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枝深深地低着头,用沙哑的声音喃喃自语。
“那时候……”
那时候。一个词里包含了太复杂的情感,一枝没有再往下说。
悲哀与自嘲交织在一起。尽管如此,当丈夫的情人就站在面前,千明心中却并未产生那种直白的恨,这也让她颇感困惑。她曾在心里设想过无数次这一时刻的来临,可现实却比想象平淡太多了。是因为和丈夫分开已经四年了吗,还是已经冰封的内心至今尚未解冻?就在她努力寻找答案的时候,一枝终于开口了。
千明越发糊涂了。那时候,并不指“现在”,而是某个特定的时间。是她经历的“从前”和“过去”。一枝面对过往低下了头,带着深深的忏悔,但眼神是清澈的。
一枝没答话。也可能是想说什么没说出来?看到她喉咙周围隐约在颤抖,千明就什么都明白了。看来这女人已经知道自己发现了她和吾郎的关系。
这么说——吾郎和这个人已经了断了?
“你还是老样子啊,看起来不错。”
千明一直以为音信全无的丈夫是去了一枝那里,而一枝接下来的话让她愈加混乱了。
是千明先开口打破了这熬人的沉默。其实不过是自尊心在作祟,她实在后悔自己没抽空去染染这一头白发,却还是故作平静地说:
“那个,蕗子的事可要恭喜你了。”
“真是好久不见了!”
可能是想换个轻松点的话题吧,一枝努力在苍白的脸上堆满笑容。
那段不堪回首的时光已经过去七八年了,可一枝的皮肤依旧光润紧致,看不出任何岁月的痕迹。就连那雪白的后脖颈所散发出的迷人气息,也和她当年在店门前展露甜美笑容时一模一样。
“蕗子?”
千明察觉到心里藏不住事的吾郎和一枝的关系大概就是在那本评传刚完成不久。之后又有个私塾的学生跑来告诉她,在街上看见吾郎老师和书店阿姨在一起。一个无心的告密坐实了千明心中的猜疑。
“一定是个可爱的宝宝吧。上田老师到现在还每年不落地给我寄贺年卡,不过今年感觉他格外开心呢!”
曾经在八千代台经营旧书店的一枝,因为极善待客而深受私塾老师们的倾慕,一间小小的店铺成了大伙儿钟爱的休闲天地。千明也有几次顺路去那里找书,但说不出是为什么,这个颇有男人缘的女店主让她有些发怵。记得自己每次都不等对方上前搭话,就先慌慌张张地离开了。或许,这也代表了某种预感?
“宝宝……”
开始她无论如何也没办法相信。不,就连和一枝在涩谷旧书店不期而遇这件事本身,都让千明感觉是存在于这个世界之外的一段虚幻经历。
“我觉得上田老师一定能做个好爸爸。”
上田费了半天劲也没挤出半个字来,只喘了两口粗气。听他惊慌失措的反应,有一点千明已经可以确定了,果然一枝所言不虚。
蕗子,宝宝,上田,爸爸,这些本来毫不相干的词汇在千明脑子里形成了一幅画面,她瞪着眼睛一句话也说不出来。
“啊……啊……”
差不多四年前,夫妻俩约好在小女儿菜菜美出嫁前暂时不办理离婚手续,吾郎随即从家里搬了出去。没过多久大女儿蕗子也离开了家,之后便音信全无。难道她和上田……
随后,连接两人的电话线如同死掉一般陷入了沉默。
这真有些难以置信。不过有件事倒是没错的,吾郎辞去校长职务后,几乎同时上田也离开了千叶私塾。
听对方有些不知所措,千明低声报上了姓名。
“蕗子和上田老师在一起了?”
“大岛千明。”
千明干脆主动出击,想从一枝那里问到一些消息。
“哪位?”
“她现在在哪儿?”
“是我。”
“嗯……”
“嗯?”
“告诉我吧,蕗子她现在在哪儿?”
“好久不见,上田老师,你好吗?”
为什么身为母亲你连这个都不知道?一枝大吃一惊,好像是窥探到大岛家极为扭曲的阴暗处。她想用两只手捂住嘴,但为时已晚。
话筒那边传来的并不是期待的声音,而是一个粗重的男声,以前也经常听到。此刻等量的失望与安心在千明胸中激荡。
覆水难收啊,更何况对方是自己旧情人的妻子。千明执着地打听蕗子的住处,而一枝心里也多少对往事怀有愧疚,所以没办法装作什么都不知道。
“喂喂,我是上田。”
“我听一枝说的,你和蕗子在一起了,真没想到啊!”
拨完最后一个号码时已经感觉筋疲力尽了。是不是该换个日子呢?千明刚要把话筒放回去,对方就接起了电话,她猛地一激灵。
千明一边竖起耳朵捕捉着话筒那边的动静,一边故意装出轻松的口吻。
千明把自己一通数落,好不容易才伸出手。她一边看写着号码的纸条一边用指尖挂住拨号盘上的孔洞,转动了第一个号码,直到转不动了才把手指抽出来慢慢回到开始的位置,就这么片刻的工夫,又是一番心理斗争,之后才拨动了第二个号码。手指转动的时候无所适从,手指离开的时候又充满期待。
“蕗子从小就是个懂事的孩子,不过在关键时刻让我大跌眼镜的也总是她。那年冷不防地突然说要去学校当老师就是……说起来,我记得当时你也是支持她的对吧?”
下午三点。再不快点的话,在除夕街头闲逛的菜菜美说不好什么时候就回来了。实在不想就这么郁闷地迎接新年,那就快点儿吧,还磨蹭什么呢!
上田的反应有些迟钝,大概是还没完全平静下来吧。
千明面对着起居室餐柜上那部黑色的电话机,迟迟不敢转动拨号盘,她焦躁地看了看墙上的挂钟。
“现在,听说在你老家生活呢?”
心绪混乱,呼吸困难,指尖像是血流不畅似的变得有些僵硬。
“嗯,嗯,在秋田。”
站在眼前的就是那个一枝。
“在那边的私塾?”
难以置信的邂逅。但它并不是错觉。
“没有,我在农协给我老爸帮忙。”
千明的眼皮微微颤抖,她认定这不是做梦就是幻觉。
“那,不上讲台……”
天啊,怎么可能,在这个地方——
“彻底不干了。”
刹那间,两人都屏住了呼吸。隔着几步的距离,她们呆呆地望着对方,就像是遇到了不存在于这世上的幽灵。
“是吗,那蕗子还在当老师吗?”
伴着爽朗的话音,一个身着和服的女人走了进来,她与千明四目相对。
“没有,现在,那个……”
“您好啊!今天可真冷。大叔,我之前打电话拜托您找的那本书……”
啊,千明装出一副刚刚想起来的样子。
就在这时,被雪蒙住的玻璃门咔嗒一声打开了。
“对了,听说你们有孩子了,恭喜啊!”
千明可没心思听这人絮叨,她一声不吭地递过去十日元,又迅速把书藏进了包里,转身想要赶紧离开。
一心要隐藏蔓延在心中的情感,却不想这话又说得太冷漠了些。
“哟,这苏霍姆林斯基可有年头了。有阵子卖得不错,不过现在可都是斯坦纳[9]的天下了。说到底,比起温柔的母性,日本人还是更崇尚严厉的父性。”
“真对不起啊,本来应该正式去问候您的。”
她推开书店的玻璃门冲里面喊了一句。“啊呀,这可不行。”店主急忙拿起一块防水塑料布跑了出去,回来时注意到千明手里的那本书,便笑着说:
“没事,是那孩子……蕗子说不许你联系的吧?”
“您好!这雪……都把书给淋湿了。”
“不是,那个……”
内心一阵激烈冲突过后,千明缓缓摘下黑色皮手套,把手伸进箱子里。都是因为下雪吧,不然天气好的话一下子就走过去了。千明一边给自己找理由一边掸了掸书上的雪。
上田还是那么耿直,所有的情绪都暴露在声音里。尴尬的沉默中,千明回想起蕗子离开家时留下的那句话。“妈妈对爸爸做的事,我绝对不会原谅。”那时,她的眼神中充满了厌恶。
也不知道过了多久。不,如果只看时间的话,也就是几十秒的光景吧。
而此刻的千明好像早已把那些放下了,她继续对着话筒问:
这本评传让吾郎这个默默无闻的私塾校长一跃成名,也让更多人认识了千叶私塾,到最后却演变成导致夫妻俩分开的一条导火索。千明整个人像被冻住了似的,一动不动地凝视着那早已褪色的封皮。
“蕗子,她在吗?想和她说两句。”
苏霍姆林斯基——不会看错,就是那本书。
沉默持续了许久。可能实在找不到合适的借口,上田说了句“请稍等一下”就没动静了,是去向蕗子请示了吗?
