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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四部 玉叶蒙尘

“嘘!镇定一点,三姑!”春梅说,“医生马上就来。”

柔安抱着父亲的面孔,用恐惧的声音大叫:“爸!爸!”他似乎听到,又好像没听到,嘴唇抖动,没有声音。她把手松开,他的脸又歪到一边。女儿热泪盈眶,大哭起来。

十分钟过去,除了柔安的啜泣,屋里是可怕的沉静。老人的胡须在胸上一上一下,渐渐静下来。突然他的身体起了痉挛,头猛然摇动,喉咙发出咕噜咕噜的声音,又似乎想讲话。然后痉挛停止了,一切归于宁静。祖仁听听脉搏,默默走开,垂丧着脸,一言不发。

全身僵硬,根本扶不动。唐妈帮祖仁连人带椅抬过庭院,来到范林的房间。柔安战栗地紧跟在后,脸色苍白,跪在床边,忧心忡忡地盯着父亲的面孔。灯光照在老人的白发上,胡子在胸上微微起伏,这是生命的抖动。祖仁忙着打电话给医生,春梅来到老人身畔,擦揉他的手掌、双足、颈部、腋窝,让血液恢复循环。

春梅脸部表情非常沉重。范林看祖仁摇头,就跟着儿子走出房间。柔安看着春梅,又回头环视大家,眼中充满恐惧,喉咙哽住了,猛趴在父亲身上,发出锥心刺骨的哀号,实在叫人心碎。她靠过去,双手抱紧已经冰冷的父亲,面孔伏在胸上,号啕大哭。春梅把她扶起,她的泪水已沾湿父亲的胡须。春梅和唐妈扶她坐在一张低椅上,她那种悲惨状,实在不是笔墨所能形容。

“快扶他到我床上去。”范林说。

唐妈流泪走出房间,拿了一条毛巾回来,然后一直守在柔安的身旁。

大家奔过来,慌成了一团,脚步紊乱,椅子也掀翻了。杜忠一只手放在膝上,一只垂在椅边。范林阴暗的面孔吓得发青,祖仁弯腰抓起伯父的手来把脉。他的头微微转动,嘴唇掀了一下,但没有发出声音。女人禁口,小孩子吓得缩在一角。

医生来到时,老人的心脏已停止跳动。医生讯问详情,大家说以前发作过一次。医生宣布死因是脑出血,可能是回家太过兴奋,又多喝了酒。

“爸爸!”柔安大叫。

唐妈扶柔安回房躺下。她被这突来的变故弄傻了,茫然睁视天花板。她手脚僵冷,思绪在云雾中转来转去,震撼她的不只是丧父的悲哀。午夜时,唐妈拿了一杯茶给她,她稍稍恢复元气,说:“一切都完了。”

他的声音戛然而住。他往下坐,抓着椅子的扶手,身体摇晃,脸色阴郁,双目紧闭,手臂也发麻,接着失去知觉,倒到一边。

“别傻,孩子,还不至于此,我会永远陪着你。”

酒席接近尾声,他站起来说:“我们大家干一杯,纪念我们的祖父。”范林和全家人陪他干杯。他放下杯子,盯着年轻人——尤其是春梅——说:“你们年轻的一代,我要你们记住祖父的榜样,他给大家留下这家屋子,这份地位,以及杜家的好名声。别忘了,他留给我们珍贵的遗产不是财物而是名望、学问和荣誉。你们不能玷辱这份好名声,你们要……”

柔安陷于一种迷茫状态,一语不发,她甚至没有听到唐妈的话。过了半个钟头,她又哭起来,哭得像泪人儿,眼泪已流干了。唐妈坐在她床边,看见她哭累了,终于在恍惚中睡去。

杜忠睁大困惑的眼睛。怎么?他想,难道他们想用大肉大菜来征服他?不过他不吭声,继续吃,知道可以找到较好的时机,才谈到正题。晚餐略显奢侈,他一年没有吃到这么上等的酒菜了。他咕嘟咕嘟喝了五六杯陈年绍兴,额上青筋暴突,下巴和颈部也泛着红晕。桌上一道八宝饭,镶了核桃、莲子、龙眼和其他干果,是香华特地为伯父做的。

父亲去世那天,柔安整个人崩溃了。父亲的死埋葬了她人生一切希望。如果李飞还在兰州,他也许会偷偷地奔回西安。意外的变故把她的一切美梦撕碎,更增加她的恐惧,一切计划都受阻了。现在李飞安返的机会很渺茫,她结婚,与丈夫、父亲同住的美梦成为泡影。如果万一怀孕,这个屈辱如何承担?本来她打算由父亲来宣布在三岔驿完婚的话,如今也没有指望了。她不知李飞身在何处,天涯茫茫,如何与他联络。能不能告诉他家人?他母亲和端儿也许会笑她不正经,不配做他家的媳妇。她是富于强烈自尊心的人,决不让家人知道她目前的窘境。当然还有范文博,不过她处于愁云惨雾中,几乎没有想到他。而范文博又能怎么样?她总不能把女性的困扰告诉他吧。

祖仁和香华也接着表示要他回来。彩云夹了一大块肉放在他碗里。

“柔安,”她自言自语,“你是一个苦命的女孩。母亲过世,十四岁就做了孤儿。现在父亲又遽然去世。你现在会变成未嫁的妈妈,叔父也许不认你,社会也会斥责你。为什么会横生枝节,惨遭此人伦巨变?你做了什么?你爱上一个男人,一个任何女人都会感到骄傲的男人。不,你应引以为荣,值得庆幸,芸芸众生,他只钟情于你。”对于她的爱,她并不后悔。身虽离,而心相系,她知道他一定会回来,也许一个月,或两个月。他会回来,会回来的。爱情在她心中澎湃,但是命运实在太残酷。如果要她长途跋涉,赤脚走过雪地和沙漠去会他,她也心甘情愿。她要面对一切来等他,但是她没有勇气来面对家人的蔑视和嘲笑的眼神。她要静候变化,相信两周过后,她就可以知道了。

春梅注意着柔安,眼睛眨着,似乎示意她的菜肴生效,让两兄弟心平气和了。然后她以小孩子的口吻说:“伯公,但愿你留下来,与大家长住久居,这样柔安也快活些。”

她躺在床上,脑子杂乱如麻,耳朵可以听到其他院落传来遥远的人声。家人一早上忙着入殓的事,祖仁走进走出,忙着隆重的丧事仪式的准备,连春梅也没来看她。唐妈也进进出出,要大家分头做些什么。她照例端来汤面给柔安当早餐,柔安看了一眼,胃部发痛,实在没有什么食欲。近午时分,唐妈端了一碗杏仁露进来。

年轻人沉默不言。柔安与春梅看到杜忠兴高采烈,胃口好,都松了一口气。杜忠那天晚上兴致高昂,骨肉团圆,女人、孩子围绕着他,又回到自己的家园,他觉得自己的家实在温暖。饭吃到一半,弟弟的心软了下来。面对面,他发觉哥哥不是一个不负责任、爱做梦、不切实际的人,与信中提的并不一样。酒使他肠胃大开,他心情爽朗多了,美味的鱼翅也使他开怀不少。等香菇炖肉端上来,他充满手足之情:“大哥,你要多吃一些,你在喇嘛庙恐怕有一顿没一顿的。”

“孩子,多少吃一些,否则会生病的。丧礼需要些力气。下午大殓,你一定得起来。”

暂时的欢笑声掩盖局促不安的局面。杜忠高兴地和家人说笑,描述他和喇嘛僧的生活,看起来蛮不在乎。范林也甚表热心地问了几个问题,只是声音阴森而且粗鲁。他的外表显示这没有什么稀奇,他熟悉西北的土著,连西藏的喇嘛僧也清楚得很,只是不好扫兴泼冷水而已。

这时候全家人忙得几乎要把她忘掉,人神都不眷顾她,只有唐妈和她最接近,简直像慈母般。老人坐在旁边,慈蔼地看着她勉强地把杏仁露咽下。

杜忠入了座位,以一家之长坐首位。范林坐在另一边,彩云坐旁边,年轻的则依次坐下。大家吃着饭,两兄弟没讲话,各想着自己的问题,哥哥额头较高,胡子较长,看起来年长些,不过他眼神炯炯。前市长比他哥哥矮些,眉颊饱满,一看就知道是志得意满的人。

中午香华来了。早上她来得较迟,不敢靠近停尸间,想到柔安,就过来安慰地。香华和她的年龄差不了多少,皆喜欢时髦的玩意儿,她们不算亲密,但是常在一起看电影,或玩耍去。

“对不起,”春梅说,“我以为放在桌上比较好。”她继续把汤匙放回去,太太脸上露出不以为然的无奈。

“一切皆是命,”香华带着上海腔调说,“稍堪安慰的是他也活了一把年纪,死前又有家人在身边。柔安,我告诉你,我在你这个年龄,以为生命中充满了鸟语花香,现在嫁了人,才晓得没有那么一回事。男人的心思放在事业,什么都不在乎。女人就不同了,你看你婶婶、春梅和我,谁也没有抓到什么。我远离父母,在这座城里,我可以说是举目无亲。”

“应该搁在盘中。”彩云说,“我要放那儿的。”

香华滔滔不绝,絮絮不休,根本不晓得眼前少女的心事。她进来,柔安忍不住缩了一下,仿佛有人来嘲弄她的遭遇,仿佛全世界的人都知道她怀孕了。但是香华开始絮叨着她的不幸,柔安倒松了一口气,提起兴致来听。

彩云婶婶正在检视饭碗,她把汤匙放在盘子里,不搁在桌上。春梅走了出来,脸上略施脂粉,穿上件白色圆点的人造丝衣裳。她一眼就发觉汤匙被动过了,不知道是谁的杰作。她走到桌边,把汤匙放回餐桌。

“我想看我父母,但是祖仁不让我去。”

晚饭实在丰盛。彩云婶踱来踱去,检查春梅排放的汤匙和筷子。为了庆祝,小男孩都穿上鲜红的长袍,祖仁一身白麻中山装,打扮得齐齐整整的。他知道伯父对他的印象不佳,刻意制造气氛。他说起本市的新闻,他的水泥工厂和“西京”的发展计划。香华也装扮得很文雅,穿着浅蓝色的长衣。

“他还是热爱着你。”

“现在她是我们家的正式儿媳。清明扫墓,我看见她的名字用红字刻在祖正的墓碑上,摆在她儿子的上头。名分一正,她高兴多了。”

香华咬咬嘴唇:“我们刚结婚时,他是爱我的。我不知道自己怎么会说这些话。我真希望自己还是女儿身,高高兴兴,无忧无虑。”

杜忠搓着胡子,微笑:“那个女人还蛮伶俐。”

香华接着说:“你还年轻,前途无量。李飞回来,你就会抹掉忧愁的云翳。我觉得他是一个好人。”

“今天吃晚饭,”柔安说,“你最好不要提及水闸。大家和和气气吃一顿饭。春梅说,她准备了一桌酒菜要替你接风,她不希望看到你与叔父在餐桌上吵嘴。她担心家庭的全局。”

柔安眼睛湿润了。这是第二次她听到别的女人称赞李飞。

万不得已,她是不想说出自己的心事。再两周便见分晓。杜忠好似不大疲倦,只是头上暴露青筋。他进入房间,很快又出来,两眼冒火,过了一会儿才说:“你知道你叔叔干了什么好事?他把水闸修复了。回人绷着脸,一言不发,沉默观望。他找来几个枪兵,监视工作。所以我才匆匆赶回来。”

过了一会儿,她听到外面缓缓响起的鼓声,鼓吹的哀鸣和远处嗡嗡的人声。唐妈冲进来说,佛僧来了,马上得起身。

“不,他已经到哈密了。恐怕长时间不会有他的消息。”

“棺材再一个钟头就到了,你必须出去迎接。我们正在整饰遗容呢。”

“你好像不舒服。李飞还在兰州?”

