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飞站起来。柔安看到他们严肃的表情,很遗憾一场欢聚就这么被打断了。
范文博向李飞走过去,看看手表说:“咱们该走了。”
他解释说:“文博家里有客人,陪我走一段路吧。”
主席的身子老是向她倾去,于是春梅就向后仰,把全身的重量放在对方绕在腰上的那只有力的胳臂上,任他带自己跳,她的脚步则快速地配合对方。她天生一副美好的身材,柔软而丰满,几乎要在主席的臂弯里融化了。不久每个人都在打听这个神秘的女子。香华在角落里看到,不由得佩服她这位新“嫂子”的勇气。满洲将军走上去,想要抢舞伴,省主席笑着说:“不行,不行。”看热闹的人见他受挫,都纷纷地笑了起来,这位年轻的司令只好大笑着走开了。
她慢慢站起来,随他们穿过人潮。
“我也是一个乡下孩子。像咱们这种有远见、有勇气的人都会爬到巅峰的。”
“你明天能否到我家来?我必须见你。一定要来哦,因为我不能上你家去。”他低声说道。
“一个乡下姑娘。”春梅很愉快地回答,她知道别人都在盯着她看。
她答应了,走回座位上。而范文博和李飞则默不做声地走出了大厅。
“你是谁?”省主席问道。
他们二人回到家的时候,已经十一点了。遏云的父亲老早就来了,和蓝如水正焦急地等着,可是他女儿却没有出现。
她站起身来,还没来得及抚平衣裳,就被主席挽了去。柔安很替她担心,可是不久他们看到春梅跳得甚为自得。
范文博立刻说:“别担心,她会来的。您把东西带来啦?”
“当然。”他张开那两片厚唇笑着,微笑中流露出命令的意味。
老崔指了指沙发上的一个蓝色包袱。
“你要我跳舞?”春梅问道。
“我带了遏云几件比较好的衣裳。我不能全带出来。”
他们看到身材高大的省主席向他们走过来。他刚才看到春梅在角落里练习跳舞,被她那出众的身材深深地吸引住了。他走到她面前,没有鞠躬,只是用一种稚气、不可抗拒的姿势把手臂向她伸去,邀她跳舞。
“您去睡一会儿。她到这里的时候咱们会叫您。”
“我太懒了。”柔安说。她觉得和李飞跳舞一定很快乐,不过应该远离众人的眼光,躲在自己神圣的小天地里才对。
10
回到座位上后,春梅对柔安说:“你为什么不学学?没什么啊!”
那天晚上,省主席的花园官邸寂静无声。它坐落在城北区较偏僻处,四周都筑着泥墙。前门通往房子之间有一条长的磨石路,路的两旁种有果树,后院则有一大片菜园子和盖在大木门旁边的一间马厩。通常到了晚上这个时间,屋里都灯火通明。几辆轿车停放在门口,有卫兵站岗,禁止闲杂人等靠近。
春梅刚才一直看别人跳,早就动心了。她站起身,柔软的衣料衬出她优美的身材,迷人的身段散发着青春美丽的气息。他们在角落上试着跳了几步。春梅今晚好快乐,因为家里的那场胜仗使她觉得自己已经确实跨过一条界线了。像春梅这种天生优雅的女人,跳起舞来真是如鱼得水。她高高地举着一只手,随着节拍前后地移动步伐。
对范文博的手下而言,这根本就是一项简单的任务。文博已经审慎地计划好了。而且当他听说遏云是被关在花园官邸里,而不是满洲区,问题就更简单了。他计划在大家熟睡之后,叫手下爬过那座短土墙,胁迫卫兵说出遏云被关的所在,然后把她救出来。
李飞说:“我教你好吗?”
飞鞭和豹三都是行家,他们不怕卫兵,懂得如何出其不意而且身手敏捷。他们的消遣就是把一个重约四五百磅的石磨举起来,遏云的体重绝不超过一百磅。有事可做,他们就来精神了。经历六百年的“白莲教”岂是闹着玩的。虽然改朝换代,这些囊括了豪放勇士的民间秘密组织都仍然留存,深入底层社会中。因为老百姓需要庇护,所以他们仍能留存,尤其是政府没有能力保护百姓的时候,他们就想法子求自保。如果政府贤明公正,这种秘密组织的数目就锐减,但是,那种拳友互助金兰之交对某些人仍有吸引力。如果政府昏庸无能,秘密组织就如雨后春笋般增多,许多被租赋压得喘不过气的庄稼人也纷纷入会。在宗教首领的领导下,他们形成庞大的力量,甚至威胁到朝廷的安危,义和团就是一个例子。在一个长远的忠心传统和严密的阶级规矩之下,他们在年节、除夕时互相偿清债务,好让彼此度过年关,并且对外地来的会员施助,使他们真正成为四海之内的兄弟,类似的这些情况都派得上用场。他们可以在出远门的时候,把未嫁的闺女托付给值得自己信赖的弟兄,也可以在死前把孤儿寡妇交托给情谊深厚的金兰之交。
“该怎么跳法?”春梅问道。
范文博听说有一个舞会,而且满洲军阀也将前往,就放心不少,因为他可不愿意在营救遏云的时候伤害任何人。搭救遏云的事他不担心,令他担心的倒是她脱险后会发生什么事。
“那得看看是跟谁跳。如果你不跳,那我也不跳。我比较喜欢陪你说话。”
他派用人老陆去找飞鞭,在一处他们常常出没的地方,老陆找到了他。
“我不会跳。你喜欢跳舞吗?”
“告诉范大叔,我半夜会把遏云送过去。这不是和吃豆腐一样简单吗?”
李飞坐下来:“愿不愿意和我跳舞?”
尽管嘴上这么说着,飞鞭可不敢对这个重大的仪式掉以轻心。他对豹三使了一个眼色,要他跟他走。他们走进一间酒坊,叫了两斤熟牛肉和几块麦饼,匆匆吃完,又打了一坛酒。然后他们到一家香烛铺子,扔下两个铜板,买了一包香。
“我嫂子,春梅。”她说。
“豹三,你去找小刘,叫他在莲花池边准备一辆黄包车,我们会经过那条路。要他把黄包车的篷子盖好等我们,不过地上可要点上一根香哦。我们大概在半夜就会到。”
她把他介绍给身旁一位年轻漂亮的女子,少妇的脸上匀称地涂着胭脂和香粉,还有一个小巧俏丽的鼻尖。
飞鞭回他那幢两间屋的房子,又喝了一些酒,觉得很舒服。不久豹三推门进来说,他已经吩咐过小刘。
杜家人远远地坐在大厅的另一头。李飞走过去,发觉柔安正愉快地看人家跳舞。当她看到他的时候,羞得满面通红。
每回飞鞭要去冒一次险,他就觉得自己还很有用,他喜欢提起前一次的功绩,包括以前他殴打队长从河南部队逃脱出来的旧事。他脑子里充满了吃狗肉的鲁智深和上景阳冈打虎的武松等英雄人物。他有一次试着吃狗肉,可是才吞了两口就全部又吐出来了。打从那次开始他就更崇拜鲁智深了。传说中智深和尚吃得下一条狗,令他大惑不已,也更令他相信鲁智深是个英雄。
“佛要金装,人要衣装”确实不假,不过也不是永远都对。杨主席穿了一身宽松的长丝袍。他最近才刚从家庭舞会里学会跳舞,他像一般初学者一样狂热地跃跃欲试,急切地想时髦一番。他发觉跳舞很简单嘛,只要连续地向左右移动双腿就成了。他说跳舞就像是晚饭后的散步,能帮助消化,又能紧紧搂着漂亮的女人,增添多少乐趣呀。他跳得并不笨拙,只是用户外运动的精神来从事这种新的室内运动罢了。他勇敢地下了舞池,他移动着那双穿黑长靴的大脚,一会儿向前又一会儿向后,只不过一直是在一条直线上。有时候他会撞到别人,像是在行军似的,不过大家都知道他是省主席嘛。很快地,别的舞客都摸清楚他跳舞的路线,注意看他过来的方向,事先就让出一条路了。结果他像是一部割草机似的,所到之处就扫出了一片空间。他那宽松的长袖包住了他的舞伴,体重也使得他费了相当大的劲。他比其他人高出一个头,谁都看得见他,也可以轻易地避开他,尤其是他的头发很特别,留了短短的陆军头,露出上斜的轮廓。他蓄着浓黑的髭胡,加上宽胖的下巴和面颊,结果一张脸变成了一枚倒置的鸡蛋。向后掀起的两扇耳朵,又大又扁的鼻子,仿佛天生就是不让任何东西突出来破坏这张脸蛋似的。尽管如此,他看起来倒还蛮热情和讨人喜欢,厚厚的嘴唇、饱满的双颊、宽宽的塌鼻,都让人觉得他温暖亲切。眼睛微微下垂,而他就是用那双眼睛快乐地窥视脚下的世界。
“我们不行。现代人根本不能和古人比。”
舞会开始的时候,年纪大的女士们退到墙边的座位,准备观赏她们有些人从来没见过的新玩意儿。省主席的太太当然不会跳舞。满洲将军的书记官特意挑了几位摩登的女子。他指引将军去找财政部部长的太太丁夫人,她穿着一件华丽的褐底黑纹丝绒礼服。将军的头虽然微秃,但是蓄着一小撮胡子。他轻而易举地成为舞会中的好手,丁夫人优雅熟练地随着他快步急转。现在舞池里已经有不少对男女翩翩起舞了,有些男士穿礼服,有些则穿长丝袍。
过去三个月的日子太平静了。而现在春天到了,城里又有这么多车和观光客。他希望发生一些事情,好让他活动一下筋骨。
台下响起如雷掌声,乐队又开始演奏,两位演讲者走下讲台。
“真谢天谢地有这个东北杂种。他如果不架走遏云,这个春天我还真不知道该干些什么好呢。我现在也不用担心快到端午节了,范大叔总是会记得的。走吧。”
“时局越艰苦,我们的决心就越坚定。只要同胞们未丧失伟大传统的道德精神、耐力,愿意吃苦、愿意牺牲,决心挣扎、奋战、忍耐到底,那么最后的胜利一定属于我们!我保证绝对没有搬不动的石头,移不开的高山,所有的艰苦我都能忍受,直到满洲重回祖国怀抱!”
他点了几炷香,走到院子里,把香插在地下,向地上洒了三杯水酒。他和豹三面对着东南上空鞠三个躬,寻找一颗流星——叫做“贼星”的那颗。等了五分钟,才有一颗出现。当一颗闪亮的贼星划过天际,他用手摸着眉毛,心里很高兴,他正和天上的玉皇大帝招手呢。有时候当他双眼接触到南面天空中闪闪的天狗星,不禁好奇智深和尚如果在天上喝醉了,又碰到这只狗,它会遭受什么样的命运呢?
年轻司令官的演讲更沉闷,更陈腔滥调,不过也比较短。他的声音不大清楚。他很高兴今天晚上为他设的盛大宴会,谈过省主席和大家之后,突然又高唱起道德经。他熟悉中国的历史,引用不少在国难中忍耐的崇高史料。他用布条上写着的“收复东北”作题目,大大地发挥一番。
他对这个好兆头很满意,就把香留在地上,和伙伴走回屋里。一想到这次的任务,他就特别高兴。回想到舞台上那位令他仰慕的姑娘,心里就热烘烘的。
这个笑话在偶然中慢慢地散播出去,几天后全市的人都知道了。不过,当然没有一家报纸把它登出来。
“等救遏云出来的时候,由我来背她。”豹三说。
“照这种进展速度啊,再过十年只剩下万分之十五的人看得懂报纸。到那个时候,干咱们这一行的全都要饿死喽。”
飞鞭觑着他:“你这歪脑筋!我知道你在打什么主意。我会自己背她。”
那个人大笑:“我想被枪毙啊?”