《追随苏霍姆林斯基》。
千明静静地等着。她屏住呼吸,想象着已为人母的女儿的声音。
雪花渐渐覆盖了书店门前的打折区,一个标着“全部十元”的纸箱里,许多发黄的旧书凄凉地依偎在一起。千明目不转睛地盯着其中的一本:
可是,漫长的几分钟后,再次听到的还是上田的声音。
越往站前大街走,路上的行人也渐渐多了起来。他们大多数都没有打伞,头上和肩上落着一层白色的积雪。因为担心滑倒,千明的眼睛始终是往下看的。走着走着,街道两旁开始零零星星有了些店铺,她突然驻足在一家旧书店门前,有样东西吸引了她的注意。
“对不起,那个……现在,蕗子她,有点儿那个,不在家……”
穿过紧邻涩谷站的高档住宅区时,雪花从昏暗的天空中纷纷扬扬地飘落下来。像是在确认自己还留有一些小幸运,千明撑开了时常备在包里的折叠伞。
这男人简直诚实得有些冒傻气了,蕗子肯定会很幸福吧。千明看到了一些希望,便这样安慰着自己。
走出能乐堂的时候,天已经完全黑了。十二月的冷风打在身上,让千明又回到现实当中。告别了那些在梦境与现实间徘徊的人,她独自走在路上。该回家了,虽然那里并没有人在等着自己。
“明白了,那下次吧。这么忙的日子给你们打电话,抱歉了。”
面对舞台上亡灵们痛彻心扉的哀伤,千明猛然回首自己的人生,不由发出一阵冷笑。
“哪有,该说抱歉的是我。”
是啊,哪还有什么资格说兰呢?自己作为一名教育者也早就死掉了。
“保重身体,祝你们新年快乐。”
从什么时候开始的呢?被家长们嫌弃,不像吾郎那样受学生们欢迎,放弃再做老师的时候?开始害怕关于私塾的负面评论影响到女儿们人生的时候?代替毫无金钱意识的吾郎开始管账,比起学生们的成绩更忧心决算数字的时候?不知不觉中初心变成了野心,扩大私塾使之成为一家被认可的权威机构成了千明心中最大的目标。如果这就叫堕落的话,也许在很早以前,自己就已经坠入了无底深渊。
刚要放下话筒的手突然停住了。一瞬间,好像隐约听到了婴儿的哭声。
千明最初也试图做出反驳,她慷慨陈词以为可以让母亲们理解,可那些人不仅毫无兴趣,甚至还有些恼火,她们逐渐疏远千明,更多依赖于主管日常事务的赖子。没过多久,理想就这样被不断的挫败感轻易吞噬了。
“稍等,还有件事想问问。”
“思考的能力?这东西什么时候会出现在试卷里?”
“嗯?”
“最起码要让偏差值[8]能配上这份学费吧。”
“孩子叫什么名字?”
“如果不能马上提升成绩,我就考虑换一家私塾了。”
“叫一郎。”
就如同这个将梦幻与现实合二为一的舞台,过去和现在也在千明心中纠缠不清。台上演奏的神秘旋律让那条分界线变得更加模糊了。是太忙了?是太拼了?还是面对社会上对私塾的种种抨击太激进了?文部省、媒体、学校教师、同行,敌人来自四面八方,还有一群名叫家长的刺客被忽视了。千明摸索着如何能将思考的能力和知识的种子植入孩子们的大脑,而母亲们只想要眼睛能看见的效果。
通话结束了,可千明还是手握话筒呆呆地站着不动。直到手指有些发麻,她才感觉背后有双眼睛在盯着自己。扭头一看,原来是端端正正趴在飘窗上的白猫四郎。
什么时候开始,被蒙住了双眼——
一郎,四郎,啊啊!千明在心里大喊着。究竟要到什么时候我才能逃出大岛吾郎的影子啊——
狂乱念白的旋律不断碾压着时空,还来不及反应又将千明的思绪带回到现实里。舞台上的故事已经接近尾声。海女穿着她思慕男子的衣装,在台上悠然起舞。那是这世间罕见的女人的情感之舞。她深信不疑,暗夜里那棵朦胧的松树就是自己逝去的爱人,那固执的样子映射出人类可悲的盲目。
不经意间,耳朵深处就会响起婴儿的啼哭声。
什么时候,在什么地方,什么东西被打乱了?
即将步入而立之年的蕗子给这个世界送来一个新生命,一郎。
而深思熟虑之后,她最终走上的是私塾这条荆棘密布的路。那时候她首先就提出了“培养独立思考能力”的教育。一旦疯狂的时代再次到来,只要拥有知识的力量,孩子们就可以保护自己,坚持走一条真实的路。可是——
这世上有了一个继承自己血统的外孙。简直太不可思议了,这个事实给千明带来了前所未有的喜悦与兴奋。同时,沉溺在难以抑制的情感波动之中,困惑与混乱也让她感到异常疲惫。
教育是多么重要的东西,又是多么危险的东西。关于这两方面如果没有深入持续地思考过,在日本脱离美国支配再次出现中央集权倾向之后,千明也许还会选择成为学校教师。
婴儿的哭声始终挥之不去,可一郎并不在这里,更无法看到和摸到他幼嫩的小脸。
千明真的思考了。日本战败的时候,她思考过为什么会出现这种结果,思考过为什么大人们成天吵着要反省,却从来不说“战败”只说“停战”。在GHQ管理下建立新体制中学时,如同解毒药一般的民主主义教育实践令人振奋,但她仍在思考为什么前不久还在高唱大日本帝国万岁的老师们能如此若无其事地轻松转身。想来想去她最后得出的结论是,因为那些人从小时候就没接受过正规良好的教育。
欢喜与绝望像钟摆一样在两极间不停摇摆。想要尽快终止这种无用功,唯一的办法就是埋头工作。
两个月之后,父亲战死在菲律宾,这句话也成了他最后的遗言。千明把它一字不落地刻在脑子里,从来都不曾忘记。
从新年昭和六十年(1985年)1月1日开始的正月特训,应该算是让千明远离杂念的绝好机会了。
“不要被别人说的话影响,始终都要用自己的头脑去思考。思考,思考,再思考,别轻信别人口中虚伪的正义,走你自己真实的路。”
冬季讲习是检验升学类私塾实力的关键时刻。那些决定利用正月假期放手一搏的家长,唯恐自己的孩子坠入万劫不复的深渊,自然就把私塾当成是最后的救命稻草。特别是千叶县公立学校内申点[10]所占的比重比其他各县都要低,能否被录取,考试成绩就显得格外重要了。大家都铆足了劲在考试当天决一胜负。要想在考试中多答对一道题,就要在考前多练习一道题。
要思考!父亲说这话时眼里闪着从未有过的冷峻目光。
不仅备考生没有正月假期,私塾老师们也不能有。总是这么激励员工的千明这些年都没过过一个像样的新年,就算元旦当天也照样要清早上班,为各种杂事一直忙到半夜。
“千明,战争是一种群体的疯狂。生活在这个疯狂的年代,唯一靠得住的是我们理性的判断力,可现在的教育就是想要从孩子们身上把这些夺走,让他们失去思考的能力,批量产出国家可以任意摆布的士兵机器人。千万不要眼睁睁地把自己交出去,千明,一定要思考!”