唐妈到父亲房里,由大柜取出他的官袍、念珠、靴子和帽子,死者要全副衣冠入殓。柔安起身,一摸到父亲的遗物,如触了电,整个人惊醒了,跌入破碎的现实中。父亲的床铺,她特意帮他弄好,连睡都没睡,他就匆匆地走了。

父女回到自己的院落,柔安说:“爸,我巴不得你马上回来。”

下午的太阳暖洋洋的,屋后的大树传来乌鸦的叫声。她对镜洗脸,端详自己。唐妈送来裁缝临时赶制的孝衣,是没有缝边的粗白布。她是死者的女儿,在丧礼中是最主要的人物。孝衣外面要再披上剪洞的粗麻袋,头上也要戴尖顶的麻冠,鞋上再缝一块粗麻布。穿戴完毕,她被领到前院,等候棺材,唐妈站在她身边,有个照顾。通向第一院的正门大开,全家人皆穿白孝衣,正来来往往。春梅眼睛肿肿的,她走过来,轻拍柔安的肩膀说:“放轻松些。棺材一到,你就跪在大门口迎接,然后跟着走进来。我们会料理其他的一切。”

“慢慢来,我们可以晚一些开饭。”春梅说。

柔安在那里等候棺材,东边的别院正在诵经、击鼓、敲钟,行祭戒沐浴的大礼,所有仪式都在东院进行。黑檀香木的棺材运来了,柔安被扶到前院面对大门,跪了下来。僧侣护着棺材进屋,鼓声齐鸣,夹杂着妇女的哭声。

“你该休息一会儿才吃饭。”杜范林用一种有趣、容忍的表情瞧着哥哥。

柔安本来非常恐惧,一看到父亲穿着海蓝色的丝袍和鞋子,仿佛睡着了,一切的恐惧都消失了。唐妈始终守在她的身边。遗体搬来搬去,在梵唱声中,盖棺加钉,号啕大哭。

杜忠也以兄长的身份,应了一声算是回答。四目相对,两个人的眼睛闪闪发光,唇边也泛着微笑,很难说谁比较矜持。家人的接待,端茶、送毛巾啦,女人问话,问东问西,家里显得有些忙碌。但是兄弟间的疙瘩,心里互相有数,只是暂时不好说起。

第二天,柔安免除了一切繁文缛礼,只在晚上守灵,尽量把时间缩短,让她轻松些。

杜范林沉着自信,用着前市长的气派来接待哥哥,不过还算诚恳。“大哥,你回来了!”

丧礼准备了好几天,杜范林盼望丧礼能配合死者和家族的身份。她等了两星期,根本没有想到丧礼后三天就是毕业典礼。现在似乎无关紧要了,她小心翼翼地观察自己身上有没有什么变化,任何兆相都加深她的恐惧。而最重要的是李飞的消息,她不断询问范文博。文博告诉她,一有消息,他就来电话。

大家一进屋,穿着一身黑衣服的彩云婶婶立刻站起来,杜范林也走出房间。哥哥已一年没有回来。祖仁、香华、小孩都在客厅,显得热闹,充满和乐融洽的气氛。

有一天李飞的母亲来了。她起初不明白柔安为何最近都没来走动,后来李飞的哥哥收到杜家发出的讣闻。是春梅听了柔安的建议,发了一份给李家。

杜忠摸小孩的头,以默许的眼光看了春梅一眼。他抬头看门上的匾额,以及略现斑驳的“大夫邸”三字,不禁轻叹一声,微驼着背,缓缓走进去。

李太太是个内向的女人。范文博不想来,欲怂恿李太太来杜家安慰丧亲的少女。李太太游移不决。她从来没有来过杜家,因此要端儿陪她进来。

春梅和两个小孩在大夫邸正门恭候。她要小孩叫伯公,自己也微笑迎接。和柔安谈过话,她更努力要保持自己在伯父心目中的好印象。她穿着素洁的淡紫旗袍,头发梳得齐齐整整,眉毛细心重新画过,没有涂胭脂,也没有擦口红,看起来就像是好媳妇。

门房带两个人穿过古屋的庭院和走廊,她们都睁大了眼睛。一边走,一边浏览长长的蓝石铺道、梨树、门廊的珠帘漆柱,柔安在门廊上迎接她们。

柔安半信半疑中随祖仁和香华去接父亲,现在他回家的意义,非只是养病而已。她在火车站见到父亲不像以前那样快乐,可能是风尘仆仆的关系,但是看起来,气色还不算坏。

“太太、嫂子,多谢你们。”彼此有些矜持,但是双方的眼神可以看出,她们都为见面而高兴。

六月中,杜忠回到西安。接到弟弟以及女儿的信,他只好提早回来。不过真正影响他整装回来的原因,却是到了三岔驿,发现工人已在一队漳县士兵的保护下,准备修复水闸。

柔安引客人进屋,李太太和端儿用好奇、赞美的眼光来打量地毯和家具。

破晓时分,他睡在哈密城外三里的森林斜坡上,包裹枕在头下。

李太太用一般的家常话来安慰柔安,然后说:“我们一直等你父亲回来,好正式订婚交换礼物。现在杜先生走了,我不知道你家有没有人肯替我儿子求求主席,让他回到我身边来。”

他谨慎地往下一跳,到一个大广场。月光照在废墟的破墙断柱,他在微弱的星光下辨认方向,穿过一片黑影,听到自己的脚步声,都吓得冒汗。哈密是一片断垣残壁,房屋、阳台、果园无一完整。

“我父亲过世,问题就难了。”

上了屋顶,他盯着墙外。外边越过沟渠就是大路,大门在二十尺外的沟渠上。往下跳太危险了,他一定要爬二十尺才能到达对面。一个卫兵扛着步枪,在门口踱来踱去。李飞等了将近十五分钟,卫兵一走远,他马上爬到墙头,向下俯瞰,又回头看看有没有人看到了他。一上墙角,他就坐起来,做个深呼吸,然后沿墙爬到对面去。不出所料,地面铺满碎片。

她们不觉把话题扯到新疆,老妇人对于那边的情况一无所知。端儿静静地聆听别人讲话,她看出柔安的态度很紧张。李太太从手臂上拿下一只三两的金镯说:“我们是平常的老百姓,不过我希望你收下这个。我儿子若知道我给你这个,他会很高兴的。至于正式的礼俗,恐怕只有等他回来再说。”

月正当中,他偷偷起来,注意动静,然后蹑手蹑脚开了门。大厅较远地方的灯光已经熄了。他迅速跨入甬道,来到后院。没有一丝风,但空气潮湿。他把包裹抛到外舍小屋顶上,窥伺四周的情况。如果他能神不知鬼不觉地爬上屋顶,就可以攀墙到隔壁去。他举高双臂,手肘还碰不到屋檐。不知道是不是会踩破屋瓦,把卫兵吵醒。他想回房去拿椅子,但是又怕走甬道回去,惊动了别人。微光中他看见墙角那边有一个黑黝黝的长东西,走过去一瞧,原来是生锈的汽油桶。桶高和他差不多,推起来很重,只好慢慢移动。铁桶移动有回音,在静夜里听来叫人心惊胆战。他慢慢地推,终于把它竖在墙边。

柔安知道这份礼物的贵重,虽然像个人的赠礼,却等于是订婚镯子。她满面通红,睫毛上泪珠盈盈欲滴。

他快速整理衣服、钞票、详细的地图和五包香烟,用雨衣绑起来,做成一个包裹。然后抽出皮带,捆好包袱,束在背上。

她伸出手臂,让李飞的母亲戴上镯子,心里扑通扑通跳个不停。

他已经下定决心,必须要设法逃回回军的那一边。好在他要回了哈金的介绍信,否则就只好坐以待毙,这些信简直成为他最珍贵的财宝,是他生还兰州的媒介。一个人往东逃实在是愚不可及,最好的逃亡路子就是向西加入鄯善的汉人回军。如果他成功了,他可以设法越过库尔勒和若羌,沿着南径回去,他知道很多新疆难民,都是走那条路回来。他顺此可以观赏大半个新疆,说来这个想法不是没有它的反讽。他来这里的第一夜接受的是什么待遇,而这次的旅行又是多么叫人难忘!也许要几周才能安全抵达回军的营地,他希望一见到马世明,就马上发信给柔安。

“你要保密也无妨,柔安,看你戴上手镯真高兴。这个东西我已保留很久,就是等着来送给儿媳妇。”

李飞大笑:“太可笑了。我正要去见金主席,他们不分青红皂白地把我关在这儿,要我耐心等候迪化方面来的指示。等主席的回音一到,他们说不定还要向我道歉呢。”

“这回可真是你的嫂子了。”端儿逗着她说。

“你出了什么差错?”

柔安心里如释重负。即使这个人不是李飞的母亲,她也会喜欢这位温雅的老太太。唐妈进来添茶,看着柔安得意地展示她手上的金镯。

回到后院,他又和卫兵聊了几句。

唐妈先是纳闷,接着露出开怀的笑容。

他起来站在窗前。一轮苍白的月亮躲在薄云中,后院的高墙外,黑漆漆地一片,他什么都没看见,也不知道自己身在何处。他走到门口倾听,大厅里静悄悄地。他记得来的时候街上士兵很少,这也许只是一间暂时性的拘留所,只有几个卫兵在外面站岗。记得进房的时候,他看见一条通道,一定会有出口的。他开了门,故意点烟引起卫兵的注意。大厅另一头的卫兵一看,慢慢走来问他要什么,他说想上厕所。果不出所料,从走道走下几级台阶,就是后院的一个矮门。他进了厕所,卫兵看着他。墙上的破洞,可以窥见屋外的情形,可以看见邻舍没有屋顶的墙壁。

“这是秘密,”柔安说,“暂时还不让全家人知道。”

他下意识感到自己已陷入复杂的局面,军方疑心很重,而判刑很快,生命轻如鸿毛,一文不值。他的生命掌握在一个司令手里,生死全凭他的高兴来决定,没有讨价还价的余地。命运握在自己手里。他想与其等迪化那边的消息,还不如自找活路,想法逃出去。他想,此时最安全的方法就是参加回军,自己手中有介绍信呢。

另一个女佣端来一盘点心、核桃和枣子,说:“奶奶要我拿这些东西来待客,她说她一会儿就来。”

枪声短促、尖锐,接着一片夜的死寂,好像一个信号,撼动了全身的组织,促使他进入备战的状态。一颗子弹具有决定性的影响,他曾经听说过一大堆无辜的人民被杀。再死一个,如踩死一只蚂蚁,对于军人根本不算什么。如果这就是所谓新疆的战争,可知他所想象的与现实差太远了。热血在他脑子里澎湃,他靠在床板上,尽量冷静,判断情势。在夜色中,他点燃了一根香烟,火柴的微光照见他的指头。他趁火柴还未熄灭,弯弯手指,觉得活着,能弯弯手指,算上不错了。

自从春梅摇身一变,用人都叫她“奶奶”。春梅听用人说有一位李太太带着一位少妇来看柔安。那时正有一位办公厅的职员找她,他告诉她采购蜜枣、甜姜和各色细点,准备“开市”那天接待客人的事。账单超出一千元,春梅听到这个数目,不觉扬起眉毛。

李飞在沉思中被脚步声打断了。他注意倾听,几分钟后,脚步声由大厅尽头绕回来,夹着士兵的咒骂声。他还听到回人求饶的哀叫声,以及啜泣和步枪枪托打人的声音。老人的喘息,以及拖拖拉拉的摩擦声,愈来愈远。又过了几分钟,一声凄厉的枪响,他知道回族老人已一命呜呼了。

“怎么?”她问道。

晚上,李飞睡在富人睡过的豪华大床上,不知道如何办才好。他进屋后,曾再三思考家庭和事业的问题。他听说老回人被关进另一个房间。回人来这儿真是太傻了,警觉的回人早就逃到南部山里去了。

“物价上涨了。龙眼干半斤就要一块二。”这个职员是由店里来办杂事的。春梅晓得客人会来几百位,不够买的东西未免太多超过限度。两周来,钞票挥霍了不少,用人皆趁此揩油,她不禁光火了。她看到小职员都换上名牌的新鞋,决定给一点颜色。

“我为何要撕?我还打算去见尧乐博斯他们呢!”

