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悟读书网 > 文学作品 > 朱门 > 第三部 三岔驿别庄

第三部 三岔驿别庄

他们躺在枕头上,可以看见巉岩上的星星,近得伸手可及,像永恒的谜语闪闪烁烁,不是在羞他们,而是向他们微笑。

月光隐没在阳台的门槛,春夜静悄悄的。远处虫鸣渐渐歇下来,大湖和山谷都酣睡了。萤火虫像流星般忽隐忽现,在树丛中闪烁出一道道光芒。

“下回我再看到这些星星,就会想起你,想起今夜。”柔安说。

她的面孔半掩在阴影里。他把她颤动的小身子搂过来,觉得暖暖的。直到这一刻,他才知道这位少女爱他有多深。这是他首次发现女人心灵的奥秘。他再过几天就要走了。这就是三岔驿别庄的意义,也是她邀他相聚,又把他说成未婚夫的理由。他的手臂紧紧搂住她。过了一会儿,他静下来,心中充满了远别的沉痛……

这一刻她已经是妇人了。李飞头脑清楚,一面看星光闪烁,一面抚摸少女朦胧、温暖的身子。她的头倾向一边。对这位十分热情地献身给他的勇敢小女孩,他心中充盈温柔的情意。

她拂拂脸上的头发,开怀大笑。“只要拥有你,我什么都撑得住。我只怕失去你。女人一恋爱,就是踩上雪也不会发抖。”

“你最好起来,回房睡觉。”她说,“明天我们还要走一段路哩。”

“总觉得她所做的一切都对,他只想要她。然后想保护她,不让她受任何伤害。我对你就有这种感觉,很怕你遇到什么不幸。我走了,你会好好照顾自己吧?”

他起身,把棉被拉到她颈下。微光中可以看见她白皙的鹅蛋脸和乌黑的明眸。他弯腰吻她,觉得她呼吸非常急促。

“飞,我们永不吵架,永不变心。你要我怎么样,我就顺你的意思。告诉我,恋爱中的男人有什么感觉?”

“可见我是多么爱你。”她低声说。

“是啊,爱情真美妙。”

“要紧吗?”

“女人最希望的就是有一个像她那样的家。香华很不快乐。我见过不少婚姻,简直吓坏了。爱情真是美妙的东西。”

“不要紧。”

“也许你说得不错。我却从来没想到这些。”

他正要离开,看见她脸上有一股平静、满足的笑容。

“我告诉你吧,是端儿,她心满意足。她有一个好丈夫,几个乖孩子,又有那么好的婆婆。”

柔安醒来,亮丽的阳光正射入她的房间,在地上映出零乱的影子。她直起身,看看阳台窗口的两张座椅。手搁在脑后,努力思索回味着,唇中泛起一丝微笑。她是不是知道会有这么回事?她渴望这样吗?她不知该做何感想,她只是随着内心的希望。她邀他来,只是希望和他共度几个美妙的日子。在爱情的感召下,她全心奉献了自己,她并不后悔。她听听隔壁的动静,悄然无声。轻轻拍墙壁,也没有回音。

“我猜不出来。我不知道。”

她起床要了水壶和脸盆。

李飞脑海中泛出一个个人影,没有一个称得上快乐。

“李先生起来没有?”

“我不是说我们自己,你猜嘛。我们俩都认识的一个人。”

“姑爷起得很早,现在花园里散步。”

“我。”

“姑爷”这个名词,她觉得好顺耳。

“你知道我认识的人谁最快乐?”

她匆匆梳洗,穿上一条棉裤,她知道去喇嘛庙的途中一定很冷。对着一面破旧的镜子,她看见自己眼神发亮,在唇边抹了淡红色,又选了一对珊瑚耳环戴上,希望他会喜欢。她想到香华和她的同学们,自觉很幸运。今天她要带李飞去见她父亲,她以他为荣。李飞举止稳重,目光炯炯有神。他一开口说话,总叫她有点茫然。她觉得,全西安市没有一个青年的头脑比得上他。她回头看到小几上的半杯冷茶。屋外的河岸已经挤满捕鱼归来的渔夫。她几乎有点奇怪,他们的生活一如往昔,晚上照着他们恋爱的那颗“哨兵”也似乎无动于衷。

“嗯。”

听到敲门声,连忙打开。李飞穿着厚厚的蓝袍站在门外。他把手搁在她肩上,想要吻她。她对他眨眨眼,赶快看看站在他身后端早餐来的达嫂。她把门打开说:“来看看渔船入港吧!”他们越过甬道上的椅子,来到阳台上。她指着河岸,他却打断了她,在她额上匆匆一吻。她觉得这一下很像新郎的晨吻,心里好高兴。

“是男孩?”

他们吃过稀饭,准备十点钟动身。柔安在头上围了一条羊毛围巾。

“是的,我们的小孩,大概有两岁,胖胖的小腿在草地上笃笃地走着。我去追他,把他带回来,拿花瓣给他吃。你生气了,我们吵了一架。然后你抱起小孩,把花瓣从他嘴里挖出来。我们又和好如初。”

阿三雇来的两匹西藏小马已经在花园里等候了。西藏马夫头戴尖帽,身穿羊皮袄、软皮靴。羊皮白天当袄子穿,晚上当毯子盖。他们腰部系得紧紧的,只穿一肩,一边的袖子长达膝部,另一只手臂和肩膀却露出来。他们身材中等,面孔又黑又结实,和四川人长得很像。

“小孩?”

天气晴朗,朵朵白云懒散地堆在天空里。他们爬上东边山脊,转向南面奥撒塔克峰的方向。二十里路要经过三道隘口,途中有密林,也有草原。在一大片没有人烟的山区,他们偶尔也看到西藏人营地和闲逛吃草的长毛黑牦牛。第二道和第三道隘口之间有一个惊险的峡谷,狂风正由峡谷呼啸而过,在断崖边发出咝咝的响声。野禽很多,藏人的宗教是不许猎鸟的。他们杀牦牛来吃或者使用皮革,都要先祈求它的灵魂平安。这些高山里没有汉人,西藏人则是一百年前来的,都是为了宗教而逃出扎什伦布区。所有部落宁愿北迁,也不肯放弃固有的信仰。他们属于宁玛派或者“未改革”的教派,一切都由喇嘛来统治。

“我现在想起刚才的梦了。”他说,“我和你漫步在花朵遍地的山坡上。你摘了几片花瓣,放进嘴里。我叫你别这样,你大笑,把花吃下去。然后我也学你,两个人笑个不停。我们的小孩……”

他们稍歇了一会儿,才爬上第三道隘口。马夫牵马到一条山洞去喝水,自己则拿出烟筒来抽烟。李飞选了一块近水的岩石,他和柔安背石而坐。

李飞觉得有点冷,就把毯子盖在她身上,又用手搂着她。她也舒舒服服挨在他胸口。

“喜不喜欢我的耳环?”

他站起来,给自己倒了一杯茶,又递一杯给她。然后把椅子拖到她身边,两个人坐了一会儿,静静地欣赏月色。他们听到夜行动物的叫声,接着大地又归于宁静。

“戴在你耳上真迷人。”

“我去拿。原来我睡着的时候,你替我盖上毯子!”

“我今天特别戴给你看的。我要记住此行所做的每一件事情。时间太短促了,星期一我就要回去。你会喜欢那座喇嘛庙的,不过我们只能待一天,后天就得回来。”

“你要喝茶吗?”

他仰望蓝天和四周。身后有一片丛林,被他们刚刚走过的峡谷遮住了,光秃秃的岩峰向南横在日光下。除了那两个西藏马夫,四周就只有他们两人。

“我忘了。只记得很快乐。”

“你父亲若反对我,你怎么办?”李飞问道。

“梦到什么?”

她立刻回答说:“我知道他会赞成的。我是他的女儿,他不能眼看着我心碎呀。他会的,不过他是老人家,又生病了。飞,我求求你,为了我请不要违背他的意思。他很不容易欣赏这一代的年轻人,他甚至不屑和祖仁说一句话。你很聪明,但是我们都还年轻,我们可以多听少说。”

“只有十分钟?我却做了一个很长的美梦。”

李飞看出她眼中的焦虑:“他这么难侍候?”

“十分钟左右。”

“不,但是我们的观念不一样。我只是担心。毕竟他也算一个大学者,值得我们敬重。”

“咦,我睡着啦!”他抬头看看月亮,问她,“我睡了多久?”

“那就别担心了。我答应。”

七分满的月渐渐爬上岩顶,山谷沐浴在银色的月光下。她发觉李飞的下巴和敏锐的唇部实在太美了。她再度起身,把灯熄灭,又悄悄坐下去。一不小心,脚碰到李飞,他醒了。

“还有一样。他喜欢守古礼的男人。我希望他接纳你,所以才告诉你这些。”

虫鸣声更响了,夜风的香味吹入房间里。过了一会儿李飞的眼皮开始下垂,头也斜向一边。柔安没有动,她恨不得屏住气息。灯光映出他突出的轮廓。她太高兴了,忍不住热泪盈眶。她没有伸手去擦,怕把他吵醒,只觉得泪珠一滴滴地流在脸颊上。后来她发觉他的手松开了,就把小手抽回来,悄悄站起来,把油灯调小。然后拿出一条毯子,盖在他腿上。她静静坐着看他,心里既骄傲又满足。

马夫说:“大家该走了。你们若想在天黑前到达那儿,我们得赶快动身。”

“我仿佛在梦境似的。”他抓住她的小手,她把两人的手都搁在她膝上。

李飞伸手扶她上马,自己也跳上马鞍。在这样的山区,距离根本看不出来。等他们到达最后一道隘口的顶端,已经五点了。

柔安直挺挺坐着,眼睛望着他:“太美了——这里真安详、真宁静——只有我们两个人。”

李飞看到这么壮观,这么淳厚的美景,不觉心神恍惚,仿佛面对一种崭新、奇特、人类想象不到的东西。他们位于海拔一万一千尺的高峰。头在阳光下闪烁蓝白色光芒,山腰则被朵朵白云覆盖着。远处的西方地平线露出一层层蓝绿的山脉,那就是岷山了。但是最迷人的则是喇嘛庙本身,白白的大厦像森林般耸出来,又像王冠立在小丘上,和山坡斑驳的碧绿、深棕形成强烈的对比。整座山谷,就像一片迷离的梦境。仿佛大地刚由造物主手中摆下来,还没有被人手破坏、接触过。耀眼的喇嘛白殿,比谷底的小桥高出五百尺左右,是附近唯一的建筑物,不但没有破坏四周的自然美,反倒像人类精神的颂歌,四处绝壁的献礼。金色的庙顶在阳光下闪闪发光。李飞觉得自己到了文明的尽头,迷失在荒无人烟的石峰群里,却看到西藏部落心血的结晶。他听人说北方的甘邦和拉卜楞有金神像和金顶庙宇,却没想到会在这里看见。

“别管我。你也需要休息嘛。来,坐在我身边。”

16

“你如果累了,我们明天再谈。”

杜忠叫女儿来,他知道她一定会来的。

“不必了,谢谢。奇怪,山风使我昏昏欲睡。”

命运和环境把他送到岷山深处的丁喀尔工巴庙来隐居。他不肯对自己、对别人,甚至对女儿承认,这是自我放逐,是为了抗议他在西安和自己家里所见到的情景,对一切表示不满。他的确喜欢这座喇嘛庙,自成局面,遗世独立。他常写信告诉柔安,他是多么的喜欢山谷的宁静优美,以及喇嘛僧的生活。年届五十五,又经过波折多变的一生,当过大清学院的一分子,嘉兴的地方官,孙传芳的高级顾问,可以说“对政治厌倦”了。孙氏被国民军打败,他逃到日本一年,对日本人敬爱皇帝的作风非常感动。他们虽力求现代化,对过去却有一股怀念的精神。当时他把柔安交给她叔叔教养。一年半后,风险过去了,他回到中国,住在北京,游遍热河和整个长城区,又在山西待了几个月,读遍顾炎武的《天下郡国利病书》,还研究古雕刻、石碑和书板。

夜色宁静,只有草地上小虫吱吱叫。柔安在窗边摆了两把低椅子。她倒了一杯茶给他说:“要不要毯子盖脚?”

倦游归来,在西安住了一年左右。他一向沉默寡言,专心研究,和女儿住在一起,不顾与弟弟讨论生意。他还是家中的长者,吃饭时仍然坐首位,他宁可把俗务交由弟弟掌管,彼此没有别的话可谈。他对地方和中央政治都怀着一笑置之的态度,自觉是退休的官员,对下一代的闹剧没有什么好感,总觉得他们无药可救。他不参加社交活动,不久地方要人都知道他要永久告别政坛了,也就不再打扰他了。

“那就进我房间来吧,我已经叫达嫂锁门了。你若要喝茶,那边有。”

他看不惯范林经商的态度,但却不说半句话。他最痛心的是家里的情形。当然,他看不起祖仁,虽然他接受了西方教育,却连一封中文信都写不好。也不只祖仁一个。杜忠对他谈论古典作品,简直是对牛弹琴。就他来说,大夫的第三代已经变成文盲了。大夫邸第三院,他父亲的藏书室已经布满了尘土。

“我以为我们还要谈一会儿。”

现在他只关心自己的女儿,她是他唯一的希望和安慰。他们父女之间有一种独特的情感。他把一切传给她,教她书法的奥妙,陪她读唐诗,告诉她五十年前伟人的逸事,像曾国藩啦、张之洞啦、左宗棠和李鸿章啦,这些人的故事深深迷住了柔安。

“没有必要。”她高兴地瞥了他一眼,“你现在穿起来干吗?”

前年夏天他曾经约一个年轻人到西安。小刘是他在孙传芳手下当官时认识的,他把他当做女婿的人选,因为小刘的古文造诣非常出色。他鼓励他到西安,虽没说要去见他女儿,不过小刘也心照不宣。但是小刘娇生惯养,从小受母亲的娇宠,连夏天也穿上毛衣,穿长袍。小时候他只要打一声喷嚏,母亲就给他加一件衣服,第二声又加一件,第三声又加一件,结果他摇摇晃晃,走都走不稳。九月一来,他母亲就把他房间的窗户封得死死的。柔安只看他一眼,便知道自己绝不会嫁他,甚至不肯看父亲的面子。后来小刘回上海,事情也就过去了。

“我会紧张呀!”

去年秋天杜忠来到三岔驿,后来参观喇嘛庙,竟一见钟情。冬天他没有回去。当然三岔驿和丁喀尔工巴庙之间的峡谷被雪封住也是原因之一。干爽的空气,雪峰群中的山谷,博学和安详的气氛,使他觉得这是一个理想的隐居地。

她仔细打量他说:“我父亲很挑剔,是个守旧的人。你必须坐得直直的,跟他讲话不能垂头丧气,也不能跷起二郎腿。他习惯用举止态度来判断人。”

丁喀尔工巴庙是寺院,也是大学,正在训练一千八百位年轻的喇嘛,有正规的课程,也有学位。他能和这些博学僧侣讨论佛理和玄学,中国其他地方的僧人很少有这样的修养,他们大多只会烧香念佛。这里的学生都须经过严格的推理和玄学训练,有些专攻医药,有些专攻西藏或中国历法。除此之外,还有特殊的体育训练,包括十一月晚上在阳台上站几个钟头。

“明天我穿这件衣服去看你父亲,你觉得合适吗?”

他真想再看到他的女儿,她长得很快。和自己的骨肉谈天,总觉得心意深契。只要来喇嘛庙一次,她会喜欢的。而且,她今年夏天就毕业了,他心里盘算着未来的计划。有一天早晨他突然昏倒,自觉来日无多,忙写信叫她来。

柔安进房,听到隔壁李飞的脚步声。不久他来到客室,换了一身新长袍。

马夫牵马走下山路。柔安说,下马步行可能舒服些。此刻寒风刺骨,夹着阵阵松香。小路穿过松林,笔直通向横切山谷的小溪。吊桥的另一端有一排石级街道,沿着密密的白平房斜向坡顶。庙宇的墙垣高五十尺,长两百尺,四边都是尖塔,由斜斜的地面高耸数百尺。一排宽石阶通向一个大平坛,边缘有石台,默祷旗插在上面,随风飘扬。

“洗好了,正在换衣服。”

他们付过马资,进入庙宇的内院,问一个负责接待的僧人,三岔驿来的杜先生在哪里。

“没关系。李先生和我还有话要说。姑爷洗好没有?”