工作是永远都干不完的。学生人数随着校区数量不断增加,学生增加了,员工数量也必然增加。在迅速扩张导致的负荷增长中,作为校长必须时刻照顾到各方面的工作。压力已经很大了,为什么吾郎做校长时还坚持要代课呢?千明当时并不理解,等她自己坐上这个位置才终于明白,对于吾郎来说,课堂也许就是他最好的避风港吧。
父亲一边摸着千明的娃娃头,一边告诫她不可以憎恨老师。尽管他在外人面前始终保持着军人的威严,但在家里却是个无比慈爱的父亲。他为人踏实,心地善良,见到饿肚子的狗都不忍心丢下不管,经常领回家来。母亲抗议说:“这世道人都养不活呢!”他却只是笑着挠挠头。
而对于千明来说,打扫卫生成了她最好的解压方式。没时间去能乐剧场可内心又极度焦灼的时候,她就会拼命地做扫除。这个习惯是从津田沼本部大楼建好那会儿养成的,有点像是不断升级的“职场内逃避”。大脑越是过度疲劳,越想把力气发泄在拿着扫帚和拖把的手上,看到教室被打扫得一尘不染,心里也会感觉轻松了一些。
“那也不一定,可能老师们真的深信不疑呢?”
不过最麻烦的还是每次被员工们撞见自己这副投入的模样,他们总会大惊小怪地说什么“校长您可别干了,这种事有专门的人去做”。
“那就是老师在说谎对吧?”
“校长!”
“是啊,因为风就是风嘛,就是一种单纯的自然现象。不会只在某个特定的国家想让它怎么吹就怎么吹。”
唉,又被发现了——
“不会吹吗?”
一月七日,正月特训结束,作息时间又恢复到常态。那天中午刚过,千明拿着拖把正在打扫楼梯平台,身后的喊声让她无奈地叹了口气。
“神风吗?会不会吹呢?嗯——应该不会吹吧。”
连扫除这种事都不能随我的意吗?她本来已经摆好了反击的架势,结果回头一看,办公室主任宫本神色慌张地站在面前。
如果直接去问老师肯定要挨拳头,千明不由自主地咬紧起牙关。没想到父亲却回答得很轻松,让她不免有些失望。
“校长,糟了!”
“爸爸,日本真的是一个神之国吗?就只有日本吗?紧要关头就会刮起神风?美国人是魔鬼?老师们不是在开玩笑吧?”
自从津田沼之战爆发以来就没缺过糟心事,每天都要上演一集糟心连续剧。不过,宫本说的又是一个新情况。
直到现在她都无法忘记。那是上国民学校的第五年,因为实在无法忍受极其荒谬的学校教育,几乎快要绝望的千明有一天问父亲:
“稻毛校区的老师罢课了。”
是啊,千明确实经常这么说。用自己的头脑思考!无论是对私塾学生还是对女儿们,她一直是这样要求的。追其根源,其实是千明自己小的时候父亲曾经这么教导过她。
大约一小时后,千叶私塾稻毛校区第一教室里,千明站在十一名教师面前,空气中火药味十足。
“妈妈之前不是总说吗,不要被别人的话影响,要用自己的头脑思考。”
“所以,我们的要求就是涨工资和改善劳动条件。如果能同意这两点的话,马上就可以去准备今天的课。”
特别是那句话,一直压在她的心里。
“为了达到目的就以拒绝上课相威胁,你们还算是老师吗?这么做只能牺牲孩子们的利益。对于备考生来说,现在是多么关键的阶段,你们应该很清楚吧。”
海女在哀伤中翩翩起舞,思念故去的男友。那天,千明比平时更深地陷入了对父亲的回忆当中,也许是因为她和菜菜美之间的心结还没打开吧。
“如果不挑这个时间,谁会在意我们说什么?关于提高基本工资,之前已经申请过好多次了,可全都被当作耳旁风。这样下去,难道要我们一辈子拿着这么低的工资,拼死拼活连个正月假期都休不上吗?”
生者和逝者在舞台上相遇,讲述他们灵魂交流的梦幻故事。将身体沉浸于生与死、现在与过去的纵横交错之间,会感觉这个世界和那个世界并没有想象中那么遥远。千明发现死去的父亲正模模糊糊地出现在自己脑海里。也是在开始定期观看能剧之后,她渐渐怀念起那些平日里无暇回望的过去。
“正月特训是有特殊补助的。而且你们应该很清楚,这里的基本工资和其他私塾相比,绝对不算低的了。”
能乐堂对于千明来说是唯一可以让她放下一切的地方。除了私塾之外无处可去的她,快四十岁那会儿为自己找到了这个避难所。只是为了能放空自我,所以从来也不在意上演的是什么剧目。不过她也有自己偏爱的题材,经常会看的是世阿弥创作的“梦幻能”系列作品。
“但是我们比其他私塾老师的工作时间都要长。现在说的是付出和收入不成正比。”
出演配角的能剧艺人悄无声息地步入舞台。千明看他们都是一副旅人打扮,才想起今天出演的剧目是《松风》。《松风》是一首名曲,但这无关紧要。千明并不是一个紧追剧情的热情观众,更没想过去弄懂演员们每一句台词这种荒唐的事。她只是静静地去看眼睛里看到的,去听耳朵里听到的,让整个身体沉浸在另一个世界当中。
教师们围坐成一个U字形,坐在千明对面向她发起正面挑战的就是稻毛校区的主管小笠原。
从后座传来的旋律宣告着幽玄[7]世界的大幕即将拉开,千明很享受这个惬意的时刻。日常围绕在身边的琐事不见了,这里已经不是这里,整个人被带到了不知道哪里的哪里,慢慢地从自我中解脱出来获得释放。
拿学生当人质要求加薪,对于他们这种愧为人师的行为,千明已经愤怒到无语了。大约三年前,由于人才青黄不接,才选了已过盛年的三十五岁私塾教师小笠原做稻毛校区的主管,现在后悔也已经晚了。
舞台如同没有一丝波澜的平静湖面,霎时间有声音从两侧闯入。像风声,像树叶声,又像鸟鸣般的笛声,紧接着又有鼓声从天而降。声音从四面八方传来,相互碰撞,相互缠绕,搅动着周遭的空气。
和上田同期,小笠原他们这一代私塾教师不少人都参加过学生运动。当年那些为了理想而耽误了就业的大学生,有些人为了不浪费自己的高学历,也为了培养出能担得起日本未来的后辈,就走上了私塾这条教育的小路。强大的信念,出众的口才,卓越的领导力,他们大多数都很优秀,而与他们为敌也是件相当棘手的事情。
如果他在,又会怎么做呢?
“你所说的改善劳动条件,具体指什么?”
不愿意去想,但这种时候又不得不想。
说这话的是坐在千明旁边的办公室主任宫本,专门负责解决各种纠纷。他旁边坐着兰,千明叫她别来,结果她还是硬跟来了。
但不管怎么说,升学考试的事不能放任自流。怎么办好呢?自己能做些什么?被菜菜美的话戳中了痛点的千明感觉到从未有过的心乱如麻。
“我们的要求大致分为三点:第一是提高加班费的上限,第二是允许将带薪假期延至下一年,还有最重要的一点就是重新评估教师五十岁退休制。”
妈妈就爱惯着菜菜美,耳边掠过兰的这句口头禅。的确,千明无法否认。很多很多年前,只要家里发生争吵,菜菜美就会伤心掉泪,幼小的心灵备受煎熬,因此对这个小女儿,千明总是怀着某种歉疚。如果是蕗子或兰,就算是揍一顿也要逼着她们和那些品行不端的朋友绝交,可放到菜菜美身上她就手软了。
千明听后即刻做出了反驳:
被一个人晾在走廊里的千明只能用声音追着菜菜美。为什么自己不强行推开门,使出浑身解数抓住女儿呢?她对自己很失望。是太累了吗?是因为已经过了知天命的年纪?还是不够自信了?
“虽然叫退休制,但并不是到五十岁就解雇。考虑到教师的工作强度大,对体力要求比较高,所以过了五十岁就会转到其他的岗位上去。”
“话还没说完呢!”
