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也对。”
“让菜菜美走她坚信的路就好,那孩子对自己很负责,不会做傻事的。如果她真朝着危险的方向走了,到时候我们再商量吧。”
“其实无论是我还是你,不也都是不顾一切地按着自己的意愿在生活吗?”
不会说,不能说。两人目光交会,在微妙的差异中发现彼此间的距离。
“是啊!”
“我也不能说。”
两人苦笑着垂下眼眉,彼此眼里都看不到丝毫情感的波澜。这份平静也让千明更加确信,自己和这个人是不可能再一起生活了。
“我可不会说那种话的,那是她自己的人生。”
一直都以为和吾郎重逢就意味着要了结户籍问题,但两人的对话始终都没朝那个方向进行。自己缺席的二十年里,对方是如何生活的?他们似乎对这个话题更感兴趣。
“对好不容易找到人生目标的女儿说,那样不行?”
千明说着吾郎离开后的千叶私塾,吾郎追忆着自己在海外流浪的轨迹。滔滔不绝的吾郎讲述自己遍访亚洲各国时接触到多姿多彩的异国文化,并不断深入了解,将自己融入其中。他还在当地结识了日本的非政府组织,因为意气相投,参与了组织在尼泊尔贫困村建设学校的活动。之后还机缘巧合地当上了一所小学的校长,差点回不了日本。现在在一个本部位于东京的非政府组织里帮忙。
“我?”
吾郎畅谈着各种失败的经历,当校长时常常流露出的疲惫神情已经荡然无存了。离开职场,离开家庭,离开祖国,这个人终于过上了属于他自己的人生。想到这些千明百感交集,她向往吾郎收获的这一切,同时也为他们一无所获的夫妻关系感到难过——有一小会儿的工夫,这两种情感在她的心里交织翻滚。忽然她回过神来,发现窗外已经被夕阳染成了红色。
“你反对了?”
“糟糕,今天是我负责做饭。”
过去三姐妹要是有谁发个烧吾郎都大惊小怪的,这会儿他却平静地望着一脸担忧的千明反问道:
千明说着慌忙起身要走,吾郎说还有件事要告诉和她,也急匆匆地追了上来。
“我还以为你会担心得不知道怎么办了呢。”
从酒店到车站的路上,吾郎一直在说蕗子。
“啊?”
“开始听蕗子说要回娘家住我吓了一跳,不过倒也松了口气。现在当老师真的很忙,她一个女人,又要工作又要照顾孩子,实在太难了。”
“你不反对吗?”
“阿纯的父母也有帮忙,但老两口和大儿子一家同住,本来就要照顾三个孙子,蕗子不愿意再给他们增加负担了。”
千明看他还有心情琢磨菜菜美和组织之间的联系。
“话说回来,一郎这孩子可真是坚强。没时间适应新环境就要参加中考。这么不容易都没叫过一句苦,这点像蕗子。”
“对了,绿色和平组织就是在温哥华发起的吧。”
吾郎说起一郎和杏就喜形于色,就算没有血缘也当成自己的亲外孙吗?想到这些,千明的嘴角也露出了微笑。可是就快要走到车站的时候,吾郎的话变少了,脸上的笑容也不见了。
开始还显得有些惊慌的吾郎,听了千明的话渐渐恢复了平静。
两人沿着地铁站的台阶往下走,吾郎完全陷入了沉默,又突然停住脚步。
“其实菜菜美所属的是提倡保护臭氧层的团队,活动内容没那么激进。据说她主动要求参与保护海豹,不过才加入第二年,还处于组织的下层。”
“其实有件事……”
“绿色和平”是一个相当知名的国际组织。其活动除了日本广为人知的抗议捕鲸之外,还涉及反对核试验和环境保护等诸多领域。他们果敢的行动的确取得了不少成绩,但一些时候,不择手段的强硬态度也引发了社会争议,既有人赞同也有人反对。起码在日本,会为女儿入会感到高兴的父母属于极少数。
听到他突然阴沉的声音,千明才明白吾郎说的“还有件事”不是指蕗子一家。
“菜菜美加入了国际环保组织,绿色和平。”
“我犹豫该不该和你说。上个月兰给我写了封信。”
“绿色和平?”
最后的最后,吾郎提的不是大女儿也不是小女儿,而是这天两人像是约好了似的一直回避的话题。
“小杏和你说的那个豆子……”望着一脸茫然的吾郎,千明擦了擦眼角笑出的眼泪,“指的是绿色和平(Greenpeace)。”
“兰?”
“有什么好笑的?”
“她说想买下我持有的千叶私塾的股份。”
不能笑,人家那么一本正经的。千明提醒自己,可她实在忍不住,拼命抖动着肩膀笑得腰都直不起来了。紧张感一下子化解了,感觉像自己盗取了吾郎一个人傻笑的特许专利权,心情大好。
吾郎曾经是千叶私塾的第一大股东,但现在他手里一股都不剩了。离开私塾的时候公司已经将他手中的股份全部回购进行了清算,同时还将他著作的版税和二次使用费的收款账户改到了他个人名下。这样一来,各种钱款和退职金加起来,吾郎得到了一笔不菲的积蓄,足以支持他去海外游历。
“…………”
兰并不清楚这些内情,所以才会突然给他爸爸写信。但这已经足够让千明感到忐忑不安了。
“小豆?大豆?还是咖啡豆?我认识的人里就有好几个做期货生意,赔得倾家荡产的。都这样了怎么还能听之任之呢!”
要收购股份,目的不用想也知道。
“豆子……”
“连我自己都得承认这是因果报应了。”
“之前杏不小心和我说漏了。说菜菜美小姨在做很危险的事情,和朋友一起做豆子的工作。”
那天晚上,千明焦急地等着蕗子回来把这件事告诉她。
“期货?”
“我真是没想到,兰竟然这么执着于千叶私塾。”
“是期货买卖吗?”
“我也是,还以为她一心就想把兰俱乐部做大,那势头像是要赶超千叶私塾呢。”
吾郎的眼神有些异样,像是在说“果不其然”。
妹妹昭然若揭的野心的确让蕗子有些意外,但兰会做出这样的事她倒也没有特别吃惊,反倒更关心分别多年的母亲和继父的这次不期而遇。
“有时会碰到一些紧急情况吧,踩着法律的边界。”
“兰再怎么精明也没想到吧,爸妈竟然在这场历史性的见面会上碰到了。”
“什么事我会担心啊?”
“是吧,也不知道那孩子到底是聪明呢,还是糊涂?”
“知道一些。她都三十了,我也不会干涉的。她没和你说可能是怕你担心吧。”
机关算尽太聪明,想到二女儿这棘手的个性,千明不由得压低了声音。
“你都听说了?”
“听你爸爸说,之前给兰写的信一次都没回过。他还笑着说,这孩子这么现实,自己反倒觉得轻松了。其实心情很复杂吧。”
吾郎突然瞪大了眼睛看着问千明:
“不过,他确实变得开朗多了。”
“是啊,那孩子好像是找到了能全身心投入的事业。我估计她不着急结婚也和这个有关系吧。”
“嗯?”
“说实话,我也搞不懂女孩子都在想些什么,也可能是搞不懂现在的菜菜美了。最近突然就很少和我联系,之前兴高采烈地说终于找到自己想做的事情了,可是却不愿意告诉我到底是干什么。”
“爸爸过去看起来总是一副忧郁苦闷的样子。”
在孩子的事情上出现分歧不是从现在才开始的,只是吾郎不会再像过去那样用看怪兽似的目光刺激千明了。
的确如蕗子所说,千明苦笑了一下。
“那倒也是,嗯……”
“你说得没错,他变了。要不怎么会在国外的穷山村当小学校长呢?”
“她还吵着十六岁生日要结婚呢。可真到了那个年纪,又开始热衷和你一起出国旅行了不是吗?”
“估计没少吃苦,据说当地的妈妈们都超级热情,也让人吃不消呢。”
“可那孩子从小不就梦想着要当新娘吗……”
“是吗?这个没听他说啊!”
“你想得太多了吧。如今三十岁不结婚的人有的是。而且,你要说蕗子倒有可能,菜菜美那孩子不会有那种想法的。现在的年轻人不都是顺其自然、活在当下吗?”
“……”
不过很快又恢复了平静。
“……”
吸管从千明的指尖滑入鲜红的果汁。菜菜美为了阻止父母离婚才独身的。怎么可能?面对这样的推测她沉默了,至少有二十秒,也可能是三十秒。
为了掩饰尴尬,蕗子故意提高了声调。
“那孩子可能是不想让我们分开,所以才一直独身。”
“那妈妈今后有什么打算吗?”
“啊!”
“打算?”
“菜菜美结婚之前先不离婚。”
“兰的事儿,不能就这么不理了吧。要不要我侧面和她联系看看?”
“约定?”
“你爸说最近会去约她聊聊。”
“我最近一直在想,会不会和我们俩有关系。因为我们之前的那个约定。”
“爸爸?”
吾郎喝了口咖啡,看上去有些难以启齿。
“他回信告诉兰自己已经没有股份了,之后又是音信全无,应该是有点不放心吧。顺便也帮我旁敲侧击地问问兰对继承家业的想法。”
“兰就不说了,以菜菜美的性格到这个年纪还独身,实在让人不放心。”
“哦,那就交给爸爸吧。这样也好,心里踏实多啦。”
“嗯?”
吾郎能帮着分担一些肩上的重担已经让千明轻松了不少,再看看蕗子平和的笑容,更感觉松了口气。
“为什么不结婚呢?”
一天就要结束的时候和女儿聊上几句,对于千明来说已经成了不能缺少的暖心时光。和赖子的照片不同,蕗子是鲜活的,她能回应自己,在交谈中感受肌肤的温度。和家人住在同一屋檐下,听着孩子们的声音,不同的脚步声,兄妹俩斗嘴的吵闹声。那些做母亲时感觉不胜其烦的琐事,如今当上外婆,却成了治愈千明内心最好的良药。同住原本是为了孙辈们考虑,没想到却拯救了自己。
“是啊,真快。”
千明想着想着,忽然听到杏快要哭了的声音。
“那孩子,今年也三十了吧。”
“妈妈,妈妈,哥哥不给我玩!”
“菜菜美,怎么了?”
不给你玩?蕗子回头一看,一郎正盘腿坐在电视机正前方专心打游戏呢。
“嗯,是那个事。”
“说好了轮着玩的,哥哥就占着不给我。”
“就说你很担心。”
“阿一,你就给小杏玩一会儿呗。”
“啊?啊——蕗子和你说什么了?”
蕗子说得很温和。“正到关键的地方呢!”一郎很少这样任性。
“你说有话要说,是菜菜美的事吗?”
“再有一小会儿,小杏你先看看,学习一下。”
餐桌上的白色桌布横跨两人之间,上面满是那些形同陌路的岁月。
“看不见!哥哥挡着,根本看不见!”
吾郎说着举起咖啡杯,摆出一个干杯的姿势。这男人过去可不会有这样的举动,千明也随着他举起了装着番茄汁的玻璃杯,忽然又很不好意思地垂下了双眼。
杏边说边在一郎身后跳来跳去。
“不管怎么说,能走出这开始的一步总是值得庆祝的。”
“看不见!看不见!看不见!”
“我当时只是觉得一味强求让步,还不如把决裂坚持到底呢。”
“小杏!”
“不,你勇敢地站起来的时候,我还在想这下要怎么收场呢,但或许正是你的做法刺激了那些官僚。”
千明实在忍不住大喊了一声。
“确实吓了一跳,不过今天多亏有你在,不然的话会就开不下去了。”
“不要省掉‘ら’[2]!”
太久远了,千明透过玻璃窗望着远处成片的白色高楼暗暗想道。在私塾这片尚未开化的原始森林里相互伤害,却因为怕造成致命伤而不敢正面对决,在关键的时刻分道扬镳。这就是发生在那个野蛮时代的故事。
“啊?省掉‘ら’?”
——不明白。在户籍上还是夫妇的两个人各自心怀内疚也好,心怀怨恨也罢,那都是二十年前的旧事了。
“看不见不是‘見れない’,‘見られない’才是正确的日语。省掉‘ら’是难以容忍的语言错乱。”
到底是谁没脸见谁?千明越发混乱了。难道吾郎是在暗示一枝的事情吗?那他被赶出千叶私塾的怨恨呢?
