千明瞬间脸色大变,紧接着国分寺又说出了一个更残酷的事实。
“首先这个中间人就值得怀疑。我没经过您的允许擅自调查了一下,这个人私下已经和多家私塾的老板都提了此事,他的目标都是一些看起来资金雄厚的私塾。”
“而且您说的这个私立学校,也就是埼玉县的荣明学园,问题也不少。最近几年他们的董事会名单变更频繁,学校设施老化严重,需要花费上亿元的改造工程迫在眉睫。如果我们接手的话,肯定不是花两三个亿注册费那么简单。”
“为什么这么说?”
令人担忧的信息远不止这些。学生数量减少、经营困难、教师口碑差,国分寺将自己用一天时间搜集来的资料逐一展示在千明面前。
“还有就是,校长提的这个转让的事本身,我觉得并不可靠。”
“最可怕的是那个黑箱传言。”
好不容易才发展到现在的规模,难道说要减少教室数量?之前可是想都没想过。国分寺看着千明目瞪口呆的样子,继续阐述他的第二个反对理由。
“什么传言?”
“我也不赞成经营私立学校。第一,正如兰所说,目前的状况并不适合投入大量资金和人力到其他领域。而且我还在考虑,为了应对少子化危机,是否应该适时地缩小千叶私塾的规模。”
“据说现任的学园长正在到处贿赂私塾校长,款待私塾的工作人员,图谋通过潜规则争取生源。我也不确定真假,但是听说只要是给荣明学园送学生的私塾,都能从入学金里拿到回扣。”
“嗯,直说无妨。这不正是你的优点吗?”
“怎么会……”
“恕我冒昧,那就直说了……”
千明已经说不出话了。
国分寺一副欲言又止的样子,他平时很少这样。
私塾和学校勾搭,这本身不是什么新鲜事。为了搞到一些对应考有利的信息,私塾会去拉拢学校的人,想尽办法热情招待。一直以来都是这种模式,但最近相反的情况也在增加,有些招生困难的私立学校主动巴结起了私塾。可再怎么说,从入学金里抽成这种事也太离谱了。
“听说了私立学校的事是吧?今天你也在这儿,意思是同意她的看法了?”
“虽然我们千叶私塾也用过一些手段,尤其是津田沼之战那会儿不可能独善其身。但现在作为老资历的行业领头羊还算是行事磊落,也赢得了社会大众的信任。事关名誉,绝对不能和这种流言缠身的私立学校扯上关系啊!校长,请您理解。”
闹了半天还是要说这个?兰抵着沙发把身子探过来。还是那个“台风少女”,一旦说出口就绝不让步的固执和过去一样。千明想起自己还曾相当中意女儿的个性,她又把目光转向了国分寺。
什么都不用再说了,答案不言而喻。自己苦苦守护了这么多年的千叶私塾今后还要继续守护下去,正如国分寺所说,无论如何都不能和荣明学园扯上关系。意识到这点的瞬间,千明最后的梦想破灭了。
“现在所有私塾都拼命想活下去。少子化日益严重必然导致行业财富不断缩水,大家千方百计就为找到一条出路。我们千叶私塾也不可能一直活在老牌名校的光环之下。Time for ch[12]nge(是时候需要改变了)!a我不是克林顿,但我们真的不能再一味保守下去。21世纪需要变革,更何况我觉得现在这种时期转向其他领域,实在太不明智了。”
理想的教育,复兴川口计划,前一天还在和蕗子高谈阔论的梦想,转瞬间已经失去了色彩。
千明提高了声调,兰也不甘示弱。
“您到底想明白了没有?再怎么说校长也只是私塾的人。虽说您在业内算是个有头有脸的人物,但只要跨出去一步,可能就没人知道您是谁了……”
“那又怎么样?”
“兰!要这么说的话,你也就是个井里的青蛙头子。”
“不光是远程教学,还有前几年兴起的个别辅导私塾。当时校长也说那东西太惯着孩子,容易让他们变得懦弱,所以不让办。可近来他们的业绩明显增长很快,还有人提出个别辅导会成为未来私塾的主流。”
国分寺制止了兰的穷追不舍,又转过头对神情恍惚的千明说:
“你给我看录像就为了说这些?”
“校长,我理解您的心情。不能和您一起追求理想,实在抱歉。可现在就是这么一个时代。今后必定要和少子化还有文部省的压力打一场持久战,希望校长能把所有精力都放在私塾的运营上,拜托了!”
“怎么样?校长您不觉得,这个世界的发展已经超越了您的想象吗?既然远程教学在预科学校获得如此成功,那接下来在私塾被追捧也只是时间问题了。”
说着国分寺站起来,恭恭敬敬地鞠了一个躬。千明有气无力地答道:
一段缺乏专业性的评论过后,兰关掉了录像。她转身用挑衅的目光看着千明。
“嗯,是啊,你说得对。”
“这种新时代的授课方式虽然初期遭到一些质疑,但来自学生方面的评价却非常不错。接下来将会有更多的预科希望签署经营权合约,预计年内加盟校将超过300所。照这个势头发展下去,在富士山顶上课应该也是指日可待了吧。”
斩断个人感情,选择维护千叶私塾的利益。自私塾开业以来,三十年一直都是如此,这次也不过是重复而已。斩断总会伴随着疼痛,每次也都如此。这些话在千明空荡荡的心里盘旋着。
也因为如此,播音员口中所说的好评多少让千明有些始料未及。
“就当是让我做了场美梦吧。”
远程教学最大的卖点在于不管身处日本什么地方,只要加入它都有机会获得名师指导。然而千明对此却不大认同。教师在电视画面里授课,对学生能有多大帮助?课堂教学最关键的不是学生眼里有老师,而是老师把每位学生都映在自己眼睛里。不确认学生的反应,如何开展课堂教学?这个最朴素也是最根本的问题是无法回避的。她也毫不避讳地公开表示过,这种偏门最多是刚开始大家觉得新鲜,很快就会无人问津了。
她嘶哑着声音小声说。茫然无措的眼神逃向了窗外,天空被厚厚的云层遮住,连太阳都不知道去哪儿了。
这是东进预科[11],千明一眼就认出来了。这所热门的预科学校从去年开始启动远程教学“卫星直播”。兰为什么要给自己看这个?
今天不是昨天的继续。昨天之前自己心心念念的梦想,今天已经化为泡影。像自己这样的人想经营私立学校,终归只是痴心妄想吧。
座位上是正在聚精会神听讲的预科学生。
寺子屋综合征,也许真的不幸被兰言中了,事到如今千明又想起这些。有朝一日也想走在教育界的正途大道上。能彻底否认自己内心曾有过这种想法吗?专骗孩子的钱,缺德的买卖,只开花不结果的谎花……难道自己不是想通过经营私立学校,来淡化曾经遭人背后指责谩骂留下的心理创伤吗?
教室前面摆放的显示器中,一位虚拟教师正在授课。
千明为自己不切实际的野心感到羞愧,同时她也瞧不起自己,事已至此却还抱着那个已经破灭的梦想不愿撒手。
一位女播音员坐在以大标题为背景的演播室里:“本周,让我们来感受一下利用卫星技术实现的最先进的教学方式。”此时镜头从播音员甜美的微笑切换到了一间教室。
就像扛着一个已经倒空的油桶,虚无感压得人喘不上气来。看在眼里的东西都失去了光彩,吃在口中的食物都失去了风味。时间从身边流过,就像在机械地临摹着一幅日常图景。连能剧舞台都无法在她内心掀起一丝波澜,无可救药的空虚让千明自己也感到有些不知所措。再看看镜子里的自己,不过是个一筹莫展、长了皱纹的老女人。
《特辑教育将如何进化?》
当然,作为校长千明依旧尽职尽责,也就剩下这份矜持在支撑着她了。然而,工作间隙她总会独自发呆凝视虚空,要不就是比过去更频繁地拿起拖把打扫教室。所有人都看得出来,她的状态不对。
到底是什么?此时,一段新闻节目的录像出现在诧异的千明眼前:
兰建议千明在考试季正式开始之前去休息几天。
她先让千明坐在客用沙发上,然后朝墙上挂的电视走去,把录影带放进了最新式的录像机里。
“您偶尔也该放下工作换换心情,要不去看看菜菜美吧。您原来还是英语老师呢,都没出国旅行过吧。”
兰说想在接待室给千明看的是一卷录影带。
连兰都担心得说出了这些,看来自己真是太不正常了。这样下去,也会让员工们感到不安的。休长假这种事,过去千明从来都没想过,这次倒真被说动了。想要换换脑子,重新找回心中的锐气,出国旅行也许是个不错的选择。
“先看一下这个吧。”
既然决定要去就不拖泥带水,计划很快出炉,加拿大七日游就定在了那年的十一月。
千明只好答应,忽然感觉在温泉得到缓解的关节痛又不请自来了。
不巧正赶上雨季,这倒也让温哥华的街道变得更加清新迷人了。和日本相比,这里的每栋建筑、每棵绿树都显得更有活力。虽说少了一分精致细腻,却也多了一分自由奔放。
“明白了。”
最棒的还是加拿大没有私塾。“啊,那儿又开了一间新的教室。”“这种地段肯定能吸引不少孩子吧。”不用像做头颈运动似的到处瞎踅摸,就这样轻松地在街上走走,千明已经感觉特别舒心了。
千明看看抿着嘴的兰,又看看眼镜后面低垂着双眼的国分寺。平时总爱较劲的两个人少有地站在了一起,她也只好妥协了。兰倒无所谓,只是国分寺这个人如果没有特别重要的事,都会自己看情况处理,不会给上司添麻烦的。
“突然听说您要来,我吓了一大跳呢。妈妈竟然一周都不去私塾?我感觉就跟要从尼亚加拉大瀑布上跳下去似的。难得这次想开了,一定要好好玩哦!”
“您正忙的时候打扰实在抱歉,不过我确实也……”
菜菜美梳着长长的卷发,浑身上下都散发着年轻女孩的青春妩媚。她盛情迎接着远道而来的母亲,带千明去了自己喜欢的公园、市场、邻近城市的博物馆,又向自己借宿的一家人和男朋友米歇尔打听,带母亲去吃了当地的特色菜肴。异国旅行的时光转瞬即逝。
回头一看,果然瘦高个的国分寺就站在兰身边。
几天里,菜菜美一直没问起母亲休假的原因,千明也有意不像自己平时那样使劲打听菜菜美的情况。
“当然,我要说的就是工作的事。而且,国分寺也说想和校长好好聊一下呢。”
“妈,这次您是不是憋坏了?”
“现在是工作时间。”
最后一个晚上,在千明入住酒店的酒吧里,菜菜美一边品着冰葡萄酒一边主动打探起来。
“拜托您了,就一个小时。不,三十分钟也行。”
“平时您打个电话都要啰唆半天:什么时候回日本啊?将来怎么打算的呀?你的同龄人可都有当妈的了。”
“我外出期间攒下一堆文件要处理呢。”
“啊,是啊。至少看你学习英语还是挺努力的。”
听起来千明完全没心思应付她。
不唠叨主要还是因为自己现在没精力跑到国外来教育女儿。不过千明没想到菜菜美的英语会话提高得这么快,而且还大胆地交了个加拿大的男朋友,真的挺佩服她的,有些方面的确让人刮目相看。
“你有什么事,过后再说不行吗?”
“现在每天都过得很充实吧。”
会议结束后,她被兰大声叫住,难道这又是一股余波?
