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悟读书网 > 文学作品 > 自天堂回家 > 第三章

第三章

他还不知道这是最后一次,他还不相信分离,就像活人久久不能相信死亡一样——久久不能相信,尽管那是显而易见的。小船笨拙而迅速地摇晃着,离开了海岸。现在已经到了奥列格平时为了惹恼别墅住客们故意游到的地方。是不是该返回去了呢?要知道你已经漂够了,手掌也被船桨磨得生疼。不,还是继续向前,去蓝蓝的大海深处。远远地,可以看见那里有一处白色突出的地方,形状像倒扣的平底船,上面有废弃的灯塔、浮标、射击用的靶子,还有一些不知道是什么的东西。

那天早晨,大海最后一次向奥列格闪现了自己耀眼的蓝色静谧。

奥列格差点儿把女杀手撞倒在地,然后他又一次转身离开了海岸。一望无际、广阔无垠的蓝色海面重新展现在他眼前……向前,再向前。他已经从岬角里拐出来了,这时海浪变得又长、又高、又深,像平缓的蓝色山脉。海浪涌向岸边,挡住了小船的去路,它好像再也没向前走过。火辣辣的太阳在他头顶上炙烤着,但是,尽管担心现在离岸边和小岛更远了,奥列格还是不时忘掉世间一切,放下船桨,看得入迷,趴下大饱眼福。下游有一个很深的地方,那里尤其漂亮。尽管海底的水是紫水晶一样的颜色,还是能够看见一些黑色的地带和白色的沙子。但是,与之相反,山却好像在长大、增高,山顶上方的白云一团团一簇簇地高耸着,更是增加了它的高度。左右两边现出的海岸是陌生的,船晃得厉害,必须清醒过来,用脱皮的双手奋力划桨。这座突然从水中冒出来的小岛很大,岩石陡峭,遍布着鸟类。当奥列格开始接近它的时候,广阔的海面上波涛汹涌,把小船高高地掀起,使它几乎灌满了水,但是船没有沉,因为其整个封闭的船头和船尾都是不透水的,最困难的是怎样从船里爬出来。岩石瞬间消失在大海深处,一点过渡都没有。海水和泡沫在石块中间翻滚,周围的一切都覆盖着尖锐的贝壳。奥列格惊恐地向后看了看,发现想中途不休息返回是完全不可能的。最后,他下定决心,把船桨扔在石头堆上,跳进水里,连拖带拽地把小船弄上岸,固定好,然后带着累累伤痕,忍着后背的剧痛,在疲惫、激动和喜悦之中摇摇晃晃地爬上滚烫的山岩,一群受惊的小鸟在山岩上飞来飞去。

因此,需要无所事事地消磨时间,直到午后,而在这种痛苦不安的状态下这是极其困难的。奥列格又游到海里非常遥远的地方,费了一番周折回来时,浴场已经空荡荡的了——俄罗斯和法国的年轻人都迈着修长的大腿回自己的别墅去了。一回来,他就迎头碰上了自己心仪已久的对象——一位白皮肤的女杀手。她属于一个戴假发的贵族,这个贵族总是特别恶毒地看着奥列格。

但是,他走得太远了。大海一片蔚蓝,广阔无垠,令人生畏,他孤身一人,心中焦虑。回程就是痛苦折磨。有两个小时,他迷失了方向,被海浪抛来抛去,最后终于疲惫不堪地爬上了岸,像个可怜兮兮、筋疲力尽、期待褒奖的人一样,顺着海岸回到浴场。一到浴场,他就看见了塔尼亚。她正懒洋洋地眯着眼睛,恼恨地看着他,压低声音、慢条斯理地与他的敌人们交谈。于是,他鼓足勇气走上前去。当他径直走到他们跟前,确切地说是冲到他们跟前时,一个肩膀很窄、瘦得像骷髅似的、长得像阿拉伯人似的年轻男子挡住了去路。塔尼亚霍地一下站了起来,然后他们没有跟任何人打招呼,马上就离开了,他们进了森林,往浴场的另一边去了。根据塔尼亚的急速动作和他们的行为,奥列格猜到了这个人就是她的未婚夫。

塔尼亚一大早就和节俭的女人去了圣特罗佩斯的市场,追上去找她们无谓而可笑,因为塔尼亚在人前总是能够很好地控制自己,特别坚决地从牙缝里挤出话语来与想要与之理清关系的人单独理清关系。在和平的氛围之下这还能够增强幸福感,因为这似乎是在爱的结构中加入一点不爱的成分以突出、强调过去的距离,或者在爱的结构中加入一点开始爱的痕迹以延续从前的爱。有时,在舞会上像陌生人一般与心爱的人客气地打一下招呼是很让人开心的,那时,她穿着自己最华丽的衣装、散发着自己最大的魅力,带着神秘的光环出现在我们面前,而这光环来自短暂的冷淡和窘迫或特意的拘谨。曾经,她就带着这样的拘谨第一次出现在人们惊异的眼光里——但是,在争吵的时候,这假装的陌生感却是那么真实,使奥列格对塔尼亚的礼貌感到名副其实的痛苦。

黑色的海岸上方,太阳落山了。山崖上一个戴着镣铐的犯人正在与命运斗争,我觉得山崖也是黑色的。我的生命,答应我,不要离开我,让我再和你告别一次。太阳落山了,天光又开始发亮了,山峰在石头的羽翼后面藏了起来,山冈绿色的翅膀在太阳下闪光。太阳高高地挂在天上,海水不断呈现出历久弥新、无与伦比的蔚蓝色。而在大海的深处,保持着原来的姿势、一动不动的岛屿在正午的寂静中若隐若现。一条褐色的大划船从拉旺杜出发,每天一次去那些岛屿。炽热的寂静中,它终于安静下来,好久好久,它那古老的发动机不突突颤动,也不啪啪作响,于是,蝉鸣声再次响起,尽管它们的声音要小一些。