“我们是为了做老师才进私塾的,一过五十岁就被调到营业部去做家访,那积累这么多教学经验有什么用?夫人,你难道不知道吗?那个岗位被大家叫成弃老所。”
千明面前的房门砰的一声关上了,菜菜美钻进了自己房间。
小笠原滔滔不绝,言语中带着强烈的攻击性。
“看,你也无话可说了吧。妈妈既然主张放任主义,就应该将放任主义进行到底啊。关键时刻掉链子,这可不是您的风格啊,也太逊了吧。”
“本来我们私塾就是过分重用年轻人,晋升标准含糊不清,这点我之前就提出过质疑。夫人,自从你掌权以来,像我这种年长一辈的教师可是被害惨了。你只重用可以随意摆布的年轻人,把他们安排在关键的位置上,那些多年来为私塾做出贡献的老教师却根本得不到应有的尊重。”
“……”
“怎么会……”
“拼命学习,考上一所好大学,再找个好工作,就是为了挣很多钱?就为了比其他人过得幸福?可我觉得在那样患得患失的竞争里消磨人生,所有人就已经输了,不是吗?”
这些话让千明感到很意外,她怒视着对方:
四郎乖乖地依偎在她怀里,菜菜美把脸凑过去蹭了蹭,放低了语调。
“不知道从什么时候开始,社会上习惯把私塾教师称为辅导员,但我还是一直以教师称呼,这里面就包含着我的尊重。”
“妈妈之前不是总说吗,不要被别人的话影响,要用自己的头脑思考,所以我就思考了,而且越想越觉得上高中没有意义。”
“我是在说你轻视资历。”
“我?”
“私塾教师不是公务员,相比年龄更重视个人能力也是理所当然的吧。年轻老师的体力和创造力都更强,也能更迅速地适应时代的变化。”
“不是妈妈说的吗?”
“但他们缺乏人生阅历和包容心。你这种不顾人品的人事任用已经降低了千叶私塾的品质,这是不争的事实。夫人,你打算如何承担这个责任?”
“这不是好与不好的问题。”
“夫人下台!”
“真纪和英美都是好孩子。虽然学习不行,但她们是班里待人最好的。不上高中是我自己考虑决定的,有什么不好吗?”
两人怒视着对方,眼神碰撞之时火星四溅。
千明一直追到楼上,菜菜美倒显得很平静:
这时候,宫本一脸无奈地从中解围。
“这是什么话!肯定又是真纪和英美教唆你不要考高中的吧。我和你说多少次了,要和那种孩子保持距离。”
“是这样的,涨工资也好改善劳动条件也好,现在都没办法立刻给出答复。因为这些问题牵涉到三百名员工的利益,必须先召开董事会。”
“觉得太浪费时间了。反正我也不喜欢学习,就算不费劲地上高中,我也一样有办法过得很快活啊。”
“开董事会肯定会被驳回,所以才会使用这种非常手段。我们已经想好了,如果你们现在给不出答复,在座的十一个人今天是不会去上课的。接下来如果诉求还是得不到满足,我们计划集体辞职,自立门户开一家新的私塾。”
“等一下!菜菜美,你又在说什么呢!”
自立门户。千明紧锁眉头,与宫本对视了一下。因为不满劳动条件,教师集体辞职开办新的私塾,这在业内也是常有的决裂戏码,但她万万没想到这种事竟会落到自己头上。
菜菜美边说边脱下脚上那双鞋带一直系到脚踝的高帮篮球鞋,把猫咪捂在胸口就往二楼去了。千明在她身后焦急地喊了一句:
该怎么办呢?千明大脑中轮番上演着各种最糟糕的状况。稻毛校区位于距离车站稍远的一栋混租大楼的二层,目前有十五名教师,如果他们十一个人都撂挑子了,今天的课肯定是上不成的。况且临近考试的备考生本来就不愿意换老师。很可能他们当中有一些人,不,弄不好是一大半会跟着小笠原去他新开的私塾。不管怎么说,这都会让千叶私塾失信于学生和家长,伤害企业口碑。和难以挽回的信誉相比,他们的要求是高还是低呢?
“还是不上高中了吧。”
“让他们走!”
“什么意思?”
千明迟迟给不出答复,此时兰却果断地放出话来。
“我可能不参加考试了。”
“只要有一次屈服于这种威胁,那所有的校区都会如法炮制。一旦发展成大规模的劳动纠纷,后果不堪设想。所以不如今天在这儿裁掉这十一个人以绝后患。”
“这种话留着你把该做的事情做好了再说吧。别忘了你正在备考呢!”
兰的语气相当凶悍,完全不像一个女大学生。前刘海儿盖住了她宽大的额头,一双细长上挑的眼睛炯炯有神。跟着小笠原的那帮老师像是被她的目光击中了,神色显得有些慌张。
“脑子不够用也无所谓,总比兰姐姐那种一个朋友也没有的强吧。再说了,我也不是什么不良,只是做自己想做的事而已。”
“不过,你们可别忘了,千叶私塾的工作守则中规定,离职三年内的员工有竞业避让[11]的义务。从今天开始三年内,如果你们开新私塾带走了我们的学生,我会立刻提出诉讼。打算向我们宣战的话,就请准备好付出相应的代价。”
“兰可说过的啊,聪明的孩子不良少年就做到初二,上了初三还和朋友瞎混的就是脑子不够用了。”
面对已经六神无主的老师们,兰依然步步紧逼。看到她略带笑意的侧脸,千明忍不住把头转向了一边。
你说什么她都有理。多半是因为菜菜美考进了校园暴力猖獗的本地公立中学,搞得她最近的行为举止越发不像样子,还结交上了一些狐朋狗友。每每看到她越来越短的校服半裙和越染越怪的棕红色头发,千明总是一筹莫展,忍不住想起了最近那个叫“积木崩塌[6]”的流行语。
冷静地想一下,兰说得也许是对的。昭和四十年代,围绕加薪的劳动纠纷层出不穷。不知道有多少私塾在这场无谓的战争中消耗着体力,最后经营者和员工两败俱伤、懊悔不已。稻毛校区的问题如果不在这里彻底解决,必定给日后埋下一个地雷。可是——
“妈,参加派对那也是一种社会实践,能学到很多人际交往的技巧,这些在私塾里可不讲。”
“请再……”
“学习到十一点和东游西逛到凌晨一点是一回事吗?”
重新考虑一下怎么样?千明话还未出口,小笠原就把椅子踢到一边站了起来。
“哎哟,你们千叶私塾不是也经常给中学生补习到十一点吗?”
“妖女的女儿还是妖女!”
“派对开到这会儿?已经一点了!中学生应该这个时间回家吗?”
他刻薄地发泄着胸中的不满,回头对同伴们说:
“你问我去哪儿了?妈,怎么能问我这么土的问题呢!今天可是十二月二十四日,我肯定是去参加圣诞派对了呀。”
“走吧,不过是一对肤浅的母女,不要被她们唬住了。只要我们团结起来,肯定还能再创出一片新天地。”
面对母亲的严厉责问,红发马尾上扎着波点丝带的菜菜美倒是一副若无其事的样子。
房间里变得鸦雀无声,时间仿佛静止了。原本已经结成同盟的老师们——尤其是年轻一辈,个个眼神空洞,像是忘了“团结”的意思,只是一声不吭地盯着地板。
“我以为你早就睡着了呢,这都几点了?你这么晚跑哪儿去了?”
“这是怎么了?不是你们自己说的吗?至少过年想回趟老家,吃妈妈做的新年杂煮。”
千明很是意外。
“各位如果今天能照常上课,我们就当这件事从来没发生过。总之都是被主管挑唆的,你们也不好违抗,对吧?”
“菜菜美,你出去了?”
小笠原和兰两个人的声音重叠在一起,胜利的是兰。僵持了数十秒后,跟着小笠原一起离开的只有两个人。
是菜菜美,带着屋外刺骨的寒气走进来一把抱起了四郎。
被出卖了,小笠原满脸愁容地站着一动不动,突然间他又苦笑着快步向门口走去。兰对此不屑一顾,而千明却无法将目光从那个背影上移开,她看到了那个消瘦的肩膀上背负的妻子和孩子的影子。
千明警惕地往大门口跑去,刚刚不知道藏在哪儿的白猫四郎也猛地蹿了出来。
“请等一下!”
这么晚了,会是谁呢?