两个人准备好了。他们把衣服扎进宽宽的黑布腰带里去,武器藏在腰带内,并且在头上绑了一条黑布。除了不让别人抓他们的头发之外,布条还可以蒙面,也可以用来蒙住敌人的眼睛,有用得很呢。
“你要不要把那句‘千分之十五’的废话写出来?”他问一个报业同行。
遏云担心了一天一夜。当她跨下汽车的时候,心里一直发抖,因为身边都是卫兵。她知道自己是应邀来表演的,可是心里一直有被拘捕的感觉。她会很有礼貌地表演完毕,然后赶快回家去。
有些观众听出了语病,觉得很可笑,然而多数的观众不是没听演讲,就是只听到本省的教育突飞猛进。他们由省主席狂热的态度猜出他的意思,是他那夸张的言辞在推动观众。李飞看到站在附近的几个人一脸幽默地低语着。
被带进主席家里的时候,她看到一群男女正在吃饭喝酒,屋子里灯火通明。她一进去,所有的目光都移到她身上。
他之所以特别强调这个字,因为这是最近他听来的新名词。何况“千”比“百”大得多,也动听得多。
士兵已经放开她的手臂,站在她身后。
不过,今晚杨主席可不同。为了全西安和满洲客的利益,他急于重温一下他统治的记录。他喜欢猎用“进步”和“民主”之类的时髦名词,甚至引用左派作家常用的“革命阶段”、“群众”等字眼,最喜欢用“心理学”这一个词,大致上还没有用字不妥当。而且,今晚他格外地卖力。他谈到已完成的道路的里程,西安妇女的解放,鸦片烟的禁制,姨太太的消灭,还有,大体上全省道德风气良好。说到教育,他说:“十年前,全省只有百分之十五的老百姓认识字,现在是千分之十五了!”他作态地在桌上重重捶了一拳。
“这是杨主席。”
避免不了的讲演就要开始了,省主席将要说一篇欢迎满洲将军的介绍辞。李飞希望时间能短一点,他不想再听什么要爱国、爱亲啦,以及人民是“共和国主人”的那老套训词。政府要人的演讲很少超出小学的程度,因为这些官员除了建议大家该如何做以外,也想不出什么好说法。
遏云鞠个躬,说道:“主席大人,我被捕了吗?”她扫视席间衣冠华丽的客人,不觉满脸通红。
李飞在公开场合里很腼腆不自在。柔安正被家人围着,所以他没有上前去和她说话。范文博似乎认识在场的每一个人,尤其是,他正在和警备部队的戴司令交谈。
“当然不是,我是请你今天晚上来表演的。”主席大笑说。
乐队奏起国歌,所有的人都面对讲台立正。站在台上的是杨主席和满洲将军。奏完国歌,他们转身向国父遗像鞠躬,观众也随着敬礼。大部分的观众都站着。因为这里除了墙边的一排座位之外,根本没有椅子。
他示意两个卫兵退下去,仆人在远离桌子的地方替遏云端了一把椅子,又倒了一杯茶给她。
“汉人不会把宗教看得很严重,西藏人和回人就不一样了。你最好别接受活佛之邀,他是在愚弄你。”祖仁说。
很别扭地过了十五分钟,大伙继续吃吃喝喝,没有人理会她。她眼看这种情形,怒火渐渐升起。这又是一个漫长而无休止的宴会。趁着上菜的空当,好长的一段时间里,大家说笑、划拳、罚酒。她静静地坐了好一会儿,忽然大家安静下来,然后满洲将军看着她说:“哦,崔遏云也在。我们听她说一段吧。”
“这就是我喜欢汉人的原因。”布雷萧说。
别的女孩子也许会觉得,应邀到省主席的家里,为这么重要的客人表演真是一大荣幸。遏云正好相反,她急得要命。她心里只想着快点说完一段书,能早点回家去。
布雷萧坦白地对祖仁说,教会能招到汉人信徒,对回人或西藏佛教徒却毫无办法。
幸亏在她说到一半的时候,仆人端来一大盘八宝饭甜点,可见宴会快要结束了。
“来试试看嘛,有人试过五十年。我邀请你,如果你能够使我们的同胞改信你们的宗教,那你可就是破天荒的第一位喽。”活佛笑着说道。
“来,来,趁热吃。”主席夫人粗哑的大嗓门让她觉得很刺耳。
活佛(大大小小的活佛有五百多位)是一位蓄短发的藏族人,头上戴着法帽,身穿紫色法衣,再加上那双高高的软皮靴,很引人注目。布雷萧的中国话还可以。活佛一听说这个美国人是牧师,就很友善又自负地微笑。布雷萧请教了不少的问题,而且以开玩笑的口吻抱怨说,他一直无法收到西藏信徒。
在座的人个个拿起汤匙,自在地品尝这道菜,几乎没有人在听她说书。
大厅里冠盖云集。祖仁自傲地看着妻子。三岔驿附近喇嘛庙的“活佛”也来了,他认识他,而且生意上还有往来呢。这时候,有一个人拍他的肩膀说:“哈啰,派克。”他回过头一看,原来是他在扶轮社认识的一位美国牧师布雷萧。他们用英语交谈;真的会说英话的人很自然就会凑在一块儿。他们的信念大致上相同,都具有最新的观念。牧师当然赞成中国需要良好的公路和水泥,特别是西北地区,他们谈到几十年来报纸上登载的铁路延展问题。牧师对活佛很感兴趣,当祖仁说认识活佛,他就请求替他引见。
遏云生气地往小鼓上一敲,不唱了。鼓声惊动了在座的人,大家都回过头来。
祖仁今晚很开心。客人之中有不少是从南京来的。当他爹把他介绍给满洲将军的时候,省主席在一旁夸赞说他是个很有前途的青年呢。他肚子里有一套铺设公路网的计划,当然,他忘不了他的水泥,而且他很希望能够成为“西京”开发委员会中的一位委员。
年轻的司令起身,把她拉到餐桌旁:“你该吃点东西。”
她仪态高雅,举止端庄。当她随着香华四处走动的时候,香华向人介绍说这是她的嫂子。杜范林一进大厅,就让女士们自行走动。
“谢谢,我不饿。”
如果有人认为,春梅从来没涉足过公开场合,八成会出洋相,那么吓一跳的会是他自己。
“坐嘛。”有人替她拉了一把椅子。
香华发现自己凭空多出了一个嫂子。她打从心里佩服春梅的智谋。
“如果你们还要我说一段故事,我就说。不然,我就要回家了。”
“我早就该想到这一点,毕竟春梅跟任何人一样有权利进出公共场合,我很高兴现在她有合法的地位了。”
满洲将军频频催她坐下,一只手搭在她的肩上。
当祖仁把车子开来的时候,看到春梅打扮好,要和他们一齐去,着实吓了一跳,香华也愣了一下。他父亲试着以一种开玩笑的口吻向他们解释。
“将军要你坐,你就该听话坐下来。”省主席说道。
春梅挑了一件镶黑边的粉红色礼服,更能衬托出她的青春。她对着镜子端详许久,知道自己绝对不比任何一个女人差,而且她一点也不怕。
“我不配。”
春梅了解自己的颧骨很高,可是眼尾却是平滑没有皱纹,她知道如何抹胭脂才会使双颊在明眸之下生辉。她在前额梳了几道刘海儿作陪衬,然后描出新月般的细眉。青春加上巧饰,使她光艳四射。杜范林很快乐地望着她,早就抛开了打消去意的所有念头。
“别强辩。”司令强按她坐下。
“我听到了。”春梅继续在脸上抹着粉说。
所有的眼光都落到她身上,她觉得很不是滋味。司令举杯向她敬酒,她只浅啜了一下。司令走近她,高举着酒杯说:“这样可不行。来,干杯。”
现在春梅打赢了一场苦战,就起身打扮。眼见到这位美丽女人,太太给他的羞辱全烟消云散了。他笑着走向春梅,低声说:“我的心肝宝贝,你婆婆不去了。”
“我真的不行,我不习惯陪人家喝酒。”
这种情况之下,杜范林只有两条路可走。一是劝服太太接受现实,还是参加舞会。结果行不通。事到如此,他想干脆全家都别去。可是他又想到,这是个多么重要的场合呀。太太羞辱他,骂他“老不羞”,一气之下,他回春梅房间。
主席夫人开口了:“将军这可是给你面子哦。我从来没见过这么不懂规矩、摆臭架子的戏子。”
解决了尴尬的身份问题,顺了春梅的意,使她安静下来之后,杜范林走向太太的房间,却发觉她已经把刻意梳好的头发放了下来,坐在床上。杜太太只是简短地宣布,她被吵得头都快炸了,不去参加舞会。
“请您见谅,我头痛。我能不能回家?”
“我的腿不需要按摩。”春梅坐起身,把他推开。
“不行,你今天晚上就留在这儿。”
他拍拍她的大腿,用手捏了几下。站在门外的杜太太,与其说是愤怒,倒不如说是愣住了。如果这个时候有一位摄影师及时按下快门照下杜市长家居的情形,那一定比客厅里的那幅《巴黎之抉择》还要迷人、精彩。
这下子遏云可吓慌了。
“咦,当然嘛,我亲爱的媳妇!当然。你要为我儿子守寡,我从来没想到这一点。那就一块来吧,我就说你是我的媳妇。”
“里面有一个好房间。你如果想休息,可以进去。”他的手又放在她的肩上。
过了很久他才感到这个想法带给脑子的整个压力。这个身份多么可敬,再说也不会改变现况,连称呼都不用改。不过他还是觉得自己正被引入一个他宁可避免的情况。
“遏云如果真累了,应该进去躺躺。将军头也正痛着,两个人都该进去歇歇,头痛自然就会好啦。”副官的妻子说道。
“这不是很简单吗?我的墓碑上也可以冠上杜姓啦。”她口吻坚定地说。
遏云生来脾气就坏:“我是干活儿的女孩,可不像你们这些贵妇人。我的头痛不是陪别人的丈夫睡觉就会好的。”
“当然是媳妇喽。”杜范林毫不思索地脱口而出。然后他才懂她的意思。这个突然而来的启示,使他面露惊讶。“好聪明,好大胆的女人!”他自忖道。
“臭婊子!好大的胆子!”主席夫人说。
“那孙子的娘应该叫什么?”
“让我来,你们都不懂得应付女人。来,你去躺一会儿,我的车子会送你回家。”司令柔声对她说。
“当然是啦!”
“那么现在就送我回去,我不要进去躺。”现在司令的眼神比刚才省主席的卫兵更令她心慌。“我告诉你,你们这些体面的人各有丈夫和太太。为什么就不能放过一个可怜的弱女子?我卖唱,我可不卖身!”
“我是不是你孙子的亲娘?”
主席站了起来:“将军,我向您道歉。没想到一个在街头卖艺的竟胆敢如此无礼。”
“你有什么法子嘛?”
遏云还没来得及弄清事情,卫兵就把她双手抓住,拖她到一间密室。她把门锁好,然后看看房间的布置,一张豪华的外国床,地上铺了厚厚的地毯。她怒气未消,等着看事情的发展。
“你们男人读了那么多书,还比不上一个没受过教育的女人!”
外面的喧闹声并没有停止。说也奇怪,竟然没有人打扰她,不过她熄灯后还是静等了几个钟头。别人怕是睡着了,她这才渐渐地合上眼睡了。
“如果你能告诉我该怎么办,我会高高兴兴地照办。”
一大早醒来,竟然平安无事,着实令她吃惊。她打开门,看到一个卫兵。她走上前去,对卫兵说她要回家。
这会儿杜范林真的慌了。他可以应付那些狡猾的政客,却无法应付一个哭闹、绝望、果敢的女人。他的语气软化了。
“不行。将军还没起来,我想你还不许离开。”
“不是威胁。我要以母亲的身份,带两个孩子进去。”
一整天,她都在窥视着窗外,想知道自己究竟身在何处。后窗外她看到一块菜园和马厩,越过花园的短墙,她看到了城墙。阳光洒在城墙上,可见得那是北城墙。由窗子那块窄窄的角落朝西边看去,只见一大片果树林,她搞不清花园是通往何处。
“你可不是在威胁我,要在这么重要的晚上制造一场街头闹剧吧?”杜范林也发火了。
显然司令把她忘掉了,不然就是把她软禁起来,要她考虑考虑。他去了一整天。晚饭时间她听到有人在敲她的房门,她走去开门。司令站在门口。
“哼,不会才怪;我倒要见识见识,是谁敢不放市长的娘进去。”
“你还好吧?你昨天晚上的行为实在很愚蠢。”他说。
“别孩子气了。他们不会让你进去的。”他说。
“求求您,让我回家好吗?”她哀求道。
“这个简单,如果你不知道,那今天晚上我就去问省主席,要他替你决定。我要告诉他,如果省主席说我没权利住在你们家,我不会硬要留下来。”春梅说。
“今天晚上我要出去,回来以后我再来和你谈谈。不过你这么小题大作,未免太傻了。”他说话彬彬有礼,可是她真恨他的笑脸。
杜先生坐在床沿,充满耐心地说:“春梅,你要讲理呀。你要替我和这个家想想。不是我不愿意带你去,而是不行。当别人问我你是谁,我真不知道该说什么。”
她在房间里用晚餐。过了不久,她听到汽车发动的声音,和按喇叭的嘟嘟声。然后汽车都开走了,屋里静得出奇。据她所知,只有一个女佣在她附近,不过厨房亮着灯,里面有声音。
但是他太太站在房门外没走,眼看着另一个女人趴在床上痛哭,脸色气得发青。
她观察着窗下的果园。她确信门口站有卫兵,不过也许她可以找到其他的路逃出去。朦胧的月色照得花园里鬼影幢幢。她听到马厩附近有脚步声,还看到一个卫兵在木门前面的磨石子路上走来走去。卫兵转身的时候,偶尔还会看见刺刀的光芒呢。
杜先生把太太推向门外说:“我来跟她说,你出去。”
后来厨房的灯也关掉了,她看了一下搁在桌上的手表——十一点。她把灯关掉,静静地躺在床上,假装睡觉了。
“简直反了!丫头就是丫头,丫头的脾气,丫头的心机,偏偏挑了这么一个晚上胡闹!”他太太骂道。她的头发刚由一位女理发师做好,她朝春梅走去,准备用女拳师的姿态解决她。
“遏云!”女佣从门外叫她。
杜先生既尴尬又发愁。他太太在房里听到这些,急忙走过来。
“我在这里。”
“我是不是你的孩子的娘?人生在世总是要些面子。等我死了,孩子甚至不知道墓碑上该怎样个写法!就算不替我想,你也该想想你的‘孙子’!”她尖锐讽刺地说出最后的两个字。
“乖乖上床睡吧!”