“够了,老张,”她说,“我们家的人手不够,才由店里把你调来,在我看来,五斤龙眼就够了,我们又不是煮龙眼大餐来待客。我没听说福建有旱灾,价钱不该涨得这么高,比去年贵一倍……”

“你不必把信件撕毁,撕了对你没有好处。”

“这儿有账单。”职员支吾,“我觉得……”

李飞要求拿回介绍信。

年轻精明的女主人打断他的话:“就算价钱涨了,也不必买这么多。我相信你的眼光,丧礼是该隆重,该花就花我不会小气,毕竟,大夫邸的体面总要维持。但祖先的积蓄来之不易,我当家,不想零星项目就花费一千元。这次没有四千块绝不够用,棺材要八百元,前几天才买了一百斤糖。我们不要用甜食来吓唬客人,虽然东西买多了,用不完还可以留下来,但绝不必买那么多。你新来,也许不会习惯这种事。喏,拿一包莲子和一包龙眼回去给你的小孩吃。但是你若不习惯干这个工作,或者觉得少奶奶太厉害了,我可以找人代替你。”

“对此我不会怀疑。即使你是南京政府派来的特使,也没有什么分别。对不起,我只是执行任务而已。我们不会加害于你,但是不准离开这间屋子。”

年轻的职员忙答道:“是,是。”两手夹紧恭恭敬敬地站着,眼睛盯着地板。

李飞心里发火,暗自焦急:“长官,这太荒谬了,我是被派来报道战况的。我想你一定听过《新公报》,那是最大的国立报纸,不然你可以打电话去上海证实一下。”

“你可以走了。”春梅说。

“在没有收到迪化方面的指示时,你就是我们这里的宾客。”军官的口气很客气,也很严苛。

职员走开了,她来到柔安住的地方。她判断客人一定是李飞的母亲,想看看她的样子如何。她知道,两家有一天会成为亲戚。

他被带到一间石头做的门,墙壁涂着石膏的屋子里。看起来像商人的住宅,侥幸逃过一场大劫,就被征用为军官的总部。战乱一起,市监狱遭到攻击,等汉人反攻,就完全被破坏了。

她穿着短袖及肘的白布衫进来。李太太早就听说过春梅。柔安已把手镯脱下,摆进抽屉里。

“来,跟我来!”军官说。李飞和回族老人被带出机场,后面跟着四个兵丁。街上行人稀少,新疆的大城哈密就像一座鬼城似的,偶尔有野狗出现街头。几个士兵站在没有屋顶的房子里逗弄一头绵羊,大沟渠两旁堆满老柳树中空的躯壳。

李太太客气地站起来。

李飞的喉咙紧紧的,口干舌燥。他发现他陷于绝境。万一自己惹上麻烦,他第一念头想到柔安,她可要急坏了。其他旅客都走了,只剩下老回人孤零零地站在一角。

“我在主席的舞会上见过令郎,他教我学跳舞,没想到他会突然离开本市。”

军官第一次现出笑容,嘴巴咧开,露出大黄牙:“我不知道你是何方来的,不过你不是替马仲英服务,而是正式的记者,你的做法未免太蠢了。你只好看看运气了,年轻人!这里为了芝麻小事就会挨了子弹。我发觉你还蛮老实的,不过我也爱莫能助。”

“我不懂他写些什么,得罪了当局。我们女人家不懂这些。但是我盼望你们认识主席的能多帮忙,让他回来。”老太太说得眼睛都有些红了。

“那么,我只好扣着你,等候上级的指示。你了解战争正打得剧烈,我们不允许间谍冒充新闻记者。”

春梅转向柔安:“有李飞的消息吗?”

“没有。”

“没有,”柔安迅速回答,“我们连他现在在哪儿都不晓得。”

“这事情恐怕很严重,很严重吧!你有没有写给金主席或其他要员的介绍信?”

“男人出外,在家里的女人特别辛苦。不过李太太,我想你不必操心,我想总会有人帮他说话的。”

李飞试着轻松:“军官,你不要把事情看得那么严重,哈金中校给我这些信,因为我在兰州碰巧遇到他。”

话题转到丧礼事情,春梅借故告退。

“原来你有朋友在马仲英的办公厅做事!”

李太太来拜访,柔安的忧虑减轻了不少,但没有完全铲除。最后她实在按捺不住,她一定要说出她的心事,说出她飘浮的思绪和恐惧,也许还要征求别人的意见。她一个人闷坐不语,唐妈也看出她的行动反常。父亲去世的打击刚过去,她不该一直闷闷不乐。

“在三十六师的兰州办事处。我一位朋友交给我的。”

丧礼前夕,唐妈拿着热水进来,等柔安洗好上床,她就坐在床边说:“柔安,你最近怪怪的,一定有心事,一定得告诉我。”

这个军官半句话也听不进去。他轻轻地弹着信纸,自言自语说:“马世明,马福民。还有尧乐博斯!你从哪里拿到这些信?”

柔安欲言又止,难于启齿。唐妈算是自己的知己,但是要如何开口呢?“唐妈,你肯不肯保守秘密,别告诉别人?”

“我是《新公报》派来的,当然需要回教将领的介绍函件,以及我们这边的信件。这没有什么不对劲嘛,三十六师也是我们陆军的单位。”

“好。”唐妈低声说。

一个士兵拍拍他的臀部和腿部,要他把口袋中的东西掏出。他拿出黑皮夹,并掏出一沓信件。士兵把信件交给军官,那位军官一封一封打开来看,读着,慢慢脸色变了。三十六师的信纸上有哈金的介绍函。军官猛翻那几封信,皱着眉头:“你知道这代表什么?你知不知道你会以间谍的身份被抓去枪毙?糟糕,你来这边干什么?!”

“我的红信已超过两个月,迟迟未来。上个月我不想告诉你,现在拖得太久了……”突然她放声痛哭,用手掩住面孔,“唐妈,我怎么办呢?”

士兵的脸上缺少些微笑容,大家似乎都很不快乐,屋里泛出臭味。

唐妈摸摸她的手臂说:“你终于说了出来,我早就感觉你的异样。我们别声张,尽量想办法。”

再来轮到李飞。检查人员检查他的证件,翻来覆去看了半天。这位检查员从来没有听过《新公报》。他表情木讷,在证件上盖了章,交还给他。李飞走向搬行李的地方,他发现战地的味道。

柔安泪流满面,身子摇摇颤颤,转向另一边。

“你等等。”军官恶狠狠地说,并且发出冷笑声。这个老人顺从地退到墙角,全身发抖,脸色发白。

唐妈把她扳过来,柔安任唐妈抓住她的小手。她边擦鼻涕边说:“是我的错,不怪他。我爱他,他要远走了,我忍不住与他做了那事。唐妈,你知道我心属他,我故意为他牺牲一切。我希望他和我共度几个快乐的日子,再让他远走家门。”

“我回来看我的家人,我家住在这儿。”

“我不怪你。很多女孩子都有过这种情形,只是有的人没有你的情况。”

军官上前逼问:“你来这边干什么?”

“我向你提过,我们已经订婚了。他和我在祖先的牌位前行过礼。父亲说,我们若在祖先的牌位前行过礼,就算是订婚了。”

军官发出一种暧昧难听的吼声,他的眼光跟随着这个回族老人慢吞吞地走向办公桌。回族老人没有证件。

唐妈一直盯着她。

“我是这里的居民。”

“这种事情时常发生,两家的男女立刻闪电式结婚,就会把事情遮盖过去。你真不幸,在李飞远行的节骨眼儿出了问题。”

“你是谁?”军官问道。

“唐妈,有没有办法呢?”

几个脏兮兮的士兵在机场办公室里踱来踱去,似乎一派悠闲。他们的胸上挂着红徽章,脚上穿着布鞋,绑着绑腿。李飞走入检查文件的外厅,排队慢慢走向一个伏在桌上办公、头发稀疏的老人。一个穿灰色军服的中年军官踏响着步伐,走来走去,不停地盯着旅客。穿着军服的旅客正在受检中,这个穿灰制服的军官走向李飞前面的回族老头。

“法子倒有一个,你若愿意,我会帮你解决。”

地面冲着他们开始节节上升,地平线隆了起来,地球好像翻倒似的,白杨夹道的路面似乎在他的眼前飞舞。然后他看到一座边城的废墟,屋墙还在,而屋顶没有一家是完整的。飞机盘旋,哈密城一会儿在左,一会儿在右。虽然军官谈了那些扫兴的话,能安全到达哈密,李飞的心上仍洋溢着喜悦。

柔安叹了一口气,躺在床上,盯着天花板。

李飞在座位上打盹。当他醒来,太阳已高挂天空,照在昏黄的平原上,地面上有一块块巨大的云影。放眼俯瞰,没有一丝人烟。他由机窗望出去,右侧机翼外就是远处雪白的天山。二十分钟后,蓝红的小丘和白色的村庄飞闪而过,马达的轰鸣和机翼的震动隔断早晨的气流。他坐在飞机上,觉得自己如鸟儿在飞翔一般,实在有趣。一个服务员进机舱说,飞机快要降落了,请大家快系好皮带。

“你仔细想想看,还有时间。”唐妈说着,小脚一拐一拐地走出房间。

“他们会让你进去,”军官说,“如果你隶属于汉军,那又另当别论了。但是那边的战争与中国或南京政府根本扯不上任何关系,金主席认为那是他们家的事,而且不欢迎记者私自闯进他的王国。”

吊唁那天和出殡那天,柔安心情的沉重是无法形容的,放声大哭,泪水汪汪,脸色比一般孤女还要悲哀。她年轻的心灵实在无法承担、应付这些困难,心里头不免充满孤苦无依的感觉。吊唁一出葬那天,从早上九点到下午五点,她站在布帘后面,客人在遗像前行礼、鞠躬答谢,膝盖发麻,多次差点昏倒。唐妈只好搀着她。葬礼完毕,她坐车回家,累到极点,神经抽痛,心灵飘在虚缈的惨境中,她像机械般对客人答礼,春梅和彩云都看出她脸上木讷、空洞的表情。她思想飘浮,眼中也出现奇怪的光芒,他们不知道她内心深处另有隐忧,是想到那个难于启齿的问题。她的心里一直挣扎着:我该不该向唐妈要那一点药?