千明正一本正经地教导着杏,“啊!”一郎猛地回过头,身子一歪还把粉红摔在了地上。
“吓到你了,真抱歉。这么长时间没联系,说实话现在都有点没脸见你了。可我感觉阿泉这次给了我最后的机会。”
“我知道了,就是这个!兰姨她们私塾的老师,我就觉得什么地方怪怪的。她翻译‘cannot’时就省掉了‘ら’。”
面对谈笑自若的吾郎,千明依然无法让思绪平静下来。
可算是想起来了,一郎扯着嗓门大声说。他说话时轻微抖动的一字眉和他父亲一模一样。蕗子看着一郎,表情渐渐凝固了。
“我真没想到会在这儿遇见你。”
千明的脸色变得很难看。
千明离开乱哄哄的会场,吾郎正在走廊里等着想和她说话。于是两人去了附近一家酒店的高层观景酒廊。
兰请的老师上课时竟然使用省略ら的表达方式,这件事让千明受到了非同一般的打击。因为她自己从千叶私塾成立开始,就一直坚守着“在教师素质上决不妥协”的信条。
这天差点就中途夭折的见面会,因为吾郎的一番话峰回路转。谈判一直持续到散会前一秒,私塾方终于争取到了“撤销让PTA负责监督授课时间的要求”。虽然没有十分令人满意,但好歹也完成了一个既定目标。为了让这次历史性的对话显得卓有成效,文部省也算是让步了。
首先要对应聘者进行学科考试。只有分数超过70分及格线的人才有资格进入面试,面试时要看应聘者的语言表达能力、着装品位以及音量是否符合班级授课要求等。除此之外,人品也是相当重要的考核标准之一。通过了层层筛选的人将成为实习生,在主管的带领下接受至少一个月以上的培训。
“哎呀,阿泉刚和我说的时候,本来是拒绝了,我现在哪儿适合出席这种场合啊。可是一听说你也参加,就不由自主地跑来了。”
之所以在新人养成方面不惜人力、时间,也是因为千明心里一直在和公立学校较劲。
远得连自己的梦都追不上了。
学校老师这边的情况是,不少应届毕业生四月一日才接到录用书,最快的四月六日前后就开始正式执教了。仅凭着大学时教育实习的那点儿记忆,一个菜鸟就这样当上“老师”了。
而那梦也不属于现在,只存在于遥远的过去。
而在私塾则决不允许有这种情况出现。既然收了家长的学费,私塾老师从第一天上课开始就必须具有专业精神。在教学技能上也有责任超过学校教师。在这条教育的小路上,千明始终带着领袖般的骄傲,不断激励着自己。
仿佛在梦中一般。
兰在千叶私塾的办公室工作了将近十五年,教师素质是私塾命脉这句话应该也听过无数次了。但她为什么会采取“注重外貌”这种浅薄的录用标准呢?关键是自己之前听她亲口这么说过,却没有提出任何质疑。
他就是千明的丈夫,大岛吾郎。
——我们那儿全是美女,就是看外表选的。
目光交会时,他笑了。只有那笑容亲切如初。
——和那些自以为是的老教师相比,年轻漂亮的老师更受欢迎。
就像是换了一个人。那神情变了,目光中多了坚定,曾经花白的头发已经成了满头银发,闪着光泽的棕色皮肤里看不出半点昔日的苍白。完全不一样的色彩。是因为这些吗?尽管岁月在那张脸上留下了痕迹,但他浑身上下都散发着奕奕光彩。
回想起兰当时说这些话时得意的样子,千明的心在发抖,她觉得自己犯了一个无法挽回的错误。那天从迪士尼乐园回来实在太累了,她不想破坏家庭聚会的气氛,一直在寻找合适的时机抛出继承私塾的话题。借口总有很多,可是——
心脏剧烈地跳动着,仿佛要炸开一般。千明放在胸口的双手止不住地颤抖着。
自己是不是已经没有足够的体力,像过去那样和女儿正面对峙了呢?
场内一片寂静,人们一个个呆立着不动,透过他们之间的缝隙,千明窥视到了那人的样子。不可能,她的呼吸再次加速。
想到这个结论时,千明从未那样痛苦地意识到自己的衰老,甚至有一瞬间她想要去依赖吾郎。那天之后她开始给自己打气,不断给兰的公寓、手机和私塾打电话,想找机会和她沟通,但听到的不是留言电话就是职员回复说校长不在。
不可能。千明的呼吸变得有些急促。不可能,不可能,不可能,怎么会有这种事?是听错了,肯定是哪儿不对了。她必须去确认一下,于是拼命挣脱这张看不见的大网,朝着声音发出的方向走去。
这天,已经等到不耐烦的千明终于行动了。那是深秋里一个大风席卷枯叶的午后。
“如果今天是最后的机会,那无论如何请大家坚持到最后一秒,想办法取得一些成果。一旦见面会以失败告终,就再不会有这样的机会了。私塾和文部省之间毫无意义地对立下去,最终只能把这份消极财产留给下一代人。”
“我还要再去一个地方。”
被男人们的头挡住了视线,千明看不到说话人的脸,但是,那声音……
在计划关停的千叶私塾代代木校区开完家长说明会,千明心中突然涌起一股冲动。她让国分寺先回去,自己给吾郎打了个电话。
挤在人流中的千明惊呆了,忽然间现实变得遥不可及,她感觉自己像被困在一张看不见的大网里,身体根本动弹不得。
“我现在要去找兰。”
“大家请冷静一下,离散会还有三十分钟呢。如果现在就放弃的话,等于是私塾一方中途退出,这不又给文部省留下了一个有利的记录吗?”
如此唐突的通知让吾郎惊讶地冒出一句“为什么?”。
嘈杂声充斥着整个会场,大家纷纷跟着千明朝走廊方向走去。就在这时,“请等一下!”从后面的入口处传来一个男人的声音。
“为什么?见自己女儿需要理由吗?我正好在附近,要见兰最方便的方法就是去她在青山的私塾教室了吧。”
“别以为我们是好糊弄的。”
“等等我,你一个人去也解决不了问题。”
“官员就是官员。”
这是来自他经验的忠告,可千明还是气势汹汹地说:
“说得对。”
“这么下去可不行,她是我的女儿。”
“是啊。”
“我也没打算就这么下去,最近肯定要去见她的。你再稍微等等,兰正在调整她的日程安排。”
顷刻间四周变得鸦雀无声,紧接着就听到不断有拖动椅子的声音。
“见自己父母还调整什么日程啊!哪有心情慢悠悠地等着她?而且,我今天心里发慌,总觉得要出什么事。”
“实在太无聊了,请恕我先走一步。把时间浪费在这儿,不如回去给学生补习呢!”
现在说什么千明都听不进去了,最后吾郎只好妥协。
她说完立刻起身,回头朝会场入口看了一眼。
“明白了,你非要去的话,我也一起去,你现在在哪儿?”
“说到底,你们的目的就是想留下一个曾经和私塾对话过的记录吧。今后再出现什么情况,就可以辩解说自己已经采取过民主的方式了。你们在意的只是社会舆论,根本不是真心想要对话。”
“代代木车站。”
虽说没有了当老师那会儿的劲头,也没了扩张私塾时点燃的激情,但会场内第一次有女性发声,还是足以吸引在座所有人的目光。
“那离我也不算太远。”
“这可真是一场闹剧啊!”
放下电话,吾郎用了不到二十分钟就从高田马场附近非政府组织的事务所赶到了千明身边。两人一起乘上了开往青山校区附近表参道车站的电车,一路上他反复唠叨着让千明先冷静下来。
距离三点钟会议结束还有半小时,已经听得不耐烦的千明终于开口了。
“拜托你千万不要感情用事。再怎么说兰也是校长,不能让她在员工面前丢了面子。而且她都三十五岁了,早就过了被父母指手画脚的年纪了。”
面对文部省千篇一律的托词,私塾方面的忍耐也在逼近极限。官员看似放低了姿态,但这种顾左右而言他的交流方式感觉不过是在拖延时间。
“我也已经六十多了,有分寸的,你放心吧。我早就没你想的那么勇敢了。”
“一边依靠我们的协助,一边让PTA来监视私塾吗?”
“不,你没变。”
“所以说,为了防止对私塾的过度依赖,还要依靠各位的协助……”
吾郎说得很干脆。爬上长长的楼梯,两个人走出表参道站,一股凉风扑面而来。
“还有,你们要搞什么宽松教育,不能因为减了学校的课时,就限制私塾周六、日营业吧。家长们不就是因为孩子在学校的学习有漏洞,才想要在外面补课的吗?”
“你还是那么锋芒毕露,一点儿都沉不住气。”
“这点上是我们关注不够,是需要反思。”
“锋芒?”
“有什么可注意的啊,本来七点钟之后给小学生上课的私塾就没几家。媒体举了很多事例,但实际上大多数私塾都是相当自律的。你们对私塾小学班的课程现状调查过吗?”
“就像一把只要找准猎物就无往不至的匕首,又像是一弯绝不会变圆的月亮。”
“……所以说,限制七点之后给小学生安排学习辅导并不是强制执行的。只是希望从事民间教育的诸位能有所了解并引起注意……”
月亮。猛地抬起头向上望,午后三点的天空中找不见月亮的影子,只看见白浊如冰的云朵随风浮动。
可能是因为之前三次对话都没有取得任何成果,文部省吸取教训,这次在态度上也看出了一些软化,但是对于私塾方强烈抗议的那些规定却表现得相当顽固,坚决不予撤销。
千明最禁不住软磨硬泡,最后在吾郎的说服下答应等兰抽出空,去附近的咖啡馆说话。她本来也不想给员工们添麻烦,而且在女儿工作的地方说话总是不太自在。抬头看到兰俱乐部的大招牌,千明心中从早起就挥之不去的那份不安又加重了。
实际上,第四次对话同样和相互让步背道而驰。
招牌上有漂亮的兰花造型装饰,外墙贴着欧式风格的瓷砖,整个建筑乍看像是一间时髦的杂货店。这栋二层小楼夹在一些珠宝店和帽子店中间,没有小册子上给人感觉的那么大,周围也没看到能给学生放自行车的地方。记得兰还曾经说过,没有自行车停放处的私塾注定短命。不过看这个地理位置,应该是需要父母接送的。
“不过,文部省和私塾能相互让步什么的,我可是一点儿都不信。”千明最后也没忘了给泉打上预防针。
这里是兰的新天地。就算出发点难以评定,也是女儿赌上自己人生构筑的城堡。
“行吧,要是就剩我这老太太了那就去吧。能让你有面子的话。”
千明还在犹豫要不要进去,吾郎已经站在自动门前的地垫上了。穿过静静开启的玻璃门,千明朝点着大瓦数日光灯的地方走去。忽然,眼前出现了一幅不祥的画面。
时至今日,作为一位女性经营者,自己仍然能吸引到别人好奇的目光。而文部省站在无性别歧视的立场,因此也期待有“女性”参加吗?千明觉得实在无聊,但看到泉在这莫名其妙的职场里备受折磨,又不免心生同情。
接待大厅里摆着一张彩色的六边形桌子,背景是一组白色的书架。铺着瓷砖的地面被水打湿了,碎玻璃和兰花的花瓣散落了一地,那色彩让人联想到紫色的鲜血,千明忍不住“啊”地叫出声来,她和吾郎面面相觑。
“原来是这样。”
“这是……”
“这个时代对男女平等还是挺敏感的。”
一看就知这是插着鲜花的花瓶摔碎了。是自己掉在地下的,还是被人弄掉的呢?
“啊?”
不知道发生了什么,环顾四周也不见一个人影。虽说距离上课时间还早,但整栋建筑都笼罩在一片令人窒息的寂静之中。
“这话只能私底下和您说。负责宣传的同事和我说,最好有女性参加,这样画面拍出来比较好。”
“你好,有人在吗?”
泉的脸上露出一抹羞涩,只有这时还能看出些许他年轻时的影子。
吾郎大声询问,终于从接待室里出来一个员工。
“你到底为什么非要我去不可呢?像千叶私塾这种规模的校长,多得可以拿簸箕装盛了。”
没想到还是千明认识的。
千明只是一笑了之,没当回事。可泉并没有放弃,之后还频繁地往津田沼本部跑。六月下旬,文部省和私塾人士的历史性对话实现了。由于两方各持己见、互不相让,只能拖到下一次。“第二次会面您一定要参加。”“第三次很关键。”不知道是不是在野兽小路上获得的韧性,泉一直想说服千明参加会面。面对他的执着,在被认为是最后机会的第四次会面的前几天,千明终于松口了。
“松村?”
“哪里的话?年轻那会儿可能还行,现在已经没有那个精神和魄力了。”
“校长……”
“千明老师在业内无人不知,同时还具有相当的影响力。对于老师自己来说,不也是个消除与文部省多年积怨的好机会吗?”
对方也望着千明,脸颊有些泛红。
“我?”
“哦,你也来这儿了。”
“是的,水和油的初次会面。如果能实现,必定是具有划时代意义的。因此,我希望千明老师也能来参加这次具有纪念意义的会面。”
松村美代子曾是千叶私塾营业部的精英,泡沫经济崩溃之后,因为在经营战略上和国分寺出现意见分歧,就被兰挖走了。
“双方,你是说私塾和文部省吗?”
“我说,这花儿是怎么回事?还不赶紧收拾一下,孩子们就快来了。”
“有位国会议员实在看不过去,就给我提了个建议。不如找个合适的机会让双方毫无顾忌地交换一下意见。”
千明一心想赶快清掉这些令人不安的东西,可美代子却只是疲惫地注视着地面,没有任何行动。
“其实是这样的。”泉向前探了探身子,好像这才要步入正题。
“孩子们不会来的,没关系。”
“是啊,所以当务之急就是尽快熄灭蔓延的大火。”
她的声音听起来空洞无力,“不!”马上又自己反驳道:
“哪儿是火苗啊,都已经火光冲天了。”
“不是没关系。糟糕,太糟糕了,完蛋了……”
“而且,不仅落后生的问题没得到根本改善,学习能力低下的状况还愈演愈烈了。宽松路线走不通明明是因为财界提出的那个什么学校轻量化,可是社会、媒体包括学校在内,集体向文部省开火,把所有责任都推给了我们。对千明老师我也没必要隐瞒了,说实话,就目前这种情况我们也不想与私塾界为敌。真承受不起更多的火苗了。”
千明看出她不对劲,心里也乱作了一团。
泉大肆发泄着心中的不满,声音里已经感觉不到六年前倡导宽松教育时的那股气势了。
“怎么了?松村,出什么事了?”