奥列格睁开眼睛,没有马上,而是在第二次心跳之时才想起来发生了什么。一开始,当他再次看见头上的青天中露出苍翠欲滴的新枝时,他想笑,想跟别佐布拉佐夫解释清楚事情的原委,但正好一秒钟之后,他意识到有什么东西无法弥补、无法拖延,心里不禁一动,心头一阵紧缩,使得他先是痛苦地睁大了眼睛,然后马上皱起了眉头,接下来不可弥补的事情立即就应验了,奥列格的苦难开始了。

白色的空气,滚烫的微弱白光笼罩、分享着所有的物品,它就像一位无所不在的冷漠的真正神明,一切都被它隐藏、吞噬并联系在一起。

圣特罗佩斯。八月里又一个美好的日子。这一天可能更完美,更灿烂,更安静,因为蝉儿在响亮地完成了自己在阳光下的任务之后突然变得虚弱无力,偃旗息鼓,一点儿声音也没有了,仿佛从来也没有存在过一样。

噢,火热的幸福,夏天,没有幸福的世界,与我的苦役相比,你是多么美好、多么残酷、多么完美!因为正是在囚犯们气喘吁吁劳作的沙漠上方和巨大的城堡上方,在戴着镣铐的人们手里的铁锤单调而沉闷地敲击着的采石场里,在里约热内卢、喀里多尼亚和圭亚那上方,悬挂着绚丽耀眼、完美无缺的太阳。

她像一个健美的幽灵一样在街道上游荡,突然遇见了一大帮半大小伙子,他们都是奥列格的敌人。她和他们一起喝酒、跳舞,直到天亮。奥列格也找了她一夜,四处逡巡,迷路乱走,泪流满面,担惊受怕,懊悔不迭,甚至天真地想她是不是从山坡上掉下去了,幻想自己从更高的地方跳下去救她,直到天上露出蓝色的晨光。他像被击中了一样眯起眼睛,用手挡住蓝光,钻进帐篷,堕入沉重而幸福的虚无。从这一天、这一夜起,奥列格开始了极其痛苦折磨的生活。

奥列格的苦役开始了。如今,在任何地方都不可能遇见塔尼亚了,只有在吃饭的时候,他像个无家可归的流浪汉一样在厨房四周闲逛时,她那条褪色的蓝裤子会一闪而过,然后她就不知跑到哪里去了,跟她的那个卷毛的茨冈男友一起,彻夜不归。那家伙的脸特别娇嫩、细腻到病态的程度,看上去文雅端庄,从来也晒不黑。曾经,他心满意足、高高兴兴,而她敢作敢为,不理会任何人,神不知鬼不觉地避开众人,和他一起没完没了地散步、游泳、爬山。如今,她常常以同样狂野而完美的方式与她那肩膀狭窄的猎物一起消失。奥列格尽管一直密切关注,却从未遇见过他们一次,也从未在任何地方觅得他们的行踪——无论是在风平浪静的浴场上,还是在森林中她那个混蛋的貌似无人居住的帐篷里,抑或是在山里和路上。她消失了,不复存在了。他试图通过读书来分散注意力(他来的时候带了很多书,因此费了九牛二虎之力才把箱子拖过来。),但到现在为止,连一页也没有读完——他觉得那都是纯粹的一派胡言,毫无用处。有时,他醋意大发,恼羞成怒,摩拳擦掌地跑遍整个山崖去找他们,但这也没有用:他们好像离开了法维耶。

在那个繁星满天的夜晚,他们第一次接了吻。他们被一种奇妙的感觉冲昏头脑,一连几个小时都晕晕乎乎的。但是,他们的嘴唇触到的并不是和平、甜蜜的和解与新生活,而是某种残暴无情的不幸。在它有力的魔爪中,塔尼亚弯曲着身体在地上一动不动,像得了僵化症一样,而他呢,在揉搓、折磨和亲吻这结实而滚热的肉体的同时,因为喜出望外和感到存在某种秘密的阴谋而闷闷不乐、头脑发昏。后来,既痛苦又甜蜜的感觉过去之后,她浑身无力、充满绝望地对他说:“不,我不能爱你,有一个人,我跟他有关系,我欠他的……我累了,撒谎太多了,现在已经不能再担惊受怕,所以对您实话实说……”——“那就是说,您不想光明正大地恋爱,而只想偷腥,我可不需要你无耻的偷腥……再见吧……”奥列格虽然被塔尼亚充满野性的柔情撩拨得冲动不已,兴奋异常,还是离开了她。他时而暴怒,时而在爱的狂热中恼怒,被汹涌澎湃的屈辱感包围着、折磨着,冷冷地消失在黑暗之中。塔尼亚以为他会回来,整理好衣服等他。但他没有回来,于是她阴郁、鄙夷而痛苦地站起来,步伐坚定而沉稳地走下山坡,穿过草丛快速走回沉睡的圣特罗佩斯。

肌肉发达、晒得黝黑的他,像个苦役犯一样穿着一件没挂面儿的棉袄,披头散发地在拉旺杜到处乱转,迎来送往的都是人们惊讶而不怀好意的目光。他常常坐在下面没有船只往来的防波堤上和里面没人祈祷的空教堂里。现在他喜欢上了港口脏兮兮的海水,水底的瓶瓶罐罐,还有卖报纸的小亭子。在极度的屈辱和有辱尊严的醋意加怒火之中,他像没头苍蝇似的到处乱撞,再也不游泳了,甚至不再做体操了。至于说山中的空地、山崖、白云和海平线,这些他已经完全不去想了,如今的他觉得这一切都像是搞笑的布景和涂画得乱七八糟的芭蕾帷幕。这一切都非常草率,草率,草率,造物主在绘画方面的品位还是有点低级——他在心里一遍遍恶狠狠地说。只有两座山崖之间的小路拐弯处的小型海湾偶尔令他感到心旷神怡,尽管它的完美毫无用处、不为人知——在那里,他趴在沙滩上,把脸直接对着海水,什么也不说,什么也不想,一点儿生气也没有,沉吟着看水底大大小小的石子。晒得滚烫的黄色石墙从四面把他围住,一切都变了形状,水底五颜六色的小石子好像独立于一切之外,形成了一个静止的幸福世界。