“我不大了解他们会有什么理由把我拦下。”

残酷的命运骗走她的快乐权利,为什么她最需要父亲的时候,父亲却溘然长逝了?!她心中泛起悲愤不平的感觉。既然如此,她也要反击命运。难道她该受众人侮辱,受现在向父亲行礼的众人的嘲笑?不,除了向唐妈求援,别无良方。最后她又想到李飞,力量又来了。一想到他,她的苦恼,似乎都有了代价。孩子是李飞的亲骨肉,她体内的小生命,是她与李飞的爱情结晶。不管别人怎么说,知道新生命在体内生长,头脑、声容笑貌都会像父亲,生命生长的喜悦也似乎鼓舞了她;她眼中出现异彩,思绪如飘蓬,然后又像神秘的光线只闪了一秒钟,就匆匆消逝了。接着思潮又落入现实,更紧急,更实在,有关社会的轻视和自己地位的飘落——又把空灵如浮丝的想法排出脑海。

军官微微转过头来,端详他身边的伙伴:“那是你不懂新疆的情况。”

她就这样让思绪打着弯,在那儿绕圈子。在一切亲友中,她不敢确定事情一旦张扬出去,是否会受到别人的蔑视。还有谁会对她好呢?香华不见得,李飞的母亲也不见得——只有唐妈例外。她在端儿面前真要抬不起头了。至于叔叔和婶婶,她一想起就不寒而栗。

“为什么,我不明白。”

21

“我搞不懂你为何挑上这个人间地狱。进来容易,出去可就难了。”

由哈密到七角井,一路上只见汉族农民住在蜿蜒的小屋里,没人仔细来查李飞的证件。军人很少,大军都集中到七角井西南。满洲将军盛世才把回人逐出七角井和整个巴尔库区,现正向南推进,为鄯善之战作准备,汉人回将马世明就以鄯善为根据地。路上泛满地底沟渠溢出的流水,地沟是本区特有的灌溉系统。七角井下方几里地方,倾斜成宽广的草原盆地和粗糙的黄土台地。

军官的喉咙咕噜一声,像嘲谑又像笑声。

李飞走了两星期,总算越过战线,抵达鄯善。满身泥泞又疲倦不堪,但是心里高兴得不得了,虽然铁鞋磨破,双脚起泡,满脸胡子乱糟糟,但终于履险如夷地到达了。

“我想了解战况,而且我早就想来新疆了。”

他径到马世明的总部,把马仲英官署给他的介绍信呈给他,又告诉他有关逃亡的经过。

在李飞隔壁坐着一位军官,他不停地用眼药水点他发炎的双眼。药水流下面颊,他大声吸气,似乎很喜欢药水的味道。因为他帽子上有青天白日的国徽,李飞判断他是国民政府的陆军,但是无法肯定他站在哪一边。马仲英本人也带这种帽子。李飞与他讲了几句,告诉他自己是记者,军官斜眼睨他,连头都没有转过来。他用力吸气,无精打采地说:“你来这边干什么?”

马世明是一个满脸清爽的汉人回将,他看了介绍信,用诧异的眼光瞧他。

李飞坐上驶往哈密的飞机。除了军官,只有五个平民的客人,那些军官似乎负有什么任务似的。飞机上除了一个戴着白头巾,脸上饱经风霜、布满皱纹,还留着一撮胡子的回族老人外,都是汉人。李飞和这位老人搭讪,他说他是哈密的商人,战争爆发,他被困兰州。听说哈密的故乡遭到严重的破坏,现在战火已转移到鄯善和吐鲁番,他要回家看看家园怎么样了。他的眉毛深锁,若不是别人找他,他根本不会自动找人交谈。

“你能不能发信到兰州去?”李飞问他。

柔安嘴边苦笑:“我不能不这样,对吗?”

“试试看。哈密的电报被截断了,我们只好取道吐鲁番,那边还在我们的势力范围中。”

“你的心神不定,目光恍惚。如果有什么烦恼不妨告诉我。长此以往,这样下去是不行的,会闹出病来的。”

那晚司令招待他。他抽这流亡三天来的第一根香烟,晚饭后他被安顿在一间地板空空的原始土屋里,只有一张桌子,几张凳子,一张会摇晃的床和一条肮脏的被子。他并不奢侈,只要很有安全感,躺在地板上睡也是珍贵的享受。他倒在床上,手臂拱在脑后,庆幸自己还活着。兰州离此千里,再过去西安简直像一座异样安全、舒服的梦中城市,有一位痴情的女孩正在大夫邸等他的消息呢。

柔安似乎没有听见她的话,仍然盯着远方。最后她的眼光折了回来,问唐妈:“你刚才说什么?”

他现在已远离了危险,而另一种悲哀又袭上心头。他已经三个星期没有柔安的消息。说不定她生病了,她一定很寂寞,很担心着他。他为何兴冲冲跑到新疆来?他翘辫子怎么办?她娇滴滴的声音,她眼中的温情蜜意,那绵绵细语,在丁喀尔工巴寺父亲的卧房里那热情如火的匆匆一吻,天水那夜她的软玉温香和泪水,次晨在船上突然转身——这一切影像都在他的回忆之窗燃烧。他现在才领悟到抛下她一个人,真是造孽。这个曾经冒险爱他的女孩正隔着千山万水,还有无情的兵燹。现在他幸运逃过了,但是他目前身在战地,看到的正是破坏城市、乡村,残杀无辜——他一路上亲眼看到的——无情的杀戮的战争。这个战争会打多久,他逃走的机会有多大?他没有权利带给柔安那么多的困扰,他知道她爱他毫无私心,对他的远行从来没有抱怨。

唐妈看见柔安的眼神愈来愈恍惚,神态有些异样,就说:“我看你把书本摆在膝盖上,根本没有看。”

他觉得感情很脆弱——弱得像小孩子——一想到柔安,就热泪盈眶,流下面颊。生命中有些时刻,一切似乎都变得空虚而毫无意义。这个世界上似乎只有纯洁的爱才是真正的存在,他似乎听到耳边有些柔柔细语:“爱人,我会等待。”声音低低的从千里荒漠外传来。

唐妈首先注意到她的反常行径,以及出奇的沉默。当唐妈提及李飞远行的事,她总是有意避开,或者闪烁其词。

他现在离开西安和兰州更远了。战争向西进行。吐鲁番是战略中心,控制着北面迪化和南疆塔里木盆地通路的交通。回人守得住吐鲁番最好,守不住,他们只好再向西退。他不知道他的信息什么时候会到达马仲英的兰州办事处,办事处又要多久才转给老范,因为这纯粹是私人电信。欧亚班机只停在哈密和迪化,两城都在回人所打的汉军主席掌握中,信件根本送不到内地。

后来才晓得李飞已经离开兰州了。她把信读了又读,他此去好几个月,说不定半年。她的忧虑加深,忧心忡忡地过了一个月,她觉得很正常,心里又充满希望。她听说父亲要在她毕业的前两周回来。她会和父亲谈谈,或者撒个小谎,说事情是在天水离别前夕发生的,当时父亲已经同意了。她认为父亲会谅解才对。她会要父亲宣布,因为李飞要远行,他们已在三岔驿行过简单的婚礼。她相信父亲,而且可以肯定父亲会帮她把一切处理妥当。

柔安矛盾了一星期,还拿不定主意。春梅来探望她,她和唐妈都没有泄露秘密。在绝望中,她愁肠百结,这时她听到电话铃响了。她全身颤抖,说不定是她苦等的电话呢。

殷盼中柔安度过了一个月。她给李飞的信中并没有提到自己的隐忧,因为她不愿意爱人为自己的事情操心。不过,她的确有充分的理由,想快点完成婚事。她还不敢确定。起先她的月事该来而未来,她半信半疑,但仍充满希望。初期的疑问困扰她,想到自己可能怀孕,却也有一些奇妙的感觉。她完成一份美丽高贵、无比幸福的爱情,难道是一种错误吗?那夜在三岔驿杜宅,她邀请他进房欣赏月亮,把一切完全奉献给他,当时曾把一切考虑抛于云霄之外。那一刻,她只想让他知道她是多么爱他。如果再遇到如此的情况,相信自己仍会这样做。况且她父亲也见过李飞,也甚表同意。如果父亲能替李飞说情,保证他不会在西安出事,他就不必远走新疆,他们也就可以结婚了。这些想法只暗中放在心上,不能让别人知道,包括唐妈和春梅。她写了一封快信,要父亲尽快回来。

“小姐,”对方说,“我收到李飞的电报,是由兰州转来的。他已到达鄯善,……他平安,特别送来他的爱……杜小姐……”

“如果你能耐心等待,我就尊重你的想法,同时我也谢谢你对我的信任,也祝贺你。他是一个聪明伶俐的年轻人,而且相当成熟。现在我可得回去了,他可能回来在那儿等我。”

听筒由手中落下,她瘫痪在椅子里。这些话在她耳中回响,其他的她都没听见。她喜极而泣。唐妈跑过去拿起听筒。

“你对他的看法如何?他曾向我父亲提出婚事,我父亲也同意了,所以我才想听听你的意见。”柔安尽量若无其事地说,“我要等父亲回来,才把这件事情公开。”

“怎么回事?”对方又说,“你知道,告诉杜小姐,李飞拍电报来,说他……”柔安迅速抢回话筒说:“告诉我,我正在听。我就是杜小姐。”不错,是范文博的声音。

“我难道没有眼睛?你走的时候,看起来并非纯粹去看你父亲。我知道你去火车站那夜,李飞也出城了。我把这些事情串联在一起。”

“电报是鄯善发的。我不知道鄯善在哪里,一定在新疆境内,我要查一查才知道。是十天前发的,这已经算快的了。你觉得如何,杜小姐?我在丧礼上看到你,当然不能上前和你说话的,我已经打电话给李飞的母亲了。有什么事要我帮忙吗?你为什么不来找我?”

柔安不觉满脸红了起来。“还有一个人。”她说,“你猜猜看是谁?”

柔安快乐得发昏。“唐妈!唐妈!他安全了!”她的声音喜滋滋的。

“有人陪你一道去三岔驿?”春梅眼睛盯着她不放,“我知道你说‘我们’,并不是指阿三。”

“他在哪里?”

