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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八章 新月

或许是因为阿里的话始终在他脑海里挥之不去,之后一周的周四,一郎一见到小萌就问:

一郎心里一惊。没有认真考虑过孩子们的情况,所以没人报名。感觉这才是她要说的,一郎不由得屏住了呼吸。其实这个时候,阿里说的话他连一半都没领悟,但挂断电话后还是很长时间都心绪难平。

“小萌,你看新月的网站了吗?”

“我有时候真的很怀疑,大家到底有没有认真为那些家里没钱有困难的孩子考虑过?”

现在一郎还是每周给小萌补习一次,他一有机会就和小萌提起新月的事,一直说希望她能来参加学习会,小萌也表现出很感兴趣的样子,总闪着大眼睛说想去。可始终都不见她去浏览网站,也没收到她母亲的报名申请。

“啊?”

“比起一个人在这儿学习,和大家一起学习肯定更带劲、更有意思。先确认一下是什么感觉,起码和妈妈商量一下嘛。今晚就上网站看看吧。”

“我加入新月是想帮助孩子们,不是为了和大家搞好关系。要是有那个精力耗费在人际关系上,不如再认真考虑一下孩子们的情况。”

一郎的语气显得比平时更迫切,而小萌的头却越来越低。他还是不放弃,坚持想说服小萌,终于那个微弱的声音嘟囔了一句:

阿里好像没什么耐性听一郎把话说完。

“……没有。”

“被误会也无所谓。”

“嗯?”

“当然没什么不好的,只是我怕你处理不好被他们误会,所以还是想找机会把你的想法和大家说说……”

“看不了。”

这话让人挑不出毛病,如何利用周日以外的时间是她本人的自由。可一郎还是有些担心,怕一向我行我素的阿里会被大家说成“不懂人情世故”。

“看不了?什么?”

“志愿者我肯定还会做的。如果能通过在千叶私塾积累经验提高我的教学水平,对新月也会有帮助的,不是一石二鸟的好事吗?”

“电脑,我家里没有。”

“不是,也不是什么问题。”

“啊……”

她说得光明正大,倒让一郎有点儿了。

胸口仿佛挨了一记重拳,意外的打击让一郎的声音有些失控。

“我之前打的那份工,因为周日去不了就被辞了,正好在找新工作。我很认同千叶私塾的教育理念,国分寺也愿意我去。有什么问题吗?”

“那传单呢?这附近的信箱应该都投过了。妈妈没看吗?”

晚上,半信半疑的一郎在电话里和阿里确认这件事。“嗯,是真的。”听上去阿里并没当回事。

“那个,大概没看吧,我妈妈总是很忙。”

“那个,我还是去问问她本人再说吧。”

“……”

井上阿里在千叶私塾打工,一郎听了半天还是搞不清状况。

“妈妈平时都是站在厨房里吃饭。”

“之前咱们培训之后,听说她直接去找国分寺要求接受升学课程的培训,然后就趁机做起了外聘教师。这人心眼也太多了吧。”

平时沉默寡言的小萌每说出一句话,一郎都感觉自己的身体正在从脚底开始变得支离破碎。原以为充分考虑了贫困家庭孩子的情况,现在才发现自己的想象范围一步都没跨出过优越的生活环境之外。

“打工,为什么?”

“而且,船桥必须乘电车去。”

井上阿里就是第一次会议时果断解决掉退休组的那个女大学生。那之后她成了组织的核心成员之一,在各方面都表现得非常积极。想到她今天还在会议上踊跃发言说“我觉得光坐等孩子们是不行的”,一郎就觉得有些奇怪。

这是致命的一句话。

“啊?”

“电车票,往返要一百八十日元。”

“听说她四月份开始要在千叶私塾打工了。”

小萌有些浮肿的脸涨得通红,一郎把目光从她身上转向书桌。字写得很小很密,是在省着用纸,橡皮也都要用到手指捏不住了才丢掉。对小萌,自己到底是有多残忍啊?

“什么?”

“小萌,对不起!真的,我……”

“你听说井上阿里的事了吗?”

想到自己的无情,一郎的声音颤抖了。什么新月,什么新月,他下意识地攥紧了拳头,此刻只想狠狠地扇自己一巴掌。不管是到樱花绽放,还是落樱缤纷,这样下去新的月亮是不可能升起来的。

那天例会结束后,成员中有个女生和一郎说了件令人担心的事。

七月十八日

“上田,能和你说两句吗?”

去了学校。

在这种急躁的情绪之下,再怎么商量也想不出好办法,一郎看出大家有些打退堂鼓。关系熟了说话不在意也是有的,可因为一点分歧就争吵的情况也变多了。

回家待着。

不知道有这个组织的存在,怎样做才能让他们知道呢——

妈妈工作了。

一郎也是这么认为的。一定有孩子需要学习援助,可是他们并

七月二十日

“绝对有在学习方面需要帮助的孩子。看一下领取生活救济金的人数和伙食费滞纳率就知道了,光千叶县应该就有相当数量的孩子上不起私塾。只是我们的声音还没能让这些孩子听到罢了。”

放暑假了。

因为担心一郎,只有菜菜美一个人总是发出积极的声音。

我在家待着。

“怎么会呢?不可能!”

妈妈做电话和寿司的工作。

“不会只是自娱自乐吧。”

七月二十三日

“难道我们做这些是毫无意义的吗?”

妈妈说一起去图书馆,在工作之前,我说不去。

成员们明显已经开始沉不住气了。

我和拼图玩了。

“这样下去要是一个报名的孩子都没有怎么办?我们还专门接受了培训呢。”

“嗯——”

“到五月份也未必能招到学生吧。我们做了这么多,可一点反馈都没有,接下来还能做什么啊?”

一郎低头看着本子上那些歪歪扭扭又没头没脑的文字犯了愁。这能叫日记吗?

结果,学习会的学生名单还是一张白纸。

“直哉,是这样的,之前也和你讲过好几次了,日记这个东西不能光写自己干了什么没干什么。要把怎么干的,干的时候怎么想的写出来。就拿蛋糕来说吧,如果只是一个海绵蛋糕放在那儿,你肯定不会觉得好吃吧。可要是涂上奶油,再点缀上草莓会怎么样?蛋糕装饰得越漂亮就越能勾起我们的食欲。”

招募开始的三周时间里,登在主页和宣传单上的一郎的手机,只接到过三通家长打来的咨询电话。第一个人在确认了藤浦大厦的位置后说:“我们家孩子才小学三年级,船桥那边有很多商业街,不敢让他一个人去。”然后就遗憾地挂断了电话。第二个人住在茨城县,询问能不能出差过去给他的孩子上课。考虑到会给志愿者造成长期负担,一郎没有答应。最后一个人在电话里喋喋不休地说:“我把孩子送到私塾去了,可是成绩总上不去,能不能也去你们那儿补习一下啊?”为了让她理解组织的宗旨,一郎费了不少口舌。

一郎把之前已经反复说过的话又换了种比喻说出来,可是直哉仍旧坐在离会议室入口最近的第一排低头不语。今天还是不开口吗?一郎默默叹了口气。

“很遗憾,我们的招募要延长一个月,争取五月份开课。”

直哉上小学五年级,但看起来特别小。这两个月来,一郎只在点名的时候听到过他的声音。用他妈妈的话说“这孩子天生嘴笨”。再加上读写的基础能力不足,一郎就想到让他写日记。一方面能培养他的写作能力,另一方面也能借机了解他的内心世界,可到现在还没看到效果。

三月的最后一个星期日,来参加会议的只剩八个人了。一郎一筹莫展地告知大家,四月份不能如期开课了。

“喂,喂,你们知道吗?听说那个纸馅包子的事是电视台捏造的。我总算是松了口气,主要是我晚餐总吃肉包子。”

招募刚开始那会儿大家还比较乐观,可日子久了就渐渐失去了耐性。每次一郎在周例会通报“本周还是没人报名”,会议室里回荡的叹息声就越来越多。

直哉像个狸猫摆件似的一动不动,而他身后第二排的长桌边,初二的真奈香今天还是一个人叽里呱啦地说个没完,影响了同一排的小萌学习。

没得到孩子们的反馈,学习会也没接到报名申请。这是怎么回事呢?

“真奈,让你在学习的间隙聊天,可不是让你在聊天的间隙学习!明年你也要准备中考了,现在不做好准备,到时候像加斯一样掉队了,就有你的苦头吃了。”

没有孩子报名,无人可教。

听到真奈美的辅导员阿里的抱怨,正坐在第三排窗边抠鼻子的加斯突然一激灵。

可是,到了樱花盛开的时候,新月还没能启动。

“不要拿我例如好不好!”

能做的都做了,大家都觉得已经尽全力了。

“例如?应该是举例,加斯。”

首先,一郎他们在新月的网站上大张旗鼓地呼吁孩子们来参加,利用蜜秀网、博客、BBS等平台发布招募信息,成员们也依靠各自的关系网络尽量将消息散布出去。除此之外,又印刷了大量自制传单,全体出动去投进船桥周边区域居民家中的信箱。虽说这种方法有些过时,但听修平说,兰兰便当店刚开业那会儿,将传单投入信箱的方法收到了不错的效果。

“啊?”

“正在一个人困恼的你,我们将免费帮助你学习!”

“切!还例如呢,加斯,你怎么连话都说不明白?”

接下来要做的,就是为四月开课招募学生。

“讨厌!肉包子真奈。”

国分寺并没有他嘴上说的那么严格,最后十二个人当中有十个人顺利修完了全部课程。经过几天的培训,大家有了自信,脸上的表情都不一样了。此刻他们的热情已经达到了顶点。

“说什么呢!”

光考出一个漂亮的分数是不够的,关键是要提升能给未来积蓄能量的学习能力。结束了七次的培训课程,这句话已经牢牢地印在了一郎他们心里。

大嗓门斗嘴的中学组真奈香和加斯,安静学习和装样子学习的小学组小萌和直哉。今天藤浦大厦会议室里的光景一如往常。

“我们最终的目标是让孩子们适应独立学习。在固定的时间里,坐在书桌前解决自己提出的问题。能做到这些的孩子,说明他已经有了独立的意识。今后不管遇到什么难题都不会轻易被打垮。相反,那些不断被灌注死记硬背知识的孩子,有些一进大学马上就垮掉了。”

虽说比计划晚了两个月,由一群有志青年组织的学习援助会——新月学习会终于在六月初启动了。这还是把“成员的熟人”“熟人的孩子”“朋友的熟人的孩子”全部动员起来的结果。如今又过去了两个月,孩子的数量还是最初的四名,一个都没增加。本以为只要能启动,接下来口口相传自然会招到很多孩子,看来还是想得太简单了。

不愧是创建四十五年的老牌私塾,老师们所讲的都很令人信服。而对于一郎来说,他感触最深也最有共鸣的还是千叶私塾自创建之初一直传承至今的教学理念:培养孩子的独立性。

结果,除了这四个孩子的辅导员之外,其他成员都没机会一展身手,只能在家待命了。最开始考虑让所有人都参与辅导,可是又担心老师太多孩子们会发怵。

“语文也好,数学的应用题也好,包括英语的阅读题,困住孩子们的根本原因,在于这几年逐渐暴露出来的写作能力不足的倾向。可能是受电游和短信息的影响吧,只会罗列单词,稍微长点儿的文章就不会写也看不懂了。对于这类孩子,每次上课都要抽出一些时间专门训练他们组织文章的能力。”

四名学生配四名教师。人数少就很方便照顾到每个人,空荡荡的会议室也显得很温馨快乐。可另一方面又容易缺乏紧张感,四个孩子本来就没有良好的学习习惯,想让他们集中注意力就更难了。

“小班授课需要注意的是,教师不要过度插嘴。你陪在孩子身边看他们学习,当他们犯难就会不由自主地开口。否则可能他刚要自己弄明白,答案就被你说出来了。孩子们当时也许觉得弄懂了,可是却没有获得最基础的学习能力。

眼下最大的难题是初三的加斯,因为经济条件所限,无论如何都必须考上公立高中。可他本人又不太上心。

“比方说,我们把一节课的时间设定为四十五分钟,但肯定做不到让孩子们在这个时间里都能集中注意力。不爱学习的孩子一般注意力都不够集中。最开始的时候可以让他们先学习十分钟再闲聊五分钟,之后就休息,然后再学十分钟。等他们渐渐习惯了就可以把学习时间延迟到十五分钟、二十分钟。

“加斯,你拿着笔都能睡着的绝技,拜托就不要在这儿展示了。你知不知道大家都说,备考从暑假就进入决战阶段了?”

目前,千叶私塾的课程分为升学班和补习班两大类,一郎他们学习后者的教学方法。如何针对每个孩子的实际问题确定授课内容、如何出作业、大多数孩子都感觉棘手的应用题的讲解方法——从这些直接的技巧到与孩子们的交流方式,以国分寺为首的教师团队的指导可谓细致入微。

加斯今天还是一副无精打采的样子,把他的辅导员利辉愁坏了。

培训结束,樱花盛开的时候,新月的活动就可以正式开始了。他们相互鼓励打气,度过了并不轻松的一周。一直担心有人中途掉队的情况并未出现,除了得益于成员间渐渐形成的团队意识外,可能还因为他们都切身感受到了这次培训带来的巨大收获。

“可都到这会儿了,我再怎么学习,内申点[12]太差也上不了像样的学校啊。”

三月初。不知从什么时候开始,“樱花盛开的时候”成了每晚去千叶私塾培训的伙伴间的暗语。

“正相反。就因为内申点不好,才必须从现在开始好好学习。要是正式考试时分数不行,你上高中才真是危险了。”

寒风中光秃秃的樱花树,细看才发现枝头已经爆出了花蕾。路上的积雪还未融化,清澈的天空时而洒下一缕暖阳慰藉着外套下的肌肤。

“可就算正式考试分数一样,还是会输给内申点高的人。我有个学长,考分特别高,真的就因为内申点落榜了。”

“而且那个月亮的颜色和阿一的头发一模一样!”

“所以才叫你也要努力提高内申点啊。”

接着,菜菜美突然一个人嘿嘿嘿地傻笑起来,

“你是让我去讨好老师,参加汉字能力测试,再弄个学生会主席候选人当当?不行不行,我一干那种事就想拉大便。”

“嗯,不错。很有年轻团体的感觉。”

“为什么是大便!”

“尚不完美,像一条纽带,又很新鲜。”

“嗯嗯,我懂。要我也选大便。”

“新月吗?恰如其分啊。”

“真奈,你先把元素周期表背下来再说什么大便。”

“小姨,用新月做我们组织的名字如何?”

“完蛋了,元素符号怎么看起来像大便啊!”

就像一块遗失的拼图,此刻头顶的月光和吾郎那句神秘的话被某种引力紧紧相连,在一郎的心中合为一体。

“所有人都不许再说大便了!”

Crescent——蛾眉月,也叫新月。

一旦注意力的线被扯断,就像掉了一地的串珠难以收拾,这也是学生太少的一大弊病。如果是学习指导方面的专家,说不定能有办法让孩子们平静下来。可一郎他们毕竟还是新人,面对加斯和真奈香兴致勃勃的大便喜乐会完全是一筹莫展,最后连一直在认真听写汉字的小萌都吃吃地笑了起来。

菜菜美在办公室的窗边凝视着同一轮月亮。

正闹得厉害的时候,忽然有人敲门进来。

“Crescent。”

“打扰了。”

刺骨的寒气让人有些睁不开眼,一郎仰望着清朗无云的夜空。无边的黑暗中一轮弯钩似的月牙发出盈盈的光亮。它是那么细,细得像是马上就要消失一般,好在有满天的繁星发出耀眼的光芒。

一个沉稳的声音打破了室内的喧嚣。“哇!”看到来人,真奈香第一个丢下了手里的铅笔。

“Look at the sky!(快看天上!)”

“下午茶大叔,正等着您呢!”

“好冷。”

房间里飘荡着香草的甜香,不光是真奈美,其他三个人也都开始眼睛放光了。

一郎照她说的打开了窗户,晚冬的风好似带着扎人的小冰晶扑面而来,让他不禁打了个寒战。

“别光等我呀,你们好好学习了吗?”

“打开看看!”

“学啦,学啦!那个,那个,今天是什么点心啊?”

“嗯,有。”

“好像说是蓝莓和奶油奶酪做的松饼。”

“阿一,你现在旁边有窗户吗?”

“哇噻!好高级!”

聊了一会儿,一郎正想挂电话。“啊!”菜菜美突然提高了语调。

“哇——太喜欢大叔的夫人了!”

“哇!”

看看表,下午三点半。每次都在这个大伙儿肚子开始咕咕叫的时候送过来。四个人已经无心学习,“那就吃点心休息吧。”一郎说完又转身冲抱着松饼袋头发花白的男人低头行礼。

“哦,对了,修平说,培训期间所有成员的盒饭他都包了。”

那男人宽大的额头上横着两条粗粗的眉毛,他笑容满面地给大家分发着松饼。这位孩子们最喜欢的“下午茶大叔”不是别人,正是这栋大楼的主人,藤浦商事的藤浦社长。

“平时你外公一般都在。”

今年就将迎来创社六十周年的藤浦商事,是一家主营北美贸易的老牌企业。听入职四年的菜菜美说,现任社长在泡沫经济时期从父亲那里继承了这份产业,之后便立刻着手拓展有机食品销售等其他业务并取得了成功,在业内也算是一号能人了。

“那樱的晚餐怎么办?”

一郎初次见到这位藤浦社长大约是在半年前,就是组织成立前去藤浦商事拜访的时候。

“嗯嗯,我也要上班,这个时间比较理想。”

“这次真的非常感谢您。”

“说是至少需要一周,我就拜托国分寺把时间调整到大学放春假期间。白天我还要送盒饭,所以就考虑安排在晚上私塾下课之后。”

一郎感谢他能把会议室借给学习会使用。藤浦社长却平静地说,反正休息日办公室也闲着,不用这么客气。

可能因为在海外生活得久了,菜菜美对事情的反应总显得很夸张。

“只要是曾经把孩子送去海外读书的父母,面对日本高得惊人的教育费用都感觉心惊肉跳。这样下去贫富差距还会拉大,你们这些年轻人敢于投石激浪,我也想在背后出把力啊。”

“千叶私塾让我们去培训?哇——感觉就像荒川静香[11]要给业余选手辅导下腰鲍步一样。干得好,阿一!”

藤浦社长温文尔雅的气质让人心里很踏实。学习会正式开始前,一郎又去找他商量了一件事。

那天晚上,一郎给菜菜美的手机打电话,告诉她自己和国分寺商量的结果。赶上公司结算期特别忙,小姨还在藤浦大厦加班。

“如果方便的话,能不能把地下停车场借给我们一小块?”

异想天开的计划渐渐有了眉目。原本只有自己一个人的地方变成了许多人,这是一条将不可能变成可能的必经之路。

“停车场?”

“嗯,我记住了。”

“嗯,用来放自行车。”

“怎么样,一郎?做自己热爱的事,你要学着兴奋起来!不管遇到什么问题,都不能在孩子们面前苦着脸哦。”

一郎想为那些付不起交通费的孩子创造些条件,让他们能骑自行车过来。藤浦社长对他的请求连声应允,还说自己也有事想拜托一郎。

“国分寺……”

“我夫人特别喜欢做点心,可我家孩子早就独立了,她总是感叹自己的手艺无处施展。你看能不能让我时常送一些给学习会的孩子们吃啊?”

“听了你的话,我有种热血沸腾的感觉。又想起了很久以前和你外婆一起开私塾的事。”

一郎当然没理由拒绝,可他没想到社长会每周都亲自把夫人做的点心送过来。

“兴奋?”

虽说他家距离办公楼步行只要三分钟,可每周都来肯定也麻烦。一郎干脆提出自己过去取,可社长坚决不肯,说就想见见孩子们,一直坚持给大家送三点的下午茶,还说成年之后再做什么事都难得有机会这么大受欢迎了。

“啊,是不轻松。不光是我们,受到少子化和平成萧条[10]的双重打击,整个行业都是一筹莫展。可没办法啊,谁让我这么兴奋呢?”

能给冗长的时光带来一抹亮色的下午茶,对于陪伴在孩子们身边的志愿者来说也是求之不得的。高级的点心仿佛能给孩子们的大脑注入活力,吃过点心到五点下课这段时间,四个人学习也是最认真的。还沉浸在松饼的香甜里的孩子们不情愿地拿起了笔开始学习,早就把大便的事抛在了脑后。

“啊,不过真的可以吗?千叶私塾现在日子也不好过吧……”

可有件事却让一郎耿耿于怀。

一郎高兴得说不出话来,再没有比这更难得的机会了,行家中的行家要亲自向他们传授技艺。

“我说,为什么现在的孩子那么在意内申点啊?”

“不过事先说好,是非常严格的,我可不会因为是志愿者就手下留情。你最好有个心理准备,估计只有一半人能合格。没问题吧?”

学习会结束后大家都走了,正在将会议室桌椅归位的一郎不经意间冒出了这么个直白的问题。

“真的吗?”

“啊?”

“一点点给你讲太麻烦了。你们的伙伴,所有人,我都管了!让大家来我们这儿接受系统的培训吧。”

听到一郎的声音,正在扫地的阿里惊讶地回过头,她吃惊的样子反倒把一郎吓了一跳。

“啊……对,对对。”

“怎么了?”

“你想了解培训新人的方法对吧?”

“我只是感觉到了特别大的代沟。果然,上田你们那代人不是这样的对吧?”

“啊?”

阿里和自己只相差四岁,她的话让一郎有些摸不着头脑。

“好,明白了!我帮你。”

“为什么这么说?”

他反复念叨了几次,然后两手拍着膝盖说:

“我上初三那年,之前只作为间接评价的内申书的评分变成了直接评价。都是文科省提出的那个什么‘生存能力’的产物。”

“是新的月亮吗?”

“啊——”

新的月亮要升起来了。是什么意思呢?一郎还是一头雾水,而国分寺把目光投向了千明的照片。

“说起来简单,那可是绝对评价,你不觉得太武断了吗?将内申点作为考试选拔的依据,说极端点,就是总在担心要是被班主任嫌弃影响自己考高中怎么办,压力可不小啊。”

“外公说,是吗,新的月亮要升起来了吗……只说了这一句。”

“原来是这样。”

“啊?”