奥列格跑回别墅区,内心十分痛苦,茫然不知所措地站在几条小路的交叉口。这时,月亮升得更高了,整个树林被月光分割成一个个白色的道道,但是,隐藏在其间的塔尼亚在哪里呢?……她去哪里了呢?……她没在家——奥列格已经跑到她那低矮的窗前去看过了……她在哪儿?她去了哪里?她朝哪个方向走了?这里有树木、月亮和石块,乱糟糟的,那么可怕。绝望,绝望……我再也见不到她了,一切都不复存在了。庞大的针叶怪悬垂在他头顶上方,在不自然地变蓝的天空中留下黑色的剪影。它们的枝条仿佛摇摆着在静止的月亮风暴——无声无息的月光风暴中被拉长了,宛如被无声的风悄悄吹起的一大片黑发。而在这些巨松的脚下,奥列格束手无策,由于一无所知和心中焦虑真的是在搓手,甚至啃手。一切重又变得仿佛是虚假的,一切都化作天空、树木、月亮,只是为了更快地消灭他、扼杀他。扼杀他的灵魂,由于孤独,他的灵魂飞得太高、升得太高了,因此,像一条疯狗一样遭到天谴。

平静的海浪慢慢涌上来,温暖着双手……疼痛慢慢平息……忘掉自己,把脸埋在沙子里,睡上一两个小时,然后突然跳起来,用充血的眼睛环顾一下四周,重又焦急不安地开始徒劳地寻找。

在那个满天繁星、弥漫着浓郁松针气息的夜里,站在黑暗中仍保留着阳光记忆的温热的石块上,他们第一次吵了起来。然后,奥列格离开塔尼亚,逞一时之勇而跑到河边,在迟来的残月的不祥之光下徘徊,心里不停地默念着《罗恩格林》[3]婚礼进行曲里他喜欢的粗俗语句。忽然之间,冲动劲儿一扫而光,由于预感到事态无可挽回而本能地心里发紧。他赶紧跑回去找她,但是没有找到。啊,太可怕了,太可怕了,在命运和自然巨人面前亘古不变的慌乱,从古至今的绝望……

唉,苦役啊,耀眼的蓝天之下争夺爱情的苦役!他为什么要到这里来?为什么屈服于诱惑,放弃了阿波罗那样的生活?为什么过着这种一成不变、故作强壮、没有幸福可言、没有天性可言、毫无运气的生活?这不,爬得过高的单身汉积聚多年的热情一下子爆发、下坠,迎面砸到了塔尼亚的头上。

“你跟他在一起小心点儿!”此外,他还听到了轻巧但清晰、由远至近的咯吱声,那是她结实的双脚踩在鹅卵石和枯树枝上的声音。这时,有手电筒的光圈在树木间轻轻地晃动,白亮亮、静悄悄、无声无息、童话般美好。奥列格躲起来不出声,白光越来越近,把后面走着的人影完全遮住了。突然,奥列格发觉自己被一束电光直接照射着,于是,他像一头被逮住的野兽一样,惊骇地死死盯住这束光。

虽然看不见她,但她的影子总是出现在眼前,这样一来,他眼中的她变得更加美好了。

圣特罗佩斯的音乐平时并不演奏,而在山后面很远很远的地方,总是传来执行夜间飞行任务的军用飞机的马达轰鸣声。有时,突然有一颗或者两三颗大的星星同时在黑色的树枝之间动起来。但是,它们从空中划过之后,就慢慢消失在均匀的轰鸣声中,然后,夜又黑得伸手不见五指,美好但充满敌意。在这样的黑夜里,奥列格像史前的狩猎者一样,惊慌失措,精神紧张,全神贯注地听着周围的动静。他是一个城市里的少年、喝咖啡的青年和暂居国外的成年人,在雨中长大,对他来讲这一切仍然是那么不同凡响,连寂静都显得那么可怕,那么完美,因此,他一直觉得耳朵里有血液涌动的声音。远远地,奥列格就听出了塔尼亚走路的声音,听到了她讥笑着甩给娜佳的最后一句话:

柔软而带着气恼的脸庞,无限温柔、凶狠和纯洁的双唇,紧缩的眉头和如此完美的狂野而精准的动作,都直接击中他的心。

一天终于结束了,这个无限漫长的夏日。心脏不好、歇斯底里的主妇准备开饭。塔尼亚非常阴郁地同意送走伊万·格拉西莫维奇之后去接奥列格,伊万·格拉西莫维奇住在另一个别墅里。本来约好塔尼亚和娜佳回自己的住处睡觉,但是,由于话不投机,她们刚一出篱笆门就分道扬镳,各自消失在黑暗中,不知去做什么了。奥列格以一种不舒服的姿势坐在路边的针叶上等待着。森林里黑得伸手不见五指。

正午的寂静中,她无处不在,她不在任何地方。

此时,各种声音悄悄地响着,悄悄地、沉闷地产生着,慢慢地透过污浊的空气传过来,仿佛在撕扯和杀害奥列格,甜蜜到痛苦、痛苦到甜蜜地进入、飘入、刺入他的心脏。窗外某个地方仿佛出现了辽阔的远方、连绵的群山、美丽的壁画、童话般的城市和旅行,所以,他甚至不敢用指尖去触碰和感受与他一起跳舞的女神那可怕而与众不同的身体。一支舞结束了,但现在奥列格明白,他的心长久地打开了,苏醒了。他也明白,塔尼亚不仅不爱他,而且可能永远也不会爱上他。他心里的暮色越来越浓厚,明显到让人窒息,某种夏天雷雨般绝对独一无二的东西甜蜜地撕扯着心灵。后来,他和别佐布拉佐夫两人像逃跑的苦役犯一样,在他们的森林里待了很久,面对面坐在两根树桩上,就着没洗过的甜黄瓜咀嚼淡而无味的番茄米饭,他们已经接受了某种不可改变事物显然存在的事实。