柔安还是个闺女,谈到婚姻有些害羞。春梅也注意到了,什么事都无法逃避春梅锐利的眼睛。

“很远的地方。我要查查地图才知道。”

春梅一向是杜范林忠心的妻子——如果可以用这样的字眼的话——但若说她爱他,就未免太牵强附会了。

太高兴,她竟忘了李飞的电报并不能改变她的处境,只表示双方搭上线,今后她可以再收到他的消息。

“人好比鱼类。鱼大好看,却不见得好吃。”春梅说,“婚姻也一样。”

她穿衣出门,叫了一辆黄包车到范家。碰巧他出去了,别人说马上就回来。她在客厅里等他,十分钟后他回来了,立刻拿电报给她看。电报是三十六师的兰州办事处转来的,没有回电地址。这是怎么回事,鄯善又在哪里呢?拿出一份地图,找到了那个地方。李飞显然已离开哈密西行,一定和回军在一起。她想拍电报,但是唯一的办法是通过三十六师。必须拍给鄯善的司令。司令是谁呢?战事的消息不多,都过了期,也不大可靠。范文博和柔安拟了一份电报稿。但这是私事,谁敢保证军中电报台是不是肯发出去?他们无论如何要拍,只好碰运气了。

柔安笑笑。她知道,香华对于先生从来没有一句好话。

于是她高兴了几天。她定下心来等候。在快乐的遐思中,她把那封电报夸大了,以为他有机会早日归来。

春梅精明地抬眼。她不禁想到自己是小儿子祖恩和祖赐的母亲,彩云却是祖仁的母亲。“你若没有问题,我可不敢发表意见,大家会以为我是在嫉妒家里的大继承人。因为香华,我对她总是敬而远之。现在我认同香华的看法,知夫莫若妻。”

三个星期过去了,又无音信。她留心报上一点一滴的新疆情况,内容往往出入太大,而且语焉不详,很可能是编者杜撰的。她买了一份新疆地图,仔细研究,熟悉迪化、洛浦、巴尔库、乌苏、且末和叶尔羌等陌生的地名,还有其他熟一点的地名。她稍微弄清了沙漠的位置,以及天山如何把新疆分成两半……

“你觉得二哥怎么样?”柔安很想知道春梅对于祖仁的观感,看她的看法与父亲是不是一致。

新的症候来临了。每天早上,她都想吐。过度恐惧,脸上又恢复了绝望的表情。现在她完全明白了自己的处境。李飞短时间不会回来,就算他回来,也于事无补。她告诉唐妈心里的决定。

“这种事很难说。他们都认为,女人不懂生意经。他们以为女人的天下在厨房,除了烧烧菜,带着小孩,什么都不懂。”春梅苦笑,“但是我说过一句话,一个人要活命,也得放别人一条生路,天道有常,而且循环不息。”

唐妈出去弄了一帖药回来,是黑黑、黄黄的各色药根和一包干种子。她警告柔安,吃了会疼痛,也许会病几天。彼此要小心,不让全家人知道。

“一定肯的。”

晚上她躺在床上翻腾,体内绞如刀割,五脏像烈火焚烧,让她痛得受不了。她精疲力竭,以为自己没命了。哭着要水喝,大杯水灌下去,痛苦就减轻了些。唐妈看她辗转反侧,也慌张了。后来剧痛突然消失了。

“我不敢确定他会听我细说。”

第二天一早,柔安昏昏睡去。脸白得像床单一样。春梅听说她生病,跑来看她,以为她肚子痛。屋里弥散着药味,但是春梅没有说什么。后来她送来了一些止痛药,叫唐妈交给她,又说如果不好,就应该请医生,柔安更是吓慌了。

柔安向她解释:“除非你到过那地方,你不会深深体会水闸的意义。回人村都在那儿,他们的农田、牧地都需要河水来灌溉。回人心怀怨恨,但是不敢有所行动。我们少抓几条鱼、少卖几条鱼没关系,但是水源对于农人可意义重大,生死攸关。湖泊很大,没有水闸,鱼也够多了,水闸有无,影响不大。我父亲觉得,弄了水闸来树立敌人实在不划算。除了我们雇用的渔夫,那边并没有汉人。人不能单靠武力来保卫地方。他觉得叔父永远不会同意来拆掉水闸,所以他就径自拆了。你应当向叔父解释,让他了解。”

幸亏没有再发作。她在床上躺了三天,只吃清汤和稀饭,第三天就起床了。过了一周,老症状又出现了。她决心不再吃那种药,会出人命的。更惨的是,她的情况再也遮不住了。她一直不舒服,家里的女人已猜出一点端倪。

“一言不发地闷着,一直生气喘气,脸涨得像红萝卜似的。他正要写信给伯父。我不敢再开口,怕婆婆隔墙有耳,又说我多嘴多管闲事。三姑,我一听说没有人替你父亲炖药,就觉得他不该留在那儿,他要回家,我很高兴。不过,我担心的事情恐怕还在后头。我听到他打电话给他儿子,说明天要找他谈谈——他必得把水闸装回去,你等着看好了。你父亲一回来,一定有一场可怕的风暴。我没到过三岔驿,不了解其中情况。情况很糟吗?”

柔安主意已定。起先她刚出来吃饭,彩云婶婶就不时偷看她,说些不着边际的言语。因为是一般性的,她也用不着回答。她只是装着傻愣愣,一言不发。彩云婶婶向来对谁都没有好感,这段时间似乎特别爱说未嫁妈妈的故事。柔安如果是未婚而有了身孕,就难免落入彩云的手中,她会像小猫捉弄老鼠,或者像渔夫玩弄上钩的鱼儿。渔夫不时抽抽竿子,看鱼儿是否钩上,然后让它自己慢慢疲惫而死。柔安逃不掉了。

“我叔叔对你说了些什么?”

“有没有李先生的消息?”彩云老爱问。

“我挨了一顿骂。婆婆说,我乱谈大事,有失身份。就算我说错了,也只是希望家里不要为任何事情而伤了和气。家和万事兴。兄弟不睦,是家庭衰微的第一个征兆。我说‘几条鱼’,并非意味着那些鱼不重要。你看我真不好做人,不说不行,说了也不行。婆媳难处!”

“没有。”柔安答得很平静,心里却怒火中烧,婶婶对这个预期中的答案很高兴,很满意。

“嗯?”

“去!去!真糟糕!”彩云说着,仿佛充满同情心,“你不能怪他,谁知道那边会发生什么事情?你若早告诉我,我会叫你劝他不要去。不过没有消息就是好消息,我们必须等着瞧。”

“我说二老不该为了区区几条鱼而伤了和气。”

她得意地强调最后一句话,她真的打算等着瞧。柔安又能说什么呢?大家都看出她羞涩得抬不起头。婶婶的脑子一向空空如也,随时准备吸取女人和她一般失意的故事,如今这个题目占据她的心思。自从春梅生下第一个孩子,多年来她一直愤恨不满。春梅在她眼中代表一切年轻漂亮的女人,她看见春梅过得好好的,对她一点办法也没有。不,如今她这个侄女可逃不掉了。丑事如香料,就算出在自己家,生活也增添了不少趣味。

“我不觉得。怎么?”

春梅看在眼里,明白在心里。她等柔安来告诉她一切秘密,她苦思良久。自己也有过类似的经验,当年她被迫嫁给那个粗鲁的园丁,心里多么愤慨。她心里护着柔安,两人都曾受到环境与社会风尚的阻碍和羞辱。

“我在晚餐时有没有说错什么话?”

至于叔叔,他恐惧家丑外扬,他要维护的是家族的荣誉。也因这次他不必负责,他简直不相信会有这种事。他真为柔安的行为而生气。如果杜市长管不了自己的侄女,家里竟出了私生子,大家会说些什么?而且,他的良心也毫无不安。他和春梅有了小孩,那是很容易了解的。天知道他多么需要她!春梅是唯一充实他生命、满足他男性需求的人。他常常自问,他此生得到了什么,那就是春梅和她的幼子,她和他满口黄牙的正妻是天壤之别。但是柔安是女性,女人如果也开始放荡、失节、不守妇道,世界就要完蛋了。家庭的神圣会受到威胁,公共道德的基础也会动摇。

春梅坐在靠桌的椅子上,嘴唇泛起一丝笑容,眼睛望着下面,似乎有什么心事。低叹了一声,声音小得几乎听不出来。

进一步来说,叔叔婶婶都明白柔安代表她父亲那一房,她父亲的经济情形很糟。叔叔一向忍耐着,心里老大不高兴。杜忠是少有的清官,真正靠薪饷过活,洁身自爱。一点点积蓄,在日本和其他旅游中早就花光了。国民政府一来,他随着孙传芳将军的垮台,嘉兴的那一点产业也充了公。范林一直在接济哥哥。他们的家产要照不合理的中国传统,由兄弟均分。一个人有钱,弟兄都有钱,而且由于手足天赋的权利,也可以花他的钞票;一个人欠债,就算债主死了,弟兄也有义务还钱。以杜忠的立场来说,家产是祖父传下来的,虽然杜忠向弟弟拿钱,至少也是祖产的收入,只不过范林当家而已。

“多谢你帮忙。来,坐在床上,我们轻轻松松聊几句。你知道我父亲提起你什么?他说,是你的黏合性强,把家人黏合在一起,没有你,杜家早就分道扬镳各奔前程了。对于家庭的未来看法,你和父亲比较接近。我把临走前你告诉我的一些话说给父亲听。”

现在杜忠一死,问题就来了。很难想象会分一半财产给柔安,而他自己有三个儿子要照顾呢。他是生意人,讨厌这种想法。他不希望人家说,他夺了哥哥的产业。但是他认为家里的钱都是他们父子赚的,他问心无愧。他侄女无所事事,和男人乱来,却要分享他工作的成果?于是他更坚信侄女不贞,败坏家声。如果她惹上麻烦,也怪她自己,她要自食恶果。

“你离家那几天,我要唐妈照常晒你的被子。四月天什么东西都发霉。”

实际上,柔安的父亲一死,他还没有听到柔安不轨的传闻,他对她的态度已经改变了。他一直生她爸爸的气,想为三岔驿水闸狠狠和他吵一架。幸亏哥哥死前没有时间吵,但是他对杜忠“不负责任”恨意未消,恶感仍然存在。

柔安很快坐正,春梅悄悄地走进来。

忧能伤身,柔安心里的烦乱比身体的毛病更痛苦。她开始怕见人,怕别人的利眼刺穿她的腹部,其实现在还看不出来。总有一天她不得不告诉大家。

一个小时后,看过厨房,把小孩哄睡,春梅就来到柔安住的院落。柔安倚在床边,正猛吸着烟。她听到春梅大声喊着:“三姑,还没有睡?”接着看她掀帘进来。

22

她叔父吼了一声,就离开了餐桌,回到房里去。

有一天彩云来看她。柔安无精打采,态度很冷漠,嘴唇一直发抖。

“我认为我父亲是为家庭的利益着想。他说:‘那座水闸迟早会被农人拆掉,与其让愤怒的邻居来拆,不如自己拆掉算了。’”

“可怜的孩子,自从你父亲死后,你一直不舒服。”彩云以同情的口气说,“我日夜为你担心。我去请医生来吧,看看是怎么回事。”

柔安抬头看叔父,心里因他痛苦的表情而暗自高兴。

唐妈站在一旁,眼睛冒出怒火。

“裂口一挖好,”她说,“大水就冲过来,把其他部分冲垮了。”然后她故意加上这几句,“田园有了水,回人很高兴。第二天早晨我过去看,美丽的河水又涨满了。农夫出来开始修筑沟渠,牵马到岸边喝水,村里的小孩也出来钓鱼。父亲非常愉快。”

柔安满面通红,她不能再忍受这种凌辱了。她要直接说出来,不能让婶婶慢慢折磨她。

“水闸全部完蛋了?”他问柔安。

“婶婶,”她说,“我不必看医生,我已经有孕。”

春梅很会处理事情。这件不愉快的事情,因为她举止得体,态度亦可人,杜范林慢慢地走回座位。

“真的!”婶婶惊叹道。她全身毛孔大开,仿佛早已等待这一刻,就像渔夫等着拖鱼上岸似的。她露出黄牙:“有喜了!”她使用一般怀孕的贺词,但是狞笑得太过分。其实她一口黄牙,看起来真恶心。

“公公,你坐下,”春梅说,“等一下你又要头痛了。水闸既然拆了就拆了,等他回来,再与他理论不迟。大家为了几条鱼吵架太不值得!”

“你也不必高兴,”柔安说,“我知道我败坏了家门。我要走。”

“我为何要看?他不与人好好相处,他以为西安不配他住。”他走向柔安,“告诉我,你看到了吗?事情发生的时候,你在哪里?”

“走,去哪里?”