“从那之后我的情绪就变得很差,可能是因为总在强迫自己扮演好孩子吧。不能不合群,必须懂得察言观色……我觉得社会上类似的这种风气也是在那个时期加速形成的。”

“新的月亮。”

阿里边说边麻利地将橡皮屑扫入簸箕,一郎呆呆地望着她一动不动。不愧是教育专业的学生,说起教育问题来比一郎更在行。一郎倒不是没听懂,只是奇怪这些话怎么会从她嘴里说出来。

没想到吾郎对他的杞人忧天只是一笑了之,还很慈祥地说了句神秘的话。

“可是,你不会察言观色啊。”

虽然没有信心,但已经决定要做了。去年年底,他把学习援助的计划告诉了吾郎。当时的一郎和现在一样,内心惶惶不安,猜不出对方会做何反应。尽管他知道外公一定会支持自己,但又感觉自己要做的事在更深的层面上对外公是一种伤害。

一郎小心翼翼地说出了自己的不解。阿里马上回过头瞪了他一眼,又突然苦笑着说:

回想起当时的情景,一郎皱了皱眉。

“上高中之前曾经拼命地察言观色。”

“他说……”

“上高中前?”

“他说什么了?”

“说实话,因为我家里也没钱。”

“啊,是的,大概说了一下。”

阿里很小的时候父母离异,父亲没工作,无力支付抚养费,靠母亲一个人拼命打工生活还是很艰难。为了考上公立高中,她初中时每天都看着老师的脸色度日。她极度厌恶那样的自己,曾经反复出现厌食和暴食的情况,差点连命都丢了。高中发榜那天,阿里发誓再也不假装好孩子了,就算不合群也无所谓,她只想做回自己好好活下去。为了守住这个誓言,就不得不承受相应的代价。有段时间她被大家孤立了,但她没有认输,从零开始努力构筑新的人际关系。“就成了现在这个样子。”阿里平静地讲述着那段动荡的往事,边说边拿着簸箕往垃圾桶走。她看到一郎傻站着不动便催促道:

“你外公。”

“上田,你怎么停下了?”

“啊?”

“啊,抱歉!”

“这件事,”半天没说话的国分寺终于开口了,“你和前任校长说了吧?”

“没想到我也是吃过苦的人,吓了一跳?”

把想说的话都说出来了,一郎抬起头。不知道是不是心理作用,他感觉那厚厚的眼镜片后面投射过来的目光带着一丝温情。

“那个,嗯……”

面对这个外婆无条件信任的男人吐露心声,一郎感觉自己渐渐找回了平静,刚刚还一片混乱的大脑也理清了头绪。

一郎有些支支吾吾。说没吃惊是撒谎,但阿里的话也解开了他心中的一些疑惑。

私塾开始普及的时候,日本的孩子们成天被灌输的都是“不能输给强国!”“不能输给其他的孩子!”就这样被迫卷入了学力大战。但无论是能领悟这个竞争法则的孩子,还是不能领悟的孩子,他们起码都站在同一起跑线上。可是现在不一样了,起跑之前父母的学历、收入等因素已经将他们拉开了巨大的差距。想要填补这个差距,就要有新的东西出现,这难道不也是顺理成章的吗?

最开始,一郎对阿里我行我素的态度还有些吃不消,可接触下来才发现她并不是那种自私任性的孩子,虽然不会察言观色却很善解人意。学习会刚启动那会儿,也只有她一个人注意到每次下课后一郎会独自留下打扫教室。

“私塾……私塾业已经成为一大产业,这是不争的事实。说是时代的需要也好,填鸭式教育的反作用力也罢,我觉得私塾的兴盛是顺理成章的。可如今时代不同了,又出现了新的问题……”

现在回想起来,她在千叶私塾打工也许真是因为需要钱。而她说想用在专业机构获得的教学经验来帮助新月,那份热情应该也发自真心。

一郎铆足力气,像是有什么重要的话想说。

“所以你才报名做志愿者的?”

“没那么夸张啦,而且我也不是完全否定私塾的。”

一郎还是老样子,想什么都慢半拍,直到打扫完会议室锁门离开,两个人一起往船桥站走的时候才冒出这个问题。

“走和私塾不同的路?”

“想帮助那些和自己有相同遭遇的孩子?”

“不知道,但我还想保持现在的样子,不是什么教育者,就是个金发的哥哥,做自己力所能及的事。”

“当然也有这个原因,我也是那种在学习上很吃力的小孩。”

“是大岛家的宿命吗?”

那时候要是有新月就好了,阿里小声嘟囔了一句。“不过,”接着她又说,“不过,无论是那时的自己,还是现在这些孩子,我都不觉得可怜。虽然没有钱,但是看着母亲坚强地把自己抚养长大,我们得到的是一种富裕家庭孩子身上没有的韧性。你仔细观察加斯和真奈,就能感受到这种力量。怎么说呢?那才是真正的‘生存能力’吧。”

银色相框中的千明带着一种超然的愉悦,像是已经看破了生前的一切。

她笑着抬起了小小的下颌,那迷人的侧脸吸引着一郎的目光。

“可同时又感到一种不可思议的缘分……”

“确实是那样的。唉,一看到你,我就感觉自己是个没用的少爷。是叫懦弱呢,还是叫没骨气?”

一郎四处游移的目光突然停住了。他和摆在书架一角照片里的外婆四目交会。

“啊,你说什么呢!上田,第一次开会时你被那帮人贬得一钱不值,后来看到你还是坚持这一头金发,把我吓了一大跳,心想这人胆子怎么这么大。再不就是脑子出问题了?”

“也不是想法变了,我现在对教育界还是很抗拒……”

“啊,不是你当时说头发是什么颜色都没关系吗?”

一郎显得有些狼狈。之前国分寺对自己说“将来让你继承千叶私塾怎么样?”时自己冷冰冰地一口拒绝了,当时说的什么还记得很清楚:我不想干教育这一行!

“谁知道你还当真了?”

“我以为你会一直回避教育问题呢。”

两人同时停住了脚步,呆呆地望着对方。

“是吧。”

先忍不住笑出来的是阿里,接着一郎也笑了,然后就一发而不可收。被夕阳映得通红的柏油路上,两个人畅快地放声大笑,来往的行人都诧异地望着他们俩。

“老实说,你把我吓着了。”

好不容易止住笑,阿里倏地抻了抻腰,抬起头仰望着流光溢彩的天空。

一向处事不惊的国分寺有片刻说不出话来,一郎依旧不敢直视他的眼睛。

“我啊,最近总是不自觉地在寻找月亮。”

“啊,你要帮助孩子们学习……”

一郎没有跟着一起仰望天空,他再一次被那个侧脸迷住了,两只眼睛盯着她,一寸都舍不得移开。

和这个人耍心眼都是白费,一郎怯生生地望着眼镜后面那双仿佛能看穿一切的眼睛,结结巴巴地把自己开始送便当、认识了美铃和小萌,再到现在的整个经过都说了出来。他知道和一个私塾经营者谈论因为贫困而上不了私塾的孩子有些不合适,但还是把组织成员目前面临的问题开诚布公地说了出来。过程中,每次提到“学习援助”,一郎的声音都有些沙哑,不光是因为自己面对一个学习指导方面的专家底气不足。

校服的长袖变成了短袖,夏季蔬菜开始占据兰兰便当店的菜单,藤浦夫人做的点心也增加了水羊羹、果冻这类滑溜溜的品种。

“其实是……”

不经意间已经是盛夏了。迎来了八月,让一郎心急如焚的依旧是改不了无言、无表情、无积极性这三无的直哉。

他让一郎坐在沙发上,自己在对面坐下,漫不经心地催问着。其实以国分寺的睿智,电话里就应该听出来了这件事和谈情说爱扯不上关系。

除了直哉之外,其他三个人都有了进步的苗头。加斯两周能完成一次作业;真奈香正在努力克服着自己故意逃避数理化的毛病;还有小萌,和一郎初次见她时相比表情都变得自信了,她妈妈还哭着打电话来致谢说“最近,这孩子说不讨厌学习了”。

“说吧,今天来找我谈什么?又被女人甩了?”

唯一没有变化的是直哉。他还是很少开口说话,只有下午茶时能看到他的笑容。日记也没什么长进,把单词随意连在一起的文章就像海绵蛋糕坯一样索然无味。

光顾着挖苦别人,倒是他自己过了五十岁,脸上的肉都松了,啤酒肚也出来了,只有目光深处仿佛住着个耿直少年的感觉一如既往。千明在世那会儿,他常出入于家中的,现在家里做法事什么的也都会露面。因此对于一郎来说,国分寺更像是个亲戚家的叔父。

很明显,直哉需要的是多说话。想提高学习能力,这个问题解决不了就会寸步难行。说起直哉,就让一郎更深刻地体会到语言的重要性。他感觉外婆常说的“用自己头脑思考”的能力和运用语言的能力是紧密相连的。也许直哉缺的不是“思考”,而是“表达思考的能力”。那应该怎么做才能弥补这个不足呢?

“本来还想说你又长个了呢,看来是真不长了。纵向不长就该横向发展了,小心点儿吧。”

还是母亲蕗子为苦恼的一郎指明了方向。

在接待室迎接一郎的国分寺还是那副毒舌。

“有不少人都在说,最近的孩子整体语文能力偏弱,有些孩子还因此影响到其他学科的成绩。针对问题比较严重的孩子,写作文可能比写日记更有效。”

“嘿,我还以为是哪个外国人偷跑进来了呢!原来是一郎啊。”

让不善于表达的孩子写日记,怎么写都是拖拖拉拉的流水账。与其硬让不清楚自己在想什么的孩子去表达“想法”,还不如先设定一个题目,从训练他们把看到的听到的事物记录下来入手更行之有效。

下午两点,离上课时间还早。看不到孩子们的身影,楼里显得异常冷清。就像是没有动物的动物园,没有图书的图书馆,这寂静带给人一种特有的失落感。

蕗子不仅给一郎提了建议,还帮他找了几本参考书。都是纸张严重发黄的旧书,标题里还都有“缀文”两个字。

为了尽快让忐忑的心情平静下来,一郎大步流星地走到前台,说明了自己和国分寺的约定,然后就坐上电梯直奔五楼的接待室。

“缀文?”

经营状况不佳。一郎一边回想着母亲的话一边走进正门。因为之前既没有机会也没有兴趣,这竟是自己第一次踏入这栋教学楼。

“从前都管作文叫缀文。作为一种能挖掘孩子潜在能力的教学方法,好像有阵子很受关注。”

很久没来了,一郎惊讶地发现这栋曾经需要仰视的高楼,如今看起来矮小了许多。老旧的建筑淹没在周围的高楼大厦之中,如同一株老树被周围长高的小树遮住阳光夺走了养分。

“哦,那是多久以前?”

五年后,千叶私塾将迎来创立五十周年。从JR津田沼车站南出入口到津田沼本部只有四分钟的步行距离。这是一座五层的钢筋混凝土建筑,原本纯白的外墙有些地方被熏黑了,还有些地方已经彻底变黄了。

“昭和初期吧,后来就没那么火了。但还是有不少人在潜心研究,你爸爸就是其中之一。”

第二天他就给国分寺打电话约了见面。菜菜美让他直接找吾郎,可是退休的人再过问公司事务到底不合规矩,最重要的是,在这件事上一郎不愿意倚仗外公的力量。

“老爸?”

“我已经有点头绪了,要去试试看。这件事请给我一些时间。”

那这些都是父亲留下的书吗?一郎凝视着那些破旧的封皮。母亲接下来的话,带给了他更大的震动。

不能依赖现在的千叶私塾,虽然心里很清楚这点,但一郎也听说千叶私塾是业内最先引入学费分期制的,还开设了免费的补习课程,在经营方面一直主张要减轻家庭负担。他觉得如果把情况说清楚,再提出诚恳的请求,国分寺多少会教给自己一些培训新人的方法吧。于是一郎对大家说:

“回到秋田后,只有这些书你爸一直没舍得扔。我没告诉过你们,他有时还会去本地的补习班教作文。”

这个名字自然而然地浮现在一郎脑海里。千叶私塾在教师素质方面是得到公认的。不行,他否定了这个想法,但瞬间又再次浮现在脑海里。

“呃,可老爸不是说彻底不干教育了吗……”

——千叶私塾。

“嘴上虽然那么说,可真离开了还是忍不住想参与吧。”

大家提的意见都很有道理,但是要请谁来教这些专业知识呢?如果加盟大型私塾并缴纳了相应的费用当然没问题,可谁会帮助这些既没钱又没名的志愿者呢?

面对蕗子不自然的笑,一郎沉着脸一言未发。

“我同意,就算是免费的也不能不讲究方法啊,还是想学习一些专业知识再开始。”

“老爸他……”

“教成绩不好的孩子,比教成绩好的孩子更难。如果真想帮他们,一定程度的培训还是很有必要的。”

本以为父亲斩断了与课堂的一切关系,没想到他还通过教作文和孩子们保持着交流。父亲没有抛下教育,这个事实让一郎感觉很奇妙。说不高兴是不可能的,另一方面他也见识了教育界的吸引力,就像一个深不见底的沼泽,一旦陷入便难以自拔。

退休组相继离开之后,包括一郎和菜菜美在内的十四个人没有一个是专业从事教育的。几个教育系的学生也都是大一、大二的,还没经历过教育实习。虽然有些半吊子的学问,但经验严重不足。

“老天保佑,老天保佑。”

和取名一样,同样被留到下次会议解决的难题还有一个。在辅导孩子们学习之前,自己要如何掌握学习指导的方法?这可是一个关键性的问题。

“你说什么?”

“Study Supporters,简称SS。怎么听着有点耳熟呢?”

“没什么,谢啦,我先拿去读读看。”

“免费学习会。好像缺乏冲击力。”

从那天开始,一郎有大半的自由时间都在读书。翻开一本本沾满了尘土味的旧书,他渐渐被缀文深奥的世界吸引了。

“要不就叫,学习援助会?”

简单地说就是孩子的作文。但在昭和初年,存在着对作文持不同看法的多个流派。“以忠实记录所见所闻为最高境界的派别”“关注文章艺术品位的派别”“重视有助于改善生活道德层面的派别”等等,他们各自否定自己之外的流派,展开了一场血雨腥风的苦战。

不要太夸大,质朴一些的名字比较好;有亲和力的名字比较好;因为是一种全新的尝试,名字不要太老套,最好能有点创意。在抽象概念方面大家的想法都差不多,可说到具体的建议又张不开嘴了。

这也太可怕了,刚读完第一本时一郎有些不知所措。而当他坚持读完第二本、第三本之后反而感觉豁然开朗了。“现在都已经是平成了,取各派之长不行吗?”对于作文,这个时代应该也有了全新的观点,今后花时间慢慢学习就好了。

其中之一就是被忽略的组织名称。会议上有人提出活动开始时组织应该有个名字,可是大家反复讨论却迟迟定不下来。

在父亲留下的书里,有本昭和十二年(1937年)出版的《缀文教室》让一郎如获至宝。书里集中收录了一名叫丰田正子的小学生所写的作文,并详细记录了她在老师的指导下,作文水平逐步提高、作品入选了三重吉主编的儿童杂志《红鸟》的经过。身为贫困之家的长女,正子充满“生命力”的文笔相当有趣。

不过,还是有些问题一时找不出答案,让十二个人加上一郎和菜菜美都犯了难。

让直哉读读这些如何?突然想到这个主意是因为直哉与正子有着类似的生活境遇,一郎希望作文里展现出的那份坚毅和朝气能在某些方面感染到他。

学习会的形式、入会孩子需要符合的条件、孩子的募集方式。大家就每个问题都交换了意见,深入探索着组织的方向性。因为要占用假日,所以成员中女生占了八成。她们个个积极踊跃,完全不需要一郎勉为其难地发挥什么领导力。

“直哉,你读一下这个看看。”

功夫不负有心人,第二次会议比初次会议更具有建设性,还针对组织今后的发展展开了讨论。

好事不宜迟,一郎马上从《缀文教室》中挑选了一篇作文,安排在学习会一开始让直哉阅读。他没有勉强直哉谈感想,只是让他大声地读出来,也难得有这样的机会能听听直哉的声音。

一郎立刻着手准备。他先给第一次开会最后留下的十二个人制作了通信录,而后归纳了今后需要大家一起探讨的话题,又复印了有关近年来领取生活救济金的人数和伙食费滞纳率的资料作为参考。此外,他想起菜菜美曾经抱怨“和加拿大相比,日本的教育费用高得离谱”。于是又增加了各个发达国家与日本教育费用的对比数据。

刚开始直哉的反应有些滞后,还是那样面无表情,十一岁了依然瘦弱的身体一会儿晃晃一会儿扭扭,怎么都不踏实。可不知道是不是心理作用,两三次之后感觉他追着正子文章的黑眼珠慢慢开始发光了。和学习其他科目时相比,打哈欠的次数也变少了。

是啊,困难是不可避免的。既然决定要做,就不能因为这点小事放弃。现在该做的的确不是剃光头,而是为一周后的第二次碰头会做好充分准备,挽回这次的失利。

就在引入《缀文教室》的第四堂课上,直哉读完一郎为他选的《小兔子》这篇作文之后,终于发出了值得纪念的第一声。

不知道是幸运还是不幸?求职全军覆没让一郎适应了自我厌恶。没有一个地方愿意接纳自己,在彻底失去自信中度日。可是换个角度思考,正因为有了那段经历,才有了今天下决心想做点什么的自己。这么一想,心中被压垮的斗志又悄悄涌起。

是什么触动了他的脑电波?两条淡墨轻点般的眉毛微微抽动了一下又向眉心挤了挤,然后他用那双圆圆的眼睛直视着一郎说:

从零开始变成了负数。因为自己的想法太肤浅,惹恼了好不容易才招募来的退休组。失去了这些人的宝贵经验,恐怕学生们也会感到不安吧。一郎无药可救地陷入了自我厌恶当中。

“二十钱,是多少?”

那天夜里,上田家紧急召开了“鼓励阿一大会”。母亲,妹妹、表妹和两个姨妈,一郎被五个女人团团围住。可越是被鼓励他就越感觉灰心,真希望她们都别管自己了。

那天下午,一个少年充满好奇的声音吸引了全屋人的目光。之后的一周,直哉交给一郎的作业本上写了一篇从来没有过的长篇作文。

“可能因为女生比较多,学生们大都挺同情阿一的。感觉像是一定要帮帮这个不靠谱的带头人,结果也不算太坏。”

仓鼠

“从孩子们的角度出发,这样反而更好。孩子都很喜欢年轻老师,特别是上中学之后他们对大人产生了严重的不信任感。我看你也没必要非拽着那帮老人,和年轻人一起更容易做事。”

新川直哉

“小樱也反对哥哥剃光头。”

我对妈妈说:“昭和的孩子可真幸福。”因为昭和的孩子只用一日元的五分之一就能买到一只小兔子。

“是啊,哥哥不是总对樱说吗?看人不要看外表而要看内心。这不刚好是以身证言的机会吗?”

妈妈问我是不是想要小兔子,我回答是。妈妈说:“我打工的地方有人养仓鼠,等生了小仓鼠给你要一只吧。”

“剃光头?别这么没出息。只是该走的人都走了,大多数学生不都留下了吗?这说明他们认可了现在的阿一,你只要放心大胆地去做就好了。”

我没说我更想要小兔子。

无论怎么看,这都是个混乱的开始。

水一滴一滴地灌满接水的竹筒。这样微小的变化持续一段时间后,积水的重量使竹筒倾斜,最终水流出,竹筒翻转下落敲击石头发出清脆的声音。那东西叫什么来着?一郎在网上查了一下,原来是叫“添水”。

一郎的挽留无济于事,暴风骤雨后的会议室已不见了退休组的踪影。

一郎突然感觉到,他们这群人正在做的事就如同水滴。眼下水还在一滴滴地下落,虽然微不足道,但积少成多已经开始显露效果了。他真切地感受到有些东西在慢慢积累,渐渐倾斜。

“那个,请等一下,我们再好好谈谈,一定……”

九月过半,之前召开教育再生会议[13]积极推进教育改革的安倍首相突然辞职,引发舆论一片哗然。也在这个时候,一郎终于听到了竹筒翻转下落时的清脆声音。

随着第一个人的离场,噩梦就此展开,愤怒的长者们相继走出了会议室。

而压倒竹筒的最后一滴水来自小姨菜菜美。

“看来今天我们就不该来。”

“我突然想到,现在来参加学习会的四个孩子,除了小萌之外都是和单亲妈妈一起生活的。我虽然有老爸帮忙,也是一个女人赚钱抚养孩子,要面对各种困难。”

与相貌极不相符的犀利言辞让吵嚷声戛然而止,寂静里暗藏着危机。一郎不祥的预感应验了。

把辅导的机会让给了学生们,自己留在待命组的菜菜美一直都在为新月的事操心。对于同是单亲妈妈的她来说,母子家庭的问题与自己息息相关。

“只要组织的宗旨是真的,带头人的头发是什么颜色都无所谓,争论这些实在是太愚蠢了。你们要是不想帮这个金毛小子,就不用在这儿废话了,干脆撤回应征不就完了?”

“三年前的调查显示,母子家庭的贫困率达到了66%,这个数字可不得了啊。在这个国家里,每三个和单亲妈妈生活的孩子中就有两个饱受贫困之苦。现在这个时代,单身者想养活自己都不容易,而这些女人既要工作又要独立抚养孩子,她们一定很渴望能得到别人的帮助。”

笔直的黑色长发,黑黑的大眼睛。乍看像个标致的日本人偶,却用藏在怀中的匕首将退休组一刀斩断。

因此菜菜美提出,为了能让那些真正有困难的人了解学习会的活动,可以有针对性地向单亲妈妈家庭做一些推广。

“我也同意这孩子的意见。”

“我查了一下,全国各地都有援助母子家庭的公益团体。他们会与单亲妈妈谈心,向她们提供一些必要的知识。我们可以找从事这些活动的人帮忙。”

退休组越吵越凶,樱气得暴跳如雷,菜菜美急忙冲过去安抚女儿。在这地狱图景般糟糕的情况下,一名女大学生勇敢地站了出来。

“有道理。”

“别说了,樱!”

