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又打开自己的箱子,取出日记本,打算也装进旅行袋里。
“好啦,基本全装好了。”卓娅说。
“没有必要。”我勉强说出一句话来。
卓娅刻不容缓地很仔细地检查了随身携带的行李,然后把东西很整齐地放进旅行袋里。我默默地帮她清理路上必备的东西。我们尽量让每件东西少占地方,把肥皂、毛线袜子往空角里填,这样收拾着行囊好像与和平的日子一样,没有感觉到我们马上就要分离……可是,这就是我们最后的相聚,只有有数的几分钟时间啊。我们要到什么时候才能见面呢?种种的危险,有些连男子、战士都难承担的事,那么多的困难在等待着卓娅!我没有一点力气说话,我知道我没有哭出来的权利,我的喉咙被什么堵得紧紧的。
“对,你说的很对。”
“我知道你在等我。”她小声地说。接着她又用只有我才能听到的声音说:“明天我就走。”说完就轻抚着我的手,好像能给我心灵以多少的安慰。
我还没来得及制止她,她已一步迈近火炉,把本子投进火中去了。过后她就坐在很矮的小凳子上,细声地,像小孩那样要求我说:
卓娅深夜才回到家。
“我们一起坐会儿吧。”
我用报纸遮挡了那刺眼的灯光。舒拉无声地躺在床上,两眼睁得大大的,好像在用心思考着什么。过后他转过身子面对着墙,一会儿就睡着了。
她挨着我坐下来,我们看着熊熊的火苗,就像卓娅还很小的时候和我坐在一起那样。但那时候我总是要给他们讲些故事,烤红了脸的卓娅和舒拉都很认真地倾听着。现在我却沉默无语,我知道我说不出一句话来。
“今天我好疲倦。妈妈,我要休息了。”
卓娅转身看了看熟睡的舒拉,又温柔地握着我的手用很小的声音说:
我无声地摇摇头。舒拉叹了口气,突然离开桌子站起来说:
“我把种种情况的经过全告诉你。但你对谁也不要说,连舒拉也不要说。我向青年团区委递交了志愿上前线的申请书。你知道在那里这样的申请书有多少吗?好几千呢。我去要求领导答复,但是他们对我说:‘你去见青年团莫斯科市委书记吧。’”
稍停片刻他又进一步说:“你也去?那里比这儿安全些。”
“我来到青年团莫斯科市委。推门进去,市委书记特别注意看着我的脸。后来我们的谈话就开始了,他总是很留意我的手。我总是不自然地用手拧纽扣,又把手放在膝上,以后就不敢再动弹,免得让他看出我心神不安。他首先问我的简单履历。什么地方人?父母是谁?到过哪些地方?熟悉哪些地区?懂得哪些语言?我回答:德语。过后他又问腿、心脏、神经的健康怎么样。又提了地形学上的问题。他问我方位罗盘是什么,如何按照方位罗盘找方向,能否按照星辰辨别方向。我全回答了他。过后他又问:‘你会使用步枪吗?’‘会。’‘练习过射击吗?’‘练习过。’‘游泳会吗?’‘会。’‘从跳板上往水里跳会不会害怕?’‘不害怕。’‘由降落伞的高架上往下跳不惧怕吗?’‘不惧怕。’‘你有坚强的意志吗?’我回答:‘精神是强有力的。有毅力。’‘那么好吧,’他说,‘战争正在进行,正需要你这样的同志。’‘如果派你上前线你愿意吗?’‘愿意!’‘但是,这可不是坐在办公室里纸上谈兵呀……我还要问你,上次空袭的时候你在什么地方?’‘空袭的时候我在房顶上站岗。我不怕警报。更不怕空袭。总之我什么都不怕。’一会儿他说:‘好吧,你去走廊待一会儿。我和其他的同志谈谈。咱们再到图什诺机场去,考考你的胆量,让你由飞机上往下跳。’”
舒拉的声音有些迟疑。
“我来到走廊上。边走边想,我能跳吗?担心会出丑。过后他又问我:‘准备好了吗?’‘准备好了。’这时候他就开始恐吓我了。(卓娅有力地握着我的手)他说条件是怎样的艰难……又说什么样的情况都可能遇到……‘你回去考虑好。过两天再来。’我弄清楚了,从飞机上往下跳的事,他只是为了考验我才那样说的。两天以后我找到他,他说:‘我们决定不录取你。’我险些哭出来了,我突然大声喊着问:‘你们怎么就不录取我呢?为什么不录取我?’”
