贫穷是软弱无力、被束缚的双手,几步之内就听不见的声音,以后没人再听的声音。贫穷是罪恶、浪费和软弱。奢华好比在一个特殊王国生活,那里的一切都令人惊异、都表现和服从上帝的意志。但是,奥列格坚忍、英勇地实现了、腾空了自己的生命,摆脱了自己贫穷、不自由和封闭的秘密命运。他虽然没有接受过任何正规教育,却坐在图书馆里不舒服的硬板凳上,从脏污、破旧的书籍中夺得了教育。他虽然瘦弱、贫血,却通过禁欲和每日玩命练习钢铁器械从生命中夺得了圆鼓鼓的肱二头肌和强大的握力。他虽然长得不帅,对自己没有信心,却通过极度的孤独、自以为是、勇敢的禁欲掌握了随意转换凶狠、高尚的眼神的本领,令他吃惊的是,他的眼神经常能吸引和征服年轻漂亮、光彩照人的女性。因为奥列格和所有的禁欲主义者一样,很招人喜欢,而丑陋、粗鲁和自负不仅没有降低、反而增加了他的魅力。
衡量奥列格生活中的一切的标准是对他称之为贫穷和奢侈的事物(金钱的贫穷与奢侈之外的一切)的态度,他是这样想的,但是事与愿违,他觉得贫穷是可耻的,而奢侈是高尚的、自然的、美妙的……
虽然生活拒绝赋予他一切,可他为自己创造了一切,如今他主宰并享受着自己15年劳动得来的无形果实。在言谈中,他总能让对方大吃一惊:一方面,他平静而机智地表现着自己的博学,大放异彩;另一方面,他可以坐在沙发上,轻松地举着30公斤的哑铃玩,或者用一只手抓着椅背,轻松地把胳膊平伸出去,保持很长时间,同时还不忘嘲笑巴黎的移民诗人,说他们闷闷不乐、没有活力、不懂节制、多愁善感、不信基督教。“死亡是上帝的美德之一,undesluxesdeDieu,[5]而且可能是最耀眼的,因此这位艺术家不能忍受自己手中有任何衰弱、破烂、过早被消耗的东西。上帝是圣人们奢华的幸福,但也是罪人们无比完美的极度痛苦。他也是明亮的火焰,是背叛生命的一切的暴亡,而且他还是一夜之间安息的灵魂在黎明时分的神圣安宁(灵魂最终承认:爱是完美的幸福)。”只有贫穷是唯一让他觉得不虔诚、不美妙、可耻的东西。健康和气质的贫穷,性无能。怠惰智力的贫穷。冷漠、不好的血液的贫穷。“一无所有的人还会被剥夺所拥有的一切。”——他很喜欢引用巴维尔的这句话。
现在,奥列格舒展开双肩,走在高架桥的左下方,他被太阳烤得热乎乎的,穿行在或明或暗的圆柱中间。他走进一家烟店,老板忙着找零钱的时候,他在柜台边欣赏起了空无一人的咖啡厅里太阳的反光:那里铺着鲜红地板革的地面刚刚清洗过,把节日般祥和的红光反射到天花板上。走过天文台和军医院之后,奥列格开始碰见一些最先出门的人,于是,他开始和他们进行夏天幸福的、和平的、极其有意思的目光对决。
他认为脏脏和过度的性比虚无和死亡更无耻。“哦,死亡,你是上帝的艺术良心创造的奇迹,如果他没有足够的勇气剥夺所有那些毫无意志力和傲骨的性败类和咖啡馆文学家的性命,那该是多么糟糕。”
奥列格一个人漫无目的、神清气爽地走在新生夏日的寂静、清洁、明亮之中,不时看看无边无际的蓝天。小树在阳光下闪闪发亮。这已经不是遥远的阿波罗·别佐布拉佐夫时代的板栗树了,奥列格的青春曾经在那些板栗树下避过雨,吃过吃惊地睁大双眼的冰激凌(冰激凌是带眼睛的)。在这个炎热的934年,巴黎披上了鲜嫩的白杨幼林的盛装(因为它的蒙帕纳斯板栗树突然之间被汽油味儿熏干巴了,一命呜呼了);在白杨幼林上方的高架桥上,一列崭新的地铁列车飞速滑过,快速地转弯,灰绿色的车皮在阳光下闪闪发亮;高架桥后面的蓝青色中清晰可见一片低矮的独栋别墅,前面都带着小院子,后面紧挨着一个矗立的庞然大物——灰色的摩天大楼;与楼顶平齐的地方,工厂那战前样式的烟囱冒着黑烟。