“你是杜先生的女儿吗?”僧人问她,“他要我们招呼你。”

达嫂端茶进来说:“小姐,你如果明天要去看你父亲,也该早点儿睡。”

柔安的父亲在这里受到学者的礼遇,也被视做喇嘛首领的贵宾。

柔安洗过脚,对达嫂说:“把茶端到我房间来,我们还不想睡。我不用你再招呼了,你可以锁门走了。”

“他是不是病得很重?”柔安用焦急的口吻问。

“我们现在洗吧!”她说。

“不,不见得。来吧,我带路。”这个僧人虽然是藏人,却说得一口流利的汉语,他被选为接待人,这是原因之一。庙内传来僧侣祈祷的嗡嗡声。

柔安知道山里的人都很早睡,达嫂急着做完一天的工作,西北人上床之前,照例要先洗脚。

庙院有一道侧门,通入一间两层楼的里屋,阳台向着铺石的院子。柔安心一直跳,口干,胸中充满复杂的情绪。她觉得有一点罪过,竟让父亲一个人住在离家这么远的地方。他病情如何?是不是苍老了?

当他们再走进屋里,桌子已收拾好了,达嫂问他们:“有热水了,姑爷和小姐是现在洗脚还是待会儿再洗?”

僧侣领他们爬上一道褪了色、有屋顶的楼梯。柔安停下来看看李飞,用手拢好他额上一撮散落的头发。

饭后他们坐在门廊上。过了一会儿,柔安说:“在我这边,月色看得比较清楚。”

僧人掀起一块蓝布帘,说杜小姐来了。木窗关着,桌上摆了一盏银灯。李飞看到一个白衣老人坐在床上,正在抽一管白铜木烟,灯光映出白发和垂胸的白须。杜忠把铜烟管放在桌上,眼睛向他们这边露出炯炯的光芒。李飞退后一步,柔安冲向床前。

达嫂煮了一条鲜美的鲈鱼,两人在油灯下吃饭,真高兴自己远离尘世的喧嚣。

杜忠伸手把她拉过去,用低沉、愉快的声音说:“柔安,真高兴你来了。”

暮色渐浓。当乌鸦在空中盘旋,鸳鸯也飞回石岩上方的松林中歇息时,村民看到两个影子,一男一女,相互搂着腰,慢慢地走向古宅前的空地。村民们都知道他们是对恋人。

柔安咬咬下唇,强忍欲落的泪水:“爸爸,你好吗?”

他们沿着湖边漫步,看到一长排砖房,屋顶上有通风口,鱼干就存在那里。柔安告诉他,渔夫们在黎明时就出去捕鱼,约在早餐时刻才回来。于是太太们就出来洗鱼,先把鱼鳞和内脏留起来灌溉菜园,然后经过腌、熏的过程,就把鱼挂在岸边草地的长绳上。等到露水滴进肉内,新鲜的空气和太阳又把它吹晒干后,整条鱼就变硬而略带棕色。难怪三岔驿鱼干那么好吃,原来内里有阳光、空气和露水的味道。

“很好。前几天出了一点小事,我们待会儿再谈。我已经一年没看到你了。”

他们走向岸边,渔妇们正在补网,渔夫们正抽着烟斗。北方远处升起了层层白雾。

他的眼睛转向暗处伫立的陌生人。柔安马上说:“爸爸,这是李飞先生。他一直想认识你。”

“柔安,我们也得在天水待一天,我在那里见过如水和遏云,他们打算到兰州和她父亲同住。”

杜忠诧异地端详这年轻人好一会儿。他猜一定是女儿的密友。他喜欢那双浓眉下清晰的目光和坦率的眼神。

“是的,他们把我打扮成个男孩子,我父亲想要个男孩。明天我们一定要去看我父亲。我们春假再过几天就结束了。”

李飞想起柔安的吩咐,就上前鞠了一个躬。他尽量注重礼节,给对方良好的印象。他用自信的口吻说出一段客套话。

“赤脚?”

“我早就想听听您的教诲,可惜一直没有这份荣幸。承蒙令爱带我来见您。”

“我以前常打赤脚到这条巷子。”她倚靠着他说。

“坐吧。”杜忠意外听到多年没听见的优雅辞令,便和颜悦色地说。李飞用“令爱”来称呼柔安,显得自然而庄重,不让人觉得太随便或太轻浮。

远方的夕阳正照射在北岸的红土丘上。

老人家和年轻人接着寒暄了几句。杜忠看出女儿和这位青年说话,眼中充满柔情。老人家谈兴正浓,思想也很活跃。他额上青筋暴露,眉毛边、眼皮上显现出深深的皱纹。他精神饱满,血色红润,看不出有什么病容。

“我明白。”他说着,心头却为她的大胆而诧异。他们从没谈论过订婚或结婚的问题,但是他知道他们彼此对这问题均不表异议。她技巧地向用人们撒了谎,她一定希望用人们把他们当做未婚夫妻看待。

他转向女儿说:“你们俩走了一天,一定累了。看过你们的房间没有?”

“你明白为什么我要说你是我的未婚夫吧?我们将在这儿待几天,这样会比较方便。”

柔安和李飞转身离去。走到门口,父亲叫住她说:“叫厨师做一点菜,热几两米酒,送到楼上饭厅去。安顿好了,就来找我,我要和你谈谈。”

他们手拉手走向河边。

柔安十分钟就回来了。她父亲穿着她所熟悉的深蓝宽袖缎袍,坐在椅子上,脚上还是那双旧式布底鞋。

“不,我不累。”仿佛这几天她拥有用不完的充沛精力。

她看看房里的陈设。这是本楼的上房之一,木头地板上铺着厚厚的旧毯。墙上挂一幅丝底圣像,名叫“唐卡”,以工笔绘出佛教传奇的故事。角落里有一只铜制火盆和一只大铜壶。小茶几镶着精雕的画板,上面放一只大嘴的西藏茶壶,和几只细雕的银茶杯。好多件长袍挂在墙上,门边的竹椅上有几件脏衣服。上斜的窗框旁立着一张长桌,砚台、毛笔筒和两件干净的衣服就放在上面。柔安看了很难过。凭女人的利眼,她看出他父亲的白内衣领子、袖子都发黄了,和他以前由山西回家的时候差不多。唐妈洗了两三次,领口才恢复原来的白色。

“你骑了一整天骡子,想必累了。”

“你在这里过得很舒服?谁侍候你?”柔安问道。

“要不要下去看看渔村?”

“我过得很舒服。我有一个用人。等你住熟了,你就知道这是一个好地方,不像三岔驿老屋那样寂寞,庙里总有事进行着。”

他们就这样在三岔驿开始了短暂而快乐的逗留。两人在这,柔安享受着眼前的欢乐,把所有的烦恼忘得一干二净。他们要相聚个几天,她希望这几天将是永难忘怀的日子。她跟着他寸步不离,不使他离开她的视线一步,尽量讨他的欢心。她狠下心不去顾虑他即将来临的远别。

“你整天干什么?”

用人们称呼他姑爷,使他觉得很窘。他惨兮兮地望着柔安,柔安却忍不住爆出一阵大笑声。

“读书、散步哇。我教几位僧侣读汉文。这边也有汉人。上个月我应喇嘛首领的要求,抄了一份《金刚般若波罗蜜经》给他。这种工作很舒服。”

“小姐,姑爷,面煮好了。”

她打开春梅送的一包中药。老人仔细看了看,用灯光照了照人参,说是上等货。

达嫂打断了他们的谈话。

“他们上元节送的一包,还没用完哩。”柔安眼中现出忧虑,“只有三片,不过二三两。没有人替你炖吗?”

“对啦!我还要我父亲来陪我们。”

“太麻烦了。我切一小片,含在口里。这样也不错啊!”

“你真的什么都不要就会心满意足了?”

“你写信说病了。我好担心。”

柔安用手掩住他的嘴:“不许你这样说。”

“我现在好了。有天起床,突然晕倒。老杜发现我倒在地板上,才把我扶上床。第一次发生这种事情,我想是年纪大的关系。我一点知觉都没有。”

“你一定会对我厌腻的。”他开玩笑说。

“我想你在这边得不到适当的照顾。爸,求求你回家吧,你应该看医生。家里有唐妈替你炖药,照顾你的起居。”

“我真希望你会喜欢这地方,因为我喜欢这里。你可以来这里写作,我会静静地坐在你身边,不打扰你。你将写出优雅的作品,我也就别无所求了。”

她说了不少家里的情形,又说:“你不要讨厌春梅。我来之前,她和我谈了不少话,她只想到我们杜家的利益。现在是她当家,叔叔决定给她一个儿媳妇的名分。”

她兴致勃勃地靠在阳台。

“我一点也不讨厌她。很高兴她有了正式的名分,一开始就是我弟弟的错。她对你还说了些什么?”

“我们称它作哨兵。月亮就从那边升起。我来的时候,常常在这间房睡。”

“她说她很担心,祖仁无子,我们家人丁又不旺盛,你和叔叔年纪都这么大了,风水会轮转的。”

她打开朝前的东厢,里头有个玄关,可以眺望湖东的景色。正下方是一片长满梣木和灌木的山坡。她指着孤零零的青果树说:

他眼中现出诧异的眼神:“真没想到她看得这么远。她说得不错。”

达嫂端来一盆水,放在墙边大的旧橡木桌上。柔安一面洗脸,一面继续说话,就像个快乐的女主人迎接一个贵客似的。她扶着左宗棠的画像,而问李飞喜不喜欢钓鱼,有没有看到顶上祖父的房间。她走到挂在侧墙的椭圆形镜前,一面搽粉一面说:“来,我带你参观这栋房子。”

“你这话什么意思,爸爸?”

“别出声。”她屏住气息,“你会明白的。”

“看看我弟弟的作为。你祖父在三岔驿留下了好名声,光荣的名声。现在你叔叔建水闸,切断了山谷的水源。如果我不设法阻止,老天会惩罚我们杜家的。我惭愧得简直无地自容。我们接下你祖父的遗产,大湖和城中的一大笔产业。但是我弟弟不明白,真正的遗产是好名声,是人民对杜家的尊崇和敬意。我活了这么一大把年纪,知道事情总要发生,天理永远存在。我在这边比较舒服,不必看我弟弟的嘴脸。”

“你为什么那样介绍我呢?”李飞大声说。

父亲停下来,摸摸胡子。柔安察觉到他的目光,就正眼看他。他说:“谈谈这位陪你来的李先生吧,他是不是某一种政客?”

“在这里。”她说着,面部充满了完成一件重要家务的喜悦,并因而眉飞色舞。

柔安脸色突然严肃起来:“不,他是替报社写稿的作家。人很聪明,名气也不小。”

“飞,进来吧。”她说,像一个骄傲的女主人。她拿出一些钱,叫阿三付给骡夫。等阿三出门,他太太也下厨去后,柔安把行李打开,取出李飞母亲托她带的包袱。

她小脸涨得通红,唇边也泛起了微笑。

这时他只向柔安眨眨眼,并没表现难为情。

“你认识他多久了?”

“是的,我整整一年没来了。”她很快活地对这妇人说,“你已见过李先生了。我们已经订婚了。”妇人盯着李飞瘦瘦的身影半晌说:“小姐,为什么李先生没告诉我?”

“两个月左右。”她低下头,眼中漾起一缕柔情,又抬头颤声说,“爸爸,我了解他,也爱上他。我约他来这里,就是要你见见他。他开头难免害羞,等你认识他,就会喜欢他了。”

阿三的太太达嫂站在门廊上:“小姐,你回来了。”

“他很有礼貌。古文学的修养如何?”

“现在没有人来住了。”柔安几近辩解地说,“这花园没有适当地照顾。”

“还可以。但是,爸爸,现在的年轻人绝对比不上你。他很聪明,学得也很快。可是他不敢来见你,因为你是大学者嘛。”

柔安轻快地走上通往门廊的花径。古旧的花钵摆在墙边,里面却是空空的。一棵巨大的木兰树长在近篱笆门口,叶色深,还有棕色的花苞。花园里杂草丛生,显得非常荒芜。

父亲看她激动的表情说:“好,我们再看吧。”

“他是个回教徒的小孩。当一个名叫白狼的乱贼首领一路烧杀掳掠时,他的父母被杀。那时他只有六岁。我父亲在洮州发现他,把他带到这儿。他不会说汉话,学的第一个字就是‘蛋’字,他很高兴,一遍又一遍地重复念,就这样‘蛋’变成了他的名字。”

喇嘛庙的黄昏并不如想象中那么寂静、荒凉。小鸟的晚唱,乌鸦的嘎啼,老鹰盘桓的尖叫,与僧侣念佛的钟鼓声融合在一起。庙坛上传来嗡嗡的人声,低长的螺角和木鱼声,反映出晚祷的气氛。

“蛋子。这名字好怪。”

喇嘛庙好似一座小城。俗人区是给香客和嘉宾用的,里面有不少男女,凉台的木板也不断传出过客的脚步声。

“我小时候常来这里抓螯虾。”她说,“有一个回教徒的小男孩,大我一岁,我们常去浅水滩。他是个游泳好手,当我在钓鱼时,他就到水里玩耍,一丝不挂地在石头上跳来跳去。只要鱼一吃饵,我总是叫他帮忙,他就跃入水中,游向船边,帮我解下鱼钩,再钩一条鱼饵上去。现在再也看不到蛋子在附近逗留了。每次我来到三岔驿,我总是想起小时候和蛋子游玩的时光。”

晚餐时柔安愉快地坐在一张小方桌旁,父亲在她旁边,李飞坐在她对面。她已经脱下长袍,穿一件深紫色的外衣和黑色的棉裤。她看见父亲给李飞倒了一杯酒,李飞毕恭毕敬地站起来,用双手去接。她从来没看过李飞这样拘谨。

她直往前走,比李飞慢半尺左右。和风吹过日晒后的草地,带来了桃树和松树的芳香。一群村民和孩子听到他们来了,就走到路上看他们。柔安一一地向大家打招呼。

吃完饭,她说:“爸爸,我今年夏天就毕业了,我要你来参加典礼。李飞要远行呢。”

经过一个很陡的下坡路,然后路就渐渐平坦了。“我父亲病了。”她说,“我们明天必须上山去看他。”

“去哪里?”父亲马上问道。

柔安站起来,拉拉弄皱的毛衣。

年轻人回答说:“去新疆。报社要我去,我自己也真的想去。”

“也许我不了解。”

柔安说:“他今夏不能回西安。他这次是逃出来的。”她大略把杨主编被抓去枪毙的事情说了一遍,李飞又补上遏云被扣、逃脱的经过。

“不必为我担心。你不了解女人,对吗?”

杜忠摇摇头,眼睛炯炯有神。

“是的。你呢?”

“我写那篇文章也许鲁莽了一点,”李飞说,“不过总该有人说句话呀。”

“你自信能照顾自己?”

“你做得对。我很高兴你不是国民党。”

“是的。我在天水的报纸上看到了。”

“当然不是。”李飞生气勃勃地说,“我是不搞政治的。”

她挺直身子,头发披散在两肩上:“你听到了杨少河被枪毙的消息吗?”

“或许我们的看法差不多。到我房间来谈。”杜忠把椅子推开,站起来,一面摸胡子,一面充满兴趣地打量这位年轻人。

“是的,我当然安全了。”

“你什么时候走?”大家走出餐厅,他问道。

“在这世界上你是我最珍贵的宝贝。”他悄悄地说着,热烈地拥吻她。她双目紧闭,嘴唇微张。当他抚摸她的小耳垂时,她才睁开眼睛呢喃道:“飞,你安全吗?”

“我回程先去兰州,然后再到肃州去见马仲英将军。”

“你不会替我担心吧?”他用手紧握住她的小手。她把身子靠向他。

回到房里,杜忠叫李飞坐下,自己拿着一杆水烟,坐在一把低椅子上。仆人送来毛巾和茶水。柔安坐在床上,手臂搭着床板。

“想你出奔的经过。”她抓起一把细沙,让它慢慢由指缝中落下去。

灯光映出杜忠的白发,他正抽着烟。看到老人家把冒烟的纸卷吹燃,点上烟管,真是一大享受。管底的水咕咕响,他吐出一股蓝烟,似乎很满意。他一边谈话,一边继续点烟、抽烟,每装一次抽一两口。

“你在想什么?”

