙关,游荡几个小时,反正也不需要费心思保留回程的体力了。
[7] “怎么,老淋病鬼,你连你自己的家人都认不出来了吗?”(法语)
“再见吧……你玩得太过火了,婊子。”
[8] 街名。——译者注
塔尼亚晃动了一下身子,靠在了篱笆上,但是没有闭上眼睛。
[9] 烟雾——花朵。(法语)
她现在很享受自己的残酷,自己的话语,自己宽宽的高耸的双肩,但她突然发觉自己确实有点过分了,因为奥列格听了她的话突然彻底清醒过来,瞬间长大了,成熟了。作为回应,他的眼里闪过一丝不可遏制的愤怒而凶狠的火花。他只看了她一下,往昔的一切就一下子浮现在眼前,所有他们在一起的日子,那些在森林里嘴里含着沙子躺在毛毯上的夜晚,那些不祥的绝望而幸福的亲吻,都仿佛刚刚发生一样——于是,他不顾一切,用力挥起胳膊,实实在在地打了她一下。
[10] “我真想揍他一顿。”(法语)
“不,我不爱你,现在不爱你,将来也永远不会爱上你,我喜欢你,作为一个成年人,你吸引我,让我感兴趣,但我不爱你。”——塔尼亚猛然挣脱出来,非常勇敢地说。就这样说了,而且喜欢上了这样说话的自己。那疏远的、冷淡的、成熟的语气,在白色的灯光下披着白雪的外衣,过去了,于是她与葡萄酒和黑暗一起,与这具毫无意义、对生命失去兴趣、对自身并不理解的肉体一起,飘向了另一个极端。她的耳朵里有风声在响,好像火热而狂野的自由和空旷之风,在古老的森林上方呼啸,那里有她的命运,像古代神圣的萨蹄尔[2]的命运一样,在黎明到来之前,在报应到来之前,都会充满彼岸的孤独、现世的残酷和罪孽。
[11] “这已经是一定的了。”(法语)
Comment se fait-il que le public du monde n’ait pas encore cri’e:《Au rideau!》,n’ait pas demand’e l’acte suivant avec d’autres ^etres que l’homme,d’autres formes,d’autres f^etes.[1]