就这样,奥列格背离所有人,一个人在阳光闪耀之地完成了自己完美无缺的韵律舞蹈。在早晨天空的蓝色方舟面前,他极不讲究地把马甲的袖口卷起来,愚蠢、丑陋、晒黑的斯拉夫脸孔上带着异常幸福、傲慢的表情,不明方向地走着,用眼神与惊讶的过路人过招,因为这其中包含着他的报复、疾病、丑陋、不坚定的价值观、自大狂。在自大狂的支配下,他做了很多蛮横无理的事、疲惫至极,然后一头栽进迫害狂的深谷。奥列格时而像公牛背上的狮子,从自己住的七层楼上跳下,砸向圣米歇尔地区大学生们堕落的、被夏天的愁闷贬损的灵魂,但是,胜利并没有驱散天空的乌云,没有使呼吸变得顺畅,没有使脚步变得轻松,确切地说,这胜利反而不可阻止地、令人疼痛难忍地把他和行人捆绑在一起,所以,神经过于疲惫、实在无法承受之后,他就提前感到疲倦,失去现实感,突然间个子变小,脸色变黑到认不出来,可怜而卑贱地环顾四周,用惊慌失措的眼神讨好所有人。作为力图恢复平衡的天性的自然反应,迫害狂把他折磨得十分悲惨,因此,奥列格为自己的怪癖付出了高昂的代价。他自己不小心打破了自然的“民主”绝缘层。在这层绝缘体之外,每一个灵魂都在玻璃天花板下心安理得地游荡,做着自己的事情,谈论着,笑着,用眼神讽刺着过路人,奥列格费力地爬着,不时努力用双手挡住眼睛什么也不看,因为所有人都伤人地、生气地批评他、欺侮他、折磨他,每一个过路人都可以主宰他。主宰别人的狂热欲望会变成奴颜婢膝和自我贬低——他就这样一辈子都在蛮横无理和阿谀奉承、粗野和随和之间转换,对一部分熟人过于恭敬,对另一部分熟人过分无礼。但现在,这一切都已成为过去。
几乎所有人都在睡觉,在幸福地睡着,他们已经干完了该干的工作,把钱送进银行存了起来或者送进酒馆喝掉了,现在他们睡在放下的窗板里面,睡在合着的眼皮下面,睡在早晨来临之前令人印象深刻但毫无意义的美好春梦里。皱巴巴的床单堆集在脚边,双腿打开,勃起的器官裸露着。而马上,他们将在疲乏无力、神志不清的夏梦中幸福而不求回报地交媾,流出滚热、喷涌的液体,大汗淋漓,幸福而感激地接吻,突然变得十分和善,然后又倒下来休息,躺上一个半小时左右。
经历了无数噩梦般的遭遇之后,在这个平安无事的四月的星期日,奥列格不愿意跟人们在一起,而是远离人群,远远地躲开被人指手画脚和受人控制的境遇。他一边走,一边不停地对自己说:“活着真难,真难,真难……禁欲主义的罪孽把你和众人隔开,你再也不能了解这些生命的任何东西了,可在你无知的高墙之外,他们中的每一个人都是穿着漆皮鞋的基督。但是你看不见这个,你再也看不见这些漆皮鞋了……你被罪孽的绝对黑暗束缚住了,你就像走在无数探照灯下的盲人,对面是自然力天使和启示录巨人,所以你就不要想着对谁论功行赏了。你不是工人,也不用装成有学问的布尔什维克,ilnefautpasacceptercerole,[6]就是这个穿蓝裤子的健壮挖土工人把这个角色塞给你的。你不是天主教徒,也不是艺术家,不是诗人,也不是作家,因为所有这一切都是你的禁欲生活的替代者。你是个信仰宗教的旷世奇才,但是你对宗教的信仰是凶险的、不幸的,tuesundamne,unmonstre,unhors-la-loi,grandioseetarchaTque,maisprendston#m7">[7]不要进攻,也不要防卫,不要强迫别人,也不要被人胁迫,要十分精准、安乐地跳你的命运之舞,只是要自己决定自己的失败,只可以自己理解、喜爱和讨厌自己。”于是,奥列格穿上西服外套,为了遮住自己全身的肌肉,在有人的地方不被发现。