“尤其是最近几年,又跑出来一个叫新自由主义的怪物,公立教育成了最好的牺牲品。如果只强调预算问题那倒无所谓,但就我个人而言,对于教育的自由化倾向是无论如何也要阻止的。”
“太突然了,他们突然上门,兰情绪很激动。”
看泉抱怨的样子并不全是在开玩笑。
“什么突然?谁来了?”
“是野兽横行的路。到处都是财界和政界的魔兽。”
“警察。”
“是条荆棘密布的路吧。”
还有比这个答案更糟的吗?千明两条腿直发软,吾郎赶快扶住她的手臂。
“唉,都是这二十年被教育改革折腾的。”
“慢慢说,先平静一下,到底怎么回事。”
“感觉你变了。”
看到吾郎的瞬间,目光呆滞的美代子好像突然回过神来,她颤抖着嘴唇,泪水止不住地从红肿的眼睛里流出来。
此时泉颓废的样子在千明眼中已不再是那个风流倜傥的公卿,更像是个没落的武士。
“我们私塾有个老师被警察带走了,怀疑他介绍学生做援助交际[3]。兰也被叫去问话了……”
“抱歉,我不是要冲您发火。的确是我们想得太简单了。可政府官员也和大家一样都是人,这一点希望您能理解……”
千明的手臂在吾郎手中彻底没了气力。
泉挠了挠六年前刻意隐藏的稀薄头顶,语气变得有些粗暴。忽然间又灰心地耸了耸肩,边用指尖按压太阳穴边道歉:
两人脚边散落着那些垂死的花朵,花粉慢慢在水中溶化。
“我了解您的旧恨,文部省里也有一些顽固的老人到现在还不接受私塾。但是为了能放下多年的恩怨,共同努力提升孩子们的教育,我们已经在行动上让步了。可私塾的人呢,还是牢骚满腹。结果就是我们做什么都是错的。无视招致愤怒,认可同样招致愤怒。那我们就不会想,既然是这样就无所谓了吗?”
酷似甜甜圈的巨型水槽里,目测足有上百条金枪鱼成群结队地游来游去。它们一刻都不停歇,目不斜视,全神贯注。尽管知道这是本能所致,但面对鱼儿们井然有序的群游,千明脑子里还是不由自主地闪出“狮子奋迅”“横冲直撞”“一心不乱”等四字熟语,这样的韵律不正是被看成工作狂的日本人所钟爱的吗?向前、向前、向前,却不知道在和什么比拼。千明在一门心思前进的鱼群中看到了自己的过往,她感到有些头晕,极力控制着不让眼泪流出来。
面对千明的无奈,泉的语气更加尖锐了。
“妈!您没事吧?“
“那总比居高临下的敌对要好吧。难道千明老师也宁愿持续这样毫无意义的敌对吗?”
听到蕗子的呼唤,她才突然回过神来。
“不过是居高临下的妥协而已。”
“嗯,没事。“
“不,我们已经做了应有的妥协。”
要振作起来,考验一个母亲的关键时刻到了,可不能稀里糊涂的!
“你们提出那种要求,还有什么让步可言啊!”
千明不断地给自己打气,但疲劳和睡眠不足已经让她心力交瘁了。鱼群在身边一圈圈地打转,她好不容易才站定了脚步。
“确实也暴露出一些问题,但是作为我们来说,完全是从‘认可’的角度出发的。把和私塾之间的相互让步作为大前提,大家担心的那些问题今后可以共同探讨解决……”
兰真的会来这儿吗?昨天美代子口中那件事带来的打击,此刻竟变得愈加沉重了。
可是泉似乎没有马上领会千明的意思。
在兰俱乐部做外聘教师的大学生被捕,这对于兰及整个私塾的员工来说都是件地覆天翻的大事。毕竟是私塾教师给自己上初二的学生介绍了援交对象。是孩子妈妈在女儿房间里发现了来路不明的大笔现金,追问之下事情才败露的。父母愤怒的矛头没有指向身份不明的援交对象,而是直指私塾教师。
最主要就是这三点激怒了私塾界。
更让所有员工都难以接受的是,涉事教师本人面对警方的怀疑也供认不讳。虽说是在独立空间内私下进行的,但雇用了这种给学生拉皮条的人,作为校长肯定有不可推卸的责任。不管别人怎么想,兰感到极度自责,据说警察来时还引发了不小的恐慌。
三、PTA团体(家长教师协会)承担监督任务,负责确认私塾是否严格执行时间限制,并要求其做出改善。
不知道兰要如何面对警方的调查取证。
二、2002年学校全面推行五日制后,周六日限制营业。
一想到这些千明就如芒在背,昨天她和吾郎从青山的教室出来后就直接坐上出租车去了警察局,无论如何要先见到兰本人才放心。可急匆匆赶到的两个人却扑了个空,兰已经离开了。可能是回家了吧?他们又去了兰独居的公寓,可门口的对讲机一直无人应答,房间的灯也是黑着的。
一、针对小学生的学习辅导必须安排在晚上七点之前。
就在这里等兰回来。千明的语气很坚决,可在大门口等了将近一个小时后,吾郎发现她脸色变得很差。
要是文部省真心看到了私塾界的贡献要以礼相待,那当然是最好不过的。可一想到作为认可代价被强加的那些无理要求,这些年脾气都被磨得差不多的千明也不免有些情绪失控。
“这里交给我吧,你先回去休息。”
“认可是认可了,却附带了那么多荒唐的要求。就像是给了我们一把金斧头,又要求以后只能在自家院子里砍树,不是吗?”
此时千明自己也感觉明显撑不住了,只得勉强答应。
在津田沼本部接待室里迎接泉的千明声音显得有些无力。
她刚一到家就去问蕗子,知不知道兰可能会去的地方。
“那是必然的呀。”
这种时候兰会去什么地方,可以依靠什么人呢?然而和千明一样,蕗子也毫无头绪。
“我们明明已经让步了,也接受了生涯学习审议会的建议,首次公开宣布认可私塾的存在。可私塾界不仅不领情,还掀起这么大的反对声浪。”
闺密、恋人、志同道合的朋友。兰从来没在家里提起过她的这些私交。如果只是藏着不说还好,就怕是根本没有。兰会不会是在什么地方一个人煎熬着呢?
时隔六年泉忽然打来电话,通话当天又赶来见面。性子急是一方面,也能看出来他此刻已经心急如焚了。
千明整夜未眠,蕗子也没睡好,第二天早晨眼里布满血丝的她突然对母亲说:
“认可私塾”引发骚动后没几天,文部省官员泉专程来拜访千明。
“我想起来了,说不定是葛西的水族馆。”
“撑不下去了。唉,这次真是撑不下去了。怎么会变成这样啊?“
“水族馆?”
不知道是不是因为遭到重创,这次文部省也意外地做出了前所未有的转变。之前只会自说自话的官僚们,第一次学着去倾听别人的意见。
“之前听兰说起过,她遇上什么烦心事总喜欢去那儿。看着一圈圈不停打转的鱼,脑子一下子就变得清爽了。我觉得真是太像她的风格了,所以一直都记着。”
可以说这是自私塾成为一大产业以来,最大规模的一次起义。
一圈圈不停打转的鱼,的确很符合兰的性格。那就去碰碰运气吧,就算白跑一趟也比在家干等着强,千明马上开始收拾准备。“我也不放心。”蕗子提出要一起去。
文部省每次给私塾找麻烦,业界都会像被捅了马蜂窝似的闹上一阵,这都已经是家常便饭了。可是大、中、小各种不同规模的私塾突破界限、不计前嫌地联起手来向文部省表示不满,这还是头一次。
“你不去学校了?”
文部省“认可私塾”的声明本来应该是个天大的好消息,可没想到结果却正相反——引发了整个私塾界的强烈抵制。
“今天是这个月第二个周六了。”
自从那天绿色连衣裙消失在人群里,一直都没有二女儿的消息。每次打电话过去都是留言电话,留了言也一次都没打回来过。只是太忙了?是在闹情绪,还是真的受打击了?难道这孩子真是想继承千叶私塾吗?日子一天天过去,千明心中的不安也在与日俱增。可是,这三个月来,她根本没办法把心思都放在这件事上。另外一件事同样始于那个晚上,之后又引发了一系列的骚动。
真没想到,母女俩就这样第一次体会到了双休日的好处。
千明根本没把一旁张口结舌的二代小出放在眼里,此刻让她心中若有所失的是兰。
不知道银色鱼群是否注意到了玻璃对面众人的目光,它们纹丝不乱地游弋着,好像水之外的世界与自己毫无关系。兰在这个水槽里都看到了些什么呢?是被这勇往直前的坚韧所激励,还是在同情这些和自己一样停不下来的同类呢?
“啊?”
周末来葛西临海水族馆游玩的人很多,而金枪鱼又是这里最受欢迎的。甜甜圈的圆孔里不断有人涌进涌出。千明一直死守在入口附近,只要发现有人走近都会瞪大了眼睛仔细瞧瞧。一个小时过去了,两个小时过去了,眼睛渐渐有些干涩模糊,可始终不见那个自己在等的人。
“果然,世袭制不行。”
“妈,我看着就行了,您歇会儿吧。”
私塾的经营者都非常忙。他们将全身心都投入到学生的教育上,致使不少人耽误了自己孩子的教育。看来前任小出社长就是其中之一,想到这些,千明就觉得这位曾经一起从私塾摇篮期苦熬过来的同行也挺可怜的。
蕗子劝她休息,可千明固执地不愿意离开。
千明根本不会理睬这种无耻的恶意,她什么也没说,只是轻蔑地瞥了他一眼。
兰会来的,一定会来的。而那一刻,不应该让这些金枪鱼去迎接受伤的她,必须是自己这个母亲——
“听说他在新检见川的肯德基打工呢。”
就这样被金枪鱼包围着,转眼已经到了正午,千明昏昏沉沉地忽然听见手机在响。
“传闻?”
“喂喂,是兰回来了吗?”
“关于大岛吾郎的传闻,您听说了吗?”
看来电显示知道是吾郎打来的,千明一下子来了精神,可电话那头的回答却令她很意外。
千明神色如初,那男人又挑衅似的把脸凑了过来。
“不是,她还没回家。不过刚才青山教室那边来电话了。”
“我们前任董事长也是从大岛校长您这儿认识了女人的厉害。什么道德危机有个屁用,男人不敢做的事儿都敢做。就连把曾经共患难的老公赶下台也做得干脆利索。对了,说起来……”
“说什么了?”
不出所料。二代小出这么快就放出了毒舌。
“说兰去上班了。”
“我父亲时常感叹千叶私塾自从换了女校长就不得了了。就算守株待兔都能招来学生的时代,千叶私塾也还在积极推动家访,营销能力那是数一数二的。他还不服气呢,说教学上本来赢了,只是输了在公关上。哈哈哈哈。”
上班。千明刚松了一口气,吾郎又和她说了另一个情况。
看来他是已经离任的前任小出社长的儿子。RC学园是曾在津田沼之战中与千叶私塾兵戎相见的旧敌。前任小出社长在生源争夺战中败北,短短两年就不得不撤出津田沼。说获胜组的千明曾经关照过他,这明显就是挖苦。
坐在校长室的办公桌前,背对着从玻璃窗照进来的午后阳光,兰在打印出来给学生家的道歉信上签了字,快速折成三折放入印有兰花的信封里。涂胶水、封口、贴邮票一气呵成。她把封好的信放在桌上一大摞信的最上面,紧接着又伸手去拿下一张。
千明一听那私塾的名字,脸就沉了下来。
“真是的。”兰板着脸一边专心手里的重复性动作,一边冲着办公桌前的客用沙发无奈地叹了口气。
“初次见面,我是RC学园的现任董事长小出。听说大岛校长之前对我的父亲非常关照。”
“出了这么大的事儿,我哪有心思去水族馆看金枪鱼啊?”
对方看上去四十来岁,千明并不认识他。
慌忙从葛西赶过来的母女俩一言不发。蕗子难掩一脸的尴尬,身旁的千明也像丢了魂似的只顾着发呆。在电话里听吾郎说,中学生的家长撤回了报案,瞬时间积压在身体里的疲劳如洪水般倾泻出来。
“您是千叶私塾的大岛校长吧。”
“还不是因为担心你吗?从昨天就一直……”
之前三次会谈均以破裂告终,看样子今天多半还是徒劳无功。台上的官员个个满面愁容,千明远远望见坐在末席的泉正在擦汗,不由得长叹了一口气。“您好。”紧接着她的叹息声,传来邻座男人打招呼的声音。
吾郎忍不住埋怨兰,他也是一脸疲惫的邋遢胡子。
“没错!”“纯属越权行为!”“反对干扰营业!”他发言的过程中,周围不断有人发出强烈的声援。
兰的手停顿了片刻,她见面前的三个人垂头丧气得就像是刚被捞上来的金枪鱼,自己也显得有些不好意思了。
“希望文部省的诸位能认清私塾今天的现状。目前日本全国有大约三万五千所中小学校,相比较之下私塾的数量是四万九千家。统计数字表明,初中阶段就有八成的学生都在私塾上课。有需求才会扩大市场,对于孩子们来说,私塾已经成了不可或缺的学习场所。可为什么时至今日文部省仍然企图对我们实施管控呢?是不是太不合时宜了?”