杜范林说:“我没说什么嘛。我对你是绝对满意。可是这次舞会是很正式的。我不能带你去,向别人介绍说这是我的姨太太,你也很清楚原因呀!”
“我很好。你也去睡吧。”她听到女佣慢慢走开的脚步声。
一串话就像急流般奔放出来,还带着滚滚的泪水。
她偷偷地爬起来。窗口离地有七八尺高,她必须要脱掉鞋子往下跳,才不会弄出太大的声音。就算被逮个正着,充其量也只是再关起来而已。
“我跟了你十一年,替你生下了两个孩子。我活到这么大,从来没有见过哪家像我们家这个样子!你要替我想想。我这算什么?既不是下女又不算妾!我从来不敢违抗你太太,而且尽量尊重她。别的女人就可以公开露面,只有我不行。我是人,不是鬼!别以为我会让你丢人现眼。连一条狗都可以公开露脸,跟着它主子!难道我连一条狗都不如?如果我算得上是你孩子的好母亲,那么我的孩子就该知道他们的亲娘。如果你觉得我没尽到责任,替你丢脸,你讨厌我,明天就可以把我赶出这栋房子。我马上收拾东西,带着孩子离开这里!”
她朝马厩的方向望去,看着那个卫兵的身影。四周静悄悄的。她提着鞋子,往窗外一跳,啪的一声落在地上。这一跳,把一只鞋子弄丢了。她伏在地上,看四周的动静。好在没有人听到她的声音。眼睛适应了黑暗,她找到那只鞋子,蹑手蹑脚地爬过一片空地,朝果树的那片黑影冲了过去。脚下枯树枝每响一下,就吓她一跳。草上已沾上露珠,她的足踝都湿了。她向较暗的西边走去,因为那边的树叶比较茂密。走了五十码,她遇到一堵墙。墙高约十尺,她爬不过去。她沿着墙直走,发现墙边有一棵枣椰树向外面伸延,可是树枝太嫩,她不知如何是好。她往马厩看去,只见星光下有一条人影。她也许可以爬上马厩的屋顶,然后往下跳,可是她不敢朝那个方向移动。
对春梅来说,今晚能够在这西安难得一见的社交活动中出现,意义实在重大。她泪流满面,就是为了表示非达到这个愿望不可。她把身子摔到床上,讲了一大堆的话,使老爷大吃一惊。这似乎是她埋藏在心里的委屈,压抑了很久,现在却像决堤的洪水,一发不可收。
她绝望地返身,踏着湿湿的草地走向密林。她再也不能回房去。就当她站在一棵树下,盘算着下一步的时候,听到黑暗中有人低声说:“遏云,你不正是遏云吗?”她发出一声尖叫,全身都紧张了起来。
“我怎么向别人介绍你的身份呢?”他说。
人影向她冲来。“别出声!”对方说。她还没弄清楚这一切,飞鞭已经从后面把她的嘴掩住:“我们是来救你出去的。是范大叔派我们来的。”
李飞看到杜家人都来了,只有杜太太没来。杜市长本来不打算让春梅来,他太太也认为这么一来她的地位会被抢走。不过这是难得的社交活动,春梅坚持要来,甚至不惜考验自己的分量。出门之前,家里曾发生一场暴风雨。杜市长左右为难。
“谁在那边?”一个声音喊道。从树影缝中,他们看见一条人影窜来窜去,手电筒四处乱照,卫兵顺着尖叫的方向朝他们走来。
所有会跳舞的新潮太太都被邀请了。这些少妇衣着入时,可是身份地位不很高,她们之所以被邀请,是因为会跳舞的女人太少了。其中有一个尤物,正在财政部部长的身边。听说以前是个歌女,一双明亮的眼睛和那一脸灵巧、高雅的笑容使她轻易地艳冠群芳。算起来她应该是姨太太,因为财政部长有个老妻住在湖南乡下。至少在西安任职的这些年里,他只有她这么一个妻子,在公开场合里大家都叫她太太或丁夫人,根本无视于妻与妾之间的界线。
飞鞭说:“别出声。”他们蹲在树丛里。手电筒的灯光愈来愈近了。飞鞭一腿跪在地上,准备动手。卫兵的手电筒照到遏云的浅蓝色的旗袍。
女士们穿着优雅高贵的丝绸袍,其中有不少已趋中年的旧式妇女,她们应邀专程来看看这位显赫的将领。政府首长连子女都带来了。老妇人的头发往后梳,光光滑滑的,在脑后挽了一个髻,然而年轻女人则梳着波浪式鬈发。她们之中除了少数几位的特别发型经过精巧做过以外,大部分都是长发披肩。这是西安正流行的发型,不过西安的潮流要比上海晚了两年。
“出来!”卫兵吼道,同时把哨子放进嘴里。
底下的人们喧闹不已,似乎很兴奋。省主席和他那位古板的太太也来了。在场的还有警备部队的戴司令,以及西安社交界稍微次要的人物。男士们穿着正式的礼服,长袍外罩马褂。杨主席很突出,饱受风霜的脸和身上的丝袍极不相称。而那位满洲客则和其他年轻男士一样,穿着西式小礼服;短小的身材和一张微棕色的圆脸,头顶上只冒着稀疏的几根毛发。只因为身边围绕着许多美丽的贵妇,大家才注意到他,他挺直地站着,对每人微笑。总是有一撮人挤到他身边去听他说的每一句话。稍微年轻的男士穿着蓝色中山装,很引人注目。也有几位外国牧师携眷参加,虽然她们原则上不赞成跳舞,不过实在很想一睹满洲将军的庐山真面目。
就在这个时候,一把形状像是磨尖了的切石扁钻的黑色武器射入卫兵的胸膛。他应声倒地,手电筒掉在草地上。
西安很少有这么显赫的聚会,所以城里也很少开舞会。所有重要官员和眷属,不论会不会跳舞,都被邀请了。外面停放了各式各类的轿车,身穿黑色制服的警察在街口守着,只准许有门票的人士通过。大厅最多只能容纳两百人,挤得动弹不得。一个号称有四把小提琴的管弦乐团正在讲台上演奏,台上硬是放置了一张讲桌,顶上挂着大布条,上面有“欢迎×将军!收复东北!”的标语。李飞一看到那张讲桌就发愁了,看样子有人要上台向大家发表爱国的长篇大论了。
“咱们快离开这儿!前面的卫兵可能已经听到你的叫声了。”
09
飞鞭把姑娘抱起来,在树影中沿墙飞奔。厨房的灯亮了。
他点燃一根烟:“我真不了解你。遏云是个好女孩,这点我承认,可是你到过巴黎,看过那么多的漂亮脸蛋。现在我倒真的替你担心了。怪哉!除了我,好像大家都恋爱了。”
“那边!”飞鞭跑到枣椰树下,把姑娘放下来。他们回头一看,遏云房里的灯也亮的。
蓝如水面带愁容,而且有些激动。范文博虽然外表粗鲁,对朋友倒是很关切。
“豹三,爬上墙去拉她一把,我来推她上去。”
“她要到半夜才会回来哦。”
豹三爬上墙头,飞鞭蹲下来,叫遏云坐在他肩膀上,然后他站起来,直到豹三拉到她。接着飞鞭一跃而上枣椰树,然后跳上墙头。这时已有脚步声自前院冲过来,到处乱跑。
“我宁愿留下来等她。”
飞鞭在墙上吐了一口痰,这才跳下去,这是祈求好运的习惯,只不过程度颠倒了,现在三个人已经安抵墙外了。
“别担心,她会回来的。我们的运气来了!”
飞鞭定了定神。他总是要搜遍全身,确定没有弄丢任何东西。另外两把扁钻还好端端地藏在腰带里。
“我不去,而且我也不懂,你去不去和遏云回来有什么关系?”如水说。
紧靠墙外种着一大排树木,再过去则是一片空地,有一条骑车路交叉而过,比地面低三四尺。
“你去替我们弄几张门票,大家都一起去。”范文博在地板上踱着步说。
“我们安全了,那些浑蛋至少要半个钟头才弄得清我们的方向。我想他们不会冒着生命危险来追赶我们。”飞鞭把姑娘背在背后,准备往下走。
李飞说:“我不想去参加舞会,我讨厌那种事情。我敢说一定有演讲。你真的要去?”
月亮从薄薄的云层中透出来,照亮暗的地面,使他们更容易前进。这个时候路上根本没有行人。走到城墙下面,飞鞭把姑娘放了下来。他们找来一个可以逃生的阶梯,登上去之后沿着墙爬向北门城塔,在阴影里他们很满意地观看省主席的官邸。他们蹲伏在低墙下,又再爬了一段距离,直到确定没有人看到他们。遏云的双腿兴奋得走不动了,她倚靠着两人的肩膀四肢无力地向前走。他们沿着东墙走了二十分钟之后,来到出口,在这里他们可以不被察觉地溜下去。
范文博站起来:“我倒想去看看这位年轻的将军。”他一面对自己笑,一面搔着头。
那根被留做标记的香微弱地发着光亮,他们凭着它找到了黄包车,把遏云抱进车子里。然后他们两人把头巾和腰带松下来,走进荒凉的巷子。有一个警察盯着这辆放下车篷的黄包车。
“可是,你说你今天晚上要去把遏云弄出来。”
“是我娘。她病了。”飞鞭说。
“我们也去。你能不能替我们弄到门票?”
他们在十二点十分的时候到达范文博的家。
“他们邀请记者参加。”
看到遏云回来,大家都压抑不住心底的激动,蓝如水、范文博和李飞早已等得心急如焚了。她伏在父亲的肩上,痛哭失声,她爹也高兴得热泪盈眶。
范文博立刻坐直身子:“真的?你怎么知道的?”
“哦,孩子,他们有没有对你怎么样?”
李飞说:“今天晚上中国旅行社有一个舞会,是为满洲将军开的。”
她抬起脸,骄傲地摇着头:“可是我好害怕。”
范文博接着说:“那个满洲人只想蹂躏人家的黄花闺女,我老范可不许这种事发生。咱们西北百姓决不允许一个东北浪荡子糟蹋我们的女孩子。这事我管定了。”
“快跪下来向你干爹磕头道谢,谢他救你出虎穴。”他要范文博坐在椅子上,接受女儿的磕头,“他真是你再世的爹呢!”
“被那个年轻光头的满洲流氓呀。他被日本鬼子赶出来,于是现在欺负女孩子泄愤。我一定要把遏云救出来,这事真叫人难过,遏云和她爹必须明天就离开这里。”
她喊了一声“干爹”,扑通地跪下来,她恨不得磕三个响头。范文博笑着说:“别这样。”把她扶了起来又说,“现在可真是我的干女儿了,还是谢谢这两位冒险救你的兄弟吧!”
“架走了,被谁架走的?”
遏云回过身,去向两位送她回来的人鞠了一个躬。
“遏云被人架走了。”文博的声音格外冷静。
“你们有没有伤到别人?”范文博问道。
李飞坐下来,拿出一根香烟,在点燃香烟以前,他看看范文博,又看看蓝如水:“到底怎么回事,这么死气沉沉的?”
“我从未失手过,那个人当场就倒下了。”飞鞭说。当他在述说经过的时候,范文博的眉头皱了起来。
“坐吧。”文博简短地说。
“我真希望你没有杀人。现在警察会搜拿她。如果她被捕,咱们都完蛋了。”
范文博的脸和往常一样微褐色,只是皮下带着血色,尤其长麻子的地方更明显。李飞以前看过他生气,看起来就是这个样子。恼火的时候他那直立的头发更加深了愤怒的印象,两眼只是斜瞪着,然后故意压低声音说话,把一切事情弄得更恐怖。
“我想不会吧,你们救了我。他们就算拷问我,杀了我,我也不会吐露半个字。”
过了半个钟头,李飞忽然来访好友。他刚结束旅行回来,根本不知道发生了什么事。他看范文博坐着,两腿伸在一张椅子上,两手枕在脑后,正在抽烟。而如水坐在另一张椅子上,脸上的神情似乎很激动。
范文博告诉两个弟兄回家去。
范文博站起来,一手按在老爹的肩上:“回家去,什么也别说。茶楼是个公共场所,您要装出若无其事的样子。付清账,收拾一些东西,可别说您要走。午夜之后到这儿来接您的女儿,你们两位必须快点出城去,明天就走。”
“赶快偷偷走出去,没有必要绝对不要出门,要用钱就来找我。叫小刘把黄包车停在巷口,我也许用得着他。”
“如果您能现在就把她救出来,我什么都肯干。”
弟兄们走了之后,范文博说:“我们的麻烦来了,警察一定会调查是谁救她的。”
“如果我不把她弄出来,我就不姓范。别担心,大叔,您必须作个抉择。他们不会杀她。她若不从,他们会把她关起来,直到她屈服为止。再不然就是那个畜生强奸了她,然后才放她出来。他不会永远留住她。到那个时候你们什么也别说。人们会谈论这件事,那是当然的,不过过一段时间,这就会被忘得一干二净的。这是一个办法,比较安全平静的办法。不过如果您要我现在就把她弄出来,也行,只是我必须提醒您,这么一来您和您的女儿就一定要即刻离开这座城市。”
短短的一句话触动了姑娘的心。被关起来的时候,她怒火中烧,一心只想逃走,而且,在逃命的路上她只求能安全回到家,根本没时间考虑其他的事情。现在虽然暂时脱离了险境,可是当她一想到未来可能发生的事,忍不住大哭。泪水一流出来,似乎就收不回去了。
“真的?”老人的眼眶里充满泪水。
“这下子完了,爹和我能上哪儿去呢?”
