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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章

没有塔尼亚,但是有阿波罗陪伴的这些早晨是幸福的时光。奥列格似乎只有在她没有醒来的时候才能发现身边的大自然。当她迈着故作平稳的步子出现在浴场尽头时,周围的一切对奥列格来讲都变得不重要了,一切都只是正在发生的令人痛苦的事情的装饰。

在装着水的木盆中洗过脸后,看也不看地梳了梳湿漉漉的头发,两个强盗向城里走去,去商店时,奥列格每次都请求别佐布拉佐夫什么东西也别偷,可每次别佐布拉佐夫都保持着惊人的镇定并以极快的手法偷上一些大块的巧克力板,还能无比安全地继续与面包店老板娘聊天(而他偷东西的时候,老板娘恰巧短暂地离开,去烤面包的小屋取面包)。他们经过一座座正在沉睡的旅馆,旅馆都粉刷成不真实的粉红色,使它们看起来像一个个临时戏台。林荫路尽头的空地上有小石墙包围着海滨浴场,他们坐到墙上,把腿垂下去,喝着冷牛奶。由于冷牛奶的作用,鼻子里有点疼。然后,他们拖着变得沉重的身躯,慢慢地穿过灌木丛往回走,灌木丛后面,全身通红的人们正带着滑稽的严肃神情坐在自己的帐篷旁边开启罐头。这些经过改装、完善的帐篷一下子令人讨厌地把他们的心拉回了城市,拉回了百货商场的橱窗,因为他们虽然初学乍练,但内心却是真正的流浪者,一下子就毫不费力地丢掉了城市人的外表。接下来,他们走过空荡荡的海滨浴场,浴场上有着无数的彩色石头,蓝得无以言表的海水慢慢地涌上来,冲刷着这些石头,使它们蒙上了一层神奇的光亮和色彩。

早晨相当平静。左边海岬的上方是山地,他们正在远离这些山地,前面山崖上的橙黄色松树一动不动。现在,他们已经走上了一望无际的被晒得热乎乎的松针地毯,松针地毯在响亮的蝉鸣之中散发出温热和浓郁的香气。他们登上山崖,再次穿过别墅群,——此时那里已经有人在大声地洗漱,然后下山来到属于他们自己的偏远的人迹罕至的浴场,那里还一个人都没有。一夜之间,海水冲刷掉了赤脚的印记,沙子由于受潮而变得光滑平整,使浴场看上去像没有人烟的样子,甚至不忍踏足去破坏它。“有些人破坏和污染海水,但不是只有他们在海里便溺,所以他们新鲜肥腻的粪便和他们一起漂浮起来,于是他们赶紧嬉戏喊叫着躲开,用他们柔软的肉体扰乱人们的视野。”——阿波罗·别佐布拉佐夫说道,因为他想起了列昂季耶夫最爱说的话:大自然是完美无缺的,细腿的城市人是大自然中意想不到的污点……但暂时只有他们两人,阿波罗·别佐布拉佐夫把被海水冲到岸边的装煤油的铁皮盒灌满湿乎乎的沙子和砾石,开始锻炼身体,他躺在地上,挥舞着铁盒子,用指尖把它送过头顶。这时,奥列格却阴郁地皱着眉头,枕着自己的后脑勺,对着太阳发呆,好像陷入了沉思。大海对他这个城市人的作用非常巨大,如同酒精饮料之于爱斯基摩人,他简直迷失了自己,迷失在它的光辉里,不能思想,也不能言语。这不,他最后终于下定决心进入几乎烫人的水里(但是,入水的最初,滚烫的身体还是感到很不舒服的凉),到达水下很深的地方,然后皱起眉头,完全没有把头露出水面,就做出自由泳的起始动作,挥臂五六次,加速向前冲去,这时,哗啦哗啦的水声汹涌而来,一下子包围了他——那是双臂在水中噼里啪啦地打水、划水和劈水的动作在低垂的脑袋中引起的回声。但是,当他短暂地吸一口气,翻转身体,在水下用力地以串串气泡的形式把这口气吐出来时,他的呼吸声听上去更加响亮。左臂打水不是特别有劲,他的左臂弱一些,不过,他强壮的右臂却可以自如地把肘弯露出水面,像鲨鱼的鳍一样,收回的时候,还可以用手掌劈波斩浪。奥列格由于噪音而气喘吁吁,眼睛几乎看不见前面的东西,他依靠蹬腿向前滑行,阿波罗懒得去追赶他,只是以舒适的侧游姿势跟在后面,但最后他总是能够超过用力过猛、筋疲力尽的奥列格。就这样,他们很长时间都不转身向后看,最后,当奥列格终于回头看的时候,突然觉得浴场好像陷落下去了,而浴场上的松树变得很小很小,就像绿色的西伯利亚白芷,但阿波罗还会继续向前游,游得很远很远,不时改变泳姿……

大家都还在低矮的别墅里沉睡,尽管窗户打开了,一切还是充满着危险的、成功的和敌对的生命力。这生命力肆无忌惮、无忧无虑地沉浸在睡梦中,就像万事无忧的大力士,因为即使在梦中,他的力量也保护着它。