“我怎么知道你们在找我?不然肯定会打声招呼的。”
此刻正在发言的是某私塾联盟的会长。
“我担惊受怕了一整晚,你到底去哪儿了?”
下午一点召开的文部官员和私塾人士对话会——名为对话实为“对决”或叫“对战”。
“去哪儿了?泷本美也家啊!”
在这些人尖锐的目光前方,官僚们并排坐在一张长条桌子后面。
“泷本美也?”
怎么看都像是个魑魅魍魉横行的魔窟。会场内坐着的都是知名大私塾的校长和各联盟的头目,千明感觉很不自在,于是便躲到最里面靠墙的角落去了。见面会被标榜为具有历史意义的一步,因为今天是最后一次,除了参会人员之外许多媒体工作者也蜂拥而至,加起来有一百多人。屋里闷得透不过起来,感觉空气都凝滞了。
“就是那个女学生。”
文部省认可了私塾。她呆立着不动,好像还不能完全领会其中的意思。眼看那抹艳绿色渐渐远去,成了一个模糊的小点。
“啊。”
边接电话边追着兰的千明此刻停住了脚步。
“这还用想吗?我是私塾的负责人啊!总不能真去看金枪鱼吧。”
“文部省公开宣布,认可私塾为学校的辅助机构。”
三个人都不说话了,他们谁也没想到兰去了学生家。可是听她这么一说,又觉得确实有道理。
“相反?”
“不过吃了闭门羹,那家长气得发疯,根本就不听我的道歉。可我又不想回家,就去了熟人家里。”
“不是,正相反。”
“熟人?”
千明咬紧了牙关,而国分寺的声音听起来有些难以捉摸。
“有啊,我总也有一两个能收留我的熟人吧。”
“到底,又施加什么压力了?”
兰气哼哼地说着,像是看穿了大家心里的想法。
难道这次要让私塾从地球上消失吗?
“经过一个晚上理清头绪,我今天又去了。其实当时只是想,不管怎么样都要再试试,才又去拜访了泷本家。”
“文部省?又怎么了?”
可没想到,学生父母的态度和前一天有了一百八十度的转变,他们略显慌张地将兰迎进屋,又告诉她说已经撤回了之前的报案。
“是这样的,文部省……”
“不是被你说服的?”
千明接电话前就猜到肯定出什么事了,不出所料,很少听到国分寺语气这么慌张。
“不是,不是,是因为弄清了真相。当时他们一气之下报了警,可是仔细追问女儿才知道,是泷本美也自己提出要老师帮她介绍援交对象的。”
“打扰您和家人欢聚了,实在抱歉。我刚看了今天的晚报,无论如何想和您说一下。”
所有人都开始怀疑自己的耳朵了。
没有特殊情况国分寺是不会打千明手机的,更何况他知道今天全家聚餐的事儿。
“这件事由泷本美也而起,当然了,和她一起商量的还是老师。可对于她父母来说就如同晴天霹雳,本来他们以为自己女儿是百分之百的受害者。可能是担心这么闹下去反而会伤害女儿的名誉,所以就想赶紧把这件事了结了。可是……”
终于在通往车站的人行道前方发现了那抹耀眼的绿色,可几乎同时手机响了,好像就为了要阻止她追上去似的。千明不能无视手提包里传出的声音,因为那是国分寺的来电铃声。
已经晚了,兰说着又拿起一封道歉信。
不在酒店大堂,大门口也没有,到底去哪儿了?
“早就在网上传开了。这不是吗?家长的问询电话和退学申请全都来了。”
是要回去了吗?千明急忙把服务生叫来结账,随后便冲出了餐厅。她强忍着膝盖的疼痛,到处寻找兰的踪影。
的确,从刚才开始每隔不到十分钟就听到有电话铃响,好像是美代子正在另一个房间里想办法应付呢。
说完就站起身,踩着高跟鞋“嘎嘎嘎”地朝门口走去。
“兰,你怎么说得就像跟自己没关系一样,这件事难道不是很严重吗?”
“妈,您愿意怎样都行。”
千明像突然醒过神来似的改变了声调。
这次兰终于小声嘟囔了一句。
“接下来你是怎么打算的?”
不如干脆冲自己发通脾气,千明屏息等待着,可兰却低头盯着渗进桌布的一块污渍一动不动。千明忍不住继续问:“你是怎么想的?”
“总之既然已经这样了,就要做好心理准备。”
真的是那样吗?难道自己误读了兰的本意?可兰为什么没像平时那样发作呢?
兰表情凝重,能看出她眼睛下面深深的黑眼圈。
——只想暂时离开父母去试试自己的能力。我觉得不管怎样,最终她还是打算回到千叶私塾的。
“我很清楚就凭这样一封道歉信根本不可能得到谅解。家长把孩子托付给我们,可教师竟然和卖淫扯上关系,这对私塾来说就是致命的打击。弄不好就会和常见的那些垃圾私塾落得同一个下场。”
兰眼睛里的光熄灭了。她什么都没说,像是受了很大的打击,低垂着眼睛,脸上没有丝毫表情。这让千明想起了国分寺的话。
“什么下场?”
“我想让国分寺接替我。”
“学生一个个离去,只能静静地等死。”
此时她发现兰的眼睛深处闪出一道光,千明开始犹豫要不要把下面的话咽回去,可是头一开就收不住了。
听兰的口气好像已经放弃了重振私塾的希望,这到底是她的真心话,还是虚张声势?千明感到十分困惑,就在这时身旁的蕗子先开口了。
“是这样的,我已经过六十岁了,考虑是不是该从校长的位置上退下来。”
“兰,你只不过是‘表面冷漠’吧。”
虽说气氛不太好,但事已至此也没其他办法,千明一咬牙就说了出来。
“啊?你说什么?”
“有什么话就快说吧,学校的人还等着我呢。”
“内心并不是那么想的对吧?你的目标不就是办一所新式的私塾吗?现在刚刚处在摸索尝试的阶段啊。”
“黑幕?”
兰高速运转的手指突然停住了。
“果然,突然叫我一起吃饭,一猜就是有黑幕。”
“说实话,我自己也不知道了。到底为什么要做这些摸索尝试?”
上田家三口人刚走,兰就交叉起两只鲜绿色的衣袖。
“啊?”
“不用管我们,你们俩好好聊吧。”
“其实一开始我就不知道,只是觉得既然进了这个行业就必须做到最好。和妈妈你们一样,我心里也始终有个疑问,自己是不是根本不适合这个工作?”
见千明有些支吾,蕗子马上站起身,招呼孩子们说一起去楼上的瞭望台看看。她知道今天千明约兰过来是为了什么。
“兰……”
“那是……”
“你们也一直都这么想的吧。”
“妈你一向不关心我们私塾的,这又是刮的哪阵风啊?”
被兰这么一问,三个人不约而同地低下了头,没有人否定。拜托,你们倒是说点儿什么啊!千明心里大喊着,可她发觉那两个人也和自己想的差不多。
多疑的兰又把矛头指向千明。
“之前好歹都对付着过来了,这次就感觉终于还是露出马脚了。”
“和那些自以为是的老教师相比,年轻漂亮的老师更受欢迎。谁愿意在满是汗臭味的教室里学习啊?当然是整洁优美的环境更好了。现在这个时代需要包装。倒是……”
“说什么呢!兰……”
“啊?”
“我今天见了泷本美也,她说想和我单独聊聊,我就去了那孩子的房间。”
“我们那儿全是美女,就是看外表选的。”
兰的声音渐渐失去了往日的强硬。
“名字不记得了,是个美女。”
“我本来也有各种猜想,没想到就是个很普通的中学生。看那张天真无邪的脸,真的还是个孩子。她哭着央求我不要辞退老师。”
“还可以?老师是哪个?”
“啊?”
“嗯,还可以吧。”
“她说因为想赶紧从家里搬出去一个人生活,所以很需要钱,就去求老师,老师只是在帮她而已。因为老师总帮着自己,所以什么都愿意和老师说。还说不做好孩子也挺好的,不管是在家还是在学校都必须做个好孩子,只有在私塾可以做回真正的自己。上私塾很开心,可今后再也不能去了,但至少别辞退老师。”
“最要紧的课题教学怎么样?”
兰的手肘撑在那一大摞道歉信前面,脸埋在手掌里。
兰稍微平静了一些,转头看着一郎。
“我从来都没好好思考过,私塾对于孩子们来说是什么样的地方,照管这些孩子又是怎么一回事。身为校长,我竟然糊涂到这种地步……”
“然后呢?”
没有声响,也不让人看到她的眼泪,只有西服硬朗的肩部在微微颤抖。这孩子是这样哭的吗?千明忽然站了起来,她忍不住想过去抱住女儿的肩膀。
“不知道你私塾经营得好不好,今后能不能做下去,有点儿担心而已。最近你接受《私塾界》采访时说的那些我也听不太懂,就想知道最要紧的课堂教学怎么样,所以才让阿一去体验了一下。”
就在那一瞬间兰开口了。
千明边叹气边安抚。今天她实在太累了,实在没劲再和气急败坏的兰争辩什么。
“拜托,让我一个人待会儿。”
“兰你冷静点,没提前打招呼是我不对。可我真没有其他意思,就是替你瞎操心呗。”
刚迈出的腿停在了半空中。这次终于用尽了气力,整个世界一片昏暗。
“哼,妈你干得出来!那种事儿你干得出来!”
……怎么?
“你说什么啊,那怎么可能啊!”
充满金色阳光的房间莫名其妙地变暗了,看不到兰、蕗子和吾郎在哪儿。突然消失的意识里,只模模糊糊地听见有声音在呼唤自己。妈!妈!妈!
“派人调查自己女儿的学校,您真是太过分了!是要窃取我们的教学方法吗?现在您把我都当竞争对手了?”
今天又做梦了。
兰把勺子摔在圆桌上大吼起来,杏吓得直往后仰。
为什么呢?梦里的千明总在家里的油印机前拼命地工作。那时候千叶私塾还叫八千代私塾,印好的讲义都堆在起居室的地上,四周充满了刺鼻的油墨味。上课的时间临近,孩子们就要兴高采烈地来了,可是教材还没准备好。
“妈!”
每次都是如此,千明披头散发地催促着自己,快点!快点!快点!握着辊子的手掌心里沁满了冰凉的汗水。
“是我,让阿一去的。”千明略显忐忑地说,“我让他去看看你们私塾都是怎么上课的。”
嘎达一声,大门响了。啊啊,已经来了。怎么办?可是从走廊探头进来的竟然是穿着军装的父亲,他手里还拿着棒球手套和球。千明,我们去院子里玩投接球吧!父亲举着棒球说。爸,你说什么呢?马上就要上课了,我哪有时间!可父亲似乎并不介意千明的大嚷大叫,他踩着地上的讲义走过来。走呀,去玩投接球吧,你看外面天气多好,小风一吹多舒服啊!他无忧无虑地笑着,也不知道什么时候,那张天真无邪的脸变成了吾郎的脸。
千明和蕗子面面相觑,心想这回露馅了。圆桌上的气氛立刻紧张起来。
别闹了!现在没工夫玩,你自己看看就知道了!感觉只有自己被塞进了没风的地窖,心里很不舒服。
“我私塾的小册子?你从哪儿拿到的?”
总是在自己愤愤不平大声抗议的时候,梦就醒了。
“什么?”兰皱起眉头。
打扰千明的有时候是拿着扫帚的赖子,有时候是被御手洗团子[4]的糖蜜搞得满手黏糊糊的女儿们,有好几种版本。而出场最多的还是父亲和吾郎的双重角色。
一郎护着杏插进来说了一句。
这天也是。别玩了,赶紧准备上课!她正在梦里对着黑发的丈夫抱怨,突然梦醒了,睁开眼,身边坐着白发的吾郎。
“那是小册子,兰俱乐部的。”
“你在梦里也是那么气势汹汹的,总说梦话。”
“就是哥哥拿回来那本。”
一瞬间,千明的意识被拽回到充满了消毒水气味的病房。吾郎在床旁边呵呵呵地笑着,身后是蕗子一家。
“书?”
“外婆,你没事吧?”
“书上的照片。”
“没事,就是做了个梦。”
“啊,暂停?这又是什么?什么照片?”
“什么梦?”
杏接着一郎的话小声嘀咕着。
“黄金时代[5]。”
“那照片里的衣服,应该是暂停吧。”
“那是什么?”
兰今天穿的翻领连衣裙的确是很扎眼的鲜绿色,配上胸前那条珍珠项链更衬托出一种特有的光泽感。她以前总爱穿一身黑,独立之后着装品位也突然变了,可那个头盔似的波波头却一直没变,所以不管穿什么总给人感觉是一身战袍。
“和霸王龙的时代差不多久远啦。”
兰听完就一脸不高兴,千明和蕗子都忍不住乐了。
杏越听越糊涂了。就是恐龙!旁边的一郎小声告诉她。
“衣服,亮眼的绿色,信号灯……”
“妈您都开始追忆往昔啦,看来是睡足了。好事儿啊,彻底地放松一下,把过去的疲劳通通赶走。”
“说清楚点儿!”
蕗子笑着回头看了看窗边的小桌。
“啊,那个啊就是那个……”
“兰刚才也来了,向妈妈问好呢。”
“前进是什么?”