“别激动。”范文博说道,然后又转向老爹,“问题再简单不过,您必须要作个抉择。遏云是我的干女儿,而且我也答应过您,她在西安一定安全。老范绝对不会说话不算话的,我必须把她弄出来,而且我也一定办得到。”
她感觉有一只手轻轻地放在她的肩上。“别哭。这里有这么多朋友愿意帮助你们。”是蓝如水的手。
一直静静坐着听的蓝如水突然把椅子一推,站起身:“老范,我们必须想出个法子来,绝不能眼睁睁地看着一个好女孩被采花贼糟蹋。”
“到沙发上去躺一下,我们会想办法使你们平安无事。”她爹过来把她拉起来,把她带到沙发上。蓝如水把外套盖在她身上,她深受感动,年轻的心灵充满感激。她真不敢相信,有的人那么邪恶,而有的人这么仁慈。哭累了的她在朦胧中入睡。
“您不了解我这个女儿。为了保全贞操,她什么事都做得出来。”
范文博叫仆人把吊灯熄灭后去睡觉,他们四人则围坐在桌边,桌上的那盏红色的台灯发出微弱的灯光。李飞这可是第一次接触到人的劣根性,他把平日的修养全抛开了,一股怒火缓缓燃起,血液都冲到脑门子。
范文博蹙着眉,看着老爹:“您叹气也没用。至少她还是平安无事。”
“连这种事都会发生,不知道下次又有什么新招呢!一定要阻止他们。”他说。
“范老爷,我担心死了。不知道遏云会做出什么事,被关在那儿,谁也没法和她接近。难道一点王法也没有了吗?就那样架走人家的闺女!”
“谁去阻止?”
到了下午消息更不妙了。快一点钟的时候,有一个士兵到茶楼,叫掌柜贴告示,就说唱大鼓的遏云病了,节目要暂停几天。老崔跑去告诉范文博,急得直跺脚。
“报纸呀。遏云不再上台了,她失踪的事就会传遍两城。有个人被杀了,大家一定想知道发生了什么事。如果不是替遏云着想,我一定会让大家知道怎么回事。可是,我知道我不能写关于她的事。”
“不知道。我想是吧。他个子很高,很像我们一般看的满洲兵。”
“现在我们的任务是要保护遏云的安全。”范文博说。
“警卫也是满洲人吗?”
有一件事已成了定局,遏云不能再公开露面了,除非避开这个风头,要不然就得靠重要人士庇护。杀死了卫兵,给他们带来了一个事先没料及的问题。警察会搜捕遏云,逼问是谁杀死卫兵,同谋的又是谁。她必须要埋名隐姓躲起来。
“什么也没有。警卫不让我进去。我告诉他我是谁,并且说我女儿一直没回家。警卫说:‘她在主席家里做客,你担心什么?’我不喜他那张狡猾的笑脸。我想再问些事情,警卫说:‘我劝你滚蛋。这个地方可是你能逗留的吗?’我连一句话也没捎进去给她。”
“您不能和遏云一起逃走,这样她才不会被发现。您到天水去,我给您一些人名。明天早上有个市集,您早点起程,一大早就混在人堆里出城去。我们会把您女儿藏匿起来,等搜她的事缓下来再说。”范文博对老崔说。
“打听到什么没有?”
11
老崔坐黄包车到主席的官邸,大约十点钟的时候回到范文博的家。蓝如水也在。
杨主席在九点钟的时候被副官喊醒。副官说:“戴司令来访,说要见您。”
楼下的茶馆已经开门了。有几张台子上坐着客人,喝着早茶,吃热包子,用热毛巾擦着脸。
杨主席倚靠在床上。
“现在先别谈面子的问题。也许事情还不至于这么糟糕。走,您先下楼去吃一点东西,然后到省主席家去,就说您是遏云的爹,试试打听一些消息。”
西安警察局的戴司令有张方脸,长长的黑胡子和那副黑框眼镜就是他的特征。他挺直地站在主席的床边,报告遏云逃走,有一个满洲卫兵在花园里被杀的消息。
“是的。就算什么事也没发生,遏云平平安安地回来,这件事也会被人家说闲话。话一传开去,我们会羞死哟!”
省主席坐起来,下巴的肥肉在发抖。
“您说过遏云个性很倔犟。”
“这真是一大侮辱!是谁这么大胆——居然闹到我家去了!这让我在将军面前丢尽了脸。想想看,竟然连他的一个卫兵也保护不了。”他又吼又叫的,阔脸显得更宽,更强调他那倒卵形的脸蛋,和丝绸睡衣领口露出来的脖子连成了一条线。
老爹垂下眼睛说:“谁没听过呢?过去我们住沈阳呀!”
“把我小舅子找来,我非查个水落石出不可。”他对着电话筒咆哮,还诅咒不已。
范文博表情凝重地正视老爹:“崔大叔,您可听说过这位满洲将军吧?”
他的小舅子席局长接到电话,省主席下令彻查凶手。“查不出来,你就休想保住饭碗。”
“我是来问您,遏云她是不是个闺女,以及她对这种事情的态度如何。如果她是个随随便便的女孩,那么她就不会在乎这些。明后天就会回来,也不会觉得多难过。”
吃过午饭,柔安来找李飞。她穿着一件素色深蓝旗袍,颈子上围着红围巾。她在客厅看到李飞的嫂嫂。
“您说这话是什么意思?”
“李飞要我来的。”她解释说。
“这么一来更糟了。”范文博说。
“是的,他告诉过我。”端儿说完后,起身到里面去。
“范老爷,您帮过咱们那么多忙,我告诉您实话,别的女孩到了她这个年纪,也许早有了男人,我女儿可不会。她没有上过学堂,书也念得不多。可是就算干我们这一行,女孩子也都很重视贞操的。我们卖艺,不卖身。我们是穷人家,可是我们很保守。”
天气很好,柔安盼望能和李飞共度一个周末下午。她出门的时候心情很烦,似乎啥事儿都不对劲。午饭的时候婶婶没有出来,叔叔一言不发地吃饭,而当老爷心情不好的时候,春梅也静下来,忙着招呼孩子。有一会儿工夫,他们谈到昨晚的舞会,以及他们遇到的人。可是老爷阴霾的情绪笼罩住整个餐桌,柔安很庆幸能逃出那幢房子。
“她是不是一个好女孩——我是说,她有没有过男人?”
她坐在李家的客厅里,心里忐忑不安。她由李飞和范文博中途匆匆离开舞会的神情看来,觉得一定发生了什么事情。她很好奇,想问问他。没等多久李飞出来了,热情地握住她的手,可是脸上露着沉重的表情。
“当然。她是您的干女儿呀!”
“我们可以一块儿出去。”她说。
“你是更清楚的呀!东三省的将军弄丢了他的地盘,西北地方的女孩子就倒霉了;日本鬼子侵占满洲,满洲军阀为了出这口气,就糟蹋中国女孩子。这是个狗咬狗的世界。”范文博讽刺地说,同时眼珠左右转动着,带着很冷静的声音,“我可不可以问您一个私人问题,是关于遏云的。”
“是的。”他的反应并不如平常那么热烈。
“架走人家的女儿,难道法律不管了吗?”
她端详他的脸说:“你知不知道,有个人被杀了,警察正在搜每一幢房子!唐妈说,城门都有警察看守着呢!”
“当飞鞭告诉我,她被带去哪里的时候,我就觉得他们不会放她回来。”
“这是真的。”她看着他凝重的表情。
“简直可恶!他们把我女儿看做什么人?妓女呀?”他气得急速地讲,“人家会怎么说呢?叫遏云怎样面对观众呢?”
“他们会不会搜你家?”他问道。
老崔匆匆地穿上长袍。他诉说事情的经过,和范文博听到的差不多。如今他了解女儿整夜被留在省主席的官邸里,看起来更困窘,更心烦。
“他们不敢。”
“那么遏云昨晚没有回来喽!飞鞭告诉我,遏云被士兵用汽车载走了。”
“你敢不敢把人藏在你住的院子里?”
开了门,看到范文博一脸的阴霾。
他看了她一会儿,说道:“不,我这么问实在是太傻了。我不愿把你也扯进去。”
这么一问,他突然记起了昨夜发生的事。遏云还没有回来!他一面走上去推开百叶窗,一面问道:“是您哪,范老爷?”
“你的处境很危险?”她立刻问道。
门外有人叫道:“崔大叔,遏云回来了没有?”他听出是范文博的声音。
“是我的朋友有了麻烦。”
第二天早上他被敲门声吵醒了。老崔睡觉时总是把百叶窗合起来,房里很暗,他看不出是什么时辰。
“把事情说清楚些。你可以相信我,我会尽全力帮忙的。”
他们住在沈阳的时候,这位满洲军阀与女伶、名媛之间的韵事早就家喻户晓了。一想到满洲军阀会做出什么事,以及遏云会做出什么事,就令老崔担心不已。他抽着烟斗望着墙上的钟滴答滴答响,小小的铜摆左右摇摆,跳动的指针显示着时间一分一秒地逝去。一点钟了,他女儿还没有回来,弹动的指针仿佛在嘲笑他似的。太晚了,不好意思去打扰范文博。焦虑和不安之下,他打了一个盹儿。
他把事情说了出来。“这事关一个女孩子的贞节。我们一定要想办法帮助她。”他下了一个结论。
他干这一行很久了,他知道那些事情。干这一行的女孩子必须忍受。遏云一向很独立,所以他也一直看护着她,他希望有一天她能离开这个圈子,嫁到好人家去。很多卖艺的女子被请到有钱人家里去,被金屋藏娇了。遏云不同,她有自己的主张。才不过两天前,提到她的婚事,蓝如水注视她的时候,那种神情……但是希望不很大,如水是个斯文的读书人,又曾经出国留学,性情独立自主,老崔实在不敢抱太大的希望。所以张开的嘴巴只好又合上了,只好勉强地把遏云的婚事当成一般问题来讨论。遏云在舞台上说过太多缠绵绯恻的故事,自己却从来没有看上任何一个男人。
柔安听完这件事,着实吓了一跳。她埋首沉思。
老崔转身,抬起那双无力的腿,由门口走回他自己房间。虽然队长和那个弟兄说一些话,但是他仍然感到局促不安。他点着烟斗,尽量地把事情往好的方面去想。他总是在表演完之后吃些点心,于是走到那间他们常去的小馆子。店小二没看到遏云跟他一块来,于是问及她,他茫然含糊地说:“有人请她出去。”可是他觉得很不安心,吃完点心就到自己房里去了。
“事情是不是在我们参加舞会的时候发生的?可是范文博不也在舞会里吗?”
“您回去吧。我们会报告范大叔。”
“那是他安排好的,他不必亲自动手。舞会后我去他家,真的见到遏云了。如果他们搜范文博的房子,真不知道会发生什么事。”
老崔晃晃头:“从来没听说过,带走一个女孩像抓贼似的!在北平就不会有这种事。”
“他们如果抓到遏云,那你也会被牵连进去?”
“是的。看起来大概崔姑娘被请去表演给省主席和那个满洲客看。那是省政府的汽车。”
这时候,蓝如水神情激动地进来,打断了他们的谈话,他把李飞拉到一边去低声说话。
“您是范老爷的朋友?”
“杜小姐不碍事,事情她都知道了。”李飞说。
老崔看着他。那个人很友善地说:“范大叔今天晚上不在这儿。”他用大拇指做了一个暗号,可是老崔看不懂。
“他们挨家挨户地搜人。她爹今天一大早就离开了。文博要我来看看,遏云到这里来安不安全,他们今天不会来搜这一带。我们必须把她藏在安全的地方。”蓝如水说。
“她被捕了!”范文博手下的一个兄弟说道。
“这里也一样危险。”李飞说。
汽车很快地发动了,红色的车尾灯在远方消失了。
柔安立刻开口说:“你们如果想把她弄出城,我倒有个建议。虽然冒一点险,不过我想应该行得通。”
“别担心,我们会护送你女儿回家。”
“怎么做?”