听到千明的招呼,小笠原只在屋门口回了一下头。
问题就出在这儿,千明正在心里念叨着,突然间四周的寂静被打破了。大门口传来了开门的声音,紧接着又“哐当”一声关上了。
“夫人,我是因为崇拜大岛吾郎这个男人才成为私塾老师的,早知道有今天,当初就应该跟着他一起离开,我心里只有这点儿遗憾。”
——说实话,妈你是不是也这么觉得?兰虽然具备做经营者的资质,但作为一名教育者,她还不够格。
说完便毫不犹豫地走了。
赖子直到去世前都保持着一颗年轻的心。她喜欢去人多的地方,主动和别人交流。她对人充满爱心却从不计较回报,所以大家都尊敬她。三个外孙女当中,和赖子五官最像的蕗子也在很大程度上遗传了外婆的品性,可是在兰的身上却丝毫感觉不出这份血缘。
他在起义中失败了,但从背影却看不出半点失意,千明忧心忡忡地目送着这个男人离去。
遗像中的赖子看上去那么快乐,像是就要“呵呵呵”地笑起来似的。身上穿着花哨的夏威夷衬衫,脖子上还挂着花环。离开私塾后,她晚年在本地的园艺同好会中将自己的社交能力发挥得淋漓尽致,又是去夏威夷又是去澳大利亚的,到处都玩遍了。这张遗照应该就是那时候拍的吧。母亲一直拒绝变老的那份心境在照片中显露无遗。
大约两个小时过后,结束了在津田沼本部召开的紧急会议,千明返回办公室时,听到兰在和人打电话。
平日里压抑在内心的不安,只有在去世的人面前才能无所顾忌地说出来。
“是的,所以我们可说好了。那个叫小笠原的男人最近可能会在稻毛附近开私塾,到时候他应该会想要使用在我们这里用过的教材。无论如何都不要卖给他,你可要记住,如果卖给他的话,我们之间的合作就到此结束了。”
——最近,我终于明白妈妈为什么一直担心兰了。也不知道让她进千叶私塾到底对不对,这孩子真的想继承私塾吗?
电话那头估计是教材店的人,在背后使用手段干扰对方的经营,搞垮未来的商业竞争对手。这孩子已经想到那一步了。
母亲在世的时候都没怎么好好聊过天,为什么到现在才想到向那个世界的亲人倾诉呢?千明在悄无声息的房间里自问。就因为一家人都在的时候总是安静得让人难以开口吧,她这样对自己解释。
千明窝在椅子里叹了口气,又揉了揉隐隐作痛的太阳穴。她感觉浑身无力,纷繁的工作直接引发了身体的不适,难道是已经年过五十的缘故吗?不久前她充沛的精力还足以排解每日的疲劳,可最近却有些难以对抗肉体的极限了。
千明让一个人住在西船桥的兰先乘末班车回去后,她从私塾步行十分钟左右回到家时已经是第二天凌晨了。不管有多累,躺下之前都要在佛龛前合掌祷告,向母亲赖子汇报这一天发生的事。不知道从什么时候开始,这已经成了千明每天必做的功课。
可是没人了解千明的感受,办公桌上是堆积如山的文件,急着等她回来的员工们又走马灯似的送进来一堆新案子。
——我回来了,今天发生了好多事啊。
“校长,预定四月开业的柏市校区,本来都要签租约了,那个大厦的房东突然又吵着要把租金涨到原来的1.5倍……”
就算身披铠甲,一不留神还是会遭遇突然袭击。战争的可怕之处还在于,想要区分敌人和战友,用一般的方法是行不通的。
“校长,关于社会上质疑我们私塾的名校合格率一事,周刊杂志的记者想来做个采访……”
“您没听过吗?始于偷情的关系必将毁于偷情。从自家人那里抢来的校长之位说不定也会被自家人抢走,多加小心吧。”
“校长,习志野私塾会的富永会长来电话,问年会的事……”
“嗯?”
“校长,两国校区隔壁火锅店的老板最后还是说要起诉,看来学生停自行车的事要想想办法了……”
“我说夫人,你可不要掉以轻心啊!”
“校长,本部三层女洗手间的马桶昨天就堵了,您看……”
千明回到隔壁的校长办公室打电话去致谢,富永会长说这话的口气也不知道是挖苦还是认真的。
“校长,周末和客户的高尔夫赛上,咱们营业部的员工打出了一杆进洞,贺礼也从经费里走吗……”
“哎呀,你们家小兰我可真是服了。和我说只要今天晚上能把传单给她,开年会的时候就带着年轻漂亮的姑娘们来帮我公关。一下就说到我心坎里去了。一个女孩子能考上一桥[5],没想到还这么懂得人情世故。真不愧是最强继承人啊!”
这些人每叫一声校长,千明的头疼就随之加剧。成天都要面对无数的问题,被迫做出各种决断。尽管她很清楚这就是自己的工作,但偶尔还是有种要捂起耳朵大喊的冲动。用自己的脑袋想想!
疲惫正在一点点向她袭来。千明回想起两年前,因为兰主动要求,就安排她在办公室实习。开始有不少员工因为她是校长的女儿而故意疏远她,也有人公然挖苦讽刺来表达不满。虽说现在还有这样的人,但已经有不少同事开始支持兰了。
特别是今天,员工们怎么看都是一副唯唯诺诺的样子。也许是因为小笠原指责千明有意启用好控制的年轻人戳中了她的痛点吧。她想告诉自己没这回事,但真的能那么肯定吗?越是在潜意识里不断自问,越像是陷入泥沼般难以自拔,头疼也越发厉害了。
千明心里有一股说不出的别扭,随即走出了房间。并没有一个人追上来。
强忍着过了几个小时,到晚上,千明终于做了一件完全不是她风格的事:提前下班。多少年都不曾有过了。
多云转晴,房间里的气氛一下子变了。在某些方面很享受这场津田沼之战的兰,和那些与她意气相投的年轻员工都兴奋地喊了起来。
“实在抱歉,今天我要早点走。”
“说干就干吧!”
晚上七点不到,放在一般公司这个时间肯定不算是早退了。可是在学生下课之前离开私塾,千明还是难以抑制心中的愧疚。
“说得对。”
正好赶上小学班和中学班交替的人流高峰,千明特意避开电梯选择走楼梯。四层、三层,越往下走孩子们的吵闹声越大。在楼梯上和生龙活虎的学生们擦肩而过,千明主动和他们打招呼。
“这两天就会召开说明会,请富永会长来讲几句吧。当然还要去报案,总不能被欺负了还不吱声吧。找到那个主犯,就要将他绳之以法!”
“啊,你好。”
迅速做出指示的不是别人,正是兰。
“你好。”
“马上整理出一份打电话过来询问的家长名单,准备明天出动营业部全体人员去家访。”
大多数学生都会礼貌地回应,但他们并不十分清楚千明是什么人。
旁边竖着耳朵听的其他职员全都长舒了一口气。
“啊,那是清洁工大婶。”
“是黑木部长。他说富永私塾那张传单的笔迹百分之百和我们的是同一个,连富永会长都说不会看错。”
一个女生走过时指着千明说。
千明不记得自己说过兰可以在校长不在时代行其事。不谨慎的决定很可能招致更多的麻烦。她刚要开口提醒兰的时候,“兰!”旁边桌有个正在接电话的职员叫着兰的名字。
“不是!”她朋友反驳道,“她不是清洁工大婶,是私塾的领导!”
“话是这么说……”
“不可能!我之前明明看到她在扫地!”
“如果今天晚上拿到手的话,明天就能给家长们看了。办公室主任也同意了。”
“可她真的是领导。”
“黑木去了富永先生家?这么晚?”
“领导为什么要扫地啊?”
“在电话里说明了情况,富永会长很爽快地答应帮助咱们。所以黑木部长现在已经赶过去拿富永私塾那份诽谤传单了。”
“那我就不知道了。”
从小就争强好胜的兰如今已经二十岁,性格不仅没变得温和,反而越发犀利了。最近剪的波波短发再配上一身黑色穿着,那副强悍的样子实在不像一个妙龄少女。
千明听得哭笑不得。学生们不断从她身边挤过去,你推我搡地往楼上跑。
兰滔滔不绝,声音里听不出半点急躁。就算母亲被人家说成是雌螳螂也能安之若素,这份气度确实令人佩服。而千明也实在搞不懂这个不为任何事所动的二女儿心里到底在想些什么。
“嘿,嘿,你知道吗?咱们私塾有七件怪事。”
“富永会长经营的富永私塾今年也遭遇了同样的陷害,他为此极为恼火,前几天的聚会上还一直在抱怨这个事。当时我也看了他那份传单,如果没记错的话,文体和笔迹都和我们这份传单很相似。如果能证明这一点的话,应该就可以让家长们相信这是谣言了。”
“什么啊?什么啊?”