“的确,最近我又找到一个给日本人做导游的活儿,挣得还不少呢。”
“校长,能占用您一点儿时间吗?想在接待室给您看样东西。”
“那就好。要是过得没意思了随时可以回日本。”
今天不是昨天的继续。变化要来的时候,总是所有东西一起且快速地发生变化,这是所有创业者都要经历的。可如今千明全力阻挡的,却是一股单凭自己意志和能力根本无计可施的巨大洪流。
“嗯,每天都在想护照放哪儿了,总担心护照弄丢也是够累的。不过现阶段我还想留在这儿拼一拼。虽然还没看清楚未来的样子,不过我想多找机会磨炼自己,成为一个坚强的女人。”
早上还在露天浴场仰望破晓时朦胧的山影,此刻那仿佛已成为很久以前的风景了。
即便对未来没有明确的规划,也可以坚强地活着。这话不像是一个二十三岁女生能说出来的。千明感到很惊讶,同时她也在女儿身上看到了一种自己所没有的倔强。
首先要把加盟习志野私塾协会的二十七家私塾团结起来,千明对此也没有异议。但话虽如此,那些把互通派别当成寒暄的老一辈,还有把私塾只当成买卖的生意人都混在协会里,想让所有人步调一致、共同进退估计也没那么容易吧,千明不免有些担忧。
不管是蕗子、兰还是菜菜美,都拥有属于她们自己的强大内心。
虽然嘴损,但是提议本身一针见血,也找不出有力的反驳意见。除此之外就再没人提出什么像样的对策了,紧急会议开得虎头蛇尾,就那么散了。
“我说妈妈,您听说蕗子姐姐和上田哥哥结婚的时候,是不是很吃惊?”
“今后不管文部省出什么招,比起孤军奋战,和其他私塾联合会更有利。所以事先就要在习志野私塾协会内部制定好一条合作路线。那些在学生时代挥着铁棍参加过政治运动的校长,当中有几个老爷子在政界也能说得上话。那帮老东西成天就会边喝酒边大骂没入会的大牌私塾,这回可有机会让他们发挥一下作用了。”
菜菜美喜欢喝酒,酒量却不怎么样。刚喝了两杯冰酒就有点儿要醉了,撒娇似的倚在千明身上。
“私塾协会?”
“是有点,我没想到蕗子会选那种类型的男人。”
“等待的过程中,请校长务必在习志野私塾协会上发起倡议。”
“我可是感觉很受伤呢!”
“当然不是!”国分寺马上答道。
“受伤?”
“你刚刚所说的可行的办法就是保持沉默,等待对方出招吗?”
“自己的初恋,就这样变成了自家的姐夫。”
千明拦下了气得鼻孔冒烟的兰。
菜菜美说得如此直白,接着又冲目瞪口呆的千明咧嘴一笑,露出雪白的牙齿。
“国分寺,我想问你个问题。”
“他不是在咱们家借宿过一段时间吗?那会儿家里的空气总是紧张兮兮的。有哥哥在的话,我心里就感觉踏实一些。他看起来放荡不羁的样子,其实待人很细心。我心情不好的时候都会主动和我聊天,逗我开心。真的很好。”
“你……”
“是吗?原来他不只会举着铁棍子行侠仗义啊。”
“真是太抱歉了,兰。那我就改说成屁用不顶吧。”
“蕗子姐姐说过,哥哥是经历过挫折的人。在那个最激情澎湃的青春时代,他赌上了自己最重要的东西去战斗,结果输得一败涂地。所以他很坚强,也很温柔。”
“什么叫顶个屁用?你这么说也太过分了!国分寺。”
菜菜美睡眼蒙眬地用手拨弄着杯垫上的酒渍。
千明很欣赏国分寺这种对谁都能直言不讳的胆识,而他最大的问题也是说话太刻薄。
“有一天我也想变成哥哥那样,为了某样重要的东西义无反顾地全身心投入。我也要做个有气度的人。”
“大家少安勿躁!文部省现在只是说要从私塾入学现状调查开始入手。政府机关的办事效率你们也是知道,什么事都会拖上很长时间。所以就算会对我们造成压力,也不急在这一两天。目前这种情况,我们在这儿大发牢骚顶个屁用,还是想点儿可行的办法吧!”
虽然听起来还有些抽象,但菜菜美第一次说出了自己心中的抱负。可能是突然有些不好意思,她将杯子里的葡萄酒一饮而尽,又朝吧台里那个酷似电影明星的调酒师招呼了一句。
他们当中只有一个人始终保持冷静,就是两年前宫本辞职后,三十六岁就被提拔上来做办公室主任的国分寺努。
“One more!(再来一杯)”
兰也见缝插针地混进了管理层会议。她这一声吼不要紧,会议室里所有人都开始骂骂咧咧地发泄起了自己的不满。一场紧急会议变成了对文部省官僚、政治家和闭门造车的学者们的批判大会。
你也长成大人了。这话刚要说出口,又被甜美的葡萄酒冲跑了。“Me, too!(我也是)”千明也举起了空玻璃杯。“今天晚上喝个痛快!”说着她把手搭在了菜菜美肩上。
“我同意!难道要屈服于这种三流政府机构的压力不成?私塾原本是见不得光的,可文部省现在却花了比用在学校身上还大的力气来对付我们,只能证明他们已经相当愤怒了。先把你们自己那些怎么折腾都没法让差生消失的无能放放吧!”
本来策划了一场转换心情的旅行,没想到却因此窥探到了女儿的内心世界。回国之后,千明至少表面上看起来恢复了以往的精气神。
“愚蠢!那是在向我们宣战!让一个从骨子里反感私塾和业者测试的狗奴才当了文部大臣,我一开始就觉得这事不妙。既然对方要打,我们不应该全力应战吗?”
“这个钱您帮我还给兰姐姐吧。她用挂号信寄来的,说让我好好照顾您。不过我也是有骨气的。看妈妈情绪不高,请您喝个冰葡萄酒这点儿钱我还是有的。”
“不过话说回来,一直以来都被他们不屑一顾的私塾现在也不能无视了,从某种意义上说,不是文部省在宣告失败吗?”
分别时菜菜美突然塞过来两万日元。无端地让女儿们操心,千明感觉自己实在有些没出息。
“分数主义蔓延的罪魁祸首不就是当年文部省强制推行的那个学力测试吗!业者测试[10]也不过是一种延续,他们有什么资格指责啊?”
不知道从什么时候开始,一直靠自己支撑的女儿们开始支撑起了自己。
“文部省有这个权限吗?本来私塾也不归文部省管辖,应该是通产省[9]才对吧。一个连监督权都没有的机构凭什么对我们说三道四啊!”
还有件事让千明更深刻地体会到了这一点。次年——平成五年(1993年)的元旦,又到了正月特训的繁忙期。那天晚上千明疲惫不堪地回到家,收到的贺卡中有一张令她很意外。
这些年,围绕日本教育的变化多到让人眼花缭乱。第三次教育改革催生了临时教育审议会,由于成员间围绕教育自由化问题产生的对立意见让议程受阻,最后没有达到预期效果就解散了。但审议会报告中提出的某些政策已经开始在实践中发挥作用,比如学校五日制就是其中之一。只要文部省打定主意开始行动,不管愿不愿意,教育一线只能执行。但那应该仅限于公立教育的范畴,私塾属于不在其掌控下的民间企业才对。
贺卡是蕗子亲笔写的,里面还夹着一郎和杏的近照。
大家在这场午后匆忙召开的会议上争执不休。对于这些身处私塾业界的人来说,文部省的方针转换就是不折不扣的晴天霹雳。
加拿大的汉堡好吃吗?妈妈抱怨得少了,菜菜美好像还挺失落的。您要是想孩子们了就再来秋田玩吧。
“马上召集所有能来的管理人员,召开紧急会议!”
蕗子
“我已经收集了所有报纸,就等校长您回来了。”
照片里一郎抬着脑袋故意摆出一副目中无人的样子,杏比去年九月抱她时大了一圈。千明不住地用手指抚摸着照片,仿佛真能感受到那肌肤的温度,不知不觉中眼角已经湿润了。
“今天早上的报纸看过了吧?”
《文部省全面禁止业者测试》
连回程的新干线都感觉比去的时候慢了,一路心急火燎回到津田沼本部的时候正午刚过。兰冲过来质问,连工作场合该用的敬语都忘了。“这些一会儿再说。”千明不正面回答,径直往办公室主任国分寺那里去了。
《“中学谨慎干预”逐步取消偏差值》
“妈,都这时候了,你跑哪儿去了?什么出差,你瞎编的吧,秋田那边哪有业务啊?难道是姐姐?你不会是去姐姐家了吧?”
正月特训结束后,一月底文部省推出了最新的强攻政策,正好又赶上皇太子和外务省官僚之女的婚约公之于世。
十分钟之后,温泉酒店的悠然自若已经变得遥不可及了。
取消偏差值——文部省过去也曾两次提出加强业者测试的自律性,而明言“禁止”这还是第一次,同时还明确要求各地方自治体今后不得采用基于偏差值制订的升学指导方案。
“马上退房,请帮我叫一部出租车。”
面对这些政策,私塾界的反应中暴露出了前所未有的摩擦。大中型升学类私塾和小规模经营的补习类私塾发出了两种截然不同的声音。
千明杀气腾腾地跑到前台。
如果学校废除偏差值制度,学生和家长苦于不知如何选择出路,必然会转向私塾寻求帮助。对于原本就主攻升学考试的升学私塾而言,这甚至可以说是一个获得生源的大好商机。然而,补习私塾没有针对考试进行的辅导,新需求的产生只会进一步拉开他们与大私塾之间的差距。
“对不起,我不吃早餐了。”
一边是由于取消偏差值危机感加剧的补习私塾,一边是高枕无忧的大中型私塾,尽管习志野私塾协会尽力想找到一条中间路线,但对立仍无法避免。
估计往后有段时间都没空去看牙医了吧,想到回东京后焦头烂额的日子,千明越发觉得这报纸上写的东西真是可恶至极。
“文部省到底要迫害私塾到什么程度才罢休啊,是要把与测试相关的从业人员和小规模私塾置于死地吗?”
千明盯着这条报道一动不动,忽然感觉后槽牙不太舒服。好像有什么东西在舌头上滚,用手指一摸才发现是镶的金牙。
“哎呀,我倒觉得这回他们还算是站在理上了。废除毒害战后教育的业者测试绝对是个英明决定。”
对于之前一直被定义为“与学校教育无关”的学习类私塾,文部省7日之前已经明确将其归入教育行政的对象,并开始进一步探讨行政干预的方式……12日即将开始试行的学校五日制引发社会各界担忧,如果以“宽松教育”为初衷的政策反而把孩子们大批推入私塾该怎么办?在白热化的应试战争中,学习类私塾的存在已经不容忽视,文部省方面也出现了实质性的方针转变。
“就算废除业者测试也可以保留偏差值啊。现在这样只会让那些有条件上大型私塾的孩子越来越吃香。要是真想给日本教育解毒,只能改革考试制度。”
这是一篇关于文部省改变方针的报道,内容有些出人意料:
升学私塾抗衡补习私塾,对峙陷入僵局,习志野私塾协会分成了两大阵营,尤其是补习私塾一方反应相当激烈。千明夹在中间,希望他们能冷静下来讨论,结果也遭到了攻击:“您的私塾有那么充足的应试资料,当然站着说话不腰疼了。”无奈只能听之任之。
刚出浴的温热身体迅速冷却。
连连推出强攻政策的文部省,本应相互扶持,关键时刻却始终难以统一的同行。
《文部省将“不能忽视的现状”纳入教育行政范畴》
今天绝对不是昨天的继续。真不知道私塾界今后会朝着什么方向发展下去。
《私塾的现状展开全面调查》
遮住未来的阴云越聚越多,这天千明又听到一个令人灰心的消息。
在虫鸣声中苏醒的清晨,千明又去泡了个澡,回房间时顺便到大堂要了份报纸。这月就要开始实施学校每月一次的双休制[8]了,她想看看今天又有人会对此发表些什么意见。可没想到刚拿过报纸,头版上的大标题就把她吓了一跳。
一位业内的老前辈,开办私塾三十五年的个性派补习私塾“学习吧私塾”的校长突然离世。
难得的休息时光稍纵即逝,第二天一早,她就收到了生活又将波澜再起的预告。
听说是自杀,夫人在浴室里发现了他的尸体。风传他欠下大笔债务,泡沫经济时期投资失败,股票也赔得一塌糊涂。刚想回归初心重整“学习吧私塾”,又遭到废除业者测试的打击,最终对未来失去了希望——
这个大山里的寂静夜晚,千明在孤独这个老友的陪伴下沉入了梦乡。
千明在习志野私塾协会也曾和这位故人有过一些交流,守灵夜那晚她听到大家议论纷纷。
那天晚上,她享用了一顿用当地河鱼和山野菜制作的丰盛晚餐,还喝了不少平时不沾的清酒,然后就早早睡下了。今天什么也不再想了,不管是私塾的事、今后的事,还是过往的种种……
“文部省终于逼死人了。”
千明不敢再直视月亮,害怕遭遇伤感的袭击。趁还没头昏,她起身离开了浴场。
回家的路上,迎着小雨和国分寺一起往车站走,千明忍不住抱怨起来。
遥远的记忆刺痛着心脏。
“接下来会有更多的人成为牺牲品。只喜欢教孩子学习却不懂经商,时不时就被一些所谓的赚钱机会骗得一塌糊涂,害怕冒险,禁不住女人的诱惑,但还特别执着拼命地要提高孩子们的学习能力。像这种集中了人性弱点的同行肯定会一个个完蛋的。”
蕗子和吾郎。他们之间一直有种让千明摸不透的血缘之外的默契。刚结婚那会儿,她甚至有种被晾在一边的感觉。如果说蕗子有什么瞒着吾郎的话,恐怕就只有关于那个年轻人的事了吧。
面对千明略带伤感的声音,国分寺依旧保持着一贯犀利的口吻。
蕗子虽然没提,但她和吾郎肯定保持着联系,一郎和杏出生的消息她怎么可能不告诉父亲呢!