老崔把手里的小鼓和鼓棒交给女儿,望望车里,对女儿说:“尽量快点回来,我会等着你。”
“我叔叔的座车啊!警方认识车牌号码,他们不会拦车的。”
小型的黑色轿车挂着市政府的牌照。她爹想要上车,队长坚决地说:“抱歉,我奉的命令里,没有说要带你去。”
“可是柔安,你弄得到车子吗?你要负很大的责任呢!”
遏云走出去,他爹和几个士兵跟在后面。观众惊讶地看着他们。范文博正好这时候不在,他的手下人静静地观看这一切。其中有几个人跟到门口,看看究竟是怎么回事。
“我可以。那辆车可是头一次被派上好的用场,不过必须找个人开车。”
“汽车在等着呢。”
“只要你愿意冒这个险,那么我来开车。”
队长很不耐烦地指指他的徽章,一块镶着红边的方布,上面写着“陕西省政府宪兵队”。
柔安关切地望他一眼。她咬紧下唇,毅然决然地拿起电话,拨给香华。
“你不用这么粗鲁,如果省主席要我到他家去唱大鼓,他应该会事先通知我。我怎么知道你是谁?”遏云说。
“谁开车呢?”香华问。
“不行,我们奉命只带你女儿去。走,快点。”
“李飞。如果你不介意的话,我想单独和他出去走走。”
“我是她爹,替她弹三弦。我可不可以一块儿去?”
“那么就叫他来吧!”
他转过来对老崔说:“你是谁?”
柔安挂掉电话,呼吸很沉重。
“主席请你到他家去,总不会是坏事——又不是去坐牢。”
“哦,我撒了一个谎。”她微笑着说。
“做什么?”她吼道。
柔安的举动很令李飞和蓝如水吃惊。她看起来不过是个不切实际,在公共场合害羞、文静,又爱幻想的富家千金,他们没想到她居然有勇气采取行动。一旦柔安知道李飞有困难了,她便毫不迟疑地去做她该做的事情。
“别怕,我是奉命带她到省主席官邸去的。”队长说。
“万一我们被抓怎么办?”李飞问道。
“你不能逮她。她又没做什么坏事。”
“我想不会吧,坐那辆车绝不会被抓的。全西安只有两辆派克汽车,一辆是警察局长的,另一辆就是我们的。我认得祖光庵的尼姑,我叔叔是那座尼姑庵的大施主。我们可以把遏云藏到那里去,就假装是要结伴到北郊玩吧。”柔安说道。
老崔一进去,吓了一跳。
“走,咱们得快一点。你们俩去取车,我回去接遏云。”蓝如水说。
“跟我走。”队长说道。
李飞说:“遏云扮做我嫂嫂,我还要带小侄儿们一块去。柔安说得对,我相信我们能混得过去。”
遏云刚表演完毕,省主席派来的士兵就到了。她表演完到后台去,三个士兵迎面而来。
蓝如水到范文博家的时候,文博穿着一件外衣,正懒洋洋地坐着假装在看报纸,其实他是在留心警察的动静。当如水把他们打算用前任市长的座车载遏云出城的计划向他低声说明的时候,他立刻坐起身来。
省主席双手紧抓头发,大声吼道:“立正!向后转!你们这些猴崽子!我是叫你们前进,可是没叫你们去喝水!”
“真没想到杜小姐能帮这个大忙。我实在不愿意把她扯进去,可是也没其他法子了。”
第一个到达河边的一位中士,因为没有新的命令,他已经走进水深及膝的河里,几位候补军官犹豫不决,在岸上踏着步伐。
范文博马上去告诉遏云,她乔装成用人躲在范家,眼中露出对生命危机的恐惧。她已经剪掉额上的刘海儿,要求一个女佣替她在脑后装一个假髻。
“就让他们去喝个饱!”他咆哮着。
“别那个样子,把气发出来吧。想想那些浑蛋,想想他们对付你的手段,你就不会害怕了。”范文博说。
主席的脸色涨红,他回头一看,部队还在他背后继续前进,向二十码外的一条小溪开去。
不久漂亮的派克汽车已停在门外,柔安和李飞坐在车内。他们默默地上了车。汽车来到李飞家接小家伙们,然后直向北门驶去。李飞和蓝如水坐在前面,而遏云和柔安带着两个小的坐在后面。大侄女小英则很显眼地坐在前面。
大军只离他们五尺了,像一股大浪冲过来。省主席的面色发红。在他发现一切以前,部队像巨浪般地袭扫他们,把他和他的朋友卷入其中。两位候补军官撞到他,可是他们仍然本着军人本色,紧随着队伍继续前进。
“你现在是我嫂嫂。”李飞对遏云说。
“你说什么?”
她的脸色发白,嘴唇不停地颤抖。
“快叫停呀!”
“别担心。这辆车和警察局长的座车一样的。我们就跟他们说,我们还要去上爷爷的坟。”柔安握着她的手说道。
“不,我以为……”
北城门口有两三个穿着深绿色制服,戴着镶红带的帽子,和六七个穿黑色制服,打白绑腿的宪兵与警察。他们盘问着经过城门的百姓,还搜视每辆放下篷子的黄包车。
“咦,你不叫他们停吗?”
柔安悄悄把一张名片塞给李飞,低声说:“这是祖仁的名片。按喇叭就好了,别停车。如果他们拦车子,再把名片递给警察看。”
“真了不起!这么精良的部队!”广东客恭维地说。
李飞猛按喇叭的时候,千头万绪很快地闪过脑海。
但是这个部队像是一座机器,士兵们的双脚一动,就像个爬行的电动玩具,非遇到障碍才会停下来。主席只是在向客人炫耀如何发动这部电动玩具。士兵们直挺挺地前进,有如一支朝敌人开去而难敌的罗马方阵,距离省主席和客人说话的地方只有二十尺了。
“带着微笑逗逗孩子玩。”柔安低声地对遏云说。
“好极了!”广东客说。
一个警察走上来敬了一个礼。
“这只是证明我的部下多精良。”
李飞对他瞧也不瞧一眼,就把祖仁的名片递过去,只管轻松地和蓝如水聊天。警察笑一笑,就示意车子往前走。
这句脏话终于发生效果了,瞧,部队不是在移动了嘛。主席笑着转向客人,居然两人开始聊起来了。
“这些是在干吗呀?”李飞问道。
杨主席气疯了。他一脚跨上前去:“走哇!干你娘!”
“有一个人被杀了,我们是奉命搜查出城的人。再见,杜先生。桃花正盛开哩。”
我们已经提到过,主席喜欢动不动就骂一句“干你娘!”有一次一位将军应邀来参观他的军队,他特地举行了一次阅兵大典。他邀请客人发号施令。不过客人是广东人,用广东方言喊口令,士兵都不知道他在说什么。他下令“走”,听起来好像“早”。士兵们以为他要发表一篇爱国的演说,所以都站着不动。
那个警察头根本没有往车子里瞧,他喊其他人别挡住去路。李飞又按了几下喇叭,汽车大大方方地驶出城去。
主席把副官召来,耳语了几句话,最后用响亮的声音命令:“快去,别让我们等着!你……”那句脏话只骂到一半,并非他想在太太以及客人面前表示懂得社会礼节,而是因为人都有省略常用语的习惯,临时吞回去的脏话比说出来的还有分量。用屏息吞回来来取代咒骂那个副官的“娘”,这可是具有军令般的影响力呢。
遏云满手冷汗,把小淘抱得紧紧的。车子走了一段距离后,她松陷在座位上,长叹了一口气。
“别胡扯。”将军温和地说道。
“我说过我们会通过的嘛。”柔安欢喜地说。
副官的太太笑笑:“将军,我想,这回您又有一张新菜单喽!”她狡猾地咯咯笑着。
李飞回过头问她:“你不怕?”
“那就拿我的名片去,邀她到我的官邸来做客。她只不过是个茶楼上说书的卖艺姑娘,我会派兵去带她来。”
柔安答道:“一点点而已。不过这胜利算很大嘛。回去以前,我们应该摘很多花放在车子里带回去。”
“真的不用去,将军。”
蓝如水大笑:“回去的时候,随便他们爱怎么搜就怎么搜。我们把事情告诉老范,他一定会大笑一场。”
“我喜欢去。美国人有句俗话说,宁为骆驼走一里。我倒愿意为一个年轻漂亮的娘们儿走一里呢。”
汽车疾驶了约三里远,地势向西北隆起,看得到一座小山,山顶附近有杉木林。柔安指着那片树林对李飞说:“我们家的祖坟就在那里。祖光庵坐落在山脚。”
“就在笛笙楼里。不过用不着咱们去,把她叫到这儿来好了。”
“现在怎么办呢?”蓝如水问她。
“那我们该去听听。她在哪儿表演呀?”
“我们到庵里去。尼姑们都认识我,让我来跟她们说。遏云留在庵里,最安全不过了。避过了这个风头,你们再想办法来带她,安排她们父女团聚。”
“是啊,她很不错。”副官的太太说道。她是将军的熟朋友,她丈夫在满洲军队任职。
车子驶过尼姑庵的外门,朝山坡走一段距离,就停在庙门口。大伙儿走下车,蓝如水赶忙上前扶遏云。她一跨出车门,差一点瘫倒在地上。
“他们这么说的嘛。”她丈夫望望四面的人,想找人支持他的撒谎。
“你现在没有危险了。”如水安慰她说。
“你怎么知道她漂亮?”杨太太问道。
春阳照射着她的脸。她眼下有一层黑圈,忧郁地回头俯视着西安城。她简直不敢相信自己真的脱离险境了。
“她又年轻又漂亮,全西安都为她轰动呢。”
“没有人会到这里来搜捕你。”柔安说。
“如果她真的不错,那就听听吧。”满洲客说。
李飞看着柔安。她也匆匆地瞥他一眼。“你真勇敢。”
“城里有一个说书的姑娘很漂亮。您想不想听听?”
“我们上去吧。”柔安用这句话回答他。
主席思索着下一步应该怎样招待客人。
李飞叫两个小的侄儿跟随他,柔安牵着小英的手,如水则搀扶着遏云爬上台阶。这一群看起来真的很像是游春郊的旅客。
他太太会赞成这几天的狂欢,因为这对丈夫的权力颇具重要性。她丈夫如果能和这位满洲司令结成拜把兄弟,那么他就可以借重他的部分军队,增加自己的军力。所以杨太太容忍年轻女人在他的花园官邸进进出出,甚至加以鼓励。杨主席觉得好像是从牢里释放出来似的,尽管发誓要守规矩,但是这和婚前还没当主席的时候一样,要有多自由就有多自由。
他们登上一道石阶。这道石阶是由尼姑庵侧面通往一个古老石坛。四处一片死寂。尼姑庵的外殿是个小小的方形建筑物。
他叹了一口气,回想自己还是个班长的时候,盘桓各省,参加过多少战役,还在河边洗过伤口呢。那仿佛是很久以前的事了。“而现在剃个头,居然还要四把刺刀指向我!”
遏云坐在前殿的石阶上,两手抱着头,茫然不知所措。她心里的恐惧还没有消逝。
“你脖子一伸出去,当然无法自卫。我可不愿意冒这个险。”他太太回答说。
大家坐在外面等候着,柔安则走进后殿。后面有一扇木栅门,门上挂着“佛门净地,闲人勿入”的告示。
“你的意思是说,我连一个理发师也对付不了?”
李飞看到里侧有一排房间,由一道走廊与寺殿相连。
如今杨主席正玩得痛快呢。他很少这么快乐地玩女人。他的头脑太简单,所以重要的决定都必须仰仗太太。他喜欢作战、名驹、美酒和女人。这四项嗜好中有三项被剥夺了。太太禁止他喝酒,不准他接近年轻的女人,她自己的年纪也快步入中年了。他居住的地方又没有战事发生。他默默地忍受一切的屈辱,听命于妻子。当他在自己的卧室里理头发的时候,四个卫兵手举刺刀从四边墙角对着理发师,当然,也是对着他自己。
“这里只有两个尼姑,你们待在这儿,我进去和她们说。”柔安说。
光就这位满洲客本身来说,他是个迷人的青年。他受过良好的教育,有新潮的思想,喜欢骑马、运动,还是个跳舞的好手呢。他任性,但是能干,彬彬有礼,学习能力也强。人人都知道,他在满洲的时候和手下官员的太太们随便惯了。很多官员的太太被这个年轻的独裁者迷住了,心甘情愿任他玩弄。很多丈夫晋升了,只是因为舞池里、麻将桌上,或是照闲话的说法,卧床上的一句应允。他一手慷慨地赏赐礼物,另一手则接收奉献礼物。如果他看上了哪个女伶或名媛,只需要请她到家里小住几天就成了。有些女人出来后说,她们不过是玩玩麻将而已,有的则大吹大擂着欢乐时光,也有些人连一句话都不提。
孩子们在院子里玩,李飞出去陪他们。遏云立在菩萨前说,她要烧香许一个愿。神龛前摆了几包香,她拿起一包,把香点燃后,插在大香炉里。然后她跪在神龛前的草蒲上,默祷感敬神明,并求神保佑她和她父亲,在地上磕了一个头之后才站起身。
年轻将军被这种友谊的表示所感动。他喜欢跳舞,尤其喜欢玩女人,这是出了名的癖好。杨主席并没有忽略这一点。再者,主席自己也找到一个打不倒的借口,可以稍稍躲避太太严厉的监视。官员的太太都认为,能和这位满洲客同桌是一大荣幸。四周都是主席的书记官从官员太太中精挑出来的美人,面前桌上又摆着多汁美馔的驼峰肉,年轻将军频频扬杯,喝得醉烂如泥,口口声声矢志“收复满洲”!