哦,多么幸福!这是完全得到释放的纯粹肉体的幸福,是努力的幸福,是树叶颤动的幸福,是水的柔软属性的幸福,许多人在眼前快乐地忙忙碌碌,柔软的水不可分割地跟在身后!哦,多么幸福!这是手臂,特别是右手手臂的幸福,它机动灵活,与水作战(一般的规矩是让人的手掌柔和地、鱼一样没有棱角地在水里滑行,但是,那样就没有幸福的喧闹和泡沫了,于是,奥列格不顾这一切规矩,胡乱地笨拙地划着水,所以总是有漩涡妨碍他运动,而阿波罗·别佐布拉佐夫则无声无息、姿势并不优美地一直向前向前,就像一头黄色的海豚)!哦,多么幸福!这是脚掌的幸福,它厌倦了规规矩矩的划水动作,而是随心所欲,任意为之!

奥列格清楚地记得自己初到法威雷斯时每次醒来的感觉……一开始是震惊,不敢相信眼前的一切:头上不是发黄的天花板,而是缓缓地摇动着总是干干净净、好像刚刚清洗过的松枝,想不出比它们更美的东西了,而且松枝之间和松枝上方是那么的蓝,蓝到完美无缺的天空,带着清晨无法言说的温柔、忠诚和宁静……通常情况下,怎么能在露天地生活和睡觉呢?而且,没有任何人,没有一个城里人来纠缠你!起床是令人惬意的,还因为既不需要穿衣服,也不需要叠被子……

哦,这是脸庞的幸福和被海盐侵袭的眼睛的可笑的不幸!……突然,情况变得“有点可怕”,因为他们漂得太远了,但是,阿波罗·别佐布拉佐夫根据一座一座小房子慢慢变远的圣特罗佩斯来精确地计量着走过的距离,圣特罗佩斯就隐藏在近处的峭岩之后,峭岩的尖上,塔尼亚的别墅像瞭望塔一样在阳光下闪亮……“等一等……”别佐布拉佐夫喊道……“马上有人来救你……”确实,一位别墅航海家的笨重帆船差点没把阿波罗·别佐布拉佐夫本人撞进水里淹死,因为他们已经在海上漂流了一个半小时,浴场上已经挤满了神经软弱的别墅住客。当地人非常执拗地从来也不游泳,但是,在持续不断的过分不安的影响下,他们不止一次闷闷不乐地架着小船出来抢救溺水者。阿波罗让他们开到离自己很近的地方,小船上的人都已经开始大声喊叫了:“Tiensbon,monbrave,onarrive!”[1]他突然姿态优美地劈开水面,一下子从他们身边游开,而同时,兴奋过度的奥列格在水中挣扎着向他们大喊大叫:“Alors!Pluspossibledecirculerladedans.Banded’impotents!”[2]——这让他感到很开心。他们游出很远的距离,在身下的海水早就由透明变成墨蓝的时候,他们就仰面躺在水上,欢庆享受。身上身下是同样温暖的两片蓝,而海岸像一条细细的绿色带子无限地延伸开去,——完全分不清哪里是我们的浴场,哪里是相邻的浴场,——岸上露出重重青山,重重地压抑着海岸。不过,早就神经兮兮吓得够呛的奥列格想回去了,强烈的忧愁和恐惧让他的心不时一阵阵缩紧,但阿波罗·别佐布拉佐夫却不停地转动着身体,然后很随意地侧着身子游,他们漫无目的地向岸边慢慢游去,常常累得好像只能留在原地、不能动弹似的,在激浪的喧腾声中虚弱得只能勉强爬上岸来,可还是觉得迎面而来的海浪会把他们冲回去,他们总要在岸边苦闷地拼命挣扎个两三次,差点在那一小块地方背过气去。周围重新变得空荡荡的,因为衣着华丽的年轻人们已经把疲惫的身体器官浸泡在海水的怀抱中,玩过了球,心满意足地回去吃饭了。而对奥列格和别佐布拉佐夫来讲,吃饭这件事可要复杂得多:他们必须尽力避开花园里长桌边的人,潜入厨房,在那里古老的三脚灶台上煮好他们的通心粉,倒上稀薄的番茄汁,吃完之后,贪婪地把头埋在西瓜通红甜蜜的果肉中,用脸在上面蹭来蹭去,并把西瓜籽吐得远远的。

地狱里的姆姆:什么办法也没有,我们是暴露的……

午饭后,别佐布拉佐夫经常带着一本书消失,这本书他从来不读,但总是随身携带,通过感觉来吸收和汲取它的内容。他到山里去,在那里满头大汗地爬山,想远离一切生物,找个老鹰窝睡觉。在这里,昏昏欲睡的时候,他思索自己美好的佛教思想、一切事物围绕太阳的圆周运动、自由与义务的统一和世界的轻盈,——它可以像午后甜美的困倦和茫然一样,轻易地被从身上拂掉;而在离他几俄里远的下面地方,快得让人无法忍受地、沉重而令人不安地上演着奥列格那如雷电般短暂的幸福,它必然被漫长而沉重的泪雨取代。

