吾郎这才回过神来,他见菜菜美趴在矮桌上小声抽泣着,赖子手里端着快干掉的寿司眼神黯淡。自己到底在干什么?吾郎脸色铁青,而最后向他射出致命一箭的是女儿兰。
“爸、妈,你们太过分了。今天可是外婆的生日,菜菜一直都眼巴巴地盼着呢。”
“你们这些人吵死啦!”
猛然间不知道是谁的声音,是蕗子的怒吼吗?以前从来没听过。
躲在二楼房间的兰“噔噔噔”地从楼梯上跑了下来,喊声直接传到了起居室。
“你们有完没完!“
“在这种地方怎么学习啊?!要是不能以第一的成绩毕业,全都怪你们!闹够了没有?”
就在这时,蕗子大喊了一声:
紧接着又听到玄关那里传来摔门的声音,好像是她跑出去了。
风平浪静的屋子被砸得粉碎。两个人都毫不留情地否定着对方,吾郎意识到,他们的夫妻关系已经踏入了无可挽回的深渊。
脾气火暴的兰这么从家里跑出去也不是第一次了,不用管,她很快就会回来的。可是天已经太晚了。
“是你自己被野心冲昏了头脑好不好!”
“兰!”
“哪有,这不过是适应社会的需求。对现在的孩子们来说,预习比复习更重要,所以升学类私塾才火起来的,只是你不愿意面对现实罢了。”
蕗子最先朝大门跑去,恍恍惚惚的吾郎也紧随其后。虽说心里着急,可身体却不听使唤,两条腿都使不上力。他跑出大门,萧瑟的秋风拍打着脸颊,门口那条路上别说兰了,连蕗子的影子都看不到。哪边?吾郎左右张望着,只能凭感觉朝一个方向追了过去,他边跑边纠结,自己到底是在追兰还是在追蕗子呢?为了谁在跑?为了什么在跑?曾经那些拼尽全力奔跑的日子到底算什么?
“不,改变办学宗旨去做升学私塾不是妥协,是堕落。和那些把教育当成买卖的同行一样低劣。”
此刻,暗夜笼罩着一切,那把利刃深深地刺入了他的胸膛。真的有太阳和月亮吗?真的有吗?太阳和月亮——不知从什么时候开始,我们已经站在不同的天空下了。这只能怪自己,妻子勇往直前的背影已经越来越远了,而吾郎却在独自前行的无所适从中有了别的女人。自己一度忽略了家庭,之后又失去了蕗子。
“是时代变了。你不改变的话,只能别人去改变了。适者生存,想在这个乱塾时代活下去,就必须做出相应的妥协和让步……”
踏在柏油路上的脚步声越发无力了,吾郎感觉呼吸困难,有只老鼠从他蹒跚的脚边跑了过去。这到底是什么地方?不管跑到哪儿,身边都是一排排差不多的房子,根本搞不清自己的位置,就连四周路灯发出的光亮都像符号似的整齐划一。
“你变得我都不认识了。”
记得刚搬到这个社区的时候,在没有灯光的夜晚,黑暗支配了一切。因为不知道暗夜中隐藏着什么,恐惧和寂寞总是将吾郎引向家家户户窗前的亮光。如今,这些井然有序的人工灯光要把他带去哪里呢?为什么夜晚变亮后,反而失去了家的方向?
一直哽在喉咙里的这句话,不知不觉从吾郎嘴里说了出来。
筋疲力尽的吾郎终于停下了脚步,突然,传来一阵不祥的声音。
“你变了。”
那是寂静深夜释放出的杀人魔音,越想忽略就越在耳边回荡的不祥呻吟——不会吧。
那个披头散发和油印机战斗的新婚妻子,她去哪儿了?“一起开私塾吧!”“再开个校区吧!”总是逼得吾郎喘不上气。那个在酷暑中依然美丽的女人去哪儿了?