现在,奥列格看什么都很厌烦,大海不能吸引他过去游泳,群山不能吸引他过去徜徉,在沙滩上走路像走车辙一样艰难,不想吃东西,只有在夜里,救星一般的睡梦才没有离开过他的眼睛。现在,午饭后他们大家都在一起,除了塔尼亚和她的无赖,所有人一起陷入这个倒霉的夏天的忧愁苦闷之中。他们聚集在大树下面的毯子上或者在帐篷里的褥垫上打扑克——阳光透进帐篷,使它看上去像阿拉伯人的粉黄条帐幕。娜佳和她的斯拉夫分子总吵架,她一出错牌,他就像个主人似的粗鲁地训斥她:“你根本不会玩,好好,算了,出牌……算了。”而这位信奉东正教的小姐压制不住心头的怒火,总想从这里走开,她用一双特别特别大的眼睛看着大家,眼神似乎充满忧郁。

有好几次,奥列格都想起身邀请塔尼亚跳舞,但是心跳得让人十分难受,使他突然觉得自己十分笨拙、丑陋和孱弱,以至于神经兮兮地害怕遭到拒绝,不敢贸然行动,但最后他还是站了起来。他晕晕乎乎,虽然搂着塔尼亚,但只是轻轻地接触她的身体。留声机里演奏起《Jalousie》[2],这是那个夏天缓慢的、永生难忘的茨冈探戈,就这样,他轻轻触碰着她的身体,斗胆轻轻移动着脚步,带着塔尼亚在房间里飘动起来,房间也好像在他们眼前飘动,在这个八月黄昏的粉红色、闷热的暮色中。跳着跳着,奥列格的心忽然意识到了,发现了,明白了:他们在一起飘向无穷无尽、无限漫长的痛苦,飘向屈辱、失败、委屈、别离,但是,飘离、脱离、摆脱大地和旧生活的力量如此强大、如此新鲜、如此急速,所以奥列格忘我地、不顾一切地张开双臂迎上前去,仿佛迎接一场战斗,义无反顾地融化、牺牲、投身于晚会热烘烘的、粉红色的、凝滞不动的空气之中。

瘦猴儿沉浸在他自己那无法解释的西班牙思绪之中,他现在像印第安人那样把头发用皮带扎起来,手腕上缠着一条带子,以此来展示其完全裸露的身体的古老而野蛮的优雅。枯瘦的、一脸大胡子的阿波罗·别佐布拉佐夫不参与大家的活动,他坐在石头上变成了石头,仿佛在和石头比静止功。而且,令所有人都感到吃惊的是,他在阅读奥列格费尽千辛万苦背来的那些书。

在塔尼亚身上,奥列格总是忽而明白、忽而发现一些新的陌生的必定令人痛苦的东西,所以他已经不相信整个早晨陪他游荡、嬉闹的就是塔尼亚了。塔尼亚阴郁地跟别佐布拉佐夫调笑着,重又变得庄严、死板、傲慢、高不可攀。

奥列格那些饱含思想的书籍、那些写满了文字的厚厚的笔记本都消失得无影无踪,不知道哪儿去了。奥列格把这些东西都留在了巴黎。他已经整整一个月没有读书、写字和祈祷了。脱离了上帝和对上帝的恐惧,他获得了令人疯狂的自由,在任何地方都无所束缚。似乎,在没有任何防护,没有任何安慰的情况下直面这个世界的时候,他想更加爽快地迎接让他感到陌生的生活,而生活就像难以忍受的阳光,不遗余力地打在他的脸上。

留声机的声音缓慢而平稳,悲伤而顽强,如蜜蜂的叫声一般,周围的一切仍然笼罩在天空发射出来的亮红色中。

这两位志同道合者已经完全不能够彼此理解了。阿波罗嘲笑塔尼亚,奥列格虽然有心理阴影,仍然绝望地进行自我保护。但是,稍事休息、痛苦的感觉一消失,他就像在沙滩上醒来一样,跳起来、头重脚轻地开始寻找塔尼亚。他停止了通常要进行很长时间的祈祷,所以恐惧感像一块石头,从天而降,悬在他的头上。他挣脱上帝的束缚,逃到古老的森林里,披着一头乱发在被暴风摧折的树木间跑来跑去,所以他的心更加不可遏制、更加无助地融化、破碎、沸腾、脱离他。有时,痛苦变得无法忍受,肝肠寸断的感觉,眼睛、手指、头发、嘴巴、肩膀都疼,他会呼天抢地,号啕大哭,但更多的是某种困惑以及随之而来的沉重的麻木状态。双手和双脚被太阳晒得充血肿胀而显得很大,抬不起来。因为炎热,一切都黯然失色,现在的一切都是灰色的、黑色的、带点青色的。吃饭几乎是不可能的,而且也没什么可吃的。奥列格已经忘记了怎样做饭,吃的只是别佐布拉佐夫塞给他的东西,给什么吃什么,连看都不看,或者完全不顾体面,在厨房里吃人家剩下的东西。在那里,节俭的女人总是能看透他的状况,然后既鄙视又怜悯地拿些东西给他吃。

在花园的阳光与寂静中,陡峭的岬角上传来留声机机械性的声音,显得很奇怪。这声音很悲伤,带着某种撕裂感,好像来自遥远的地方,来自巴黎,好像是从话筒中传来的、从话筒中听见的。窗外,耀眼的正午的闷热已经被静止的发光的傍晚的闷热取代。蝉儿叫得更响了,但是,花园已经被落霞粉紫色的光芒笼罩,在落霞的掩映之下,下面的大海蒙上了一层奇怪的浅灰色的污浊的油乎乎的色彩,使周围的一切一下子变得十分可怕,有些虚幻,因此让人觉得,在远远的地平面的两个分支之间——异常萎靡地、星星般清晰地——会出现一艘黑色的爱琴海轮船,上面挂着红褐色静止不动的帆。