“就算霸王龙灭绝了,蜥蜴还是能存活下来。我倒是觉得低成本运行的个人私塾更容易抵御时代的寒冬。当然,业者测试遭禁,混乱会持续一段时间。但是把文部省看作是唯一的加害者,我觉得也未必如此吧。”
从自己生活中消失已久的丈夫,如今他在什么地方做着什么呢?菜菜美去加拿大前他们似乎时常会见面,只是千明总故意装出一副漠不关心的样子,她也就不在母亲面前提及了。至于兰,看起来好像真的不在意这个父亲。
不知道是不是因为隔着雨伞,国分寺的声音听起来像是从比雨更高的地方落下来。对于国分寺独到的见解,千明平日里总是甘拜下风,唯独这种支持文部省的话她可是听不下去的。
望着月亮,吾郎的身影忽然不知所以地出现她在脑海中,挥之不去。
“废除业者测试,文部省可是一言九鼎。”
千明边神游边眺望着远处的风景,此时被渐渐隐退的夕阳染红的山脊后面升起一轮圆润的明月,看样子就快月圆了。
“有时候就需要这种大刀阔斧的决定。”
像这样放下工作、一个人静静地泡在温泉里仰望天空多少年都不曾有过了。不知道兰有没有在担心连传呼机都没带就不知所终的母亲呢?还是已经气得火冒三丈了?蕗子这会儿正在准备晚餐吧,那孩子的手艺继承了家里的味道。
“但流血的都是一线从业者。”
这是精疲力竭的一天。一路的紧张,与蕗子的重逢,与杏的亲密接触,一幕幕在眼前重现,内心百感交集。千明还不想带着这份不舍那么快回到千叶的喧嚣中去,于是便接受出租车司机的建议,直接入住了远离村子的一家温泉旅店。
“那我想请教一下,校长您个人对业者测试是怎么看的?”
冷风拂过肌肤,小山村的秋意让人有些措手不及。走在铺了旅店毛巾的鹅卵石路面上,沐浴着栅栏里露天浴场浓浓的水蒸气,没有见到其他客人。缓缓步入温泉,一股直穿肌底的热度让累积在身体各处的疲劳渐渐消散。
意外的提问让千明停住了脚步。没来得及避开水坑,黑丝袜溅上了一些带着泥的水珠。
让吾郎过上属于他自己的人生,你也差不多该放手了吧。
“偏差值只会增加学校教师的惰性,也让孩子们缺少骨气。校长您不是一直都愤愤不平地这么说吗?”
差不多了……
“的确,偏差值伤害了日本的教育是事实。不管是父母还是孩子都被绑在了分数上,没有人真正关注知识能力的提升。”
千明,我就最后再多这一次嘴,怎么决定还要看你自己。我只是觉得这个女婿一直都那么贴心,不为他说两句话就没法去见你父亲。
“就是啊!”
可是我最近一直都在想,对于吾郎来说,这样的生活真的幸福吗?我们这个家把他拉进来,就好像是霸占了他的人生。虽然一路走到了现在,但这条路真的适合他吗?应该还有其他的路更能发挥他豁达纯良的天性吧。就算从现在开始也行,让他不要再受到我们的牵绊,自由自在地生活,说不定能有更大发展,成为更厉害的人物呢!
正中下怀,国分寺一个劲地点头。
吾郎为我们做了很多,私塾能有现在这么大的规模也是因为他的努力和人品。他这个人啊,不管什么时候都要牺牲自己。现在也是,总把家人的事放在第一位。
“其实我之前就觉得,校长的某些想法和注重发展孩子个性的现行学习指导要领其实是一致的。”
不过最后也没防住吾郎出轨啊。我说句不好听的,千明你要是多用点心思,也许不至于变成这样。可是和吾郎相比,你总是更关注私塾。比起作为老公的他,你更看重作为教师的他。我不是说你自作自受,只是你也多少该体谅一些吾郎的寂寞啊。
“啊?”
之前不好和你明说。我对吾郎唯一担心的就是他和女人的关系。因为我做过女招待,所以一看就知道,他那种类型的男人根本禁不住女人的诱惑。而且因为他自幼没了母亲,多少还有一些恋母情结吧。像私塾这样总有一大堆年轻妈妈聚在一起的地方,他能做到不出轨吗?我最担心的就是这个,所以为了防止吾郎和妈妈们接近就毛遂自荐负责接待家长,做了这个咨询顾问。本来就是多管闲事,没想到干着干着就变成了家长们的解忧聊天室,而且还让我上了电视。
“就是在教育改革大潮中诞生的新学力观什么的。重视培养孩子的思考力和创造力,充分发挥他们的个性。”
——我说,千明,你别嫌我啰唆。其实我真的挺快乐的,这辈子过得很精彩,等我到了天堂也能向你父亲炫耀一番了。特别是你和吾郎开了私塾之后,八千代台时代真是无与伦比啊,没想到我也能上电视。
“那我可要说一下了,这里提到的‘个性’说到底还是指每个人与生俱来的能力。只不过是把过去的能力主义又巧妙地加了进来,换汤不换药。很多专家都指出过这点。”
太阳还高高地挂在天上。感受着明媚的阳光,看着关东地区没有的鸟儿在蓝天上翱翔。忽见一只落单的鸟在空中振翅。妈!千明在心中呼喊着。守着你的遗言,我也没后悔过。不管当初怎么选,这个家最终还是会变成现在的样子。你一定比所有人都先察觉到了,所以才会为我引路的吧。
“可是,文部省里也有持不同观点的人。不是所有的文部官僚都只关心培养高技术人才,也有一些人在认真思考落后生的问题。”
不管好坏,自己走自己的路,女儿走女儿的路。就算这两条路永远没有交集,也只是命运的安排。
不愿意听对方的反驳,千明加快了脚步。脚边溅起的水珠越来越多,国分寺还是不死心地追了上来。
回去的路上,千明每走几步就抬头仰望天空。她对自己说,尽管目的没有达成,但是能和蕗子聊聊天,又抱了抱外孙女,也算没白来。其他的就不再奢望了。
“等一下,校长,我了解您对文部省的宿怨。可您不要总是一味否定,也应该听听他们的声音吧。”
她没再继续说什么,就这样离开了上田家。
“我?为什么……”
“你外婆也给我留了不少遗言呢。”
“有个人想和校长聊聊。”
千明忍不住笑了出来,蕗子也跟着笑了。女儿久违的笑容印在了千明心里,她小声嘟囔了一句:
“文部省的?”
“那倒没有,不过你这么一说……”
千明越发混乱了。
“爸爸也是这个类型的。外婆是不是也对妈妈说过同样的话?”
“怎么可能?”
“啊?”
“是我的朋友,你能见他一次吗?”
“爸爸也是。”
“文部省里没有我想见的人!”
“是啊,上田老师应该就是这样的人吧。”
愤怒的话音刚落,如同从地面上掀起了一阵狂风,把千明手里举的格纹雨伞都吹翻了过来。雨水打在她脸上,国分寺赶紧把自己的黑色雨伞撑过来。
千明原本有些紧绷的表情松弛了下来。
“泉也不见吗?”
“有些木讷又待人豁达……”
“啊?”
“‘蕗子你心太重了,还要和性格差不多的人一起生活,就会过得很累。所以结婚的话,就要选一个有些木讷又待人豁达的男人。’外婆去世前不久就是这么对我说的。”
“对方是泉,您也不想见?”
“外婆的遗言?”
“泉……是那个?”
“你这么说太不尊重阿纯了。我是因为想和他在一起才结婚的。遵从自己的想法和外婆的遗言,一点儿都不后悔。”
千明的表情突然变了,国分寺点点头,任凭雨水沿着发际流下来。
蕗子打断了她的话。
“是,就是那个风流倜傥的大少爷,他一直都想见见校长。”
“妈,别说了。”
按照约好的时间到达指定咖啡馆时,泉已经坐在靠墙的位置上喝起了牛奶咖啡。
“真的很好,这就很好了。我也总是这么想,但直到现在还时不时会冒出个念头。如果我当时没写那封信的话,你现在……”
“千明老师,好久不见。”
“啊?”
他看到千明马上起身,彬彬有礼地鞠了个躬,表情里看不出对过去的耿耿于怀。
“你能和上田过得这么幸福,我也感觉松了口气。”
这多少让人安心了一些,千明不无尴尬地冲他笑了笑。
下次见面会是杏几岁的时候呢?真的还有下次吗?老年人的情感真是麻烦啊,千明一边自嘲一边转过身。尽管此刻她脑子里已经被外孙女占去了大半,可不知道为什么,嘴里突然冒出一句本不该说的话。
“泉老师,你看起来不错啊!”
“那就代我向上田老师问好吧。”
“是啊,拖您的福,不管过去还是现在身体都还说得过去。”
千明不让蕗子送,就和她在家门口道别。
这孩子举止稳重,言谈间透着一股儒雅。对了,记得原来私塾的学生都喜欢叫他“殿下”。千明忽然回忆起他学生时代在千叶私塾勤工俭学时的样子。到底是用优雅还是细腻来形容他呢?如今那气质还和过去一样,让人不由得联想到身着和服手拿扇子的古代公卿。用风流倜傥来形容确实恰如其分。
就像不舍得放下杏一样,千明知道自己要是再见了一郎可能就回不去了。
“当时……你和我女儿那件事,实在抱歉。”
“是吗?不过,我该告辞了。”
千明和服务员点了杯咖啡,这句道歉的话,她来之前都已经想好了,今天无论如何都要说出口。
千明没抬脸,只看到她暴着青筋的脖子摇了摇。
“现在想想,那时真不该干涉你们。本来我都没脸来见你的……”
“大儿子……一郎再有两个小时也该放学回来了。”
“千明老师,您别说了。”
千明低下头,她感觉耳朵都在发烫。蕗子见了也莫名地红着脸说:
泉白皙的脸颊微微泛红。
“啊。”
“都是过去的事情了。今天请您抽空过来,可不是为了旧事重提的。”
这样娇柔的声音让千明不敢相信是自己发出来的。忽然她感觉有人在看着自己,回头原来是蕗子站在门口。
“可我不能当什么都没发生过啊。如果当时不写那封信,今天你们……”
“不哭哦,一定要健健康康地长大。做个好孩子,坚强的孩子。”
“不是的,老师!”