柔安设法控制着自己:“我父亲完全正常,你为什么不详细看看他的信。”

“我不知道,但是我要走。”

“咦,他一定疯了。让鱼溜掉,溜下河去!那座水闸花了不少钱造成的。我们造了湖来赚钱。他待在喇嘛庙,什么事情都没有做,只是向我要钱,拆水闸竟不跟我商量。”

“是李先生吗?”

柔安的脸色起初吓得发白,但当叔叔说他父亲发疯,不禁义愤填膺,她镇定自己。

“是的。”柔安坚决地答道。她不想再解释。

“他没有一点常识,和那些喇嘛僧住在一起——他一定疯了!”

唐妈看出她脸上的恼怒和反感。“她告诉过我,”唐妈说,“她爸爸赞成这门亲事。他们在三岔驿订婚了,她父亲要回来正式安排婚事。”

“坐下来把饭吃完吧。”他太太说。

“够了,唐妈。”柔安说,“我已经拿定主意。我可以在别的城市找一份教书的工作,养活自己。婶婶,你告诉叔叔,给他添麻烦实在很抱歉。我怀了孩子,就是这么回事。不必请医生,也不必再啰唆了。”

“他把水闸拆了。哎哟,我猜他就会干这种傻事。”他在房内踱着方步,喘息声依稀可闻。

彩云还是不满意。侄女坦白说出来,她觉得纳闷而且泄气得很。咦,她想,这个女孩儿竟无耻至此!

叔叔打开信,是一封字体工整的两页长信。他放下筷子开始阅读,才看半页,就把信往地上一丢。大家都被他苍白的脸色和眼里露出的凶光吓住了。他把椅子往后一推,站了起来,仿佛被谁踢中要命的地方,眼睛冒着火焰。

“孩子有多大了?”

“噢,对了,”她立刻说,“我父亲有一封信要给你。”

“三个月左右。”

“阿三。”她答道。她脸上泛起红云,发现春梅迅速地瞥了她一眼。她想提提水闸被拆的事,又不知如何开口。

“是在三岔驿发生的?”

柔安发觉这一下说漏了嘴。

“不用你费心。李先生不在,我要生下孩子来等他。”

“你说我们,是什么意思?”

“我没说什么呀。”婶婶一脸困惑。

“他昏倒过一次。用人把他从地上扶起找医生。我想那是第一次发作。我们回三岔驿的时候,他看起来身体还蛮健康的,还顺便带我们到回人村去。”

“你想知道事情的时间、地点和经过。请你别烦我好吗?”她的声音又紧张又烦乱。

“他的病况如何?”彩云问。

“看看她!”婶婶气冲冲地喊道,“我是替你着想。你自己惹了天大的麻烦,我以为你还有一点羞耻心,那我就没办法了。你自己作孽,只好自食恶果。别的女孩子若做出这种事,绝对不敢大声叫嚷,她们会去上吊。”

“我劝过他回来,”她说,“他住在喇嘛庙里。因为没有人帮他炖,连我们新年送去的人参他都没吃完呢。”

柔安咬牙切齿:“不,婶婶,我不打算上吊。”婶婶走后,唐妈和柔安相对无言。两人都觉得事态很严重。柔安说,总有一天事迹败露,她要离开这里。现在她宣布了自己的决定,叔叔与婶婶一定不会留她的。

当柔安度假回来,她马上晓得叔父与父亲之间一定会有严重的裂痕。第一顿晚餐席上,大家问起她如何打发假期以及她父亲的近况。

柔安自己也感诧异,她觉得好多了。她曾想到,家人问起而她不得不承认的时刻,她真要钻入地洞了。现在稍堪庆幸的是,一切好歹都已成为过去。

自从三岔驿回家,柔安一直遵照父亲的话对待春梅。她父亲说过,她和春梅要负起杜家中兴的责任。她不得不佩服春梅,而她们上一次在一起的谈话也使柔安看出春梅的立场。柔安对于父亲关于她和祖仁的预言会不会出现感到疑惑。她不喜欢祖仁,祖仁也知道,也感觉得到。现在她尤其喜欢暗中拿祖仁来与春梅比较,这一比,更使得祖仁相形见绌。她愈看祖仁愈不顺,也愈看到他脸上的横肉和眼中冒出的邪气。祖仁待在家里,即使无所事事,也表现一种紧张的表情。所以柔安觉得和春梅比较亲近,愿意告诉她,自己已下定决心要嫁给李飞,而父亲也见过他,也表示同意了。

“但是你要上哪儿去呢?”唐妈问她。

“等你父亲回来,”李太太说,“我们两家就正式订婚。能有一位知书达理的儿媳妇,我当然高兴。你一定要说出你想要什么,我们家并不富有,但我们一定依礼行事。”

“我一直想去兰州,李飞的好朋友蓝如水在那儿。他说我若有困难,可以去找范文博。三十六师也在那里,离新疆近些,容易得到他的消息。我要找一份工作,和遏云住在一起。他写信告诉我,那是一个美丽的城市。肉类和蔬菜都很便宜,我可以养活自己。唐妈,我需要你,你得陪我去。”

李飞的信常常提及母亲和哥哥一家人(他给柔安的信超过给哥哥的),于是每星期她更有理由去会李飞的母亲,把有关她儿子的事情告诉她。

“当然。否则我又去哪里呢?我决不离开你,尤其是孩子出生,更少不了我。”

爱情的灵丹改变了柔安,使她和以前判若两人,使她无精打采,使她坐立不安,使她不注意世界上其他事物。唐妈和她如此接近,不会不注意到这一切的转变。她发觉柔安每次看李飞的母亲回来,眼睛就奕奕有神,似乎看到他母亲就感觉离他近一点。

柔安主意已定,一切恐惧和疑虑都消除了。接着春梅来,面容发红,眼睛却闪闪烁烁。不管社会的看法如何,一个女人怀孕的消息总能吸引另一个女子的兴趣。

就是柔安不说,唐妈也猜得出来。柔安常常一句话不说,静静地凝视远处,唐妈在这个女孩脸上看出一种新的光辉和新的庄重感。她为爱而自豪,目光有了奇妙的转变,一眼就瞧得出来。女孩子知道有人对她痴情,对大家会更文雅、更和蔼、更同情,因为她在爱人的眼光中找到了自己。她有愿望,有个方向,有一个真正的目标,没有人能阻挡得了。女人的爱情具有微妙的力量,统领着她的行动、她的思想以及抉择。有时候最温柔的情感也会化为无限的敌意。

“听说你有喜了。”春梅说。她的措词和彩云婶婶一样,但是语气不带嘲讽。柔安并不生气,她满脸羞涩。

自离别后,她收过李飞八封信,都由兰州发出。每次接到信,她就念给唐妈听。她告诉唐妈,一俟李飞返回,她们就结婚,她父亲也已同意。她还喜滋滋地告诉唐妈,李飞通过了父亲的诗词考验。唐妈不懂诗词,但知道一定很难,很伟大,因为柔安的父亲是一位“翰林”呢。

“是的。”她低头看地板说。

柔安满怀希望等李飞回来。女孩子用情专一,就不会考虑到自己,只是惦念着意中人。柔安的用情即是如此。李飞想去新疆,她就让他去。他的远走,暂时无法回西安,理由也很充分。只要能等到他的信,知悉他平安,这种等待也是很好的报酬。她的脑袋再也想不出新疆是什么样子,距离那么多关山黑水,那里又有原始部落的冲突。她等着她父亲帮李飞斡旋,准他平安回来。

“哦,柔安——我叫你柔安吧——我看出有这么回事,但是时候不到,我不想问。”她停了半晌,“你打算怎么办呢?”

20

柔安告诉她心里的决定。春梅站起身,在房间里踱了几步,坐下又站起来,最后才说:“也许这样最好。我知道老头子的脾气,我来和他谈。宁可让他先知道你要走,别等他赶你出去,别给他那样的机会。他会气一段日子。听说你和婶婶吵了一架,我不知道她说了些什么,不过你别放在心上。我们年轻人总得为将来打算。兰州离边界近些,你去那边等李先生。反正已经发生了,总是女人吃亏,想当年我也是未嫁的妈妈。事情一向如此,但是柔安,你找到了一个好丈夫,要好好抓牢他。”

一周后,李飞搭上前往哈密的飞机。

那天空气湿湿的,很闷人。一点风都没有,雨要下不下,老天还没拿定主意呢。柔安透不过气来,她对身体从来没这么敏感过。内衣胸罩越来越紧,胸部更丰满,正是生儿育女的前兆。不管她吃得够不够,睡得够不够,体形却一天天扩大。傍晚她洗了一个澡,她决定不戴胸罩了。她觉得舒服些,连浴衣也不扣。她站在镜子前,心里有着成熟妇人的感受。很高兴春梅同情她。

“不必了,我会派人送去给你。后天我就回肃州。你这次无法上肃州见马将军,他一定感到遗憾。您如果冬天还在迪化,也许我们会碰面哩。”

晚饭时,她窘得要命。她知道彩云婶婶还在生她的气,但是总觉得尴尬的场面已经过去了。事情已赤裸裸公开了,她没有什么好隐瞒的。不错,她是很丢脸,但是她已经认罪,从此不怕别人的闲话了。她最怕的是叔叔发火。

“我将感激不尽。要我到办公室去拿吗?”

彩云一句话也不说,春梅则不停聊着孩子、天气和其他家里的事情。叔叔也板着脸不说话。他为什么不开口,把事情闹开呢?柔安低着头吃饭,小心翼翼夹着青菜,根本心不在焉,随时等候暴风雨的来临。她觉得叔叔看了她好几眼,但是心里似乎想着别的事情。不管多气,杜范林绝不愿在用人面前说什么。

“不。他要训练军队,实际负责打仗的是马福民和马世明。他们是汉人回教徒,他们已经把赌注掷在我们这一边,我会给您几封致回教将军和哈密王朝旧吏尧乐博斯的介绍信。”

“到我房间来,柔安。”饭后他说。她跟他进屋,他坐在红木椅上,径自装烟斗。叔叔没要她坐,她只好站着。春梅在屋外踱来踱去,假装忙东忙西的。

“马将军要亲自出马到新疆吗?”

柔安硬起心肠,等候眼前的风暴。说也奇怪,她觉得自己的眼睛和心思都集中在叔叔领边的白癣上,白癣在灯光下闪闪发光。杜范林说话的时候很少盯着人看,现在他却瞥了侄女一眼说:“你知道我要谈什么?”她没有搭腔。叔叔又说:“没想到会出这种事。你知道自己闯了大祸?”

哈金谈起满将盛世才回疆的消息,以及马将军协助回人的计划。李飞也把村里招兵的事奉告。

“我知道。”她充满悔意说。

“马将军奋斗争取的就是这些。我们不是打中国军队,马将军本人就属于中国的陆军呢。哈密附近,我们家族的土地都被窃走了,大家只好亡命于沙漠与山区,现在他们又遭到大屠杀。我们族人拿起武器来自卫,奴莎姨给我的信,谈到水闸和我们谷里的事。李先生,我们不是好战的民族,我若在那里,我早就领导村民开水闸了。我真高兴,杜大爷是好人。”

“你知道你败坏家风吗?”