这个节俭的女人还很年轻,长着一张苍白浮肿的圣像脸,对待塔尼亚和娜佳的态度多少有些病态和做作。她把她们抚养大了,却不会教育她们,所以她们就像被犹太母鸡孵化出来的两只斯拉夫小鸭、像两条小鳗鱼,从她的手里滑脱,跳进了法国贵族中学的黑暗沼泽,早早地把自己隐藏在一种不善的城府之中。空怀满腔激情而没有结婚的她对她们怀恨在心,带着没有孩子的人的那种不健康的过分热情,总是忍不住说塔尼亚的一切故事本质上不过是“肉欲”。从她嘴里说出的这个可耻的斯拉夫词语令奥列格感到窘迫以至厌恶。但是,他已经被自己痛苦的爱情伤到半残,所以总是坐在床上,吃着剩饭剩菜,对她随声附和。他习惯了像娘们一样在厨房里待着,剥豌豆,没完没了地听被无限夸大了的塔尼亚从前的暴行故事,并从中找到一种奇怪的满足感。不管怎么说,有一个故事还是让他感到震惊,那就是:塔尼亚为了考验自己的意志力,故意亲手捏死、掐死了一只鸽子,而之前她常常喜欢把那只鸽子捧在手里,欣赏它的优雅与娇嫩……

因此大家都喜欢跳舞。首先,不用谈话了;其次,是性解放,防止压抑人心的青春寂寞的隐秘的性美学释放。他们也喜欢喝酒,但是有点害怕,因为附近某处居住和出没着一个可怕的大胡子创造者、维护者,眼睛发亮、戴金边眼镜的前革命者,如今的化学家和大实业家。

他破碎的童年的忧伤,他对那时的萤火虫、储藏室、厕所、厨房、仆人、后院、街道、黄昏、白雪的久远的爱,他心里的这一切都被唤醒了,——那时,他曾经想入非非,拒绝生活。

谈话总是不能进行,因为奥列格从内心深处像个长者一样鄙视他们,而表面上同样不能虚与委蛇,只是由于塔尼亚的缘故才不得不一直结伴同行——完全没有真心和尊敬之情,他因此感到痛苦,所以不时在心里恶狠狠地模仿他们蹩脚的俄语。

现在,天黑得早了。晚上,他和阿波罗·别佐布拉佐夫两人久久地坐在沿岸街的护栏上,默默地看着一群丑陋而无忧无虑的人在被各色彩灯装点得五彩缤纷的法国梧桐树下慢慢起舞,在白色的藤椅之间穿行。他们回来的时候,天已经黑了。途中他们会突然钻出草丛,犹豫不决地走走停停,向海边走去。靠近海岸的地方,一只大船点燃火把,滑向水中,船上坐满了人,他们都一动不动。黄色的火焰很亮,不断地向水中发射出火花,把海水照得通亮,从水下发亮的地方放射出一束束光线。岸边的灌木丛看上去像是橙黄色的。

瘦猴儿也来过(也许是被抱来的),他没说话,像一尊深棕色的浑身瘦肉的雕像,脸长得像一个西班牙罪犯、贵族和画家,有着一张非常漂亮的大嘴。最后,阿波罗·别佐布拉佐夫终于步履蹒跚地出现在门边,但不知他是从哪里来的。塔尼亚的眼睛突然黯淡下来,用阴郁而意味深长的眼神迎接他的到来。和他一起来的还有一位长得像格鲁吉亚人的小姐,看样子是热坏了。

听不到船桨打水的声音,大船慢慢地、无声无息地在海面上滑行,渐渐消失在山崖后面,他们不再站在那里了,因为他们受到了惊吓,有点迷惑不解,好像这条船是忘川上摆渡者的独木舟,摆渡者穿着渔夫的破衣烂衫,手拿鱼叉出来捕章鱼。

这是年轻健美的身体的完美结合。这些身体聚集在一个刷着白灰的小房子里,房子的窗户上既没有窗框,也没有玻璃,只有绿色的古老的意大利单扇窗板。但他们头顶上飘浮着,悬挂着永恒的折磨——那是俄罗斯契诃夫式语言深刻的古板寂寞,不能谈论任何世俗和讨人喜欢的东西,不会富有趣味地谈论任何高尚的东西;与肉体斗争的精神。外在的、简单的、做作的同志关系,内在的、紧张的、严酷的爱的斗争。永远的、可悲的、熟悉得令人折磨的俄罗斯中学的环境。

奥列格想,这个海岸真奇怪,沙滩上看不到一只鸟,也看不到一条鱼,也没有螃蟹、贝壳,真是可恶的地方。蝉儿彻底没声了,——已经是九月份了,晚上的海水像冰凉的黑色的油。

很快,娜佳进了房间,也是从窗户爬进来的,这是一个大脸盘、洋娃娃一样异常漂亮的、健美的姑娘。与塔尼亚不一样的是,她直接简单、天真妩媚,显得可笑,一双挑衅的蓝色大眼睛看着一切,尽管她也像塔尼亚一样本能地、动物一般地沉默寡言和不爱与人交谈,可还是有一个高大阴郁、有见解的美男子时刻追随在她身后,如同欲加害于她的凶手和保镖一般——那人说一口奇怪的巴黎和俄罗斯土话,其中混杂着法语词汇和佐先科式词语。娜佳和塔尼亚总是同时保持沉默。塔尼亚的沉默是气恼的、智慧的,同时紧张地期待、理解、利用和谴责每一句话。娜佳的沉默是幼稚的、草率的、十分可笑的,她瞪着一双天空一样蔚蓝的、浮肿无神的大眼睛——简直是柔顺的极其难以琢磨的俄罗斯性产物。