萨吉拉(在山洞里,穿着丝袜):荣耀属于海员哥伦布·克里斯托弗……他发现了美洲,开创了更大的空间……

塔尼亚用两条丰满结实的大腿自信地支撑着她的身体,由于过度敏感,她故意不摆动大腿和侧腰,而是把它们收紧,带着自己险恶而美好的优点,从浴场的另一头慢慢地逼近,奥列格虽然近视,还是会一下子认出她那故意挑衅般隐藏起来的身段,于是,在喜悦的绝望之中,他以一种极不舒服的姿势痛苦地僵住不动了。

地狱里的基督:而上面的一切即是下面一切的反映,阿门……所以,唐·阿米那多的影子也出现在七重天……

塔尼亚还是那么缓慢地走着,无论如何都不会加快脚步,就这样走到他身边和他打招呼,可她故作平静的声音却与她眼里热辣辣的鞑靼式火光形成鲜明的对比。这目光令奥列格饱受折磨,它简直和那双没有任何表情的眼睛一样,生硬而不可捉摸,除了她心中所想,这从不泄露任何秘密的目光也让他十分局促不安,使他不由得想要落在她身后一点点,因为这样一来她就看不见他,而他就可以尽情地欣赏、观看她那宽阔的棕色后背。走路时,她的后背像一个凸起的三角形一样晃来晃去,最后慢慢过渡到她那较窄的裹着粗麻布泳衣的侧腰,泳衣是天蓝色的,已经褪了色。塔尼亚个子不高,但是身材匀称、结实,所以给人的感觉高大威猛,就好像雅典娜神庙,高不过四层楼,看上去却巍峨雄壮。而且,像神庙向内凹进的圆柱一样,塔尼亚的肩膀不是棱角分明地突出,而是在肌肉的压力之下柔软地圆润,这让奥列格想起阿波罗·别佐布拉佐夫有一次突然陷入沉思之后所说的话。当时,后者好像想起了什么,难过而鄙视地噘起嘴唇说:“如果你想知道你是否爱一个人的话,那你就想办法在他一个人走在林荫路上、毫不知情的时候,从他身后看看他。

奥列格:现在大海非常奇怪地呼啸、奔腾、翻滚,好像在指责海岸,而太阳的光斑飞快地在山崖上滑动,照亮和淹没所过之处的一切……

“在每个人的步态和他后背的表现里有一些特别不同的东西——那是他的弱点和他的特别强健之处,——如果你的心没有被融化,就意味着什么也帮不了你,你不爱他。”

阿波罗(阴郁地):不知道为什么在这里感觉不舒服……难道我们要身无分文地返回巴黎吗?

走在塔尼亚的身后,奥列格尽情地把这后背看了个够,不兴奋(兴奋什么!),但是有点颤抖地领悟着她的身体在大海和山崖的蓝橙色背景下达到完美平衡的阳光逻辑——而这一切对他这个渴求拉福格和普鲁斯特式神学悲哀中的黄金现实之人来讲,是一个好到令人发指的新发现:关于精神的再现和客观表现,不是它向物质的堕落,而是它魅力无穷的客观化,尽管在这一过程中它并不能获得荣耀;关于成功种族的幸福;关于无限忠于生命、无爱不欢、体面地降生之人的无可挽救的耻辱。在这完美无缺的神经机制中,有一种不动声色的东西对他本人来讲是毁灭性的,它引发了一种不祥的恐惧,古老的恐惧,面对神祇的欣喜若狂,根据这种欣喜若狂的感觉,神祇能够准确无误地猜到谁是凡夫俗子,然后微微一笑,转身离开他们。奥列格和塔尼亚也上山。塔尼亚开心而平静,能够发现和注意路上的一切,奥列格不开心,不平静,欣喜若狂、没头没脑、驴唇不对马嘴地回应着她的话。塔尼亚走路一点儿也不累,迈开健硕、柔韧、生得十分完美的大腿,从一块块石头上跳过,爬得越来越高,炫耀着自己的英勇无畏,享受着恐惧的感觉——直到山脉的另一边,在他们眼前展现出另一个浴场,只不过这个浴场更加原始,于是,她停下脚步,因为她知道在浴场尽头阻挡着的另一座更高的山后面,还会是大海在白色的沙滩上与海岸接吻,连个见证人也没有,怎么也妨碍不了它。

高傲女子必不可少的器官(声音美妙,抑扬顿挫):爱麻痹了上帝,因为善之所以为善不是因为它是善,而是因为它喝了过多的甜酒……因此,就让混(坟)墓来惩罚我吧……

他们就地在滚烫的石块中间安顿好,坐了下来,然后他们进行了第一次长谈。在整个谈话期间,奥列格一直都在表示同意,仿佛突然之间堕入某个未知真理的深渊,这些真理与他长久以来无限悲哀地秉承的一切完全相反,但是,在飞速堕落、背叛的后面隐藏着某种不祥的恐惧感,这种对未知的不可改变的事物的恐惧无处不在,使人的内心无比压抑。