恐惧从嘴唇蔓延到喉咙,然后直击心脏。但愿是听错了,可逐渐清晰的声音正在一点点逼近,祈祷变得毫无意义。不会吧,不会吧,不会吧……
而旧榻榻米上沾染的一点墨迹,刹那间又让他心痛到无法呼吸。
当确认那是急救车的警笛声后,吾郎不顾一切地朝着声音发出的方向狂奔而去。
时间停住了。不,是属于他俩的时间早就停了吧。看到眉间皱纹里充满愤懑的千明,吾郎把脸转向了一旁,他低垂着双眼,好像整个身体都不听使唤了。
一夜老去。夜间急救医院的候诊室里,垂头丧气的吾郎正是对这句话最好的演绎。他脸色铁青、双眼通红、嘴唇完全没有血色。深深陷入长椅的身体就不说什么垂暮老矣了,看似已经在鬼门关外面闯了一遭。
“什么太阳月亮的,你到底要啰唆到什么时候啊!最开始是我说的?那也有可能吧,但那都是什么时候的事啦?现在私塾的数量已经超过小学了,还分什么太阳月亮的。你在那儿仰望天空说漂亮话的时候,我可是为了如何应对税费和同行的挑战忙得团团转呢!”
“好了,爸爸,你就别那么伤心了。”
将难以抑制的愤怒发泄出来的瞬间,对面那双冰冷的眼睛让吾郎打了个寒战。简直就像一把在暗夜里发光的灰色镰刀。
坐在对面椅子上的蕗子刚一开口,兰也在旁边噘着嘴说:
“千叶私塾不是为应试设立的升学私塾,是要帮助那些单靠学校课堂还不能满足的学生真正提升他们的学习能力。这才是我们该做的不是吗?最开始不是你说的吗?私塾是月亮,照亮那些太阳照不到的孩子。”
“就是。就跟我死了似的。”
吾郎还是喊了出来。房间里弥漫着紧张的气氛,蕗子悄悄走过去把电视的声音关掉了。
她头上裹着纱布,嘴里发着牢骚,眼睛却一刻都没离开过手里的英语单词手册。刚刚缝了三针,都这时候了还能学得下去?吾郎简直难以理解。当时他朝救护车的警笛声奔过去,就看见了满脸是血的兰,吓得他浑身发抖到现在还魂不附体呢。
“谁允许你们这么胡来的!”
“到底怎么回事?兰,是车撞的吗?发生什么了?”
“佐和田老师和我的想法一样,希望做成千叶私塾的一个试点,从船桥校区开始尝试对课程进行改革。”
在救护车上得知事情原委后,吾郎心中五味杂陈,一个字也说不出来了。
“你就是这么游说佐和田君的?”
吾郎在夜空下寻找兰的时候,据说她正坐在路灯下公交车站的长椅上翻看英语单词手册呢。夜里十点半,公交车已经停了,一个女孩子坐在这儿干什么呢?路过的一个主妇觉得不太对劲,就走过去瞧了瞧。“你怎么了?”主妇猛然搭话,把兰吓了一跳,她撒腿就跑,结果被什么东西绊了一下,额头重重地摔在地上。
“你也知道,船桥是私塾的激战区。周围大部分的私塾都已经改为升学型的授课方式了,比学校的课程超前很多。单靠复习这一条路走到黑是生存不下去的。”
“实在对不起,都是被我吓的。”
“不是你同意的吗?为什么不告诉我?”
那位主妇觉得自己也有责任,还跟着一起来了医院。可这件事越听越觉得人家一点错都没有,而且她好像还感冒了,戴着口罩咳嗽得很厉害。于是吾郎连声道谢地请她回去了。
千明的眼神不仅没有回避,反倒挑衅似的瞪着吾郎。没错,这女人总是这个样子。吾郎曾经在那双眼睛里看到过放肆和逼人的热情,可现在就只剩下中年女人的蛮不讲理了。
后来他和赶到医院的千明、蕗子三个人一起听缝合医生说明了情况。候诊室的一幕是发生在那之后了。
“我不是说这个。我听说从今年四月份开始,船桥校区的课程就比正常课程要超前三个月,不是吗?先于学校教给学生,那是升学类私塾的做法吧,不是我们这种补习类私塾的教学方法。”
“兰的事不是爸爸的错。”
“什么为什么?要尽早采取措施才行啊!”