杏,我的外孙女。啊,好柔软。多么可爱的宝贝啊。
泉执意阻止了千明的道歉。
杏在奶油色的包被里沉沉地睡着。光滑如绸缎的肌肤,水嘟嘟的嘴唇,淡淡的奶香。千明感受到难以抵御的诱惑,她用双手轻柔地抱起这个小小的身躯。就一小会儿,就一下。可是那温热的触感让她无法撒手,又忍不住把脸颊也凑了过去。
“我们的事是两个人认真商量之后决定的。我确实也听她说了那封信,但那不过是个起因,就算没有那件事,我们俩的结果也是一样的。”
千明突然感觉心里空落落的,她蹒跚地朝窗边的婴儿床走去。
“那怎么会……”
蕗子朝门口跑去,千明又长舒了口气,脖子往下渐渐松弛下来。原本想着就算只有百分之一的可能也要赌上一把,所以来了,可蕗子最终还是没有屈服。这孩子在她自己选择的道路上不知不觉已经成为一名真正的“老师”了——
“是的。现在我都能理解了,千明老师当时的推测全都应验了。我没对她提过,其实我父母是反对我们结婚的。就算勉强坚持下去,我想自己也没办法带给她幸福。”
“啊,来啦!”
泉说得很平淡,千明凝神望着他,还想了解他更多的真实想法。
要不是大门口传来有客到访的门铃声,她俩可能会这么一动不动地一直对视下去。
“那现在,幸福吗?我听说你住在市川。”
千明头顶像蒸汽般升腾起来的气势渐渐退去,蕗子也好像泄了气似的垂下肩膀。只用一个“气”字难以说清楚的某种东西从蕗子心中消失了。从来没见过这孩子如此放松的表情。千明目不转睛地看着蕗子的脸,蕗子也凝视着她,像是发现了一个不一样的母亲。
“是的,托您的福,虽然过着普通的日子,但一家四口非常和乐。”
“妈……”
“是吗?都有孩子了。”
“明白了。我放弃。”
“两个女儿,最近从早到晚都是水兵月[13]水兵月的。”
千明长出了一口气。
“你一定是个好爸爸吧。”
“明白了。”
千明微笑着点点头,内心却在极力控制。如果泉问我蕗子好不好、现在在哪儿,应该怎么回答呢?都告诉他些什么?上田的事要怎么和他说?
面对眼前美味的咖喱,母女俩再次陷入沉默。女儿不再说什么,母亲也不再问什么。即便不说,蕗子依旧在用全身心表达着她坚定的决心;即便不问,千明也明白此刻任何劝服都没有意义了。
千明心里还在纠结,可泉却重新调整了表情和声音,意思好像在说闲话到此。
“走近那些无法选择学习场所的孩子,同他们一起学习。在有限的条件下,竭尽全力做自己能做的事,这才是我的初衷。”
“今天叫千明老师出来不是为了别的,就是想和老师见面好好聊一次,让您了解我们的真正意图。”
决绝的声音里透着一抹清冽。突然间,千明眼里露出动摇的神色,这是过去从未有过的。
“真正意图?”
“正因为这样,我今后会一直做公立学校的老师。虽然没有真正的教育,但公立学校里有很多孩子。不是所有人都上得起私立学校。”
“我十分清楚老师对文部省的不信任。但是,为了保护公立教育不受财界和政界的干扰,我们已经是拼尽全力了。也不像过去那样一味死守着现行制度不放,为了让所有孩子都能接受更好的教育,也为了不再有跟不上的学生,已经在研究各种改革办法了……”
蕗子慢慢坐正,望着千明的眼睛。
第一人称从“我”变成了“我们”,泉如今也不再是那个勤工俭学的学生,而是一个身负公务的官员。
“是啊,不过妈,正因为这样……”
“特别是学校刚开始试行双休日,现在是事关成功与否最关键的时期。就像废除业者测试正在逐步得到认可一样,宽松教育的真正价值,不远的将来也一定……”
“总之就是没有一个良好的授课环境。”
“请等一下。”
“最可悲的是,他们不停地鼓吹改革、改革,到头来却一点成果都没见到。照样有很多孩子学习跟不上,拒绝上学的孩子数量也没减少。有人说校园暴力有所缓和,而我看到的却是更阴损的欺凌。到头来,所有的责任都推到了学校和他们口中无能的教师身上,现在有不少老师都出现了精神问题。”
像是被藏好的舌锋突然打开了,千明此刻才终于找回了自我。
“那可不是,大火的浓烟都飘到私塾了。”
“就因为业者测试被禁,你知道有多少小型私塾正面临倒闭吗?”
“而且,每次有人在永田町[7]趾高气扬地点燃教育改革的狼烟,公立学校就会沦为重灾区。政策瞬息万变,积累再多的技巧攻略最后还是要回到原点。”
“给这些经营者造成负担我们也深感抱歉。但是,取消偏差值对于文部省来说,是无论付出何种代价都要实现的目标。而且,近来由于少子化,应试战争有所缓和,正是下决心实施的最好时机。千明老师对旧有的偏差值主义也是持否定态度的吧。”
“你说的也有道理,可是让一个老师同时负责四十个学生,这本来就是强人所难。”
对方转移话题,千明一时也不知如何作答。
蕗子突然变得滔滔不绝,完全打乱了千明的节奏,但千明还是点了点头。
“这个谁都不认可的偏差值主义,始作俑者不是你们文部省吗?”
“会议、出差、培训、报告,与教学无关的事情太多了。现在别说备课了,就连坐下来和孩子们好好交流的时间都没有。有人说现在的孩子变乖了,还有人说他们太任性根本管不了。其实根本不能这么笼统地去说,每个个体不能代表所有人。真想去了解他们,就要和每个人深入接触,可现在想做到这点也是越来越难了。”
“如果您说的是三十年前的事情,我也认为强制推行学力测试确实存在问题。正因为有所反省,我们现在才会尽全力想缓解由于分数造成的压力,给孩子们创造一个更宽松的环境。”
怯懦的眼睛里转瞬间爆发出意志的力量。蕗子看看熟睡的杏,又看看墙上充满斗志的松井,然后回过头来对千明说:
“你们所谓的宽松到底是什么?总之背后有美国方面的要求吧,为了让学校老师一周休息两天,就要减少孩子们的上课时间,这算什么啊?本来学习能力低下的问题就已经越来越严重了。”
“的确,现在的公立学校也许没有真正的教育。”
泉停顿了一会儿,并没有放弃。
面对千明打出的王牌,蕗子的气息变得有些短促。母亲闪着锐利的目光,随时准备向瞄准的猎物射击。可就在这最后的关键时刻,千明再次意识到,女儿已经不再是原来那个女儿了。
“孩子学习能力低下,问题也出在教学方面。多年来,教师精力严重透支,如果能多给他们一些时间,长期来看教学质量会有所提升。这点我们很有信心。”
“而你,既然要做老师,一定希望在完备的环境中授课吧。管理死板的公立学校里没有真正的教育。来我这里,你可以尽情地花时间去追求理想教育。对于一个教育者来说,这难道不是最大的愿望吗?”
各种观点众说纷纭,这项伴随诸多压力的改革真能给老师们一个喘息的机会吗?
两个人的声音重叠在一起,和过去一样,谦让的总是蕗子。
“可是。”泉完全没给千明插话的机会,又加重了语气接着说,“不单单是学习能力低下,如今出现的各种教育问题,单靠学校的努力都是难以消除的。”
“而你……”
“扰乱课堂、校园欺凌、拒绝上学。战后核心家庭和双职工家庭不断增多,那些没时间照顾孩子的家长就会完全依赖学校,不管是品德修养还是学习成绩通通推给老师负责。如今引发热议的各种教育弊病就是这么造成的。今后想有所改善,就要强调改变观念,联合整个地域社区的力量帮助孩子们成长。”泉越说越激动。
“所以……”
“而我觉得应该把私塾也算在社区之内,现在已经不是公立教育和私立教育势不两立的年代了。”
“那孩子喜欢自由自在地活着吧。”
千明先是有些意外,之后又低声笑了起来。
“那,菜菜美……”
“不管是势不两立还是其他什么,不是文部省一直把私塾当成是不共戴天的仇人吗?”
“兰并不适合做一个教育者。”
“私塾已经不是过去的私塾了,官员里也不全是那些始终带着偏见的人了。至少包括我在内的年轻职员,绝大部分小时候都上过私塾。”
“不是有兰吗?”
“就算这样,最近推出的强攻政策又怎么解释呢?”
“我想让值得信赖的女儿做我的左膀右臂,这理由足够了吧。”
“因为上层还有不少顽固不化的余党吧。但另一方面也有不少提出新观点,像我一样主张让学校和私塾合作的人。”
“那,为什么选我?”
“合作?不是在说梦话吧。”
蕗子的睫毛也和着那个节奏抖动起来。
“我不觉得。千明老师,至少有一点我希望您能了解,并不是所有的文部省官员都在与私塾为敌。”
语气中既没有哀求也没有威胁。当余音渐渐消失,整个房间被真空般的寂静包围了。远处不知道从哪儿传来了收旧报纸的吆喝声,一阵微风从窗户吹进来,墙上的剪报微微颤动着。
“我理解的是……”
“所以蕗子,你一定要帮我。”
“我听说老师现在是习志野私塾协会的实际负责人。”
千明将思绪从远方拉了回来,再次将目标锁定在蕗子身上。
“也不是什么了不起的事。只是会长身体不太好,我出面帮帮忙。因为是女人嘛,容易被轻视,但协调起大家的关系来也有天然的优势。”
“说真的,我正在制定具体的实施步骤。曾经参与过开发川口计划的一位老师答应,可以在我接手荣明学园之后过来做特别顾问。这绝对不是幻想吧,我是认真的。最后的梦想,是的,这次一定要让孩子们接受到真正的教育。所以……”
“请您一定要向习志野私塾协会的各位转达我们的真正意图。政策的过渡期总会伴随着一些阵痛,无论是取消偏差值还是实行宽松教育,一定会向好的方向发展的。但在这个过程中,整个区域的理解、合作也是必不可少的。”
此时,那个未完成的梦想填满了她的双眼,已经看不到外孙女和女儿的影子了。
泉深深地低下头,他头顶上的头发显得有些稀疏。
“这才是我为之奋斗的教育,不是什么幻想哦!”
“现在面临的问题是,大家并不十分了解宽松教育的意义。周六还要上班,但是学校不上课了,谁来照顾孩子?家长们的宽松没了,所以个个都怨声载道。没办法,只能靠我们的职员像这样面对面去和各地的民众解释说明……”
见母亲情绪激动,声音也越来越大,蕗子担心吵醒婴儿床上的杏。“嘘——”她把食指贴在嘴唇上,可千明的舌头还是停不下来。
原来如此,千明终于隐约明白泉非要安排这次会面的原因了。一向不把平民百姓放在眼里的官僚们对社会舆论却格外在意。他们会想到依靠私塾的人,就足以证明由于前期没做好充足的铺垫,贸然推行学校双休日制度招致了各方的恶评。
“妈!”
一方面,教育改革的方向盘被那些把“教育”当作选举筹码的政客夺走了,另一方面又得不到民众的信任,看来官员也有官员的难处。如今的泉,身上有种“殿下”时代没有的悲怆感,让千明看了也忍不住有些心疼。可她还没有要积极协助的想法,这些官僚没完没了的场面话实在无聊,能勉强撑开不断低垂的眼皮就不容易了。最近因为肠胃不调严格控制咖啡,可这一会儿的工夫都叫了第三杯了。
“我认为只要去做就能实现。时代不同了,特别是在不受文部省制约的私立学校里,不会办不到的。是的,能行,一定行!只要下定决心,无论如何都要将实践进行下去,绝不回头。慢慢地,学生们就会跟上这个节奏。真正的民主主义教育,重燃培养思考能力的教育计划,这才是……”
“……所以说,能做到学校和私塾各司其职相互尊重,这就是改善教育环境的第一步了。千明老师,希望您能理解这点,今后形成一个长期的合作机制……”
“妈?”