蹲茅坑很无聊。犹太人令人讨厌。约纳曾把鲸鱼放到肚子上……(军乐团演奏的莫扎特的《安魂曲》低低地慢慢飘过卢比扬广场的上空,一些一无是处的动物、房屋和人群睁开眼睛,惊恐地四下张望,不明白自己身处何地,然后乐队又重新演奏起《在满洲里的山冈上》。地狱里的基督继续抽着手里的香烟,被烟熏得撇着嘴,在他头顶上方青色的烟圈里有一个古典风格的高傲女子在自言自语……)高傲女子:上帝选择了爱,因为善之所以为善不是因为上帝爱它,而是因为它是善……

说实在的,他能在这个肥胖而蛮横的女人身上找到什么呢?是她良好的生育能力?生育他——包括他的一对脏兮兮的耳朵和一张管不住的嘴。但是,她想和我生孩子,可我不想出生。重生的时候,我答应过永远不生孩子。刚刚出生,我就开始为觉醒和节欲而斗争,以生命为代价。

奥列格:我不愿意再游泳了,真想再玩一把扑克或者把这些精神变态的独木舟抢过来……(白天的时候,天色就在慢慢变暗。海水变成丑恶的蓝色胶冻,——遍布罐头盒子内部的那种,森林像是没人理会的猥琐的“最新消息”,而在森林外边的地平线上显露出巨大的性器官,像红色的云彩。)器官的合唱:冬天,一个农民在欢天喜地地清理着道路。他能感觉到红色木铲上雪的存在,急于狠狠地拍打什么……(无法言说的悲伤令人揪心,可是,天上却慢慢落下一些烟头、物理学生的练习纸和染成灰绿色的营房墙砖的碎块。然后,一切都慢慢变成白雪,白雪中有一个巨大的红色天使,在睡梦中颤抖着喃喃叙说上一个动作。)达维德大声地弹奏着竖琴。

她身后散发着一种强烈的狐狸或公狗的味道。一边走,一边用尾巴清扫着脚印。长着鞑靼眼睛的胖狐狸帕特里克耶夫娜。不,吃掉我的人不应该是你。她总是带着一副神秘莫测的样子走进来,全身充满弹性,凹凸有致,走路时散发着性别的魅力。每当这时,他都会瞬间失去在她面前的自主性、尊严、勇气和幽默感。不过,有意思的是,女性对自己的性别有什么感觉呢?是两腿之间的珍宝吗?她总是由于突然响起的刺激性声音而颤抖或令人讨厌地抽搐一下,在椅子上弯下腰,好像性器剧痛似的,是只以它为自己存在的中心,为评价和几乎是触摸着感受世界的标准吗?人们怜惜他,为他清洗身体,走到哪里都带着他,甚至包括去教堂,——尤其是去教堂。男人的性器没事的时候也晃晃荡荡的,可她们的性器隐藏得很深,是隐蔽的,被秘密地挤压着,她们保护自己珍宝的第一个姿势——就是用手捂住性器。而对男人的性器,她们总是敏感地躲避,害怕,因为一个男人从头到脚对她们来说只是一个会走路、会说话、直立的性器官,尽管他有着各种各样的思想。

为什么?……既然他们在地狱里被火焰和悲伤喂得酒足饭饱。(巨大的一团烟雾;一瞬间听到罪人们的合唱:“就让坟墓来惩罚我吧……”然后,基督又疲惫而气息微弱地吟唱起来,不时发出尖厉的声音,朗诵着陈年的杂志。)阿波罗·帕里日斯基:那么游泳呢?去他妈的精神吧!我的表达是否标准?

别佐布拉佐夫,你看,每一块石头的形式都多得出人意料,十分出人意料。你掂量掂量它。把它拿在手里。别怕用力。现在你看出了吧,大地是多么多么热烈地爱着它,一刻也不让它离开自己的腹部。正因如此,你才那么爱护和刻意锻炼你那沉重的双手,想要像吉尔伽美什一样长久地拆散爱与被爱的人(吉尔伽美什因为拆散相爱的人、强迫他们修筑城墙而开罪于神明)。

他撒谎,一直在撒谎。(乐队在演奏《在满洲里的山冈上》。)地狱里的基督:他们将如同最终不得不两次死亡的拉扎尔一样,最多能在懒惰的天使的餐桌边吃点残羹冷炙……

把你的脸贴近地上温热的松针听一听——你什么也听不到,可那里有地热在活动,有滚烫的河水在流动,如果竖起耳朵,什么也不想,也许你能听见一只顽强的小鸟在一本正经、无限悲哀、明朗愉快、坚持不懈地鸣叫着说出自己的全部秘密。于是,你再一次领悟到,所有事物的本质都存在于它们的表面,而不是隐藏在事物的背后,所以无处可寻。