千明去窗口交费的时候,蕗子安慰起了一言不发的吾郎。
尽管说话声并不大,但吾郎感觉自己刚一开口,菜菜美的身体就“嗖”地躲开了。
“这事谁也不怪。”
“为什么不告诉我?”
“不,是我的责任。如果没那件事,兰就不会跑出去,也不会受伤,更不可能在脸上留下一辈子都好不了的伤疤……”
千明坐在赖子身边一边翻看员工名册一边说,她冰冷的口气让吾郎内心的克制瞬间崩塌了。
吾郎声音沙哑。兰的脸会留下伤疤,一想到这个他都快疯了。
“关于船桥校区的事,明天一点钟要在津田沼校区召开紧急会议,已经通知了所有的管理人员,拜托你也来参加。”
“爸爸,你振作点儿!医生是这么说的,额头上的伤可能会留疤,也可能完全消失。而且伤口只有一两厘米,就算留疤也不明显。”
赖子说着缓缓起身去了厨房,她还是老样子。可爱的孩子、体贴的岳母。珍惜此时此刻吧,做好大岛家的爸爸,吾郎在心里叮嘱自己。可是——
“可那是女孩子的脸啊。”
“这是哪儿的话,都过六十岁了还开什么生日宴啊?说起来,船桥校区的事可真够呛。饿了吧,别吃蛋糕了,吃寿司吧。”
“兰自己都不在意呢。”
“妈妈,实在对不起,错过了您的生日宴。”
“等她长大就不一样了。”
他摸了摸菜菜美的头,又向坐在桌边喝着绿茶的赖子低头道歉:
“没关系,那个位置用刘海儿或化妆都很容易遮住的。”
“都给你吃。”
“Yes, I will。”兰在一旁附和着,还做了个胜利的手势。可不管说什么,都无法令吾郎释怀。
听到宝贝女儿这样无忧无虑地和自己撒娇,吾郎越发为没能守约而感到愧疚了。
胆大到让人担心的二女儿,三姐妹中看上去最皮实的兰竟然意外受伤。没想到这孩子在夜路上被人叫一声就慌成这样,看来她内心还是很脆弱的。总之都怪自己,应该再拼命找一下,赶在那个主妇之前发现兰就好了。
“爸比爸比,你饿了吧?我们给你留了蛋糕,正好是六分之一哦!不过,你要是觉得太大就吃十二分之一吧,菜菜美可以帮你吃掉剩下的十二分之一!菜菜美算得没错吧?”
吾郎是在生自己的气。为什么要把私塾的事带回家里?夫妻吵架,到头来受伤的总是孩子。可他越是懊悔就越觉得面不改色的妻子叫人摸不透。不管是和医生谈话,还是之后办理各种手续,千明从头到尾都应对自如,看不出她心里有丝毫的慌乱。
菜菜美和蕗子的声音交织在一起,却不见兰的影子。本以为菜菜美窝在那儿快睡着了,没想到她“砰”地从榻榻米上跳起来抱住了吾郎。
“久等了吧,已经请人叫了出租车,我们去门口等吧。”
“爸爸,辛苦了。”
吾郎他们回到八千代台旧居时已经过了深夜零点。
“啊,爸比,你可回来了。”
这真是漫长的一天。菜菜美早就睡着了,向忧心的赖子说完兰的伤情,大家也各自睡下了。虽然已是疲惫不堪,可脑子里停不下来的警笛声和身旁千明熟睡的鼻息声让吾郎怎么也睡不着。
这是记录了吾郎十五年岁月的八千代台旧居,连柱子上的裂纹都那么令人怀念。他一走进起居室,几张昏昏欲睡的脸一齐看了过来。
在津田沼的家里,夫妻俩分房睡已经有很长时间了。
晚上十点,生日宴的时间已经过了。孩子们应该早就唱了生日歌,给赖子送了礼物,吃光了餐桌上的美食,最后又享用了一块蛋糕。他们现在应该正无所事事地看着电视吧。
第二天,吾郎一睁眼已经是上午十点了。
晚宴已经落幕。打开门的时候,吾郎感到像是有一股黑暗从外面倾泻进来。起居室那边只听得到电视的声音。
大概是因为慢性睡眠不足吧,周日他总会不自觉地睡过头。现在可比不上年轻的时候,每周必须睡足一次才行。
佐和田渐渐微弱的声音让吾郎心里掠过一阵强烈的不安。
话虽这么说,前一天晚上出了那么大的事,竟然还能在岳母家睡懒觉,吾郎被自己吓到了。他赶紧洗漱穿衣服,不好意思地走进起居室。谁知赖子告诉他,千明早就去私塾了。
“那个,是千明老师……”
“她连早饭都没吃就走了,说是要在紧急会议前做好准备。”
“什么?”