将近两个小时的时间里,泉一直在请求千明的理解,谈话持续到快晚上六点才结束。走出烟雾缭绕的咖啡馆,打在脸上的寒风让千明睡意全无。距离春天还很远呢。
“如今的孩子被分数主义束缚了手脚,思考能力正在下降。面对现状,难道我们不应该回归到川口计划的理念之上吗?”
傍晚群青色的天空下,两人结伴走向已经改名为JR的津田沼车站。完成了一项工作,泉看起来放松不少,一路都在回忆过去的事。“前面有个台球厅来着。”“我经常去逛那个书店。”那声音听上去无忧无虑。
“现在?”
“啊呀啊呀,一回家肯定要被女儿们缠着玩水兵月,今天又不知道要怎么折腾我呢。”
“其实,我觉得像川口计划这样能锻炼孩子们思考能力的教育方式,不正是现在这个时代所需要的吗?”
在检票口分手时,泉一脸孩子气地对千明说。
千明停顿了片刻,眼睛闪出不一样的光彩。
“千明老师也直接回家了吧。”
“每个时代都有它的局限性对吧。在战后一贫如洗的状况下,光是解决校舍和经费不足的问题就已经让人吃不消了。那时候的日本还不存在让高品质教育生根的土壤,也可以说是川口计划出现的时机不对。其实……”
千明忍不住笑了。
“要求过高?”
“泉老师,这个时间私塾才刚开始上课呀。”
“不过我想,川口计划没能成功奏效还有其他的原因。太超前了,那种教育计划要求过高,在实际操作中教师们难以胜任。”
“哦,可不是吗?失礼了。”
对文部省的千仇万恨就是摇篮曲的第二章,千明要是当真说起来,一个小时都说不完。这天是个例外,她没有继续下去,而是转向了一个过去从未触及的方向。
泉不好意思地挠挠头,像是全然忘了自己也曾经和千明在一个地方工作过这件事。
“没错,昭和二十七年(1952年)日本恢复独立,风向也随即发生了改变。先前被开除公职[6]的那帮官僚一回到文部省,立刻开始重新评估战后教育。原本不应该受国家干涉的教育,迅速回到了官僚们的管控之下。尤其是想要培养孩子们思考能力的川口计划之流,估计也被当成了只能催生刁民的祸害吧。”
“您还是那么忙吧,请一定多保重身体。代我向国分寺问好。”
“哦,战后的回归……”
千明随时警惕着他会问起蕗子的事,可直到分别,泉口中提到的也只是过去同事的名字。
“不过遗憾的是,川口计划没能在实践中发挥作用。没办法,日本真正推行民主主义教育只有在美国控制下的那六七年时间而已。”
“国分寺那家伙真不上讲台了?”
不知道什么时候,蕗子的勺子也不动了。总把对军国主义的怨恨当成摇篮曲天天挂在嘴边的千明,几乎没和女儿提起过关于战后民主主义教育的事。
“是啊,现在是办公室主任。”
“不光是川口市,当时所有人都想尽办法要将日本人并不熟悉的民主主义思想传递给孩子们。”
“可惜了,真是大材小用啊。”
所谓川口计划,就是埼玉县川口市的教育工作者们为了实践民主主义教育而创立的一个地区教育计划。其构想就是从孩子们身边的问题中寻找课题,鼓励他们去深入思考和相互讨论。千明认为这是一个非常优秀的教育计划。说到激动处,她手里的勺子已经彻底停住了。
“啊?”
“制定方针的是GHQ,不过将全新的教育方式带到课堂并不断摸索尝试的践行者是日本人自己。为了让民主主义教育真的能开花结果,那个时代的教育者们都在刻苦钻研。比如说,其中比较知名的有‘川口计划’。”
“千明老师您还记得吧,国分寺的课上得多好啊,别的私塾的老师都偷偷跑来侦察。只要他想,当上东进的明星教师都不成问题。怎么为那么点儿小事就半途而废了?”
“是美国政府要求的吗?”
“对于他本人来说可能不是小事吧。”
“这个报道的信息源是哪里?蔬菜价格暴涨是因为夏季气温偏低是谁做出的判断?又是谁要求播音员去阅读这份新闻稿件的?大家要从各个角度对报道的真伪进行彻底的验证。对什么事情都不可囫囵吞枣,要通过自己的思考不断追问。这就是战败后我们在学校里接受的教育。”
“可再怎么说也不应该放弃做教师啊。”
突然又提起这些是什么意思?千明不顾一脸疑惑的蕗子,把咖喱推到一边专心阐述自己的想法。
“要彻底改变自己,就会想要改变立场吧。这也符合他果断的个性。”
“广播里不是报道过吗?因为夏季气温偏低引发蔬菜价格暴涨。战败之后我正在读中学,像这样的报道就会被拿到学校的课堂上让学生们尽情讨论。应该如何理解报道的内容,或是如何提出质疑?当时实行的就是这种教育方式。”
“是果断还是不会变通呢?”
“蔬菜?”
泉一直在关心老朋友。“那我走了,再见!”他转身进站,到最后也没主动提起蕗子。
“就拿蔬菜涨价这件事为例吧,很早以前还被当成过课堂教学的素材。”
和泉分别后,千明朝着津田沼本部所在的车站南出入口走去,此时她心中百感交集。
蕗子大气都不敢出,小心观察着母亲的反应。没有想到四目交会时,千明却像老师一样讲了起来。
一帆风顺的精英人生,冠以室长头衔的名片,两个女儿。毫无疑问,对于自己的选择,如今的泉十分满足。
前一天做好的咖喱放到这会儿刚好充分入味。乍看以为就是最传统的做法,没想到入口后各种蔬菜相继融化,味道浓郁又富有层次感,还有猪五花制成的油像一层甜甜的薄膜包裹着咖喱。这味道还是赖子生前传给蕗子的。
十三年前的那个青年一去不复返了。如同千明心中已没有了旧日恋人的身影,泉的心里也已经没有蕗子的位置了。拖着一份没能修成正果的恋情生活十三年,也许真的太长了。
千明从早上到现在就只吃了两小块三明治,自然没理由拒绝。几分钟之后,两人捧着咖喱饭面对面坐了下来。
结束了。原本早就结束的事情,终于在千明心里结束了。
竟然还问出了这么体贴的问题。
那封信就像根小刺一直卡在喉咙里,现在也可以被当作过去的一部分咽下去了。
“妈,午饭吃点儿什么?家里还有昨晚剩的咖喱。”
解脱和空虚交织在一起,千明不由得抬起头仰望星空。
杏喝完奶顺利地打出一个嗝儿,又被放回到婴儿床上。此时不光是千明,蕗子的声音和表情也变得柔和了许多。
蕗子:
面对这样的情景,无论是谁都很难吝惜自己的笑容。
经过一个晚上,我以为自己多少该冷静些了,但此刻心中仍是翻江倒海。我也后悔不该一下子失去理智,对你说了那些感情用事的话。但那些对我来说实在是太意外了。
已经是两个孩子的妈了,蕗子喂奶的动作显得相当熟练。就快三个月的杏食欲特别旺盛,她紧紧含住妈妈的乳头,一边吮吸一边快速下咽。那专心致志的样子,就好像从妈妈那里获得的生命源泉就是这世界的全部。
你正在和泉老师交往,单这一件就够让人吃惊了。还有泉老师大学毕业后要进入文部省,他已经向你求婚了。一下子面对这么多事,我的大脑已经完全失控了。
“啊,到喂奶的时间了。”
我自己也觉得很荒唐。原来还时常告诫自己不要成为一个干涉女儿恋爱的母亲,可还是成为现实了。人就是这么难以捉摸。
霎时间,蕗子像是把一切都忘了,她抬头看了看表。
泉老师头脑极为清晰,要说缺点,就是不太能理解落后生的心情吧。但总体来说,还是一位人品好气质佳的年轻人,家世就更无可挑剔了。客观看,作为终身伴侣,算得上十全十美了吧。我不想用攀上高枝之类低俗的语言来表达,不过也承认这就是大多数人眼中的天赐良缘。
餐桌上的花瓶里插着一支大波斯菊,凝滞在两人之间的沉默四处游移,眼看就要充满整个房间了。或许是感受到了空气中的异样,婴儿床上的杏突然哇哇大哭起来。
你说你的人生属于你自己,这是毫无疑问的。我冷静下来也想过了,假使你最终还是希望和泉老师结婚,就算我不赞成,也不能阻拦。
这次是千明愣住了,她张开嘴唇像是要说些什么,可是没说出来。
可是,在你下这个一生一世的决定之前,请无论如何先听我讲个故事。
“妈你一直在强调‘理想理想’,可真的有那种东西吗?就算有,在哪儿呢?我不知道。是为了逃避对现实的不满虚构出来的吧,我看那就是您的幻想。”
我会尽量平静地把它写下来,也请你耐心读完。反正这件事早晚都要和你说的。
“啊?”
那件陈年往事距离现在已经超过二十五年了,那会儿我还是个大学生。你也许难以想象,不过妈妈也年轻过,同样有过那个年纪的烦恼。
“理想的教育是什么?”
当时我最大的难题还是毕业后的去向。估计你也早听腻了,那我就不多说了。到底该不该进入文部省管辖的公立教育机构呢?整个大学时代我都在为此而烦恼。我想成为新教育的推动者,但又不想做文部省的走狗。内心的钟摆不仅一刻都不曾停歇,振幅还在不断变大。
“什么问题?”
“你这么犹豫不决,不如干脆和文部省的人见面聊聊吧。”大学二年级的时候,研究小组有位热心的教授给我提了这个建议。教授的后辈当中,有在文部省任职的年轻官员。的确,文部省的人到底怎么样?试着做一次实际调查也许不是个坏主意。在好胜心和好奇心的驱使下,我在虎门的一家咖啡厅和那个人(暂且叫他A氏)见面了。
“妈,能问您个问题吗?我从很早以前开始就一直想不明白。”
当年二十五岁的A氏是股长,算是顺利出人头地的晋级组一员。可是他一点儿傲气都没有,非常耐心地听我倾诉,又设身处地地给了我建议。“文部省里没有人希望恢复战时的教育体制。”“不如说是在奋不顾身地保护孩子们,不受那些标榜开放教育的阴险政客的迫害。”等等,他热情的话语深深打动了我,也颠覆了我之前对文部省官僚的固有印象。
就在这时,崩塌停住了。从刚才开始,蕗子隔几分钟就要看一眼婴儿床,那双眼睛好像是自带计时器。当她再次把目光从千明移向杏,一瞬间脸上又恢复了表情。
由排斥变为关注是故事里常见的情节,而关注往往会转化成好感,关于这些我就不想对着自己的女儿啰唆了。反正我那时候就是个不谙世事的小丫头,在几次和A氏聊天接触的过程中完全被他的知性和宽容吸引了,A氏好像也觉得我这个倔丫头很有意思。就这样我们越走越近,顺理成章地发展成了恋人关系。
没有辩解,也没有否认自己过去的行为,面对母亲突如其来的强劲气势,蕗子终于败下阵来。她愣在那儿一动不动,仿佛能听到自己内心有什么东西在崩塌。再加把劲,千明在喉咙里积蓄着力量。只要能从她想不到的角度发起攻势,再戳中一两个弱点,说不定这孩子就——
“怎么会?你那么厌恶文部省。”朋友们都不敢相信。不过A氏和我一样,痛恨战争期间的军国主义教育。而且他对教育的中央集权化也持反对态度,很多次都愤愤不平地指责保守派对教育基本法的破坏。我真的以为自己在文部省里找到了知己,所以才接受他。可是随着时间的推移,我们之间不可回避地出现了一些裂痕。
“你恨我,我也没办法。抛开这些,你客观地说,我要在新天地里发起的挑战是完全没有意义的吗?一个年近六十的女人想要拼上她的余生追求教育的理想,在你看来就那么愚蠢,连帮我一把的价值都没有吗?”