Le parfum des soirs fetes.[4]
很多汽车从他身边飞快地驶过,像坐旋转木马一样转着圈,绕过凯旋门,天上的云彩像豪华的舰队缓慢、耀眼、隆重地飘过,在春阳的照耀下,绿色、鲜嫩的小白杨哗啦啦响着向白云伸展着枝叶。奥列格坐在自己雄伟庄严的朋友——无名战士——的右手,他们俩都沉默不语:奥列格在仔细观察光鲜亮丽、热热闹闹地从身边漂过的生活,而无名战士已经仰面跌进宁静和永恒真理的深渊,深渊长着黑色的翅膀。一些年轻的外国人从装有行李架的自行车上跳下来,给凯旋门拍照,把正在与石雕群静静较量的他们俩也照上了。在柏油路上长时间匀速行走并思考(在这段时间内,他先是对卡佳的离开扼腕叹息、心痛不已,后来又无比坚忍地彻底接受了命运的安排),被很多人见识并精疲力竭之后,他喜欢在这里坐着。他对自己说,依偎、接受你的命运吧,嘴唇不是能接受它所亲吻的青铜塑像的形式吗,你也接受命运的形式吧。参透命运的形式之后,你只要模仿它,学习它就好了。你是俄罗斯神秘主义的无名战士,把你的新魔法写出来吧,用打字机把它们打出来,用脚掌踩平,放到门前的平台上,让春风把它们吹散、带走,也许,能有几页被带给未来的人们和时代,但是,你这个未出版的启示录的作者,还是高兴地接受你的命运吧。你是现在被置之不理的人之一,但你们这些人还像雪地下的庄稼一样顽强地生长着,在新的大洪水——世界大战来临之际,你们可能有资格登上挪亚方舟。就是现在正在蒙帕纳斯建造的方舟。但是,如果洪水没有如期到来,你就会死去,但对此你也会坦然接受,就像你现在坦然接受你自身幸福的破灭和你自己作品将来可能的毁灭一样……期待并积累太阳能量吧。也许,你也会被毒气所害,而且只有在你死后,在另外一个世界里,在充满如此熟悉的美梦和噩梦的世界里,你那被压抑的卓越力量才能爆发……这一生……它的意义在于报复……难道在审视自己的时候,你没有发现,你开始时也完全不尊重别人的意见、本能地忽略别人的自由、对宗教不能容忍、内心残酷?在从前的生活或者事物中,你本人也因为信仰问题流放、枪杀过自己的父辈,焚烧过手写的书籍,由于冠冕堂皇的精神仇恨你也把自己当成复仇者、法官和命运之神,现在你又被关进强制修道院,住在单人囚室,不能发表文章,不为人知……只有在人们不得不彻底重建被推翻的世界时,你的时代才能到来,因为人们不愿意关心精神,只有痛苦和绝望才能使人转向上帝及其超人,否则,一切都会推迟到来生。你就想想吧:你的精神是否能够承受住不一样的命运、不一样的生活,那种生活不是彻底拒绝体现、表现和实现,也不是只有抚恤金、不能发表作品、贫穷和移民,而是充满名气、幸福、金钱、权力?……多少次,你仅仅为了鲜艳红唇的一个动作和喷香漂亮的头发的丰润光泽就马上背叛了你的金色城池,所以,你现在想这个不早吗?如果没有发生革命的话,那么,现在,也就是1931年,你可能就是一个年老力衰、充满爱心、文思枯竭的人,你身上也不会有任何紧张的、禁欲主义的、迷幻的、符合上帝心愿的东西……精神也会像裹挟着闪电的乌云,永远也不会在你的沙漠和你在沙漠(在那里,双手已经脱离了身体)中的熊窝上空飘荡。