对于已经四十过半的妻子的这份工作热情,吾郎每每都佩服得五体投地。同时他也觉得昨晚刚吵过架,现在省去了面对面的尴尬也让人松了口气。
“是的,那个,这件事我以为校长是知道的。”
没有千明在的空间里,时间显得有些懒散。一上午,赖子都泡在自家的菜园子里摆弄她喜欢的园艺,除了摘菜,还做出了一条新的田垄。可能是觉得干农活很新鲜,蕗子和菜菜美一直黏在外婆身边不肯离开,结果吾郎就没找到合适的机会向赖子打听蕗子的事,不过他本来也打算至少今天要把兰的事情放在第一位。
这下轮到佐和田慌神了。
关心她的额头会被嫌弃,帮她准备考试也会被嫌弃,不管干什么都会被嫌弃,不过这一天只要时间允许,吾郎都陪在了兰的身边。尽管心里放不下,正午过后,他还是去了千叶私塾的津田沼校区。
“这也快得太离谱了。按理说应该讲到三好达治和谷川俊太郎才对。”
“校长早!”
“是……”
“这事可够棘手的。”
“怎么十月份就开始讲渡边实了?”
在从国铁津田沼站北出口出来徒步十分钟到达的私塾中,主管们全是一脸严肃的样子。
那眼神就像是发现了课本的缺页,他责问道:
“一下子挖走咱们四个老师,真是闻所未闻啊。船桥校区到了生死攸关的时刻了。”
“《语言与思考》?”
“四个人的空缺怎么补?就算招新人,实习期怎么办?”
向佐和田确认讲解单元的时候,一直故作平静的吾郎也慌神了。
来参加会议的包括各校区——船桥校区、津田沼校区、八千代台校区和胜田台校区的四位主管,办公室主任宫本,还有千明从一家外企挖来的财务负责人石桥。听大家的口气都相当着急,不过会议开始后,千明的一番话让所有人都轻松了不少。
吾郎先稳住佐和田的情绪,随后便急着准备起了代课的教案。对那些背叛学生的老师的愤怒,就先藏到心底吧。
“关于补充教师的问题已经有着落了,我给几位之前曾经在我们私塾教过课的老师打去电话,其中有三个人都答应只要条件满足就愿意回来。剩下的一个空缺可以暂时先让外聘老师补上,当然也要尽快准备招新人了。”
“录用他们四个的是我,不是你的责任。”
原来如此,千明早起开始就在忙着这些事。对于她越挫越勇的行动力,吾郎除了佩服还是佩服。
吾郎到达船桥校区的时候,这个佐和田一副垂头丧气的样子。
“这么说,警报可以解除了?”