当恋爱初期的激情开始退去,我渐渐感觉和他相处很不舒服。虽然他主张自由民主的思想,但终归是精英教育培养出来的官僚,这种人只会用体制内的眼光来衡量事物。了解了他的局限,我才发现两个人在教育观上的分歧点远远大于共同点,之后便开启了无休止的争论。
“这……”
特别是在有关升学的问题上,我们的观点简直是势不两立。那时候高中升学率好不容易超过了五成,可文部省还忙着新建中小学,致使高中建设严重滞后。几年后引发普及高中运动的阴云正在一点点压下来。已经可以想见,会有大批的孩子在十五岁的春天中考落榜,哭着变成无业游民。说是因为文部省无能实在太便宜他们了,我认为这种政策无异于蓄意犯罪。
“确实,我也许是对你爸做了很过分的事,我也不想辩解了。但是这里面不存在一点私心——除了让千叶私塾得到更大的发展,其他的我都没想过。这一点你能否认吗?”
为什么不抓紧建高中呢?每次面对我气势汹汹的质问,A氏总是不紧不慢地说:
“什么?我不明白你的意思。”
“反正给优秀人才准备的位置是有限的,没必要让所有孩子都上高中。和强国打经济战,不仅需要精英,同样需要那些只接受过义务教育的勤勤恳恳的劳动者嘛。”
“我说不原谅也无所谓。不过就事论事,希望你能抛开个人感情,在开设私立学校的实践中帮我一把。拜托了!”
极少数的精英和大多数的平民,说到底这才是官僚们的真心话——把国民分成两部分,让他们分别接受相应的教育,从而提高日本的国际竞争力。结果他们失算了,日本人都把眼睛盯在有限的精英席位上,展开了激烈的竞争,可文部省那帮官僚根本不当回事儿,还认为普通百姓会安于所谓相应的教育(也就是相应的人生)。
“啊?”
不给希望升学的孩子提供校舍的做法违背了明治以来的“学制”。我摆出的道理他只当是小丫头的戏言,一笑了事。除非遗传基因是平等的,否则就不可能存在教育的平等,A氏对此直言不讳。他认为最重要的是将一部分优等生培养成日本社会的领导者,而大多数人只要老老实实地成为支撑日本经济基础的劳动者即可。
“不原谅我也没关系。”
当然,这种选民思想也和A氏自己出身世家名门有直接关系。他生来就注定在精英大道上一往直前,自然也要承受这些所带来的巨大压力。A氏的父亲是原大藏省[14]官员,他决定入职文部省时,父亲觉得很没面子,都不好意思告诉亲戚们这个消息。过去文部省地位很低,被其他省厅的人嘲笑为内务省的分公司。A氏会对我这种平民女孩感兴趣,多半也是因为某种扭曲的心理在作祟吧。
现在也不会原谅。然而蕗子眼中深深的埋怨并没有让千明产生丝毫的动摇。
然而精英还是精英,在我看来A氏完全被祖辈们的特权意识洗脑了,总会在无意间流露出对平民的蔑视。不管是不是自己所期望的,他就在那样的环境里出生长大。一次次无谓的争执更让我强烈地意识到这点,也渐渐失去了对他的信任。
“我忘不了。妈妈用那么残忍的方式把爸爸赶出私塾。你背叛了为你付出全部的人,抢走了校长的位置。爸爸呢?他一句指责的话都没说过。我当时就想,绝对不会原谅妈妈。这辈子都不会原谅。”
因为不信任,当我发现身体里孕育了新生命的时候,并没有马上告诉他,而是想试探一下A氏到底有没有想结婚的意思。
“你爸?”
他应该也没有认真考虑过和我的未来。不出所料,A氏可能误以为我在逼婚,于是突然变脸、毫不犹豫地拒绝了。不知道什么时候,我没有父亲,以及母亲做过女招待的事他都调查得一清二楚,还给我打上了不可娶的烙印。表面上看他依旧体贴备至,还说结了婚我会更辛苦,自己那些家人朋友都不好对付。
“妈,你忘了吗?自己都对爸爸做了些什么?”
我从小看着母亲因为嫁到大户人家而受到公婆的百般凌辱,原本对上流阶层就没有好感。我接受不了用血统和基因来衡量价值的人,也无法和这个男人共度一生。那时我就断然抛下了心中的执念,平民女孩也有平民女孩的骨气,我才不要这种看父母脸色活着的大少爷呢。我下决心要发奋努力,自己一个人把肚子里的孩子抚养长大。
对于蕗子表达出的疑惑,千明同样用疑惑的声音反问她为什么会提出这种问题。一旦热衷于某件事,有些东西她就看不到了。千明的这个老毛病也是一点没改。
不管怎样我都想把这个孩子生下来,自己不就是母亲一个人带大的吗?我完全不认为这是个荒唐的想法。既然是命中注定的,我就不会退缩;已经得到的东西,我就不想退回去。
“什么为什么?”
可我当时还是个学生,没有经济能力独自生养一个没父亲的孩子。
“为什么要我去当老师?”
于是我下决心把怀孕的事告诉了母亲,当她用温暖的手掌轻抚我的腹部,我无法形容当时的感受,只觉得心里一下子就踏实了。
蕗子勉强发出的微弱声音中仍然带着一丝恐惧。
“女人独自抚养孩子就好比坠入了修罗道。想到你要和我承受同样的艰辛,就有种撕心裂肺的感觉。不过,我还是很期待和你肚子里的小孙辈见面。”
“可是,为什么?”
不用我说了吧,母亲想要见的孙辈就是你,蕗子。我没能给你一个父亲,但至少有两个女人发疯似的盼望着你的到来。请千万不要忘记这点。
千明说话时的眼神就像着了魔似的。看那深陷的鱼尾纹和法令纹,还有花白的头发,明明已经步入晚年却仍不肯服老。蕗子被她的气势吓到了,就像看到了某种不属于这个世界的特异生命体。
直到和A氏分手,我也没说出自己怀孕的事,他现在在什么地方做什么就不得而知了。如果你想见他的话,我会尽量想办法。不过看你和继父之间的关系,我猜你有这种愿望的可能性也不大。另外,如果他知道我在经营与文部省对立的私塾,对于你这个女儿的存在又会做何感想呢?我心里也没底。
“我听说埼玉县的荣明学园正在寻找新东家,他们看中了千叶私塾的业绩和信誉,提出非常希望我来接手。不用费力,已经有了现成的教学楼,而且和新建学校不同,只做变更登记的话两三亿日元就能搞定了。我这么说你明白了吧,这可是千载难逢的机会啊。也是我实现梦想最后的机会了。虽然兰坚决反对,但是我没理由放弃!蕗子你也是这么想的吧。”
昨天晚上你对我说了和泉老师交往的事情,我痛恨它与往事惊人的相似,而最先闪过脑海的一个念头是“泉家会接受大岛家的女儿吗?”
没想到今年突然天赐良机,说到这儿千明有意加重了语气。
当然,我不应该将A氏和泉老师混为一谈,也不应该将自己的过去和你的现在混为一谈。我现在冷静下来是这么想的。开头说你的人生是你自己的,也是真心话。
据说开一所私立学校起码需要三十亿日元。到哪儿去找这么多钱呢?就算是向银行贷款、拉赞助也填不满这个天文数字啊。泡沫破裂之后,千叶私塾的年营业额增长停滞,资金周转面临困难,因此不得不将这个想法暂时搁置了。
但是有一点我希望你能清楚,精英们往往是非常相似的同类。首先有一点是确定的,他们都很在意家世,从某种意义上说就是对血统的执念。而你和我一样,都是家庭情况复杂的女孩,父母还是文部省的敌人。
“遗憾的是,在财力方面千叶私塾远不及土佐私塾。”
如果泉老师的家人知道这些,会同意他和你结婚吗?在你答应求婚之前有必要先向他确认这点。如果此刻被热恋冲昏头脑做出轻率的选择,将来痛苦的是你自己。一个不受欢迎的女人嫁入豪门的辛酸,我从母亲那里已经学到了。无论发生什么,泉老师都能保护你不受到他父母的伤害吗?他在千叶私塾的时候,就因为有个男生在黑板上写了几句下流话,就哭着说“没有信心了”,你又能期待他有怎样的男子气概呢?
千明越说越激动,她的声音在不断加温,仿佛喘息间就能燃起一团火焰。
学习优秀和保护妻子是两回事。从来没有碰过家务的世家子弟,一旦开始抚养孩子基本就成了废物。如果结婚之后你还想继续工作,那现在就更有必要慎重地考虑清楚了。
“主要还是资金问题。”
担忧的事情说也说不完,就先写到这里吧。总之我再心平气和地说一次,希望你能再认真地考虑考虑。
一个私塾校长也开起了学校。这真的可能吗?千明心潮澎湃,全身的血液都沸腾了。这件事对她的震撼远远超过了两年前国立学院私塾率先在股票交易所上市的消息。
妈妈
进军私立学校。最初飘在云上的一个梦,渐渐变得没有那么遥不可及了。五年前,昭和六十二年(1987年)高知县知名的土佐私塾开设了土佐私立初中和高中。
千明就像被神魔附体一般写完了这封信。大约半年后蕗子告诉她,自己和泉的关系已经结束了。
千明并不把这些来自私塾内外的嘲讽放在心上,始终坚持回避风险。其实在她内心不为人知的地方,正悄悄孕育着向全新冒险发起挑战的野心。
整整六个月,想象两个年轻人的纠结与迷茫,泉说那封信只是个起因倒也未必是假话。
“铁娘子也老了吗?”
最终下决心的是蕗子,就算不问,千明对此也深信不疑。面对人生的每个节点,蕗子总能自己选择一条该走的路,在这点上她比谁都固执。
“一味防守不像是千叶私塾的作风啊!”
蕗子凭着这种钢铁般的意志当上学校老师的时候,千明被一种难以言说的无力感吞噬了,她甚至感觉女儿是被那个可能还在文部省任职的亲生父亲抢走了,而自己的人生就这样被彻底否定了。
不久后,泡沫时代来临。千明冷眼旁观其他私塾争先恐后地扩张校舍(特别是那些其他行业的参与者),坚持维持现状。这全都是因为津田沼之战的旧伤未愈。她没有效仿其他人,大肆向银行贷款建楼,利用投资聚集更多的财富,而是倾注了所有精力将之前构建好的基础不断夯实。想想那些在泡沫上载歌载舞的同行接二连三遭到惨痛打击,最后还是这一决策挽救了千叶私塾。
现在回想起来,那也许就是失败的开始。
然而在过度的竞争中,谁也无法做到独善其身,胜利者和失败者同样会元气大伤。相互间露骨的诽谤中伤,互挖墙脚,自己人反水。当那段跌宕起伏的日子终于退去,千明发现是自己心中燃烧的某种东西掩盖了那场战争的余威。就像……就像当年雄心勃勃想要扩大私塾时的那股热情。
之后的人生就是在不断失败中度过的。曾经那么依仗的胜见跳槽去了大型私塾;因为出书一跃成名的吾郎和自己渐行渐远;作为女人彻底输给了旧书店的一枝;大女儿和自己断绝了联系;小女儿无牵无挂地去了国外;连最后的梦想也轻易破灭了。
私塾间以血洗血的对抗没有持续太久。回过头去想想,那可能就是在道德标准还未确立前就实现了快速成长的新产业所必须经历的一场洗礼。该淘汰的就会在这个过程中被淘汰,那些拥有足够体力或实力的幸存者则在这场没有荣誉的战争中坚持到了最后。而千叶私塾幸运地成为了获胜组的领头羊。
说这一切都是自作自受也未尝不可,但就算能穿越时空回到原先的某个岔路口,大概还是会仍然按自己的方式活下去吧。
也许这一想法的与日俱增,多少也和在津田沼之战中遭受打击的后遗症有些关系吧。
——不行不行,本来只想回忆一下两个年轻人的事,怎么又开始感慨上不知不觉老去的自己了。
经营私立学校。如果真能实现的话,那些在私塾无法推行的教育理念就有了用武之地。可以换个角度去面对孩子们,不用把精力都消磨在和其他私塾的争斗中,不用再看家长的脸色行事,也不用因为重点学校的考取人数而变得喜怒无常。
“烦人,真不想变老呀!”