早上,他被久违的独特雨声惊醒,窗外有层层密枝,所以看不见云彩,但是,雨被吹到他的脸上,于是周围的一切都光彩照人,像晴朗的天空之下莫斯科郊外的别墅区。大家都彻底厌倦了游泳,大家越来越频繁地坐在散乱的扑克牌上抽烟,塔尼亚也在这里,因为她那不固定的、被嫌弃的未婚夫已经打道回府了——像一个赤身裸体骑着破旧自行车的长发女子一样狼狈。但是,扑克牌很快也让大家感到了厌倦,被扔在帐篷里受了潮,都粘在一起了,他只带回了其中的一张,被塔尼亚用脚踩过的那张——在整个夏天虚张声势的新游戏中,只带回这一张牌。尽管还有钱,但是灰色的天空中已经传来离开的气息。

午饭后,塔尼亚通常闭门学习,但是,由于窗板虚掩着,她马上就会被闷得昏昏欲睡,肩膀和脸都趴在最开始的那一页上,那一页都被她睡觉时给压脏了。在正午的空旷中,奥列格疯狂而孤独地游荡着,顶着一头被晒干的头发——东一处,西一处,在山崖上漫无目的地闲逛。等待的时间过得很慢,周围的一切都显得了无生趣,亮得过分令人厌烦,要不就是可怕而陌生,充满敌意而冷漠无情,尽管是明晃晃的。海浪还是那么缓慢而温和地漫延着,似乎海水在再次涌动之前在那里打了一个盹儿,保持自己习惯的速度,一点儿也不因为奥列格坐在沙滩上等待而加快自己的脚步,而奥列格眯起眼睛看着蓝色的远方,很是气恼。他特别希望一切都如同电影里常见的一样,突然加快速度,势不可挡地奔向六点钟。而到了六点钟,在死一般的寂静里,他倾听着自己踩在砾石上的脚步声,如同走向狮子笼一般走向别墅,敲响那扇窗,但是没人回应。他小心翼翼地打开窗板,塔尼亚被耀眼的阳光照醒,脸红得像被赶走的厨娘,羞愧地跳起来,开始梳理头发。

伊万·格拉西莫维奇走了。到了晚上,一伙人又振作起来,当然是全体,聚集到拉旺杜,准备每人喝上一杯。奥列格记得,他们异乎寻常地活跃起来,拖出皮箱,从这个塞满了脏内衣、信件和无处不在的沙子的可爱的破烂堆里翻出了极其宝贵的、熨得平平整整的裤子,彼此看着,似乎互相嘲笑着,就着海水刮胡子、梳头发,在小镜子面前跳来跳去,喷上了香水,并把本来就很短的绒衣袖子卷到不能再卷。奥列格的手腕上像苦役犯一样系着一根细带子,那是贪婪、吝啬到不爱送礼的塔尼亚送给他的,他一直戴着,甚至在游到最遥远的游泳区域时都没有摘下来过。

塔尼亚宽阔而泛黄的后背还是在奥列格眼前晃来晃去,但现在看来已经不那么可怕,不那么陌生了,而且他还几乎有幸福的感觉——因为这样的小花招儿也就能再耍一个月了,很快他们就不得不在篱笆墙边分别,因为届时塔尼亚必须从窗户爬回自己的房间,因为所有的资产阶级成年人都已经在广场上的桌边坐了好久了。而奥列格将重回自己的社会底层,一个人留在森林里,四处游荡,寻找别佐布拉佐夫,以便和他一起像印第安人一样溜进厨房,在那里吃他们一成不变的素油番茄米饭,这米饭他们四天前就用简易烤架做好了。不过,他们的胃口特别好,而下海之后再吃饭简直就是一种巨大的享受。

最后,每个人都焕然一新,心中充满期待和因之而来的不可理喻的兴奋,在黑暗中毫不犹豫地赶往拉旺杜。他们走在如此熟悉的山崖上,途中要经过机场所在地,穿过一片荒地。

最后,他们玩够了闹够了,筋疲力尽,幸福而疲惫,浑身透湿,如落汤鸡一般地爬上岸,找到自己的鞋子,费力地把它们往湿漉漉的、如同煮熟的大虾一样粉红色的脚丫上套,用五根手指混乱梳理一下头发,就沿着山间小路往回走。很快,他们就走出乱石堆,迎面碰上一群叼着香烟的寂寞的俄罗斯度假者和“最新消息”。这些人带着某种八卦式的疑问紧盯着他们看。

灿烂的星空之下,电线上的电灯亮着,发出的白光照着没精打采的仙人掌和卖冰淇淋的小亭子。两家赌场里的电唱机都响着,但是去那里只能跳舞,喝酒的话太贵——他们知道在沿岸街的尽头有一个便宜的地方:当地人瘫坐在那里白色的路灯下,赤脚在灯光的照耀下十分醒目,他们以内行的眼光关注着一脸庄重的玩家们的球。那好像是一种没有保龄球的保龄球游戏。

在不停歇的喷泉中,在无休止的幸福的喧嚣声中,他们现在笑得直不起腰来,无所顾忌,直至失去理智,在两波海浪的间隙,塔尼亚爬到最危险的地方,张开双臂,眯起眼睛,把头伸进水里,很是享受地乱刨乱蹬,终于使奥列格彻底振奋并放下心来。

他们在稍远的地方坐下来,那里多少有点暗。趁着老板去拿玫瑰酒,奥列格不动声色地像个陌生人一样打量一副城市装扮、不动声色、变得陌生的塔尼亚。

但是,他们坐得太累了,塔尼亚往前挪了挪,脱下了鞋子,于是,她那褪了色的肥大便服的下摆落到水里,颜色变深了,但她还不满足,她疯狂地往湿漉漉的石头上爬。见此情景,奥列格很不开心,像老人一样为她担心,因为虽然阳光耀眼,但大海和海风似乎眼见得越来越凶猛,现在海浪已经有接近一座房子的高度了。塔尼亚带着一种可笑的恐惧向后跳开,嘴里喊着什么,但完全听不见她喊的是什么,水花从天而降,带着天然的清新落到脸上和胸前,衣服和头发都粘到了脸上,他们眯起眼睛擦脸上的海水,哧哧地笑着,而回应他们的,是虚幻透明的雷一样的海浪一次又一次袭来,把他们从头到脚浇个透——其中的一波浪特别急,差点儿把奥列格卷走,所以,四脚着地勉强稳住自己后,他真正地害怕起来:现在的场面很宏大,危险性也很大,因为在这样的包围之中,游泳技术再好也无济于事,况且塔尼亚像天生强健的人常有的那样,不懂体育,游泳技术也很差。