的确,向母子家庭提供帮助的人,应该能联络到那些为教育费发愁的母亲。

“棕色头发有什么不好吗?”

“可是,他们会愿意帮我们吗?”

“不是,这孩子她,不是那样的……”

“不试试怎么知道?这样干等着学生也不会增加。”

“哎呀,连小孩都染头发。”

“是啊,万一成了呢。”

本来是个文静的孩子,可一旦遇上自己不服气的事,樱就会骤然表现出内心强悍的一面。尤其是说到头发的颜色,她自己平时也没少因为这个受气,简直就像是踩了这个混血的地雷。

两人马上联系了一个事务所位于船桥的公益团体,并约好利用午休时间见面谈一下。此时他们根本不会想到,这件事将大大改变新月的未来。本以为会像当初被自治体刊物拒绝刊登招募信息时一样,人家一听说“学习援助”就觉得可疑,再拿出没有过往业绩之类的理由直接把他们轰出来也说不定。

“不管头发是什么颜色,一郎哥哥还是一郎哥哥。你们不知道就不要瞎说!”

可没想到事务所里一位看起来五十岁左右的女性负责人很认真地听完了他俩的介绍,开口第一句便说:

跟菜菜美一起来的樱,突然在会议室后面大喊了一句。

“明白了,如果有介绍你们组织的宣传单就放在这儿吧。”

“才不是什么吊儿郎当呢!”

如此简单的回答让一郎和菜菜美面面相觑。

怎么办,如何收场?一郎大脑一片空白,嗓子干得冒烟。这时候,一个意想不到的大救星出现了。

“呃……”

“那,那个……”

“啊……”

退休组劈头盖脸的指责把一郎吓傻了。对于年轻人的品行,这些长期从事教育工作的人眼里容不下半粒沙子。怎么事先没估计到这种情况呢?送餐时接触的老人都对自己很好,所以就完全忽视了。

“今天没带吗?”

“敷衍了事的话,别说帮不了孩子,还可能带给他们负面影响呢。”

“不,带着呢。您愿意帮我们推荐?”

“我听说是大岛吾郎的外孙才来的,这算什么啊!”

“是的,组织有保密义务,不能向你们提供妈妈们的信息。但我们可以把你们的活动介绍给大家。尤其会优先介绍给那些因为孩子要参加升学考试而苦恼的妈妈。对了对了,船桥这边还有一位很不错的民生委员[14],也托她帮帮忙吧。”

“无非就是兴趣小组的延续吧。”

对方虽然是一副干练的工作腔调,但说的话都特别贴心。实在太意外了,一郎有些手足无措,他忍不住问:

自己的金发遭到抨击,让一郎哑口无言,整个退休组都向他投来了冰冷的目光。

“那个,您为什么要这么帮我们?”

“你要真是诚心想帮助孩子们,就先把那个头发换换吧。”

女负责人始终保持着冷静的目光,她回答得很干脆。

“吊儿……郎当?”

“那是自然,因为我们一直都在等。”

“我说你啊,一副吊儿郎当的样子,说什么都不让人信服啊!”

“啊?”

也许是他结结巴巴的致辞让人听得起急,刚说到一半退休组就有人提出质疑。

“等着像你们这样的一群人出现啊。”

“今天非常感谢各位专程过来。那个,学习援助这种形式过去在日本是没有的,接下来要怎么做,如何去实现这个计划都没有经验可循。不夸张地说,目前还处于一张白纸的状态。因此还要,还要请各位多出谋划策……”

就这样,新月遇到了继藤浦社长之后第二个大贵人。那之后大约过了两周,竹筒发出了清脆的响声。

一郎被菜菜美推着站到了并排就座的应征者面前,在四十二只眼睛的关注下兴高采烈地讲了起来。

一郎不会忘记那天的事。

“首先请我们的带头人说两句吧。”

那天晚上,媒体大肆报道着被选出来接替辞职首相的那个人。一郎已经听腻了这些虚张声势的宣传,他猫在自己房间里看直哉的作文。配送完晚餐之后就感觉气温突然下降了,雨水带着秋日的寒意静静地打湿了窗户。

担忧很快就变成了现实。

估计是丰田正子起的作用吧,直哉每周的作文都会多写几行。虽然内容还很幼稚,但现阶段一郎不打算提任何意见。现在他费尽心思考虑的都是如何增加兴趣点让直哉更有干劲,再就是怎么做才能让直哉体验到写作文的乐趣。

淡绿色墙壁包围的会议室内弥漫着妙龄少女的气息,让退休组那几个人多少有些不自在。他们多为退休的学校教师和私塾教师,有丰富的教学经验。对此一郎感觉既踏实又不安,自己一个十足的外行能带领这些老前辈吗?

正想得出神的时候手机响了,是一个陌生号码打过来的。“喂,我是上田。”一郎接起电话,电话那头传来一个微弱的少女的声音。

会议地点就定在藤浦大厦三层的会议室,参会人员的年龄层完全是两极分化。二十一个人当中有十四个人是在读大学生,剩下七个人是退休组,中间年龄层的一个都没有。可能对于工作繁忙的上班族来说,每周日再做义工有些强人所难了吧。其中最多的是教育系的女大学生,估计是因为当初希望有更多的年轻人加入,他们就把各大学的网上论坛当作主要的宣传渠道。

“我是住在海神的高桥麻里奈,听民生委员桥口说了学习会的事情。您就是新月的上田先生吗?”

新年刚过,平成十九年(2007年)的一月下旬,一郎将这群形形色色的应征者召集起来开了第一次碰头会。

可能是因为紧张吧,女孩的声音有些发抖,话说得很快。

大家应征的动机各不相同:想帮助别人;想丰富退休时光;对社会的贫富差距感到不满;喜欢孩子;想积累社会经验;想发挥过去做教师时积累的经验;希望对今后求职有帮助。

“是的,我是上田,你好。”

结果超出了他们的预期,招募开始只有短短两个月,应征人数就达到了二十一人。

上田故作镇定地回答道。女孩长舒了口气,“你好。”声音听上去平静了一些。

一郎他们没钱在普通报纸上打广告,只能靠自己的力量招募伙伴。两个人说干就干,马上在互联网上制作了主页,介绍无力负担私塾学费的孩子们的现状,呼吁大学生及有经验的人士加入成为“志愿者教师”。与此同时,他们还在各大网站及蜜秀网[9]上发布招募贴、拜托本地的熟人朋友帮助推广、向蕗子熟悉的退休教师发送介绍函等,想尽一切办法将消息散布出去。

“我没有妈妈,爸爸的公司三年前倒闭了,他现在只能做些派遣的工作,家里生活很拮据。我还有个弟弟,所以无论如何都要考上公立高中,可是我脑子不太好用,那个,那个……”

教条主义的高墙难以逾越,不管他俩如何强调这不是一个危险组织,并强调了学习援助的重要性,那些负责人一概不予理睬。甚至还有人说:“贫困家庭?你说的还是我们国家的事吗?”一亿总中流[8]的意识在某些人心里依然根深蒂固。

说完了自己的艰难处境,女孩咽了咽口水。

“实在抱歉,按规定,提供不了过往业绩的团体不能在我们这儿刊登招募广告。”

“能让我加入新月的学习会吗?”

“免费上课?那是属于NPO(非营利组织)的一种吗?有许可证吗?啊,还没正式开始吗?”

一郎感觉浑身上下又热又麻,他深吸了口气吐出去,又深吸了口气说:

一郎和菜菜美第一步要做的就是招募一些认同组织宗旨、愿意无偿提供帮助的志愿者。他们先是申请在地方自治区发行的报纸和区域信息杂志上发布招募广告,但很快就碰壁了。

“当然,我们成立这个组织就是希望像你这样的孩子能加入。”

关键问题是人。究竟能接收多少孩子,在没有正式启动前都不得而知。但显而易见的是,只有一郎和菜菜美两个人是难以应付的。既然不向孩子们收费,也就意味着无法向辅导的一方支付报酬。

和少女一样,他的声音也有些颤抖了。

幸运的是,给孩子们辅导学习的场地没费什么力气就找到了。菜菜美毛遂自荐要给一郎当助手,她找到自己做办事员的贸易公司藤浦商事的社长商量,希望能得到他的帮助。社长和菜菜美一样也是绿色和平组织的成员,本来就热心公益,他答应每周日把公司的会议室借给一郎他们自由使用。公司的四层小楼地理位置也很理想,距离四通八达的JR船桥站步行只要十分钟。

向女孩说明了入会手续后一郎就挂断了电话,可让他浑身发热的麻木感却并未消失。

创建一个组织,帮助那些上不了私塾的孩子。这样一个宽泛的计划在具体实施过程中,首先必须解决“场地”和“人”的问题。

不管怎么样要先和小姨汇报一下,一郎心里想着又拿起了电话,可手指却不由自主地按下了井上阿里的号码。

应接不暇的日子开始了。

“喂喂,是上田吗?出什么事了?”

尽己所能,竭尽全力。外婆,看我的吧!他在心底默念着。

听着那个和往常一样洪亮的声音,一郎走到窗边,他敞开了还在滴水的玻璃窗,天空中布满了厚厚一层云,什么都看不到,可此时的他却感觉第一次抓住了新月的微光。

如同满月般慈爱的笑容,像一股暖流注入一郎刚刚在外面冻得瑟瑟发抖的身体。

“终于,终于……”

“妈妈支持你。”

有一团火从一郎喉咙深处喷涌而出。

蕗子正坐在起居室的餐桌前写报告书,她看了儿子一眼,没等一郎说出口就微笑着说:

“我们终于,做到了。”

“妈,我……”

竹筒刚一翻转,整个情况都随之逆转了。不知不觉中新月已经不再是一个小水滴了。没想到只是见了一个人,就能获得了如此惊人的能量,让所有事情都变得顺风顺水,瞬间又化作了一股足以吞没他们自身的激流。

回到家,一郎还和往常一样先去父亲和外婆的遗像前祈祷,然后就直奔蕗子。在他最苦恼的时候母亲从来不多说一句话,只是默默地守护着自己。现在他要第一时间把自己的决定告诉母亲。

从六月到九月一直都只有四个孩子,十月就变成了六个,到十一月已经有九个了。

“我回来了!”

“抱歉,我女儿马上就要参加升学考试了,她没有任何退路,只能考公立。可班主任老师说很危险……”

等女人们哭得差不多了,一郎才从宽子家出来。那天傍晚送完餐回家的路上,他大步流星地走在月光下。好久都没有这种从厚重盔甲中解放出来的感觉了。回避解决不了问题,他终于迈出了正确的第一步,不安与振奋同时搅动着内心。

“我家孩子上初二,下半学期的英语只考了10分……”

“小萌,错的题,我周四一起给你讲。”

“都上小学六年级了,连乘法口诀都背不下来。”

一旦下定决心就感觉畅快多了。接下来还有数不清的困难在等着自己吧,不过从明天开始发愁也不晚。

每天都要接听很多家长打来的求助电话。看来学习援助的组织不是没有意义的,的确有不少需要帮助的孩子。待命组的成员们也终于有机会一展身手了,而媒体的介入则给已充满活力的新月又注入了一剂强心针。

就像是种毫无道理的命中注定。“一郎,你千万记住,谁也无法击败三个联起手来的女人。”外公的声音回荡在耳边。啊,没错,自己果然从这个人身上继承了某种东西。就算不够自信,就算有些自不量力,就算自己只是一位对教育界抗拒的大岛一族的编外人员。

有关注新月活动的报社记者来学习会采访了。

自己已经没有退路了。

不久后,报纸上醒目的大标题吓掉了蕗子的老花镜,杏也一边喊着“太逗了”一边大笑不止。

小萌、美铃、宽子——房间里同时回荡着三个人的哭声,只有一郎恢复了平静。他极度冷静又猝不及防地意识到一件事。

《无法忍受教育的贫富差距——宽松世代出动》

一看才知道是宽子蹲在厨房和起居室之间的门帘下呜咽着,应该是听到了美铃说的话,她用围裙捂住脸尽情哭泣的样子止住了一郎的泪水。

《金发老师大显身手!》

“呜呜……呜……”

“……我都说了,我根本不算是宽松世代。”

美铃说不下去了,把脸埋在小萌背后哭了起来。一郎眼里再次充满了泪水,可还没等他的眼泪流出来,厨房那边又传来一个人的哭声。

一郎本人还在淡定地给报道挑毛病,而社会上对新月这次媒体首秀的反响却大大超出了他们的预期。可能是学习援助和金发的奇葩组合产生了出其不意的效果,之后又有多家报社相继发出了采访邀约,学习会的问询量也随之大涨。

“所以那天被哥哥训,她吓了一大跳,虽然吓着了但是却很开心,因为开心所以就很努力,努力……”

学习会规定只接收从小学五年级到初中三年级的学生,因此难以满足所有家庭的需求。还有一些是家长提出了申请,但孩子并没有来。不管怎么说,原本空荡荡的会议室每周人数都在增加。如此一来,大家也不能光顾着高兴了。

“怎么会……”

“现在这个房间能装得下吗?三十人左右就是极限了。超过这个人数怎么办?”

“有她和没她都一样。就算考试成绩不好,上课睡觉,谁也不会说什么。不写作业老师也没骂过她。大家好像都觉得拿小萌没办法。”

“接下来的事要早做打算,下一期志愿者招募也该着手准备了。”

“豆子?”

“培训怎么办?也不能总去麻烦千叶私塾吧,新月是不是该自己组建一个负责培训的小组?”

“哥哥,你不知道,小萌在学校里就是个小豆子。”

前不久还在为招不上孩子而发愁,而此刻解决孩子不断增加的问题已经迫在眉睫。每周日学习会结束之后,成员们都会留下来开会,讨论各项事务的时间也越来越长。除此之外,一郎还要负责接待那些想要报名的人。

小萌不住地抽泣着,美铃靠过来轻抚她颤抖的后背。

一郎的生活一下子忙碌起来。白天要送便当,晚上还要接待报名的家长,安排面谈和备课等,每天都忙得不可开交。说一天24个小时不够用还算是好的,开始担心就算有30个小时可能都不够的那段时间,经常是连着几天熬通宵。

“表扬我了。”

“哥哥,最近金发的发根都变黑了,这样可不够帅哦!”

“表?”

最后连送餐时遇到的客人都看不下去了。

“表……表……”

如洪水决堤般汹涌而至的每一天,一郎体会着从未有过的充实感和热血的亢奋。但这并不意味着从现在开始就万事大吉了,他也不敢高兴得太早。在那些废寝忘食的日子里,他内心总有种隐隐的不安,感觉有些东西被自己忽视了、弄丢了。因此才有了之后那件事。

“小萌?”

“上田,能和你聊几句吗?”

可哭的不是一郎,而是小萌。她眼里的慌张不见了,刹那间大颗的泪珠夺眶而出。

新年将至,年内最后一次学习会结束后,一郎被藤浦社长叫去说话,令他颇为意外。

说着说着声音有些颤抖了,一郎感觉有股热热的东西从喉咙往上涌,连他自己都没想到,小萌做了作业,就为这点事他高兴得快要哭了。

现在学习会已经有二十个孩子了,藤浦社长还是经常带着夫人亲手做的曲奇饼、甜甜圈什么的来会议室。不难想象,孩子人数增加,他夫人肯定要付出更多的辛苦。

“十道题都做了,这就已经很了不起了。不容易吧,用了多长时间……”

“真不好意思,总让您这么费心。”

“啊?”

和社长面对面坐在社长室的沙发上,一郎就先忙着道歉。

“不,有对的。真棒啊,小萌。”

“要是给您夫人增加了太多负担,以后就别……”

“还是全错了?”

“连新烤箱都买了,现在谁还拦得住她呀。”

说完就迫不及待地打开本子,果然作业那页都写满了。小萌最怕除法,尤其是三位数除以两位数的计算,一郎给她出了十道题。粗粗看了一下有七道题没做对,但是起皱的纸面和橡皮涂改的痕迹都说明小萌很努力了。

藤浦社长打断了一郎的话。

“你做啦?!”

“倒是你,该多操心操心你们自己的事了。”

一郎瞬间提高了声调。

“我们?”

“作业。”

“照这样下去,你们学习会维持不了太久的。”

“这是?”

社长语气里带着平时没有的严肃,一郎忐忑地问:

“那,这个。”

“您为什么这么说?”

在美铃的催促下,她才战战兢兢地递过来一个本子。

“最近,大学生志愿者们都显得很疲惫。”

“小萌,快拿出来吧。”

“啊……”

他尽量柔声细语地说,可小萌还是不抬头。

“每个人负责的孩子数量都增加了,光备课就不轻松。从12点到5点给孩子辅导学习,之后还有个长会吧。本来周日是用来休息放松的,他们平时要应付大学里的考试,还要打工,想一直坚持下去谈何容易?”

“小萌,今天怎么来了?“

“是啊。”被戳到痛点的一郎低下了头。

有东西要给我看?什么啊?一郎边琢磨边往起居室走。小萌和美铃面对面坐在矮桌前,见一郎进来吓得赶紧低头,大概还是因为之前作业的事被批评了吧。想起那件事一郎心里很不舒服,他一屁股坐在两个人中间。

“这些我早该想到的,可是……”

说完就消失在厨房里了。

“没时间想这些吧?也是啊,你边工作边做志愿者,比他们还要辛苦。不过,我之前和你小姨在同一个环保组织里待过,所以知道志愿者一旦超负荷,接下来要面临的就是中途解散了。”

“小萌说有东西要给你看,进来看看吧。我去热一下肉馅煮萝卜,你顺便尝尝。”

中途解散,如此严峻的未来摆在面前。一郎凝视着面前这个人,他好像不是平时那个笑呵呵的“下午茶大叔”了。简而言之,社长室里的藤浦社长带着一股社长的威严。

给小萌辅导功课是每周四送餐之后,可今天是周二。一郎正纳闷呢,宽子走过来小声对他说:

“不说这些不好的了。你要还想把这个组织做下去,就不能让志愿者们太疲劳。现在她们好像都是自己花钱过来的。就算是不给报酬,起码也应该补贴个交通费吧。经济方面的负担也会消磨人的意志,别再让他们自己掏腰包复印参考书和教材了。”

配送晚餐时,一郎照例来到宽子家,门口的童鞋引起了他的注意。一双本来应该是白色的土黄色球鞋是美铃的,可这天旁边又多了一双原本是红色但已经发黑的帆布鞋,那是小萌平时穿的。

“我也很想那样。可是既然不向孩子们收费,又哪儿来的钱支付大家的交通费和教材费呢……”

离开外公家几小时后,一个难以逃避的决定就摆在了面前。

“方法是有的。就像之前招募志愿者和孩子们一样,你们可以为组织拉一些赞助。”

可现实并没有留给一郎太多思考的时间。

“赞助?”

有一个声音夹杂在随风飘散的花粉中从耳边掠过。

“若要长期维持组织的运行,随着规模不断扩大,迟早都会需要资金支持的。如果能有集团做后盾,你们也不至于有这么大压力了。”

——对嘛,用自己的头脑思考!

再次被戳到痛点的一郎沉默了。很明显,这种自己掏腰包的活动方式很局限,脚下的路已经岌岌可危了。

一郎心里轻松了一些,他朝微笑的外公点点头。

可是——因为这个就要拉赞助吗?

“我会再好好想想的,结果怎么样不知道,但不会先说不可能了。”

这个建议太突然了,一郎从来都没想过,他没有掩饰自己的困惑。而藤浦社长依然一脸严肃地说:

是啊,没必要这么快下结论。现在应该是沉下心来深入思考的阶段吧。

“上田,如果你真想把组织做下去,藤浦商事很愿意做你的赞助商。但有一点,如果接受赞助,你要有相应的心理准备。既然我们做了官方的后援,你这个带头人可不能中途撤退啊。”

“谢谢外公。”

一条河流着流着就流进了一片未知的海洋。藤浦社长的每句话都让一郎始料未及,眼前突然出现了一片辽阔的新大陆。他十分清楚这是件好事,可一时又不知该如何作答,本来就慢的脑子这会儿好像更转不动了。

吾郎的鼓励奏效了,想想自己这么容易释怀,一郎不好意思地低下了头,表情比刚刚放松了许多。外公竟然看出自己是个思虑周全的人,着实让他有些难为情。

如果接受援助,自然会受到相应的制约吧。不可能所有的事情都维持现状。我真的做好了这个心理准备吗?

达尔文、爱因斯坦。一郎脑海里浮现出这些伟人的影子,连那样的天才脑子转得都不快。伟大的事业是坚持不懈的成果。真的吗?如果是真的话——

这无疑是一郎的真实想法。

“深入思考……”

这一年,一路走来,自己心里想的都是做自己力所能及的事。难道现在要依靠企业的资金做自己做不到的事吗?如今还不愿被别人称为教育者的我,真的要破釜沉舟地投身教育世界了?

“不是。数学家远山启曾说过,达尔文、爱因斯坦还有门捷列夫他们都不是脑子转得快的人,但都是能深入思考的人。”

“你们这代人,真的是没有野心。”

“外公,您是在安慰我吗?”

一郎的想法全写在脸上了,藤浦社长无奈地苦笑了一下。他总让大家打开会议室的暖风,不用为他省钱,自己办公室的空调却没开。可能是因为冻的,脸颊显得异常苍白。

“如今这个时代,凡事靠小聪明的人可能比较得宠,但会耍手段的人往往都小富即安。要花时间做大事,坚持比手段更重要。”

“我呢,就是他们常说的团块世代。上小学的时候一个班有六十个学生,每天坐在拥挤不堪的教室里过着竞争、竞争甚至是弱肉强食的日子。现在想起来,那可真是个野蛮的时代。但至少,我们当时在战后获得的民主主义教育的精神现在仍然受到尊重。”

“啊?您说什么呢!”

