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留下陪伴病人,我跑去找汽车,半小时之后,阿纳托利·彼得洛维奇已经被送走了。在把他抬下楼梯的时候,他开始呻吟了,但当他看到孩子们睁大了的惊恐的眼睛,就马上沉默了。
一小时以后,卓娅领着大夫回来了。他诊视了阿纳托利·彼得洛维奇之后,简短地说:“肠扭转。马上送到医院去。需要动手术。”
手术做得很顺利,但是阿纳托利·彼得洛维奇的病情并没有开始减轻。每次我走进病房的时候,我最害怕的是看到他的冷淡的面孔:我太习惯了丈夫喜欢与人谈笑,轻松愉快的性格,可是现在他一声不响地躺着,只是偶尔抬起虚弱枯瘦的手,默默地放在我的手上,无力地握握我的手指头。
“就让她去吧!她是个机灵的孩子……能找到……”阿纳托利·彼得洛维奇小声地说完就把脸转向墙壁去了,为的是不让家人看见由于痛苦而变得灰暗的脸。
3月5日我照常地探望他去了。
“不,我去,我去……我知道他住在哪里!让我去吧!”卓娅没等回答,就已经跑到楼梯下面去了。
在前厅,一个相识的卫生员有点异常地看了我一眼,对我说:“请您等一等,护士马上就出来,或者是大夫。”
“不行……太远了……”阿纳托利·彼得洛维奇很勉强地说。
“我是来看病人科斯莫杰米扬斯基的,”我以为他没有认出我来,提醒他说,“我有探视通行证的。”
卓娅忽然说:“我请大夫去。”我还没有来得及表示反对,她已经穿上了大衣,戴上帽子。
“一会儿,一会儿护士就出来,请您等一会儿。”他重复说。
第二天,阿纳托利·彼得洛维奇的病状更严重了。肋下剧烈疼痛,开始发高烧。他向来是很能控制自己的,他没有诉说痛苦,没有呻吟,只是紧紧地咬着嘴唇。必须去请医生,但把丈夫一个人留在家里我不放心。我去敲邻居的门,没人应答,一定是出去散步去了:那天正好是星期天。我慌张失措地回来了,不知道该怎么办才好。
一分钟后护士匆忙地走出来了。
“我们不去了!”舒拉响应道。
“您请坐一会儿。”她躲避着我的目光说道。
“没有你我们不去。”卓娅坚决地回答说。
我立刻就明白了。
“你们只好自己去看马戏了,我不能跟你们去了。”他勉强微笑着说。
“他……死啦?”我说出了这句不可能的、令人难以置信的话。
我不能说这已经使我放心了:我看见阿纳托利·彼得洛维奇的脸色很苍白,而且不知怎么马上变得很憔悴,好像他已经害了很长时间的病,还病得很重。卓娅和舒拉坐在床边,惊慌地看着父亲。
护士默默地点了点头。
“你不要担心,很快就没事的。只不过是觉得有点儿不舒服。”
失去亲人,即使他患病已久,并且事先知道他的病是不治之症,失去他已不可避免,一旦失去了,也是沉重、悲痛的。而像这样猝不及防、残酷无情的死,我不知道还有什么比这更可怕的事了。一个从儿童时代起就从来没得过什么病的人,一星期以前还是精力充沛、活泼、快乐的,现在竟变成另外一个样子了,成了叫不应的、冷漠的、躺在棺木里的人了。
“你怎么这么早回来了?为什么躺着呢?”我惊恐地问道。
孩子们一步也不离开我:卓娅握着一只手,舒拉握着另一只手。
整整一个星期的谈话都离不开马戏团这个话题。但是星期六我从学校回到家里的时候,我看见阿纳托利·彼得洛维奇已经回家,而且躺在床上,我感到很奇怪。
“妈妈,你别哭!妈妈,你别哭!”卓娅用无泪的发红了的双眼看着父亲僵硬了的脸,重复地说。
孩子们急不可耐地盼望着星期天的到来,但是无论如何也没法加速它的到来。他们幻想着看见那经过训练的狗怎样会从一数到十,看见那长着细腿,扬起脖子,披着灿烂的银甲的快马怎样绕着圈子跑,看见驯服了的海豹怎样从一个木桶跳到另一个木桶上,用鼻子接住训练员投给它的皮球……
在一个寒冷阴暗的日子里,我们三人站在齐米列捷夫公园里等着我的哥哥和姐姐:他们要来参加葬礼。我们站在一棵凋零得像冬天一样的光秃的大树下,刺骨的寒风阵阵地吹着我们,我们感觉到自己成了孤苦伶仃无依无靠的人了。
有一次在2月底,我们弄到了看马戏的门票,我们并不经常带孩子们到电影院或马戏团去,所以每一次这样的场合,在孩子们眼中真像过节一样。
我记不清我的亲戚是怎样到来的,也记不清我们是怎样度过了这冰冷的、凄惨的、难熬的一天的。只是模糊地记得怎样走到墓地,然后卓娅突然绝望地失声痛哭,后来就是土落在棺木盖上的声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