心中的疼痛忽然消退了,生命也仿佛在突然之间不存在了,在这样的凝固和静止中,奥列格仿佛被别人的生命吸引,脱离了自身。他就这样看着塔尼亚,而她似乎完全没有感觉到他的目光,转脸看着旁边。没有目光交流,正好让奥列格可以痛快地看个够,尽情地比较和回忆她从前的各种样子。

海浪冲过来的时候,在自己眼前冲出了一个蓝色的坑,亮闪闪的石头在坑底哗啦哗啦地滚动,然后,海浪升腾而起,就像一堵蓝色的高墙,眼看就要向他们劈面砸下来,却突然急速地飞腾而起,打在山崖上。于是,海浪冲起的泡沫在他们头顶上方飞溅起来,翻腾着向前飞去,山崖的缝隙之间露出蓝色的天空,但是,海浪慢慢退去,从山缝之间向相反的方向喷射出片片瀑布。

穿戴整齐的塔尼亚舒展开双肩,猛然之间显得十分伟岸,身上的蓝色连衣裙是别人的,仿佛铠甲一样包裹着她的身体,虽然不习惯,但还是令人高兴。她坐在藤椅上,侧面被照亮,显得很突兀,只把头转过去面向大海,阴沉着脸目不转睛地看向那里。从这里看不见大海,只有防波堤上有些路灯像一个个黄色的斑点提示着它的存在。在这个一动不动的身形里面,有着某种冬天的、清醒的、完全摆脱了夏天的琐碎的、眉头紧皱的、英勇的、几乎是男性的东西。双唇疲惫地、鄙夷地噘起,永远也晒不黑的脸是苍白的,干净而极其端正的鼻子又高又挺,仿佛能够刺破黑暗。但是,在那双自小多皱的眼睛里却流露出奥列格不熟悉的、让他感到十分痛苦的疲惫、些许的哀伤和突然置身事外的神情。而在这一切的表象之下,隐藏着一丝只有一身缺点的特别有才华、特别冷漠的人才有的高尚而模糊的善良和忧郁。奥列格真的有点出神了,这简直太突然了,这张古典的、几乎像牛一样的脸上有着捷列扎那种神仙般无欲无求的美,只是这一次这张脸上没有了肺痨患者那种可怕的枯瘦。痛苦而沉重、灵巧而鲜活的身体一动不动,执拗地看着旁边。他和她的心灵代表着两种信仰,两个极端,就像冬与夏,在这两者之间似乎有什么东西在模模糊糊地理解、感觉和倾听着。奥列格坐在桌子的另一边,带着近乎圣洁的赞美和恐惧之情,像个远古时期的猎人一样看着圣礼女仆一样的她。他在喝酒,手指和眼睛慢慢地像灌上了铅,身体像平常一样发沉,什么声音都听不清了,和他谈话的人好像在很远的地方说话,所有的影像都失去了其在空间中的确切位置,他的心里是无边的黑夜。

塔尼亚和奥列格顺着山坡蹦蹦跳跳地向水中跑去——她在前面,嬉闹着,享受着棕色双腿的勇敢无畏、精准动作和过人力量;他在后面,跌跌撞撞地,不时笨拙地失足踩空,擦破双手,因为爱情、羞涩和燥热而激动万分、晕头晕脑。如果是在别的时候,他会非常乐意参加追逐,炫耀自己的无所畏惧,但现在热血在耳朵里剧烈撞击,导致他只能勉强跟上她的脚步。最后,精疲力竭的他们爬上了陡峭的岬角里的一块平坦的大石头,惊动了一大群变质的红色大虾一般躲在石头后面的裸体主义者。他们在石头上坐下来,笼罩在一片清新的水雾中,随着海浪每一次的冲击,总有一阵水雾从他们头上飞过。风越来越大,地平线上有一个细长的白条,——在地平线的那边,下过暴风雨,因此,有一排排高高的海浪从那边涌来,翻滚的白色浪峰不时在急速前进之中消失。

他在喝酒,无声无息的幸福带来一种不同寻常的自由自在的感觉,充满了他的身心,虽然表面上看他的身体还没有感染到全体俄罗斯人那种不快乐的快乐。

“啊,大海,我是多么爱你!我现在就要投向你的怀抱,亲吻你带有咸味的嘴唇,虽然你感觉不到我的亲吻,却会回吻我,直到耳朵里嗡嗡作响,直到咬破的双唇感觉又咸又痛,啊,大海,我最初的和最后的爱。”

塔尼亚不能喝酒,她很快就醉了,尽管不露声色,但是看上去和善多了。现在她那斜睨的绿眼睛里闪烁着某种善意的,几乎是母性的、呵护备至的眼神,她正用这双眼睛笑盈盈地环视着同伴。斯拉夫派分子一会儿阴沉,一会儿发笑,拒绝一切,否定一切。瘦猴儿玩弄着手环上的流苏,惊讶而心不在焉地听着大眼睛小姐多少有些狂放不羁的言语。娜佳在笑,让牙医绝望的三十二颗牙齿闪闪放光。别佐布拉佐夫有点醉了,但是在抗拒着醉意,跟俄罗斯人一样把大胡子抓在手里不停地捋着,同时关注着玩球的人们。不过,桌边的人慢慢散去,最后老板迈着小步把他们都送回屋里去了,很快就只剩下他们两人在白色的灯光下。