“民主主义教育……”

“不过呢一郎,要我说啊,我从来没担心过你的未来,反而觉得能做成大事的可能就是你这种类型。”

“教育不是为了国家,而是为了孩子。最近几年又有人想要颠覆这个大前提。极度混乱的教育改革到了最后,还是能力主义和国家主义当道。我感到了深深的绝望和极度的愤怒。上田,忍耐无异于是一种煎熬啊。”

人真是搞不懂的动物。吾郎边小声嘀咕边摩挲着手里那个缺口的茶杯。

社长的表情没有变化,但他说到“极度的愤怒”时,声音里的确充满了怒火。原来这个给孩子们分点心的好爷爷,竟然还有这样不为人知的一面——

“啊,你说说她,过去总嘲笑过度保护孩子的妈妈,结果自己却成了过度干涉你的外婆。”

莫名的恐惧让一郎大气都不敢出,此时浮现在他脑海里的是外婆时常为一些事发怒的样子。虽然从年龄上说,千明起码比社长大一轮,可是在战后新兴的民主主义教育的熏陶下长大的那代人,好像都被植入了某种特有的反抗精神。

“她说我前途堪忧。您看我这人反应迟钝,不是经常让别人着急吗?”

而一郎自己,在遇到美铃和小萌之前,对于社会问题和政治他从来就没关心过,更别说感到义愤填膺了。和国家这个巨大的单位相比,他的意识总是集中在自己身边的小圈子里。这也算是一种时代性吗?从某种意义上说,也是“教育”的结果?

“嗯?”

这些想法占据了一郎的大脑,屋内让人保持头脑清醒的低温正一点点侵入体内,他用手揉搓着越发感觉冰冷的大腿。

“外公,不管怎么说,您都是个有实力的男人,既懂得教孩子们学习又会写书。可我就不一样了,找工作一败涂地,现在才明白外婆说的那些话。”

教育界里果然隐藏着深不可测的恐怖。

两人相差了四十多岁,寒风从他们中间吹过,脚下的落叶沙沙作响。一郎喝了口变冷的绿茶,长舒了一口气。

“赞助的事,真的非常感谢您。不过,能不能给我一些时间考虑一下?”

“嗯,说不定还成了呢,对吧?”

“这是关系到你人生的大事,不急,好好考虑。”

“一郎,我不知道你在犹豫什么。你可能没意识到自己有多年轻,与其什么都不做将来后悔,不如做了再后悔。”

面对如此难得的机会,一郎居然犹豫了,而藤浦社长却表现出了极大的宽容。此刻,他又回归成了“下午茶大叔”。一郎想,老男人也是深不可测的。

“外公,就算您说得轻松……”

和往常一样,回家时一郎和阿里一起走在通往车站的路上。今天他话很少,心里一直在纠结要不要把社长室发生的事说出来。

“实际上婚姻生活并不顺利,也不知道自己有没有成为一个合格的父亲。不过所有的事情都走在既定的轨道上,时间就这样一天天过去了。”

他很想听听阿里的意见,但是又觉得在那之前必须先理清自己的想法才行。

吾郎仰起头,像是在看那老房子的屋檐。他布满皱纹的脸上又多了几道笑纹。

一直走到阿里要坐车的京成船桥站,他还是没说出口。一郎一副心事重重的样子,而阿里好像也没打算就此道别。

“我自己既没有胆量也没有钱,什么都没有,就是个两手空空的毛头小子。能不能把私塾经营好?一身毛病的自己能不能做一个好丈夫、好父亲?我完全没有自信。”

“上田,那个……”

“啊。”

很少见她这样欲言又止的样子,一郎这才意识到不光是自己,今天阿里也没怎么说话。

“你妈妈的外婆赖子。一郎,你千万记住,谁也无法击败三个联起手来的女人。”

“出什么事了?”

“三个?外婆、妈妈和……”

“是那个……”

“很久很久以前,在这个房子里开办私塾的时候,我也和现在的你差不多大,可以说是一丁点自信都没有。只是在难以抗争的情势下任其发展,也可以说是被三个女人绑架了。”

两人呆立在站前熙熙攘攘的人流中,耳边传来玛利亚·凯莉演唱的圣诞金曲。阿里的红色围巾一直裹到了下巴,可还是冻出了个驯鹿似的红鼻头。她反复说了好几次“那个”,最后终于下决心开口了。

“啊?”

“千叶私塾的事,你没听家里人说什么吗?”

“那就不用担心了。没有自信也会有办法的。”

“千叶私塾?没有。怎么了?”

“啊,是,应该是。”

“有件事,我觉得不太对劲。”

没想到竟然把重点说清楚了。

“什么?”

“就是说你没有自信对吧?”

面对一旁表情突变的一郎,阿里的眼神黯淡了下来。

不行,这圈子兜得太大了。一郎又一次对自己的表达能力感到绝望,而吾郎却一边望着随风摇曳的大波斯菊一边说:

“同事之间,出现了一些不太好的传言。”

“有件事让我很发愁,自己能做的只有很少一点。也有人对我说,这一点是不够的,应该去做更多。可是这件事太大了,我办不到。明知道是不可能的,可还是放不下……”

平时一郎会在JR船桥站乘坐总武线回家,可这天却和阿里一起乘上了京成电铁,他要去外公住的八千代台一趟。不知道阿里说的是不是真的,他心里七上八下的,就想尽快确认一下。

一郎于是兜了个圈子。

“小姨,外公在吗?”

“那个,比如说……”

正赶上晚餐时间,家家房前都飘着一股温馨的味道。吾郎家也不例外,打开大门,一股高汤的香气扑鼻而来。顺着香味来到厨房,一小时前刚在学习会道别的菜菜美正忙着准备什锦火锅呢。

可另一方面,他又很想知道吾郎的想法。

“啊,阿一!你怎么来了?”

但是,不能说。外公是千叶私塾的创始人,没理由和他提那些因为上不了私塾而苦恼的孩子啊。

“外公在吗?”

当外公的手放在自己肩头时,一郎很想把堵在心里的话通通都说出来。

“在,在房间呢。啊,阿一,还没吃饭吧……”

“有什么话就说吧。”

菜菜美让一郎留下一起吃饭,他只是含糊地嗯了一句就踩着吱吱呀呀的楼梯急匆匆地往吾郎书房去了,那是整栋房子里阳光最充沛的房间。

“是吧。”

“外公。”

“幸福的年轻人是不会来老人家里的。”

“哦,一郎!怎么了?”

“嗯?为什么这么问?”

“千叶私塾要被收购,是真的吗?”

饭后两人坐在能眺望庭院的檐廊下喝茶,一郎被问得吓了一跳。

本来想慢慢说的,可看外公书桌上摊着笔记本电脑,说话不紧不慢的样子,就顾不了那么多直奔主题了。

“一郎,你遇上什么麻烦了?”

最近一段时间,以国分寺为首的管理层的动向有些不正常。几乎每天都要开几个小时的会议,还总有一些穿着正装的陌生男人出入私塾。他们到底在商议些什么呢?难道在谈收购的事情?员工们开始人心惶惶,昨天国分寺又通知说近期要宣布一项重大事宜。

但他并不是去诉苦或发泄,那只是男人之间的一种交流。这天也一样,两人在起居室里一边吃便当一边聊着修平的减肥、杏热烈的单相思(对方是“手帕王子”齐藤佑树),还有软骨上的耳洞很容易化脓不能大意之类的,都是些无关紧要的话题。

一郎来向外公求证阿里说的这些话是有原因的。

对一郎本人来说,有吾郎在身边总会感到莫名的安心。他的确有种感觉,自己在血缘之外的地方和这个人紧密相连着。所以每当自己一筹莫展的时候,就会突然跑到外公家去。

“外公您也参加会议了吧。有人说看到了创始人大岛吾郎。您一定知道些什么,千叶私塾真的要被收购吗?”

一郎和吾郎没有血缘关系。母亲蕗子是吾郎的养女,从这点来说和亲生女儿兰还有菜菜美不一样。可不管是过去还是现在,都有很多人说“你和你外公真像”“眼睛长得一模一样”之类的话。尽管觉得人的感觉靠不住,但一郎并没有不高兴。

由外公创建、外婆到死都在坚守的私塾。现任校长国分寺也是新月的恩人。面对一场眼看着迫在眉睫的危机,一郎也没想到自己会如此心乱如麻。

他不好意思说,只是想来看看。

吾郎泰然自若地望着慌了神的一郎,淡定地摇了摇头。

“多出来的,还没吃的话就一起吃吧。”

“不用担心,一郎。”

一郎说着举起手里的两盒便当。

“啊?”

“午饭吃了吗?”

“时代的风浪从来就没停止过,但那也未必就是坏的风浪啊。”

吾郎像是突然想起什么似的歪着脑袋问。

一郎没有弄懂外公的意思,他看到笔记本后面慢悠悠地爬出来一个小东西,那是樱养的小绿龟,绿宝石达·芬奇。

“我说,你今天来干吗?”

吾郎抓着龟壳把它放在手心里,露出淡淡的一笑。

外公眼里没有支配者的眼神。他干了一辈子教育,怎么就一点都没有教育者那股劲儿呢?在一郎眼中他还是那个谜一样的老头儿。

“不如期待一下国分寺要宣布的事。”

“有点儿嫉妒啊,不过也只能尽力帮她啦!”

“期待?期待什么?”

一郎冷不防看过去,发现吾郎眼睛里闪着比平时更灿烂的笑。

“太阳和月亮终于要合为一体了。”

“明年是她老公的米寿,她说无论如何都想亲手写一封情书当礼物。”

太阳和月亮合为一体——

都这个年龄了,为什么啊?看一郎满脸不解的样子,吾郎接着说:

最近外公经常这样说话说一半,把人搞得糊里糊涂的。一郎和绿宝石同时歪了歪头。

“现在开始学习读写?”

外公,这次您说的又是什么呢?

“听说是小时候因为家里的原因没上过学。她和我商量问有没有时间教她读书写字,我就答应了。”

出站的时候已经是人潮涌动了。缓步经过一条两旁全是小吃车的路,好不容易才穿过了鸟居,接着过太鼓桥再到大殿又费了不少时间。

“认字?”

本来穿着厚重的大衣是为了抵御寒风,可挤在这黑压压的人群里,一郎反倒感到有些燥热了。身边有穿着和服的老夫妇,有一家三口,还有成群结队看起来像是备考生的少年们。大家全都争先恐后地去向菅原道真大人祈福许愿。一郎身旁的阿里倒是一句抱怨也没有,只是跟着人流慢慢往前走。她穿着毛衣配牛仔裤的休闲装,外面套了件黑色的羽绒服。

“我还真想说实在没脸见人啊。可是太遗憾了,我只是在教她认字。”

“抱歉啊,我没想到会这么多人,避开元旦就好了。”

看一郎一本正经的样子,吾郎停了几秒,然后就前仰后合地大笑起来。他这人一向只陶醉在自己的笑话里,对别人的段子不大感冒,今天这样还真少有。

一路上一郎不停地道歉。“这是哪儿的话呀。”每次阿里都轻松地回应他。

“外公,你是不是也太没原则啦!”

“就因为人多大神才会显灵呢!这么不容易挤过来一定要好好祈祷。”

“十五六岁吧。”

她说到做到。终于来到了大殿前,阿里双手合十,就像殿前那两头石狮子似的一动不动,连呼吸吐出的白色水汽都不见了。看她心无旁骛的样子,一郎也不敢马虎,全神贯注地祈祷着。

“比您大几岁?”

希望新月的备考生们都能顺利考取志愿的学校;希望最近已经开始一点点说话的直哉能再多说一些;希望新月的活动能慢慢看到成果;希望外公还有送餐时遇到的爷爷奶奶都能身体健康。

“就像春天一样的人。”

用心祈祷过后,一郎侧目看了看身边的阿里,她依旧纹丝不动地将两只红色手套紧紧贴在一起。

“春乃?”

一郎又闭上双眼,向神追加了一个愿望。

“住在附近的春乃女士,有时候会过来。”

今后,如果可以的话,让我和这个女孩永远在一起。

“那人是谁啊?”

不知道从什么时候开始,阿里已经成了自己不可或缺的搭档。第一次对异性感兴趣不是出于生理需求,虽然不知道这算不算是爱情,但对于一郎来说,这女孩身上有种自己没有的东西深深地吸引着他。细想起来,别说是新年的初次参拜了,就连主动约女孩子这都是第一次。

吾郎一直把她送到大门外。一郎问道:

迎着当头的太阳出门,参拜结束时地上的人影已经变浅了。机会难得,离开人多到缺氧的神社前,一郎给学习会的七个备考生都买了护身符,阿里也在绘马[15]上认真地写下了所有人的名字。

走近一看估计,老人已经超过八十五岁了,吾郎和她站在一起显得格外年轻。可这老妇人眼里却闪动着一种可爱的犹如少女般的清纯。

“我说,顺便抽个签怎么样?”

“哎呀呀,我没少给大岛老师添麻烦啊。”

听了阿里的建议,两人各自抽了签,阿里是“大吉”,一郎是“中吉”。一郎觉得这结果正合他意,又看了看运势栏,上面写了一段意味深长的话。

虽然没搞清状况,一郎还是礼貌地说了句“我是上田一郎”。一头白色盘发的优雅老妇人也客气地点了点头。

平心静气不慌不忙认真做事答案自现

“是我外孙,大女儿家的。”

答案自现——一郎猛然想起了藤浦社长。

“哎呀,这是哪位啊?”

到底是为了巩固新月的根基请求后援,还是靠自己的力量做力所能及的事?

“我还以为是谁呢,原来是一郎。”

答案还没有出现在一郎面前。

一郎把面包车停在前院,正要往大门口走又停住了。面前的大门从里面打开了,跟着走出来两个人。是吾郎和一个老妇人,看那老妇人走路晃晃悠悠的少说也有八十多岁了。吾郎一边小心脚下一边往院子里走,可能是眼神不济,都走到面前了才“啊”了一声抬起头。

“千叶私塾可真了不起啊!这个,是我在图书馆的报纸上看到的。”

平时白天在家的时候,吾郎不是摆弄菜地就是在二楼的书房里写作。天阴阴的,院子里没看到人影,看来今天是后者。

那天从神社返回千叶,在摇晃的黄色电车上,阿里给一郎看了她复印的新闻报道。

只有吾郎家看起来没有那般萧瑟,也许是因为门前争相开放的大波斯菊吧。隔着大片的淡红色还能看到里面绿油油的小菜园。

《官民合作教育终于在千叶开启》

那天送完午餐的便当,一郎开着面包车去吾郎家,透过前挡风玻璃看到天上飞来飞去的都是黑黢黢的乌鸦,家家户户院子里种的树在寒风的侵袭下落了一大半叶子。

《千叶私塾将于每周六在公立中学授课》

据说外公家附近原来长着茂密的松林,还有白鹭在松林上空盘旋。虽然母亲说她亲眼见过,但一郎还是觉得难以置信。就像听别人说“很久很久以前有个老奶奶在河里捡到一个桃子”的故事差不多。现在那里只是一处极其普通的住宅区,外形颜色相似的民宅一栋连着一栋间隔相等地排列着,让人完全失去了方向感。

相关的报道几乎都看过了,可不管看多少遍,在一郎眼中都充满了新鲜感。

八千代台。

《划时代的一步——打破积年僵局,文科省与私塾联手》

那夜比平时更难熬,他辗转反侧难以入眠。迷迷糊糊地醒过来,又心烦意乱地睡过去——在难以挣脱的混沌中寻求一线光明,一郎的意识在不知不觉中向某个方向倾斜了。

原来,吾郎所说的“太阳和月亮合为一体”指的就是这个。

自己连一个孩子的学习都照看不好,还想成立什么助学组织?

政府与私塾合作。这种尝试本身并不是第一次,两三年前就已经在各地看到了一些苗头。废除宽松教育之后,一旦扩大学习范围,想让学生们在每周五天的课堂教学中全部消化是有困难的,现如今要取消教师的双休日也不现实。万般无奈之下,各自治体的教育委员会只能抓住私塾教师这根救命稻草了。

小学五年级的小萌天真懵懂,面对一郎严厉的口吻,既没有伤心羞愧也没有心怀不满,只是一脸的惊愕。除了惊愕一郎什么都没看到,他懊恼万分,感觉一朵纯洁的小野花被自己践踏了。

将那些以学习辅导见长的专业人士派往学校,利用放学后和周末等时间开设特别课程。开始的时候赞成和反对两种声音此起彼伏,而随着成果的广泛传播,效仿的自治体逐渐增多。最终在去年,这种官民合作的形式也走入了千叶私塾。

“我知道你要给家里帮忙很辛苦,但作业一定要做。如果全做完有困难的话,可以先做一半,或者一两道题都可以。要慢慢养成督促自己学习的习惯,否则不会有进步的。”

“不过,校长为什么迟迟没有接受呢?开了那么多次会,感觉一直争执不下。”

那天,一郎第一次严肃地批评了小萌。

看阿里映在车窗上的表情,有些难以释怀的样子。

考虑到这孩子的家庭状况,一郎对她也很宽容。可小萌打开空白作业本时总是很坦然,看不出丝毫的内疚,他又觉得这样下去不行。

“对于私塾来说不是好事吗?与政府合作既能保证稳定的收入,又能提高自身的社会地位。”

四门功课都有问题的小萌,和本来就喜欢学习的美铃情况还不太一样。教她什么反应都比较慢,也不怎么积极。教过一次的东西很快就忘了,总是犯同样的错误,而且从来都不写作业。

“嗯,好像是合作方式存在一些问题。”

和往常一样,那天傍晚送餐结束后他去宽子家给小萌补习功课。

一郎把从吾郎那里听来的话告诉了阿里。

恰好在那个时候,又出了件让一郎堵心的事。

“凡是有政府参与的项目,说是合作,其实大多数情况下,民间机构都被剥夺了全部的主导权,只能任人摆布。但国分寺认为如果是那样的话,对我们就没有任何意义了。所以一直争取要在计划中体现出千叶私塾的理念。”

可他心里并没有放下这件事。时不时就会想起美铃和小萌,也就自然而然地想起了菜菜美离谱的提议。说不想不想还是会想,搞得那段日子他这个轻松的自由职业者也像被套上了枷锁,成天愁眉不展的。

“原来是这样,的确像校长所为。”

菜菜美临走前又和一郎念叨了一遍,却没能动摇他不想踏入教育界的念头。毕竟那份抗拒存在心里不是一两天了。

“还有,我外婆好像也是个很大的阻碍。”

“我说,你再好好想想。只要阿一想干,我也会出把力的。”

“你外婆?”

从一开始他就感觉教育的给予者在某种意义上支配着教育的接受者。秋田县以重视教育出名,在那边读书的时候,每次看到学校老师眼睛里那种支配者的眼神,一郎就会暗暗生出一丝反感。初中二年级搬到千叶县,不走运又被憎恶私塾的班主任视为眼中钉,动不动就说什么“你家私塾怎么教的我不知道……”回到家还要被迫听外婆对学校无休无止的批评,更加深了一郎心中的阴影。无论是学校还是私塾,都想用教育这根绳子任意地将孩子们捆绑在自己的阵地里。这种不信任感至今还潜藏在他内心深处。

“我外婆是第二任校长,她对文科省恨之入骨。所以国分寺特别害怕要是他在任期间和文科省联手了,外婆会变成鬼来找他算账。最后还是我外公说服了他。”

我,已经和教育没关系了!每次父亲喝醉酒都会这么说。可能是受父亲影响,一郎始终对教育界存在着某种抗拒。虽然总是笑着说不留恋,却感觉父亲的笑容若有所失。不知道他曾经工作的千叶私塾到底发生过什么,但一郎推测很久以前,母亲和外婆关系的破裂应该和那个私塾有关系。原本神圣的校舍,在一郎眼中却成了一大片恐怖的泥沼。

“哦——不过,上田的外婆为什么那么恨文科省呢?”

一郎无言以对。在身为小学老师的母亲面前,他犹豫要不要说出真心话。

“这个,我到现在也没太弄清楚。”

“不为什么。”

电车每次靠站,下车的人、留下的人还有新上来的人在挤得水泄不通的车厢里就会展开一场攻防战。一郎护着阿里,脚上一直绷着劲儿。他把从母亲和姨妈那里听来的只言片语串连起来。

“为什么?”

“怎么说呢,最开始是文科省对私塾表现出反感,不仅不认可还施加各种压力,因此激起了私塾界的反弹……可以说是宿敌吧,持续了很久。他们都说宿敌之间的联手简直就像是太阳和月亮合体,绝对具有划时代的意义。”

“反正我早就决定了,绝不会接近教育界。”

“这样啊——”

“哪儿不一样了?”

阿里随声附和着,也不知道是听明白了还是没听明白。连一郎自己对两方反目的历史都是一知半解,也不怪别人听得糊涂了。

“那个和这个不一样。”

“哦,对了,我外公好像就要出版他的第一本自传了。里面应该会写到那时候的事吧。”

“你原本也不是染金发的类型啊,可是没想到自己还挺喜欢吧,人就是这样的。”

“哇!自传?我一定要读读。”

“我爸他们那会儿就流行这个,这样才受欢迎。现在时代变了,我也不是他那种类型的。”

“哦?”

“只要脑子里想那么干就足够了。你爸爸在左思右想之前早就拿着铁棍子杀出去了。”

“那可是千叶私塾的创始人啊!”

“我做不到的。”

“那倒也是。”

“为什么不行?”

不过就是在私塾勤工俭学,怎么会对创始人那么感兴趣?可能是一郎又把心里想的都写在脸上了,阿里补充说:

想了半天只说出这一个词。

“和在新月一样,我也很喜欢在千叶私塾里教孩子们学习。我很认同校长的想法,每当看到那些不喜欢学习的孩子渐渐有了积极性,就有种激情燃烧的感觉。而且我对官民合作也很感兴趣,正考虑毕业后要不要就留在千叶私塾当老师。”

“不行。”

“你要留在千叶私塾?”

“干吧,阿一!”

激情燃烧的感觉。一郎觉得阿里说这话时眼睛里闪着一团火,和曾经在外婆眼中看到的很像,忽然间他的心扑通扑通跳得厉害。

实在没的看了,又把目光转回菜菜美。

“上田,为什么一副这么奇怪的表情?”