振作起来吧,强壮的长毛狮子……你的敌人,这群干巴巴的颓废派废物会受到惩罚的,因为他们鄙视与他们擦肩而过的崇高而躁动的精神风暴,其他人的风暴,如列昂·布鲁阿、厄内斯特·哈罗、夏尔·佩吉也曾经如此切近地掠过寸草不生的荒漠……就应该这样,你也是他们之一,他们也是活着的时候就被囚禁在砌死的牢房里。你的单人囚室上方的天空中,两颗星星从四面八方射进光来。一颗是自杀之星,一颗是苦修之星——这就是你的路,最坚强、最勇敢的君子——爱比克泰德、拉蒙·卢尔、马尔提涅茨·帕斯卡走过的路,他们都是不为金钱所动的处子…
Lentement I’aubeevapore
激动过度的奥列格慢慢开始感到疲倦,他的思想开始混乱,越来越模糊,像神话的梗概。他艰难地用有力的双手撑住下巴,一直在看着来来往往的车辆,可是几乎什么都没看在眼里,突然,别佐布拉佐夫熟悉的、几乎带有仇恨的,但特别美好平静的声音带着一个问题传来:
Le sommeil d’amour dure encore.
“怎么样,自天堂回家之旅成功了?”
A quatre heures du matin,I’ete,
“不,没有成功,阿波罗……人间没有接受我。”
奥列格调动起肌肉,踮起脚尖,轻手轻脚地来到街上,跟所有的夏天的星期日一样,外面的一切都已经很明亮、安静、单调。这时,奥列格想起了他心目中的神的一首诗:
“那就是说,还得回天上去?”
“你以为这很容易吗?”——读到这样坦白的话语时,奥列格自负而难过地微微一笑。现在奥列格又是一个人了。一个人,与白色灼人的孤独天空面对面。他又开始一大早就与忧愁对抗。“坚强点,严厉点,哪怕会冷漠一些。”——他总是这样对自己说。“Soisdur,dur,dur.”[3]——他咬牙切齿地小声说,边说边推生铁做的哑铃,好像拧刚刚洗过的衬衫一样,挤出心中难过的脏水。要冷漠,要严厉,要做一块穿着西服套装的石头,最后,还要勇敢地变得像石头一样完整、像物品一样外形不变。
“不,阿波罗,既没有天,也没有地,而只有绝对黑夜的极度贫困和彻底安静……你还记得Saint Jeandela Croix[8]吗?漆黑的夜里,哦,幸福,哦,喜悦,任何人都没有发现的灵魂走出了家门,哦,幸福,哦,喜悦,迎着自己的……未婚夫。”
“我不会像你那样思索孤独,所以只能难过、愚蠢地生活在等待之中,总是等待见面,总是因此而鄙视自己。”——有一次,塔尼亚在给奥列格的信中这样写道。
“好了,算了,算了……不过,就是说又有朋友了……”
奥列格睡了两天,到了第三天早晨,睡得实在太多了,睡得脑袋疼、心难受、全身发软,所以太阳出来之前很长时间他就突然醒了,光着身子躺在自己的沙发上,十分惊讶和迷惑地仔细倾听公鸡和小鸟洪亮的叫声……“城市里哪儿来的这么多公鸡和小鸟呢?”——他一边揉着被压得生疼的肩膀,一边想。窗外传来欢快的脚步声。对骑自行车的人、旅行者和其他的艺术家来讲,星期日的早晨早早就开始了,他们已经梳洗完毕,在裤子后面口袋里揣着梳子和洗浴用品去市政浴池冲了澡。而有些人决定在一周的工作之后轻松愉快地好好睡上一觉,然后去下面的市场买上一大堆鲜花,用新的漆布袋子装回来,——他们的早晨开始得晚着呢。他也想好好梳洗、打扮一下,把自己打扮得利利索索的,慢慢悠悠地先洗头,然后再把湿漉漉的头发梳好——为了自己,也为了上帝。