李飞并不了解回人好客的一面。阿尔·哈金已读到父亲的来信,知道拆水闸的事情。他知悉李飞曾经在父亲家做客,简直把他当老朋友看待。他的一些军官的威仪消失了,眼中现出诚恳的友情。他问及台雅和阿里长得多高多大,奴莎姨什么样子,家里用什么招待他。当李飞述及拆水闸的经过,哈金眼中闪射关切的光芒。

“是的,叔叔。”

李飞马上答应,他很高兴能和回军直接接触。青年中校立刻坐了下来,专心来处理文件,然后起身,手里拿着军服外套,陪李飞走出办公室。

“听说你要走。在这种情况下,这是唯一体面的做法。你今天下午对你婶婶很不客气,可见你毫无羞耻心。不是我赶你出门,是你赶走自己,不能怪别人。你父亲如果还活着,这件事不会叫我那么痛心。现在我有责任,你逼我陷入窘境。我要你告诉我,你知不知道一切后果你得自己负责。”

“那真是太可惜了,您若不介意等二十分钟,我们一起去吃晚饭。”

“我知道。除了我自己,没有人能负责。所以我才要走。”

李飞表示肃州之行是很愿意的,只可惜他已订下了到迪化的飞机票。

“我很高兴话说清楚了。别让人说,是我把你赶出去的。你自己要走,我很高兴。你的孩子不是杜家人,除非那个小无赖正式娶了你,别再来见我的面,从头到尾都与我无关。也许他撇下你逃走了,年轻人常常这样。”

马将军是一位冲动、野心勃勃、机灵的人,他很喜欢接见记者。他听说有一位国立报馆的特派记者要来访问,他马上要哈金带他去肃州。

柔安觉得他语含敌意,知道他有心伤她,话里带刺。她觉得怒火冲天。他不必用轻蔑的字眼来作践她的爱人呀。

“马将军要我竭力协助您,”他说,“如果您愿意到肃州,他很乐意见您。”

她脱口而出:“叔叔你错了。他不是逃避我,他是逃避你那一帮奸诈的朋友。”

李飞走进三十六师司令部的兰州办事处。哈金穿着中国陆军的制服、军帽和高统皮鞋,是一个生气勃勃、精神焕发的青年,高度和他父亲差不了多少,深棕色的眉毛,瘦长、留须的面孔,一看即知道是回人。他站起来,用诚恳、干脆的态度注视着李飞。

杜范林用力把铜烟管摔在桌上。

李飞离开兰州的前一个星期,有机会见到海杰兹的儿子阿尔·哈金,他是马仲英办公室的中校。哈金到兰州来接洽征兵和补给的问题,他要求李飞来看他。

“你敢这样跟我说话!你知道你爸爸死前一文不名,这些年来我一直在接济他。他死了,我们不要谈他,但是我指望你还有一点感恩的心情。你以为李飞不是逃避你,那是你的事,与我无关。只要你不在我这间屋子里出现,我才不管你寡廉鲜耻到哪个地步,你明白吗?”

遏云愈是不理睬蓝如水,她那无邪的魅力和开怀的笑容就愈使他倾倒。天天能看见她,他觉得生活很充实,他愿意与时光赛跑,耐心等待,相信时间久了,有情人终成眷属。

“现在我非常明白,你要我说,不是你赶我走,是我自己要走的,但是我不能在这间屋子露面了。这毕竟是祖父的房产呢。”

老崔看着她在菜园里摘莱,心里仍充满着希望。“她还是小孩子,”他对蓝如水说,“心智还未成熟呢。”

“我们已经谈妥了,你自己说的。我不准你来,因为杜家会因你而蒙羞,你怎么想都无所谓。你已经毕业了,学校看我的面子,因为你是我侄女,才把文凭送来给你。你应该能养活自己,不像你两手空空的爸爸,老向我要钱。我会给你五百块,你可以拿那笔钱远走高飞了,走前也不必来向我辞行。”

日子飞驰而过,遏云看起来是唯一没有烦恼的人。她帮乔太太到菜园摘菜、剥豆荚,早上穿着棉花衣裤,陪乔太太提着竹篮上菜市场,碰到熟人就与他们聊天,开开玩笑。下午她偶尔也会跟父亲与大伙儿上公共游乐场所或上茶楼去,在那儿与大家玩得很高兴。她喜欢与大家站在广场上,看走江湖的拳师打拳卖药,或者参观熊戏、猴戏,以及各种杂耍。她时常找流浪艺人聊天,问他们打从哪里来,和他们说些“江湖”话,于是她就觉得很快乐了。世界上很少人像拳师或艺人,手里赚多少,嘴巴就吃多少,到处流浪,没有自己固定的家,但是也很少像他们这样无烦无恼。她父亲认识一位老王,是白莲教的分子。蓝如水对此并不介意,她父亲却希望她当一位淑女。遏云很怕失去属于自己的阶层,真正不嫁蓝如水的原因她并没有向任何人说明,她深知一嫁了如水,她就无法再抛头露面唱大鼓,也不能再拥有她所喜欢的开放生活。

这一段多余的训话有一个重点,就是柔安的被逐出家门,不是她叔叔赶走的。这些话伤不了柔安,她了解他,根本不放在心上。

“我可以。”少女只回了一句。

“话说完了?”她转身要走。

“你如何能够呢?”遏云没有隐瞒自己的姓名,但是她没有透露她的职业,老人家以为她们只是北平流亡而来的难民。

“还有一桩,你也许以为你祖父留下了一大笔钱,其实不然。他只留下一些政府债票,现在根本一文不值了,你父亲心里明白。不错,他留下这栋房子。等你正式结婚,你可以回来住。我只是不希望不是李家的杂种在这里出世。至于三岔驿地产,你知道祖父并没有开创渔业,渔业赚来的钱都是我自己赚的,不是你父亲赚的。我们不要谈他干的好事——只会破坏渔业生意罢了。我希望你知道这些事实。”

“我可以奉养父亲。”遏云说。

“叔叔,三岔驿产业还是我父亲与你共有的。”

“即使你不为自己设想,也该想想你父亲。老人家有人奉养,则不愁三餐。”

“不错,不过你父亲并没有尽力发展它。钱是我赚的,最近几年我一直供养着你们父女两个。”

“不可否认,我的年纪尚轻,不过我的想法就是这个样子。蓝先生温文多礼,但他不是我理想的丈夫。我有权利挑选,我有权利再等等。也许假以时日,我会碰到薛仁贵之类的黑脸猎人,或者武松之类的打虎英雄呢。”

“我大概还拥有一半湖产吧。”

“你小小年纪,脑袋却充满戏台上传奇故事。我在你的年纪,也是充满了梦幻,梦想这样的男人。但年纪一大,等到我这样的岁数,你的想法就会改观。”

“大概吧,你总不能把大湖切成两半啊。这件事我们以后再谈,不必现在研究,希望你听清楚了。”

乔太太禁不住笑起来。

“我听得很清楚。”

遏云很快瞥她一眼。“我啊,乔太太,我到过不少地方,也见过各色各样的人。我佩服的是李世民和薛仁贵那种咤叱风云的人物,能够上马杀贼,把敌人拉下马。即使让我当王宝钏那种悲剧人物,在寒窑苦守十八年,我也心甘情愿。他们非我们今生可以遇到的等闲之辈。次一等的有苏秦、张仪,凭一张三寸不烂之舌,能奔走敌营,游说王侯。那些都是乱世救国的学者,是不平凡的天才。我没有这么大的野心,我愿意做猎人的太太,看着丈夫带弓箭出门,猎一只鹿、一只山鸡或野猪回来,我会杀鸡拔毛,烤煮鹿肉,那一定是光耀门楣的事。哦,退一步说,我宁可做农夫的妻子。我要早起烧饭,看他荷锄出门,中午送午饭到田里给他。但是我不想嫁给那些俗气的商人、大官,或者游手好闲的有钱人。”

柔安出了门,和春梅对望一眼,就回到自己的院落。

“你要哪一类型的丈夫?”

她明白叔叔话里的意思,除了给她一点钱,她甭想再分产业了,她没有力量和他争。她已是孤儿,势单力薄,她必须靠自己。她觉得总算谈完了,松了一大口气。

“问题在于对事情的看法。他因为有钱,整天晃来晃去。也许我太年轻,不懂这些。他很有诗意,很有气质,我也知道他也爱我,但这不够。看看李飞吧,他以他的劳力换取生活,难怪杜小姐会钟情于他。”

她告诉唐妈:“如果有必要,我叔叔连打家劫舍都干得出来。”

“你这话是什么意思?即使他大你十岁,又有什么关系呢?”

为了避开他叔叔,她叫人把菜饭送到房里来吃。

“我喜欢,但是结婚与喜欢又是另外一回事。他不是我理想中的男人,而且年纪也太大了。”

她有一种自立的感觉。离家她并不难过,反正最近几年她在家始终没有快乐过。她一决定离开,反而有一份轻松感。她不想再堕胎了,她决定在兰州生下孩子,等候李飞归来。

乔大太露出困惑不解的表情:“我不明白,很多人都巴不得找这样的如意郎君。你难道不喜欢他?”

她忙了一星期,整顿行装。她决定把一切告诉范文博,因为她需要他的帮忙。她必须把出奔的原因告诉他,蓝如水和遏云迟早也会知道的。虽然他是李飞的好友,女孩子家对男人说这种事,总不免要觉得难堪。她绕了半天圈子,说她和李飞订婚,她父亲同意了,又说起他们在三岔驿的日子,却没有谈到正题。范文博用审慎和同情的目光盯着她。

“就是啊,我们的情况太悬殊了。”

“但是,你叔叔为什么要赶你走呢?”

乔太太单独与遏云在一起时,就说:“你为什么不嫁给蓝先生?他是个文雅的君子,人品不错又有钱。”

柔安害羞地垂下眼睛。“我们在天水分手——在旅舍里……”她突然鼓起勇气向上望,“我离家是因为兰州离新疆近一点,而且我希望李飞的孩子在那儿出世。”

老崔告诉如水可请房东老太太帮忙游说,请她想办法改变遏云的心意。蓝如水打算给遏云的父亲两千块,这个数目足够他享用晚年了。

范文博表情变了,嘴唇抿成一条线。

他告诉如水,他已和柔安订婚。每次她的信一来,如水和遏云就逗他,当然他绝不肯把情书公开给任何人看。房东太太对这些年轻的房客关怀有加。她是一个古道热肠的老人,年纪虽大,身体倒没有老态龙钟的样子。年轻的朋友常一同去爬山,傍晚时分回家,乔太太早已弄好了晚饭。大家一团和气,真像快快乐乐的一家人。

“我明白了。如果是这么回事,我会帮你的忙,我来安排一切,送你上那边。”

他收到柔安的信,也写了回信给她——说他很喜欢待在这里,对兰州的印象颇佳。他还提到如水和遏云所住的房子,兰州的东西又好又便宜,一年四季花团锦簇。兰州著名的白梨花现在已凋落,不过乔太太园中的牡丹花正将开呢。“软儿梨”秋天摘下冬天收贮,一俟皮色变黑,多汁柔软,气味香郁。牛肉、羊肉价廉物美,皮货也很便宜。气候干爽,土地高爽,夏天很凉快,冬天四周围都变成玉雕粉琢的银白世界。李飞把兰州比喻为天堂,要柔安来看看,反正如水与遏云都在这儿。他寄给柔安几张花园合拍照片。他当然知道柔安不能来,她的父亲快要回家了。不过他要柔安知道,兰州真是个叫人难以忘怀的地方。

“那就麻烦你了。我会带唐妈去。”

同时也有不少迹象证明马仲英在兰州活动。汉人回教徒新兵不断通过本城;军方征用马匹、粮食,也用骆驼、骡子和马车输送;猪皮、牛皮、马皮灌满了风,盖上封印,编成筏子,顺黄河而下,载运大批燕麦、大麦和其他的补给品。难民和返乡的军人传来汉、回的战况,李飞借助地图以及高明的想象力,终于拟起了一幅战况图,寄给报社。

“要搭五天车,沿途还要住旅馆。我很乐意送你去,这是最起码的小事吧。你帮过我的忙,我很高兴能报答你,我自己也想见见如水和遏云。李飞的母亲呢?你要不要告诉她?”