兰不紧不慢地汇报着。
“没有勤杂工却有一间勤杂工室。”
“目前已经联系了习志野私塾会的富永会长。”
“真的吗?那其他六件呢?”
“嗯?”
“不知道。”
“已经采取措施了。”
千明走出了学校,她感觉才一天的工夫自己就老了许多。
“必须赶快……”
寒风凛冽的深蓝色天空中,一轮欲满还缺的半月照射出非明非暗的光芒。
谣言在生长,在看不到的地方肆意壮大,结出恶果。看来谣言并非止于七十五天[4],放任七十五天却可以生出一片新的森林。
现在,菜菜美是唯一留在大岛家的女儿了。千明上班前给她做好了一些简单的晚餐放进冰箱,米饭她自己做。这个时间应该刚吃完饭吧,千明边想边打开大门,她看到门口摆着两双没见过的篮球鞋。
千明眼里蒙上了一层阴云。她想起四年前关于更换校长的内幕也是有的没的流言满天飞。之后还有不少追随吾郎的母亲接连提交了退塾申请。
一双是红色的,一双是紫色的,都不是菜菜美的鞋。千明的第一反应是真纪和英美。不会是趁老妈不在把朋友带回家还开上派对了吧?听到一层的日式房间有动静,她皱着眉头三步并作两步地走了过去。
“四年前不是也有过一次吗?”
“菜菜美,有客人吗?”
“之前?”
千明猛地推开拉门,用力的那只手悬在半空中。
“关键是办公室主任担心,之前的谣言还没彻底平息,再加上这次的事,家长们很可能疑心生暗鬼。”
她看到屋里电视没开,三个人围坐在被炉旁,矮桌上有英语书、笔记本还有一些文具什么的,乱七八糟堆了不少。
这种不无挖苦的论调让千明皱了皱眉,兰却满不在乎地接着说:
“啊,妈妈,怎么回事?”菜菜美急得直喊,“你怎么这个时间回来啦?”
“可家长们又不了解过去的事……再说了,有些人可能连国民学校是什么都不知道吧。”
边说还边用手臂盖住了桌上的本子,慌里慌张的像是干了什么坏事似的。
“这文章一看就知道是原先搞政治运动那帮人的风格,我在国民学校经历过教师的暴力,怎么可能体罚孩子呢?”
“什么怎么回事,倒是你怎么突然做起……作业?”
“主要都是问传单上写的是不是事实。体罚问题是他们最关心的。还有一些家长非常愤怒,说不会把自己的孩子送到实施体罚的私塾。已经和他们解释了这都是无中生有、扰乱我们经营的,但家长们还是不太相信。”
好多年没见过菜菜美学习的样子了,连千明都显得有些无所适从。
宫本逃也似的躲了起来,没办法,千明只好去问兰。两人平时在工作场合很少交流。
“不是,不是作业,就是……”
“家长们来电话到底都说什么了?”
“什么呀?”
看完传单,千明冷漠的表情没有丝毫变化。这种愚蠢的诽谤也不是现在才开始的,为这点儿伎俩就大伤元气怎么可能决战津田沼呢?作为私塾界独树一帜的女性经营者,那些心怀恶意的男人从来就不会放过任何一个构陷她的机会。
“就是那个。”
管理诸位子女的女校长根本不配为人,她根本就是一只雌螳螂[3],万万不可麻痹大意。此人极为狡诈,用穷凶极恶的手段逼迫丈夫辞职,自己坐上了校长之位。众所周知,她总爱吹嘘自己的学历,贬低男性,是个傲慢无比的女人。对于那种为了提高学生成绩不惜实施体罚的暴君本性大家也不必感到惊讶,她本来就是个产下私生子修炼成精的淫乱女。但愿诸位的子女不要被这样的毒妇带坏了。
看母女俩僵在那儿说不下去,一旁也留着红头发的真纪和英美实在忍不住了。
请仔细阅读。
“你好!”
致所有将孩子送进千叶私塾的父母!
“打扰了!”
这是一张B5尺寸的油印传单,千明大概看了一遍,上面的字体歪歪扭扭写得很潦草,内容更是幼稚可笑。
先是猛地抬起头打了声招呼,然后两个人就开始替菜菜美发言了。
“有什么不行的?反正早晚都要知道。”
“阿姨,我们是备考生啊!”
“可是兰,这怎么能给校长看呢……”
“是啊是啊,备考生学习,肯定是准备考试。”
“这就是有问题的传单。”
“可菜菜美不是……”
“请看吧!”就在这时有只瘦骨嶙峋的手从他身后递过来一张纸。一只戒指都没戴过的中性感觉的手指,不看脸也知道,这人就是三年前开始在办公室打零工的兰。
“我还是决定参加考试。”
宫本急得直往后退。
菜菜美这才把话说明白。
“拿给我看一下!”
“我又想了一下。可能已经太晚了,不过从现在开始能弄到什么程度就尽力吧。”
“那个,那……”
可能是有些难为情吧,她一直都不抬头看妈妈的脸,手里还嘎达嘎达不停地按着带小猫图案的自动铅笔。
“给我看看。”
“所以真纪和英美就说要陪着我一起学习。”
“嗯,那个……”
“因为,我们要是跑去玩的话,菜菜肯定也想跟着玩。我们这个年纪都禁不住诱惑嘛。”
宫本被千明问得有些不知所措。
“既然菜菜决定要上高中,我们也支持她。说不定还能跟她一起考上呢,那不就是一石二鸟吗?也算赚了。”
“那,传单在什么地方?”
虽说有些用词不当,但这些话听起来还是让人感到一股友情的暖流。“真纪和英美都是好孩子。”千明想起菜菜美说的话。本来还想教育她们不注意说话方式会吃大亏,但还是忍住没说。她把外套脱下来挂进壁橱里,然后卷起毛衣袖子坐进了被炉空着的一角。
看着员工们忙于各种善后工作,千明用力咬着嘴唇心想,还是轮到我们了吗?诽谤传单、匿名信、编造谣言。在津田沼一带,同行之间相互使绊,最近已经到了无所不用其极的地步。
“都有哪里不明白?说给我听听。”
“那是恶意捣乱,是的,完全没有事实依据。”
看她们三个打开的是英语书,这位曾经的英语教师又有点热血沸腾了。
“你好,这里是千叶私塾。啊,没有的事,那完全是捏造的。”
“啊?什么,全部?”
话还没说完,办公桌的各个角落就响起了电话铃声。
“是啊,从头到尾。”
“九点前后稍微安静了一会儿。可到了父亲们回家的时间,就又……”
“Everything!”
今天晚上七点不到——就在千明面对巨型牛排忧心自己肠胃的时候,有人在津田沼本部门前的路上散布诽谤千叶私塾的传单。他们故意选在小学班和中学班交替的这个时间段,等私塾职员发现时已经晚了。小学生们毫无防备地收下传单带回家,像平时展示课堂习题似的交到妈妈手上。结果谣言瞬间传开,就连其他校区的学生家长都听说了。办公室的电话整晚都没停过,差点儿被打爆了。
其实不用主动汇报,看一眼本子上大片的空白就知道她们的学习状况堪忧了。笔迹很轻的圆体字[12],放不了几支笔的铁皮笔盒,带有巧克力、咖啡之类香味的橡皮,缺乏上进心的学生特征触目皆是。
坏预感应验了。
千明已经意识到问题有多棘手了,她先给三个人出了几道语法要点的基础题,结果和预想的一样,她们连初一水平的基础知识都没有掌握。
“有人发恶意传单。”
“把书收起来吧,我来出题。”
一直在等着她回来的办公室主任宫本冲了上来。
这天晚上,千明给她们三个详细透彻地讲解了如何根据一般动词和be动词的区别将单词排序。归根到底,理解英语的关键在于组织文章的能力,也就是写作能力。主语、动词、宾语、补语,之后是场所、时间等附带条件。将这个顺序准确地印在脑子里之后,原本像天书一样的英语也可以当成人类语言来对待了。相反,如果这些都没记清楚的话,就算教给她们复杂的现在完成时、使役动词,到头来还是不会用。好比是给没有发动机的车子加油,车子开不起来,有再多的力气最多也只能用在爆胎上了。
“校长,不好了!”