“柔安说,你是颇有名气的作家哩。”他对李飞说,“你写哪一类的文章?”

柔安静静地,低头看看自己的双脚。

“我在报上写白话文。”他看见老人眼中的神采黯淡,马上又说,“不过一个人若要写好白话文,非精通古文不可。”

他带她坐在树荫里的一块石头上。强劲的山风不断吹来,柔安俯身凝视下面的大湖。悬崖下的湖水已经是一片深绿色,轻风一吹,湖面掀起了阵阵涟漪。在他们右侧的西北方有个水闸,在断崖下若隐若现,水闸下方有一道宽阔的河床直通溪谷。

“最重要的是深厚的文学根底和古代伟人的想法。你读古诗吧?”

“你先走吧。”李飞对骡夫说。骡夫就牵着缰绳,慢慢地带牲口下坡了。这时柔安感觉李飞的手臂环抱着她,便把头倚靠在他肩上,胸部上下起伏着。她觉得李飞的气息紧贴着她。

“我读诗消遣,但不是写诗。”

他们手拉手爬上山脊,在山顶上休息了一会儿。柔安喘得上气不接下气,但是精神显得很充沛。骡夫从后头跟上来,拍拍骡子的侧腹,催它前进。

“或许你看过我替主席衙门所写的对句,就挂在接待室里。”老人眼睛突然一亮,似乎在享受一个好玩的秘密。

“别说啦。有你在身边,真是太棒了。你不知我多快活。”

“我见过,我记得是杜甫的两句诗,看过的人都欣赏您那一手好字呢。”

“是呀。我还替她带了个包袱给你。飞,我有好多话要告诉你,可是不知从何说起。”

“你看法如何?”他脸上充满神秘,“你记得内容吧?”

“你见到了我母亲?”他问道。

柔安很紧张。

她转个身,走在他的身旁,骡夫也在后头跟着。

“嗯,我记得。”他念出那两句诗。

“我知道你会。只是我不敢奢望——不敢相信——”然后他松了一口气说,“不管怎么说,你总算来了。这一切简直就像是在做梦。”

松悲天水冷,沙乱雪山清。

“你没有想到我会遵守诺言?”

“这两句充分描写出西北塞外寒地的风光。天水和雪山对得好极了。”

他拥抱她一会儿:“柔安!我真不敢相信这是真的。”

杜忠很满意,柔安也露出轻松的笑容。杜忠说:“杜甫这首诗是送一位郭中丞来这儿当节度使,当时本区战祸连连,胡人又烧杀掳掠。我写那副对句是有作用的,你猜得出我的意思吗?”

经过费力的骑骡旅程,她满脸通红,发丝也一蹦一蹦地飞扬起来。他眼见骡子停下来,柔安轻快地自马鞍跳下,快步地向他飞奔过来。在他尚未搞清楚的时候,她已经把脸埋入他的胸膛。站在一旁微笑的骡夫有点难为情,可是柔安仰着脸,眼睛充满喜悦地看着他说:“总算见到你了,飞!”

“猜不出来,老伯。”李飞说。

“柔安!柔安!”在相距五十码处,他呼喊道。

老人又抽一口烟说:“不,我想你猜不出来,也没有人猜得出来。我可不存心奉承谁,主席本人当然不懂,他的宾客和国民党的青年也看不出隐藏的意思,所以没出问题。如果他们知道,他们早就会拿下来了。”

不久,他看见树林附近有一个红色的人影移动,他确定那是柔安。她骑乘着一匹黑色骡子,有个男人则走在骡子旁。等他认出那红色毛衣及娇小的少女身影,于是拼命叫唤挥手,而对方也挥手作答。他的心怦跳不已,开始向她跑过去。竟然能在这块荒凉的谷地中遇到她,真是美得像做梦。他觉得仿佛有一股无形的力量把他们紧紧地拴在一块儿。柔安的胆子真大!

李飞想了一会儿,专心地回忆全诗的内容,突然他想起后面有两句,意思大白,不觉咯咯笑起来。

他走下斜坡,沿着渔村后面的乡路漫步,然后又转到距离屋宅约两公里外的青果树那条山路。他走到一株树下等待着。山的另一面是一片荒野的谷地,山溪旁则有一片树林。他可以看到柔安从远方走来。

“你看出我的意思了吧?”老人家微笑说。

“小姐如果早些从天水出发的话,这时候也该到了,他们通常都是这个时候到的呀!”阿三说。

“是什么?”柔安莫名其妙,但是很高兴。

李飞徘徊在午后的走廊上,不断地向东边的山峰望去。柔安应该是打从那个方向来,他自己也是从那边来的。

李飞歇了一口气说:

由石板长廊往下望大湖,可以看到一条蜿蜒的小径,在常年失修的荆棘杂草中若隐若现。底下的渔村挂着一长列的砖房,岸边还停泊着许多渔船,沿着堤防紧列。烟囱上晒挂着深棕色的渔网,几个村童在村子后面的小路上玩耍,渔妇都在长排房屋的东边清洗早上捕回来的鱼。一排杨柳在曲折的东岸旁扭动着淡绿金黄的细腰,现在湖岸已被棕色岩石的阴影遮盖住了,岩石比湖面要高出三百多尺呢。山岩的绿树丛中生长一棵硕大的青果树,散开的树叶像是一把撑开的阳伞。湖水把左岸旁的踏脚石给淹没了一大半。一片山脊伸向水边,另外一侧围绕着回人村庄,形成一片松树林、鹭鸶筑巢的岬湾。微风拂过阳光下的丛林,连在屋里都听得到松涛声响。在南岸附近的水湾处,湖水在崖壁之下显出深绿色泽,而在湖面渐宽处,水色又化成蓝紫色,这是和对岸的红土丘陵相互映照之下产生的景象。周围的山上都显得绿意盎然,愈靠近东山的丛林,颜色就愈深,零落的白杨树、梣木和枫树都随着草地上鲜红的草莓迎风摇曳。在这片土地上没有围篱笆,因为杜恒大夫不喜欢这个主意,他认为只要是眼睛能够越过湖面看到的整个土地,全都是他的财产。

废邑狐狸语,空村虎豹争。

李飞站立在这栋古宅的走廊上,心中充满了奇特的感觉。这是一栋石砌的平房,这里面刷上了石灰,中间是一间长形的客厅,两端尽头是厢房。大脊梁横在天花板上。屋里的墙上挂着一幅左宗棠戴武官帽、穿战服、着缎靴的画像。他那一张圆圆的脸上挂着庄严的表情,留着一撮胡子,手指甲少说也有两寸长。高大的橱柜及巨额的家具都把那个时代的风采表露无遗。

“杨主席若发现这两行诗的隐喻,不气疯才怪呢?”

三岔湖位居甘肃南部的岷山东麓,湖水一平如镜,南面有巨大的岩石斜向湖边,而其他三面则是一连串长形低秃的红土丘陵。一条河川由湖面向西北流去,进入起伏的谷地,和旧洮州相连接,以前杜恒曾经在洮州设立官府。三岔驿的杜家大宅隐蔽在南边的幽径里,四周都是山岩,坐落在二百五十米高的陡坡上。屋后有一片丛林,可通往陡坡另一面的沼泽地。除了深涧旁的一条小径之外,根本无法进入大湖的东面,况且位于溪水北流入洮河的岷山山脚下,整个大湖就像是一块隐秘的绿宝石,几乎没有人知道。散居在这里的居民大部分是回人,这里可以说是洮州以北回人区的南限。岷山山区则住着羌族、彝族的土著,以及从南边移来的西藏人。在杜大夫的那个时代,他喜欢到这个美丽的别墅来度假,这栋别墅是个漂亮、不花钱又没人要的玩具。这块地根本毫无价值,因为汉人都不愿意居住在这个离省东部热闹区域那么遥远的荒山野地。自从柔安的叔叔靠发展咸鱼事业,把这个毫无价值的玩具变成杜家的财源,于是一个繁荣的渔村就建立起来了。这个渔村和北岸三里外的回人村落成了这个区域唯一的人烟。

“虎豹”显然是指军阀和那批贪官污吏。

奥撒塔克峰的积雪已经融化,三岔驿湖水大增。李飞只身前来三岔驿杜宅,发现只有一对仆人住在那里。他告诉仆人他是柔安请来的,为打算上喇嘛庙去看他们的老爷子,并且杜小姐自己也要来。

“你必须保守秘密,让他们把这副对联挂在客堂上让主席得意扬扬。”

15

“杨主席和我向来没什么交情。等他发现了,连您都不待在西安喽,杜老伯。”

柔安对春梅好感倍增:“有。我和李飞恋爱了。”

杜忠很高兴有人能和他谈杜甫的作品,就开始吟诵古诗,沉迷在另一世界里。

“男人都傻。”春梅苦笑说,“你还有什么话要告诉我的?”

“杜甫在天水府附近待过一段时间。”他说。然后他吟出下列的诗句:

“我想对你说一件事。”她说,“那天在舞会上,叔叔要我叫你嫂子。我是奉命行事,现在我心里可真的是把你当做自己的嫂子。你对这个家,想得比男人还周到。”

黄河北岸海西军,椎鼓鸣钟天下闻。

柔安深深地被她的诚心感动了。

铁马常鸣不知数,胡人高鼻动成群。

“这我早想过了。我不敢想象十年后老一辈都过去了,这个家会变成什么样子。你天生是杜家人,而我不是。但是我敢说,家庭的命运操纵在女人手里。我们现在是有钱,不过富人如果长富,穷人就没有机会了。这种事全凭天数。我不敢说风水不会轮流转,我只想看到我们家和和顺顺的。我说得太多了,最大希望是要你劝父亲回来,以后出嫁了,还可以陪他住在这里。他们两兄弟都很倔犟,他们能不能化解,全看我们了。”

万里流沙道,西征过北门。

“你就该把名字和祖恩、祖赐并列在大哥墓碑上,使身份成为不争的事实。”

但添新战骨,不返旧征魂。

从来没有人对柔安说过这么得体的话。而春梅,本是个外人,靠努力升为“儿媳妇”,对杜家却比正牌儿媳妇更忠心。春梅和她一样,常为杜家着想。

“当时维吾尔族进入甘肃和陕西,和唐室联盟,战后很多人就住下来了。所以今天本省才有那么多回人。”

“我只是想告诉你,我有心帮忙。你瞧瞧我们家,外表看起来好得很。二叔搬了出去,你父亲和老头子又合不来。整个家,叔叔孙儿的人数,实在不够兴旺。你应该劝父亲回来,这样才像个家。我不知道你对我有什么看法。我是以用人的身份进来的,我能反抗什么呢?当初我和你同样是少女。祖恩一出世,生米煮成熟饭,我毫无办法。别人都以为我野心很大,我不是替自己说话,但的确是女人一做了母亲,第一个考虑的就是她的孩子。所以我留下来了。既然不能离开这个家,我就尽力而为。维持这样的一个大户,可不是件容易事。将来如果我不拼命争取,恐怕连葬在祖坟,用杜家墓碑的权利都没有。”

老人谈得极投趣,李飞恭敬听着。柔安以李飞为荣,很高兴他得到学者老爹的器重。

“我靠缘分。”柔安不置可否地说。

“可惜你马上要走了。”她父亲说,“我真想和你多谈谈。你会去很久吗?”

柔安有点困惑。婶婶从来就没有和她说过这些话,不知道该不该和春梅联盟。她会是一个有力的盟友。

“我不知道。我有任务在身,而且要等西安的风险过后才能回家。杨主席的脾气其实还不错,也许您或柔安的叔父能替我说说情。”

“三姑,我不是套你。女孩子到了这个年龄,谁不想结婚?前几天的舞会上,看见你和他谈话,我心里就想,他和你好般配!坦白说该是你父亲替你安排这桩好姻缘的时候了!”

“我知道。主席夫人比她丈夫精明多了,其实她在统治陕西政府。你避开一段时间,我想我能设法让你平安回来。至于回教的问题嘛,你不必走那么远,也许变乱会传到三岔驿。”

柔安一脸羞红。“我听说了。”她赶紧回答。

“咦,您觉得会出事。”

春梅凑过来,柔安觉得她正在打量自己。“听说警方在找李先生,他躲掉了。我很担心,因为我知道你们是朋友。”

“我们对回人一向不公平,他们一直忍受政治的压迫。一旦掀起变乱,回变的号角一响,就会像大火,蔓延不息。我看过冷血的大屠杀,无辜百姓、妇孺都不能幸免。我年轻时候曾见过西宁的变乱,尸体堆积如山,路边、门槛到处可见。一堆血淋淋的人体与焦骨,有些是被杀死的,有些是饿死的。肥了野狗,饱了兀鹰,整个山谷充满了死尸腐肉的臭气。空无一物的城镇,倒塌的烟囱,和杜甫诗里写的一模一样。我父亲一手拯救了这个地区,才没有发生民族仇杀的大悲剧。你们现在该去看看回人的山谷,如果暴风雨从那边吹起,你们也不会吃惊的。”

柔安真是满怀感激:“我会尽量劝他。”

柔安突然想起幼年的玩伴,就说:“爸爸,蛋子呢?他离开村庄了吗?”

第二天春梅带了一包药材给柔安:“麻烦你把这些带给他,不过我很难过。谁替他煎药呢?就算那儿有用人,也比不上自个儿家呀。再说,谁知道他肯不肯按时吃药呢?”

“他离开我们,回他族人那边去了。我在回人村里见过他,他还问起你呢。他现在好大了。”

“我会尽力的。”

“他为什么要走呢?”

“我哥哥人很固执。”杜范林说,“但是柔安,你身为女儿,应该劝他回来才是。”

“你知道你叔叔的作为。先是不准回人在湖边钓鱼,害得他们的渔夫失业,有些人抛妻别子离家走掉了。我听他们的首领阿扎尔说起他们的遭遇。有两兄弟,哥哥马卡苏太老了,不能改行,只好自杀,留下寡妇密兹拉;她日夜酗酒,全靠弟弟阿魁·卡力奉养寡妇和孤儿。然后,你堂兄祖仁又在回人山谷的源头建了一个大水闸,这不是我们家该有的行为。我们毁灭邻居,来堆积自己的财富。你叔叔没有回我的信,我只好回去找他谈。我还是一家之长,不能因为我们想多赚几文钱,就让整个回教山谷陷入绝境。柔安,你记得你祖父,也记得他在世的时候,回人和我们多么亲爱。你应该亲自下谷地看看,看那边现在怎么样了。我们老一辈的去世后,你会和祖仁分享产业,我不希望你遭受家庭行为的报应。回人不可能永远忍耐下去,回变就是这些原因掀起的,剥夺他们的土地,断了他们的生机,还想逼人家改变生活方式。我们在回人村还有几个朋友,阿扎尔、海杰兹和老一辈记得大夫的人。海杰兹本人也是被迫失业的渔夫,我们小时候时常在一起钓鱼,在岸边烤来吃。海杰兹没有变,但是大部分回人都充满了怨恨。”

“他那儿的人参大概吃完了。”春梅说,“上元节时曾托人带过一次。前几天陈家送我们几两上等的高丽参。如果是咳嗽,明儿我去抓一点四川熟地根和莪术油,让三姑带去。说实在的我可不愿意看五十来岁的老人隐居在庙里,他不该拿自己的病开玩笑。”

她父亲又转向李飞。“对了,”他说,“海杰兹有一个儿子,名叫哈金,现在是马仲英将军麾下的中校。你如果去看马将军,海杰兹可以给你一封介绍信,也许有点用。”

杜范林默许,柔安松了口气。

柔安说:“爸爸,没有你做伴,我不敢去回人村,不过我很想见见你的朋友。你何不跟我们去呢?我们可以在湖上共度几天。”

“不必了。阿三会陪我去。”

“我说不定要去。你们走了一天,该上床休息了。我想你们该早点起来看日出的礼拜,保证你们永远忘不了。”

“他如果不离开,你还得上喀尔巴店去看他。要不要我派人护送你去?”叔叔说。

李飞起身告辞,柔安说:“我还要和爸爸说几句话。”

“我恨不得立刻动身。”柔安一脸激动。

李飞告别离去,她问道:“爸爸,你觉得他如何?”