完全喝醉了。一郎把视线从小姨身上移开,又不知道该看什么。他看到一脸无奈的母亲,看到电视机前争抢游戏控制器的姐妹俩温馨的背影,又看到餐柜上贴着的粉红的遗照。

“啊,不是,那个……那个,千叶私塾好像不太景气,没关系吗?”

“阿一,你爸爸可是为了让世界更美好而战的上田纯!现在轮到你了,只要发现这世上有什么不好的,就要坚定地站出来。要学习奥特曼兄弟!”

“不是我自夸,我早就习惯在逆境中行进了。”

菜菜美醉眼惺忪地瞪着一郎。

阿里的笑容里充满了自信。这时候电车猛一倾斜,乘客们个个东倒西歪。阿里一个踉跄,一郎搂住她的肩膀,瞬间一股甜甜的洗发水味钻进他的鼻孔。啊,一郎又是一阵心跳加速,自己仿佛和心一起飞走了,身体也再次感受到某种预兆。

“就这种大瓶的,喝个一两瓶怎么可能醉呢?”

两人的祈祷有没有传达给神,那就只有神才知道了。但至少龟户天神社的护身符多少起了些作用。

“小姨,你醉了!”

“真的吗?真的吗?菅原道真会保佑我?哇噻!太高兴了!”

说到第三遍,一郎才明白是菜菜美啤酒喝多了。

“太棒了!有同一位大神在保佑我们考试!”

“不是说没有援助孩子们学习的组织吗,那阿一就成立一个呗。比如不收钱的私塾那种。”

加斯仿佛已获神助,不仅是他,同一位大神的庇护让学习会的七名备考生结盟成了为中考发奋的“THE MITIZANES[16]”小队,成了惺惺相惜的队友。他们的口号是“必须全体合格”。不管怎么说,考前最后冲刺的烈火已经点燃了。

“啊?”

此外,问题儿童直哉的状况也有了起色。

第二遍听的时候还是一头雾水。

在学习辅导中引入丰田正子的作文已经过去四个月了,直哉的作文有了明显的变化。和之前枯燥无味的文字罗列相比,现在的作文里有了主题,有了少年看待事物直率的视角,词汇虽然不够丰富但也别有妙趣。而对于一郎适时提出的一些建议和要求,他也在努力地回应着。

“阿一自己做不好吗?”

随着作文兴趣的提高,直哉对丰田正子也产生了更多的亲切感。原本每次学习会一郎给直哉看的作文都是自己誊写下来的,去年年底他竟然提出想借《缀文教室》的原书读一读。

第一遍听的时候,一郎的耳朵一时没反应过来。

“字很小,汉字也很多哦!”

“这件事没必要非依靠国分寺吧,阿一做起来不就行了?”

“那我也想读读看。”

外婆退下来之后,千叶私塾重新挂起大岛吾郎这块招牌,也因此得到了以老毕业生为首的一部分家长的大力支持。国分寺接任校长之后,表面上看并没有人气下滑的迹象,难道内部的财务状况正在恶化?一郎沉默了,不知该如何面对如此严峻的状况变化。“喂喂喂!”见母子俩都不说话了,菜菜美赶紧插了进来。

一郎因为直哉终于有了主动学习的意识很激动,新年第一次学习会直哉又交上了这样一篇作文。

“应该还没到那个地步,但是做不挣钱的慈善肯定不现实。尤其是老爸回归之后,不像老妈那时候那么重视经营了。完全把重心放在课程质量上,钱的方面估计没少让国分寺为难。”

洗澡水的温度

“千叶私塾也会被收购吗?”

新川直哉

“这几年因为招不满学生而面临关停的校区越来越多。少子化的影响还是挺大的,连四谷大塚都被永濑兄弟公司(Nagase Brothers)收购了。”

修野说:“我们家的洗澡水很热。”他还说:“我们家的洗澡水有43度呢!”

“啊,是吗?”

我不知道43度到底是多热,不过看修野得意的表情,就觉得一定很棒。

“这件事你还是不能去求国分寺。毕竟私塾有它的制度,而且千叶私塾最近的经营状况好像也不太好。”

“我们家的有44度。”君津说。

不过,蕗子的声音沉了下去。

“我们家45度!”小竹说。

“确实,我们学校拖欠伙食费的孩子也变多了。我很理解你想为她们做点什么的心情。”

“我家46度!”我说。

一郎给送餐时遇到的女孩补习功课,蕗子知道后颇为感慨,沉默了片刻又说:

说完之后大家都说我撒谎。46度被说成是撒谎,我不知道怎么办,感觉很难为情,于是就说那不是撒谎。

“是这样啊,原来阿一在做这些……”

“浑蛋!凭什么说我撒谎?要是那样的话,46度是撒谎,45度就是真的了?46度是撒谎,44度就是真的了?”

或许是因为有菜菜美在吧。迟疑了许久,一郎决定把美铃她们的事说出来。和母亲两个人时气氛容易变得凝重,有这个喝多了就笑个没完的姨妈在多少能缓和一些。

“45度是真的,46度是撒谎。”

“怎么突然问这些?”

“44度是真的,46度是撒谎。”

遭到拒绝的一郎不吱声了,蕗子担心地望着他。

君津君和小竹坏笑着说。我觉得君津君和小竹也在撒谎,真是太无聊了。

“可不是吗?现在这个社会不光是妈妈们,连爸爸们也开始计较钱了。”

直哉的作文里闪烁着过去不曾有过的情感火花。他写的全都是与母亲还有同学间的交流。虽然有些孩子气,却带着一种质朴的趣味。得知直哉还有一帮能相互炫耀洗澡水温度的朋友,这也让一郎松了口气。

“这样啊。”

可是,尽管如此——

“估计不行吧,那样的话,付钱把孩子送来的家长肯定要提意见。”

“浑蛋!你们凭什么说我撒谎?要是那样的话,46度是撒谎,45度就是真的了?46度是撒谎,44度就是真的了?”

一郎抱着一线希望,可母亲的回答却让他失望了。

这句话却让一郎很纳闷。

“免费课程能对私塾以外的孩子开放吗?”

作文里这是直哉说的话,可显然又不是他平时的语言。难道说他在学习会表现得很乖,在朋友面前就会那么说话?真让人难以想象。

“应该还有,国分寺对那个也很热心。”

那之后直哉的作文里又频频出现一些奇怪的措辞,让一郎百思不解。

“现在还有吗?”

“你看看,我早就警告你了!”

“补习室吗?是啊,生病前还一直在上课呢。”

“瞎扯什么,你他妈的!”

“外婆原来是不是经常在私塾开设免费课程?”

“切,别犯傻了!不是开玩笑的。”

吃饱了肚子的杏和樱都开始打游戏了,这天晚上一郎始终没有离开餐桌。

作文里的粗话越来越多,一郎终于想明白是怎么回事了。

“我说……”

“是丰田正子的父亲。”

有没有什么组织是专门帮助她们这种孩子学习的呢?一郎满怀期待地彻夜在网上查找,却没有发现这样的机构。有些团体是支援患病儿童、残障儿童和遗弃儿的,但还没有一个组织是向贫困孩子提供“学习援助”的。

没错,直哉是在模仿正子作文中她父亲的说话方式。

一郎气哼哼地咬了一大口章鱼和梅子干的手卷。明明是自己喜欢的口味,但是吃着一点都不痛快。教育不平等,自从那晚和增野喝过酒之后,这个问题就一直压在他心上。增野说今后要自己保护自己,可是美铃和小萌这样的孩子怎么保护自己呢?难道让小学生自己赚钱交私塾的学费吗?

正子的爸爸很讲义气,虽然穷却在拼命赚钱养家,看到朋友身处困境绝不会袖手旁观,是个脾气暴躁又不失可爱的有趣人物。看来直哉很喜欢他那些男人味十足的语言。

“根本就不平等。”

“直哉,你是不是在模仿正子爸爸说话?”

“啊?”

一郎向他本人求证,直哉红着脸点点头。

“可是,没有平等地给予啊。”

“因为很帅对吧?”

“当然有,说的是必须给予所有国民根据他们能力接受教育的机会。”

听直哉说他没有真的用这种口吻和朋友们说过话,虽然也很想在大家面前说,但又说不出口,所以才将自己在现实中做不到的写在了作文里。

“所有人都有平等接受教育的权利,没写吗?”

“这样啊。”

“平等?”

“嗯,不过我也在一点点练着说。”

“教育的平等呢?”

“不不,写写就好了。”

“说是应该把培养大和魂啊、爱国心之类日本独有的精神元素加进去。”

尽管一郎觉得这些语言并不适合在现实生活中使用,但关于作文他不想指手画脚,只是希望直哉能一直随心所欲地写下去。和母亲两个人一起生活的直哉,也许是在正子爸爸身上找到了某种父亲的感觉。一郎不想点破,他觉得在作文中追求某种现实中求之不得的东西,也可以成为一种写作动机。

“不满足?”

而结果却事与愿违。

“尊重个人的尊严、崇尚真理和正义之类的,都是些标准化的东西。所以长久以来很多人是不满足于这些的。”

“我是新川洋子。”突然有一天接到直哉母亲的电话,她的话让一郎大受打击。

“基本态度,是什么?”

“我不知道你们学习会都教些什么,但我们家孩子最近说话越来越粗野了。学校的朋友,包括老师都说他说话怪怪的,把我吓坏了。”

“嗯——可以说是战败后,代替教育勅语推出的一个方针吧。主要是表明日本坚守民主主义教育的基本态度。”

他本来不是这样的孩子啊,洋子哭着说。

过去从来不会加入这种话题的儿子让蕗子有些措手不及,不过她还是认真思考着如何回答。

“要是因为这个出了什么问题可怎么办?我只供得起他上公立学校,不可能因为和朋友、老师搞不好关系就让他转到私立学校去。很感谢你们能免费给他补习,但是就到此为止吧。”

“意义吗?”

让直哉退会。洋子说得斩钉截铁,不管一郎解释什么她都听不进去了。要是在学校被排挤了怎么办?在班里被欺负了怎么办?拒绝上学了怎么办?她满脑子想的都是最坏的结果,八头牛也拉不回来了。

一颗鲑鱼子从蕗子的筷子上掉了下来,其他三个人也一起转头看着一郎。

“直哉妈妈,拜托您了,起码让我和直哉说两句吧。”

“我说,教育基本法,到底有什么意义啊?”

“不必了,今后我们家孩子就不劳您操心了。”

可这天却不知不觉地插上了话。

话没说完电话就挂了。那周的周日一郎盼着直哉能来学习会,可他始终没有出现。

只要菜菜美她们来吃晚餐,几乎每次都是手卷寿司派对。有一半加拿大血统的樱虽然头发、皮肤和眼睛的颜色都比其他人浅,却吃不惯花哨的西餐,见了生鱼片就挪不开眼睛。鲷鱼、金枪鱼、三文鱼、鱿鱼、章鱼。杏也正是食欲旺盛的年纪,就看她们俩抢着吃,在铺开的海苔上放上醋拌米饭,然后再加入各种生鱼馅料卷起来。“我们已经过了可以尽情享用碳水化合物的年纪了。”蕗子和菜菜美不敢多吃米饭,只拿生鱼片当下酒菜,边喝啤酒边聊天。只有一郎一个男生被夹在中间如坐针毡,平时他都是一声不吭地填饱肚子就跑回自己房间的。

一片好心推荐的《缀文教室》却成了祸害。没想到竟会带来负面影响,把直哉变成了粗野的孩子。

“尤其是最近,全都是让他去谈教育基本法的。修订引发的争议让大家很不安。”

对一郎来说再没有比这更令他懊悔的了,事到如今后悔自己考虑不周也于事无补。可他细想起来又觉得,只用“负面影响”一个词来总结直哉的变化太过片面,他接受不了。

“还是老样子。”

真的是那样吗?丰田一家带给直哉的只有粗鄙的言行?一郎回想起一篇篇作文中记录的变化轨迹,又不觉心生疑惑。现在的直哉正经历着一个如饥似渴地吸收语言的成长过程,粗鲁的说话方式只是他在这条路上向正子爸爸暂时借用一下而已。把眼光放长远些,拿出足够的耐心,过不了多久他一定能获得更适合自己的语言。一郎总是不住地这样想。

“是啊,我就奇怪了,怎么哪儿都有一帮老太太追着老爸啊。年纪大的人求他,他从来不会说No。”

可是如何才能将这个想法传达给直哉的妈妈呢?洋子很忙,兼职做着配送寿司和电话咨询两份工作,给她打电话也是爱搭不理的。现在对于她来说,将儿子从学校的麻烦中解救出来才是当务之急,一郎说的什么作文的效果好像根本听不进去。她表现得很警惕,故意躲着一郎,只是不停地说我家儿子不用你管了。

“跑那么多地方干吗?演讲?”

“您要是不让直哉听电话,那我现在就去您家拜访,直接和他聊聊。”

菜菜美母女俩搬去八千代台老房子改建的外公家已经快五年了。开始菜菜美说老人独居不安全,主动承担起了照顾的任务。可结果呢,她平时都把樱交给吾郎照看,自己跑出去工作,这个“外公”用得还挺顺手。吾郎不在家的时候,就经常带着樱去上田家蹭晚餐。

这样毫无意义的争论让一郎失去了耐性,终于有一天他抑制不住心中的焦躁,向洋子放出了狠话。

“你听听,老爸上周去了京都,这周去了福冈,下周还要去广岛。最近一到周末就满处跑。让他休息休息,根本就不听。真是在外面疯惯了,改不了。”

可能是吓坏了,洋子半天没说话,然后嘶哑着嗓子说:

那个周末,菜菜美和樱去了上田家。

“你有这个权利吗?!”

“孩子和老人都无法开怀大笑的国家没有未来。”

声音里流露出的胆怯让一郎清醒了过来。

结果那天晚上两个人因为喝得太多错过了末班车,只好在桑拿房凑合了一宿。第二天清早,增野就穿着前一天的衣服直接去公司上班了,走之前他拍拍一郎的肩膀说:“便当店加油哦!”又满面愁容地留下一句话:

权利。我有吗?我有什么权利越过这位母亲坚守的底线?我是那样的人吗?

增野眼神冷静,根本看不出他刚喝光了五壶酒,一郎热血沸腾的身体也渐渐冷了下来。小饭馆里一片嘈杂,他突然像喝醉了似的感觉头昏脑涨,增野的话就回荡在脑海里。今后只能自己保护自己——

他越想越觉得自己说出那种话实在是太无耻了。

“我说上田啊,所谓国家是保护国民的,那不过是昭和时代的幻想罢了。要我说,现在的日本已经指望不上了,今后只能自己保护自己。”

新月不是学校。孩子们是自愿来到学习会的,来或不来都是他们的自由。可现在我无论如何都要留住直哉,觉得应该留住直哉。而我经验尚浅,这样蛮横的态度又从何而来呢?难道是因为无偿地为孩子们补习就觉得自己了不起了?还是打着善意的旗号就自认为有资格把直哉带回来了?要是那样的话——

奇怪。有什么东西在内心肆无忌惮地蔓延着,一郎紧紧地握着啤酒杯的把手。增野一边摇晃着见底的酒壶一边说:

那样的话,我比自己看不起的支配型的教育者——企图把教育当成工具来控制孩子的那帮人更无药可救。

“可并不是都没有才能的啊!有些资质好又上进的孩子,只是因为家里没钱就被其他同学落下了。难道国家连这些孩子也要舍弃吗?”

“对不起,是我太鲁莽了。”

“是啊,他们觉得没有才能的人只要老老实实工作就行了。”

一郎一边道歉一边挂断了电话。那天之后他没有再去接近直哉母子,但又忘不了这件事,只能自取其咎过着闷闷不乐的日子。

“除了精英,其他人都要被这样丧心病狂地舍弃吗?”

作为一种情感表达,他唯一允许自己做的只是给直哉写信。每周末,没有直哉的学习会结束后,为了填补内心的空虚,一郎都会拿起笔。他觉得母亲时常外出工作的家庭,孩子放学回来都会习惯性地看看信箱。因为相信直哉能看到这些信,所以他一次又一次地在印有哈姆太郎卡通图案的信笺上写下了自己想说的话。

“说到底,这才是掌控国家那帮人的真心话。说得像煞有介事,可能他们真的认为那才是日本唯一的出路吧。”

写来写去一郎发现自己的文章一点长进都没有,竟然还一直让直哉练习写作文,想想更觉得难为情了。

这是什么啊!一郎看得目瞪口呆,增野怅然若失地对他说:

直哉,你好吗?

(日本的)平均学力高是因为一直在鞭策激励国民,要让这个落后的国家追上并超过那些现代化的国家。如果在国际上比较的话,美国和欧洲的分数比我们低,但是都培养出了杰出的领导者。日本必须变成那样的发达国家。这就是“宽松教育”的真正目的。现在说精英教育还不合时宜,所以就采取了一种迂回的方式。

已经有一个月没见到你了。

并不是担心会出现学力下降的问题,而是我们做课程审查的时候已经有了这个心理准备。如果平均学力再不下降的话,今后日本就很难发展了。就是说,让那些不行的人自生自灭。战后五十年,在提升落后生底线上消耗了太多精力,今后要用于拓展优等生的无限可能。一百个人里有一个足矣,不久之后他们会带领这个国家前进。其余那些能力不足的人,只要能做到忠诚正直就够了。

除了备考生之外,新月的伙伴们都很好。眼看就要到公立高中的入学考试了,MITIZANE的七个人全都拼了,使出全力在拼。今天也是,一直留下来学习到晚上十一点多。

一郎大概看了一下马克笔标出来的内容,表情随之变得凝固。

做点心的夫人说“不能饿着肚子备考”,就给大家送来了饭团。放了好多明太鱼子的(加斯说“超豪华”的)特大号饭团。有直哉的脸那么大哦!

“是现在已经解散的教育课程审议会那帮人。这份就是原会长的发言。记者齐藤贵男采访他的时候,这位大叔把他们对宽松教育的真实想法都说出来了。”

他们那么努力,相信一定能顺利考上高中。

“不知道。”

今年春天,直哉也要上小学六年级了吧。学习会越来越难的,你要好好加油哦。有不懂的就去问老师或其他人,问明白了为止。

“上田,你知道宽松教育是谁提出来的吗?”

现在还写作文吗?

增野说着把脚边那个看似很沉的波士顿包举了上来,从包里拿出一个透明的文件夹,里面夹着一张铅字印刷品的复印件。

作文写腻了,也可以试着给别人写信。

“有个很有意思的资料。”

啊,我这么说可不是在催你回信呀。

“啊?”

只要直哉过得好就行。

“政府那帮人觉得教育平等,不过是明治时代的幻想罢了。”

上田

借着点酒劲,一郎发起牢骚都比平时强硬了。“咳。”增野倒是一副满不在乎的样子。

仰望满天繁星,依然愁上心头。

“这算什么啊,太不公平了!”

月亮再圆,也填不满空虚的心。

一郎脑子里浮现出美铃和小萌的样子。家境宽裕的和不宽裕的孩子,他们之间的差距被越拉越大,难道宽松教育不应该承担一部分责任吗?想到这些,他内心里就涌起一股愤怒。

日子一天天过去了,内心的空洞让一郎束手无策。他痛恨自己的无能,但却始终坚守着和国分寺的约定:不管遇到什么问题,都不能在孩子们面前苦着脸。

“我记得,刚开始推行宽松的时候,文科省的官员还言之凿凿地说,今后就不会有落后生了。可是根本就没做到。而且因为课时减少,学习跟不上的孩子反而增加了。能上私塾的孩子都去上私塾了,上不了的孩子就被落在了后面。”

现在他要做的是更努力地去辅导其他孩子,特别是要对七个备考生尽心尽力,无论如何都要让他们考上高中。

“上田,你这家伙还是这样一根筋。”

不管怎样,坚持到春天——一郎这样对自己说,好让濒临崩溃的意志能勉强支撑下去。

“我说,宽松教育到底是什么啊?”

终于到了樱花盛开的春天——

可能是觉得这事没戏了,增野就没再往下说,话题一转又聊起了今年夏天登富士山的事。可一郎却感觉有什么东西留在心里刺得难受,让他集中不了精神。这种异物感来自哪里?为了弄清楚它的真面目,趁增野沉默的间隙一郎又把话题拉了回来。

“Thank you for MITIZANE!”

“哦,的确像那种稳健的角色。”

“哦——”

“啊……应该没有吧。他本来就不是那种喜欢抨击别人的人,而且好像对文科省经费困难的问题还挺同情的。”

“We love MITIZANE!”

“这样啊,那你外公呢?有没有尖锐地批评过?”

“Love!”

“我也是无语了,宽松世代[7]那帮人确实让人受不了。可是当初拍拍脑袋就把宽松吹上了天,现在墙倒众人推,谁都想踩一脚。要是我外婆活着的话,肯定又要愤愤不平了。”

“全体合格,耶!”

一郎的声音听起来有些闷。面对众口一词的批评之声,文科省[6]屈服了,去年已经明确表态要转换方针。说到宽松教育,他的心情颇为复杂。自己刚好是“宽松”之前的一代,可一遇到事却总是被大人们奚落说什么“瞧吧,这就是宽松”。

“耶!”

“宽松教育啊。”

加斯大吼着就像个说唱歌手,围坐在一起的MITIZANE的其余六个人也跟着他一起举起了拳头。另外一只手里拿的应该是可乐,一郎佩服这帮孩子不喝酒都能兴奋成这样,坐在他旁边的加斯的辅导员利辉眼睛有些湿润了。

“接下来我们周刊杂志打算做一个《宽松教育是什么》的特辑。安倍召开的教育改革会议提出要重新审视宽松教育。看来宽松还是不行啊,所以社里想找一位言辞犀利的专家好好抨击一下,你外公能帮我们吗?”