“是的,阿波罗,又置身友谊的天堂了……”
为什么你还是从卡佳和塔尼亚的梦中醒来了,不再梦想她们童话般的史诗?是因为你不会生活,没能承受住生活?还是因为软弱?……这些都不是,而是你悄悄地变得对什么都漠不关心,就像一只不能被压坏的手臂,因为它在外力作用下会退缩、弯曲,以便在外力稍有减弱时就主动恢复原来的形状。因为为了生活,需要虔诚:不要因为生活而责怪自己,不要逃离上帝进入现实,而要把上帝引入生活,通过他来巩固一切。你可是只要一察觉到同情,就会马上放弃自己的艰难工作,开始嘲笑上帝。你跟他说过:“你看,你多么吝啬、自私、乏味、严厉……你看,生物都比你热情、温柔、细心得多……生物会取代你。”拒绝了亲切、熟悉的严厉后,在没完没了的快乐日子中,奥列格整天陷于毫无内容的温柔细腻的、令人疲惫不堪的虚情假意的相互吹捧,说矫揉造作、略嫌粗鲁的俏皮话,抽烟,吃香蕉,吃糖果,看电影,接吻……渐渐变得消瘦、柔软、迟钝。他只有在与上帝脱离关系时,才知道怎么爱人,可以这样说,他只会隐姓埋名地爱,而且爱情就像迷人的夜一样,在令人难过的冰冷宿醉刚刚使黎明的天空变得凉爽时,就悄然而逝。他不会把上帝引入自己的爱情,所以,当人们给他讲,旧礼仪派的女人在交媾之前,会用黑色的帘子把小木屋里的圣像蒙上时,他笑了很长时间。的确,这离七枝金灯台照耀下的神圣交媾太远了:后者需要在星期五至星期六之间的幸福夜晚,伴着virisintroductio[2]时专用的祷告进行……他不会虔诚地爱人,总是严肃、谦逊、缓慢地与自己的爱人一起分享上帝。不,不如说他常常从上帝身边逃向爱情,等到回来的时候,他总是痛恨自己的逃离,把它当作可耻的弱点和某种令人难堪的东西,认为这是一种既谄媚、又冷漠的伤人做法,就像大人对待被惯坏的孩子,表面讨好,其实暗藏心机。他经常让人心中纠缠不清、惊慌失措、觉得被欺骗,他一头乱发的形象保留不了多长时间……“波兰人的性格,温和、有城府。”——后来,他会这样评价塔尼亚,然后悲伤地回忆过去,沉痛地不再作声。
1934—1935
你又来到广阔的大海,广阔的沙漠,在覆盖着白云的广阔天空之下,总是能难以忍受地清楚地看见上帝和罪孽。不能不相信,犹豫,幸福地绝望,吸着烟草在白天的电影院里平静身心。整个天际都令人目眩地被上帝占据,他又突然重新出现在每一个零星物品中、每一个汗流浃背的生物身上。眼前发黑,任何地方都没有任何影子,因为没有我的家园,只有历史、永恒和启示录。没有灵魂,没有人格,没有“我”,没有属于我的事物,而只有天地之间世界变化、形成、消失的瀑布,火光四射,那里有卡佳,有塔尼亚,有我,还有阿波罗——但只是影子、面孔和神秘的形体。
[1] “我永远也不再工作了。”(法语)
奥列格,你又一次对上帝无礼,想要离开他,自己生活,结果像个小丑一样重重地、愚蠢地摔在地上,头破血流。最后你终于疼醒了,举目四望,周围的树木已经鲜花盛开,挂满颜色鲜艳的新叶……夏天,在城里,你又不情愿地面对上帝,像一个特别想藏在特洛卡杰罗大街上的花丛中以躲避埃菲尔铁塔的孩子,再次绕过他,但马上被占据了整个天空的钢铁舞蹈怪追上。你尽力不去注意,但是白亮的天空看上去让人眼睛疼,催人汗下的沉闷使人的心脏感到憋闷。
[2] 男人的进入。(拉丁语)