阿波罗·皮费斯基(赤身裸体,系着浆洗过的硬领子):他撒谎,一直在撒谎……他偷过东西,魔鬼也把他带到过教堂的房顶上,魔鬼披过上帝的外衣,就像穿一条皱巴巴的裤子……

打开你的手掌,亲一亲。身体不是在骨缝间的内部通过血液打开,而是在皮肤里肆无忌惮地打开。皮肤是暴露无遗的身体、疲惫、幸福、恐惧、缺陷、欲望,没有任何东西比皮肤更深刻。亲吻大地滚烫的皮肤吧,抚摩它,闻一闻,尝一尝它的味道,那么,大地的灵魂就会发出它的气息,不是从皮肤的下面,而是从皮肤的表面散发出来,没有任何东西比表面更深刻。但是,如果没有了自己的观众,皮肤算什么,没有见识过男人的老处女肯定会抓破自己的皮肤,所以,这世界上一切的美都会高兴得到你的注视,反之亦然。别佐布拉佐夫,你看,大地轻松地托着你,就像一棵大树轻松地托着一只小鸟,小鸟用自己美妙而遥远的午间歌声描画、展现、强调着树的伟岸。你和大地彼此十分理解,所以,胸膛的起伏才如此平稳,好像没有呼吸,心脏的跳动才如此平静,好像没有心跳。事物本身就能在你身上发现自己,也能在你身上发现自己的美好。你是已经物化了的世间温暖的镜子,它十分平稳和平静,不急不躁地在你眼前弥漫开来,就像面对世界的蔚蓝面孔。镜子的美德就是你的美德:反映一切,无处不在,放弃自我,在视力之镜中消失,毫不迟疑、镇定自若地迎接人们亮闪闪的目光。你就是这样出现的,而且镇定自若地反映出了塔季扬娜沉重的双眼,表面只有瞬间的凌乱,然后一圈圈、一条条、一点点慢慢舒展,最后重新变得平滑。不,阿波罗,在你没有爱上上帝身体里的人之前,你不会在人身上找到上帝。凡是私人的都被你当成不知羞耻、死乞白赖地纠缠着,使自己最无法摆脱的东西,保护自身独特性的游戏的高尚全归功于它,因此,怕死是不体面的。一位中年观众的视野是另外一位观众视野的延续,如果这个视野很好,而他又善于忘掉自己,善于在目力所及之物和目力所及之物的自我完善中忘我的话。

地狱里的基督:我是葡萄藤,我的父亲是贩卖葡萄酒的,但是不可能偷窃。

但是,你累了,别佐布拉佐夫。你在不知不觉间迅速地累了,不愿意再欢庆、看见和被看见。所以,最美好的时光离傍晚的第一缕昏黄不远,而夜里,观众和可见之物都会消失,只有星辰和滚烫灵动的心脏在对幸福无法满足的渴望中静静地受着煎熬。失去了渴望之后,你就失去了这无所不在的夜生活,阿波罗,现在你是世界上最肤浅的人,因为渴望和痛苦是世界的深度,而你不痛苦。

奥列格:可以摘点葡萄,午饭后会给我们留点东西的……

像一股巨大的太阳波,经过无数的形式变化和痛苦折磨,世界悄悄地、慢慢地趋于自身的表面化并无法忍受自己,它一边在一种愉快的麻木中长久地告别,一边在高山之上俯视自己,惊讶于自身毫无用处的美……别佐布拉佐夫,你的力量在于能够拒绝参与一切事物,拒绝伤害和痛苦,拒绝骄傲和责难,你与一切生动之物的玻璃般透明的、金子般美好的、死气沉沉的格格不入也在于此。

阿波罗:今天咱俩吃点什么呢?

你常常能感受到对手的反击,于是你就带着虔诚无声的惊异审视对方的脸,同时心中默默地重复:这个人是自由的,有权认为他的恶好于我的善。仿佛突然醒来,第一次感受到这自由的不可逆转,模模糊糊地想起那遥远的属于世界的瞬间,——那时,有着千万双明亮眼睛的天空在恐惧中屏住了气息。

这个电唱机演奏的是探戈《普列加利亚》——听过多少次的那个夏天缓慢而低沉的副歌,少年们的心因为厌恶和恐惧而突然停止了跳动,心底深处沉闷、悲哀地发出凄惨而微弱的共鸣。的确,在这失去了一切柔软性的广阔大自然中,有着某种毁灭、压抑、僵死和陌生的东西,就像歌剧的布景,就像一场噩梦,所有的一切从第一刻起就过分鲜明而清晰,令人怀疑。最后,阿波罗第一个从一片病态的麻木中清醒过来,而奥列格甚至很高兴他和塔尼亚在人前亲近而又疏远的尴尬局面的结束。不过,第一次像童子军那样裹着毛毯,甚至跌跌撞撞地走在森林一望无际的黑暗中,在灌木丛中寻找适于宿营的地点,而四周是无边的空旷、安宁的黑暗和寂静,没有警察的存在,——这一切都令人吃惊、惊异,这种感觉令人多么舒畅!可是,月亮的青光重新洒在了松林间的路上,然后他们又在地上谈了好长时间,谈论食物、西瓜、牛奶、马卡龙糖、帐篷,直到最后阿波罗不再回话,于是奥列格不开心地想到自己要独自面对恐惧和希望了,但他还是睡着了,陷入了无数可怕的梦境之中,梦见丢了车票,赶不上车,梦见自己总是在不能确定的、令人苦闷的偏僻之地寻找塔尼亚。这些梦的色彩艳丽得违反自然,使他感到压抑和窒息,直到最后困倦至极时,一切才沉寂在正常的深度睡眠之中。