在私塾教课那会儿,千明每次上课前都会做一个英语作文的小测试,为的就是给学生们构建一部永不停歇的终生发动机。但这并不是根据教科书单元设置的学习内容,因此不能马上看到效果,也就很难让家长们满意。连学生们自己也在追求看得见的结果。学习到底是什么?辅导是什么?私塾的作用又是什么?日子越久越看不明白了。当年在私塾这片未知的土地上打拼,遭受舆论抨击还在拼命挣扎的那段日子,什么是对的什么是错的?感觉能说清楚的事情一件都没有。
刚一进屋,千明就明白了其中的原因。
“想要正确地说出一个句子,首先要搞清楚每个单词的词性。这句话当中哪个是主语?”
肯定出什么事了。乘电梯来到五层,千明越发感觉到不对劲。有别于繁忙时深夜都有人进出的教员室,办公室这边晚上通常是没人的。可这天走在楼道里就听见有好几个人的说话声和脚步声。
“啊,这个简单,是I。”
她往前走了几步又忍不住回头,发现那目光依然穷追不舍。
“那接下来这个是一般动词还是be动词?”
以往这种时候,母亲们都会一同客气地点头回礼。可这天却不大一样,有好几个人都无动于衷地坐在那儿,用古怪的目光望着千明。
“嗯……不行了,脑子里一团糨糊。”
从正门进来的千明路过等候区,向坐在沙发上的母亲们打招呼。
“没有am, is和are,那不就是一般动词吗?”
“辛苦了!”
“有了,有了,是give!”
这里是学生家长专用的等候区。当初设立本部时,也是千明提出一定要在楼内留出这个其他私塾没有的区域。这样的安排在冬季显得格外贴心,获得了家长们的一致好评,而她真正的目的其实是防止女人们聚在一起聊天引发和周边住户的矛盾。
“对了,再看看哪个是宾语?”
在可以称之为大本营的津田沼本部,年末也好圣诞夜也罢,好像都与这里无关。今夜,母亲们依旧肩并肩地坐在一层大厅里守候着她们的孩子。
“……hand?”
根据水平分班;按能力支付教师工资;周日大考;包下十辆公交车组织集训。四年前千明接任校长,从补习私塾转型为升学私塾以来,千叶私塾始终保持进攻姿态,运用各种方式吸引学生,并且收效显著。再加上有中学生入塾率逼近50%的时代大潮助力,很快就发展成了一家在首都圈[2]拥有二十二个校区的中等规模私塾。学生总数约四千人,员工人数也超过了三百人。
“是的,不过在hand之前必须有什么呢?”
晚上十点半,周围的私塾已相继沉入夜色之中,只有千叶私塾依旧灯火通明,这也让千明颇为自豪。“本私塾承诺对学生负责到底!”“绝不让学生带着问题回家!”再炫酷的广告词也没有这明亮的窗户更能吸引路人的眼球。在目前这种良莠不齐、竞争激烈的形势之下,如何与其他私塾拉开差距也成了一大关键课题。
“嗯?hand的前面?什么啊?”
千叶私塾的大楼距离南出入口步行只要四分钟。每次仰望这栋混凝土结构的五层建筑,千明总会暗自庆幸,津田沼之战开始前在这里买地建楼无疑是个正确的选择。
“不是冠词吗?”
和人头攒动,聚集着PARCO百货、丸井百货、伊藤洋华堂等商业设施的北出入口相比,这边的大楼和霓虹灯本来就少,附近唯一的大型商业设施SANPEDEKKU歇业之后,更是少有人从这里经过了。换言之,这样安静的环境也是最适合做教学场所的。
“冠词是什么?”
夜幕下的津田沼车站南出入口格外寂静。
“就是a或者the。”
昭和五十九年(1984年),团块子女小升初应试大战刚打响不久。在交通便利的津田沼地区,私塾如雨后春笋般涌现出来,生存竞争的惨烈程度不言而喻,业内通常称之为“津田沼之战”。
“那就是a, a hand。”
虽说这台词和她头上的大红色贝雷帽有些不太相称,但也并非一句玩笑话。
“a hand!”
“本地正处于战时状态。”
“嗯,嘿嘿嘿嘿嘿……”
美代子调皮地敬了个礼,穿着迷你裙的双腿在寒风中瑟瑟发抖。
“又来了,菜菜又开始一个人傻笑了。”
“是,校长!我明白了!”
“哪有,明明是你们俩发音怪怪的。”
大约一年前,有间私塾的员工在津田沼一家居酒屋聚会时,遭遇了黑社会的袭击。委托人竟然是同区域内一家对手私塾的高管。这起耸人听闻的事件在业内引发了巨大的震动。从那之后,在附近喝杯酒都不敢掉以轻心了。
虽然总在跑题,但三个人做练习题都特别用心,大大超出了千明的期待。掌握了单词排序的技巧,接下来就要让她们自己试着用最简单的英语写句子了,同时还要提高常用词的单词量。虽说她们三个悟性都不差,但想要做到拼写正确、用词正确、语序正确,估计还需要一段时间。
留心周围的耳目。这可不单单是要她注意谈话内容,还包括不要让周围人察觉到她是和私塾有关系的人。
“我周日在家,你们到时候再来吧。还有,从今天开始每天背二十个单词。如果一天能记住二十个的话,一周就是一百四十个,一个月之后词汇量就突飞猛进了。”
“可要留心周围的耳目啊。”
“哇,说起来真的不难啊。”
那样的话,千明故意压低了声音:
“不愧是私塾的老大,和一般的大婶就是不一样。”
“怎么会?就是去附近的咖啡馆坐坐。”
真纪和英美说着就开开心心地回去了。好久没上课了,千明目送她们离去,也感觉很开心。
“他不会开了房间吧?”
疲劳感是有的。给这个年纪的孩子上课算是体力活。不过,这种疲劳不仅不会让人心寒,还能带来丝丝暖意呢。不知不觉中,头疼也好了。
“我懂。”
“我不愿意把话憋在心里,就告诉你吧。”
“有一点你应该清楚,绝对不能越界。用错了女人的武器等于作茧自缚。”
那天深夜,错过了晚餐的千明正在吃方便面,菜菜美向她坦白了自己突然改变心意的原因。
这女人刚刚还在和半田撒娇呢,这会儿听声音完全变成了另一个人,真不愧是营业部的王牌公关。千明虽然佩服,但也没忘了叮嘱她几句。
“肚子好饿。”菜菜美也坐在千明对面哧溜哧溜地吃起了面条,突然又一副若无其事的样子把什么都说了。
“人家说了,圣诞夜无论如何想见一面。这个老师给我透露过不少消息,不去喝一杯也不合适。”
“我最近去见了爸爸。”
酒足饭饱之后,半田说话也不那么谨慎了,还是从他嘴里打探出了不少消息。三个人离开餐厅是晚上九点多。等把吵着要约美代子再去一家店的半田塞进出租车,再返回津田沼车站已经是十点二十了。这时美代子说还要再去应酬一位,把千明吓了一跳。
“爸爸?”
“麻烦你给这位男士加一杯红酒,然后再来份甜点吧。”
“新年,他正好回日本。”
在高级餐厅吃光了一块二百五十克的牛肉,竟然还在那儿装腔作势。千明心里不爽,但还是招手叫来了服务员。
回日本?他一直在哪儿?国外吗?看来和孩子们是有联系的啊。
半田欲言又止。
千明脑子里塞了一堆问题,可菜菜美并没有更多地透露吾郎的情况,好像那并不是重点。
“这个……”
“因为爸爸跟我说了些话,我就决定上高中了。”
“说具体点儿呢?”
“跟你说……什么了?”
“这个呀,说是要用我们学校的教育理念来衡量。”
“他说高中毕业之后,会让我看到一个广阔的世界。”
“要什么样的父母才能入校长先生的法眼啊?”