吾郎送的玻璃花瓶里插着今早还没有的淡红色大波斯菊,那是千明最喜欢的花。过去在八千代台旧家的院子里也总是大片地盛开着。想到那些生命力旺盛的花朵,千明仿佛又融入了过去的时光。现实感渐渐退去,如同此刻依然是梦的延续,被推入了似睡非睡的状态里。
“兰,兰,行了吧,不叫姨。”
住进东京医院的这一周里,可能是服药的关系,千明总是徘徊在世阿弥[6]梦幻能中演绎的梦境与现实的夹缝里。
“谁啊,什么姨、姨的?”
自从那天在兰的私塾失去意识,转眼间一切都在快速地发生着变化。昏倒本身只是疲劳和失水导致的贫血造成的,但千明最近一段时间总是食欲不振,蕗子不放心,就让她做了个详细检查,结果发现夺走了赖子生命的那种病正在侵蚀着千明的身体。
一郎和杏说的悄悄话全都被耳朵尖的兰听见了。
怎么会这样?在母亲去世的年纪,患上了和母亲相同的病。
“你看兰姨穿的衣服,今天这叫‘前进’。”
永远无法抵抗赤坂家的血缘。一时间全家人都变得灰心丧气,幸好千明和赖子相比有些方面还不算太糟。
讨论教育的大人和不说话只顾吃的孩子。一直到吃光了七大盘菜,甜点杏仁豆腐上桌,这幅构图才终于被打破。
首先是发现得早,再就是病灶的位置对生命威胁不大。吾郎拜托过去教过的学生介绍了一位不错的医生。
大人们正围绕着三年后将要推行的新学习指导要领交换意见,而一郎和杏开口就只为了吃东西,他俩像比赛似的吃光了盘子里的饭菜。尤其是正处在发育期的一郎,食量大得惊人。可能因为太累了,千明都没怎么动筷子,她那份也被一郎吃得精光,连当配菜用的香芹都一根没剩。
经过几次和医生的充分交流,大家逐渐恢复了平静,应该说能在初期阶段发现已经是不幸中的万幸了。
“另一方面又说要减少三成的学习任务,以为这样就能消灭落后生了吗?文部省那帮官僚是不是脑子出问题了?”
而千明自己从一开始就打定主意全听医生的。外行和专家,在她看来有着严格的分界线。对于专家擅长的领域,外行瞎插嘴是不会有好结果的。自己能做的只是不要慌张,就像沉入海底的贝壳一样静静地去接受危机。一年三百六十五天,作为校长天天被逼着做各种决定,现在终于可以让别人为自己做决定了,反而感觉轻松了不少。
“不管是‘新学力观’还是‘生存能力’,出发点都是好的,可到头来只是换了个角度给学生打分。现在什么都要打分,感觉孩子们身上的枷锁真是越来越多了。”
尽管如此,“死”这个字还是会在某个瞬间突然出现在脑海里,让她面对内心不断涌出的恐惧瑟瑟发抖。这条命已经时日无多了?自己死了千叶私塾会怎样?女儿们,尤其是兰会怎样?私塾和文部省的和解不是只有一步之遥了吗?纷繁纠葛的教育改革前景如何?这样的教育环境将会带给孙辈们怎么样的未来?没想到竟然有这么多想要亲眼见证和未完成的事情,仅仅是对生命无限的留恋就足以把自己击垮了。
“文部省这次又提了个‘生存能力’,这又是要干什么啊?只要别再有那么多假装听话的孩子就好。”
——像一把无往不至的匕首,又像是一弯绝不会圆满的月亮。
和普通家庭不太一样的是,他们聊天的话题总离不开教育。两个私塾经营者和一个学校教师,碍着面子也只能聊这些。特别是千明和兰相互牵制着,为了避开职场的话题,自然就多谈一些社会普遍的教育问题了。
有时候,回想起吾郎评价她的这句话,千明不禁要嘲笑自己。都到这时候了,难道还想要圆满吗?
晚餐预订的是海滨幕张站附近一家酒店里的中餐厅,约好和兰、一郎在大堂会合,一家人共进晚餐。兰虽然一直推说太忙不想来,可是见了面还是和大家聊得热火朝天。
“妈,药好像起作用了。那我就先走了。”
玩了一整天,离开游乐园时千明的膝盖已经开始抗议了。拖着到处都疼的身体前往舞滨站的路上,忽然看见马路中间有一坨狗屎,千明莫名其妙地松了口气。人上了年纪,不再像过去那样执迷于无垃圾国度的梦想了。
是蕗子的声音。千明从半睡半醒中艰难地睁开眼睛,看到了女儿温暖的笑容。
千明不住地感叹,结果还被蕗子嘲笑她这个外婆“看自家孩子哪儿都好”。
“明天我请了半天假,会尽量早点来。”
“小杏是个朴实的孩子,她的人生一定会是丰富多彩的。”
“哎呀,不用特意请假的。”
最后去了商店,杏闪着像灰姑娘似的大眼睛,专心挑起了礼物。比来比去剩下两个备选:一个是罐装的糖果,另一个是盒装的曲奇饼。她左思右想选了后者,理由是“糖果的罐子虽然可爱,但是里面的糖太少了”。相当有主见。
“那怎么行?兰也会来的。”
“我要去给哥哥和兰买礼物!”
“那孩子现在那么忙,哪有时间?”
也不知道中午之前她木呆呆的表情是因为太困了,还是杏已经用她自己的方式找回了快乐。
“对女儿来说,妈妈的手术可是头等大事。菜菜也特别不放心呢。”
从小睡中醒来的杏像充满了电似的又变得活蹦乱跳了,一日券也用到了尽兴。匹诺曹的冒险之旅、爱丽丝的茶会、热带雨林巡游、卡丁车、小小世界。她最喜欢的是小飞象旋转世界。好在不用排长队,就为了“一定要坐上粉色的小象”,连续穿了三次闸门。
想到因为特殊情况不能马上回国的三女儿,千明觉得自己现在还不能倒下,求生的欲望又被点燃了。
继承了赤坂血统的女人,都会精打细算。
“妈,等你出院了,我们可以一起去看看能剧什么的。你之前活得太辛苦了,也该好好享受一下人生了。”
“买一日券的钱太可惜啦!”
或许是为了调节气氛,蕗子说话时还哼着小曲。吾郎也在一旁笑着说:
“啊?”
“哇,听着不错嘛,你们也记得带上我呗。”
“太可惜啦!”
人上了年纪,轻松的笑容里又多了几分从容。千明望着吾郎,忽然心里又闹起了小别扭,扭过头不高兴地说:
杏就像只被蓝天带走的红色气球,千明和蕗子跟着她站起身来。
“哼,你不是对能剧一点都不感兴趣吗?”
“妈妈,外婆,快走啦!”
“没有的事。是你总是一个人去,也不叫我。”
为什么这时候会提到三女儿的名字?千明有些不解,刚想追问下去,坐在蕗子腿上的杏突然睁开眼睛,像是被明媚的蓝天吓到了似的一跃而起。
“你脑子里就只有上课那点事。”
“菜菜美?”
“我现在可不一样了,还听宇多田光的歌呢!”
“这点你们俩倒是挺像的,爸也一直这么说。不过最近想到菜菜美,又觉得一直这么下去不太好。”
“你是认真的吗?”
“那也没什么好谈的了,不过就是一张纸的事。”
说不感谢是不可能的。虽然只有户口本儿上的夫妻关系,但现在还像家人一样亲亲热热地相处着,吾郎这个男人特有的阳光照亮了此刻的千明。虽然她心里承认,但偶尔还会故意找碴儿,可能是因为住院生活让人闲得发慌吧。
“还是见面好好谈一次吧。户籍的事情也该说一下。”
人但凡空下来了,就喜欢回忆,越是过去不敢直视的窘境越要抻着脖子看,自寻烦恼。二十个春秋都过去了,千明发现自己还在对一枝的事耿耿于怀。原来人心是这般无药可救,既可悲又可笑。
千明半开玩笑地说,蕗子倒还是一本正经的。
“啊呀,妈你可真是个天气屋[7],我爸特意来看你,还说这些。”
“我?事到如今,见面又能怎么样?”
“妈妈,姥姥是卖天气的吗?”
“不过,估计是流浪的生活过够了,他终于打算安定下来了。妈,你就不想见见我爸吗?”
“傻瓜,天气屋是说情绪多变。”
上田比任何人都更敬重吾郎,既然连他也认可了吾郎的转变,千明心里多少感觉踏实了一些。
“没关系,明天又转晴了。”
“是吗?阿纯他也……”
温馨的对话在耳边回荡,千明又一次被带入了和煦的梦乡。
“他去了很多国家旅行,随遇而安地做着这样那样的事情,没想到这种生活特别适合他。阿纯也经常说,和在千叶私塾那会儿相比,现在的爸爸更生龙活虎呢。”
做了很多梦,又想起了很多事。恨了,又忘记了。
“哦。”
不知道为什么,到了这个年纪,千明每次从梦中醒来都感觉像获得了一次新生。
“爸爸他变化很大。虽说本来就是个开朗的人吧,但现在可以说是彻底释放,或者是冲破束缚了吧。”
千明终于醒了,到术后第五天也有了足够的体力能和女儿们慢悠悠地聊天。
“嗯?”
所幸没有发现肿瘤转移,医生切除局部肿瘤也没花太多时间。除了手术创伤部位抽搐式的疼痛之外,大体上预后还不错。千明已经烦透了死气沉沉的病房,她叫上来探病的蕗子和兰一起去了医院的中庭,三人围坐在玻璃天井下面露台的小桌旁聊天。
“他变了。”
正午刚过,天气格外晴朗。进入十月,室外的空气渐渐变凉,不过隔着玻璃照进来的阳光依旧耀眼,拖着长长机尾云的天空也蓝得叫人心醉。成天对着白色天花板的千明此刻沉浸在难以言喻的释放之中,像是自己也获得了那抹明媚的色彩,又像是终于可以无所顾忌地回归万物了。
“没事的,不用什么都和我说。”
唯有一件事让人纳闷。两天没见,兰换了发型。原来那个像摘不掉的头盔一样的波波头不见了,剪了个让脸部线条看起来很清爽的短发。
“我带着孩子们去见过他几次。”
“这?”
“是吗?”
可能是不想让她俩总盯着自己看,兰干脆主动开口了。
“爸爸他,现在在日本。”
“我可不是为了什么从头再来才剪头的啊。”
喝光了米奇杯子里的果汁,蕗子眼里的迟疑也不见了。
“还是留下了一点啊。”
“嗯。”
“什么?”
蕗子正打算喝掉杏剩下的果汁,忽然停住了。
“伤口。”
“不过,你和他现在还有联系吧?”
千明看的不是头发,而是兰额头上那个淡粉色的疤痕。
之前两人一直刻意回避的话题,这么自然就说出来了。这也算是梦幻王国的一大魔力吧。
“啊,这个?这个无所谓。”
“大概就是血缘注定的吧。”
“难道你不是因为介意才用刘海儿遮住的吗?”
自从那次在秋田重逢,母女俩经常通过书信或电话沟通,一点点修复着那条被剪断的线。上田去世之后,“一定要保护好一郎和杏”共同的想法将两人紧紧相连,又开始了在同一屋檐下的生活。她们彼此适应着生活的剧变,竭尽全力帮助孩子们从失去父亲的悲伤中走出来,根本无暇提及那些往事。
这问题千明之前一直问不出口,兰的脸颊微微泛红,略显焦躁地耸了耸鼻子。
想到和吾郎的离别,千明忍不住偷瞄蕗子的表情。
“我并不在乎别人怎么看。把伤疤遮住只是因为感到羞耻。”
——那件事,蕗子是什么时候原谅我的?或许还没有原谅?
“因为伤疤?”
千明的父亲在她很小时就战死了,未婚妈妈生下的蕗子也失去了自己视同生父一般亲近的吾郎。
“不是,因为自己。”
赤坂是千明的旧姓。千明、蕗子、杏。的确,继承赤坂血统的女人都缺少父爱的呵护。
“自己?”
“这也许就是继承了赤坂血统女人的宿命吧。”
“自己的胆怯。”
蕗子声音里流露出她要和杏共同背负这一命运的决心。四十四岁,在这个年龄面对丈夫的离世,除了让自己更坚强蕗子别无选择。
像是为了避开妈妈和姐姐目光,兰故意把头歪到一边撇着嘴说:
“我也一样,不过这也没办法。是她自己吵着要来的,我们不可能把什么事情都想在前面。父亲的死,是这孩子注定要背负一生的命运。”
“我从来也没说过……其实我一直都特别害怕那种神啊鬼啊的东西。什么幽灵,什么超自然现象,还有占卜之类的。用化学公式无法准确解释的东西都让我感觉毛骨悚然。直到现在,提到诺查丹玛斯[8]的预言还会心惊肉跳。菜菜美说过那个嘴巴裂开的女人,我虽然表面上笑话她,其实心里怕得不行。所以那天晚上戴口罩的大婶过来搭话,我吓得魂都没了,最后还摔了个跟头,简直太丢人了。我就希望大家都别当回事,可爸爸他还一个劲地让我去医院。”
“我也太粗心了,根本就没往那儿想。”
兰边说边用指尖摩挲着额头上的伤。
环顾四周,有孩子的桌上的确都能看到爸爸的身影。难道杏并不是被这里顶级的娱乐设施惊呆了,而是在为父亲的缺席而忧伤?千明的视线渐渐模糊,眼前的梦幻王国也好像变成了一片幻影。
“每次看到这个伤口,我就感觉是在被迫面对自己的耻辱,心里很不舒服。”
“小杏可能有些伤心,别人家都有爸爸跟着一起来。”
除了吾郎,其他人都隐约察觉到了那次事故的原因。可二十年过去了,这还是第一次听兰亲口说出来。
千明说着拿出手绢要给杏擦汗,这时蕗子的一句话让她心里一紧。
“但我不想再假装看不见了。”
“这孩子,迪士尼迪士尼的都念叨那么久了。”
“是心境发生什么变化了吗?”