“有些话我今天才敢说,之前真觉得加斯有点危险。其他六个人都根据自己的情况做了调整,算是进入了安全范围。只有加斯死扛着不改志愿,然而问他理由,竟然说是因为那个高中的女生校服性感……”

酒喝微醺相聊甚欢,增野忽然提到了吾郎的名字。

和利辉一样,考试前个个面容憔悴的辅导员,此刻全都一脸感慨地看着自己负责的孩子。

“哦,对了,你外公就是经常在报纸上谈教育的那个人吧。”

公立高中发榜三天后的周日,藤浦大厦的会议室里,学习会比平时提前结束了。大家为全体合格的初三学生们开起了庆功会。

增野大口干着酒壶里的清酒,一郎小口喝着柠檬鸡尾酒,两人先聊了一会儿大学同学的近况。餐厅墙壁上贴满了菜单,周围吵吵嚷嚷的都是下班的公司职员。每次看到这些打着领带的男人,一郎总会因为自卑而感觉到局促,这让他对自己很失望。

三月份他们七个就要从新月毕业了,这也算是毕业典礼吧。大家围坐在一起,桌子中央摆着藤浦夫人的杰作“红白馒头[17]金字塔”。首先拉开了成员们亲手制作的庆祝彩球,“庆祝合格&毕业”的标语伴随五彩缤纷的彩带和彩纸垂挂下来。接着一郎为孩子们颁发了同样是手工制作的毕业证书。原以为大家会哭成一团,结果湿了眼睛的只有那些志愿者,孩子们沉浸在考上高中的喜悦当中,还顾不上伤感。

“既然终身雇佣制得不到保证,那套理论也就不成立了。”

“终于考上了,让内申点见鬼去吧!”

“又是那套克己奉公的理论。”

“见鬼去吧!”

“好像是工作之后和自己想的差距很大吧。他父母气得要和他断绝关系,还说男人只要干上一份工作就必须做到退休。”

吵嚷了一阵七个人终于安静下来,桌上的红白馒头金字塔只剩下一个小土包的高度了。此时有人提议:“给学弟学妹们说说此刻的感想吧。”

“啊?好不容易找到那么好的工作。”

“那个,幸亏我当初鼓足勇气给上田老师打了电话,不然学习一塌糊涂,根本考不上这么好的女子高中,只能去工作了。而且还认识了大家,能来到这儿真好。”

“对了,翔太不是进了IT公司了吗?听说辞职了。”

“说真的,我有些后悔没早点参加学习会,那说不定就能考上更好的学校了。马上就要上初三的各位,先下手为强哦!”

“真有你的风格。”这种反应也符合增野的风格。

“我很感谢各位老师,也特别感谢MITIZANE小队。学弟学妹们,你们一定要相互支持,顶住压力哦!”

被问到近况,一郎说自己在配送便当,增野稍稍沉默了片刻,小声嘟囔着说:

七个人战胜了上不了私立高中的巨大压力,此刻脸上都洋溢着灿烂的笑容。他们的母亲也给一郎打来了电话。“不知道该说什么感谢的话了。”“我和女儿抱在一起哭了。”“我再也不会做噩梦担心儿子考不上高中了。”面对诸多感谢的话语,一郎却觉得对于这七个孩子来说,同病相怜的伙伴间的相互鼓励也许才是真正的特效药。

“是啊,别提了,本来还想在色情版面大显身手一番呢,结果让我负责政治内容,一点儿情趣都没有。”

樱花盛开的春天,七个人的合格对于新月来说也是莫大的鼓舞。第一次大考的好成绩不仅让成员们信心倍增,更有助于下一步活动的推广。为了迎接四月的新学期,第二期志愿者招募已经开始,新月的发展逐步走入了正轨。一郎强烈地感受着这样的变化,可笑容依旧的他却在内心为自己的掉队感到焦躁不安。

“你分到周刊杂志了?”

一个个大口吃着馒头的笑脸中唯独少了直哉,他的缺席让一郎难以释怀。那个因为自己的不成熟而落跑的少年。就算在座的所有人学习能力都有所提高,但只要有一个落下了,也是自己作为老师的失职。

“编辑部就是这样,特别是周刊杂志那帮人,都是邋里邋遢的。”

“小姨,我有件事想和您谈谈。”

两人约在新宿的烤肉馆见面。增野毕业后进了一家竞争激烈的出版社,一郎以为他会是一身上班族的西服打扮,没想到坐在吧台一角的增野还和大学时代一样穿着帽衫和牛仔裤。

一郎的自信心跌入了谷底。那天庆功会结束又来了一次全员大扫除,大家回去后他把菜菜美留在了会议室。

“嘿,还留着这怪头呢!”

“啊,你说什么呢?!”

脱离求职战线之后,一郎有意和大学时的朋友们保持着距离,这回因为是增野约他,他才答应的。两人同为登山小队的成员,增野是个爱说爱笑爱动的快节奏男孩,虽说和一郎是完全相反的类型,两人却相当投缘。一郎染头发的时候,其他人都避之不及,只有增野流着鼻涕冲他大笑。

小姨的反应是意料之中的,她本来就是个喜怒哀乐形于色的人。一郎猜想她听了自己的话肯定会打开“怒”的按钮。

“上田,偶尔也出来喝一杯啊!”

“让我当新月的带头人?”

就在那段郁郁寡欢的日子里,有天晚上大学时代的好友增野约一郎见面。

可事实上,难掩惊讶的菜菜美脸上流露出更多“哀”的色彩,让一郎看了揪心。

一郎答应给小萌辅导功课,但他不愿告诉小萌自己是一家私塾创始人的外孙。并不是因为外公外婆的职业让他羞于启齿。这背后到底有什么隐情呢?就像是一块久治不愈的脓疮留在心上挥之不去。

“到底是怎么回事?”

私塾,一郎总是纠结在这个问题上,自然是因为无法摆脱经营私塾的外公外婆的影子。

“我想从下学期开始把工作移交给您。”

这几年日本经济的确有了一些复苏的迹象,然而那只是一部分有钱人的财产恢复。真正贫困的人并没有受益,贫富差距反倒是越来越大了。为孩子教育不惜一掷千金的家庭和付不起私塾学费的家庭,谁能来填补他们之间巨大的鸿沟呢?

“为什么呀?”

也许是因为自己在外婆家过着无忧无虑的生活,虽说也听过各种传言,但一直都坚信日本是个富裕的国家。而此刻,在这个现实面前,一郎感到惶惶不安,他甚至怀疑自己脚下的地面是不是平的。

“藤浦商事要做我们的赞助商,我想还是让小姨这样靠得住的大人来做代表比较好。”

大约十五年前,泡沫经济崩溃带来的严重后果遍及社会各个角落,远远超过了一郎的想象。从九十年代中期开始,失业率和接受社会救济的人数不断上升。对于许多家庭来说,别说给孩子支付私塾的学费,就连学校的伙食费都快交不上了。这样看来,像美铃和小萌这样的孩子肯定在全国各地都有不少。

这是一郎给出的答案。

忧心忡忡的一郎回家后上网查了一下,结果令他震惊。这真的是日本的情况吗——

应该接受藤浦社长的好意。在备考的最后阶段,看到成员们自己掏腰包买参考书和习题集,又请留下来学习的孩子吃夜宵,一郎就更加确信了。事实上,虽然负责备考生的成员在这期间尽心竭力,但他们当中已经有人提出要退会了。

因为家庭原因学习受挫的孩子,在这个小区至少就有两个,也许还有很多也说不定。那全国会有多少呢?

这样下去新月是不可能长久的。想要减轻成员们的负担,后方支援必不可少。可如果向企业寻求帮助,势必就要承担相应的责任。

如果可以的话,也请帮小萌辅导一下学习吧!面对这样的请求,一郎无法立刻答复,并不是因为拿不定主意,只是有个让他不寒而栗的疑问涌上了心头。

“感觉像我这样的金发哥哥,没办法带着组织继续往前走了。估计连社长都不放心,所以才反复问我有没有做好心理准备。”

“在这个小区的38栋,也有个学习有困难的孩子。她叫小萌,比美铃小一岁,她俩从小一起玩大的。她家有三个孩子,爸爸赶上公司裁员,又生病住了医院,简直是一团糟。她妈妈从早到晚都在工作,没时间照顾几个孩子。”

“这是什么话,社长就是因为看好阿一才会提出赞助的事啊。”

美铃越说声越小,就没了后文。这时宽子从门帘里钻出来,帮她接着说了下去。

“那是你们高估我了,我不是那块料。”

“学习,我和她说了哥哥的事,小萌很羡慕,说也想让你教教她……”

“没有的事。难道不是阿一组建了新月,又带领大家走到了今天吗?孩子们都特别喜欢你,还有接待家长和媒体、调解成员之间的矛盾,你都做得很好啊!”

“啊?”

“要是小姨的话一定会做得更好。而且不管怎么说你是藤浦商事的员工,社长也会更放心不是?”

“那个,我的朋友里,还有人和我有一样的苦恼。”

“哪有……”

小萌是谁?见一郎询问的眼神,美铃小声说:

坐在一郎对面的菜菜美脸色越来越难看。

“是小萌的事,我想拜托哥哥。”

“阿一,你不会是烦了吧?不想管新月了?”

听美铃支支吾吾的,宽子在厨房里喊了一嗓子。

“没有,只要学习会在我就不会退出,就是今后不当带头人了,和大家一样还是成员之一……”

“美铃,你有什么话就说呀!”

“怎么又要半途而废啊,阿一!”

“是……”

菜菜美的“怒”终于爆发了。

“怎么了?”

“你在逃避吗?”

“那个……”

“啊?”

“嗯?”

“又要逃避?反正不管遇到什么事,阿一就只会逃避不是吗?”

“那个,哥哥,那个……”

一郎猛然被击中了要害,菜菜美紧接着又补了一刀。

“你已经没问题了,我也没什么可教你的了。再有不会的,我来送餐的时候随时问就行。”

“没出息!看到你这副德行,那个世界的爸爸和外婆都要哭了。亏你有个和时代抗争的父亲,还有个为教育奉献一生的外婆……”

这话倒不假,对于初次辅导别人学习的一郎来说,美铃是个理想的学生。由于他经验不足,费了一番周折才找出困扰美玲的最大问题。应用题的理解能力和十进制概念,弄清楚问题出在这两方面,他开始有针对性地补习,也看到了喜人的变化。

“别再说了!”

“是因为美铃努力,领会得又快,教一次就记住了。倒是让我学到了不少东西。”

一郎禁不住喊了一声。

“哥哥,谢谢你。我妈妈看了这个,肯定会高兴得哭出来。”

“我不知道那些!和爸爸、外婆有什么关系?我过的是我的人生!”

宽子说得没错,美铃本来就很聪明。一郎实在不忍心看她因为搞不懂算术而沮丧的样子,于是答应每周一次晚上送餐结束后给她补习功课。才刚一个月,做事专注的美铃就已经有了明显的进步。

一郎已经有些语无伦次了,而且因为太用力声音都在走调。

“不敢相信!我做应用题从来没对过。”

他意识到自己的失态,脸涨得通红。菜菜美瞪大了眼睛望着他,目光中的愤怒不见了。

“全对,满分哦!美铃。”

“嗯,你说得也对。”

“哇!”

“啊?”

美铃屏住呼吸,目光紧追一郎握着红笔的手。最后一道题,伴随着美铃喉咙里咕噜一声,答题纸被画上了一个大大的圈[5]

“是那么回事。确实,阿一过的是阿一自己的人生。”

对、对、对、对、对、对、对、对、对——

抱歉。菜菜美说着耸了耸肩膀。

美铃立刻回过头来小声说了句“数学”。刹那间,一郎仿佛被那双眼睛刺中了,吓得他倒吸了一口冷气。难以形容那目光有多犀利,像是在冲一郎发火,又像是在吓唬他。但其实都不是,一郎感到浑身发麻,直觉告诉他这孩子只是用尽全力想求得帮助。

“我也太没个大人样了,和外甥发这么大火。”

这孩子竟会有如此咄咄逼人的眼神——

“小姨……”

“你不会什么?”

“我要回去了,边准备晚餐边冷静一下,要是不嫌弃就来吃火锅吧。”

班主任老师肯定很严厉吧,听着美铃委屈的声音,一郎没法再沉默下去了,他忍不住冒出一句:

气来得快消得也快,小姨说完就转身离开了,只留下一郎一个人在空荡荡的会议室里发呆。楼道里传来高跟鞋轻轻踩在地板上的声音,随着那声音渐渐远去,早就关了空调的房间变得鸦雀无声。一股能将人淹没的寂静滚滚而来,没过了膝盖,没过了腰,没过了肩膀……

“说了他也不明白。”

——又在逃避吗?

“那就告诉老师啊。”

一郎神情恍惚,仿佛陷入了缺氧状态,刚才的痛骂像呼啸的海浪朝他倾覆过来。父亲和外婆的提及让他极为恼火,可如果诚实地面对自己的内心,真正的答案也许就在这里。

“是啊,可是不会的地方还是不会。”

——反正不管遇到什么事,阿一就只会逃避不是吗?

“你不是每天都在学习吗?”

自己的确是在逃避。现在是,过去也是,总是这样。逃避外婆,逃避求职。新月刚步入正轨,现在面对让大岛一族着魔的“教育”又开始畏首畏尾了。

“老师说只要学不可能不会的。”

是在逃避藤浦社长,还是在逃避带头人的责任?难道要这样逃避一辈子吗?

“那你就这么和老师说呗。”

这就是我要过的人生?

“我没偷懒,是真的不会。”

一郎沉入了寂静的深渊,也不知道过了多长时间。

她把书包摘下来,一屁股坐在边上,双手抱着膝盖。美铃个子很小,不像是六年级的孩子,一郎没办法让自己的眼睛从她身上移开。那娇小的身形,随意飘散的头发,还有贴着图书馆标签的图书,加上宽子刚说的那些话,让他忍不住胡思乱想起来。

也许是一分钟,也许是十分钟。他两手托着额头一动不动,仿佛就要被会议室吞没了。这时,耳边忽然传来嘎达一声,是开门的声音。

“被老师留下了。因为考试成绩不好,说学习不能偷懒。”

一郎倏地抬起头。

美铃无精打采地跨过起居室的门槛。

是菜菜美又回来了?

“回来啦,今天怎么晚了?”

原来悄悄探头进来的是阿里,她的黑色长发上戴着一顶毛线帽子。

宽子皱了皱眉,突然不说了。大门口传来“嘎哒”一声,紧接着就听见美铃说:“我回来了!”

“井上?”

“也不是因为我喜欢这孩子,美铃本来就很聪明。四年级之前一直在班里排前几名。可自从身边的同学都上了学习班,也可能因为心情不好,成绩掉得很快。要是她妈妈有时间多关心一下她的学习就好了。”

自己不是和她说今天有事要和小姨商量,让她先回去了吗?阿里怎么会在这儿?

私塾。宽子每次提到这个词,一郎就感觉心里一阵刺痛。总是独自一人静静地在洒满夕阳的房间里等待母亲回家的美铃,是一种什么样的心情呢?

没等一郎问出口,阿里就先说了:

“哪有那个钱啊,单身妈妈不容易啊。肯定也特别想送她去私塾什么的。”

“我本来是回去了,可是……”

“美铃不去参加学习班吗?”

“可是?”

“她说自己没地方去,我看着怪可怜的就让她来我家了。”

“还没到车站,就遇见了他。”

美铃的母亲是单身妈妈,从早到晚都在打零工。之前美铃放学后都是和同学一起玩,可上了小学六年级后,好多朋友都去上私塾和学习班了,经常只剩下她孤零零一个人。

谁?又没等一郎提问,另一个身影跟在阿里身后出现在门口。

“因为回家没有人。她妈妈很晚才回来。”

“直哉!”

“可她怎么总在您家呢?”

一郎猛地把椅子拉到一边,三步并作两步地冲了过去。

“怎么可能?是住在我楼下203号住户的孩子。”

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没错,就是直哉!他穿着平时总穿的那件深蓝色羽绒外套,不自在地低着头。一郎都站到他边上了,也只是抬头看了一眼,马上又把头低下了。

看一郎瞪大了眼睛,宽子哈哈大笑起来。

“直哉。”

“下面的孩子?您的女儿吗?”

一郎还没弄清楚是怎么回事,又一个人在他面前停住了脚步。

“不是孙女,是下面的孩子。”

是一位素颜的短发女性,身上穿着深绿色毛衣配灰色外套。

宽子的回答让人有些意外。

“上田老师……”

“哎呀,美铃不是我孙女。”

“啊……”

总在矮桌边看书的少女——一郎很少和她说话。那是个很安静的孩子,表情也不多。不主动和她说话的话自己就从不开口。可是她不在,又觉得少了点什么。

“太好了,赶上了。”

“您孙女今天不在?”

女人把手按在胸口上喘了口气,然后深深地鞠了一躬。

一郎不觉有些伤感,他把便当送去三楼的永泽家,发现起居室那朵小花今天也不见了。

“很长时间没联系了,我是直哉的妈妈。”

宽子住的那栋楼四周种满了丹桂,一到秋天就会散发出独特的香气。前一天还香得醉人,一夜秋雨过后,就只剩下大片散落的花瓣层层叠叠地铺在潮湿的地面上。看起来有些像特殊的泥土,又有些像怪异的昆虫尸体。

一郎越发混乱了,喉咙动了一下却发不出声音。直哉的母亲,新川洋子。就是那个一直拒绝自己说“我们母子俩的事不需要你管”的人。

一郎不会忘记,那是平成十八年(2006年)十月上旬的一天。

“我儿子承蒙您的照顾,之前是我太失礼了。今天我是很诚恳地有话想和上田老师说。”

而他此时并不知道,在这个“命运安排”的前方,正有一个怒涛般的急转弯在等着自己。

“请等一下。”阿里在背后打断了她紧绷的声音。

自己辜负了外婆的期待,现在又做起了这份和老人打交道的工作,难道是命运的安排吗?如果真是那样,他很愿意接受。在一郎心中这种想法日益强烈。

“直哉妈妈,直哉他……”

态度稍有迟疑宽子就急了。从某种意义上说,她也算是个难缠的客人。对于正在配送途中的一郎来说,试吃可能会耽误后面的工作,因此就需要提前出发。尽管如此,他还是想尽可能地去回应宽子的好意,也许是因为心里一直都放不下对外婆的罪恶感吧。

“嗯?”

“好吃还是不好吃,说清楚嘛!”

“直哉他好像想自己说。”

每次去送餐,一郎都会被带到起居室,然后恭恭敬敬地接过盛着试做菜肴的器皿。八块榻榻米大的起居室简单朴素,屋里总有个看起来像宽子孙女的女孩在看书。她也要负责试吃,不断地被宽子追问“怎么样?”“怎么样?”

洋子和一郎同时把目光转向直哉。忽然被大家注视,少年咽了咽口水,显得十分拘谨。洋子问他是不是想说,他忸怩地点了点头。

“昨天那个豆腐肉饼,我想如果把里面的羊栖菜换成裙带菜会怎么样?就试着做了点。”

“上田老师,那个,我……”

“来,来,你看这个葫芦干,尝尝吧。”

“嗯?”

按说已经有了这么大精神头应该不需要送餐了,但她好像是“因为有人交流才有了动力”。

“那个,我……”

修平的诚意打动了这位老厨娘的心。她凭借自己的职业经历,帮便当店提出了各种低成本菜式的方案,自己也因此找回了原有的活力。宽子越做越起劲,一郎接替前任负责配送之后,她已经不满足于口头建议,开始试做了。

“怎么了,直哉。”

“你家做便当很用心。我每次提出芋头太硬了、魔芋不入味之类的意见,本来以为你们只是嘴上应付一下就完了,没想到再送来的便当真的有改进。有了反馈,搞得我这爱管闲事的毛病也被勾起来了。”

一郎俯下身子,想给那双无措的眼睛带去一些鼓励。想说的话不知如何表达,他自己也深深明白那份焦虑。

这也成了让她重新振作起来的契机。

“别着急,慢慢来,试着说。”

可就在去年,相濡以沫的老伴先走了。那时候她每天伤心得食不下咽,人也越来越憔悴了。如果没有人说自己做的饭好吃,烹调就变得毫无意义。看母亲整日愁眉不展,嫁到四国的女儿担心她的身体,就委托了兰兰便当店给她送晚餐。

“我……之前……参加学校的考试……”

永泽宽子一个人住在大久保的住宅区,原来是学校的配餐阿姨。七十二岁的年龄在客人中还算是年轻的,她特别勤快,成天忙前忙后的,脑子转得比一郎都快。

“嗯。”

其中最特别的一位叫永泽宽子。

“分数……提高了……好多。”

喜欢哪款配餐?有没有不合口味的菜品?咸淡如何?一郎询问客人对便当的感受,然后转达给修平。“每样都很好吃哦!”开始老人们总是微笑着表现得有些客套,但只要坚持问下去,总会说出两三点不太满意的地方。主妇经验丰富的老奶奶中有些高手不光发表感想,还给他们推荐了新的菜单。

“真的吗?”

天生与老年人合拍。刚二十二岁已经对人生失望的一郎,感觉终于找到了适合自己的位置。他希望这种特质能发挥更大的作用,也想让那些和自己熟识的客人更开心。突然来了干劲的他不再满足于和客人们愉快地交谈,为了提升服务质量又做起了调研的工作。

“语文、算术、理科,都提高了。”

每次去送便当一郎都会主动搭话,大多数渴望交流的老人也因此更喜欢他了。只有在最开始的时候,有些人会介意那一头金发,但到后来,老人们都把一郎当成是自己的孙子,在一起聊的也越来越多。他那种慢吞吞让人起急的说话方式反而很得爷爷奶奶们的欢心。

太棒了!一郎刚想开口表扬他,却被直哉接下去的话挡住了。

“您的花园真漂亮,那是什么花啊?”

“因为这个,大家都说我作弊。”

“爷爷,把冷气打开吧,不然会中暑的。”

“啊?”

“今天膝盖感觉怎么样?”

“我说我没有,他们也不相信。连老师都怀疑我,还说只要我说实话就不生气。”

对于有些独居老人来说,一郎不仅是个来送餐的年轻人,也可能是他们一天中唯一接触的人。兰兰便当店开张的时候,修平就在公司的隐形业务中加入向客人问安的内容。不能只把便当送过去就完了,还要仔细确认客人的状态是否正常,发现问题要及时与他们的家人或相关部门联系。因此就要求配送员平时要尽量多和老人们聊天,掌握每个人的日常情况。

“怎么会……”

每天两趟,开着面包车在负责的区域内配送便当。工作内容大致如此,只要把地图印在脑子里就行了,干起来并不费力。因为修平反复强调沟通的重要性,一郎就把更多的精力用在了维护和客人之间的关系上。

一郎脸色有些发青。

虽然还不大相信,但既然社长都说可以了,那就应该没问题吧。一郎已经没有理由再拒绝了,更没必要一味纠结在对兰姨的惧怕上,于是便答应在店里帮忙配送。

“所以,所以……”

“……想得是不是太好了?”