晚餐桌上,她谈起父亲生病的消息,还把信拿给叔叔、婶婶看。

“我想他是一个好青年。”

“还是来催我去。他不太舒服。”她咬咬嘴唇,“爸爸真不该住在喇嘛庙里。如果生了病,也应该回来看医生。”

她不禁热泪盈眶:“我知道他会来提亲,希望你能赞成。”

一到家,唐妈就说:“你父亲来信了。”柔安拆开来看,唐妈立在一旁,满脸焦虑。

“恭喜你,柔安。我故意用那首诗来考考他,你知道的。”

柔安觉得这个小家庭特别温暖,有慈祥的母亲,又有知足的嫂嫂。她叫了一辆黄包车回家,手上捧着李飞的衣物,内心充满温暖。他家人已经接纳她,她毫不孤单。

“我希望你有一个谈得来的女婿。我们可以快快乐乐地住在一起。”

端儿出去泡茶,喝过茶,大家围坐,老太太问到柔安生父、生母的情形。接着李平把一封写给弟弟的信交给她,信上有天水、兰州几家必要时可以预支金额的店名。端儿也拿出一包长袍和鞋子,托她带去。

“你能为老爸爸着想,真是乖女儿。”老人抓起女儿的手,轻轻拍几下。

“我会的。”她说。

除了人参,她也带了一包银耳来。“我先炖银耳,你喝了再睡。”女儿说。她起身打开桌上的小包,四处找糖。实在找不到了,就来敲李飞的房门。“请你下楼弄些糖来。我替爹炖银耳汤。”

柔安注视着这位白皙、慈祥的老人,她是自己心爱之人的母亲,想到这,柔安心中立刻温暖起来。

李飞下楼,拿了半碗糖来,然后搂住她亲吻。她只轻轻碰他的唇一下说:“我要走了。等我安顿父亲睡后,再来找你。”

“柔安,第一次看到你时,我就很喜欢你。你别见外,看在我儿子面上,如果能常来玩,我会很高兴。”

她回到父亲房间,开始用水泡银耳,铜盆里边有烧红的木炭。她从篮中再拿出几块,丢进火里,蹲在地上扇火,又把水壶放回铜盆上。

现在轮到老太太来安慰她了。女孩儿一边啜泣,老人家慈祥的双手一边抚摩着她。

“太晚了,你该睡了。”父亲说。

老太太伸手拍着柔安的肩膀。柔安一时酸楚,因为已经好久没有接受母亲的抚爱了。她突然趴在床上,号啕痛哭。老太太知道这个女孩深爱她的儿子,只是难为情直说罢了。

“我不困,等你喝完汤再走。你先躺在床上。”

“杜小姐,你是好孩子。如果能帮助他回到我身旁,我终生感激。”

她起身帮父亲脱下长袍,放在床边的椅子上。顺手摸摸口袋,拿出一条脏手帕。她把手帕放在门边椅子上,和那堆脏衣服搁在一起。

“我会转告他。他不能不躲一阵子。只要过段时间,当局就会忘掉这回事。他的朋友,或是我叔叔,也许能替他说几句话,他就可以回家了。”

“你干净的衣服放在哪里?”

老太太感激地望着她:“我儿子惹了那么大的麻烦,我一个老太婆,也不能做些什么。叫他照顾自己,三餐小心。我不知道能不能再看到他了。”老太太拿出手帕,不断地拭泪。

父亲指着一个橱柜。于净的内衣放在顶架上,和一卷卷纸张并列着。她只好踮起脚来拿。她拿出一条干净的手绢,放入他的长袍口袋里。老人躺在床上看女儿,笑笑说:“柔安,你在身边真好。”

“他已经到天水了,没有任何危险。我会去看他,您如果有东西要给他,我可以一块儿带去。”

她坐在父亲床上,一面留心银耳熟了没,一面拿出烟来抽。

“杜小姐,有没有我儿子的消息?”

“你今年夏天毕业,有什么打算?”

李太太撑起身子,提起床帘,拍拍床边要她坐下。头上的黑带子除下了,白发皤然。柔安觉得,她比初见时苍老好多。老人慈祥的脸焦急而忧心忡忡地望着她。

“你若回家,我就跟你学古诗,够我忙一整天了。爸爸,你袜子有破洞,长袍的下扣也松了。”

几天以后,柔安接到李飞安抵天水的消息,就去看他母亲。老人家思子成疾,躺在床上。端儿带她进婆婆房间。大哥李平也在,柔安第一次看到他。

“你长大了,真像你母亲。李飞娶到你,是他的福气。”

“少教训我。我做什么我自己知道!”主席的狞笑突然消失了,把头朝后一仰,对副官大叫着,“把他拖出去枪毙!”然后跌回椅子上,发出狂笑。

“你觉得我会变成他的好太太吗?”

“主席,我无意对政府表示不恭。我们的妇女太不安全了……”

“你会的。男人身边需要女人。”

主席凑近杨少河,小眼睛一眨一眨的:“原来你不敢啊!你不敢坐那个位子。我让位给你,你为什么不敢要?”

“我明白了。自从妈去世后,你一直东飘西荡,像托钵僧似的。”

“大人,我道歉……我冒犯了大人。”

汤在火上慢慢沸腾,发出咕嘟声。父亲拍拍她的手说:“已经熟了。”

“你敢的。来呀!你坐我的位子。我的烦恼够多了。”他站起来,一双手摸着大脸,“来呀!坐在那儿。看你喜欢不。我让你当主席。”

“再炖十五分钟才行。你根本不懂,对不对?”

“我怎么敢呢,大人。”

“大概吧。”

“谁叫你登实情?报纸没别的事干啦?你管你的报社,我管我的政府。现在你居然想教我怎么管政府!”

“谁替你补衣服?”

“我登的是实情,大人。那些事谁不知道?”

“市集上有几个女人,替所有的僧侣补衣服。”

“你登那篇胡言,是什么意思?”

银耳汤好了,她端离火边,把汤倒进大茶杯,看父亲喝下去。他伸手要第二杯,她再盛给他。

于是当晚把人犯找来。他双手被铐,吓得发抖。

“和我们在家一样,是不是?”

“身为主席,居然不知道该怎么做!你真是老了!只有采取强硬的手段,将军才会相信你的诚意。”

“是啊。现在你该去睡了。”

“那我该怎么做?”

就和以前在家一样,她把床帘拉拢,向父亲道了声晚安,才告退。然后熄了灯,走出门,把房门关好。

“你以为将军会喜欢吗?如果这次不阻止这类的事,你还想当他的拜把兄弟?!”

“你去了好几个钟头。”她轻轻打开李飞的房门,走向床边,李飞说。她弯腰给他一个热吻。他把她的秀发挨在他脸上。

“被他们开开玩笑又何妨呢?”主席平心静气地说。

“你不累吗?”他喘气说。

“你一定要阻止这件事,大家是在捉弄你。”

“就是再累我也能感受到你的爱情。”她低声说。

官方的罪名可不是主席提出来的,他只是下令枪毙杨少河。起初读李飞短文时,他还相当开心,觉得挺有意思。吃饭的时候对妻子提起,她一读,脸色立即大变。

“他睡了?”

第二天,报上登出《新闻报》被封,主编杨少河被杀的消息。立即枪毙,震惊了很多人。主席这么快采取行动,一定有特殊的理由。平常主编入狱,一般人都期待有人出面说情,在保证他日后“悔悟”及改变论调的条件下放出来。官方报纸所以发出这条新闻,原因是:第一,杨少河已经被证实是“反政府”、“不尊重当局”;第二,战乱时期,杨少河传播谣言,扰乱人心,动摇人民对政府的信念。

“嗯。”她微笑说。

她对自己说,她要开开心心的,把一切烦恼抛开,那么日后他在新疆就可以回忆这难忘的七天了。以后她叔叔也许会听到些风声,可是她不在乎。这世上她所关心的事物并不多,而她确实关心与李飞的情爱。他们上喇嘛庙,李飞会见到她父亲。父亲会不会喜欢李飞呢?他们有没有时间订婚?

“那就熄灯吧。”

做完这件事,心好过多了,和唐妈畅谈好久,才上床去睡,脑子里激动得乱哄哄的。今天是他们第一次接吻,他也是第一次上她家。情绪、印象、恐惧、爱情、日后的计划一一涌进她年轻的脑海来。其中最重要的就是三岔驿之行,她可以单独陪他一个星期,珍贵的一个星期,然后他就要远行了。

“我要赶快回房休息,别忘了我们要看日出的礼拜。”

一回到房间,她就体力难济。她看到一个小时前李飞还坐过的椅子,然后想起他母亲一定很焦急。她打电话过去,告诉她自己亲眼看见他平安上车。“李太太,您儿子平安。我下星期还有机会看到他,可以替你带口信去。我走前会来看你。”

石坛上空气静静的,默祷旗也垂下来休息了。杜忠听到螺角的声音,马上起身敲柔安和李飞的房门。他们匆勿穿上长袍,柔安还在头上加了一条围巾。

柔安已经亲眼看见李飞逃离祸难,很开心。叔叔认为李飞会被枪毙,字字都刺耳。她不了解李飞逃得多么惊险,心里只想,只要他能脱险,任何牺牲都值得了。

他们走出屋外,石坛上站满黑压压的人影。四周被漆黑笼罩,大地似乎还没有醒过来。远处的山边泛起一块块黑灰的色泽,山谷里一条银灰色的锦带映出了早晨浅蓝的天色。

“明天看报再说吧!”叔叔敷衍地说。

不久学生僧马上发出嗡嗡的闹声。杜忠和他们在一起,轻轻谈着话。过了一会儿,紫红色的衣袍渐渐明显了。柔安很喜欢执事人员的法冠,各式各样,像小孩用色纸糊出来的杰作。负责秩序的僧人身穿紫袈裟,头戴罗马将军型的高帽,帽顶成拱状,垂有黑色的流苏。

“本来是主席不对嘛!我们谁不希望地方妇女平安?”彩云说,“谁喜欢自己的女儿被绑呢!那个满洲人一来,城里就像鸡笼里闯进只狐狸似的。这个主编本意是不错的。你应该替他求情的。”

十五尺长的木角吹出低长的节奏,宣告日出,也叫大家来朝拜。一群群小鸟由斜坡树林飞出来,盘桓在灰色的天空上,鸣声响彻四处,仿佛和号角的声音相应和。年轻的僧侣匆匆就位,蹲在石坛上,合掌做出祈祷的姿态。

“我倒没这么说。不过他会被枪毙的,你知道主席的作风。这是他自己不好。年轻人喜欢教长辈怎么管政府。明天你们瞧吧,除非有人替主编求情,否则他头上少不了挨上几颗枪子儿。”

他们各就各位,吟诵祷文,为万物求福。黎明的第一道光辉也爬上了奥撒塔克峰,东方地平线发出白热的光芒。白色化成羞红的色彩,黎明怯生生来临,坚决把夜色赶出天空。接着太阳出来了,光线照着喇嘛庙对面的深沟巉岩,点亮了附近森林的树梢。阳光就像生命的气息,深入酣眠的山谷,叫它醒来。一阵和风像幽灵般吹过石坛,低垂的旗子开始懒洋洋飘呀飘的。满山遍野净是小鸟的轻唱,为白昼的来临欢欣。

“你认为他该枪毙?”柔安快速地看了叔叔一眼,极力遮掩心中的情绪。

祈祷完毕,僧侣都回宿舍去了。

“会被枪毙。”杜范林只吐了一句,好像这事顶自然不过。柔安打了一个冷战。“作者也会。”他继续道。

“这是一种伟大的生活。”三个人回到房里,杜忠对柔安和李飞说,“西藏人拥有我们所缺乏的东西,回人也一样。有些人把这些部落当做野蛮人,简直是胡说八道。为什么我们硬要改变人家的生活方式呢?”

“不知崔遏云怎么样了。”春梅说,“她一直没有再出现。可是,那个主编会有什么下场呢?”

17

话题转到女伶私奔和回城的经过。

第二天,他们下山到三岔驿,杜忠带女儿去探望山谷。回人村大约有三百居民,沿山谷排列,位在大湖西北角;直逼湖岸的高大松林脊,把回人村和三岔驿杜宅分开来。土地向北渐渐倾斜,布满了燕麦田和农舍,中间是一条宽广多岩的河床。河岸两边,草地沿山丘绵亘,长满优美的白杨,最后和远处嶙峋的蓝峰融合在一起。在这里大湖的视界更广,可以看见北面的乡村。大湖南北长三里,但是这边离东面的远山约有五里左右,环绕着山脊的南端。三岔驿杜宅被石岬围在宽宽的大湖水隈上。风景由杜宅往下看很壮观,由回人这边望去,却显得优雅而迷人,高地、低地、树林,变化多端,小溪末端也朦朦胧胧的,地平线上有层层蓝峰,沿着山的矮丘望去常常是这种景观。

杜范林说:“一定是为了前天发出的那篇文章。”

小村在平地上呈弧形排列,山边布满柿子、板栗和枫树,遮挡了北风的侵袭。这地方曾是良好的渔场和牧地,可以说是回人在洮河谷的最前哨,直逼岷山山麓。回教人口的中心是邻近青海和甘肃西部的河州,居民有些是一千年前定居的维吾尔族和其他胡兵的后裔,有些则是后来搬来的,几百年来陆陆续续由新疆迁入本区。这个小村居民属于一个突厥族的部落,由褪色的灰寺庙、上釉的绿黄尖塔和圆顶看来,他们是一百多年前搬到这里的。房屋是泥土墙和扁屋顶,几条街都是东西向,通往一个有喷泉的方场,老回庙就在那里。

“为什么?”春梅问道。

今天方场上挤满了高谈阔论的男人。男人们身着突厥装,绣花的便帽后翘,棉袍及膝,中间有纽扣和束带。男人说话,衣衫褴褛、打赤脚的小孩则在一旁静听着。一群群身穿印花棉布和灯笼裤的女人站在街角和通道上,头上盖着长长的白布面纱。少妇少女仍遵循故乡塔里木盆地的维吾尔族传统,面孔半遮,却露出漂亮的棕色大眼睛。杜忠说,这些女人都是跳舞好手,很多人还会弹六弦琴、唱突厥歌呢。库车和喀什噶尔一带的女子都以美貌著称。在甘肃南部的这个前哨地,他们还保留了古代的信仰和风俗,他们和甘肃的大部分汉人回教徒不一样,仍然固守突厥的语言和习俗。

“《新闻报》的主编被抓,报社也查封了。”

女人远远躲开方场的男人,对一切事情却和他们一样关心。这一阵骚乱是他们的阿訇——村里回教领袖——引起的,他宣布年轻的汉人回教司令马仲英正为他的回教军队召集一万人马。消息是从北面的洮州传来的。村里年轻力壮的男子可以到洮州报到。阿扎尔是一个长脸的矮个子,鼻子高挺,胡须半白,穿了一身回教的白袍,正被一大堆讯问者围在中间。他谈起新疆的战事、哈密的被围,以及突厥族直接牵涉的吐鲁番战局,还有新疆金主席对该区回族居民的残酷手段。马将军目前在新疆边界附近的肃州,正要召兵去救他们,汉人回教徒为了信仰也和他们站在同一条线上。

柔安回到餐桌,大家问她电话内容。她心里忍不住快意,李飞逃脱了。

大家谈得入神,几乎没有人注意到杜忠他们的来临。不过,穿汉装的人影马上引起了大家的注意,尤其是蓝丝袍外罩深红毛衣、头上又围着丝巾的汉族少女更是引人注目。

电话响了,是香华找柔安。她刚听说那家晚报被封锁,主编被抓。她读过李飞那篇文章。柔安尽量平静地听着。香华直接问起李飞,她马上回答:“没听到什么消息。我想一定平安吧?”

杜忠走向阿扎尔,希望对方看到他。李飞和柔安则东张西望,不明白为什么乱哄哄的。

春梅插进一句话,使大家都放松下来:“火车站常有动人的场面。前几天我看到一对母子在车站分别,那个老太太哭得真够瞧的了。”

一个宽肩、胡子花白的五十岁男子走过来,拍拍杜忠的背部。杜忠回头一看,原来是他童年的好友。

“我们是好朋友。”柔安即刻回答。除了唐妈,她决定不让其他人知道这个秘密。“她提前度假去了。”她说。

“你来这边干什么?”海杰兹说着,古铜色的宽脸露出友善的笑容。

“咦,哭过了?”