“校长,对不起。是我太大意了,才弄成这样。”
“真不愧是千明啊,反应神速。”
从很早以前开始,船桥作为一处交通枢纽就相当繁荣。这里人口众多,仅次于千叶市,因此也成了私塾竞争最激烈的地区之一。特别是车站周边的中心区域,这里足有过百家的私塾在争夺生源,而负责这个激战区中船桥校区的主管佐和田研一只有二十六岁,当初举荐他的还是千明。
主管们的语气都变了,可千明凝重的表情却没有一点缓和。
两个人虽算不上心意相通,但还是能明白彼此的心思。吾郎点头说了句“那拜托了”就转身离开办公室。等不及电梯,他一路小跑走下了楼,急匆匆地赶往位于国铁船桥站附近一栋多功能大厦四层的船桥分校。
“话虽如此,但这次的事情关系到整个千叶私塾的信用。佐和田老师为了稳住学生和家长,已经做了最大限度的努力,现在就拜托大家充分讨论一下如何避免此类事情再次发生。”
“妈和孩子那边我来解释就行了,不用担心。”
这几年,私塾之间拼了命的相互陷害真是越来越过火了。难道也要通过坑害同行来自保吗?为避免再被挖墙脚,需要采取什么样的措施呢?大家你一言我一语地发表着各自的意见。而吾郎对于私塾的生存问题,却从另一个角度感受到了危机。
那今天晚上怎么办呢?吾郎猛然想起生日宴的事。不等他开口,千明又先说了:
对于同行的应对措施确实有必要,但是他认为并不应该被放在首位。只要千叶私塾的口碑稳定,报名者源源不断,在这种情况下就算是受到某些外部的打压,整个团队也不会被动摇。更应该担心的是由内部产生的对团队质量的威胁。
“尽快把学生名册给我……啊!”
吾郎的担忧很快被印证了。就在大家纷纷提出要加强与教师之间的沟通、提高薪酬待遇等对策的时候,胜田台校区的铃木提出一个新的问题。
“那拜托了!”
“那个,我另外有件事想和大家商量。是这样的,我们校区的中学班里有一个拒绝上学的男生。因为这件事,私塾学生的家长们有不少抱怨。”
“我去。”
“抱怨?”
“中学二年级的数学和语文。”
“不去上学的孩子肯定还是因为学习能力不足。如果老师因为他一个人而拖延了整个授课进度怎么办?”
“那就剩一个了,什么科目?”
这时,上田一脸疑惑地说:
“你问代课的话,其中一个人本来今天就没有课,所以需要三名代课老师。有两个已经安排了外聘教师。”
“本来不就是因为学习能力不足才来上私塾的吗?”
没等他说完千明就开口了:
“但是家长们不理解啊。他们觉得好不容易把孩子送到私塾学习,如果被其他孩子拖累,实在划不来,所以都要求退款呢。”
“现在关键是补上这四个人的空缺。今晚他们……”
“那就是说,拒绝上学的孩子连私塾也不许上了?只要自己家孩子好就行了?”
看上田渐渐平静下来,吾郎又转头对千明说:
上田的话刺中了吾郎的心。只要自己家孩子好就行了——社会上这种倾向不是现在才开始的。当大多数人都被赋予了受教育的权利之后,越来越多的父母开始一味地强调自己孩子的权利。
“我看还应该感谢清新呢,一下就帮我们清理了四个能随意把学生们抛下不管的老师。”
到底是怎么回事?吾郎的情绪有些低落,而更让他心寒的是,在座的主管竟然没有一个人支持上田的观点。
“哦,说得也是。”
“可事实就是,班里有这种学生的确影响教学效率。课堂气氛不活跃,其他学生也都板着脸。那些不去学校的孩子确实有他们自身的问题。”
“在教材开发上,很多私塾都因为耍小聪明而吃了苦头,清新也不例外,据说他们还因此面临经营危机。过度生长的植物迟早要自食恶果,扰乱别的私塾同样也要耗费财力人力。随他们去吧,估计离自取灭亡也不远了。”
津田沼校区的阿东这一开头不要紧,船桥学区的佐和田也把心里话说了出来。
吾郎知道屋里所有人都关注着自己,因而尽量摆出一副从容的姿态。
“不瞒大家说,学校老师还和我抗议呢!说是咱们让那些拒绝上学的孩子在私塾学习,他们就更觉得没必要回学校了。就好像在说是我们助长了那些孩子不去上学似的。我当时听了还挺气愤,可现在想想,也不是完全没有道理啊。”
“上田,你也看过吧,清新学院孤注一掷开发的那本教材,不就是在强调孩子们玩儿的水平吗?”