奥列格,你以为没有上帝你自己能行,你想避开他贪得无厌的要求,可现在的情况是,没有你他照样能行……你看,大自然正准备进入它悲哀、短暂的夏日辉煌,可你睡着了,头昏沉沉的,装满梦的热水,你梦见了与血缘有关的、胡子拉碴的俗世生活。
[3] “要坚强,坚强,坚强。”(法语)
奥列格觉得上帝害怕他,畏惧他的勇敢,用另外一种充满激情的、可怕的爱爱着现在这个样子的他,而不是像从前那样以保护性的、平静的爱爱着已婚、胡子拉碴、向生活妥协、善良沉默、没有危害的他。不,上帝还是爱他的勇敢、童贞、禁欲、先知先觉和邪恶的,就像首领喜爱部落里最美丽、高傲的姑娘,早早就定下娶她们进入自己的后宫,长期执着地对抗她们形而上学式的任性。他感觉到头上飘浮着上帝的嫉妒之云,极度紧张,酝酿着暴风雨,像沙漠中的以色列,紧紧追随着他。像天鹅追随勒达,像公牛亲近欧罗巴,像黄金雨降临在达娜厄的卧室。于是,他再次拒绝了阳光大道,走上隐居修行、极少人能走、孤独寂寞的崎岖山路,尽管马路已经被晒得烫脚,可他还是步履轻盈,再过一小会儿,他就可能欢呼着迎面跑向上帝……
[4] 夏夜,凌晨四点。爱的梦还在继续。夜晚在街头游荡的鬼神不紧不慢地驱赶着朝霞。(法语)
奥列格又从整整一年新的巨大痛苦中醒来,一下子面对光辉灿烂的寒冷,而且清醒和睡眠紧紧地结合在一起。他高兴而草率地把睡眠从手中放走,也几乎从记忆中放走。现在,他觉得他从来也没有打算过拥有家庭、房子和孩子。“Jenetravailleraijamais.”[1]——他多次重复过罗密欧这句像抵近射击一样击中他的这句话。
[5] 上帝的奢华之一。(法语)
天色越来越亮,奥列格合上沉重的眼皮,躲避着亮光,但是天色追着他,刺着他的眼睛。第一辆有轨电车开过去了,光彩照人,因为它闪耀着美德、晨曦和工人们(他们刚刚用清水和睡梦清洗过自己)平静良心的火光。奥列格睡意蒙眬,一边抓挠,一边惋惜,痛苦而屈辱地极度惋惜花掉的那些钱……还不如用这些钱买鸡蛋、橙子、冰激凌和巧克力了。不管怎么说,他还是温柔地爱自己,抚摸自己,用宗教的光芒掩盖自己。有一次,别佐布拉佐夫对他说:“不管怎么说,你那里还是被弄脏了,在美妙的花朵中间的某个地方。”天色胜利了,奥列格投降了,他像一只病虾,躲开亮光,钻进噩梦之中。
[6] 不要接受这个角色。(法语)
他们中的每一个都在做着自己不开心的事情。天色不情愿地变蓝,而奥列格抓挠着累疼了的会阴,试图在雾中扎扎实实地睡着,但总是事与愿违,只能从一张桌子的高度疲惫、厌倦、饥渴、冷静地看着外面的世界。
[7] 你是可恶的,你是个怪物,是规则之外的人,了不起、野蛮,但你不要拒绝自己,带着你那半人半神的执着,毫不犹豫地走你自己的路吧。(法语)
请学习不生活,请学习复活、挤压,对生活抱有希望、从沉默那里剥夺小号手的光芒。常常有一些特别重要、怎么也回忆不完的日子,它们就像密林,回忆会在其中迷路……一天之内发生的事情太多,有过太多的激动、幸福、争吵、眼泪、屈辱、成功。鼻子上带着一块玻璃、耳朵里嗡嗡作响,灵魂终于爬到了脚的岸边,在岸上躺下来,像盖上棺材盖一样,盖上被子,闭上眼睛。朝霞把脑袋的蓝色重重地涂抹在春日的天空。奥列格走在回家的路上,天色在慢慢变亮。
[8] 圣约翰·克里斯塔。(法语)
属于雄鹰的夜晚,请断绝堕落的灯光。猪仔的冰块,半梦半醒地猜测梦的内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