“我带我女儿和一个朋友来看看你们村庄,同时和阿扎尔谈谈。”

“到车站送朋友。”她发觉大家的眼光都落在她身上,只有春梅脸上有一丝笑容。她几乎镇定不下来,脑海一片紊乱,她真希望不必吃晚饭,马上回房休息。虽然先擦过眼睛,脸上也搽了粉,激动过的神色仍然看得出。她理理头发,急忙坐下。彩云瞧见她眼睛肿肿的。

海杰兹的大嗓门和大笑声吸引了很多人的注意,不少人回头张望。阿扎尔看到杜忠,忙撇下讯问者,挤到他身边来。他双手搁在胸上,对汉族学者行了一个回礼,摸摸胡子说:“色兰!”很多村民都知道这位汉族学者是杜恒大夫的少爷,也是大湖的主人。

“你去哪儿了?”叔叔一口严厉的语气。

“怎么回事?”杜忠问他。

柔安走进屋来,一脸通红,室内的话题突然中断。

阿扎尔大概说了一遍。此刻年轻人都解散了,围在旁边,低声说话,暗中品头论足。女人看到衣着考究的汉族少女,也走近来了。杜忠介绍他的女儿和李飞。有几个女人开始唧唧喳喳的,有一个眼睛水汪汪的四十来岁胖女人,身穿油腻腻的黑外套,双手叉腰,说话声比谁都来得大。李飞和柔安听不懂她的话,但是看得出她一副生气的样子。她的声音又粗又快,短短的手指指向阿扎尔,阿扎尔回了几句话,想安慰她。他们在这个节骨眼儿出现,似乎给村人增添了不少麻烦。年轻人闷声站着,只看见黑黑的眼珠子。喷泉边的少女睁大了眼睛看柔安,有些人为胖女人的话而发笑。

“我什么都不知道。小姐在外头的情形我完全不清楚。”

访客不知道阿扎尔正在谈吐鲁番的回村被汉兵烧杀毁灭的经过,民众正怒火中烧。战争爆发了,敌方就是汉人。他们到回人村,来的真不是时候。在村民眼中,这三个访客就是汉人压力活生生的代表,战争就是迫害造成的呀。

唐妈一直站在门口,一面等柔安回来,一面听大家说话。

胖女人得不到阿扎尔的答复,就直接找柔安,神经兮兮,指手画脚。她拉她的手臂,问她一句话。柔安根本听不懂,柔安被整惨了。李飞只好用力把胖女人的手臂抓下来。

彩云说:“如果真是这样,我们也可以少操一点心。现在女婿也不好找啊!唐妈,你还知道些什么?”

“不许这样,密兹拉!他们是我的朋友。”海杰兹大叫说。

“那天在舞会上,她和李先生说话的时候,我就看出来了。香华说,前几个星期她借过车和他出去。”

“她刚才说什么?”李飞问道。

“你怎么知道的?”

“她说,你们既然不准我们进入你们的地方,你们又为什么要来我们这里?”

春梅一旁静听。“可能是在恋爱。”她笑笑说。

这时候,一个年轻人挤出人潮,他又瘦又壮,眼睛深深的,留一撇小胡子,头上戴着皮帽。他冲入内圈,一看是青梅竹马的少女,眼睛马上一亮。

“反正不是自己女儿,随她去吧!”做婶婶的说。

“咦,柔安!”他用汉语说。

杜范林一脸阴霾:“这不可以。我对她父亲有责任,而且咱家的名誉也要顾。等她父亲回来,我要他赶快把女儿嫁出去。我提过银行家陈经理的公子,可是她说什么也不答应。”

“哦,蛋子!”柔安也大叫。

“毕竟已经二十二岁了。”彩云说,“也难怪她会对男人感兴趣。”

蛋子手搭在她肩上,神采焕发,俯视她包着紫围巾的白脸。

开饭时,杜范林转向妻子,用长辈的口吻说:“堂堂一个大闺女家,像怀春的母狗一样跑来跑去,成何体统?她到底在搞什么?”

“我来看你。”她看着他的英俊身材。

“到车站送个朋友,很快回来。”

蛋子转身,手按在胸上,对她父亲行了一个礼。

“她上哪儿去了?”他问唐妈。

“你一定要来我家,杜先生。我只能请一顿便饭,不过我好久没看到柔安了。”

她没赶上晚饭,好多次没在家用饭,叔叔也注意到了。

“我已经约杜先生到我家了。”海杰兹说。他转身向年轻人说:“你何不一起来呢!”

他替她叫了辆黄包车。

一伙人浩浩荡荡向前走,杜忠、海杰兹和阿扎尔在前面,柔安、李飞和蛋子殿后,后面还跟了一大群闲逛、赤脚的儿童。一个戴白纱的少女不安地由方场角落偷看他们。蛋子向她挥手说:“米丽姆,我要去海杰兹家。告诉你母亲,吃完饭我就回田里去。”

范文博走出车站,看见柔安转身不断拭泪。他上前说:“杜小姐,我不知道你在这儿,如果有什么事我能帮上忙的,希望你来找我。”

少女隔着密密的睫毛,凝视他身旁的汉族女子。

火车绕着渭河,驶进咸阳站。他逐渐清楚,自己已离开西安,不知哪一天才能回去。而他关爱的每一个人都在那儿。内心一阵绞痛。他永是西安的一部分,西安已经在他心田里生了根。西安有时像个酗酒的老太婆,不肯丢下酒杯,却把医生踢出门外。他喜欢它的稚嫩、紊乱、新面孔和旧风情的混合,喜欢陵寝、废宫、半掩的石碑和荒凉的古庙,喜欢它的电话、电灯和此刻疾驶的火车。离城使他难过,但是并不伤心。他在心里低声说:“再见,西安,我会再见到你!”然后他笑了。

海杰兹的家在村庄外围,离河岸五十码左右,这是村里最好的房子之一,和所有回人住宅一样,有一个林木参差的花园。沙漠居民对树木的喜好还没有消失,树木就象征水源和蔽荫。想象中所描绘的回教天堂就是一个充满果园、葡萄园和清溪的地方,水源永不匮乏。海杰兹的花园比别人大,他说他被迫放弃渔业,就改行当园丁了。他儿子阿尔·哈金混得不错,所以他才能添置财产,造了一栋四五个大房间的住宅。房屋面对大湖,中间隔一大片空旷、未垦、黄栌丛生的土地。屋里可看见河边的红土丘,只有大枫树偶尔遮断了视线,喜鹊在枫树上唧唧喳喳叫个不停。

接过行李,跨上月台,李飞回头张望,晓得柔安在某个暗处正注视他。举起手,挥别夜色。火车快开时,他好像看见有条白手帕在亮处挥舞,若隐若现。他站在踏板上,直到开出车站,才找一个空位坐下来。火车愈开愈快,向着夜空发出阵阵刺耳的长鸣。他站起来把行李放在货架上,然后坐下整理一切思绪。他摸着面孔,手指插进发里。这种举止好像枪林弹雨闯出来的人,摸摸自己的头颅是不是完好如初。他笑了笑,点了一根烟,车厢内的乘客稀稀拉拉的。他知道自己安全了,却不知小杨会有什么结果。然后又想起匆忙告别母亲,又到柔安家秘密约会的经过。在混乱的情景中,还有一片温馨的香甜——他们的初吻,她的声音,她惊惧的明眸,她听到士兵搜家时的啜泣,尤其她还提出两人到三岔驿的计划。这种热情已压倒了被追捕而逃跑的心情。她经过不少困难险阻,他确信她还肯冒更多的困难险阻。这份感情像火焰,强烈地烧灼他。宛如夜空下的一盏灯,洁白,空灵,微妙,平和,却又精致璀璨。

客厅铺有地毯,有躺椅,墙上还挂了花毯。马仲英骑马的照片挂在最醒目的地方。李飞仔细端详这位俊秀的小将军,听说他只有二十二岁哩。

“只要她需要帮忙,我一定尽力。”

客人坐定后,两个小男孩端出葡萄干、栗子和马奶来,快活的祖父介绍孙子们和访客认识。

“我大概要离开一阵子,文博,请你多照顾柔安。我要她有困难就来找你,行吗?”

“告诉你妈有多少人吃午饭。”他对大男孩说。台雅用手指算了算人数,就陪三岁的弟弟阿里进去了。

到了车站,李飞看见范文博带着行李。天黑了,几盏吊灯在拥挤的月台上映出几道黄光。

杜忠低声叫女儿吃栗子,喝马奶,因为不吃是不礼貌的。

“放心吧。她就像我亲生的女儿。”

阿扎尔谈起他的任务,眼神充满悲哀:“本村月内要派出二十位壮丁。多数人都离不开农庄和田地。有些人会自愿参加。我只好等等看。本村有不少青年早就离开了。我们尽力避免战争,不过战争既然来了,又是马仲英的号召,我们都愿意支持他。本区到目前还没有参战,不过他们连老弱妇孺都不肯放过,未免太绝了。哈密王的宫殿已经遭劫,片瓦不留。听说他的次子正在吐鲁番沙漠附近带兵打仗哩。”

“唐妈,好好照顾小姐。”他说,“我大概要离开一阵子。”

杜忠很想和阿扎尔谈谈近在眼前的问题。他上次来就看出水闸一建,河床就会干涸,村里的情况变得很糟,四处都陷入贫瘠。也许有人会说,要避免鱼流入河里,水闸非建不可,但是山谷下的农民生计完全受到了影响。阿扎尔曾到漳县去,抗议对方的行为,可是县长置之不理。大湖明明是杜家的产业,杜家的势力太大,他们可得罪不起。杜范林靠咸鱼赚了不少钱,他非常满意。一切都是祖仁的效率在作祟,若要把鱼关在湖里,就应该围起来。法律上杜家也有权这样做。祖仁觉得,能捕多少就捕多少——水闸没建,鱼也很多——赚一点钱,让其他的鱼溜走,未免太浪费,太中国作风了。由科学企管的立场来说,这样不能把生意发展到最大限度,不够“积极”,不适合大规模的发展。

暮色苍茫,李飞悄悄溜出走廊,进入前院,唐妈正在等他。

至于山谷回人的心情,祖仁另有一套看法。香华第一次到三岔驿,被她丈夫宣告来临的方式吓昏了。他带一把猎枪到湖边。夜晚登上山脊,他先开一枪,枪声传得好远,四周就像受伤的动物,发出尖锐的哀鸣。然后又开了第二枪、第三枪。香华觉得一点也不神气,她不喜欢男人开枪炫耀或取乐。

“别管我。你先走,我可以看见你,你却看不见我。”

“你这是干什么?”

她要唐妈到院子里,看看走廊有没有人。李飞轻吻柔安说:“别忘了去三岔驿。”她没应声,不情愿松开他的手。

“每次我来大湖都这样,好让那些回人知道我来了。”

“你先走,我远远地跟着,看你平安离开。”

祖仁没兴趣,也没胆量踏入回人的地盘。他沾沾自喜,以为他们是未受教育、未开化的野蛮人,却压根没想到人心有一条法则,以牙还牙,以枪还枪,当然他的银行或商业课程也没有教过这一门。

“不用。”

柔安还为方才的那一幕而难过。

“我陪你一道去。”

“那个胖女人是谁?”她问海杰兹。

唐妈进来点灯。李飞看看表,起身告辞。

“她叫密兹拉。”海杰兹慢慢转动眼睛说,“她天生是个大嗓门。她吓着你了?”

他定睛地看着她:“文博也许可以帮忙,不然你父亲或你叔叔也可以替我说几句话。记住,有任何情况发生,文博和家旭都是我最好的朋友,可以去请教他们。我会请文博照顾你。”

“说实在的,她好像恨不得杀了我似的。”

“一年!那我怎么办?”

“别把她放在心上。不过你要了解,她丈夫一失去渔人的工作,第二年就自杀了。马卡苏太老,改行不容易,整天闷在家里不做事。有一天他去大湖,划船到湖心,就跳水自杀了,两天找不到他的尸体。他弟弟阿魁去洮州养马,尽量奉养寡妇和侄儿。她也做些零工,替人补衣服,帮忙下田。一个月总有两三回,她从村里失踪,回来时带着满身的酒味。”

“一年以后,主席就会忘得一干二净。”

马卡苏是四五年前死的,不过在小村子里,什么事都被人看得很严重。海杰兹的儿子在马仲英军中当中校,不时寄钱回来。他没有什么烦恼,现在和儿媳妇、孙子住在一块儿。他把一切精力用来种菜、修果树,傍晚就弹六弦琴消遣。

“不怪你。不过如果你不能回西安来,我就离开西安。是不是你永远不能回来了?”

“别把她放在心上。”他又说,“你看,你那位好叔叔不让我们靠近湖边,好几个家庭都破裂了。卡得家的两兄弟中,哈山出走,下落不明,听说他从军战死了;索拉巴目前住在河州,不时寄钱回来奉养母亲和妹妹米丽姆。”

“我该把那篇文章给你看,你一定会阻止我发表。”

现在阿扎尔正对杜忠说话呢:“不,大湖的一切几年来都不太乐观。上次你来,说要想办法拆掉水闸。你跟你弟弟谈过没有?”

抬起一双泪眼,她说:“他们如果抓到你,我宁愿死掉。”

“我整个冬天都住在丁喀尔工巴寺。最近我写信给弟弟,但是他没有回信。其实,我就是来找你谈这件事的。我想我弟弟不会听我的,我要再去看水闸一眼。”

“别烦。”李飞想安慰她,“她们告诉士兵,我不在城里,已经没事了。”

海杰兹说花园里可以看见水闸的情形,大家都走出户外。由篱笆望去,可以看见下面优美的大湖。一百码多,热水流到水闸边,潺潺穿过圆石堆,化成一股细流。水闸建得很巧妙,一根根水泥柱间隔排列,再堆上一大篮一大篮的圆石,把水面提高十尺左右。旧河床很平,圆石缝中渗出的湖水流过石堆,在中间聚成一条水道,再流一百码左右,河床就转向西北。远处的流水绕过一串串河滩和湍流,在东西两岸间弯曲前进。河床中间有一块块小屿上面呈现出零落的翠色。鱼儿逃不出水闸,流下来的水量也减到原来的十分之一,因为湖水不能顺原来的出口流下,就形成各条出路,流到大湖的对岸。

柔安听了,脊骨都凉了,对着手帕暗泣。

杜忠默默穿过篱笆,向水闸走去,大家也跟在他后面,五分钟就到了。他们一走近,漏水的哗哗声听得更清楚。圆石坝就在他们头上二十尺的地方,点缀着斑驳的青台。圆石很小,用七八尺见方的竹条大篓装起来。圆石倒在竹篓中,形成一个整体,成为好几吨重的大石块。这是旧式的筑堤法,水道对准西北方,修理的时候拆装都很方便。

李飞挂上电话,深深吸了一口气。“士兵真的来了。”他草草地说,“幸好我逃开了。”

蛋子陪柔安和李飞走下来。柔安对蛋子说:“你记不记得我们常赤脚到浅水去抓蝲蛄?”他呆呆地看着眼前的汉族女子,毫不掩藏他的敬爱。她笑得好开心。“我不知道你一直住在这儿。上次我来,向阿三问起你,他也不知道。你从来不去我们那边?”

电话响了,李飞冲过去,是文博打来的。“飞,你母亲捎来口信,几个士兵到你家抓你……不,你母亲吓坏了,是你嫂子挂电话来。她们告诉士兵,说你去洛阳了。士兵搜了屋子,我想他们不会再怎么样了,算你运气好!行李你嫂子送到我家来了。我去车站买票,我的人会保护那个地方。万一有什么不对,他们会警告你。”

蛋子低头看地下:“不,你也知道原因嘛!”