“海面上波澜不兴,水里连鱼的影子也没有,高空中没有一只小鸟。

回来的路上,他们高一声低一声、南腔北调地唱着歌,不开心地嬉闹着,弄翻了一个换衣亭,臭骂了一个当地人,令所有人吃惊和松了一口气的是,这人居然没还嘴。他们吵吵嚷嚷,你推我搡地挤进了一家有着白色屋顶、名叫“格兰德”的小酒馆。酒馆的外形像个不真实的潜水艇,按照立体主义的最新时尚进行了装修。他们瘫坐在酒馆里的绿色沙发上,醉醺醺地虚张声势,大胆而悲伤地、无所顾忌地谈论着彼此的私事。他们跳着闹着,然后又分开,衣衫凌乱、大喊大叫。他们的快乐是咄咄逼人的,因为他们总是粗鲁地看着别的人,所以很快小酒馆里就剩下他们自己了。他们的脸色暗淡了,玩得太累了,最后不情愿地付了账,动身往回走。黑暗中他们很快就走散了,正空旷的山地里,谁也找不到谁。

“正午,已经热透的石块间透出点点青色,蝉在清晰地、唱歌般没完没了地叫着,突然,所有的蝉声一齐停了下来,好像有一种神秘的不成文的旋律,接下来,阳光下的空气又在无数单调的声音中沸腾起来。

这次奥列格和塔尼亚走在了一起,在酒精的作用下,他心里翻江倒海,情绪高涨,勇气大增,嘴里还哼着不久前刚刚学会的粗犷热情的法国浪漫曲:“Poursuivantleneantd’amourssanslendemain,sansamis,sanstendressejepoursuismonchemin.Et la nuit m’envahit.Tout est brume,tout est bruit”。[4]

“但我还是最喜欢你最早的那些衣裙,早晨穿的,它们是那么光鲜靓丽,布满了亮片、亮光和花纹,你穿着它们迎接欢喜的八月时光,大海啊,爱神。

平时他由于气恼和自尊完全不能开口唱歌,——迫害狂的幻想压制了他的声音,但是现在这种幻想消失了,所以他也听到了自己的声音。

“女魔法师,你一天要换多少次衣服啊,(我知道)你有多少衣裙啊,有深蓝、浅蓝的,绿色的,正午穿的暗紫色的,它们如此华丽地在风中窸窣作响,晚上穿的暗灰色的,镶满白色的花边,还有早晨穿的粉白色的,那么光滑,就像救世主的法衣,似乎浑然天成,没有接缝。

后来,他突然自作主张地挽起她的手臂并搂住了她的肩膀。塔尼亚不但没有反抗,反而很顺从,期待着他别的、进一步的行动,因为尽管她匀称的身体让人产生一种压迫感和屈辱感,她却总是在不由自主地向他靠拢,期待和喜欢他干柴烈火一样的亲近。不过,令奥列格痛苦的是,他自己很快就清醒了,快到别墅的时候,他不知不觉又恢复了以往那种紧张、拘束、屈辱的样子。“真没劲,又是愚蠢的知识分子作风!他连借酒失态的能力都没有,总是自以为聪明,怕这怕那……”——塔尼亚心想。事实上,令奥列格感到不幸的是他已经完全神思恍惚,如今他只有哭哭啼啼,摇摇晃晃,跌跌撞撞,泪花四溅,因为可怜自己而夸张地抽抽搭搭。“我从生理上痛彻肌肤地讨厌哭哭啼啼的男人。”——后来,塔尼亚在日记中这样写道。胆怯和孩子式的优柔寡断折磨着他,因为剩下的路程不多了,而酒醉带给他们的短暂的亲近感越来越少。后来,在花园的栅栏外边,奥列格终于彻底爆发了,用额头顶着栅栏上冰冷的铁丝,笨拙地像个中学生一样天真地要求塔尼亚给个明确的说法:“不行,你现在必须告诉我,一次性了断:你爱不爱我?难道你谁也不爱,并且永远也不会爱上任何人?”

“快去吧,鸟儿,快听从呼唤飞到芦苇丛中去吧,明天就是九月了;九月里天空和血液都会变得更凉,荒凉浴场的沙滩上一个人也不会有了,书的上方一本书高的地方有一株薄荷在轻轻摇摆。大海啊,爱神。

[1] 你可以穿着水晶般华丽的衣裙出门你依然美丽。保罗·卢亚德(法国)

“大海啊,所有神祇之中最奢华和最朴实的大海,为了我和你富有的崇拜者,你装扮得同样美丽,后者从摩托艇白色的船舷向下伸出一只手,——你总是那么清新,在无数的画家面前,就像在空旷、陡峭的海岸面前一样,总是那么雄壮,一位可怜的渔夫正在岸上读着去年的旧报纸。内心深处十分平静的你,在阳光下永远风情万种、光彩照人、快乐嬉戏,反射它的光芒,因为太阳、心脏在和上帝调情,因为我全身被你的蓝光照亮,所以我现在写字的这张纸看上去也是蓝色的。特别细腻的沙子落在它上面,它头顶上还垂着一株薄荷,薄荷的花不考虑观者的心情,已经凋谢了,因为八月就要过去了;这是一个奇怪的月份——既不是夏天,也不是秋天,既是夏天,又是秋天,就像我这三十岁的年龄。

[2] 保罗·卢亚德(法国)

“大海啊,大海,多少次,我来到你身边,呼喊、召唤和询问你,而你似是而非地回应我、视而不见地安慰我,总是不疾不徐地歌唱着一切的美丽、天真,歌唱着大海、爱神。

[3] 德国作曲家瓦格纳创作的一部三幕浪漫歌剧,其主人公名字也叫罗恩格林,剧中第三幕有婚礼进行曲。——译者注

Та beaute continue.[1]

[4] “我追随着空虚的爱情,没有明天,没有朋友,没有温柔的爱抚,我走着我自己的路。夜晚笼罩着我。一切都是黑暗,一切都是喧嚣。”(法语)

Tuреuх sortir en robe de cristal.