直哉努力想要继续说下去,小脸红得像个苹果。

“嗯,而且白头发的客人很多,说不定看到你这种浅色头发还更亲切呢。”

“所以,我就给老师写了封信。”

“啊?这样啊?”

“信?”

“没事,没事。那些老人家可没你想的那么在意外表。他们倒是更关心出身,你是咱们千叶县的孩子,还是我的外甥,凭这些就足够让他们放心了。”

“我说我没有作弊,老师说只要我说实话就不生气。我很讨厌那样,就算老师不生气,可我生老师的气了。”

没想到修平的回答倒是让他有些扫兴。

“你在信里这样写的?”

就算是修平开口,一郎现在也不想改变这一头金发。当初只为一时发泄染了这个头,可是后来每次因为头发被拒绝,反而激起了他内心莫名的坚持。

“嗯,然后,然后……”

“可是,我这个头?”

直哉的脸越来越红了,嘴唇微微颤抖着。一郎以为他要哭了,没想到他却好像忍不住了似的呵呵呵地笑了起来。

连今后找工作的事都为自己考虑了,修平的体贴让一郎很感动。怎么办呢?比起现在这样被派遣公司压榨,他当然希望能帮上姨夫的忙了。可是……

“然后,老师向我道歉了。”

“那就拜托了。只要你好好干,我虽然给不出很高的薪水,但绝对是正式工的待遇,对你找下一份工作应该也有帮助的。”

“啊?”

“抱歉,我光往坏处想了。”

“他说对不起,不应该怀疑我。老师和我道歉啦!”

“我也一样,现在还每天被她骂。骂你是因为觉得你有前途嘛。”

从来没听过直哉如此爽朗的声音,一直弯着腰的一郎长舒了口气,他膝盖一软,瘫坐在了地上。“对不起!”直哉的母亲接着儿子的话开口了:

“可我的记忆里全都是被兰姨骂。”

“我真是太糊涂了。听直哉的朋友说他说脏话,我一下子就慌了。其实班主任对直哉很宽容,说虽然用词有些奇怪,但直哉开始表达自己的想法了,很令人高兴。还和我说因为和第二学期相比成绩提高得太快,就忍不住怀疑是作弊了,后来收到直哉的信,他特别开心。”

“当然了,对你我肯定是放心的。从你高中时咱们就认识了,我老婆那就更早了。”

“老师,”洋子两眼含着泪,望着一郎说,“我是他妈妈,最了解他。我儿子……直哉不是个会用笔向别人表达自己心情的孩子,最起码是在来新月之前。”

“不是谁都能干的,我这样的行吗?”

“直哉妈妈……”

“可别说,配送也是个重体力活呢。而且和客人之间的沟通特别重要,所以不是谁都能干的。过去也出过一些纠纷,所以我老婆选择员工特别挑剔。在她还没找到可以信赖的人之前,希望一郎你能过来帮忙。”

“相比分数提高,这个更让我高兴。”

不知道是不是因为成天研究菜谱害的,好久不见修平的脸又大了一圈,再看他腰间的救生圈,明显像个代谢综合征患者。估计是忙到没时间运动吧。听说开业之初是以个人订单为主,最近像护理中心和医院这样的大客户正在不断增加。

白皙的脸颊上流下一行泪水。洋子强忍住没有让第二行眼泪流出来,她的声音里带着一股倔强。

“那是因为我们家的便当好吃啊。选材特别讲究,而且两年前还推出了可以自选主菜和配菜的系统,也很受欢迎。”

“谢谢,谢谢您帮助直哉!”

“可订单不是在增加吗?”

洋子说着深深地低下了头。她的这番话后来又多次出现在一郎的脑海里。每当他感到气馁的时候,想要逃避的时候,他都会让自己回到这天的这个地方,并且每次都要反复回味孩子母亲在无意中带给自己的启示。

“说实在话,所谓的服务行业,越是想服务得好越是不挣钱。”

教育不是为了要控制孩子,而是要带给他们敢于对抗不合理、不轻易被控制的力量。

一郎东瞧瞧西看看。“都是借的钱,借的钱。”修平摆了摆他胖嘟嘟的手。

不过此刻,一郎还没有想到这些,喜极而泣的他一个劲地抚摸着直哉的头。

“真舍得花钱啊!”

“直哉,你好棒啊!太帅了!”

一郎被修平叫到了他们的工厂。从幕张本乡车站步行过去大约二十分钟,工厂比想象的更大更气派,是一栋二层建筑,停车场上停着三辆面包车。听说是因为最开始的厂房不够用去年才刚搬过来的,厨房设备也都是最新式。

直哉用力吸了吸就快要流到唇边的鼻涕,笑着说:

“你愿意的话就先过来看看,顺便聊一下。”

“那当然了!”

正如千明打下的包票,熬过了开业之初的混战期,如今便当店的生意已渐入正轨。

每位来宾致辞后都会响起热烈的掌声。一郎的眼睛渐渐适应了枝形吊灯的光亮,他看到人们脸上满是沁人心脾的温暖笑容。会场里挤了两百多人,空气中却洋溢着家一样的温馨气氛。是因为吾郎巨大的人格魅力吗?得知来宾中有一半都是他原来教过的学生,一郎又一次感到了外公的伟大。

“先不说兰,有修平做的便当就绝对没问题。”

在致辞结尾提议大家一起干杯的是千叶私塾原来的合伙人胜见。

两人的转行让大家颇为吃惊,其实他们在结婚之初就已经有了这个打算。为此夫妇俩私下做了充分的准备,他们攒够一笔钱,又考取了厨师执照,还去进修了营养学课程。修平本来就酷爱烹调,他的厨艺让千明都另眼相看。年纪大了再加上生病,千明的胃口变得很差,也就是偶尔女婿探病时带来自己亲手做的饭菜,她还能主动吃上几口。

“回想起来大概是三十年前了吧,当时的风云人物大岛吾郎在和夫人的攻防战中败北,离开了日本。那时候谁会想到他还能这样若无其事地华丽回归啊。他在流浪途中给我寄来一封信,我想象着他悲惨的处境边哭边打开信,结果你们猜我看到什么了?一群夏尔巴少妇围着他拍的纪念照……”

“我从现在开始要舍子为老啦!”

胜见风趣幽默的谈吐引得场内一片沸腾。“干杯。”他高举酒杯,在场所有人也都跟着举杯共饮。随后大家纷纷散开,会场里一下子热闹起来。

“我从现在开始要舍花求食啦!”

有人走到吾郎身边和他寒暄。

五年前,修平把家里的花店交给兄长,自己和兰开了一家专门给老年人配送便当的“兰兰便当店”。

有人手拿酒杯愉快地交谈。

可他没法断然拒绝。一是因为姨夫修平是个一顶一的大好人,一郎特别喜欢他。再就是对姨夫干的买卖他也挺感兴趣的。

还有人涌向了餐台上的美食。

一郎一听就发怵了,主要是因为在修平公司执掌大权的姨妈。一郎从小就怕兰,现在每次见面也要被她吼一顿:“把你这个脑袋给我剃光了!”

不习惯这种场合的一郎被淹没在热烈的气氛里有些坐立不安,他遇到了和自己一样的修平。

“你要是有空的话,能不能过来帮我一段时间?店里有个配送员突然辞职了,急需有人顶上。”

“修平,你又胖了?”

自从一郎听一起干活的工人说,自己每天在工地的收入有一大部分都要被派遣公司抽走,劳动积极性就大不如前了。这天他接到自己开店的姨夫修平打来的电话,说有件事想拜托他。

可能是看惯了他穿白色工作服的样子,一身黑色礼服反倒显得那肚子更富态了。

自诩为工人阶级过了差不多半年时间,大学毕业后一郎成了真正的自由职业者,就在这时出现了一个转机。

“最近店里的便当太好吃,都有客人投诉说长胖了,要我们设计一些瘦身菜单。所以我就一直在研究低卡料理,结果不停地试吃搞得自己肥了不少……这不,我老婆已经下命令了,要我必须去参加美式减肥营呢。”

可在家干待着也不舒服,又没有其他想做的事,一郎只能逼迫自己不断地出去干活。白天干到精疲力竭,晚上自然就睡着了。累到不行就睡觉、起床去干活,累到不行再睡觉、起床——在这种周而复始的单调生活中,他却真实地感受到自己二十二年都无法摆脱的矫情与自负正在一点点被剥去。

“悲惨啊,悲惨啊!”修平说着擦了擦头上的汗。

在小泉首先推行的新自由主义改革的大潮下,劳动者派遣法重新修订,派遣工迎来了真正的黄金时代。凭着二十二岁的年轻和体力能得到大把的工作,在建筑工地搬运材料、搭建活动会场,自暴自弃的一郎开始拼命工作。最初他忙到没时间让酸痛的肌肉充分休息,终日在太阳的炙烤下劳作,黝黑的皮肤就像是日晒沙龙的常客。可有些重体力活干完之后,第二天就累得爬不起来了。总的算下来收入并不理想,一郎也知道这不是长远之计。

“对了一郎,正好我还有件事想找你好好聊聊呢。”

至少也要给家里交个伙食费吧。已经基本达到大学毕业条件的一郎,从放弃进企业后的第二个月开始,利用空闲时间做起了派遣公司介绍的日工。开始他打算在便利店或快递公司找活儿,却因为这一头金发和软骨耳钉四处碰壁。

一郎端起的啤酒杯在嘴边停住了。虽说每天都会在店里见面,可修平总在厨房里忙前忙后,很少有机会能说上话。

一郎过得一塌糊涂,走上了显而易见的自暴自弃之路。先是把一头邋遢的长发染成了金色,又在耳朵的软骨上打了洞。连自己都觉得不像样子,自然遭到了周围人的猛烈抨击。朋友和家人看自己的目光,就像是在嘲笑一个刚进大学的不良少年。只有母亲待他一如既往,她相信自己的儿子。母亲坚定的眼神也成了一郎最深的痛。

“是这样的,最开始创业的时候我就有个想法,希望能在我们公司设立一个CSR部门。”

他在求职的战场上做了逃兵,之后的堕落便一发而不可收拾。

“CSR部门……在便当店吗?”

没等到大四的冬天,一郎就放弃了进企业的念头。

从来没听他提起过,一郎吓了一跳。修平冲他摆摆手,好像还不想让其他人知道。

自己从小就让外婆操碎了心,到头来还是变成了她最怕看到的样子。连在病床上度过的最后日子都没能让她释怀。而自己面对已经预感到死亡的外婆,就只会一味地逃避。强烈的罪恶感和自我厌恶从早到晚无时无刻不在折磨着一郎的神经,他感觉自己一下子老了十岁。给外婆做七七那天,亲戚们都在说:“还好一郎赶上了。”“最后能见到阿一也算了却了她的心愿。”每每听到这样的话,一郎就感觉内心有什么东西在崩塌。

“我知道,我知道,不就是想用两句英文显得洋气吗?也没那么夸张啦。只不过小公司也可以用小公司的方式为社会出一份力吧。”

自从母亲告诉他这些,一郎就陷入了难以自拔的消沉和抑郁中,不光是面试,他连写简历的精神都打不起来了。

“比如说……”修平闪着他那双孩子气的圆眼睛。

“你外婆一直叮嘱我们,不要把她病情严重的事告诉你们几个孩子。特别是不能告诉阿一,说现在是你最关键的时刻,不能再为她的事操心了。”

“每周为学习援助会的孩子们免费提供便当之类的。”

可是不管一郎怎么冲,往哪儿冲,都有一种无力感。好像外婆不在了,支撑着他的主心骨也嘎吧一下折断了。

“修平……”

外婆,你要看着我!一郎立下誓言,他决心要全力以赴找个好工作,也许还能在外婆灵前挽回一些颜面。

“现在有人赞助新月了是件大好事。不过呢,我也算是你一路努力的见证人,好人都让藤浦商事的社长当了我可不甘心。点心当然也不错啦,不过正在长身体的孩子最需要的还是蛋白质吧。”

一郎终于明白了。外婆总忍不住唠叨训斥,是因为心里一直记挂着他这个不孝的外孙。从小到大外婆一直那么疼爱自己,那份爱强烈到让他厌烦,甚至还想要逃跑。

修平的关怀让一郎很感动。

几分钟后,外婆被医生宣告死亡。一郎呆呆地站在那儿,外公的话让他再也控制不住自己的泪水了。

“谢谢。真正接触下来我才发现,有些孩子不吃午饭就来学习会了,在饮食上比我们想象的还要拮据。修平的便当肯定会大受欢迎。”

“她昏迷之后,偶尔还会微微睁眼看一下,应该是在找你吧。”

藤浦社长、修平,帮助新月的人越来越多了。一郎相信像现在这样圈子扩大,学习会的环境也会一点点得到改善。自从决定做一个愿意接受别人好意、寻求更多人帮助的带头人,他感觉肩上的担子也轻了不少。

千明已经没有力气再发声了,只看到一颗泪珠从她一侧的脸颊划过。这是第一次在外孙面前流泪,也成了她最后的生命之光。

“除此之外,我还在考虑能不能在便当店的客人中成立一个交流会,或是办一份报纸作为大家沟通的媒介。一郎,作为我们CSR的负责人,你也帮着我一起想想吧。”

“一……”

“太期待了!修平你可真厉害,能想出这么多好主意。”

他握着那枯枝一般的手,把脸凑了过去。终于,那双眼睛找到了一郎。

“没有没有,有一半都是我老婆的主意。刚开店那会儿她就跃跃欲试地提出要通过便当建立一个老年人社区。”

“外婆,是我!”

“在这儿呢!”说曹操曹操到,修平正在挠头,就听到兰的声音。

千明那看似已经永远不会再睁开的眼睑动了动,能看到她浑浊的瞳孔,无法聚焦的视线无所适从地徘徊在空中。一郎不知道她能不能看到自己。

“修平,你怎么跑这儿偷懒来了?”

“外婆。”

兰穿过人群快步走过来,一把抓住了修平的手腕。

两条腿已经不听使唤了,不知道什么时候被修平在背后推了一把,一郎才迈步走到病床前。他俯身望着外婆,用颤抖的声音呼唤着:

“宴会可是拓展客户的最好商机。我刚刚和一个爸爸原来的学生聊天,他正在经营一家康复机构,对我们的便当很感兴趣。看样子能签下个大单。社长也过去说两句吧,快点!”

“快,到外婆这边来。”

兰还是那么精力旺盛,不由分说就把修平拉走了,留下一郎一个人站在原地发呆,刚刚聊天的话烙在他脑子里挥之不去。

蕗子哽咽着催促一郎。

客人之间的交流会,作为沟通媒介的报纸。听起来可真不错,他不由得露出了笑容。

“阿一,终于赶上了……”

虽然作为新月的带头人每天都忙得焦头烂额,可是送餐的工作一郎从来没有懈怠过。孩子们的问题接踵而来,每当他感觉力不从心的时候,是那些充满爱心和智慧的客人激励着他,带给他莫大的勇气。

修平用力推着一郎,催他赶紧走,自己已经跑在了前面。看到姨夫领路的背影,一郎想起自己还记得病房的号码便立刻超了过去。他拼命地跑啊跑,打开房门的一刹那,看到床上的千明已经没有了丝毫生机。外婆瘦得不成人形,和五个月前他来探病时判若两人,脸上毫无血色,甚至不确定还有没有气息。吾郎、蕗子、兰、菜菜美、杏、樱、国分寺——围在床边的人们如同死神一般,千明的死亡已无可挽回。

说不定哪一天,老年人社区和新月的孩子们之间会出现交集。如同点心和便当,对于孩子们来说,爷爷奶奶也是他们所需要的。

“一郎,快点!外婆在等你。”

想着想着,一个宏伟的计划出现在脑海里。

将近一小时后,一郎到了医院,姨夫修平正在大门口等他。

刚才的局促不见了,一郎闲不住就在会场里到处转悠。一会儿向今天的主持人国分寺汇报新月的近况,一会儿又跟在蕗子后面和那些与吾郎有工作往来的人寒暄,表现得比平时都要积极。其间还有不少来宾鼓劲他:“学习援助会要加油哦!”“虽然钱不多,但我也想给你们捐助一些。”更是让一郎信心倍增。

一郎恍恍惚惚地往医院赶。那天他又搞砸了一场面试,身上穿着藏蓝色的西服套装,领带是淡蓝色的。说起来外婆还没见过自己穿西服的样子呢,想到这些他不知所以地把头转向一旁。眼前的天空也是淡蓝色的,朦胧的白色月影挂在天际,不知为何搅得人心神不宁。

庆典接近尾声,吾郎出现在舞台中央。外公的答谢词将他的情绪推向了顶点。

病危,病危,病危。无论杏的哭声在脑海里重复多少次,他还是拒绝领会其中的意思。

“首先非常感谢大家能在百忙之中抽空来参加今天的宴会。我从事写作多年,举办出版纪念庆典这样隆重的活动还是头一回。为什么突然会有这样不自量力的想法呢?估计在座的各位也很好奇吧。其实,因为这次的新书是我这些年参与编写的评传、教育书籍、对话集、合著以及面向儿童的启蒙读物等全都算在一起的第五十六本出版物。”

“哥,你快来医院!外婆病危了!”

五十六。提到这个不明所以的数字,一郎发现吾郎瞬间鼓了鼓鼻翼。外公,不会吧……他感觉背后有股凉气在乱窜。

也因为如此,外婆住院五个月后的一天,突然接到杏的电话时,一郎大脑一片空白。

坏预感应验了。

再说了,那个老太婆怎么可能这么轻易死掉呢?一郎过分相信了自己的感觉。过了很长时间都不见外婆出院,虽然也有些担心,但又安慰自己说应该是年纪大了,医院比较谨慎吧。他坚信不可能有其他问题的。

“是不是有人已经猜到了。五十六本,五十六[18], GO、ROKU、GORO、GORO、吾郎……哈,哈哈哈哈哈……”

如果说他根本没工夫想外婆的话也许太过分了,但那个时候成天闷闷不乐的一郎完全没心思顾及家人也是事实。

吾郎控制不住地大笑起来,捂着肚子腰越弯越低。

一郎很清楚自己不擅长面试。本来就不善言辞、反应慢,再加上紧张就更完蛋了,连完整的一句话都说不出来。他一直都想找一份对人有益、让人快乐的工作,因此给所有在偏重承担社会责任的CSR[4]部门的企业都投了简历。参加面试之前也会对公司开展的社会活动做足功课,并不像外婆说的那样什么都不考虑。可一旦见到面试官,如果自己准备的成果发挥不出来,那就等同于什么都没考虑。他每天都在烦恼自己不能把完整的想法传达给别人,无法让对方感受到自己的一腔热忱。

竟然能在这么正式的场合一个人笑了起来,一郎感觉眼前发黑。“爸……”身边的蕗子把手抵在额头上欲言又止。看着台上抖动着肩膀笑个不停的吾郎,台下那些被如此无聊的笑话骗来的客人个个神情僵硬像被冻住了似的。

在求职大战中久攻不下也是一郎不愿去看望外婆的原因之一。他从大三的秋天就开始走访各家公司,可一直徒劳无功看不到希望,感觉只是在浪费时间。持续多年的求职冰河期已经迎来了破冰的曙光,再也不能把接连失败的面试归罪于这个时代了。

没想到吾郎自己笑够了,完全不在意会场内已经变味的气氛,又泰然自若地说了起来。

“你干什么呢?”慌忙冲过来的护士又把一郎训了一顿。外婆令人发指的固执让一郎避之不及,自从那次从病房落荒而逃,他就再也不想迈进医院的大门了。

“而这第五十六本出版物竟然是我的第一本自传,感觉就像是某种命运的安排。”

“阿一,都什么时候了,你有工夫来这儿?不如好好想想自己的事。都大四了吧,那些早下手的孩子早就把出路定下来了吧,你心可真够大的。”

吾郎沿着自传中的轨迹简述了千叶私塾的成立、摇篮期和成长期,又提到和文部省之间的对立与妥协。随后话题又转向了私塾界的现状。

一郎以为外婆过不了几天就回来了,千明住院期间他也几乎没去看望过。一是听说千明最喜欢的小樱每天都陪在她身边,再就是他真心觉得看到自己也只会让外婆血压升高。结果,外婆住院后一郎只去看望过一次。千明一见到一郎就把氧气面罩拽了下来,喘着粗气开始教育他。

“大家都知道,目前私塾界迎来了极其严酷的寒冬期。小学生的人数只有二十年前的七成左右,中学生只有六成。想要在这个少子化的时代生存下去实属不易。可是另一方面,也在业界萌生出了前所未有的新希望。”

是心脏出了问题。得知突然病倒的外婆的检查结果时,说实话一郎并没觉得有多严重。说到担心程度,还是上高中时外婆得恶性肿瘤那会儿更让人提心吊胆。他甚至还暗自庆幸不是肿瘤复发就挺好。千明自己好像也没当回事,“那我走了哈。”连住院都说得跟出门散步似的。

尽管声音不大还有些沙哑,但长年从事课堂教学让吾郎的音色带着某种特有的抑扬顿挫,总能让人听得津津有味。随着发言的继续,来宾们冰冻的表情渐渐融化,会场内再度升温。

这话给了一郎致命一击,“别说了!”他头一次将自己的厌烦表露无遗。那天之后,一郎开始故意躲着外婆,总猫在自己房间里不露面,晚饭也都在外面吃。外孙的变化让千明越发焦躁,一抓到机会就想插手他的事。而一郎呢,被逼得东躲西藏——就在这难以摆脱的恶性循环中,千明病倒了。发生在这样一个时间里,对他们两个人来说都是不幸的。

“刚刚向各位通报过了,今年将迎来创建四十六周年的千叶私塾,受政府委托已经从这个春天开始每周六在公立学校开课了。现在回想起私塾和文部省势如水火的那段过往恍如隔世,就像美国和俄罗斯都能共同开发宇宙那么不可思议。”

“算了,要是哪个公司都不用你,我就拜托国分寺,让你进千叶私塾不也行吗?”