当时千明觉得自己根本做不到,所以并没放在心上。可不知道为什么,那个声音一直留在耳朵里,而且还随着岁月的流逝慢慢渗入了脑海深处。
自言自语变多也是衰老的证据吧,刚发完牢骚又瞎琢磨上了。
起因是八年前菜菜美的一句无心之言。
想要换换心情,回私塾的路上千明顺便去大荣百货的楼下买了个奶酪热狗当晚餐果腹,回到津田沼本部的时候天已经黑了。
——干脆开一所私立学校不是更好吗?
担心自己不在期间有什么事,千明先去找了国分寺,可办公室里没见到他人影。
“希望你能来做老师。”
“您找主任吗?他去勤杂工室了。”
此时,蕗子的表情已经超越警惕变成了畏惧,而千明依旧热切地望着她。
有个办事员告诉她。千明愣了一下,勤杂工室?
“说真的,这是最后的机会了。让孩子们在课堂上真正获得知识的力量——教育不应该只为了考试和升学。不管怎么样我都不会放弃,这是我最后的梦想。一旦这个梦想达成了,蕗子,我希望你……”
她一边纳闷国分寺跑那儿干吗去了,一边朝二楼的最北侧走去。那间小屋因长时间闲置都已经沦为杂物间了,今天倒显得热闹,国分寺正把里面乱七八糟堆着的东西往楼道里搬呢。
千明一下子像变了个人似的,眼睛里含着某种奇异的光。过去全家人一起生活那会儿,她要是突然有了什么奇思妙想,在大家面前炫耀时就是这个样子。
“国分寺,你干吗呢?”看他衬衫卷到手肘干得热火朝天的,千明冲他喊了一句。
“在私立学校里教孩子们读书,我是认真的。虽然兰极力反对,但我一定要做成了给她看看。”
“您不是都看到了吗?强制清除非法储存物。”回答的声音很冷淡。
“妈妈,你这是……”
“非法储存物?”
“我打算开一间私立学校。”
“成堆的文件、库存的教材、学生落下的东西、七夕节的细竹、圣诞节的松树。楼下明明有仓库,可就是什么都往这间屋子里塞。从今天起要制止这种恶习。”
“什么计划?”
“嗯?”
“希望你能帮我实现计划。”
“您知道我为了把这儿清空都跑了几趟仓库了吗?拜托校长以后用完拖布和水桶也放回地下仓库吧。”
“嗯?”
国分寺一本正经地说完就推着装满东西的推车走了。他还和当老师时一样瘦高,身上没有半点多余的赘肉。千明追上去问:
“我也是想到了你的这份决心,所以才要和你商量一件事。”
“怎么突然……”
蕗子宣布自己要做学校老师之后引发的家庭纠纷——回想起那段飓风席卷全家的日子,千明微微点头。虽说蕗子有家人支持,但几乎天天都舌战到深夜的日子持续了半年,一般人根本撑不住。看起来女儿的这份信念至今仍没有丝毫动摇。
收拾勤杂工室?
“我打算干这行的时候就没想过要半途而废,这一点妈妈应该是知道的。”
还没问完,刚坐上电梯国分寺就说:
“那就是今后还打算一直当老师了对吧?”
“泉还好吗?”
“嗯,生老大那会儿就是阿纯和婆婆帮着我一起带的。”
“啊?”
“可能吗?”
“您不是去见他了吗?”
“嗯,可能的话。”
“啊,是啊,看起来挺好的。对了。”千明想起一件自己没弄明白的事,“国分寺,你知道水兵月是什么月亮吗?”
突然被问到自己的事,蕗子不知道千明有何深意,她停顿了片刻说:
国分寺突然被问愣住了,下了电梯推着推车走在冷飕飕的楼道里,他才回过神来答道:
“产假结束后还回学校吗?”
“校长,水兵月不是一种月亮,是现在最受欢迎的动画片主人公。”
“嗯?”
“哎呀,原来是动画片啊。我想问泉老师又没问出口。”
“那你怎么打算的?”
“泉不会迷上美少女战士了吧?”
不光是千叶私塾,在以离职率高而著称的私塾业界,能正经八百干到退休的员工真的不多。工作繁重加上薪水不高,让他们对未来感到很悲观,多数人都趁着年轻能干转行了。也不知道那个曾经在稻毛校区带领大家抗议的小笠原现在怎么样了?千明突然想到这个人,她边喝了口热茶边把目光转回到坐在对面的蕗子身上。
“怎么可能,是他女儿。泉老师像是个不错的父亲呢。真是成熟多了,工作家庭都很完满,我也就放心了。”
彻底不干私塾了。记得上次在电话里他本人是这么说的,当时千明还自己在心里嘀咕了一句,连上田也不干了……
“不过,他已经开始谢顶了吧。”
“哦,是这样啊。”
国分寺一句话就斩杀了泉的幸福。
“阿纯现在在农协给他父亲帮忙。”
“嗨,现在文部省也在经受各种考验,那家伙也不轻松吧。他都找您谈什么了?”
“是吗?”
“谈什么了呢……”
“是啊,不过他现在不是老师了。”
千明的声音有些含混不清。
“说起来,菜菜美小时候上田老师就总陪着她玩。”
“差不多都是在发牢骚,说希望我帮助沟通,还有私塾和学校合作什么的。”
“阿纯很欣赏菜菜,说她是个只要认准目标就会不懈努力的孩子,窝在日本这么个小地方太可惜了。”
“泉很有干劲吧。”
爸爸,这个词刚说出口蕗子自己就一激灵,想着赶紧应付过去,唇边不由得露出一抹稍显僵硬的微笑。
“你和泉老师是同一战线的吗?”
“是阿纯帮她查的。和爸爸遍访亚洲各地之后,菜菜好像对海外生活产生了浓厚的兴趣。”
“非敌非友,只是对两方无休止的相互仇视感到厌烦了。”
“到现在那孩子遇到什么事儿还是喜欢找你。打工度假制度[5]也是你告诉她的吧?”
“所以你就让我去见泉老师?”
“我也时常听菜菜美提起妈妈。”
“是因为泉想见您,而且对于校长来说,让外面的风刺激一下也不是坏事。”
“你的事,我有时候听菜菜美说起过。”
“啊?”
千明只是迎合着她说了句:
“只要看不见您,保准就拿着拖把在学校里晃荡呢。孩子们都管校长叫‘嘞嘞嘞大婶[15]’,说实话我都觉得目不忍睹。”
警惕的神情又加重了,看上去,蕗子正在谨慎地考量着两人之间所必需的疏离感。
“嘞嘞嘞大婶……”
“结婚、生孩子这些事,每次都想着应该和您联系,可是最后还是不了了之了。”
放在过去,千明肯定要气得耸起肩膀大吼一句“说什么呢!”,可她此时却一言未发,只是默默垂下了双肩。对于她不断失败的人生来说,嘞嘞嘞大婶可能算是个恰如其分的结局吧,没被当成保洁阿姨已经算不错了。
蕗子把杏放回婴儿床,又给坐在餐桌对面的千明沏了杯浓浓的绿茶,此时她的心情也平复了许多。
正在安慰自己的时候,已经走到了仓库。国分寺边吐着白气边把推车上的东西整理好。和千明一起返回二楼勤杂工室后,他脸上突然多云转晴了。
“对不起,这么长时间都没问候您。”
“太棒了,这里足够摆下十张课桌。”
大门口脏兮兮的帆布鞋丢得乱七八糟,千明一进来,最先迎接她的是墙上那张从报纸上剪下来的松井秀喜[4]的照片。经过走廊时又看到这位甲子园的小英雄在墙上绽放着笑容,客厅里也有,目之所及到处都是松井、松井、松井。想到那个已经上小学却还未曾谋面的外孙,千明既兴奋又难过,她的内心被两种相反的情感撕扯着。
将非法储存物清走后,这里又变回原来那间八块榻榻米大的空屋,屋里充斥着灰尘和霉味,而国分寺却一个人满怀欣喜地环视着四周。
四口之家的房间装饰得很简朴,但非常干净。桌布和纸巾盒像是手工制作的,多半是出自蕗子的巧手。与此同时,房子里还充满了大岛家不曾有过的小男孩的气息。
“这里,这样排成一个U字形,老师可以站这边。”
千明总算是松了口气。原本都做好了一上来就被拒绝的最坏打算,好在现在已经突破了第一道门关。
“你说什么呢?”
“先请进来再说吧。”
见千明一脸茫然,国分寺答道:
好久不见,你还好吗?这种普通母女间的寒暄并不适合她们之间的关系。不如就直奔主题。面对直接说明来意的千明,蕗子虽然有些诧异,但并没有将她拒之门外。
“除了教室还有什么?”
“不好意思,突然跑过来。有件事无论如何想找你谈谈。”
教室。天天都接触的一个词,千明这会儿听起来却感觉耳朵麻酥酥的。
杏,第二个继承了自己血脉的孙辈。千明好想伸手摸摸那胖乎乎的小脸啊,她拼命压抑着内心的冲动对蕗子说:
“教室……这儿?”
皮肤已经没有二十来岁时的质感了,身材略微发胖,普通的短发和皱巴巴的衬衫显得很家常。但她身上那股特有的敏锐依然还在,就像是那些为了防备外界伤害而变得嗅觉灵敏的小动物。要说质的变化只有一个,就是睡在她臂弯里的那个小婴儿吧。
“我之前就一直在考虑,能不能找个地方给私塾的学生上补习课。”
十二年了,那些不曾相见的岁月在她们之间筑起了一道鸿沟。那孩子变成什么样了?千明曾在脑海中描绘过无数次。三十七岁应该非常成熟稳重才对吧,可当蕗子活生生地出现在眼前她才发现,不管女儿长多大,永远都是自己的孩子。
“补习?”
千明想起来,这孩子从小就这样,每次单独和自己相处都是这个眼神。她一边回忆着大岛家那些热热闹闹的时光,一边静静地望着大女儿的脸。
“每个班都有几个跟不上课程进度的孩子吧,从问卷调查的结果也能看出来。在学校是落后生,到了私塾还是落后生。我们能不能给这些完全失去信心的孩子提供免费补习的机会呢?”
蕗子打开大门看到母亲站在面前,她先是下意识地露出警惕的表情,接着又往后退了一步,然后就呆立着不动了。
国分寺还是那张毫无表情的扑克脸,但仅从说话的语调上千明就已经听出了他的心意。是啊,虽说这个男人对大人总是毫不留情,但对孩子却充满了爱心。也因为这份爱心让吾郎对他另眼相看。原本前途不可限量,却在十年前走下了讲台。在一次与家长的谈话中,面对一个不停大骂自己孩子“蠢货!”“无可救药!”的父亲,国分寺斥责他:“愚蠢的是你自己,浑蛋!”结果两个人扭打起来。因为无法保证不再发生类似的事情,他主动要求不再教课。
“来啦!”
国分寺接下来的话让千明大吃一惊。
实际情况和千明预想的八九不离十,只是顺序有些颠倒。
“校长,我还有个请求,能把这个房间借给我用吗?”
她压根儿就没期待过什么含泪的重逢。面对突然到访的母亲,恐怕蕗子会显得望而却步,呆呆地半天说不出来话来,还会露出警惕的眼神吧。
“你?你要在这儿上课吗?”