有关马仲英动向的传闻很多,互相冲突,而且很难确定。据传他已由战场回来,他的司令部离兰州约四百里。他完全掌握河西走廊,势力范围一共迤延了七百多里,伸向新疆边界。交通困难,李飞除非能确定马将军的行止,否则跑这趟远路,根本是浪费时间。他的机票订在五月底,很怕失去机会。

“不。你不能告诉她。文博,为了我,千万别说出来。”

依李飞看来,蓝如水下定决心,意志坚定,最后的成功一定是他的。他的父亲也许难于同意,但是蓝如水并不介意。女方的天真无邪和独立的精神使他入迷,和他在上海认识的名门闺秀真有天壤之别。她的出身,她的缺乏教育,他并不在乎。“一个男人对太太要求些什么呢?”他曾对李飞说过,“穿上纱衣服,喋喋不休,吃蛋糕,生怕染上细菌,对丈夫扯谎吗?”事实上,早在认识遏云之前,他就下定决心娶个天真烂漫的乡下姑娘。他何必讨个有文凭的老婆呢?遏云走起路来并不像个女教师,倒是一副精神饱满的少女步伐。她脾气坏一点,不过却是好伴侣,青春、活泼、愉快、调皮,也不怕说些不雅驯的话。在车上他曾看过她如何对付满洲兵,她那一巴掌是很结实的。她的声音、姿态充满了天然的戏剧感,如舞台上以诗文讽刺的贵妇声调,那才绝呢!就是这一份顽皮加上街头的粗话,使他神魂颠倒。李飞想,她保护自己的阶层来对抗“绅士”,像她维护她的贞操那么强烈,老友追求这位小姐,就有得瞧了,心里不觉得暗自好笑。不过,他觉得遏云并不能抗拒自然情感的发展。他想,如果有一天他和柔安、如水和遏云能住在兰州这么漂亮的地方,生命就太完美了。

范文博盯着她乞求的面孔。

他说遏云和她父亲有些积蓄,够他们一年生活了。只是这个时候因为遏云不能公开露面,他们将会把他们的积蓄用光。所以当蓝如水提议由他来付房租,遏云的父亲并不反对,但是遏云坚持说,他们要付自己的伙食费。一路上实际是由蓝如水来付车费及其他开支,老崔对于这样的安排表示赞许与鼓励。他希望短时间过后,他能够有一位名正言顺的女婿,这一切的安排希望都只是暂时的。

“我懂了。你要等李飞回来,才让他家里人知道。”

如水脸一红,加强语气说:“不,这真是天大误会!你不了解遏云。”

“千万别让他们知道,拜托。我走后,他母亲若问起我,就说在兰州找到教书的工作。我会在那儿写信给她,但是我没有脸见她的面。”

“你不觉得遏云是在巧妙地闪避你、利用你?”

既然决定长期离开,她开始整顿行装,把所有衣服和能带的东西都装进去。那几天很热,她穿得很少,屋子里也乱七八糟的。春梅、香华来辞别也顺便帮一点忙。看到她忙上忙下整东西,清抽屉,头发乱糟糟的,穿着拖鞋走来走去,衣服的下半截纽扣松开着,露出结实圆滚的臀部,她们都替她难过。嘴里不说,心里却明白她是一个孤儿了,被逐出家门,等于失去了继承家产的权利。她没有流泪,脸上有平静的肃穆感,只是偶尔难受地咬咬嘴巴。她不想听叔叔或婶婶的反应。唐妈也帮着打包,但是有些东西唐妈根本不懂——她父亲的书籍文件之类的。她整理这些东西,看见家人的旧照片,有她婴儿时代和童年的,也有母亲、父亲和祖父的,这时候泪水禁不住涔涔掉下来。

“我在东园门外,替他们找到了一间屋子,宽敞、幽静,并且还有漂亮的菜园。房东是一位老太太。她的儿子在汉口,她自己只用了一个房间。我打算过几天也搬过去住。当然老太太并不认识遏云,不过初次见面她就说挺喜欢她,而且还说她愿意帮大家烧饭,大伙儿一齐住,也比较热闹。”

“你父亲的东西留着吧?”春梅伤心地说,“房子还是你的。你可以收拾好,把房门上锁。柔安,别傻了。”不知怎么,春梅现在叫柔安叫得挺顺口的,“老头子会反悔,你会回来的。我知道,你一走,家里比以前更冷清了。不能这样下去,我们家不能这样四分五裂。你有朋友,你走后,朋友们可以和老头子疏通。”

“于是你就打退堂鼓了?”

“我不知道,”柔安回答说,“我心里做最坏的打算。我叔叔暗示说,他要剥夺我的继承权。我这样涉世未深的女孩子,怎么争得过他呢?分家的时候,他没有向我算父亲的老债,我就够幸运了,我该感谢他不追讨旧账。我父亲死了,谁能算得清过去十年或二十年的家庭老账呢?除了祖产,我父亲死前一文不名。我觉得很骄傲他从没拿过一分肮脏钱,他留给我的就是这个——自尊。他留给我这些已经很够了,我要靠自己。”

“你知道还不是那么一回事!她父亲有时故意制造机会让我们留在天水宋家。我没有办法向她求爱。我猜想她从十一二岁就听说过那么多的爱情故事,我若向她求爱,就宛如在演戏一般。她让我牵她的手,把她当妹妹,这样而已。但是她已经亭亭玉立了,她心里总该有一股柔情吧,只是我不知如何去打动她。她对于公子哥儿特别有戒心,自然她父亲非常失望。不过她已在心中描摹她理想中的白马王子的形象。”

“我能不能看看那些照片?”春梅指指桌上的几张快照说。

“当时你们谈些什么?”

“当然。”她把蓝如水在兰州拍的照片拿给春梅看,有一组是遏云弯腰在园里摘菜的镜头。

蓝如水眼睛一亮,露出惨淡的微笑。“遏云?”他说,“只准许我拉拉她的手,骄傲得像女王似的。我劝她跟我来这儿,倒不必费什么唇舌。她说过一千遍她感激我,都不让我吻她。她是半孩子半大人。她对男女、爱情、罗曼史方面知道得很多,自己却不肯把心扉打开来。我说我要求的不是感激,她害得我在她父亲面前丢脸。‘友情?’她问道。‘不。’我说。她就说:‘天下男人都差不多。除了腰部以下的东西,还会要什么呢?就算他救了我,我也不会依他的。’她当着她父亲面如此说。我脸部烫烧,好窘,不过还逗着她说:‘你说腰部以下的东西是什么意思?’她用手指划着脸颊说:‘不害臊?!谁不懂?’李飞,我告诉你,这太不公平了。我从来没有占到她任何便宜。她父亲问起我,我发誓绝对清白,你应当了解老崔的。他巴不得我别这样正经,这样她就非嫁我不可了。但是她说我是地道的绅士,他也相信。我觉得他的表情有些失望。”

“这个少女是谁?”

“遏云对你好吧?”

柔安迟疑了一会儿说:“仔细看看。你见过她呀。”

“你为何不修修面呢?”李飞问他。他觉得世界对待蓝如水有欠公允。这个人仁慈得连一只苍蝇都不敢加害,他只要求在世界的一角有自由与平安,能找到遏云这样的女孩成家共同生活,遏云正象征他所渴望的生活。虽然天生多愁善感,但他的看法很超然,对于军阀的政府或恶行也不觉得很愤怒。“帝力于我何有哉?”不关他的事,天下政府都差不多。蓝如水说天下乌鸦一般黑。

“咦,是那个大鼓名伶!”

不管怎样的日晒风吹,蓝如水的脸孔永远是白白的。他面泛菜色,留了一头长发,看起来比在西安时要显得苍老些,憔悴些。两星期来不断地奔波劳累,在天水找到遏云的父亲,又要让她逃避警察的耳目,他觉得很过瘾,也很辛苦。在他的人生旅途中,这是个惊险刺激的奇遇,他的脸上有些历尽风霜的味道。

柔安微笑了:“是的。李飞说,蓝如水正接济她,还想娶她做妻子,但是她一直不理他。”

回到旅馆,他写了几封信,然后过去找蓝如水。

离别前一天,春梅把叔叔的五百元交给她。

他到电信局拍电报,一封拍给范文博,要他把安抵兰州的信息转告母亲和柔安,另一封拍给报社。他请教到迪化的机票问题,航空社的人告诉他,订票的人很踊跃,还有一大串人向隅,因为政府官员优先,故许多人失去机会。他在欧亚航空局观看地图,吓了一大跳,发觉路途还是那么遥远。兰州离新疆边界七百里左右,边界的星星峡到哈密要越过一百里的沙漠,到省会迪化又有三百里左右。冒险随商团走沙漠十天的路途,在平常时候也够艰巨了;战争期间,未免太愚蠢也太危险了。就算要再等候几周才能订到机票,也要比商团快一些。他记得柔安要他不要冒不必要的危险,他感觉自己简直像一个有了家眷的大男人了。她的一颦一笑留在他心里,快乐,黏人,又顺柔。

“这是他叫我给你的。”然后另外拿出五十元说,“这是我的一点小意思。钱数不多,但是可以派上用场。你可以写信给我,我会叫人替我看信和回信。”

汽车直接把乘客载到皋兰门外内城的广场。兰州有两道城墙,人口愈来愈多,城市的地位愈来愈重要,就在原来的墙外又加建了一道外墙。商业区在通往河岸的几条街上,因为兰州市是中国内地和边疆各省贸易的中心。但是本城和内地拥挤的市区不同,住宅区的房子看起来都很宽大,有长长低矮的墙,可以窥见里面栽植的果树。李飞拦了一辆黄包车,飞奔他上次宿过的旅社,他曾要蓝如水留言给他。他发觉如水也在那家旅社订了一个房间,但是这时候他不在房间里。

皮箱先运走,已做了一切安排。第二天柔安仍旧穿着粗白布孝衣,提几个皮包走出去,最后她迟疑了一会儿,想打电话给李飞的母亲,但是又决定不打了。她可以面对任何人——她叔叔、婶婶、春梅——说出真相,但是她不能让那个慈祥的老太太伤心。她一定会伤心的,不仅因为她,也因为她儿子李飞。

到兰州只有一天的路程。汽车穿越了皋兰山峡谷,来到甘肃省的平原。亮丽的阳光洒照着这座围着高壕、深灰城墙的大城市。周围就像一个天然的果园,到处长着梨树。两个巨大的烟囱同属一家左宗棠时代就已创建的毛织厂,是现代工业文明唯一的标志。城市蹲伏在北塔山脚下,红色的山线一直迤延着,充满着青葱的绿意。黄河围绕山丘,一座大铁桥横跨于河上。黄河是本城的北界,过去几个世纪,一直是汉人对抗胡人的天然屏障。两千年前,中国的名将曾在这里击败北方的胡人,四座烽火台过去是军事的信号塔,如今还屹立在南岸的山顶上。

她和唐妈没有走前门,她希望静悄悄离去。只有春梅和几个用人来到小边门,目送她们登上黄包车。这时艳阳高照,春梅一直等到黄包车消失在巷口,才低头走回屋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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