六月的初夏,炙热的阳光。在蕗子怀里熟睡的杏额头上渗出了汗珠。
兰没有直接回答母亲的问题,而是换了个话题。
平时最听话的杏难得这样给妈妈出难题。在园内餐厅的露天座位吃过午餐,她一副累到不行的样子,还是坚持不住睡着了。
“妈,我决定了,等今年的课程告一段落,我就离开教育这行。”
“雪貂和老鼠能玩到一起去吗?”
听到她如此决绝的宣布,原本靠在椅子上的千明颤颤巍巍地直起了腰。
“把粉红带来就好了。”
“为什么,突然……”
“晚上大家会一起吃饭哦!”
“那件事之后我一直在考虑。”
“不是说好了大家一起来的吗?”
“为什么呢?”
“她说对老鼠没兴趣。”
“我明白了自己的幼稚,仅此而已。”
“兰也来就好了。”
兰言辞果断,没有半点迟疑。
“他还要上学啊。而且哥哥已经过了和家人一起上游乐场的年纪啦。”
“自从我进入这个行业,有件事就始终想不明白——为什么不能把私塾当成单纯的生意来对待呢?”
“为什么哥哥不来啊?”
“生意?”
在鬼屋前排长队等着的时候,可能是昨晚没睡好的缘故,杏懒懒地靠在蕗子身上抱怨着。
“是,比如像奢华的料理,还有宝石之类的,标价会很高,但这就是生意,没人有半句怨言。只有私塾,因为提供有偿教育就要莫名其妙地背上某种负罪感。只有富人能享受的美容沙龙是众人垂涎的目标,而学费高昂的私塾却只能成为被攻击的靶子。同样是面对顾客,为什么会有这么大的差别呢?”
“我就说嘛,哥哥要是来了就好了。”
可是,兰说着便缩了缩藏在黑色翻领衬衫里的脖颈。
杏昨天晚上兴奋得睡不着,一直闹个不停。这会儿进了游乐园反而变老实了,只是呆呆地望着眼前的一切。加勒比海盗,汤姆索亚岛的木筏。看她那样子,好像还没玩就已经被征服了似的。
“经过这次的事我明白了。孩子们既是顾客又不是顾客。因为决定上不上私塾的,还有最终付钱的都不是他们,而是父母。来上私塾的这些孩子,不管什么时候在什么地方都是极其弱势的。我发现在这点上,私塾和其他生意有根本的区别。今后再也不敢用过去那种做生意的方式了。”
尽管如此,在千明看看来,那个生搬硬套的游乐园依然承载着过去的记忆,带给她无限怀念。而眼前迪士尼乐园美轮美奂的装饰和工作人员上了发条似的笑容,倒是让人感觉有些格格不入了。
既然已经想明白了,为什么不能从头再来呢?为什么不能继续前进,将知识的力量传授给弱势的孩子们,实现私塾真正的价值呢?
当时老百姓人人向往的谷津游乐园,现在想起来不过是在经济发展过程中,战败国为了撑场面赶鸭子上架的速成品。所有人都在看样学样地表演着所谓的“娱乐”。
想说的话有很多,但千明在犹豫要不要说出口。不光因为兰是个听不进劝的人,最重要的是,好多年没见过她这样温和的表情了。
望着眼前汹涌的人潮和超大的占地面积,千明暗自回想起如今已不复存在的谷津游乐园。那是和赖子、蕗子还有吾郎全家人一起出行为数不多的记忆之一。当时还在上小学的蕗子如今已经做了母亲,当时身为人母的自己也做上了外婆。杏今年都七岁了,牵着她的小手,千明好像乘上了时光穿梭机,她难以抑制地陷入了对逝去时光的无尽追忆中。
“不干私塾的话,你做什么呢?”
“要说,这美国人下功夫弄出来的东西就是不一样。”
“嗯,做点什么呢?现在是备考的紧要关头,还是先把这些孩子送走了再考虑吧。”
难得一个出游的好天气,虽说是工作日,东京迪士尼乐园里和家人、恋人一同游玩的人还真是不少。到处都是闪光灯闪个不停,孩子们的笑声哭声交织在一起,好不热闹,身着白色工装的清洁工动作轻盈地穿梭在游客当中。周围的一切都炫目到有些刺眼。
“你不想回千叶私塾吗?”
不知道是不是杏的晴天娃娃起了作用,周三是个大晴天,碧蓝色的天空中看不到一丝云朵。看来,一直担心的梅雨前锋还在太平洋上原地踏步呢。
“不想,不想。我不是说了吗,要离开私塾。”
杏读书的一年级三班爆发了咽结膜热,就是常说的游泳池热,上周六开始就全班停课了。杏倒没被传染,就是成天待在家里无聊得要命,一直央求着想出去玩玩。平时照顾得少,本来就感觉对不住这孩子,所以她一撒娇千明马上败下阵来,决定赶在后天周三,蕗子工作的小学建校纪念日那天,带杏去她一直日思夜想的梦幻王国。
“可是兰,你不是想继承千叶私塾吗?”
一说起这个千明也笑了。
蕗子问得直截了当。
“可别再让其他人知道了哈。”
“不然干吗要和爸爸买股份?”
“看来,小杏终于把停课给利用上啦。”
“那不过想学着妈的样子,捣捣乱而已。”
国分寺的表情放松下来。
兰一副不以为然的样子。
“啊,那个啊……”
“让我发泄一下总可以吧,再怎么说都是我的位置被人抢走了。”
“我本来也打算好好和兰聊一下的。后天要带外孙女出去玩,想叫上她一起吃晚餐。”
“位置?”
饭后国分寺对千明说,千明也没有异议。
“千叶私塾下一代的头号人物啊。现在想想挺可笑的,可我从进私塾第一天起就认为那个位置是给自己留的。”
“不管怎样,您先问问兰的意思吧。之后的事,之后再说。”
“你觉得校长的位置是自己的?”
千明没再往下说了,这时候她点的炒蔬菜套餐和国分寺点的炸竹荚鱼套餐都端了上来,两个人在略显尴尬的气氛中拿起了筷子。最近千明的饭量忽然变小,没吃之前她先把自己碗里的米饭拨给了国分寺一半。现在这样的举动已经变得很自然了,对她来说国分寺比兰更像是自己的家人。有什么理由非要执着于血缘呢?
“也可以这么说吧,反正就是头把交椅。再怎么说,我从小到大都要求自己必须当第一。姐姐是不会明白的。”
“你说兰?怎么可能!”
兰苦笑着说。
“只想暂时离开父母去试试自己的能力。我觉得不管怎样,最终她还是打算回到千叶私塾的。”
“因为姐姐一直都有很多位子。不管什么时候在什么地方都被大家喜欢和接纳,我心里一直很羡慕姐姐这点。”
“武士修行?”
“哪有……”
“真是那样吗?在我看来,现在的兰俱乐部只是兰的一种尝试,她明知道存在各种问题,还故意去打破以往的常规,对于她来说不过只是一种武士修行罢了。”
“而我却正相反。和谁都相处不好,冲突、离群、不知不觉就剩下自己一个人了。唉,可能是自己不好吧,感觉哪儿都找不到一个容身之处。”
千明一副已经想开的样子,可国分寺的表情却并未转晴。
所有人眼中好强、任性、算计的二女儿,此刻第一次卸下武装,袒露出内心最柔弱的部分。面对真实的她,千明不由得闭上了双眼。眼里是兰小时候的样子,走路大步流星,就算绊倒了也一声不吭地爬起来,就是不想让任何人注意到她摔倒。
“首先,那孩子选择了个别辅导,和我们走的是完全相反的路。没想到现在干得好像也还不错,就随她去干自己喜欢干的吧。”
“可是,有一回我考了全班第一后,好像突然开窍了。是最高处。把最高处当成自己的位置不是挺好吗?假使能站在那儿,所有人都会夸奖我,就可以扬眉吐气了。而且只要我拼了命地学习,谁也不敢说让我离开。哪怕孤单一人也无所谓,只要站在最上面就不丢人。”
关于能否让兰继承私塾的问题,千明也从几年前就开始考虑了,所以才能回答得那么干脆。
兰沉默了,她的话让人心疼。周围没有其他人,露台笼罩在一片寂静之中。不知道从哪儿飞进来一只小蝴蝶,在三个人的头顶轻快地飞来飞去。它刚要停在兰一动不动的肩膀上,忽然又改变主意,扇动着黄色的小翅膀,飞到蕗子坐的椅子靠背上休息了。兰使了个眼色好像在说,看吧,连蝴蝶都嫌弃我。千明却假装没看见。
“兰可不行,她胜任不了。”
在那个你追我赶的经济高速发展期,所有人都被迫和周围人竞争,挤破脑袋也要成为新时代的胜利者。和菜菜美的彷徨无措不同,可以说,兰很享受获胜的滋味。千明一直觉得她是和那个时代完美同步的孩子。
“这个和那个是两回事。再怎么说,校长还有兰这个名正言顺的继承人呢!”
可事实是那样的吗?不管是童年时代、学生时代还是进私塾工作之后,兰奋不顾身追求的,仅仅是自己的位置吗——
“不就是嘴不饶人吗?可你对孩子们是真的好啊。多亏你想出那个补习室的点子,这些年来帮多少孩子摘掉了差生的帽子啊!”
不知不觉的用力让腹部的刀口疼到钻心。不过,千明心里想着,真是那样的话,兰如今决定退出这场战斗,不就可以彻底解脱、回到平地上了吗?
“我那点儿器量怎么敢和吾郎老师相提并论呢?我这人一堆缺点,校长您是了解的呀。”
“我……其实我小时候也在心里羡慕兰。”
“初任校长当年只有二十二岁。”
蕗子的话打破了沉默。千明倏地转过头,兰也用不解的眼神望着姐姐。
“您过誉了,我才四十五岁,扛不起那么重的担子。”
“怎么可能,姐姐为什么会……”
“只要有你在,今后遇到再多的难题都能迎刃而解。”
“兰总是我行我素,自信满满,就算被妈妈责备也不放在心上,而且……”
这话并没有夸大。这两年因为和蕗子轮流照看两个孩子,千明经常提前下班。这无形中也给国分寺增加了负担,实际上他已经把这个担子接过来了。而眼下最关键的任务是——五年内将已经扩张到二十八个校区的规模缩小至十八个校区。如果缺了国分寺这个提议人的领导力,恐怕寸步难行。退出东京市场,专注在千叶地区做好特色的应试辅导。对于一路借着经济高速增长东风的千明来说,无论如何也提不出这种想法。
“而且什么?”
“我的时代已经过去了,现在带领千叶私塾的人是你。”
“你是爸爸亲生的孩子。”
“对不起。”
玻璃天井上好像有道裂缝,一阵看不见的旋风朝三人袭来。见妈妈和妹妹都呆呆地凝视着天空,蕗子露出浅浅的微笑。
“国分寺!”
“我已经习惯被大家叫成私生子了,所以并不太放在心上。可每当想到自己不是爸爸的亲生孩子,就会莫名伤心,感觉偌大的世界都没有我的容身之处……不过现在想想,也许正因为这样我才会一直那么努力吧。就算不能继承爸爸的血脉,至少也要继承他的头脑,当时还是孩子的我就是这样说服自己的。我竭尽全力去领会爸爸的教导,渐渐地,血缘就变得不那么重要了。”
“没那回事。校长您可是咱们千叶私塾的招牌,就算多几条皱纹也不影响啊。”
“姐姐……”
“哪有啊,真的已经到极限了。连电脑都用不好的老家伙,动不动就紧张得直出冷汗。我对于员工们来说已经没有帮助了。”
“兰,不管有没有血缘,我们都是大岛吾郎和大岛千明的女儿,还是那个倔强老太太赖子的外孙女。”
“校长您身体这么好,起码还能再干十年吧。”
所以没关系的。蕗子说话时,眼里流露出身为大姐的慈爱神情。
表情可以直接释义为“一笑置之”。
“不管遇上什么事,我们都不会轻易被打垮。兰可不是个软弱的孩子哦!不然怎么会一个人去学生家里道歉呢,还去了两次……”
“校长,您说什么呢?!”
蕗子说着说着哽咽了,她把手指伸向兰的额头。就在那一瞬,蝴蝶轻轻地飞回了空中。
两人在途中的快餐店里吃午餐,千明尽量让语气显得很轻松,国分寺的反应倒是在她的预料之中。
“兰是个坚强的孩子!”
“国分寺,有件事我考虑了很久。我也该从校长的位置上退下来了,你能接我的班吗?”