他到底在干什么?……一个人有了生命和幸福还不够吗?噢,停下吧,停下吧……要知道世界上只有一种自由,现在它完全属于你,而到时候它将无可挽回地属于他和你……但是,出色的幻想家没有平静地听,却在平静地呆呆地看着一个人,那个人像一株健壮的植物,全然懵懂,无辜地赤裸着身体,眼看着上帝,突然,一支火箭从上帝的口中飞出,飞得远远的,于是整个天空发出一声惊叹,而那个人悄悄地、但是奇怪地改变了面容,但是,天使发现他的创造者也改变了模样,因为他之前根本没有脸孔,——口中吐火的天使们刚刚恭敬地转身背对他说过这个……从火红的云彩当中,迎着人的面,突然出现了一个曼妙无比、充满阳刚之气、提香式的人形,大家带着难以言说的、心平气和的赞美之情注意地看着它,谁也没有死去……

现在,只有香烟的火光偶尔闪亮一下,大海完全黑了下来,山崖像模糊的白点堆积在那里。突然,在更远的距离之外,在岩石、水草和海湾的近岸浅滩对面,清晰地传来音乐声(这已经不是第一次听到音乐声了)——那是演出大厅里的电唱机里的演奏声,路灯微弱的黄光在看不见的水面上摇曳起来。

在挡住视野的群山后面,很快又出现了别的山,最初看上去像丘陵,但是,到达它们脚下的路程极其遥远,登上山顶绝非一日之功。灵魂,请你转身背对着它们,感受身后的它们的高不可攀,面向大海,因为你已经攀登得够高了,你不应该过分远离有人烟的地方。这样,塔季扬娜和奥列格没有爬到离别墅区太远的高处,他们在第一条山脉消失在松林间的地方停了下来。这里的松树被不知何时刮起的风吹得东倒西歪,他们站在一个石头坑里,眯起眼睛,看着下面的大海。而在远处,地平线上,远远地横着一条白线,那是远处阴雨天气的标志,无数的海浪,规整地一排排从那里涌起,冲淡了海水的颜色。太阳很高,八月才刚刚开始。

晚上奇怪地结束了。喝过茶,在黏土的陶罐(里面所有的东西都粘上了无处不在的黄蜂,有死的,也有活的)里洗过餐具之后,所有人一起,拘谨地开着玩笑,来到山崖下面的石头上,勉勉强强地各自坐下,可是立刻发现他们在这里无话可说,因为任何人都没有真正严肃的观点,没有别佐布拉佐夫那类俄罗斯欧洲人忧伤而刻薄的观点,他们是那么喜欢像哈姆雷特一样深刻地思索和谈论小事。而且,他们也早就对俄罗斯传统的、沉重而自负的关于思想的争论丧失了兴趣,而且,无论这对他们幸与不幸,反正他们没碰见过生活无着的孩子;不过,俄罗斯之心却蓬勃生长:他们一直不太机智地、孩子般悲伤地变说着俏皮话,不开心地撇着嘴。大自然沉重而死气沉沉的魔力对他们来讲是极其陌生的,最后他们终于被迷住而不再说话。他们像读《奥德修记》时睡着了的中学生一样,无意中涉足了它那可怕的黑色的陡峭的岸,马上就退出来并沉默不语,挤作一团,模糊地感觉到陌生的强大的无处不在的神的存在。月亮慢慢地升起来,一缕模糊不清、污粉色的昏暗已然包围他们好久了,昏暗之中,一切的轮廓都消失了,所有的声音都清晰得令人不安。海水在他们脚下翻腾,有点让人讨厌、琐碎、油滑,一直沉默的螽斯不知在什么地方悲伤地、刺耳地尖叫着,声音完全不像白天那样,仿佛改变了物种。但现在,晚霞的最后一点星光消失了,从硕大的月亮上延伸出一条特别宽阔、金光闪闪的大道,他们俩谁也不想走这条道。

“‘如果害怕那些失意者,你们会既害了自己,又帮不上他们的忙。’——这句话是一位魔法师说的,让我感到震惊……地球应该属于健康的、出身良好的种族,因为它不是养老院,而且这是出于对弱者的真正同情,他们,这些弱者,应该从地球上被消灭。”

“而且,它好像在逃离大雷雨。它身后已经有一半的天空暗了下来,变成紫黑色,时而能够看见细小的闪电在很低的地方滑过,但是听不见任何的声音,可以破坏无所不包之沉默的沉重,不过可见的连续性被打断,被分成两个世界,像天堂和地狱。同时,黑沉沉的一大群飞机逃离事发地,形成了一个不对称的三角形,似乎失去了平衡,在低空中爬行了一阵,发出沉闷的机械性轰鸣。五个笨重的木头和钢材制成的箱子好像正在与风对抗,最后风占了上风,这几个箱子在风中就像大浪里的小鱼,一只隐约可见的鹞鹰滑翔下来,让自己鄙夷地面对自然力,动作完成得完美无缺,令人汗颜。”

“可是,说实在的,他们有什么错呢?”