蓝如水站在一边,看着这个娇小柔弱的姑娘站起来。
“杀一只骆驼还不简单?只要你喜欢,每天都可以吃呀!”杨主席回答。
“我许了一个愿,如果能平安无事,而且爹和我能够团聚,我会回来还愿的。”遏云说。
杨主席想要尽一切可能来招待这位满洲将军,他把自己的私人厨师派到这里来,并且每天早上亲自到花园官邸里请安。有一次将军俨然说道,他住过唐代杨贵妃沐浴的华清池所在地,可是却从未尝过一道传说中杨贵妃吃过的奇怪菜肴。第二天晚上,他看到餐桌上摆了一大碗的清炖驼峰肉。这位满洲客尝了一口说:“真可口,吃起来像是满洲熊掌,没那么油腻,但是略带腥味。你从哪里弄来的驼峰?”
“遏云,如果你要我带你去见你爹,我会的。你在这儿好好休息几天,等到他们不再抓捕你的时候,我会很乐意陪你去的。”如水的声音很温柔,带着微微的颤抖。
主席亲自到车站迎接贵宾,然后用汽车带他到自己的花园官邸。官邸占地好几亩,居于城北的一个幽静地点,主要是用来招待贵宾的。杨主席本来打算自己住这里,可是他的办公厅在满洲区,而且他常在那里用晚膳,待到深夜。他太太是个精明能干的女人,她断定丈夫有意躲避她的监视,于是她宁可住在办公厅的故居,也好就近控制丈夫的一举一动。说起来很难令人相信,这位身材高大、体格魁梧的主席,杀人不眨眼的统帅,竟会在一个女人面前发抖。而且大家都知道他太太曾经当着部下的面叱骂他,他却丝毫不敢违背她的意思。
遏云一想到她爹,就满眶热泪。她含着泪水笑笑。
西安省杨主席手下只有三万军队,很想和这位满洲将军结盟,所以他欢迎这支撤败的满洲部队来他的管区。西安车站里,年轻的将军受到空前的招待,三支乐队此起彼落地吹奏着纷乱嘈杂的欢迎曲,二十多位政府官员在月台上列队迎接他。从沈阳撤出来的时候,这位将军的夫人曾经用好几辆军用车来载运她的珠宝和皮货,这件事报纸上报道过,史料上也有记载。然而一支大军的统帅还是有他举足轻重的力量,为了顾及现实目的,他进入西安,就像是一个得到空前胜利、凯旋的英雄似的受到重视。
“谢谢你。是应该有个人陪我去才好。”她说。
一个星期前,有位满洲将军来到西安。他率领一支满洲军,这支军队虽然被日本人赶了出来,落魄溃败,可是对老家满洲倒是忠心不贰,因此也效忠于他的领导。
他们听到殿后有脚步声传来,柔安和一位穿灰袍戴黑法帽的老尼姑走了出来。
08
“我已经和姑姑说好,让遏云在这里躲几天。”
说着,她慢慢地移着走回来,面颊上有些温和红晕。这时候她看起来就像个小孩子似的。
老尼姑看了看遏云,然后握着她的手说:“可怜的孩子。他们怎么可以这样对你?你在这里会很安全的。你是善良的女孩,菩萨会保佑你的。”
“你们再谈我的婚事,我就回去。”
她的眼睛转向其他人:“不过你们不要来看她,免得引起注意。她需要在这待多久都没关系,没有人会到这儿来,只要你们不声张出去,就不会有人知道的。”
她回过头来,倚凭着河岸的苗条身材显现出黑影轮廓。
蓝如水把遏云包衣服的小布包递给尼姑。
“回来。咱们正谈得起劲呢!”她爹说。
遏云看了看如水,说道:“既然你们远道而来,就请多待一会儿吧。”她年纪轻,又一直在父亲身边,现在就要和他们分手,孤单地被留下来,心里感到很难过。
“别那么悲观。”范文博说。
尼姑奉上茶水,大家都觉得顺利地完成了一项任务。小英斜靠在柔安身上坐着。
她从地上站起来,向河边走去。
“这是个很奇特的郊游,柔安。老实说,我没想到你竟敢冒险。”李飞说。
“爹,我们玩得正开心,您就开始担心我的将来了。我还年轻。如果到了中年我还是个老小姐,那我就会嫁作商人妇,您别担心。”
“这话怎么说?”
“我会这么想,也只因为我是她爹。女儿长大了,哪个父母不关心她们的婚事?甚至替我自己想想,我也希望老了以后有个依靠啊。她不愿意嫁给咱们同行的,也不肯嫁给有钱人家的少爷。您两位待我们这么好,否则我也不会提起这件事。”老爹的目光落在如水的身上。
“因为平常你好文静。”
“您不能怪她,崔先生。”蓝如水说。
柔安没有答腔。
“她就是不愿嫁作商人妇。”她爹说。
李飞问老尼姑:“告诉我们你出家剃度的经过。”
“我才不喜欢纨绔子弟、公子哥儿呢!毕竟,这是我的终身大事啊!”
他们一边喝茶、嗑瓜子,一边听尼姑道出她的身世:“我是河南人,宣统元年河南不是闹了一次大饥荒吗?我丈夫被抓去当兵,从此就一点音讯也没有了。我和婆婆带着刚满周岁的孩子过活。土地都干裂了,连一根草也没留下。能搬家的都搬到河边去了,留下来的就只好啃树皮吃草根了。最后树皮草根也吃光了,连烧一杯开水的柴火都找不到,我的奶水没有了。婆婆对我说:‘媳妇,你带我孩子离开这个地方吧!’她又老又病,走不动了。我怀里抱着幼儿,随着难民边走边乞讨食物。我们听说西安有粮食,所以就到西边来。愈来愈多的庄稼人跟我们走。我抱紧孩子,以沉重的步伐前进。孩子好几天没有东西吃,他静静地躺着,再也没有醒过来。最后我发觉他已经死了,我不敢把他丢弃在路边或埋掉,怕被饥民看到。所以我没说什么,带着他走,晚上也把他抱在怀里,生怕有人趁我睡觉的时候把他抢走。我昏沉沉地走着,第二天,在灰蒙蒙的尘土里我看到一座寺庙,就走过去。这时我全身无力,就失去知觉了。一个好心的和尚把我救了起来。当我醒过来的时候,我正躺在庙里的地板上,和尚喂我喝米汤,于是我渐渐恢复神志。我把孩子埋葬在庙后面,和尚好心收留我,我就替他捡拾柴火。后来他和我谈起这座庙宇,于是我就来削发修行。我到这儿已经二十三年了。”
范文博问道:“为什么不肯呢?”
尼姑的辛酸悲剧和她那冷静、温和的口吻竟如此地不相称,仿佛她是在诉说别人的故事似的。
“人家当然不肯嘛!”
“那您在这儿快乐吗?”李飞问。
她爹继续说:“他每天晚上都来捧场,对她是一往情深,她就是不肯嫁给他。”
老尼姑微笑:“我很满足。”
“哼!爹,别再提那个傻瓜了。”
遏云专心入迷地听着尼姑的遭遇,一时忘记了自己的烦恼。她缓缓地说道:“如果不是为了我爹,当个尼姑,对我来说是一种平静、安详的生活。”
她爹看看如水说:“去年在北平,有一个蔡少爷要娶她,她说什么也不肯。”
“不,孩子,你还年轻,你还有一辈子要过。我不鼓励年轻女孩子出家。你应该嫁个好丈夫,活着侍奉你年老的父亲。要紧的是行善事,种善因。你看着好了——那个害你的坏人来世会投胎变狗变驴,供你驱使。”老尼姑说。
遏云把舌头伸出来:“我就是靠这根舌头谋生嘛!不是吗?”然后大笑。
大伙都笑着起身告辞。蓝如水掏出十块钱给尼姑,说道:“请好好照顾她。”
“你们听听她说的。她真是利嘴利舌。”
遏云难过地送他们走到石坛边。她想走出庙门,大伙儿请她留步。她目送着汽车开下,通过外门,这才转身进去。
“您怎么这么说呢?爹,我才不固执呢。”
回城的路上,李飞很困惑地驾驶着。在舞会上柔安那么文静,不爱跳舞,她还说:“不在乎被冷落一旁。”然而她却做出别的女孩不敢做的事情。这是他第一次看出这个文静的女孩具有一种不凡的特质。“正和她爹一样。”他暗思道。
遏云不是那种温顺、甜美,满脑子教养的女孩子。
蓝如水回到家,他发现范文博正在扬扬得意。
老崔为女儿骄傲:“可惜她生在我们这一行,从来没上过学堂。她只有一个缺点,就是固执!”
“警察来过了,我邀他们进来的。有两个,其中一个是巡佐。我请他们喝一杯,聊得挺投机。”他说。接着他对蓝如水叙述了一遍整个过程。
“了不起!”蓝如水说。
警察很客气:“咱们是奉命挨家挨户地搜查,好回去交差。当然,范先生,您不会介意吧?”
虽抱文章,开口谁亲?且陶陶、乐尽天真。几时归去,作个闲人,对一张琴,一壶酒,一溪云。
“当然,当然。”
她停了一会又唱:
警佐随文博进屋里,嘴里还一直道歉,说他只是奉命行事而已。他们大略地搜了一下。范文博替他们倒了酒,请他们坐下来。
清夜无尘,月色如银;酒斟时、须满十分。浮名浮利,虚苦劳神,叹隙中驹,石中火,梦中身!
“这到底是怎么回事呀?”他问。
“我记住了。”她开始唱。
“您难道没听人说起,那个说书的女孩从省主席家失踪了,还有一个满洲卫兵被杀死。”
如水再念一遍,遏云嘴唇一张一合,默默跟着记。
“杀人啦?谁这么大的胆?”
“我想是吧。不过,如果我忘了可别笑我哟。还是再念一遍,比较有把握。”
“您知道崔遏云?”
“你记下来了吗?”他热心地问道。
“谁不知道呢!”
如水缓慢而清楚地把苏东坡的诗背诵出来。
“还有啊,她爹也不见了。”
“用不着写下来,念,试试看。”老崔得意地说。
“我常去听崔遏云说书。不过,她爹年纪那么大,他不可能把她救走,更甭说是杀死一个卫兵。”
“那我把他的《行香子》抄下来给你。”
“我们是奉命行事,可是这样搜实在很笨。我相信这个姑娘早就不在城里了,那个人一定早就在天没亮之前带她出城去啦!”
“没有。”
“那么,你是认为凶手不会被逮到喽?”
如水对姑娘说:“你可听过苏东坡填的同一首小调?”
“是呀。我告诉你吧,这些还不都是做给满洲将军看的。省主席如果不采取行动,那他就会丢面子。那些满洲兵已经在城里惹太多的麻烦啦,咱们都烦死了。现在可好了,咱们西安再也听不到遏云唱大鼓。那声音真好听!”他猛然晃了晃头,转动了一下眼睛。
“从小啊,遏云就能把只听过一遍的歌词记熟。”她爹说。
“让咱们祝福她脱离险境。希望那个满洲人没欺负她。”范文博说。
“人类的烦恼,就是乐而不饮,醉而不歌,倦而不眠。你记歌词的本事真好。”他说。
“那个畜生!咱们西安的闺女都不能平安过日子。等大家都知道了,那才丢脸呢!”警佐咆哮着说。
她应允后,他就随着她念歌词。
“祝福遏云!”范文博举起酒杯说。
“再为我唱一遍第一节。”
“祝福遏云!”警佐也回敬道。
蓝如水却闭口不语,他完全没料到遏云居然也懂得正规诗人写的诗句。她的歌声有如乡间的云雀般高唱,树影映在她的脸上,产生出一个完美得令人不敢相信的幻影。他像是着了魔似的,用一只手肘撑着草地,凝视着她敏巧的唇和如丝的发,很难相信眼前的一切。遏云的身后是一个老渔夫,一动也不动,像是一座静观游鱼的雕像,还有几匹壮马在原野中奔跑嬉戏。在这幅背景的配合下,遏云那年轻的身段比在舞台上显得更匀称,更美丽。
12
范文博眯着眼听她唱歌,说不出是否赞成诗词中的心境,不过他沉浸到诗里的境界去了。他闭上眼,随她低声哼着。她唱完的时候,他还兴致高昂呢!