“我很希望你能见见我父亲。”

“蛋子,我想你一定恨我们。”

他的眼又亮了起来:“当然好哇!我可以到山上等你,走以前,我们若能共度几天,那真太好了。”

蛋子挺了挺胸膛。他偏头看她说:“山谷的情况和我们小时候不同了。我始终记得你和你的父母,他们对我真好。但是水闸一建,我们族人当然很气愤。恐怕旱灾一来,我们只好去拆水闸了。这不能怪你父亲,但是我们都恨你叔叔和小杜。”

柔安盯着他看,却恍恍惚惚,好像在听,又好像没听进去。最后才说:“飞,我有个大要求,下周我要去见父亲,你能不能来三岔驿住几天?好不好?”

蛋子走到水闸顶端,站在一堆堆圆石上,笑着俯视大家。

“我走后,请去看看我母亲,你可以把她的情况告诉我,因为她不识字。她单纯而真诚,会爱你若己出的。我告诉过她,我爱你有多深。”

“当心掉下去!”柔安叫道。蛋子大笑不已。

还没有消息。他们屏息坐待。

杜忠呆立在一旁,显然有心事。附近有一个棚子,一只旧船的船骸半伸出棚外,躺在沙地上。海杰兹那张古铜色的面孔在阳光下发亮,他转身对杜忠说:“那就是我们的旧船。夏天我偶尔出来躺一个晚上。你知道,当过渔人,便永远是渔夫本色。我躺在船板上,盖着毯子,闻闻湖水的鱼腥味。半夜睁眼看星星,呼吸些湖上的新鲜空气,对灵魂有帮助哩。”

“柔安,替我打电话给文博好吗?看看母亲有没有消息来。如果她挂来电话,让她把我的行李送到文博那儿。”

杜忠看了他的老友一眼,海杰兹的话使他觉得很惭愧。

他抓紧了她的手,一面担心行李怎么拿。四月的白昼加长了,梨树的长影斜映在屋外的石板上。

“你什么时候放弃打鱼的?”

他傍着她坐下来:“柔安,时间不多了。我会想你,我们可以通信,你要常来信,再大的变化都不能拆散我们。”

“大概四五年前吧。你弟弟说,这是你们家的湖,我不能在里面捕鱼,我就不捕了。起先这有人偷偷出来,大都在晚上。等你侄儿回来——我们都叫他小杜——他便派出武装的巡逻队,下令射击我们出去的船只。你可以偶尔偷捕一次,但是不能每天冒着生命的危险哪。所以我们把船拖进来,随它们在岸上枯朽。”

“我不能拦你,不过新疆太远,什么时候才能见到你呢?”

“你的船还能下水吗?”

“我不喜欢急急地逃走,不过我本来就计划去兰州。”视线落在她身上,知道分开太难了。“柔安,”他说,“不会很久的。我知道一切都不会久。也许很难,不过我知道一定可以回到你身边。”

“我想可以吧,不过还要再装索具。你问这个干什么?”

唐妈出去后,她说:“你想该怎么办呢?”

“我意思是说,你愿不愿意再下水?大湖是我弟弟的,也是我的。我的老朋友说要钓鱼,谁敢阻止他?这件事根本不对,我要找我弟弟理论一番。”

“唐妈,你到院子里看看有没有人来。”

海杰兹马上精神一振,眼中泛出几道童稚的光芒。

李飞打量着这间屋子。敞开的厅门内就是她父亲的房间,可以看见不少的书籍和一座旧式的橱柜。对面是柔安的卧房,一幅绣帘挂在门口。

“你不会害我被你侄儿射杀吧?”

柔安面色已缓和下来:“我看过你家了,你还没看过我家呢。这栋房子是祖父盖的。”

“我会说清楚。”

唐妈行了礼,用眼睛打量这位小姐常提到的年轻人。

虽然这句话很像是杜忠一时的奇想,他脸色却很沉重,语气毫不带有玩笑的意味。他知道大湖产业的问题一定会在家里造成裂痕,他弟弟不会轻易让步的。阿扎尔和海杰兹也明白这一点。

“唐妈,这是李先生。”然后柔安转向李飞:“她就像我亲生母亲一样,你不用担心。”

他们上了斜坡,向海家走来,年轻人跟在后面。柔安问蛋子:“你现在做什么?”

唐妈随着入客厅。

“我替索拉巴看马。”

“到这里就没人会知道了。”

“喜不喜欢马?”

柔安屏息张望,看大厅没人,溜了进去,示意他跟过来。一进入婶婶房墙的阴影中,就不怕有人看见。走到自己的小院,柔安加快脚步,唐妈站在廊上。

“我喜欢。马匹就像婴儿,不会说话,但是你拍他们,他们就用鼻子闻你,表示亲近,大眼睛盯着你看。虽然不会说话,却像和你说。”

夕阳照在院子里,六角形的院门通向大院,沿着她婶婶房前的走廊,可以进入旁边的拱门。

蛋子指指绿草低地上的几个小红点,眼睛一亮:“就是嘛。有时候我牵马到河州去卖,它们知道后就大吼、踢地,睁着白眼看你,用鼻子摩擦你,想叫你不要离开它们。”

“现在操心也没用了,你必须离开这里才安全。”说完,她捏捏他的手。

“方场上和你说话的女孩子是谁?”

“一定是那篇文章惹的祸。”

“是索拉巴的妹妹米丽姆。”他的脸色突然正经起来,伸手折了一根树枝,“我想我会去从军。马上就要走了,也许再过一周或十天就去。”

柔安甩甩头,无可奈何地表示接受:“那么还有一个多钟头。”

大伙儿回到屋里时,午餐已经摆好了。一碟碟栗子和甜糕放在矮几上。每一张矮几上还有一碟冒烟的烤羊肉片,和腌肉、大葱、羊肝一起穿在小铁扦上。

“我搭七点的车走。”

柔安看见一个少妇的背影走进去。海家媳妇奴莎姨弄好午餐后,赶快去换衣服,她知道杜先生是大湖的主人,他女儿也来了。

深邃的目光充满焦急和柔情,她悄悄关上门,才发觉李飞的手臂环住了她;一转身,迎着他热情的注视。仿佛花朵面对太阳展颜,双唇自然地贴合在一起,这是他们的初吻。她旁若无人地抱紧他,睁开眼,低低地说:“往里走,我带路。”粉颊上一片酡红。

过了几分钟,奴莎姨端一碗热腾腾的加味饭出来。她把大碗放在矮几上,微笑招呼客人,露出一口雪白的牙齿。

柔安站在门口。他一走近,她就低声说:“进来吧。”

“这是奴莎。”海杰兹用得意的眼光看看媳妇说。

李飞在柔安家附近下车,走了过去。他以前没来过大夫邸,找了好一会儿才找到边门。

奴莎姨穿着绿绸衫、白丝灯笼裤,看起来美极了。一条白纱面巾由头顶垂到肩上。她是和阗人,十几岁向东迁徙。阿尔·哈金在河州认识她,把她娶回来当太太。她不像汉族女子那么害羞,头仰得高高的,用深棕色的眼睛看了柔安一眼。她匆匆做手势叫客人坐下来,自己也坐在长椅上,与柔安为邻。她在河州学过汉语,能够应付普通的谈话,不过异族口音很浓,老是抓不准汉字的腔调。

“你到西侧边门,我在那边接你。”

“我们来不及杀一只羊请你父亲,这是我临时准备的。”

柔安愣了好久。她听到他绝望的声音:“没时间了,柔安,我能不能来你家?没见到你,我不走,还剩一两个钟头。”

加味饭是回人的一道大菜,名叫“巴哩”,把米饭和咖哩粉、羊肉一起炒,再配上葱花、胡萝卜,洒上酱油就成了。

“我必须马上离开,可是我要先见你。一定要。一定要。”

阿扎尔谈起战争的问题,李飞洗耳恭听。马仲英是回人的英雄。战争已经打了一年,照瑞典探险家斯文·赫定的说法,也就是“一九三一到一九三四年使新疆变成荒漠的血淋淋大战”。阿扎尔的话直刺入柔安的耳朵里。马仲英最近被封为中国军队的司令,但他是汉人回教徒的领袖,他要站在回人的一边,对抗汉人主席的军队。在遥远的边疆,情况很复杂。回人是为土地而战,对抗当地的汉人主席,与中国内地的政局毫不相干。

李飞打了个电话给柔安,说明大概。

杜忠默默吃饭,一句话也不说,让海杰兹和阿扎尔去谈,心里却想着自己的问题。他专程来研究地方的情势,看看有没有办法解决。刚刚站在水闸下,他已经看出水闸很好拆。他知道自己此时此刻若叫人拆掉水闸,他弟弟会气疯了。可是他也知道,要范林赞成他的观点,根本不可能。一切在他,就看他做不做而已。

“搭下班车,愈快愈好。”

他突然问阿扎尔:“饭后你能不能找二十几个人来?”

“我不能就这么走,我想见柔安。”

“你要做什么?”

范文博迅速地看了他一眼:“飞鞭看到姓杨的上了手铐被带走。你最好尽快离城,到天水找如水好了。”

杜忠说得很干脆,语气却很坚决:“我要拆水闸。”

巷子里很静。他跑过后巷,叫了辆黄包车,来到范文博家。

大家马上静下来,所有眼光都集中到他身上。

他握紧母亲的手,依依不舍地放下。

“我该对你们有个交代,以后水闸再也不会为几条鱼而截断水源了。我知道总有一天要拆的,由我来拆总比你们拆好。”

“现在来不及解释了。我不能挂电话回来,妈,我大概要离开一段时间,不过别替我担心。”

阿扎尔的眼睛出现惊喜的光芒。他一直想谈这个问题,却没想到杜忠这么快,这么干脆就决定了。他心里如释重负,自言自语说:“感谢阿拉。”然后大叫说:“你决定啦?”

母亲敦厚的脸上呈现惊慌的神色:“儿子,发生了什么事?”

“这不是很简单吗?找二十几个人,我相信一个钟头就能弄好。”

“妈,也许会有警察来找我,就说我去洛阳两天。警察有没有来,你可以挂电话到范家告诉我。”

大家都很激动,议论纷纷。海杰兹说:“听到这个消息,全村都会出动,不过先要警告下游的人。你要人,我随时给你找来。”

报馆被封,主编被枪毙,也不是第一回了。“哦!”他自忖道。匆匆走出房间,和母亲话别。

五岁的台雅兴奋得跳来跳去。“我去告诉大家。什么时候?”他急躁地拉拉祖父的衣角。

“赶快离开。姓杨的被抓,报馆也被封了,尽快来这儿,别冒险。”

“大家都在吃饭。我们给他们一个钟头的时间。蛋子,你骑马去警告低地的农民。”

范文博立刻挂电话给李飞。

蛋子满眼喜色。他走出屋外,解马,套上马鞍。大伙儿看他向索拉巴家疾驰而去。

范文博沉思了好一会儿,说:“没有,不过你留在家里,我大概会找你。”

“我吹号来通知全村。”阿扎尔说。

“街上的人都这么说呢。他戴着黑边眼镜,脸色像白粉似的。士兵把大家赶走,然后把报社封了。你有没有事要我做?”

塔楼号角一吹,方场马上站满了人潮。阿扎尔说明杜大爷的决定,听众无不欢喜欲狂。

“谁说是主编?”

“拆水闸喽!拆水闸喽!”这句话挨家挨户传了出去,不久全村男女老幼都走出屋子,挤向河边。

“我刚好路过。一大堆人围在那儿。士兵抓着一个人出来,我想可能是你的朋友,所以来告诉你。”

蛋子由谷地回来,看到一大群人在河边走动,还有一群人围在海杰兹家门口。

范文博拉长了脸:“你亲眼看到的?”

阿扎尔负责。志愿者太多了。

“范大叔,我亲眼看见几个兵跑进新闻报办公室,抓了一个人,用手铐带走了,听说是主编。”

他挑了二十几个人,分别带铁锹、镰刀、耙子和长杆。他把人员分成两路,蛋子带一队,海杰兹带一队。阿扎尔陪海杰兹和杜忠站在门阶上,人潮更密了。

第二天四点钟,飞鞭到范文博家。有大情况出现,飞鞭向来很兴奋。他头上缠着黑布,两只大眼闪闪发光,面上的肌肉扯得紧紧的。

看到男男女女的表情,杜忠感到无限快慰。阴沉的眼光消失了,大家都禁不住热血沸腾。有些女人强忍住泪水。阿扎尔介绍杜忠,大家都欢呼鼓掌。两个站在台阶附近的青年开始敲铜鼓,恨不得敲破才过瘾。年纪大的人两手抚胸,对杜忠行礼,他也鞠躬作答。

“好哇。明天见。”

阿扎尔在发号施令:“蛋子,你那一队到对岸去,海杰兹他们在这边。分散开来,不要冲,也不要扰在一块儿。由中间挖一个裂口,再回向两边拆。等大家就绪,我会敲三次鼓,第三声你就开动。别乐昏了头。”一行人列队到河床,然后爬上堤岸,群众站得远远的,静观静望。

“拜托,飞,今晚我不能出来,明天可以,大概六点才行。春假期间我打算到三岔驿去看父亲,希望你也去。”

他们来到水闸中间,海杰兹高大的身材特别显眼。鼓声一响,大家就散开,各就各位。第三声一响,中间有人开始用镰刀和铁锹砍竹条,竹条一松,其他的人就用耙子和长杆把圆石撬出来。

“可能明天。”

第一批石堆滚下水闸,群众欢呼了一声。石堆接二连三松垮倒塌,水位到了,中间也有了缺口,湖水开始奔流而下。大伙儿一面欢呼,一面用竹竿和耙子帮助水势冲垮石堆。现在一股水流奔向下面的河床。

“什么时候走?”

工作人员退出中间的裂口,开始折两旁的石堆。大家看湖水涌成一道银白的溪流,他们的田地和牲口都可以活命了,很多人拍手大叫,也有人满脸庄重的表情。

“几个月而已。”

杜忠和柔安、李飞站在一旁。他的眼睛闪闪发亮。

李飞挂电话给柔安,说他决定去新疆,她吓了一跳。过了好一会儿,才说:“去多久?”

“这些农夫居然忍了这么久!”他说,“真高兴终于解决了。”

他收到如水的信,说他和遏云一切顺利,正打算去天水和她父亲会合,然后带他们去兰州,遏云在那比较安全。字里行间,可以感觉到他对遇云愈来愈认真,有心作长远的打算。

裂口不断加大,水的流速和水量也增加了,冲过大大小小的岩石,发出如雷的吼声。大水横流,到处形成小池和小溪。河床注满了。湖面和底下的河床相差七八尺。大湖周长十五里左右,水位下降得很慢。裂口一个个形成,水流就愈来愈大,扫过破闸,冒出白浪,溅湿了堤岸上的工作人员。鱼在下面的溪流里跳跃。湖水带着泡沫,搅动了河床的灰土,水色又黄又浊,但是在农民眼中,这是几年来所见最美的画面。由河岸棕灰色的痕迹,还看得出旧日的水位。小河像一只饿得皮包骨的动物,突然又长出肉来,恢复了生命。几只乌龟无视眼前的变化,正在水面上漂游,高高兴兴探察崭新的风光。村狗也兴奋得狂吠乱跑。

李飞一直想到这陌生的新疆世界探险,他认为自己应该离开西安一阵子。西安像一位好熟好熟的老友,新疆却是新交;西安像一出家庭剧,有悲有喜,但是在新疆他可以见识真正的大场面,比方种族、宗教的大冲突。而且,他还想追访满洲兵的行踪。与柔安初识,真不愿和她分开。但是他感觉彼此相当投缘——至少他确信自己的——暂别绝不会带来什么改变。

一个钟头过得真快,现在只剩水泥柱像骸骨般立在那里,水流径自流过去,河水像春潮般奔向下面的谷地。

第二天李飞收到上海《新公报》拍来的电报,要他去兰州,可能的话,甚至到更边远的地方。社方很满意他的报道,对新疆也很感兴趣,主编特别要他追访汉人名将马仲英的生涯计划和野心。新疆是一个封闭的世界,几十年来不但是种族冲突的所在,因为地理位置的关系,也是列强外交协商的主题,中国对它的掌握向来不稳。居民百分之七十是维吾尔族和其他回族部落,世居数百年。他们对中国臣服与否,常视中国朝代盛衰而定。因此这种政治真空的情态,吸引了外力的觊觎。苏俄的势力一天天滋长,英国希望它能保持这种半独立的缓冲状态,日本因为俄国成为蒙古背部的威胁。也就是说,新疆素来如一团迷雾,一向被中国遗忘,只是最近苏俄的扩张和马仲英的开垦,眼看它即将成为一个横跨中亚的回教帝国,而使新疆成为大家注意的焦点。还有,满洲的败兵退守在那里,也造成了新的问题,因为它很可能破坏局势。

大功告成,人马开始走下来。对岸的人必须绕远路,到小溪下游再过河。海杰兹回来了,用一条黑布巾擦面孔和头发,以满足的神情看着小河。幸好没有什么意外。男男女女满心喜悦走回家,杜忠和女儿、李飞一道走,完成了一件大事,他心里很高兴。

14

回到门廊上,海杰兹眺望北方。“河流要恢复原有的水位,还要好几个钟头呢。”他说,“明天早上,我要站在这儿,看河水流过村庄,和以前一样。简直像梦中的旧景又重现了。你明天一定要来看哟。”

李飞替她叫了一辆黄包车,然后自己径直回家了。

他们打算回家,蛋子奔来了。杜忠看看他以前收养的孤儿:“蛋子,看你长大,又过得不错,我真高兴。”

李飞大失所望,他原以为她会喜欢的。她一言不发,晚宴不欢而散。

蛋子笑得很开心:“谢谢你,杜先生。要不是你,我不会活到今天。”

柔安对李飞说:“如果你事先征求我的意见,我不会同意你发表。谁知道当局会怎么做呢?”