“沉默,沉默,生活海洋上方令人恐惧的沉默。无论是蔚蓝的还是碧绿的,这海洋的深度都绝对是不可测、不可知的。发白的乌云慢慢地穿过云彩的巨手。即使在世界的边缘,应该也能听到鸟儿微弱的歌声。但是,它的歌唱时常被沉默打断,深切的怀疑也会像这样经常折磨它。声音变得越来越低,最后完全消失。但现在,它独自在这里,就在身边,隐藏在两块石头之间,它小小的胸脯被夏日极度的抑郁压垮了。而此时,地方区间的火车带着四面喷气的滚烫车头宣告着自己的存在——从意大利的方面露出头来。

“他们没有任何过错……比如,椅子没有错,如果它站立不稳,镜子也没有错,如果它歪曲了人脸,但它们应该被消灭,因为它们的创造者错了……”

“我让自己坐得舒舒服服的,尽量什么也不想,于是那种熟悉的若有所失、损失无可挽回的痛苦想法又像疼痛一样重新出现了。是的,我失去了朋友,失去了同志,我失去了上帝。这是怎么回事?……我嘲笑了他……我不否认他的存在,他太显眼了,因此,当我看这个世界的时候,我总是在看他。但是,我永远也不会对他说‘你’,而只会说‘他’。

“相应地,病人没有权利生孩子。”

“在高高的山上,我背靠着大理石崖壁,以古代先贤的姿势坐在一株略带淡红色被风摧折的松树边上。下面是绵延着层层支脉、灌木丛生的山地,很难爬上去。稍远处,一辆棕色的自动搬运车在雪青色的道路上缓慢地滑行,在转弯处鸣着笛。从那里开始,片片的葡萄园一直延伸到一些匆忙建成的粉红色和黄色的简易棚屋,它们的颜色很不自然,在碧蓝的大海边显得十分渺小。从这里的高处看过去,大海给人的感觉是静止不动和微不足道的。这里的寂静是原始的、永恒的和纯粹的,只能隐约听见蝉鸣声不绝于耳,但是看不见蝉的影子。现在还是夏天,白天长得没有尽头,但很快就到八月了——到时候,它们就会安静下来。

“真是胡说……在孩子身上得到重现和延续的根本不是孩子的父母,而是这些父母的爱情,嗯,血统纯正的父亲经常生出可怜的、没有生气的孩子,而最神经质、最脆弱的人却能够生出棕色腿脚的健壮汉子,因为成为他的骨骼的不是他们自己,而是他们的爱情……每个人生来都是成功的、天生幸福的人——要知道,几十代人神秘的正义和他们为生命做出的牺牲真是无穷无尽,而它们就像蜂蜜一样,在他完美的身体里流淌……我怜惜的不是柔弱的,而是没有生气、没有血性的年轻的死人,但是我为自己的怜悯感到羞愧,因为只有赞美才能让我依恋……我可以不由自主地产生怜悯之情,但是当我爱的时候,我却冷酷无情,而且,当一个成年男人向我要求怜悯的时候,我会厌烦得浑身发抖……”

从早晨开始,蓝色的天空没有一丝变化,松林热得仿佛石化了,没有一丝颤动,林中最后栽种的那株松树虽然被冬天的风吹得东倒西歪,但还是留在了沙滩上,用厚厚的针叶覆盖了沙滩。一切都变得通红,融入黄昏红色的雾霭之中,在地上生物如此美妙的静穆中沉默不语,地上的一切突然变得像莫名其妙的舞台布景,像不怀好意的俘虏,于是,奥列格想起阿波罗对他说过世界就是上帝的一场罪恶的梦。是的,他想,世界是一场非常非常沉重的冷酷的梦。

塔尼亚对此是泛泛而谈的。她刚刚读了一些以前从未读过的禁书,刚刚获得了思想自由,因而有一种强烈的新鲜感。在这种新鲜感之中,她为自己的冷酷而感到高兴,就像小孩子一心一意、全然忘我地折磨动物时对作恶感到高兴一样……在这个时刻,她觉得他就是一具沉重而温热的尸体,本能地不会哭泣,但是可以使人疼痛,使人无比甜蜜地疼痛。在从未遇见他之前,她曾经在日记里描述过这样的人:“上帝把这一切安排得多么绝妙:女人竟一点也不因为男人沉重的身体压在自己身上而难受。”

黄昏的天色慢慢变成粉红色,太阳要落山了,但是,天色还很亮,萦绕着没完没了的蝉鸣声和松林针叶的沉重呼吸声,经过漫长一天的炙烤,已经热得发红,久久不能冷却。平坦的海面像一块浓厚的粉色油脂,它上方的空气特别沉重,仿佛凝滞一般,因而非常美好。