千明的目光被飞舞的黄色蝴蝶吸引了,转回头时,只见蕗子的手指已经从兰的额头移到了眼角。雪白的指尖轻拭着妹妹默默流淌的泪水——此情此景仿佛凝聚了这世上所有的光明。千明的身体颤抖着,眼前“生命”激荡的画面让她感动到窒息。能再多活些日子真好,不,能做这些孩子的母亲才是最好的。
一周后,千明向办公室主任国分寺说出了自己心中的打算。那天他们参加完围绕新学习指导要领中将学习任务减少三成这一内容展开的讨论会,一起返回了私塾。
出院那天,国分寺开着商务面包车来接千明。
时光荏苒,无论是逝去的,还是成长中的生命,都注定会被一股脑儿吞噬掉。
千明住院期间,国分寺从来没和她提起过工作的事情。好不容易逃离了医院的消毒水气味,千明马上抓住时机旧事重提。
当初心灰意冷地带着两个孩子回娘家的蕗子,最近也有好长时间没看到她红肿的眼圈了。
“国分寺,我想再次请求你,能不能接替我坐上校长的位置?我这个身体已经靠不住了,也该提前有个安排。”
黑色相框里四十七岁的上田,被太阳晒得黝黑的脸上始终洋溢着那憨厚的笑容。没想到喜欢钓鱼竟会惹来杀身之祸,一场翻船事故让他成了不归人。回想起两年前,千明现在心里还是堵得难受,只是不会再为他撇下妻儿早亡而叹息流泪了。
这次能平安活下来,千明心里首先考虑的就是把私塾后继的事尽快定下来。
——这孩子越来越像你了。再过几年就到你热心学生运动的那个年纪了,日子过得可真快啊!
国分寺好像也预感到了,并没有表现得很惊讶。但也看不出他对千明的询问有积极回应,从眼镜片后面的目光中读不出任何意味。
和赖子说完,千明又转向上田的遗照,这是两年前开始养成的习惯。
“兰那边不用担心,那孩子比任何人都更认可你的实力。今后你还要多多激励她才好。”
——阿纯,今天阿一给我帮忙了。
“……”
赖子的遗像没有回答。可总感觉照片里那双眼睛越来越平和了。
“当然,我也会在幕后助力的。墙上的污渍啊,窗框的灰尘之类的,我打算彻底清理一下。”
——教学质量好像还不错,据说前台装饰着鲜花。估计是经营得很顺利吧。我也差不多可以放心了。是时候了。
“……”
和过去一样,每天睡前,千明都会对佛龛里赖子的照片说上几句心里话。
“我的时代已经过去了,就让我做个开心的清洁阿婆吧。”
——妈,您可能没想到,您最担心的兰现在干得很好。虽然我一点儿都不清楚那孩子脑子里在想些什么。
不管千明说什么,手握方向盘的国分寺的表情都不为所动,始终保持着一张扑克脸。
这次,她头一回把一郎送去兰的地盘,是因为最近正在考虑一件事。
“校长,”他忽然转过头对千明说,“回家之前您要不要先去趟本部?”
借给兰的钱她每月都会按时归还,不过她从来没和千明聊起过关于私塾的事情,自从一个人搬到东京生活就再没主动回过家。千明也觉得贸然去问她工作上的事,自己又会忍不住想插手,还不如互不干涉、保持一个安全距离呢。
“啊?”
倒是兰独立之后,两人间出现了前所未有的平静。光鲜的教室配上靓丽的教师,兰俱乐部很快成了话题的焦点。兰更像是个企业家而不是校长,她事业做得风生水起,母女俩之间的距离也在慢慢拉大。
“想让您回去看看。”
千明借给兰一笔开私塾的启动资金,对于她挖走自己的员工也是睁一只眼闭一只眼。业内流传着各种关于母女俩决裂的猜测,其实两个人并不是因为吵架闹翻的。
千明没理由拒绝。三周没去了,她心里一直记挂着私塾。国分寺再次陷入沉默,几十分钟后车子驶入了津田沼本部的大门。
独立,太没问题了。先不说兰适不适合,就让她去体会一下站在高处的辛苦也好。成天听着兰对私塾运营的各个环节吹毛求疵,千明早就感觉无可奈何了。听说女儿要自己创业,她马上举双手赞成。倒是兰看起来有些失落,她本以为母亲会挽留自己的。
白天的教学楼里见不到孩子们的身影。“您回来啦!”在楼道里遇到员工们,大家都用温暖的笑容迎接千明的归来。她跟在国分寺后面一直走到了二层的最北边,那里不常有人走动。
“说得很好。”
“带我来补习室干吗?”
听完她气势汹汹的一番言辞,千明感觉自己的肩胛骨上生出了一对翅膀,身体忽然间变轻了。
“嘘——”
“我想走出校长女儿的影子,看看自己能做些什么。”
国分寺把食指放在嘴唇上。他轻轻转动门把手,打开一条十厘米左右的缝,有个人正坐在学生用的小课桌上写着什么,看头顶的发旋就知道是吾郎。
“我不认同千叶私塾的经营方针。”
“啊?”
兰离开千叶私塾,自立门户开设个别辅导塾兰俱乐部是在三年前。
为什么他会在这儿?千明怀疑是不是自己老花眼加重了,国分寺却悄声对她说:
那天晚上,千明把一郎带回来的小册子翻来覆去看了好几遍。她绞尽脑汁也想象不出,穿着一身红色套装出场的校长兰到底都说了些什么。
“他不让我告诉您。校长不在的这段时间,补习班的课都是吾郎老师帮您上的。”
自从1996年我们在青山开设首座校区,就作为私塾业界的一股新浪潮受到广泛关注。目前又增设了广尾和惠比寿两个校区,今后我们会继续发挥个别辅导的优势,竭尽全力帮助您的孩子提高成绩。
“哦。”
兰俱乐部的授课老师均不超过三十岁。现在学校教师高龄化日趋严重,孩子们都渴望与年轻老师交流。
“而且很快就进入了状态,还开始做起了平成版的吾郎式训练。我估计他昨天又一宿没睡。现在谁都拦不住他啊。”
兰俱乐部是一家新型的个别辅导私塾,它刷新了人们对私塾“狭小”“昏暗”“污浊”的固有印象。想让孩子们的大脑活跃起来,不仅需要高品质的授课,学习环境也至关重要。为了让您孩子的注意力达到高度集中,我们采用了最时尚简约的教室设计。
的确,吾郎全神贯注地写着练习题,根本没察觉到门外两人的耳语。虽然头发白了,皮肤黑得有些夸张,但在千明眼中,他此刻的样子和年轻时的身影重叠在了一起。
小册子装帧精美,封面上点缀着一朵蝴蝶兰。千明小心翼翼地翻开封皮,那个过去被叫成入学体验小旋风的大岛家二女儿——兰的端庄的大头照就印在上面。
勤杂工室的守护神。天生的教师。禁不住女人诱惑的好色吾郎。
“这是入塾指南手册。”
“他还是老样子。”
见外婆还不满意,一郎赶紧又递过来一本小册子封她的口。
“是啊,我告诉他这里原本是勤杂工室的时候,吾郎老师就说,既然这样就雇了我这个勤杂工老伯吧。”
“对了,还有这个。”
“他是这么说的?”
“没了?等一下……”
“不过很遗憾,目前千叶私塾没法负担清洁阿婆和勤杂工老伯两名闲散人员。”
“接待台上装饰了大簇的兰花,这点不错。问题就是太远了。没了。”
国分寺有意摆出一副郑重其事的架势。
一郎不停地用手抠下巴上的青春痘,千明提高了语调他也置若罔闻。
“既然是这种情况,您觉得让吾郎老师坐回校长的位置如何?”
“你感觉哪些方面不错,哪些方面有问题,仔细说来听听。好不容易装成初三的样子混进去的。”
“啊?”
每次都是这样,没说几句话就聊不下去了。看外表也是个有模有样的高一学生了,可是一张嘴还是那么不成熟,和初中时没什么两样。连刚上小学的杏都比他口齿伶俐,千明对此颇为忧心。
“恢复大岛吾郎的校长职位。”
“你这么说我也搞不懂啊。”
一瞬间,千明以为国分寺在开玩笑,可是看他的眼神却非常严肃。
“就是感觉。”
“我才四十五岁,要坐上私塾的头把交椅,无论是经验上还是人格气度上都略有不足,至少还要再学习一段时间。如果可能的话,我想跟在大岛吾郎身边。”
“什么?”
“国分寺……”
“觉得有点儿怪。”
“当然,这都是为了千叶私塾考虑。时至今日,吾郎老师仍然拥有一批坚定的追随者。如果我们再把大岛吾郎这块招牌打出去,很多过去他教过的学生一定会争先恐后地想把自己的孩子托付给他吧。而且这样做还能提升士气,那些因为校长生病变得意志消沉的老员工也能重新振作起来了。”
“什么?”
国分寺低下头恳请千明,而千明只是呆呆地望着天空。吾郎重回校长的位置,这是她连做梦都没想过的事。那样真的可以吗?
“是一对一的课程,所以听得很明白。不过……”
“可是……他本人会愿意吗?”
“课上得如何?”
“我去求他,多少次都可以,直到他同意为止。”
“老师也挺漂亮。”
“可是……他在财务方面一窍不通啊。”
“还有呢?”
“是的,这点我非常清楚,因此我和其他管理人员会全力协助的。”
“教室很漂亮。”
“可是……”
“再多说点儿啊。”
“校长。”
“嗯——还可以吧。”
国分寺制止了第三个“可是”,他望着千明的眼睛问:
“体验课上得怎么样?”
“我干脆直接问您吧,吾郎老师回来,您是高兴还是不高兴?”
见一郎肩上扛着粉红来到客厅,千明急忙催问他。
一记正中要害的直线球让千明顾不上思考,身体本能地晃了一下。
“阿一,快来汇报汇报!”
“说什么傻话呢!”
一郎每次回家都不会马上露脸。他习惯先上二楼千明的房间,在供奉着父亲遗像的佛龛前拜一拜。两年前失去了家里的顶梁柱,蕗子一家三口(和雪貂)搬到这里居住,从那时起一郎始终坚持这么做,的确是个孝顺的孩子。
她握紧拳头瞪着国分寺大喊一声。
正在埋头打电玩的杏回过头来,趴在她膝盖上的雪貂粉红也嗖地蹿下地朝门口奔去。
“怎么可能不高兴?”
“是哥哥!”
不可能不高兴啊。光是在这所教学楼里看到吾郎,就让她高兴得不敢相信这是现实了。
“我回来了!”
她不出声地念叨着,最近越发脆弱的泪腺又不听使唤了,身旁满脸笑容的国分寺也变得模糊起来。
一说到儿子的事,蕗子眼神都变了,声调也提高了一个八度。好像算准了时间似的,她话音刚落就听见大门口传来一郎的声音。
人生真是变幻莫测。那天晚上全家人在津田沼的家里庆祝千明出院,又一次让她深切地体会到这句话的含义。
“我不是说过吗,不让您随便给他零用钱!”
蕗子、兰、吾郎、一郎、杏。说好只有家里那几个人参加的,可围坐在摆满了蕗子拿手菜的餐桌前,千明却发现了一张陌生的面孔。
“他说学校社团休息,我就让他帮点儿忙,就当打一天工呗。”
兰身边端端正正地坐着一个微胖的娃娃脸男生。不知道是不是因为肉肉的很舒服,一向都特别认生的粉红竟然趴在他的大腿上一动不动。
“当然生气了。今天他不是还帮您去东京办事了吗?”
“佐原修平。”
“好了好了,至于那么生气吗?”
为庆祝千明出院干杯之后,面对全桌人的好奇,兰主动介绍了身边的男士。
“我家阿一可是表里如一、体谅父母的好孩子。不管心里想什么,只要听话不就行了?”
“我的男朋友。”
正在批改小测验的蕗子突然放下笔皱起眉头,一脸严肃地看着千明。她脸上的斑点比过去多了不少。
“哇——”一郎把一口生姜汽水喷了出来,吾郎筷子夹着的红烧芋头也掉在了桌上。其他几个人有的掐掐自己的脸,有的咳嗽不止,再就是到处找老花镜,总之全都不淡定了。
“啊?”
“我也可以有一两个男朋友吧!”
“表面上看又懂事又听话,可心里想什么谁也猜不透。怎么说呢,就是干什么都不积极,你家阿一不就是个典型吗?”
大家的反应让兰很是不爽,听她说这个佐原修平是一家鲜花老店家的公子,私塾和花店签订了全年的供花协议,两人就是这么认识并开始交往的。而且兰已经答应等兰俱乐部歇业之后就和他结婚。
六十岁之后,千明比以前爱絮叨了,一感慨起“最近的孩子”就停不下来。
“结婚?”
“孩子们也畏畏缩缩的,就是家长管得太多了。也难怪,最近的孩子越来越没主见了。”
此话一出又把所有人吓了一跳,大家都以为兰对结婚毫无兴趣。
“学生一挨批评妈妈就抗议,弄不好还会寄来一封告发信,弄得现在的年轻老师都跟惊弓之鸟似的。”
面对所有人清一色的惊讶表情,修平本人好像并不在意,倒是红着脸一副痴痴的样子。男人和女人真是难以捉摸的动物。
“戒备?”
“那,你是花店家的公子,就是说今后会继承家业了?”