广阔的世界。说这话时菜菜美眼睛里闪出一道从未有过的绚丽彩虹。
美代子忽闪着她的大眼睛,睫毛又卷又长。
“他说现在的我还不够格。我一直觉得学校无聊又憋屈,所以就说不想上高中了。可爸爸说,一个人如果不能发现自己身边的快乐,那去哪儿都没用。他说我太不成熟了,还答应只要我能克服困难考上高中,愉快地享受每一天,他就带我去大海的那边,看没看过的风景,见没见过的人。”
“哎哟,这话怎么说的?”
毫不夸张地说,三女儿说话时眼睛里简直闪烁着梦想。没想到这孩子还有这一面,心里想的是这些。听菜菜美越说越起劲,千明才发现自己其实什么都不知道。
“哎呀,这话也就咱们自己人说说,我们学校可不光看笔试成绩。这不,几年前还在为经营状况不佳长吁短叹呢,可后来报名的人一多,校长也突然牛起来了。说什么要重视面试,还说父母不入他的眼孩子就别想进来,简直嚣张得一塌糊涂。”
赖子去世,吾郎和蕗子出走,兰搬出去独居。家人相继离开,千明本以为最小的孩子菜菜美会比别人更容易伤心寂寞,行为举止变坏也是因为这些产生的逆反心理,她还曾为此感到内疚。
“现在想进圣星学院不是越来越难了吗?评分老师也不好做吧?”
可是她想错了。菜菜美并没有守着那些失去的东西不放,她关注的不是过去,甚至比蕗子、比兰更想要远走高飞。
“哈哈哈,小美代,这种话还是不要说得这么直白为好。”
女儿们在各自不同的时机,以各自不同的方式展翅。内心汹涌的波涛渐渐退去,只给千明留下了深切的感慨。说不失落是假的,一直让自己束手无策的女儿,被吾郎和风细雨的几句话就搞定了,挫败感不言而喻。想到自己为正月特训忙得不可开交的时候,菜菜美神不知鬼不觉地去见了她爸爸,千明感觉自己遭到了背叛。不过这就是家人吧,偶尔有些小小的背叛却仍能在一起生活。
“这样下去,公立学校一蹶不振,圣星学院必定人气大涨,报名人数也会随着公立学校的衰落不断增加。私立学校的老师们这回可是要欢呼雀跃啦。”
“凭你的英语能力还要去看世界,口气不小啊!”
半田吃光了盘子里的食物,正拿牙签剔着后槽牙。美代子边说边朝他抛了个媚眼。
看菜菜美不一会儿的工夫就把面都吃完了,连汤都喝得一滴不剩,千明又来了精神要和她过两招。
“不过,半田老师,就算教育改革不成功,对你也不是什么坏事嘛。”
“让我对你刮目相看一下呗。要是真有那样的抱负,不光是准备考试,上高中之后也要在英语上多下功夫。你要不要来私塾学习?”
喊了三十年要培养精英的经济界;反对一切教育政策的日教组;把任何教育问题都当成选举筹码的政治家。如今这些“外部势力”把日本教育搞得乌烟瘴气,让人不禁怀念起了那个单纯抨击文部省的时代。
菜菜美不好意思地捂住额头,接着她又兴致勃勃地说起另一件事来。
风。不用问,千明也能联想到最近围绕教育问题刮起的几股强风。
“对了对了,我突然想起来了,爸爸说国外没有私塾。”
“本来就偏离了航线的飞机又遭到来自四面八方的狂风。”
“是吗?”
“而且什么?”
“嗯,不过倒是有很多在尝试独特教育方式的私立学校。听他这么说,我就在想啊,为什么妈妈要办私塾呢?”
“不过话说回来,如今文部省那帮官僚完全受制于文教领域的议员,就算想发动引擎也没那个能力了。不仅中曾根[1]设立的临时教育审议会让他们颜面扫地,而且……”
“什么为什么?”
“文部省?”
“你不是憎恶文部省吗?反正就是对公立学校深恶痛绝对吧?这些我都知道,可就算是那样,也不一定非开私塾吧。”
“这个呀,关键是文部省前怕狼后怕虎地无所作为。”
菜菜美紧接着又冒出一句话,差点没让千明把嘴里的汤喷出来。
红色的针织连衣裙凸显出美代子的胸部线条,她边说边把那个丰满的部位朝半田身上凑了凑。就像是激发了某种化学反应,中年男人立刻露出色眯眯的眼神。
“还不如干脆开一所私立学校,不是更好吗?”
“嗯——那要怎么做才能真正飞起来呢?”
“开私立学校……”
“嗨,总之这个国家就是毫无计划性。之前也有不少同行试图改革教育,但多数只能维持低空飞行,最后再来个紧急迫降了事。”
哪儿有钱啊?当时和吾郎两个人能在自家二楼授课已经不容易了,哪有那个能力啊?
“你不说明白些,我都听不懂呢!”
她想反问菜菜美,可欲言又止。女儿说出了她之前从未想过的“第三条路”,千明有些心潮澎湃。就像是刚刚才知道,天空中不只有太阳和月亮,还有无数闪烁的星星。
坐在半田身旁的松村美代子发出娇滴滴的声音。
[1]中曾根康弘(1918—):第71搳73任日本内阁总理大臣。
“哎呀,都是些什么啊?”
[2]日本的首都圈指的是以首都东京为中心的城市群,也称东京圈或东京都市圈。
“确实,看这瞎折腾的劲头,圣诞节和教育改革还真是旗鼓相当啊。”
[3]这里是一个暗喻。雌性螳螂会在交尾后吞食雄性螳螂。
切开的牛排还在滴血,半田放下手中的餐刀环顾四周。巨型圣诞树上装饰的彩灯闪闪发光,身着盛装的人们正在享用圣诞夜的大餐。这家因牛排而闻名的老牌高级餐厅还是半田选的。
[4]谣言止于七十五天:日本的一句谚语,意思说谣言只能传一时。此处的七十五天是个虚数。
“圣诞节?可不是吗?”
[5]一桥大学,坐落于东京都,是一所享誉世界的顶尖研究型国立大学,被誉为“亚洲的哈佛”。
“刚一听我还以为你说圣诞节呢。”
[6]《积木崩塌》是1982年在日本出版的畅销书,由演员穗积隆信根据自己的亲身经历撰写。1983年改编成电视剧并创下收视纪录。讲述了一对夫妇与变成不良少女的女儿进行200天战争的故事。剧中将家庭比作了积木,一旦最基本的“那个部分”被抽离了,所有的爱、信任、关注也就会随之坍塌。
千明唇边露出一丝苦笑。
[7]幽玄是日本古典文学及艺术的美的理念之一,基本含义指缥缈的、难以捕捉的优雅之美。
“啊——”
[8]偏差值指相对平均值的偏差数值,是日本人对于学生智能、学力的一项计算公式值。偏差值反映的是每个人在所有考生中的水准顺位。在日本,偏差值被视为学习水平的反映,也就成为了评价学习能力的标准。
“不就是第三次教育改革吗?”
[9]鲁道夫·斯坦纳(Rudolf Steiner, 1861—1925):奥地利的哲学家、改革家、建筑师和教育家,也是华德福教育的创始人。
“瞎折腾?”
[10]内申点是日本初中升入高中时,由初中提供的调查报告上的评分。这个评分综合了学生在学校的整体情况,包括九个科目的成绩和日常表现。根据地区不同,在高中录取时占一定的评分比例。
半田的声音在餐桌的烛火间游走,正在俯看窗外银座马罗尼埃大街的千明立刻把目光转了回来。
[11]竞业避让指企业职工在本单位任职期间和离职后一段时间内不得在与原有单位有竞争关系的其他单位内任职。
“到头来还是画饼充饥、纸上谈兵啊。都是瞎折腾,没一点儿实际的。”
[12]圆体字,也叫漫画字。带有独特圆形的笔记用字体,多见于日本女中学生和高中生。
究竟是从什么时候开始,日本人也穿上红袍,戴上白胡须扮成了一副和蔼可亲的模样?就是那个驾着驯鹿雪橇在十二月的天空中飞来飞去、喜欢送礼物的外国人。人们压根儿没搞清楚这位老人的来历,连圣诞夜的意义都是一知半解,就照猫画虎地欢庆着人家西方的节日。十二月,街头点缀的霓虹灯也是一年比一年夸张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