他们向海杰兹一家道别,随阿扎尔和蛋子走出来。到了方场,阿扎尔千谢万谢,转身离去。一路上村民纷纷向他们微笑。蛋子陪他们走到岸边峭壁底,三个人就乘船到三岔驿杜宅。

“编辑敢登,大概是觉得没问题吧。”

蛋子站在岸边,向他们挥手,小船终于消失在远处。

范文博接过报纸读,柔安直瞪着他,不耐烦地问:“你认为怎样?”

18

她一脸愁容:“也许不安全。你嘲笑满洲将军,主席会不高兴的。”

第二天他们再过来。夜里河水已涨满旧河床,几乎溢到草地上。听说几头猪在沼地里挖树根,被水淹死了,此外并没有其他的事故发生。现在河中的小鱼半淹在水中,水位达到正常的高度,很平稳地弯曲前进,在太阳下闪闪发光。有几个男人和少年手拿着钓竿,站在岸上。女人在门口看河水潺潺流过,恢复了旧日的景观。一夜之间连谷底的风光也不同了。农夫都出来挖渠,把水引入自己的菜园。

“我没说什么呀,我只写了些我认为有趣的事实。”

杜忠很快乐。他的作为很正确,他根本不去考虑弟弟必然会有的反对态度。

“不!为什么你要写呢?”

那是村里的大日子,也是柔安回家上学的头一天。阿扎尔拿了半只羊到海杰兹家来庆祝,很多村民也杀鸡送来,表示感激。蛋子和柔安坐在枫树下聊天。

“你喜欢吗?”

海杰兹听说李飞要到北方去看马仲英,就写了一封介绍信给在马将军麾下做事的儿子阿尔·哈金。海杰兹在信里提到了村里的一切,叫他尽量帮助李先生。

“我写了一篇文章。”他递给她。她读着读着,脸上的笑容一点一点地消失。

今天是他们在三岔驿的最后一夜。第二天李飞和柔安要去天水,然后李飞上兰州,柔安则回西安去。

“看什么?”柔安发现他专心看报,就问他。

晚饭后,在三岔驿杜宅,达嫂收好碗筷,三个人坐在桌边。杜忠拿出烟杆。他看见柔安向李飞眨眨眼,李飞的脸色顿时严肃起来。

吃过饭,李飞取了份晚报来看。他那篇西北光复的文章就在上面。

“杜老伯,我这次要去很远。我有幸认识令爱,如果您同意,我想和贵府联姻。您知道,我家并不富有,我也配不上爱柔安这样出色的女子,不过我希望能得到您的允许。”

“谁知道?!”文博说,“如水是一个怪人,他太重情感。我想是遏云跌入困境后,他才迷上她的。”

李飞的话很拘谨,但是很自然,不如他预料中那么紧张,因为柔安已经告诉他,她父亲会赞成的。

“不,我们只是傻气罢了。”她回答说,“我可以把一切思想用一元一盎司的代价卖出去。告诉我,如水是不是爱上遏云?”

杜忠看看他,又看看女儿含笑的脸庞,眼里露出喜悦。“李飞,我只有这一个女儿,我选女婿一直很慎重。不过,我相信我们能够处得很愉快。我女儿的幸福就是我的幸福,她喜欢你,我看得出来。”

“你真是反复无常。”他说。

柔安眼中现出自豪和得意的神情。李飞在桌底捏捏她的手说:“但愿我能配得上她。”

她伸手挥开烟雾:“现在什么都没有了。”

“谢谢你,爸爸。”柔安说,“我好高兴哦。”

“我的思绪碰上了你的,这是心灵的会合。”

“恭喜你们俩。”父亲说,“柔安,我想你选的是一个好青年,我从此放心了。”他转向李飞,“既然你要和我们家联姻,有些事我必须和你谈谈。”说完眼睛看着他们两人。

柔安缓缓地吐了一口烟。李飞也调皮地吐了一口,两股烟混在一起,冉冉升空。

“祖先留下一堆遗产给我们两兄弟,柔安自然会继承一半的产业。我们没有分,因为我一直流浪在外,我弟弟当家。迟早会有冲突,财产只好分开来。我不能永远和你们共同生活,希望你们了解这边的情况。你们也许以为,我拆水闸是一时的兴致,其实我是继承先人的作风。还有一个沉重的理由,这间湖滨别墅如果四周都是敌人,住起来就不安全了,我尽量使我们和回人和平相处。我走后,你们要记住我的话,任何家族若违反了人心的法则,就不可能繁荣下去。我希望我女儿和杜家都有一份好前程。我也希望回人住得快快乐乐,杜家不出卖祖先的传统。只要我们和邻居和平相处,我就不怕什么了。”

“如果有什么想法,别让它消逝。”范文博说,“我们可以善加利用。”

“我会牢记您的话。”李飞说,“但是我认为,你和叔叔该把大湖的问题好好谈一下。”

“尽情吐烟圈吧!”他说。

杜忠吐出一口蓝烟:“我最近要回西安一趟。还有一件事,我没有儿子,没有人继承我的香火。我请求你,看在柔安是我独生女的分儿上,让她的第一个儿子姓杜,接我的香火。”

李飞又递一根烟给柔安,替她点上。

“没问题。”柔安和李飞同声说。

饭店里,范文博举杯敬柔安说:“我欠你的情。如果有什么事要我帮忙,别忘了我是你的朋友,也是李飞的朋友。”

杜忠靠在椅背上,松了一口气:“那我就心满意足了。我可以反笑我弟弟,祖仁无子。虽然聪明一世,我弟弟连春梅都比不上,她还有点常识呢。柔安,我劝你和春梅好好相处,杜家的未来就看你们两个女人了。如果你们俩尽力维持杜家的传统,杜家还有一点希望。”

“一点点。”她柔声地说。

“咦,你觉得祖仁会有什么遭遇?”

“杜小姐,”范文博说,“我们该庆祝庆祝,陪我们吃饭如何?你也喝酒吗?”

“我想下场一定不会好。他满脸杀气。”

“我一个人在家的时间太多了,常常无所事事,累了,就躺在床上,找本小说,望着烟雾发呆。它优哉游哉,就像思想漫无目的地飘来飘去,一会儿就消失得无踪无影,像小说里说的一样,一切都不见了。还有比这更完美的事吗?”

柔安吓了一跳:“爸爸,你真的相信面相学?”

李飞听得入神:“你一定想得很多,也常常做梦。”

“我相信。他一脸横肉,目光凶残。眼神会透露出一个人的心理,残暴的人必定暴死。十年后,你们定想起我的话。等我弟弟去世,继承他的香火的一定是春梅母子。”

柔安高兴地望着层层烟雾。“烟真是一种懒散的东西。”她说,“你看它卷得多美,飘得多美。我常常坐在床上抽烟,看它飘浮,溶化,就和思绪一样。”

那天晚上杜忠写了一封信给弟弟,告诉他自己所做的一切,并说明自己马上要回家商讨家庭大事。他现在要回喇嘛庙去,等柔安毕业的那一段时间,他再回家。

“你现在才发现哪!”范文博望着少女意趣盎然地说。

第二天一大早,他们匆匆用饭,准备动身。柔安一身准备远行的打扮。

柔安对着他的脸吐出一道长长的烟雾。李飞边咳边笑:“你瞧,你现在获得我百分之百敬意。”

“把围巾拿下来。”父亲说,“我们上去拜拜祖先的牌位。如果李飞一起来,在牌位前鞠个躬,我就当你们已经订婚了。”他打量年轻人说:“你长袍外面能不能加一件马褂?”

“嗯。抽烟的男人头顶有一圈光轮,身体自然舒展。如果女人一直吐烟圈,她就赢得了男士的尊重。如果她把烟吞下去,男人就可以小看她了。”

李飞说,他不知道会有这么正式的场合,所以没带马褂来。

“原来这才是关键。”

“没关系。”父亲说,“心诚就好了。”

李飞大笑:“男人是不喜欢看女人吐烟圈。你和女人说话,她对你的脸吐烟圈,你就觉得她和你平等。男人最怕这一点。”

他率先登上祖庙的台阶,停在门口,满脸肃穆,看大家的衣服有没有穿好。李飞看到灵牌用金字雕着柔安祖父祖母的官衔和名字。两人看见社忠在灰尘沾满的供桌上点两支蜡烛,不自觉低声交谈了一句,默默跨进庙内。杜忠要他们站在他后边,柔安居右,李飞居左。

“这很自然嘛。你又不是女人。”

他们跪在地上,磕了三个头。过了一会儿,杜忠慢慢站起身,年轻人也跟着站起来。他把手搁在准女婿的肩上,露出微笑。“我们现在是快乐的小家庭了。等你从新疆回来,我们就办喜事。”他满足地摸摸胡子。

“这是女人的错。”李飞说,“只因为男人不赞成,她们就不敢做。”

三人走出门廊,柔安脸上充满了喜悦。她再度用紫围巾包住头发。她原以为和父亲分别,她会大哭一场。幸好他答应回家了。李飞扶她上马,自己也跨上马鞍。父亲站在雾中的木莲树下,眼神稍微有点悲哀,面孔倒露出微笑。

“我认为如此。”

他们走的时候,篱笆上还有露珠。早晨的阳光由薄云顶射下来。湖面和岸边有层薄雾,岩石仿佛由海中浮出来似的。草地上,露珠儿闪闪发光,使草色更青,金凤花更黄,比阳光还要灿烂。渔夫的炊烟袅袅升起,懒洋洋挂在天空。但是山顶的断崖和树影立在天空下,倒显得又清晰,又明朗。

文博很激赏她这种平静的语气:“你觉得男人对女人不公道?”

十分钟后,他们登上青果树下的东脊。回头看三岔驿祖屋,虽然不清楚,但他们都知道老父正在东边门廊上看他们,他们就挥手告别。

“不。男人抽烟,却不赞成女人抽,岂不是很不公平?”

杜忠站在门廊上,目送两条人影消失在山脊背面,心里很满足。

“你叔叔赞成?”

这对恋人骑马到漳县,要搭车去天水。但是他们到那里,早班车已经走了,要等下午三点的班车。他们在一家客店吃饭,天空突然暗下来,倾盆大雨打在屋顶上,雨丝也由店口和窗户飘进来。他们坐在硬板凳上,面对空空的餐桌。

柔安以前没有在别人面前抽过。抽烟使她觉得很轻松,更舒服。她立刻说:“我在家里抽。”

现在他们又单独在一起了,柔安只想到他们两个人。三岔驿别庄共处,与父亲见面的兴奋已经过去。她心里只想着一件事,李飞远行的时刻日益逼近了,这是他们相聚的最后一天。她也隐约为将来的命运而心情沉重,女孩子订婚那天难免有这样的心情。她的女性本能超过了理智,她父亲头一天晚上所谈的家族前程问题留在她心里。她想象自己未来的婚礼;至于什么时候,她也说不出来。全心献身给李飞,她并不后悔,她已经像一个成熟的妇人,整个未来和自己所爱的男人息息相关。她的眼珠更黑了,仿佛看得见,也觉得出生命的奥妙,不分时空,永无休止,许多女人也曾有过这样的感觉。

“她肺里也会有一大堆坏空气,彼此更合得来。”

“你在想什么?”李飞又问了声,紧紧抓住她的小手。

“为什么?”

她用手指捏住李飞的指头说:“没什么。”

“我喜欢抽烟的女孩儿。”

他们看看窗外。水滴沿窗框流下来,不过阵雨已经停了。为了占两个好位子,他们到车站,在露天的湿泥地上排队等候。车子一来,里面的乘客一下车,李飞和柔安就上去。运气还不错,找到两个中间的位子。车厢都站满了人,前后要走两个钟头。柔安昏沉欲睡,就把头靠在李飞肩上,也不管其他乘客做何感想。颠簸、转弯和换挡的声音一再把她吵醒。

“偶尔抽抽。”柔安说。

李飞用手搂住她肩膀,心里只有一个感觉,他相信就是再走遍天涯海角,也找不到像柔安这样的女孩。他也想着离别和他的新疆之旅,不过他倒不担心。他向来习惯把挫折一笑置之,漠视危险,怀着天生的乐观论,用智慧解决一切问题。

柔安接过烟。李飞一面点火,一面说:“我不知道你会。”

天水是甘肃交通中心,由渭河沿岸的五个古镇所构成,是一座古堡林立的落后都市。兰州的羊毛和皮货,西安的茶叶和纺织品,都从这里转运。居民大多是汉人,也有不少回族商旅来到这里。房屋密密麻麻的,有些建在旧城墙里,甚至盖住了城墙。

“是啊!可是不能藏好多天。别小看你自己。我真欠了你一大笔人情债哩。你抽烟吗?”

为了安全起见,李飞和柔安在城内的一家旅馆化名投宿。天水有很多西安来的旅客,他不希望败露行踪。他们要了两个面水相邻的房间,可以看见回族妇女在河边洗衣服。不久就下起毛毛雨来,雨滴弄皱了河面,船夫纷纷用竹垫遮盖船身。李飞和柔安把脸贴在窗户上,凝视渐起的暮色。

“你可以把她藏在大皮箱里嘛!”柔安开玩笑说。

“我们出去洗一个热水澡好吗?”李飞问她,“回教浴池都很干净,可以暖暖身子。”

“杜小姐,”他说,“我一直没机会谢你。那天多亏了你,否则她真会被警察抓去。”

“随你吧。”柔安好像没有自己的主见似的,“不过外面下雨哩。”

他们到了范家,文博热烈招呼柔安。他很少这么心存感激。

“我们向旅社借一把伞。附近一定有澡堂,然后我们找一家好馆子吃饭。”

“好啊!”

他们在一起的每一个动作似乎都有特别的用意,这是相聚的最后一晚了。

柔安没料到李飞的朋友已经把她当做女英雄,不过她很高兴李飞再约她。

他们下楼向柜台借了一把油纸伞,伙计告诉他们三条街外有一家好浴室,还说明如何走。李飞一手拿伞,一手搂着她肩部,两人在碎石街上踏水前行,借着店铺的灯光,避免踏入水坑里。

“如水是我最要好的朋友。柔安,求你和我见个面,可以吗?”

一走进彩色瓷砖和雕花地板的回教浴室,就有个女人把柔安领到女子部去。柔安从来没上过公共澡堂,觉得很新鲜,很有意思。他们出来在走廊碰面,她精神舒爽,已经恢复了元气,满脸焕发青春的光彩,忧郁的眼神一扫而空。

“没什么。我真不希望你惹上麻烦,不过蓝先生真是好人。”

李飞撑开伞,让她走进来。

“如果什么?”