“现在做家长的这代人小时候,体罚教育非常普遍,千叶县更是出了名的严苛。不知道是不是因为这个,他们对学校极度不信任。可能是不放心把孩子托付给学校吧,总之就是高度戒备。”
吾郎似乎又瞬间回归了现实。“不是的。”修平晃了晃他那可爱的圆脸。
坐在餐桌对面说话的是蕗子。
“我是二儿子,所以永远都排第二。”
“说起来我们学校也是,家长投诉比过去多了不少。”
“啊,是二儿子。”
“免费给孩子们补课,不说感谢就罢了,竟然还跑来告状。最近这种家长特别多,什么事儿都要挑刺。”
“还有,我上面有一个哥哥和两个姐姐。”
千明使劲用勺子搅动着杯底的砂糖,边叹气边抱怨着。
“那你是四个人里最小的了?”
“最近这些家长,简直不可理喻。”
“是的。还有,我比兰小四岁。”
备前烧[1]的马克杯里,咖啡上撒的一层奶精正在慢慢溶化。白色与褐色的分界线逐渐消失,形成几条模糊的带状拉花。年轻时千明只接受黑咖啡,忘了从什么时候开始不光是糖,连奶精都加上了。
“修平,别净说些没用的。”
“我们家阿彩说老师让她喝了橙汁,这到底是怎么回事?我们家孩子一向只吃有机的蔬菜水果,这要是喝坏了肚子谁来负责啊?!”
“这样啊,比兰小。”
“你好,我是大岛。”刚把听筒放到耳边,对方刺耳的声音把千明的老花镜都吓得掉到地上了。
“哥哥,他比兰姨小。”
千明正不停地按揉着手掌上的“明目穴”,刚才补习课上有个女生的妈妈打电话过来。
“呵呵。”
“校长,有家长来电话。”
“还有,我们第一次约会是在葛西的临海水族馆,回来时吃的金枪鱼套餐……”
这天也是,千明搞不清国分寺发来的次月计划书要怎么打开,只能向办公室的同事求助。好不容易打开了,又不会操作这个软件。本来用电脑是为了方便,可自己却被折腾得够呛。这老花眼对着屏幕也是越看越干,只能不停地眨巴。
“修平,别说了!”
关于是否引入Windows95的问题和兰展开激辩都是过去的事了。在平成十一年(1999年)的今天,在私塾内部使用邮件联系及下达指令早已成为一种常态。各种文件,包括上课用的练习试卷全都是用电脑打的。如此一来效率自然是提高了,可对于用惯了油印机的那代人来说,想要追上这日新月异的变化绝非易事。
千明开始还半信半疑,不相信这个少爷模样的男人能真心疼爱兰,甚至担心是最近常听说的婚姻诈骗。不过听着修平和大家聊天,她开始觉得这个人可能真的很适合兰。无论是面对一家人奇异的目光,兰的威吓,还是粘在高级西裤上粉红的毛,他都笑呵呵地丝毫不介意,那副大大咧咧的样子绝不输给吾郎。千明看到了他身上能赢得赤坂血统女人芳心的天性,也许正是因为身边有了这个维尼熊一样的男人,兰才能下决心剪掉刘海儿蜕去内心的铠甲吧。
回到办公室,千明趁自己还没忘赶紧发了邮件。
千明还沉浸在感慨当中,身边倒越来越热闹起来,餐桌上的紧张气氛解除了。蕗子和兰打趣,一个劲地追问他俩是怎么好上的。吾郎像是惊魂未定,一杯接一杯地喝着啤酒。一郎和杏一边饶有兴致地望着修平,一边把盘子里的糖醋里脊和春卷吃了个精光。曾经的分崩离析已经荡然无存,眼前有的只是其乐融融的阖家团聚。
只有一点,纸杯用完后应该尽快回收上来,手里有东西会分散孩子们的注意力。
如果阿纯在的话……上田的样子突然浮现在眼前,千明感到某种难以抑制的情绪涌上心头。“我失陪一下。”她假装去洗手间,离开了座位。
今天辛苦了。选择橙汁做课堂引导非常巧妙,唤起学生对难学科目的亲近感正是教师的职责。期待你今后更出色的表现。
回到二楼自己的房间,千明面对着佛龛里上田的遗像双手合十。
内藤老师:
——阿纯,虽说发生了好多事,不过你家那几口子都挺好的。要是他……大岛吾郎能回千叶私塾的话,你一定要在天上给他加油哦!
今天的阿惠就是个让千明自叹不如的可塑之才。近来求职陷入冰河期,年轻人带着对未来的期许寒窗苦读,遇到这种情况也只能说是运气不佳。不过,这倒是让不少优秀人才流向了私塾。
接着千明又面向赖子的遗像。
从平成五年(1993年)春天开始的补习课,转眼就要进入第七个年头了。最初的摸索阶段,千明负责周二,国分寺负责周四,按一周两次悉心维护着。真正看到那些学习吃力的孩子有所变化之后,他们又增加了周三和周五的课。同时有意起用年轻教师,将补习课作为新人培训的一部分。要想培养出独立思考的孩子,首先就需要教师去思考如何创新。
——妈,我回来了。我可能还要在这边待一段时间,估计是还有没完成的任务吧。
看孩子们都打开练习本埋头做起了计算题,千明向阿惠使了个眼色,转身离开了改名为补习室的勤杂工室。
也可能是因为刚出院有些疲惫,闻着线香的气味坐在床边,千明感觉身上懒懒的不想动弹。楼下家人的声音将她拽入了一段短暂而美好的梦境。
一直以来,算术当中的分数对于很多小学生来说都是个难点。一旦走进死胡同,之后只要看到分数符号就会出现抵触情绪,连思考的勇气都没有了。今天来补课的这些孩子都算是高危军团。不过这次老师用味觉让他们亲身感受了分数的意义,今后再遭遇这个强敌,只要舌头回味起不同浓度橙汁的甜美味道,多少都会有些亲切感的。
就一小会儿,她轻轻闭上双眼,霎时间各种场景浮现在眼前。女儿们小时候比赛谁的个子长得快;冬季的被炉争夺战;夏天全家人一起吹出来一个塑料充气泳池;大家整晚围着走失几天又若无其事跑回来的布朗尼痛哭流涕。明明是矛盾重重的一家人,可为什么出现在脑海里的都是那些快乐的记忆呢?
精彩的课堂引导。看到孩子们已经完全被带入阿惠设计的情境当中,千明也心悦诚服。
不知道睡着了多久,大门口传来的对讲机铃声让千明突然睁开了眼睛。她迷迷糊糊觉得可能是收订报费的,刚要再闭上眼,楼下突如其来的吵闹声把她彻底惊醒了。
“这个橙汁里的原汁是五分之四,而这个是五分之一。所以这个的橙子味更浓,明白了吧。那接下来大家想一想,如果在一只杯子里将两种橙汁各加一半会怎么样呢?”
出什么事了?千明缓缓起身打开房门,正好看见蕗子在楼梯往上跑。
没错,阿惠露出了笑容。
“妈。”
“是五分之一啦!”
蕗子的表情里带着许久未见的少女时代的影子,那种窥探母亲反应的戒备的眼神。
“十分之二。”
“一直都保密来着,其实今天还有件事会吓您一跳。”
“对了,那20%呢?”
“还有件事?”
“是五分之四吧。”
“菜菜回来了。”
“十分之八。”
砰!是心脏撞击的声音,仿佛受到了那声音的刺激,千明向楼下奔去。说是奔,原本大病初愈,腰腿都没什么力气,再加上伤口还是很疼,在旁人看来其实和走也差不多。
“80%就是100份当中的80份,也就是我们说的八成。那用分数该怎么表示啊?”
嗵!第二次心音响起是看到菜菜美站在进门的地方被大家簇拥着。
孩子们听得出神,阿惠抓住时机抛出第二个问题。
“菜菜美……”
“开始喝的这个原汁含量80%,而这个只有20%。橙汁里所含的原汁量是不同的。”
接二连三的刺激让千明快要支撑不住了,只能勉强挤出这么几个字。
“回答得好!”阿惠边说边举起两个橙汁盒。
“这孩子,是谁?”
“是浓度不同吧?”
七年没见了,菜菜美臂弯里抱着一个看起来刚出生没多久的婴儿。
“还有橙子的产地。”
“是樱,您的外孙女。”
“橙子的品种吧。”
菜菜美说话时,自豪的表情中带着一丝羞怯。
“应该是……”
“没和您说,对不起。一直想说来着,可是听蕗子姐说您生病了,觉得在那种情况下还是不要影响您的情绪为好。”
“嗯,嗯,你觉得哪里不一样呢?”
菜菜美为没有及时赶回来向母亲道歉。千明手术的时候樱刚刚出生,没办法带着她乘飞机。“没关系的。”千明边说边用手压住太阳穴。
“我觉得是里面加的东西不一样。”
“这孩子的爸爸呢?”
“这是一方面,还有呢?”
“之前是有的,不过已经分手了。”
达也一说,大家都笑了。
菜菜美傻笑着吐了吐舌头,想要打破瞬间紧张起来的气氛。
“因为生产厂家不同啊。”
“他是个好人,只是我们没办法一起生活。还好没办手续。”
“那我要提问喽!同样是橙汁,为什么味道会不一样呢?”
“什么叫还好,那你今后怎么打算的?“
好淡。便宜的味道。喝着很爽口。味道像果冻。和速溶橙汁差不多。看阿惠满意的神情就知道了,孩子们的反应肯定都在她的意料之中。
“现在不是我为地球出力的时候,就先努力做好这个孩子的母亲吧。能出去工作之前就要在这里打扰各位了。”
“啊,比刚才那个甜。”
“啊——”
孩子们又拿到一杯橙汁。
“太棒了!”
“那你们再尝尝这个,比较一下。”
随着兰和杏的叫声,大家也都边说着什么边把菜菜美迎进了屋。千明一个人留在原地没动,事发突然,她还来不及反应。
听他们各自说完感想,阿惠又从包里拿出一盒跟刚才不同的橙汁。
没想到身后有人拍了拍自己的肩膀,她这才发现原来吾郎也站着没动。
“带一点儿酸味。”
两人面面相觑,面对眼前突然出现的荆棘路,这对共同渡过了无数难关的老夫妇像是在确认着彼此的决心。
“不是很甜。”
先行动的是吾郎,他朝千明点点头,然后缓缓迈出了第一步,跟在往起居室去的菜菜美身后。
“味道很高级。”
“菜菜美。”
“很浓很好喝。”
菜菜美回过头,脸上显露出不安。“回来就好。”吾郎摸摸她的头,又把手伸向小婴儿。
紧接着其他九个人也争先恐后地说上了。
“樱,小樱,欢迎你。好乖,我是外公哦!”
“嗯——味道就跟吃橘子一样,好喝!”
吾郎把一脸懵懂的外孙女抱在怀里,眼睛笑成一条缝。他一边唤着小樱的名字,一边把这个长着金色头发的小婴儿带到了千明身边。
“怎么个好喝呢?”
眼前的这个小生命,是自己的第三个孙儿。千明感觉脑子不听使唤,完全理不清思绪。身体在后退,可一看到了那双蓝色的眼睛和幼嫩的肌肤,她还是下意识地把手伸了过去。
“好喝!”
生命的重量就这样轻轻地压在了手臂上,是牛奶般甜美的香气。那睡意朦胧的小脸让千明忍不住也把脸颊凑了上去。瞬间,她脑海里闪过一个清晰的声音,那时母亲赖子第一次将新生儿蕗子抱在怀里。
“说说你觉得味道如何?”
“啊——好可爱啊!”
“我、我、我,要是这么上补习课,我每天都想来。交钱也想来!”
千明颤抖着声音,一个字一个字地说出了那句她这辈子都不会忘记的话:
看到大家都一饮而尽,阿惠便问他们:“怎么样?”小学五年级的达也是这个房间的老面孔了,他高高地举起手说:
“没关系,我来保护她。”
“我喝啦!”
[1]备前烧是烧陶制品,日本冈山县传统工艺品之一。不上釉、不绘彩,完全靠火温和技巧来制作。
好棒!孩子们先是一阵欢呼,然后都探起身子相互传递着橙汁。这要在过去肯定抢得不亦乐乎了,最近的孩子家教倒还不错。
[2]日语中二类动词的可能形变化是去掉词尾接“られる”,很多日本人在日常使用时会丢掉“ ら”,这是一种随意又不规范的用法。
“大家都拿到就可以喝了,要好好品哦!”
[3]援助交际简称援交。最初指少女为获得金钱而同意与男士交往约会。后期演变为学生卖春的代名词。
孩子们围坐在房间中央拼放的课桌旁,一个个目不转睛地盯着新上任的教师内藤惠手里的盒装橙汁。看老师打开封口按人数将橙汁倒入纸杯,他们更有些迫不及待了,连站在门口的千明好像都听到了咽口水的声音。
[4]御手洗团子:将米粉做成的团子穿在竹签上,蘸上酱油烤成的食品。
完美的切入点。
[5]原文为“古き良き時代”,指逝去的美好时代。在日本常用这个词来形容昭和时代后半期。
“要干吗?喝吗?我们喝?”
[6]世阿弥(1363—1443):日本室町时代的猿乐演员与剧作家,是“女能”和“复式梦幻能”的首创者。
“橙汁,橙汁!”
[7]在日语中,某某屋多指贩卖东西的店家。但此处的“天气屋”是日本俗语,专指喜怒无常的人。
“哇,是橙汁!”
[8]诺查丹玛斯(Michel de Nostredame, 1503—1566):法国籍犹太裔预言家,精通希伯来文和希腊文,留下以四行体诗写成的预言集《百诗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