奥列格十分震惊,内心不爽,不说话,只是自下而上地看着她的金红色头发在耀眼而死寂的蓝天中飘扬……后来,他们慢慢地走下山去……

因为这毕竟是最初的日子,而且他短暂的令人不安的幸福始于八月七日那张没铺桌布的长条桌,当时桌边坐了一大群几乎赤裸的人。穿着长款水兵裤的塔尼亚,异常漂亮和笨拙的姑娘娜佳,她身上除了两块巴掌大的装备,真的是什么也没穿,尼卡·布鲁多夫,棕色皮肤、长得像个猴子,带着略加掩饰的羞涩,还有一个阴郁的高个子年轻人,穿着足球短裤。那里还有一些年长一些、身体健壮、闷闷不乐、留着大胡子的人,他们能够停留在生活表面,尽管在他们面前隐隐有一丝恐惧,奥列格还是几乎没有注意到他们。

[1] “坚持住,小伙子,我们马上来救你!”(法语)

与别佐布拉佐夫的相遇使他一下子回到了六年前。他把所有事情都讲出来了,但是并没有能够为此恼恨别佐布拉佐夫:森林里无可比拟的新生活强烈地震撼并吸引了他。

[2] “可真是!在哪儿转悠呢!都是一些阳痿的家伙!”(法语)

由于惊奇,来迎接奥列格的塔尼亚鼻孔张得大大的。六年前在捷列金的时候,他还是一个拱肩缩背、衣领脏兮兮的小年轻儿,看上去比实际年龄小,那时还有一点晚熟的、令人不舒服的慌乱的孩子气,若隐若现的,使他垂头丧气,但是,尽管有神经衰弱和各种神经官能症,俗世和肉体的东西还是得到了充分的发展,他还是在长大、变沉,越来越像个男人。夜里那种呐喊着的对一切事物的无望的同情,让他既不能接受生活,也不能进入生活,而且很快就像皮肤病一样,使他本人也感到不舒服,他忽然在自己身上发现了另一个人,一个更粗鲁、更果断、更幽默和更虔诚的人。说他更虔诚是因为在学会了承受自己的负担之后,在不知道别人的快乐和那些发生在他们与上帝之间的幸福而秘密的事情(类似于黑夜里夫妻之间无人看见的温存)时,他不敢再去批评别人和高傲地同情别人。令人奇怪的是,从那时起——从他像别佐布拉佐夫一样,变得更内向、更冷淡、更快乐之后,他与人的关系得到了改善,不再有从前经常性的屈辱,而是出现了真正的关系,因为严厉、沉默和距离感对于黑铁时代的人类来讲就是真正的礼貌。在这个时代,人们意识到,作为个体自己的孤独是无穷无尽的、合情合理的,觉得多愁善感的纠缠不休是极大的羞耻;他们还清楚地知道,真正的关系只存在于夫妻之间、上帝与人之间和同桌的兄弟或同一职业的人们之间,人类可笑而又严酷的伙伴关系,完全不能指望得到彻底的理解,他认为其产生的最大机会(和使这种机会成为可能的人们对周围人的不停批评)是一种盲目和对人的铁石心肠(毁于原罪)的不恭,最好承认人心是铁石并在这种开诚布公之中寻求严酷的勇敢的真理,——他挺起了腰杆,展开了双肩,长出了浓密的毛发,毛发在阳光的照耀下自由生长,并开始卷曲。奥列格甚至时常产生这样的想法:是不是像别佐布拉佐夫那样留胡子呢?后者总是用老祖宗无法模仿的农民姿势梳理和擦洗自己的大胡子。不穿衣服的时候,他显得比别佐布拉佐夫宽阔和沉重,尽管别佐布拉佐夫比他有劲而且更加训练有素。他阴郁而易于冲动,非常愁闷,喝酒的时候喜欢唱歌甚至打架,但是,不知为何,这事在他身上从来没有发生过。由于对所有人和生命本身的不虔诚的抗议性的痛心,如今他热烈地追随她,追随他所不知道的生活,自天堂回家,一头扎进滚烫的、臭烘烘的沸水之中。最近他甚至不知道为什么开始找工作,按照司机指南背市内的街道名称。就这样,在身体发生改变的同时,他突然发现了塔尼亚。当他还是另外一个人的时候,很长时间他眼里根本没有她,因为那时他正跟伊拉纠缠不清、饱受折磨,总是由于她对他不露声色的美好关怀而羞愧和痛苦,因为他没有任何权利享受这种关怀。最后,塔尼亚有意无意的参与或多或少起了一点作用,伊拉离开了他,走上了他所不能理解的山路。一开始,他被孤独折磨得天旋地转,很快他就重新回到自己丰富多彩、无人分担的痛苦之中,尝尽了沉重不安的斯拉夫式绝望,并带着这个几乎无法忍受的心理负担来到了圣特罗佩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