夜色里火车开进了咸阳,月台上旅客并不多,蓝如水在微暗的夜光下提着一只大皮箱和一个包袱。身边的姑娘穿着粗蓝布的棉袄,一副村姑的打扮,头发挽成一个髻,并且用一条头巾围着脸缘和颈子,她的粗布衣裳和肩上那条挂着照相机的皮带非常不相称。
水花之居,吾爱吾庐。石嶙嶙乱砌阶除。轩窗随意,小巧规模,却也清幽,也潇洒,也心舒!
从尼姑庵到车站,这一路上惊险极了。下午的时候他们就乘骡车出发了。乡村风景很好,可是车子前头和两侧都盖得紧紧的。遏云觉得好像是被逐出乡似的,一直惴惴不安。
野店残冬,绿酒春浓,念如今此意谁同。溪光不尽,山翠无穷,有几枝梅,几竿竹,几株松。
骡车在泥路上颠颠抖抖。她突然领悟到,如水一直待她很好。在四个时辰的旅途中,她开始看出了蓝如水和范文博的不同处。文博是以父兄的态度来保护她。她看到如水脸上有一股特别的柔情,而且对她说话时声音也格外温柔。蓝如水坐在她身边,而她那双清澈的杏眼透过布幕向外窥视。她意识到一段恋情就要开始了。可是他的条件比她高出那么多,她打量自己一番。她觉得,蓝如水只不过又是一个富家少爷,发觉要征服女孩的芳心是件容易的事,可能他还认识不少女人呢。他不是她要的那一类型男人,她要小心,不可轻易地就把芳心交给了他,免得自己将来后悔莫及。
也爱休憩,也爱清闲,谢神六教我愚顽。眼前万事,都不相干,访好林峦,好洞府,好滨山!
“遏云,自从到乡下的那天起,我就一直在想念着你。你了解我的心意吧?”他说。
何妨到老,常闲常醉,任功名生事俱非。哀顾难强,拙语多迟,但酒同行,月同生,影同嬉。
“我知道,可是这只是个错觉。”
红了樱桃,绿了芭蕉,送香归客向蓬飘。昨宵谷水,今夜兰花,奈云溶溶,风淡淡,雨潇潇。
他表示抗议。
短短横墙,隐隐疏窗,畔着小小池塘。高低叠嶂,绿水近旁,也有些风,有些月,有些诗!
“你看到的是站在台上的我,就以为你喜欢我。我告诉你,这是个错觉。你太富诗意了,况且我也没有权力欺骗你。你不了解我。”她说。
有也闲愁,无也闲愁,有无闲得白头。花能助喜,酒能忘忧,多乐则饮,醉则歌,倦则眠!
“我了解你。我该怎样做才能使你明白呢?”
她开始唱一首由老歌改编的歌,歌词是许多诗人填写上去的。老崔拾起一根杖子,在石头上打着节拍。小调的曲名是《行香子》,这是一首短歌,在每一节的最后都是三言的终止句。她的声音低柔,就在字里行间轻哼着伴奏的调子。
“我是干活儿的女孩,我不像杜小姐那样进过学堂。我曾经在街头和男孩子打架,跟他们一块儿在泥巴里打滚。”
“不,我为你们唱些别的。”她说。
“这样子很好哇!也许你认为我家很有钱,又受过教育——你对我有成见。”
遏云看看这两个年轻人。她会唱很多首歌,女声的流行歌——肉麻、淫荡、自作多情而且都很下流。
他看着她那满脸的傲然。
范文博斜靠着一棵树干说:“嘿,遏云,唱首曲儿给咱们听听。唱首情歌吧!”
“可能是吧,贫富一向合不来的。我只求嫁人之后提菜篮、上市场、弄饭吃……听了这些你可别生气哦。你帮助我脱险,我却说这些话。”她的声音缓和了下来。
遏云开心地冲着他笑。
他拿出一根香烟,默默地吐着烟雾。
如水的眼中露出痛苦的表情:“难道说,你一点也不高兴遇到我们?”
“你是个很好的女孩子。你不喜欢彬彬有礼的男人。”
“那就会看上别的女孩啊!”她巧妙地回答他一句。
“真的不喜欢。”
“那我就不会认识你了。”蓝如水说。
他不由得笑了起来:“唉,好吧,我承认这是我的一项缺点。可是我爹有钱,这也算是我的错吗?”
“我做梦也没有想到西安的春天这么美。说起来,打仗还不是挺坏的呢!要不然,我现在可能还在沈阳、北平,或者南京哩!”她以一种圆润而富有磁性的声音说话,每一句都显出悦耳、柔婉的韵味。
她由眼角瞥了他一眼,知道他在恼火了。
在街头和公共场合中长大,遏云已经习惯和男人相处了。并不是她没想过范文博和蓝如水都是年轻人,如水又特别殷勤体贴。不过,这并没有使她感到丝毫的不自在。她在台上、台下都看惯了打情骂俏的那一套,于是默默地把他们归入富家子弟的那一类,认为他们天生爱和姑娘们调情。她扮着鬼脸,说话又快速又大声,仿佛毫无忌惮,因为她认为蓝如水是和自己不同类型的人。她不过是宽容了这个意料中的小小挑逗罢了。
“你们都是好人,别以为我不知道感激。”
他们来到距城三里的灞水岸边,大伙儿停下来休息。遏云坐在草地上,双腿弯在一边。她穿的是一件粉红和黑色相间的印花布衣,袖子又长又窄。阳光辉映着她的发丝,与其说那是黑发,倒不如说是蓬松如丝的棕发。
八点的时候他们在车站下骡车。要九点钟才有火车,于是如水带她走进一家饭馆。他们之间的谈话刺激了他。他在上海和巴黎认识不少女人——漂亮、世故,又有成就——坦白地说,他对这些已经厌烦了。他根本不喜欢政治、商业和赚钱的事,所以上流社会的矫揉造作也令他生厌。他一直在追求生命的清新和真实,遏云的纯真无邪和独立精神深深吸引他。
有一天,如水和文博带着遏云父女到南部郊区的杜曲去赏盛开的桃花。天气很暖和,含着开春的柔和气息。远处的终南山清晰晕蓝,所有通往山脚的乡间都布满了粉红色的花朵,桃树绵延好几里。这整个地区是因人们纪念大诗人杜甫曾到此一游而驰名。
那天在郊外的时候,他猛然发现到她的聪明智慧和那还没有被抹杀的清新。当她的身影和乡间的景色——树丛、马群融合在一块儿的时候,真是好得出奇。他觉得自己居然和她如此相同。如今在这昏暗的餐厅里,她这么靠近他坐着谈话,她仿佛更使他着迷。
蓝如水为遏云的清新活泼、文雅和纯真交织的气质倾倒。在巴黎的时候,他和一位花店送花的女孩同居。那个女孩子继续在花店里工作,他很佩服她的独立性。回到中国以后,时髦的女性令他倒尽胃口。他一直在寻找一位风趣、有灵气,又不依赖男人的女孩。他对一般的社交活动感到厌倦和不适,于是他深居简出。他设法在四周环境中追求美感。他一直认为穷人比较真诚,他所受过的艺术训练使他能够在街头衣衫褴褛的姑娘身上看到圣洁的本质。如今,他崇拜遏云头部美丽的造型,柔软的身段,所有灵活率真的姿势以及利落的谈吐。她好像他在巴黎认识的女孩。在谋生方面她谨慎、独立、乐观,有时候又任性、莽撞,像神话里那个半神半人的美丽少女。他也认为穷人家的女孩很勇敢,因为她们饱尝世故,不畏惧生命,而能和男人处于平等的地位。他看得出来,姑娘对他和他的朋友愉快有礼的背后,却带着骄傲、冷淡的暗示,这更是迷惑着他。
遏云把他唤回现实的意义中来。
遏云快乐地对他眨着眼,她真的喜欢这句恭维的话。她在享受着工作上的成就,现在又不必担心安全问题了。
“你在西安做些什么?”她问道。
如水皎洁、灵秀的脸孔在灯光下微微发红:“我没什么话好说。说了又有什么用呢?世上只有一个遏云。你不能把百合花给镀上金吧?”
“我喜欢画画和照相。我有很多嗜好呢!”
“你应该夸奖我这干女儿。”范文博说。
“你一定也有一点野心吧?”
姑娘很快地看一眼。
“我没有野心。”蓝如水温和的声音更强调了他说的话。
蓝如水斟了一杯酒,起身后简洁地说:“敬遏云!”
“我第一次看到你的时候,还以为你很严肃,不像一般有钱人家的公子哥儿,只知道吃喝、玩女人。”
“照规矩遏云应该到您家,让您在她头上放一根红线。”她爹说。
“那现在呢?”
她侧走挨近范文博,两手贴着身体,深深鞠了三个躬。敬完了礼,她走回座位,举起一个茶杯,连续倒了三杯茶,一杯接一杯地喝完:“干爹,我敬您。”然后把空杯子拿给每个人看,高高兴兴坐下来,毫不拘束。
“我不知道。”
“等一等,如果要做范老爷的干女儿,你就应该站起来,行三个鞠躬礼。”她爹说。
他的自尊心受到伤害:“你要我做什么呢?”
遏云啜了一小口,就放下酒杯:“您知道我不会喝酒嘛!真的不会。不是心里不愿意,是舌头不肯听话。如果要我喝茶,我就干三大杯以表敬意。”
“你可以找一份差事呀。我就是干活儿长大的。我无法想象一个男人没有工作,不做一点事会是什么样子。”
老崔又斟了一杯酒。他举杯说:“敬范老爷,刚才说的话我可是认真的哟!遏云,敬你干爹一杯酒。”
“我告诉你,这个世界上只有两种人是真正有用的,一种是母亲,另一种是庄稼人。母亲养孩子,庄稼人种粮食,他们是在生产。其他的人都是靠别人生产的东西生活。政府官员煞有介事地办公,其实是在剥削老百姓。他们坐在办公室签公文,禁止老百姓做这个、做那个,这就叫做一天的工作了。写文章的人偷取以前人的思想、句子,把那些当做是自己的创作。教书的人偷取别人的学识,出卖给年幼无知的孩子。做买卖的人也在拼命地偷。他们只能从别人身上赚取金钱,他们不会生产。生命就像是彼此在接收脏衣服似的,你洗我的,我洗你的,我们居然叫这个是谋生。喏,一个会打铜片造水壶的人还使我尊敬三分呢。那就把这个也凑上去,三种啦。母亲、庄稼人和技工。我把自己当做一个技工,至少我还生产照片啊!”
范文博正咬着一块南京板鸭。五加皮暖和了他的肠子,美味的鲈鱼抚平了他的舌头,润润的鸡翅濡湿了他的喉咙,他觉得好轻松,好舒服。
“凭你的学问,你可以做一番救国的事业啊!”遏云天真地说。
“那是我们的饭碗嘛。我不懂你们读书人怎么会一本接着一本地写书。话都被古代圣贤说完了,你们怎么还有这么多好说的呀?”
“太多人想救国了。每个人都在插手,各人有各人的问题,就想趁机把自己拉起来。所以每个人都在救国。”
“你记性一定很好,才记得牢里面的每一行每一页。”
当他们上了车,找到座位坐下来的时候,看到一队五十多人的士兵到了月台,身穿着灰色的脏制服,背着背包和步枪吵闹喧嚷地攀上车子。从帽子上毛绒绒的耳罩看来,他们是满洲兵,一群没有军事基地的流动部队。他们的样子很像难民,手上的步枪就是他们唯一的财产。他们之中好像没有队长领队,全都在狼狈地往车上挤。
“大约有五十篇。”
“妈的!火车是国家的,卖票的家伙竟然还要国军买票坐车!”其实,买卖已经成为一种过时的制度了。
“你会说几篇书?”
“我给他奉票,他还不要。”奉票是声名狼藉、一文不值的满洲纸币。
“咱们要读逸事野史,也要读原文正史,总要认得几个字嘛!过不久你认出了这些个字,就会知道出现的老是那些个字。”
这群喧闹、狂嚣的部队,完全掩盖了其他乘客。蓝如水听说他们要到西北的新疆。据说政府要把土地拨给满洲难民,他们有一位将领叫盛世才,在那边可是个重要人物呢。
“真的?”蓝如水很惊讶。
由于车上出现士兵,遏云紧靠着蓝如水坐。车顶的灯光很暗,她尽量坐在阴影里。她不在乎蓝如水用手环着她的腰,用脸颊摩擦她的头发。车厢里只有士兵的说话声。
“很难说,应该有几千个字吧!”
“你想那些军人会不会认出我?”她低声说。
“你认得多少字?”