“你居然赏那个人一张五元的钞票!”她说,“他还以为你疯了哩。”

“任何女孩都会这么做的,如果……”

“真的?”李飞心不在焉,“没关系,求福嘛。今天晚上我们所做的一切都会带来好运。”

“他一直很感激你,你为他们冒了一次大险。”

斜斜的细雨打湿了长袍的下摆,雨点清脆地敲在油纸伞上,但是他们在伞下觉得很舒服,很温暖。店铺都已经打烊了,只有香烟店和小吃店还开着。偶尔有一两辆密封的黄包车驶过去,赤脚的车夫慢慢在湿淋淋的街上涉水前进。

“不是的。他会给你惹麻烦。”

一家老饭店厨房的前灯吸引了他们。烤肉、生肉、盐水鸡都挂在大钩上,一盘盘烤肉和猪脚也摆在门边。炊具和深铁锅咔咔相碰,热汤嗞嗞滚着,加上热乎乎的蒸汽,使他们饥肠辘辘,胃口大开。厨子围一件油腻腻的黑围裙,大声叫他们:“请进!”门口的泥地黏糊糊的,不过厨房的空气很温暖。

“你不喜欢文博?”

他们穿过走道,进入内屋,六七个房间对面而立。座位全满了,只剩下最后一间。门上挂着脏脏的灰布帘子,偶尔可以看见里面的客人。

“不用了。”

跑堂掀起最后一间的门帘,让他们进去。房间只用灰绿色的夹板隔开来,隔壁的客人大声喝酒喧闹,他们倒不在乎。地板是大旧瓦铺的,屋里又干又暖和。

“柔安,好久不见,文博想找时间请你吃饭,谢谢你对他们的协助。”

柔安说:“我好饿,我要吃点东西,不过我们要叫几道特别的菜。这餐饭算我替你饯行,我来会钞。”

似乎暌违好久好久,他打电话过去,知道她感冒全好了。

李飞坐下来写菜单——蒜炮龟肉、酥炸鸭肫、鸡肉卷、炸青豆和纸包鸡。跑堂特别介绍他们的“九转柔肠”,他说是预先炸好、隔夜风干的猪肠,丢入热油中,加上原汁煮成的。

李飞周末没看到柔安,因为她着了凉,躺在床上。下个星期六就可以见到她。蓝如水和遏云已经远走高飞了。

绍兴酒送来了。柔安喝了一口酒,李飞说:“你记不记得我们在火车站对面的餐厅第一次共同吃饭?当时我们还不太熟。那次也下雨。”

这篇短文引起相当的注意。可资助谈的话题,人人悦读。因此没听过姚富云和傅春桂唱戏的,也纷纷去戏院观赏。

“那是第二次。”柔安纠正他。

就现况来说,这是一篇无伤大雅的讽刺,能满足读者,却没有公开批评当局。主编也是西安人,看文章里每一件事都已是家喻户晓的,也就高高兴兴地发出来了。

“哦,对哟,我忘了。”李飞抓起她的手指尖,低头轻吻。

“四月八日。女伶傅春桂感冒康复,天味楼重开。崔遏云仍未出现,不过西安人又恢复往日的生气。”

跑堂端了一大碗肥肠进来。一段一段打成结,在油汤里漂舞,又脆又肥又软,每一节刚好一大口,入口即化,只感到齿颊生津,好吃极了。

“四月七日。女伶姚富云恢复演出,春明楼再度开放。”

“很好吃。”李飞说,“但是不应该取这么感伤的名字。”“柔肠”一语在抒情诗中用得很多,描写恋人伤别的情绪。柔安看着一段段肠子,似乎正象征她错综复杂的心情。

“四月三日。要人离开西安。”

“这名字不错。”她说,“带有诗意又感伤。”她用筷子夹了一段猪肠给他,“你走了,请记住我的思想情绪就像这些柔肠,纠结寸断。”

“四月二日。东北将军游终南山。”

“为了将来重逢的一刻,我会好好活着。”李飞说,“我连戒指都没有给你,但是我会写信给母亲,要家人正式交换信物。你一定要去看我母亲。”

“四月一日。事端丛生。传说一犯人和崔遏云失踪案有关,已被捕枪决。要人参观教育机构,发表演说。东大街出现小暴动,一群士兵阻拦东北将军,要求发饷。”

“我会的。不过我怎么和你通信呢?”

“三月三十一日。女伶傅春桂告病,又一家戏院关门。”

“我还不知道。新疆在八百里外,又和中国其他各省孤立隔绝。不过邮件可以通过欧亚航线送进来,兰州和迪化间,一星期有一次班机。我当然会写信通知你。”

“三月三十日。搜索继续。女伶姚富云(牡丹)取消合约而离城,春明楼被迫暂停演出。”

“反正我会看你在《新公报》所写的文章。”

“三月二十九日。市警逐户搜索,目标可能是崔遏云,因为她的失踪一直令人莫名其妙。”

“要通过检查才行。我知道,邮检很严格。”

“三月二十八日。当局为这位要人开了一个盛大的舞会,当晚笛笙楼节目暂停。”

“你想去多久?”

“三月二十七日。女伶崔遏云应邀至主席家,从此失踪。”

“不一定。新疆省东西绵亘千里,自成一个世界。”

“三月十八日。有位东北要人来访。”

她停了一会儿说:“如果情势好,说不定我会去陪你哩。我们的孩子也许会在新疆出世。”

他列出事变的时间。

“我们的孩子?”这个问题他从来没想过。她瞥了他一眼,想不通为什么这么意外,然后又把眼睛转开了。

“欢迎名角名伶回到西安。”一开头他就这么说。“东北受挫,西北也深受影响,这表示中国是统一的。让我们看看过去两周来的事变。”

“我们还不打算生孩子吧?”

然后他坐下来,写一篇以《记西北光复》为题的文章。

“不。”她没有再说什么。

他凝视着手上拿着的一根小螺丝钉,回忆起他和柔安的谈话。他把螺丝钉扔进笔筒内。那只象征着西方文明的小螺丝钉虽然被丢入笔筒中,却仿佛还困扰着他。

父爱是人类文明的产物,母爱却是与生俱来的。孩子问题飘过他脑海,但是并没有深入他的内心,他只说:“我们若能在那神奇的异乡共度一年,真是太好了。听说气候不错,有美丽的葡萄和瓜果。大家都以为那是荒漠,其实不见得。有些地方,土著还在河里淘出金沙,大部分富有的家庭都藏有几斤金子。所以老听人说,甘邦和拉卜楞的喇嘛都有金屋顶。可见那是一个富足的地方。”

李飞一向抱着超然的态度,冷眼旁观这个病态、迷惑、或悲或喜的人生万花筒。但是遏云的不幸遭遇如当头棒喝,让他不寻常地激动起来。就正因为他认识遏云,所以无法仅仅是对这件事发生兴趣。他生气,一气就不能写东西。他生气这种事还会不断地发生,而新闻报界却还没有人哼一声。他太清楚杨主席和警察局长了,他知道他们为什么做出这种事来。他记起了明朝末年李香君被俘的故事,基本的状况并没有改变,现代仍有许多和明末乱世差不多的“宦官孝子”。

柔安为他眼中的热劲而微笑。不错,新疆是一个富足、神奇的地方,李飞听到、读到的消息都是真的。但是他天生富理想,以为新疆人整天吃甜蜜多汁的葡萄,所有的沙子都是亮晶晶的黄金。虽然他知道甘肃边界和哈密之间有大戈壁沙漠,却不晓得沙丘遍地,寸草不生,只有蜥蜴存在,还有咸沼泽、流沙、废城、飞沙走石和干焦的谷地。但是男人往往会被未知的一切所吸引。柔安了解李飞魂不守舍的精神,由他的作品中,从第一天见面他活跃的表情中,她就看出来了。虽然她饱受摩登教育,她倒有一份古老的情怀,知道女人的本分就是看家、等候、服从和坚忍。

他有许多所谓知识分子的朋友,他们大多是在国内专攻政治学。他曾经用三百字写过《知识分子小传》,由于他完全是在说真话,所以得到广泛的赞赏。这一种知识分子学成后回国,热心于新的理想,于是开始着手写一些学术性、政治性的文章,批评这项或那项政府措施,以夸示自己的所学。他们在一大堆中的某一所大学里担任政治学教授,只要是批评政府够尖酸刻薄——总是有很多事够他们批评——他们就会被看成是有资格从政的名士,也就是说,有资格处理一般人所不知所措的复杂社会问题、经济问题和政治问题,因为没有接受过教育的人员看不出其中的关联性。换句话说,他们是适合统治阶级的,签份文件就能命令别人做事,而自己不用动手。他们会辞掉教授的职位而“入阁”。一旦“进去”,观点又不同了。这个时候他们已经是三十岁至三十五岁的人了,结了婚,有两个孩子,在南京也拥有一栋房子。他们激赏官僚制度中极复杂的特性,发现人置身于政府中是“真的做不了什么事”,外人不明白决策中牵涉的人情及个人因素,所以要批评政府是很简单的,其实外人一味地空谈自己不了解的事情,实在是没什么用处。不过他们收入丰硕,家里雇用了好几位下女。如果他们仍然充满野心,不自足,很活跃,那么就继续穿西装;如果已经“登峰造极”,那么就改穿舒适的长袍,手里摇着一根拐杖。他们不再公开写文章,而转作私下讨论和委员会说明,而这些说明都是在阐述一件事为什么“行不通”和“不能假”。几年后他们会死去,但是他们自以为了解的那些极复杂的社会、经济和政治问题别人仍然不了解,还是流于无解。这就是一个“知识分子”的典型生命。

“那边的女人也很漂亮。”李飞抽象地说,“乾隆帝的香妃就来自喀什噶尔附近的一个城镇。”香妃是一个回族首领的夫人,据说她的肌肤有一种汉人所不知的香味。她丈夫战败被杀,乾隆帝把她带到北京,她却忘不了自己的故乡。皇帝在她宫外建了一个回人村,想减轻她的乡愁,但是她宁愿守贞而死。

李飞和蓝如水有很多共同点,对政府和政治方面的态度差不多。不过蓝如水早就对政治失去兴趣了,而李飞却由于本性和职业,不能抱着完全超然的态度。

“中国最伟大的诗人李白也是来自新疆。”

现在李飞坐在桌前,看着烟圈飘进大油灯罩里,懒洋洋地消散。他不是写东西,只是在整理脑海中混乱的印象和思绪。遏云恐怖的遭遇,和他亲身帮助她逃走的情景,使他脑子沉甸甸的。他见过也听过许多地方及中央的政府的情形,报界同人也交换过一些从未上过报纸的军阀的许多事情。这些军阀和将领似乎一直很忙。这简直就像一幅活动的人物布景,他们的动机有好有坏,有的人是垂涎政权,也有的人是贪求私欲,更有的人是在变动的乱世里奋斗求生存。杨主席是坏人吗?李飞不以为然。他充其量不过是个胆小鬼罢了,虽然高居一省主席,却根本不知道自己是怎么爬上来的。

“不!李白是这里人,我们现在待的地方。”

“你怎么不写呢?我会把它登出来。喏,我把这全部的资料都交给你,让事实去说明一切。”杨编辑说。

“那是他的祖先。李白说不定有回人的血统哩。他出生前一百年,他曾祖父被流放到中亚的碎叶城,在楚河流域(古名吹河或碎叶川——译注),远在新疆省外,靠近阿富汗。碎叶城目前属于苏俄境内的托克马克辖区。他们家三代都住在那儿。李白是公元七〇一年在那儿出生的,五岁才随父亲逃回中国。我相信他母亲是回人,因为他父亲和祖父都在那儿成家立业。这些事实全记在官方的传记里。”

“只要把过去两星期发生的事件一天天刊出来,就够热闹了,就从将军光临的那天开始。”李飞说。

“难怪他具有放荡不羁的精神。混血儿一般比较聪明。”

李飞的感触和当地的其他人一样。这种情况虽然带有一点滑稽性,可是他把这整段插曲看做是本城的一大污辱。他认识公开批评满洲兵那家晚报的杨编辑。正因为那家报馆大胆地揭发坏事情的勇气,所以很受读者欢迎。编辑可以运用暗示、间接法,以及印刷的技巧来表达意见,而又不会触犯当局。舞会的第二天,《新闻报》把省主席、将军的演讲和崔遏云失踪、挨家挨户搜索都报道在一起。当天味楼一关门,报纸上就登出黑色铅印的标题:“又一家戏院关门了。”这个“又”字可以抵过长篇社论。杨主席非常不高兴,他认为这家报馆“反政府”。

“也许吧。不过,有人说他回四川才改姓李的。”

他一回去潼关,女伶们又登台表演;另外托辞“生病”的女演员也突然康复了,戏院恢复了正常。

他们就这样边吃边谈。出门的时候,雨已停歇,街道上亮起黯淡的灯光。

两天后,将军真的离开西安了。遏云的这件事太吸引人们了。

回到旅社,时钟正指向九点。柔安很懊恼,她无时无刻不在计算相聚的时光。第二天一早,她就要乘船去宝鸡。

“虽然我不是菩萨,不过人们有困难都来找我。别担心,戏园子会再开门的。将军已经在这儿两个星期了,他要回潼关我也不在乎,我自己都受够了。等他一离开,卖艺的姑娘们会自动回来的。”他姐姐说。

晚上无星无月。西山谷吹来的湿风打在河面上,屋顶呼呼作响,窗户也摇摇晃晃的。他们不时被窗框上的雨声吵醒。

局长跑去见主席的太太,说明自己的困境。

柔安又伤心又虚软。她对李飞依依难舍,她明白将来她必须独自承担离别的滋味,就算父亲回来、唐妈做伴也无法弥补那份空虚。唯有伟大爱情的回忆,才能产生那份力量。

“主席,您这真叫我为难。没有演戏的人,我不能强迫戏园子开门啊!”受压迫的小舅子说道。

天刚破晓,她就起身点蜡烛。外面还笼罩在模糊光线中,一切都显出朦胧的阴影和依稀的形状。远山的树林像黑黑的土块,只有天空现出浅灰色,可见天气不太晴朗。李飞还睡得很熟。她开始整理简单的行囊。六点钟她叫醒李飞,按铃要了热水和早饭。

省主席把他那在警察局当局长的小舅子找来,对他大吼:“我不能忍受这种侮辱,渐渐地连我睡在自己家里都不安全了。我听说戏园子关门了,去叫他们照常开放。别光站在那儿呀!说话啊!”

再过一个钟头左右,他们就要下去搭船了。她希望李飞看她高高兴兴的,就一直讲话,帮他弄东西。吃完饭,两个人坐了几分钟。所有旧话又重提一遍:李飞该保重,常来信;柔安该找事情消遣,去看他母亲,把他家里的情况告诉他……

店铺老板也都不喜欢满洲的纸币。有些士兵拿一张毫无价值的满洲一元币买一包香烟,然后要求找回九毛钱。老板除了白白送了一包烟,还被迫交出有货币值的九毛钱。有些铺子拒绝这种买卖,于是就发生了许多不愉快的事情。几家报馆提到这种情况,呼吁“满洲当局”注意。有一家晚报《新闻报》指出禁止满洲兵入城,军队有责任养士兵,以及要付给他们当地的钞票,满洲兵的行为太恶劣了,这些情况应该想办法解决。

“你若需要人帮忙,记住文博和如水都是我的好朋友。我不在,他们乐意帮你做任何事情。”

西安的局面惹火了城里的百姓,大家都对满洲将军印象恶劣。本来戏院的生意很好,因为许多演员不甘上海附近的扰乱,都到西北来。然而遏云突然失踪,她的表演也中断了,警察挨户搜查百姓的房子,引起了许多谣言。第三天,全西安都知道她曾被关在省主席的官邸里,所有的人都很气愤,这根本就是丑闻嘛。谣言纷起,有些人猜测遏云已经被谋杀了,毫无疑问,这位说书的姑娘和她爹不是逃走,就是躲起来了。其他的女伶看到遏云的遭遇,也都纷纷走避,另一家茶楼也取消节目了。后来又有两家戏园子由于卖艺的姑娘走出城而关门,这使得西安的戏迷十分气愤。

门房来拿柔安的行李,李飞陪她到河岸。天已经大亮了。阴阴沉沉,幸好还不冷,风也停了。上了帆船,李飞看着她找了一个好座位,可以沿路躺躺,其他乘客陆续上来,船马上要开了。他走下梯板,站在岸边,船夫正在解缆。柔安微笑站在船头,然后突然转身,船没开就进舱去,不愿让他看到自己流泪。

13

李飞怀着沉重的心情,一个人默默走上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