说得没错!会场的一角有人大声附和,笑声此起彼伏。

自己真有那么差劲吗?真像外婆说的那样无药可救了吗?一直在视野里被边缘化的“外婆”的威胁正在慢慢加剧,一郎甚至害怕这样下去自己的人生会被连根拔掉。

“尽管如此,对于教育方面这类官民联手的举措我是非常赞成的。先不说目前学校教师的负荷已经远超极限,我认为这种联手本身对私塾一方来说大有益处。而值得期待的绝不仅仅是经济上的获益。有一点可能不便对业内的诸位提及,我们这些做私塾的人无法让所有孩子都平等地都接受教育,这个现实很残酷,也很无奈。经营的局限性就像一根扎在喉咙里的小刺……不,更像是一把如影随形的尖刀。而官民联合的方式让我们有机会打着私塾的招牌平等地去面对所有孩子,也让我看到了新的希望。并且……”

不服输的外婆年纪越大越爱挑刺儿,好像只有这么做才能填补自己和一天天长大的外孙之间的落差。而一郎呢,恋爱受挫,找工作更是举步维艰。他越是失去自信,越是对外婆那些话格外敏感。

吾郎环顾整个会场,将目光停在了一郎身上。

“首先要自己动脑子思考,不要糊里糊涂地随波逐流。”

“新的教育举措还远远不止这些。就在我家里,现在我外孙和他的伙伴们为那些经济条件不好的孩子办了一个学习会。当我听说这件事的时候,我觉得自己没能做到的事情他帮我做到了,给那些活在社会阴影里的孩子送去了一线希望。同时也让我不禁感慨,对比四十六年前,那时候只有很少一部分孩子上私塾,还担心被别人知道。如今不上私塾的孩子成了极少数,教育环境的确发生了翻天覆地的变化。

“找工作没问题吗?顺其自然这种安逸的想法如今已经行不通了。”

“时代在变化。围绕着教育,创建私塾的四十六年前和今天有着各自的难题,也都有人义无反顾地愿意为之奉献一切。我想用这本自传把同伴们不遗余力的付出记录下来,所以就拿起了笔。”

“阿一,你都这个年纪,也该振作点儿。总那副样子将来怎么办啊?”

说完自己执笔的初衷,吾郎缓缓地压低了声音。

大一的冬天,他交了第一个女朋友,第二年夏天就被人家给甩了。大二的秋天又交了第二个女朋友,转过年的春天又被甩了。而且两个女生接连给出了差不多的分手理由。“一郎是个好人,可总觉得少点儿什么。”“一郎是个好人,可我有了其他喜欢的人。”这让一郎突然在意起之前一直被自己无视的外婆的训诫。

“今天很多朋友见到我都问,为什么要给书取名叫《新月》?我吞吞吐吐地回答说不值得一提。虽然有些难为情,但我还是想在这里说一下,这个书名是为了怀念我已故的妻子。”

或许是继承了大块头父亲的基因,一郎身材魁梧,相貌上则遗传母亲更多,随着年龄增长身上还多了几分温柔美男子的忧郁气质。多半是这个组合发挥了作用,一上大学就有不少异性向他表示出了好感。说来有些讽刺,他顺风顺水的好日子也因为这个才蒙上了一层阴云。

场内一阵喧哗。无论是已经读过自传的还是没读过的,大家都没有忘记那场曾经搅动业界的大岛夫妇的纷争。

“家之外”才是他日常生活的主战场。为了让每分每秒都不出岔子,一郎几乎用掉了自己全部的精力。还好他最终扭转了转校生的不利地位,还算愉快地度过了初高中时代。无论是在初中还是高中,他都不属于那种引人注目的类型,也没加入过引人注目的小团体,可身边从来都没缺过意气相投的朋友。学习成绩一直处于上游,在足球队也始终保持着自己的位置。退出俱乐部活动后他全力准备高考,又顺利考上了自己志愿的大学。

“我想在座的很多人都有所了解,我妻子是个对任何事都充满激情的女性,尤其是涉及孩子的教育问题更是势不可挡。她的那份热忱,我感觉自己这辈子都望尘莫及。她作为校长坚守了千叶私塾二十年,退休后还常常来给孩子们上补习课,在家也会大量阅读教育方面的书籍。从早到晚书不离手,让同住的女儿都叫苦不迭说自己的书没地方摆。手边的书都读完了,又拜托旧书店的熟人到处搜罗过去的教育书籍。她就是这样一个学无止境的人,连生病住院期间也没有一天放下过教育,只要有可能便会翻看放在枕边的书籍。”

慈祥也好唠叨也罢,外婆只是外婆,不过是个家庭成员而已。更何况当时对他而言,家里发生的事大多都不值一提。父亲离世、生活环境突变、建立新的朋友圈、中考、改掉秋田口音,一郎在家庭之外必须面对的考验实在太多了。

说起来,自己仅有的一次去医院探病时,外婆枕边的确摆着好几本书。望着台上的吾郎,一郎脑子里浮现出当时的情景。

原本慈祥的老奶奶转眼间就变成了一个絮絮叨叨的老婆子。不过初高中阶段还算是好的,主要是因为不管千明说些什么,一郎根本就不放在心上。

“不过,在她去世前三天……我最后一次去探病时,不知为何妻子枕边的书不见了,只剩下一张小孙女画的全家的肖像画。我说,要是没书看了我再帮你找几本吧。妻子看上去心情出奇地好,她摇着头说,不用了,我还是放弃圆满好啦!”

和聪明伶俐又能说会道的杏不同,一郎天生木讷还有些懒散,做什么事情都拖拖拉拉的,总是比别人慢半拍。脑子转得不快,突然问他什么也反应不过来。外婆喜欢的是那种对答如流的机敏,而这个问十句都答不上一句的外孙估计快把她急死了。

吾郎解释说,自己曾经把总是拼命追赶着什么的妻子比作是永远不会圆满的新月。

“振作点儿!你可是个男人。”

“妻子还对我说了这样一些话。她读了很多时代很多人写的书,就弄明白一件事。不管什么时代的什么人,都对当世的教育持悲观态度。现在的教育不像样子!这怎么能教出好孩子呢?所有人都在哀叹。他们高喊着必须改善,必须改革!读来读去,书里全都是否定的声音。开始妻子也感觉一筹莫展,可渐渐她觉得也许这样就很好。她说教育就和她自己一样,像是总有欠缺的新月。正因为意识到自己的不足,人才会为了变得更好、变得圆满而不断地钻研。”

“不要人云亦云,自己不是也有脑子吗?”

会场内变得鸦雀无声,吾郎余音绕梁的话语深深感动了在场的每个人。

“阿一,把你自己的意见说清楚!”

“教育永无止境。很多人仰望着那不够圆满的半途之月,满心忧虑又在不懈努力。我想借此机会向他们表示由衷的敬意。此外,在今后瞬息万变的日本社会里,无论是官是民,那些为了完善教育而尽心竭力的战士,祝愿他们的精神能永远传承下去。希望这份祝福能代表我对诸位的感谢之情。”

而且她的毒舌从不用在杏身上,总是针对一郎。

不够圆满的半途之月。仿佛所有人都在默默地仰望着它的光芒,吾郎的发言结束后会场被瞬间的寂静包围了,随后便响起了雷鸣般的掌声。走下舞台之前,吾郎向台下的来宾深深地鞠了一躬。

妈妈晚归的时候,外婆还会努力做饭给他们吃,虽然手艺不算太好。可后来千明渐渐改变了和事佬的形象,变回了原本的样子。那时候他们刚刚从失去父亲的悲伤中走出来,一家人好不容易适应了新生活。母亲消瘦的脸颊又有了一些圆润,小杏也不再动不动就抽泣了,连刚搬家那会儿爱拉肚子的粉红都一天天健壮了起来。虽然还有很多困难要克服,可是最艰难的日子总算是撑过来了。外婆好像也看出了大家的变化,于是就亮出了真本事。她变得很挑剔,一点小事就唠叨个没完。

“这场宴会太棒了。”

不过,那时候的千明真的是和蔼可亲,也很在意一郎和杏的感受,从来不说重话。不管兄妹俩怎么折腾,她都不发火。就像戴着好几层手套小心翼翼地想做点什么又害怕出错。一郎现在想想,也许是不知道该如何与孙辈们相处的无措,和对兄妹俩失去父亲的同情,才让千明表现得异乎寻常。

“不愧是大岛老师,来值了!”

第一阶段是父亲去世之后,一郎离开了自己出生长大的秋田县,开始在千叶县的外婆家生活。一位慈祥的阿婆,这是他对千明的第一印象,看来人的直觉的确靠不住。

“可也不至于说成是无聊笑话的纪念派对吧……”

少年时代,那个曾经遥不可及的外婆和一郎之间的关系分为两个阶段。

满面笑容的来宾三五成群地散去了,只有一郎还沉浸在宴会的余韵中,久久不愿离去。

就算不给好脸也没关系,被骂一顿也行。一郎好想让外婆看看自己啊。

外公关注教育新浪潮的心情,外婆与疾病抗争时的样子。第一次听到这些,他百感交集。原来外公是那样看待新月活动的。外婆放弃圆满的时候,难道不是已经圆满了吗?各种想法毫无头绪地冒了出来,搞得他的脑袋跟火烧似的发热。

“阿一啊,怎么长了这么个脑袋,真不像话!”

一郎随着离场的人一起走到室外,想给脑袋降降温。

那个不即不离、孽缘不断的丈夫,今天是他的大日子,外婆应该会在什么地方看着吧。说不定还要顺便看看现在的自己。这身高级西装和完全不搭调的发色,还有绕了一大圈才安上的古怪头衔。在那个世界的外婆都看见了吧。

他想走出华丽吊灯的光芒,在月光下吹吹初夏的风。抬头仰望天空,可月亮正巧被云遮住了。

记者默默鞠了个躬往大厅去了。一郎却没有马上跟过去,他抬头望着天花板,仿佛在寻找一个人的灵魂。不在这栋建筑里,也不可能在会场的人群中。

如层层薄纱般的云朵背后勉强还能透出一圈光晕。只是不清楚究竟是新月、半月还是满月呢——

“实在抱歉,拉着您说个没完。”

“一郎?”

宴会开始了。

一郎出神地望着天空,忽然听到有人叫自己的名字吓了一跳。

这也不算是谦虚,对外婆来说自己的确是个没出息的外孙。一郎至今还清楚记得外婆一脸无奈的表情,想着想着他也学着那样子苦笑了一下。这时候隔着一扇门,大厅那边传来了响亮的掌声和喝彩声。

回头一看,身穿白色连衣裙配米色风衣的阿里就站在自己面前。

“真的,说我太懒散,没骨气,没冲劲,被骂得可惨了,总之说起我总是毫不留情。”

“阿里?”

“怎么可能?”

阿里为什么会在这儿?她今天晚上不是去庆祝学姐乔迁了吗?

“什么优秀啊,我脑子慢,嘴也笨,完全不像外公外婆。要不然外婆怎么总骂我呢。”

一郎很意外,脑子一时没转过来。阿里耸耸肩笑了。

一郎的脸已经红到耳后根了。

“心里还是放不下,就跑来了。”

“没有没有,根本没那回事。”

“没事儿吗?”

“当然也是对您从事的社会活动感兴趣,不过更多还是想了解您是位什么样的年轻人。有那么了不起的外公外婆,您一定也非常优秀。”

“读了自传之后,无论如何都想见见一郎的外公。”

“和我?”

本来想出来冷静冷静,结果阿里一句话又把一郎心里的火点燃了。

“其实,很早以前我还采访过您的外婆,大岛千明女士。那可真是位睿智又坚毅的人物啊。这次有缘又安排我来采访您的外公,这么说可能有些唐突,我很希望也能有机会和一郎先生聊聊。”

阿里想见外公。一郎想立刻就带她过去,他想把这个女孩介绍给外公。

一郎已经有点儿语无伦次了,记者微笑着望着他说:

“跟我来!”

“不用不用,哪里……啊,好的,那就拜托了!”

他跟随着内心的冲动,拉起阿里的手逆着人流穿过了会馆的大门,等不及电梯就直接跑上了三楼。

“下次请找机会接受我的采访,我想一定会引发更多社会关注的。”

众人已经散去的大厅内不见吾郎的身影,一郎又急匆匆地朝休息室去了。

“没没,可别这么说,哪儿的话啊。”

“外公!”

竟然被对方先恭维上了,一郎有些不知所措。

他用力推开屋门,桌上摆满了鲜花和礼物,围坐在桌边的吾郎、蕗子、兰、菜菜美、修平、杏、樱——全家人都转过头来。

“没想到您这么年轻就能在幕后组织这次活动,真了不起,太让我佩服了。”

见他带着一个女孩突然出现,所有人都投来了惊异的目光。一郎没有胆怯,他紧握着阿里的手,朝坐在最里面正在喝茶的吾郎走去。

名片上印着一家知名报社的名字。对方言谈举止相当稳重,可近看才发现这位记者还很年轻,也就三十来岁吧。在那个求职冰河期能被如此高端的公司录用,该是个多优秀的学生啊,一郎正看着名片琢磨着。

“外公,我想给您介绍个人……”

“抱歉,初次见面,这是我的名片。”

没等一郎把名字说出口,阿里就在一旁鞠了个躬。

吾郎说完就带着楼道里的两个小兵急匆匆地往会场去了,一郎刚要跟过去,男记者却突然追上来和他搭话。

“初次见面,我叫井上阿里,在新月一直备受一郎的关照。”

“哦,对了,这是我外孙一郎。”

那落落大方的谈吐让吾郎眼里泛起笑意。

吾郎说着朝记者摆摆手。嘴上说得着急,步伐倒还稳当。虽说满头白发的他在身高上和一郎比是一年不如一年了,不过脚下还是健步如飞,根本看不出已经年近七十,说是正在接受美式新兵集训也不算太夸张。

“是一郎的同事吗?”

“啊呀,糟糕。抱歉啦,咱们待会儿再继续吧。”

这可不行,一郎心里一急就说走了嘴:

“妈妈她们已经急得不行了,您快点儿吧!”

“我想和她结婚。”

“啊,都这个时间啦。”

哇啊——杏和樱发出了尖叫。大人们全都目瞪口呆,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连一郎本人都被这自己突如其来的表白吓到了。

还在自我陶醉的吾郎这才不笑了。

我,刚刚说了什么?是不是用力过猛了?

“外公,马上要开始了!”

无数的问号在房间里乱飞,只有吾郎和阿里两个人始终保持淡定,静静地交换着目光。

一郎颇为同情那个不知所措的记者,于是就站在门口朝屋里喊了一句:

“我外孙是这么说的。”

吾郎突然瞪大了双眼,感觉像在模仿那个知事的样子。可能是对自己的表现颇为得意,他呵呵呵地笑了起来,眼角又挤出好几条皱纹。

“结婚的事我也是第一次听他说,不过我们确实相处得很愉快。”

“是啊,可如果所有人都选择自己喜欢的学校,一部分高人气学校必定会迎来大批的报考者,从而引发激烈的竞争。到时候说不定为了参加小学入学考试,连五岁的孩子都要头悬梁锥刺股地熬夜学习了。不是宫崎县知事[3]也知道那个吧,就那个,不能再坐以待毙了!”

“是吗?那我这个外孙就要拜托你多多关照啦!”

“教育自由化不是说要赋予国民自由选择学校的权利吗?”

“嗯,我们彼此关照。我这么说可能太自以为是了,拜读了您的《新月》,感觉一郎和外公有些地方很像。”

教育基本法经过修订,时隔四十三年又恢复了学力测试。各个时代都在不停变换轨道的教育改革总会在社会上掀起一阵舆论狂潮。每到这种时候,吾郎就会被媒体揪出来发表意见,忙得不可开交。三年前他决定辞去校长的职务,声言要开始过晴耕雨读的隐居生活,结果直到现在还是整天忙着写作、演讲,根本闲不下来。

“啊——这可真是奇妙的缘分哪。”

他们谈的好像是去年、平成十九年(2007)四月实施学力测试的事。

“嗯?”

“问题是恢复学力测试的意图,并不是单纯要将孩子们按成绩排序。我觉得他们真正的目的是要将学校排序,加速教育自由化的进程……”

“我看到你的时候也觉得很像某个人。”

一郎边敲门边推门进屋,正面沙发上一个记者模样的男人和外公相对而坐。两人看了看他,接着继续热火朝天的对话。

吾郎眯起眼睛,会心一笑。

“外公,我进来了。”

[1]姆明(Moomin):芬兰女作家、画家托芙·扬松创造的著名漫画角色,有一系列漫画作品。姆明故事被改编成一系列的动画,此外其形象亦被制成周边产品,包括文具、玩具及饰物等。

休息室门前,妹妹杏和表妹樱两个人摆开拳击对战的姿势蹦来跳去,连衣裙的下摆都翻起来了,就像在参加美式新兵训练营[2]的集训。一郎一边纳闷她俩怎么在这地方玩上了一边走过去问:“外公,在里面?”“Yeah!”两个人异口同声地竖起大拇指。

[2]美式新兵训练营(Billy’s Boot Camp)是美国有氧运动培训师比利研发的一套短期训练方案,美国军队将其纳入新兵训练的基础项目。还有很多人将这套训练内容用于减肥瘦身。

三位姐妹个个不好对付,联起手来就更没胜算了。一郎知道抵抗也是白费,只得蔫头耷脑地去找外公。他穿过大厅径直朝楼道深处走去,余光看到接待台前还排着不少人。

[3]2007年2月,宫崎县知事东国原英夫(曾经师从北野武的喜剧演员)在县议会的就职演讲中曾说“宫崎县不能再坐以待毙了!”电视台现场直播,在全国引发轰动,这句话还入选了当年的流行语大赏。

“行!行!”

[4]CSR(Corporate Social Responsibility),即企业社会责任,指企业在创造利润、对股东负责的同时,还承担对劳动者、消费者、环境、社区等利益相关方的责任。

“阿一,赶紧去把主角叫来。”

[5]在日本,批改试卷时画红圈表示正确。

一郎穿着一身正装本来就浑身不自在,忽然又感觉哪里不太对劲。果不其然,三姐妹同时回头冲自己说。

[6]文科省全称文部科学省,前身是文部省。2001年1月6日起由原文部省及科学技术厅合并组成,是日本中央政府行政机关之一,负责统筹日本国内教育、科学技术、学术、文化及体育等事务。

“真是的,心真大。”

[7]宽松世代指1987年以后出生的世代,因这个世代的人在就学时期主要受到2002年开始推行的“宽松教育”影响,被舆论认为学习能力下降,各方面竞争力都不如之前的世代。

“可不是,爸不来也没法开始啊。”

[8]一亿总中流是19世纪60年代在日本出现的一种国民意识。在终身雇佣制下,九成左右的国民都自认为是中产阶级。泡沫经济崩溃后,有人认为一亿总中流也随之崩溃。但政府调查显示,只有一成以下的国民自认属于下流阶层,说明一亿总中流的概念并未消失。

“采访?这时候?”

[9]蜜秀网(Mixi)是日本2004年上线的社交网站,已经成为了日本的一种时尚文化。

“还在休息室吧,刚刚在接受采访。”

[10]平成萧条指的是1991年初开始的日本周期性经济不景气现象。由于此次经济不景气发生在平成初期,故称之为“平成萧条”。

“说了半天,老爸在哪儿呢?”

[11]荒川静香(1981—):日本著名花样滑冰运动员。她在2006年冬季奥林匹克运动会上成为亚洲第一位花样滑冰奥运会冠军。

宾客络绎不绝,一郎透过人流的间隙看到母亲和两个姨妈正并排站在入口一侧窃窃私语。今天蕗子穿了一条米色连衣裙,兰一身藏蓝色西裤套装,菜菜美穿的是黑色晚礼服,三姐妹都是盛装出席。

[12]内申点是日本初中生各个学科的评分(数值从1到5),评分标准不仅基于期中、期末考试成绩,还包括平时的学习表现等,是升入高中时高校作为录取参考的重要数据。

“你说是《访问教育大国芬兰》吧。就因为这个节目,小樱现在满屋子都是姆明[1]。”

[13]为研究教育改革问题,2006年召开了第一次会议。安倍首相在会议开始的致辞中,提出了引进教师资格证更新制、学校评估制等课题,强调了振兴教育的决心。

“不过也怪了,抛头露面的事,他最近倒也不那么反感了,还做起了电视台的记者。”

[14]民生委员是日本政府根据都道府县的推荐,由环境大臣委任的名誉职务。对生活贫困者进行保护和指导,协助推进社会福利事业。

“他还是不爱出风头。”

[15]绘马是日本人许愿的一种形式。在一个小木牌上写上自己的愿望,供在神前,祈求得到神的庇护。

“这儿可是会馆里最大的一间了。爸又说他不要酒店宴会厅那种浮夸的地方。”

[16]MITIZANE是菅原道真中“道真”两个字的日语发音。

“看吧,就应该找个更大点儿的会场。”

[17]红白馒头:做成白色和粉色的豆沙包,用来庆祝考试或比赛等取得成功。

外公也太牛了!放眼望去这各路能人已经让一郎五体投地了。人脉,虽然不想用这么政治化的词语,可就凭聚在会场的这些人,也能看出外公不凡的人生经历。在一郎眼中,他们每个人身上都折射出一个自己所不了解的“大岛吾郎”。

[18]日语中五和六两个数字的发音,与吾郎名字的发音很接近。

宴会厅布置得相当华美,与屋顶上典雅的枝形吊灯相得益彰。不大的空间里挤满了宾客,当中有不少熟悉的面孔。坐在圆桌旁被一群马屁精围着的是日本最大私塾的校长;身着金色西服套装颇引人注目的是经常在电视上露脸的教育评论家;还有那个以社会派著称的作家,陪在他身边的和服美人看起来像是俱乐部的妈妈桑;不断有笑声传来的那个方向,竟然还看到了某个笑星的面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