紧张还在持续,甚至可以说到达了顶点。为了抑制过快的心跳,千明按下了对讲器。来都来了,还犹豫什么呢?
“是的,请校长也一起来。”
她今天来,蕗子并不知道,担心事先通知了会故意躲着不见她。特意选了一个上田不在家的工作日白天也是为了确保能见到蕗子本人。
“我?”
在众多的老房子当中,这户明显是新建的。她看到外墙边靠着一辆小孩子骑的自行车,抬头又望见二楼阳台上随风起舞的婴儿尿布,到处都洋溢着浓浓的生活气息。最后,千明的目光停在了那块写有“上田”的门牌上。
“我想只要是免费的,不管上什么课家长都不会挑毛病吧。在这里,您可以用自己希望的方式和孩子们尽情交流。私立学校并不是唯一能追求理想教育的地方,校长!”
千明要去的那家就在一个农田开阔又十分宁静的小村子里。路上少有行人往来,碰上个人就要问一下路。好不容易走到了大门口,她停下来调整呼吸。
“国分寺……”
在盛冈站乘坐在来线[3]大约一个小时,千明来到了秋田县境内的一个小站。此时太阳已经爬上了头顶,凉风拂过她干燥的肌肤,不过几个小时的旅程就让人感觉跨入了另一个季节。千明按照站务员的指引慢悠悠地走在站前平缓的路上。两旁是一座座发黄的木结构房屋,远远地还能望见一条山脊线。虽然是初次到访的乡村,可眼前略带琥珀色的光景却让人感觉格外亲切。也许是因为周围的一切和那个松林里飞着白鹭的八千代台有着某种相似之处吧。
来不及思考,身体已经在颤抖了,泪水模糊了千明的双眼。她再一次环视这个房间,雪白的天花板,连窗帘都没挂的窗户,放过东西的地方,榻榻米还显得很新。当初大家都不明白为什么要弄出这间没用的日式房间,而千明不顾反对坚持这么做了,结果这么多年都无人问津。没有勤杂工的勤杂工室,现在终于有了它存在的意义。
“出检票口右转,走着过去的话差不多二十分钟,要是弄不清楚,路上再问问其他人就行了。”
“说实话,每次看到校长垂头丧气的样子,我都在想是不是自己太残忍了,反对您开私立学校这件事让我感到很内疚。也可能只是一厢情愿的自私想法吧,但我真的希望校长能一直带着私塾走下去,就算不是所谓的正途大道,也可以作为后街小路的领袖完成自己应尽的使命啊。”
在盛冈站下车换乘的时候,盒子里还有四小块三明治一动没动。看到平时最喜欢的鸡蛋口味都被剩下了,千明也不得不承认自己实在是太紧张了。
“使命?”
心里绷着股劲的千明坐在新干线上一路往北。越走太阳升得越高,掠过车窗的灰色大楼渐渐变成了大片的绿色原野。虽说已入九月,从窗帘缝隙倾泻进来的阳光依然如夏日般灼热耀眼。
“有些事情只有小路领袖才能完成。”
优哉游哉的昭和年代已经过去了。千明一边吃着列车上卖的三明治一边回想着兰的话。这我当然知道。她心里不爽,任凭干巴巴的面包在口腔中慢慢湿润。平成四年(1992年),阴云密布的日本未来,“伊弉诺景气[1]”和“泡沫景气[2]”时期势如破竹的高速发展一去不复返。没有的东西再怎么强求也是徒劳,所以自己并没有执着于过去,一心只想往前走不是吗?
使命——真的有吗?自己身上还背负着这些吗?
本来打算告诉女儿自己出远门的原因,可最后扔下这句话就不欢而散了。兰这会儿也该醒了吧,肯定正在纳闷妈妈为什么今天这么早就去上班了。
凝视着窗外墨色的天空,千明陷入了沉思。也许今后我就要在这间小屋里寻找答案了。
“我本来也没想找你商量,也不需要你的理解,只不过就是告诉你一声罢了。充其量就是个干了六年的员工,有什么资格在这里口出狂言!”
身体里有股力量像气泡一样不断涌上来,长久以来被掏空的腹部忽然感受到一股暖流。
千明暴跳如雷到一发而不可收拾,兰也不肯认输,全力应战,吓得家里的老猫都躲了起来。最后吵到两个人都心力交瘁,各自带着怒火回屋了。
说干就干。
“我从来就没把寺子屋当成过精神寄托!”
“国分寺,走吧。”
“你们那代从事和私塾相关工作的很多都是这样。最不能接受被社会上称为怪胎的那段往事,对学校教育更是牢骚满腹。就像是要给自己找个精神寄托,总喜欢强调寺子屋是私塾前身的这段渊源。如果有人敢反驳说寺子屋是学校的前身,必定会暴跳如雷,闹得一发不可收拾。”
“啊?”
“寺子屋综合征?”
“马上去会议室开策划会。我们两个好好讨论一下,如何开展补习,如何才能保证公平对待孩子们。”
“可是扩大的方向不对啊。说到底,妈您就是个重度寺子屋综合征患者。”
千明说着已经走到了门口。
“我怎么会不知道现在形势严峻呢?正因为前途未卜,我才觉得与其在私塾这一棵树上吊死,不如尝试着扩大经营范围。”
“可不能漫不经心的,想找回上课的感觉也没那么容易。你十年没上讲台,作为教师早就变成一块化石了。”
千明早就猜到她不会那么痛快地接受自己的计划,可万万没想到会招来如此激烈的反对。
“您才是呢,好歹也是个私塾的校长,连水兵月都不知道可是个严重问题。说明您已经严重脱离孩子们了。”
兰一直都是个胆大心细的孩子,从另一个角度说她,也非常谨慎,而且随着年龄增长,这点表现得越发明显。如今已经过了二十五岁的兰,有时甚至让人感觉这孩子除了自己谁都不相信。
“哎哟,你以为我拿着拖把在校园里来回逛是瞎耽误时间啊,那不就是在了解孩子们的想法吗?”
“日本的现状啊,优哉游哉的昭和年代已经过去了。早就没有挂个招牌学生们就会蜂拥而至的市场了。往后学生数量会不断下降,生意也会越来越难做。如今哪家私塾不是如履薄冰?这时候还冒着风险去开拓什么新事业,除非是疯了。”
“那我建议您今后戴个助听器。”
“哎呀,为什么呢?你凭什么那么肯定?”
“说什么呢!”
“啊,吓死我了,差点儿没晕过去。不知道您哪儿来的这么离谱的想法,反正绝对是不可能的!”
两人杂乱的脚步声渐渐远去,勤杂工室再次被寂静填满。月光透过窗子微微照亮了这片寂静,就如同期盼醒来的婴儿依然沉睡在甜美的梦乡里。
千明把几年来一直藏在心中的计划和盘托出,没想到兰却摆出一副不屑一顾的样子大声吵嚷起来。
[1]伊弉诺景气指的是日本经济史上自1965年到1970年期间连续五年的经济增长时期,被认为是二战之后日本时间最长的经济扩张周期之一。
“妈,您没糊涂吧,说这些是当真的?”
[2]泡沫景气一般是指20世纪80年代后期到20世纪90年代初期出现的一种经济现象。是日本战后仅次于60年代后期的经济高速发展之后的第二次大发展时期。
原因就是兰,菜菜美猜得一点也不差。自从兰搬回家住之后,母女俩因为各种问题冲突不断,整日里谁看谁都没个好脸色,昨天晚上更是吵得不可开交。
[3]在来线是日本铁路用语,指新干线以外的所有铁道路线。
当然,这只是暂时的平静。刚把信封放回包里,郁闷就如同夏日的热浪又呼啦啦地蒸腾起来。
[4]松井秀喜(1974—):前职业棒球选手,守备位置为外野手,以擅长本垒打而闻名,是2009年世界大赛最有价值球员得主。2012年12月28日宣布退役。
疾驰在晨雾中的新干线车厢内,千明把偷偷塞进包里的信又拿出来读了一遍。也不知已经是第几遍了,每每读到在异国街头释放着快乐天性的三女儿那充满活力的文字,千明感觉自己的心情也跟着灿烂了,平日里的烦恼一扫而空。
[5]打工度假制度是允许青少年海外旅行时在访问国工作的制度。1980年首次在日本和澳大利亚两国被采用,之后又逐渐被引进加拿大等其他国家。
With best wishes, Nana
[6]开除公职指日本在二战后,驻日盟军总司令部(GHQ)发布的政策,开除战犯及军国主义倾向者的公职。
那我先写到这儿了,母亲大人,下次继续。祈祷这里超级好吃的烤薄饼(涂上好多枫糖浆)不要让我吃成一个小胖妞吧。
[7]永田町是日本东京都千代田区南端的地名,明治时代在此设立陆军省。当时的永田町一般可以指陆军参谋本部。1936年后许多政治机构集中于此,永田町从此成为政界的代名词。
蕗姐姐有时也给我写信。她如愿有了老二,正在休产假,现在就一门心思照顾这个孩子了。但愿我也能遇上一个像上田哥哥那样疼爱孩子的达令。
[8]从1992年9月12日开始,将绝大多数的日本公立学校开始推行每月的第二个星期双休制度。
你和兰姐姐相处得好吗?她搬回家住我心里踏实多了,可还是不放心。你们俩不会每天都板着脸不说话吧,要时刻保持幽默哦!
[9]通产省是通商产业省的简称,日本旧中央政府机构之一,主管工商、贸易管理外汇汇兑和负责度量衡管理事务。2001年,通商产业省改组为经济产业省。
妈妈你过得好不好?最近膝盖怎么样?你都快六十岁了,做什么事都别逞强,要多多休息(是不是我说了也白说啊)!
[10]业者测试指民间业者进行的为高中入学考试准备的学力测试、模拟考试等。
每天要做的事&想做的事都有一大堆,时间过得好快啊。日本泡沫经济破裂,洛杉矶发生暴动,里约热内卢每天都有无家可归的孩子被杀。我有时也很迷茫,这样一个多事之秋,只有自己一个人在享受青春真的好吗?不过我还是想努力趁现在年轻多积累些经验。
[11]东进预科是1971年成立的日本老牌补习学校。20世纪90年代启动东进卫星预科学校,并向全国范围的私塾发起加盟邀请。
对了对了,上个月开始我和同校的阿明开始一起做志愿者了。其实就是教生活在这里的日本人家庭的小孩说日语。这样正经八百地教起来我才发现,原来日语好难啊(虽然英语也很难),每次都让我大伤脑筋。不过也有不少新的发现,挺有意思的,所以我打算继续下去。
[12]“Time for change”出现在克林顿1992年当选总统后的发言中。他当时大举“变革”大旗,得到了民众狂热的支持。这句话还获得了1992年的日本流行语大奖。
我现在过得很好。第二年开始,在餐厅打工也得心应手多了,不用再反复问客人要点的东西。和民宿家的Ci ndy也越来越亲近,经常相约去看电影、参加派对,还出去旅行,成天黏在一起,别人看了都以为我们是姐妹呢(不像我和兰姐姐,从小就被大家怀疑是不是亲姐妹)。
[13]水兵月,即月野兔,武内直子原著漫画《美少女战士》及其衍生作品的第一女主角。
前两天收到你寄来的大米和碗面啦,谢谢哦!我高兴得都哭了呢。我记得咱们大岛家不是有个家规吗,袋装方便面OK,碗面NO。妈妈现在也学会变通啦(哈哈哈)。
[14]大藏省是日本过去的最高财政机关,成立于明治维新时期,至2001年随着中央省厅再编而解散,为今财务省之前身。
Hel lo!妈妈,你好吗?
[15]日本漫画巨匠赤塚不二夫创作的漫画《天才傻瓜》中一个人物叫嘞嘞嘞大叔,他为了排解失去妻子的孤独感,总喜欢拿着扫帚上街打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