“唉,她去也好。”舒拉深思着说,“现在女孩子最好是离开莫斯科……”
“他微笑了,说:‘坐下吧。派你去敌人的后方。’我这才清楚,原来他们还在考验我。妈妈,你要知道,我敢肯定:如果他看到我对这件事无关紧要地嘘一口气,或者是其他的什么动作,他不管怎样也不会录取我了……情况的经过就是这样的。第一回就算考及格了……”
“决定了。”我简单地回答他。
卓娅沉默了,木柴在火炉里热闹地愉快地爆响着,暖暖的火光在卓娅的脸上闪动,屋里被火光映红了,我们就这样默默地坐在火炉旁边望着火很久很久。
“卓娅决定到白杨村去了吗?”他问。
“谢尔盖舅舅可惜不在莫斯科。”卓娅沉思地说,“他在这艰难的时候能照顾你,至少可以给你想些办法……”
那天舒拉上了一个星期的夜班后,在他第二个星期转早班的第一天,下班后他很疲倦地回到家,脸上显得很不高兴,闷声地勉强吃了几口饭。
卓娅接着关闭了炉门,铺好了被子就躺下了。一会儿我也睡下了。我总在想卓娅什么时候才能再回来和我与舒拉在一起,在她自己的床上睡觉。现在她睡着了吗?我轻轻地走过去,她立即动弹起来。
无论我说什么都没用。我说服不了卓娅,即使是卓娅的爸爸活着也是不行的。谁也阻拦不了卓娅……
“你还没睡?”从声音里听出她很激动,很高兴。
历来我和自己的孩子们很容易沟通,彼此很容易了解。可是现在我觉得有好高的一面墙壁挡在我们之间。唉,如果阿纳托利·彼得洛维奇还活着该有多好呀!……
“我起来给闹钟定定时,以免明天早上睡过了头。”我回答说,“你快睡吧,睡吧。”
卓娅躺下后,我无法睡着,也没心思看书,只好一个人静静地坐在桌子旁边。我知道一切都已决定下来了,谁也无法动摇卓娅的意志。但是她还是个小女孩呀……
我再躺下来,但是无法入睡。我想再走近卓娅,问问她,也许此时能让她改变主意?我们就可以一起撤退到后方去,人们已经向我们提议多少次了。我心中的忧闷让我喘不过气来,心里很难受。……这是我们在一起的最后的夜晚,这最后的几分钟我还能挽留住她吗?明天,我们就要分别了……
“两天后我就走了。请你帮我找到红军的背囊和我们俩缝制的那个布袋。还要一套衬衣、毛巾、肥皂、牙刷、铅笔和纸。其余的东西我会自己准备的。”
我再度起来悄悄地走近卓娅,端详着她的脸。黎明时朦胧的曙光照在她熟睡的安详、童真的脸上,渗透着不可动摇的顽强,紧闭着的嘴唇显得那么坚毅,我太了解卓娅了:不会的,她决不会改变主意的。
我准备回答她,但她又接连着单刀直入地说了下去:
很早,舒拉就起来准备着去上班。
卓娅走过来,轻轻地握着我的手:“妈妈,你听我说,如果你像我这么年轻,像我这么健康,我相信你也会像我这样做的。我不能留下来。绝对不能!”她重复道。过后她又细声地补充说,“你自己对我说过,人生应该诚实、坚定和勇敢。现在敌人已侵入了我们的国土,我该怎么办呢?如若有一天他们来到这里,我也是不能活下去的。妈妈,你最理解我,我必须这样做。”
“舒拉,再见。”卓娅在他穿好大衣戴好帽子准备动身的时候说。
“为什么非得你去?”我勉强地接着说,“如果征你入伍,那就是另一回事了……”
他们有力地握了手。
她靠近书架,仍然凝视着我。
舒拉说:“拥抱拥抱姥爷,姥姥。祝你一路顺风!你走了,我和妈妈会很思念你的。你在白杨村要比莫斯科安全。我很高兴。”
我终于说话了:“这种工作你胜任得了吗?你是一个女孩子呀。”
卓娅莞尔一笑,她深情地注视着舒拉,紧紧地拥抱了他。
我不敢说话,我担心我会哭出来。看到她用兴奋的、焦灼的、喜悦的、期待着回答的眼睛望着我,需要我作出回答。
舒拉上班去了,屋里剩下我和卓娅,我们用完早点,卓娅就开始穿外套了。我把自己惟一的绿色黑边毛线手套和毛衣送给了她。
“妈妈,我告诉你一个很大很大的秘密:我要上前线了,到敌人后方去。这件事不要告诉任何人,也不要告诉舒拉。你就说我去乡村了,到外祖父家里去了。”
“不,不,我不能要!冬天很寒冷你不能没有这些衣服呀!”卓娅坚决抗议地说。
终于,卓娅两颊赤红地回来了。她很兴奋地奔过来,拥抱了我,盯着我的两只眼睛说:
我低声说:“收下吧。”她看看我,不再抗议。
舒拉上班去了,我查看了窗户上遮光设备后,就无力地靠近桌子坐下来,没有心思做任何事,急切地等待卓娅。
那天早晨天阴沉沉的,寒风刺骨地刮在脸上。我送卓娅来到外面。
“原谅我,舒拉。这是因为我很担心卓娅出什么事。”
我说:“来,我给你拿口袋。”
“你在想什么呀!妈妈。”舒拉有点责难地问。
卓娅站住了,她怔怔地看着我。
卓娅该去护士班的前一天,她很早就出去了,直到深夜还没回来。我和舒拉两人吃的午饭。舒拉这段日子都是上夜班,他现在一边清理东西去上班,一边给我讲着什么,可我一句也没听进他说的话。突然一种不祥的预兆紧紧地围绕着我。
“妈妈,你看看我……你流泪啦?你为什么这样?不要用眼泪送我。你应该为我高兴。再看看我,妈妈。”
我和卓娅现在还是缝背囊、手套、军帽。她依然在空袭的时候上屋顶站岗放哨。她很羡慕舒拉在自己的工厂里就已经扑灭了几颗燃烧弹。
我用这最后的几分钟仔细地打量卓娅:她的脸是欣喜的,幸福的。
卓娅用两天时间就把一切需要了解的事情打听清楚了。她现在高兴得像每次解决了一个大难题那样轻松愉快了。
我很勉强的对她露出一点微笑。
“这都是为了保卫国家做贡献,工厂能放我去。”
“好,这样好。不要流泪……”
“工厂会放你走吗?”
她紧紧地拥抱了我,吻了我,就跳上电车走了。
卓娅说:“妈妈,我决心到护士班参加培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