“不会的。”蓝如水向她保证。
“谢谢您,我不会这么说的。打从咱们来到西安,真多亏遇到你们。一个女孩子家,可能会有更坏的遭遇。如果我们连一个善意的小玩笑都开不起的话,那还不如放弃这一行呢!我只后悔没有像你们一样读那么多书。”遏云说。
她晚餐吃得很饱,再也忍不住了,她说:“我必须起来一下子。”走道上都是士兵。她起来扯扯棉袄和头巾,用力地挤过人群。所有人的目光都转向眼前这位姑娘的身上。
“你真不害臊,人家姑娘累了一晚上,想要吃顿饭,你偏跟人家耍嘴皮子。”蓝如水对范文博说。
“对不起,借个光。”遏云一边向前挤去,一边说着标准的北方话请别人让路。有些士兵笑着让开。而当她擦挤过一个人的身边时,那个人对她咧嘴狞笑,还说些猥亵的话。她转身赏了他一个耳光。
她皱眉:“您真会寻人开心。书又读得多,我不能跟您咬文嚼字。我说您是个道道地地的斯文人。”
“你不认识你老娘啊!”她咒骂道。
“你的意思是说我不是个斯文人喽?”
那个士兵大笑:“好!有一位这么年轻漂亮的老娘也不赖。”
“敢。”
遏云走进洗手间。士兵都兴高采烈地等着她走过身边回座。她对那些军人的态度引起如水的兴趣,可是他又有点替她担心。
范文博赞许地说:“这就对啦,不过也别恭维我。你可敢和我在同一间屋子里过夜?”
“她不是长得跟那个说书的很像?”有一个人说道。
“我不是指范老爷和蓝老爷你们二位。你们帮了我这么大的忙,如果我怀着一丝丝这种想法,那真是连一条知恩图报的狗都不如。”她咯咯地笑着。她懂得如何和高级绅士应对。
“你喝醉了。”
“你是说你不信任我们?”范文博微笑地说。
“喏,脸和眼睛都很像哩。”
她说的这番话和她那张稚龄的脸蛋、无邪的圆眼完全不相称。
“我说你是真醉啦?”
“我是在江湖中长大的,咱们吃的是这行饭。我们卖艺的姑娘可以和那些粗鲁的家伙翻山越岭走上一百里,可是叫我们和一个斯文人在一间屋子里待上一夜,那我们就不安全了。”
遏云在里面待了很久,她希望回座位时候不必再挤半天。当她一走出来,那个挨巴掌的士兵就大喊道:“让路给我漂亮的老娘。”令她吃惊的是,大家居然真的让路了。
如水笑笑:“你年轻轻的,好像懂得很多嘛!”
“喂,你去过奉天?”
“你如果认识他们,就知道其实他们并不坏,如果你能以拳还拳,就可以自由来去,没有人会阻拦你。他们可是一点都不邪恶。世界这么大,有卖艺人的地方,自然就有花花公子和粗暴的汉子。也许你不喜欢他们满口的大蒜味儿,可是他们跟我们一样,也是出外谋生、追求快乐的人。除非你是乡下来的土包子,或者不懂规矩想压抑他们,不然他们是不会打扰你的。最难缠的是出身官门和富家的浪荡子。”遏云目光跃动地说。
“怎么?”她一面走一面回答说。
“想想你这么年轻的姑娘家居然要在粗汉面前抛头露面的。”
“那跟咱们一样是难民喽。”
她白皙的双手放在桌上。如水用两手叠在其上,表示他要保护她。
“她口音跟咱们一样呢!”
遏云感激地看着他:“咱们卖艺的姑娘是不会怕那些街头的混混,笑笑看他们,也早就习惯了。当然啦,在北平咱们也有自己人,走江湖的人都是互相尊重。咱们只怕那些公子哥儿。”
“听女人说乡音,真舒服。”
“别担心,我们的弟兄每天晚上都保护那个地方。”范文博又转向姑娘,“只要我人在城里,你就安全。没有人敢动你一根寒毛。”
回到座位,挨近蓝如水坐下,又把自己隐藏在灯影里,她不觉脸红起来。
老崔又说了:“如果不是范老爷,还真不知道那个醉鬼会闹出什么事来。”
“你真会对付男人。”他低声说道。
“你听出来了?我只好继续把书说完,我还以为观众不会注意到呢。”
“是啊!”她甩甩头笑笑。
“那一定让你吃了不少苦头。我听见你在说最后一段书的时候,声音抖了一下。”
不久吵闹声平静下来,他们听到前面的军人在谈论他们奉天的老家。夜色愈来愈深,他们也安静多了,有些人蹲坐在地板上睡觉。车厢里很拥挤,充满了大蒜味和打鼾声。遏云把头枕靠着如水的肩膀,随着车轮规律的铿铿声音跌入梦乡熟睡。
蓝如水看着遏云,她两手各持一根筷子,正玩得起劲儿呢。
到达宝鸡,他们发现所有的客店都满了,因为涌来一大堆由海岸边逃来的难民。经过几番波折,他们才在一家土土的三流客栈里找到一个房间。客栈掌柜的要求他们付高价,因为屋里有一个大炕,可以睡四五个人。这里是蓝如水找得到的唯一住处,他只好无条件答应了。
蓝如水回过头来。那顶西伯利亚式的波斯毡帽是他回乡途中经过哈尔滨买的,使他看起来比实际上高一点。“没什么。我在看夜幕里的屋顶。”他过来在方桌旁找一个位子坐下来。
到了晚上,“绅士”的问题又出来了。遏云不得不脱掉衣服,其实只是脱掉棉袄而已。蓝如水也把他的外衣脱了。
“如水,你在那边干吗?”
“你不是说,你不信任和一个绅士共室吗?”
遏云习惯吃宵夜,很快就恢复精神了。范文博坐下研究菜单。偶尔他会征求遏云的意见,快速地写下几道菜名,看看再稍稍修改,然后把菜单交给小二。点了鱼头汤、竹笋炒扁豆、炸鸡翅、鸡油豆豉剁鲈鱼、南京板鸭和咸鱼。叫的酒是天津的五加皮。
“可是我信任一个真正的绅士。”
今夜很暖。蓝如水走到窗前,打开窗户,对着夜色凝望。店小二走上来,替每个人倒了一杯茉莉花茶。
“你可以信任我。”
他们走进附近的一家小馆子,要了一间楼上的雅室。跑堂的认出了遏云,替她掀起门帘;房间的明亮靠天花板垂下的一盏电灯,灯泡上覆着一个普通的白瓷灯罩。房间中央摆了一张盖着白色桌布的方桌,还有三四张硬背坐椅和几张漆黑小几贴着墙壁。
“好吧,管它信不信任,告诉你,我的裤带可是系得很紧哟。男人不在乎,我们女孩子可是很重视自己的贞操。”
“干得好。这里用不着你们了。”范文博把两张面额一元的钞票交给其中一人。
“你不必害怕。”
下了楼,走出去的时候看到门口站着两个人。他们是面带善良的百姓,但是长袍的领子和胸口都没扣上扣子。他们走向范文博,握抱他的双手,交换着秘密讯号。
她把灯关掉,在黑暗中脱衣服。
遏云用手托着下巴,眼神呆然地说:“没关系。”站了起来。
“晚安!”她滑入棉被里说。
“她累了,何不让她睡觉休息一下呢?”蓝如水说。
“晚安!”
“正好我也想邀你们出去。”范文博说。
遏云并没有立刻睡觉,她听到蓝如水在翻来覆去。
“咱们出去吃宵夜。我请范老爷做你的干爹。”
“如水!”她在黑暗中温柔地喊道。
遏云慢慢地抽回手臂,抬起头。“怎么?”她睡意浓厚地问道。
“什么事?”
“遏云,出去吃点东西如何?”他又对女儿说。
“如果我告诉爹说我们同床而眠,他怎么想?”
“范老爷,咱们父女多亏了您。我想如果范老爷不嫌弃的话,就收咱们遏云为干女儿吧。”他说。
“我也不知道。我倒怀疑如果我告诉文博和李飞,不知道他们会怎么说。他们一定以为我在骗人。”
蓝如水看着她的头发随着那伏着的背一起一落,白皙的手臂伸在桌上。老崔缓慢地装好长嘴烟斗,把玉滤烟嘴放在唇上,点着后吐着烟雾。
过了一会儿,蓝如水说:“我好冷。”
“咱们多亏有范老爷在。”老崔对范文博说话,总是避免用“你”字。“茶楼里来了这么多当兵的,难免会发生这种事的,好在范老爷在场。”遏云没精打采地跌坐在一张长条木椅上,手臂摔到桌上,把头枕在手臂上,一副筋疲力尽的样子。说书是一项很费力的艺术工作。在夏天的晚上,她表演完毕非得换内衣不可。看她表演中带着优雅的姿势和完美的节奏,观众一定以为这一行轻松愉快,因为每一个故事她都说过好几遍了嘛。其实不然。她提紧了神经,五官密切配合着。她必须全神贯注在故事里,而且每一个音节、手势、腔调和鼓声的时间都要算得刚刚好。
“如果你肯守信用,我就让你躺过来些——六寸。”
老崔倒了两杯茶,递给范文博和蓝如水,他的两手仍在发抖。然后他又替女儿和自己倒茶。他一面喝着茶,一面斜看着范文博。
如水挨近一点。
“怎么不?”她的语调使人如醉似梦。
“现在暖和一点没有?”遏云低声说。
“你怕不怕?”
“嗯。只是靠近你的身子才好。”
那天晚上,醉兵被扔出去以后,范文博带蓝如水追去看遏云父女的时候,他觉得自己行为很高贵。他双手扶在少女的窄小肩膀上。
“在男人的眼里,所有的女孩不都是一样。”
范文博还有一个原则,就是“服从自然律”。每回他说他要去“服从自然律”,李飞和如水都知道他要到哪儿,也就不打扰他了。不过,他对遏云则近乎父兄般地,采取保护态度。
“对文博来说,是一样。对我,可不一样。”
虽然范文博说话爱装腔作势,不过他对朋友倒是很够义气。如水相信他。范文博不会对女人抱什么崇高的理想。他常上绿灯户,不过他总是忠言提醒他的朋友:“千万别去惹良家妇女。你若要女人,到处都有,就是别惹良家妇女,这样你才不会有麻烦,因为这些女人将来是要结婚的。这是我的原则。”
“我还不是和其他女孩子一样。”
“哦,我都老得足够当她的爹了。我只是很得意自己发掘了这个人才,我对她的兴趣只限于她精湛的演技。”范文博说。
“不,你不同。”
遏云和她爹——熟人都喊他老崔——很感激范文博。范文博自以为是崔遏云的保护人,他觉得能邀朋友去见她,请她吃个宵夜,是件荣幸的事。他说他绝对没打歪主意,这倒是真心话。遏云是个爽朗的女孩,有一双母鹿般的大眼睛,她单纯无邪地为自己能有今天的成就而高兴。范文博每天晚上都坐在茶馆里那个老位子。他会和蓝如水、李飞再去听戏,蓝如水安静如昔,不过却被她深深吸引住。范文博也好几次单独去看她,回来后,蓝如水一直担心地追着他问,因为他知道文博玩女人的那一套。
“现在别说话,我们该睡了。”
遏云是向她爹和娘学戏的。她娘已经去世了,生前也是个唱戏的。遏云在十三岁就显露出她的才华了。唱大鼓是个比较自由的职业,不靠任何戏班子。遏云的手势灵巧,加上她又有生动、富想象力的表演天分。她告诉范文博,去年春天她离开北平,被日本人赶出来以前,她在沈阳待了几个月。北平也不稳定,她就到了南京。后来上海附近发生战事,她又被迫离开。说起来,她真是个地地道道的难民。
她在黑夜里微笑,满心快乐地转身背对着他。他觉得自己正处于一个被屈辱的状态里,可是他被遏云的纯真深深吸引着。她真的入睡了。他感到这是对他自己的一大恭维,自觉举止高贵。然后他也跌进甜蜜的梦乡了。
遏云从小就继承她爹的衣钵,接受唱戏和说书的训练。戏子、女优、琴师的社会地位都很低。他们和圈内人结婚,生下的孩子就跟父母学戏。艺术家和琴师中,包括了名伶、高水准的戏子和一般卖艺的。子弟如果没有音乐天分,就让他们学拳习武。他们的世界那么小。卖艺的和打拳的人常在路上奔波,被称为“江湖客”。他们的范围只有舞台、骡车,偶尔也在有钱人家府邸的宴席上露面。“卖身”和“卖艺”之间有个微妙的差别,很难划定这道界线,在做与职业有关的社交中往往会跨越过去,这全得视他们在社会上受尊敬的程度了。女戏子的身体应该是不可侵犯的,当她接纳第一个男人的时候,会开出条件,还要开一个与她的名气相称的筵席来庆祝。
寂静的深夜里遏云感到胸前拥着一只手,她轻轻地把它抬起来。如水很快就熟睡了。她在他的手上静静地吻了一下,然后才把他的手移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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