“怎么能说私塾助长拒绝上学呢,这可直接关系到我们的企业形象啊。”
“校长,这可不是闹着玩啊……”
“你这么一说我倒想起来了,有些大型私塾不是为了提高升学率只招收优等生吗?相比之下,如果我们只是不接收那些拒绝上学的孩子,应该不算什么吧。”
“行了,别闹了。现在可没工夫和清新学院闹着玩。”
最后连财务主管和办公室主任都开始添油加醋了。没等吾郎开口,上田已经忍不住爆发了。
如今已经是八千代台校区主管的上田气得捶胸顿足,看到他这个样子,吾郎反倒更冷静了。
“喂!我说你什么意思啊?那些孩子不能去学校已经很可怜了,私塾也要弃他们不顾?连最后一小片生存空间都不给他们留吗?那还开私塾干什么?!”
“不惜花重金抢夺教师,给竞争对手制造压力。校长,这就是在向我们宣战,赶紧准备应战吧!只要您一声号令,就算要扛着铁棍杀到清新学院去,我上田也在所不辞。”
见上田气得两只手一起拍桌子,大家都不吱声了。
在千明身边愤愤不平的是因为紧急情况特意赶过来的上田。
虽然同为校区主管,但三十多岁的上田和其他三个二十多岁的主管之间却隔着一道看不见的墙。也许这就是因为参加学生运动而无法进入企业的一代人,和由于石油危机的影响遭遇就业困难的一代人之间的区别吧。
“这种事也就他们干得出来。”
“校长,您怎么看?”
“终于对咱们下手了?”
千明在催促吾郎表态。
这就来了?吾郎反而变得平静了。前年,清新学院在距离千叶私塾船桥校区五十米的地方开了分校,作为私塾界的一枝黄花,他们将不择手段的生存本能发挥得淋漓尽致,一直以来用尽各种招数不断地给同行找麻烦。
“对于那些拒绝上学的孩子,校长有什么意见?”
“清新……”
吾郎深吸了一口气,又慢慢吐了出来。像是要隐藏心中的杀气,他故意说得很轻松:
“被清新学院挖走了。”
“啊,当然要收。”
“四个?”
四周瞬间投来带刺的目光,但吾郎并不以为意。
“有四个老师集体辞职。”
“如今是个人都在大谈教育,学历争夺战一打响,没人能幸免。有些孩子跟不上这个节奏,学习吃力也是自然的。帮助那些跌倒的孩子,而不是跑在最前面的孩子,这才是我们该做的吧。”
她平时很少在学校里叫吾郎“老公”,吾郎很快就明白发生了什么。
一阵热烈的掌声响起。可惜那声音里只听出了上田手掌的厚度,不免让人有些心酸。
“老公,船桥分校出事了。”
环顾上田之外其他人失望的表情,吾郎又从另一个侧面重新审视了四名教师同时离开私塾这件事所反映出的问题。作为校长,他第一次从内心深处感受到了巨大的危机。
可是这天,火急火燎冲过来的妻子根本顾不上说那句话。
我们私塾已经开始从内部瓦解了吗——
不光是因为车停在了租赁大楼的地下室,只要津田沼校区还亮着灯,吾郎下班前都要回一趟办公室。这些日子很少能在家里和千明碰面,听她说“你回来了!”也都是在私塾里。
“你能留一下吗?”
“我回来了。”
会议刚结束,吾郎就叫住了千明。
不是年轻人干柴烈火般的爱情,只是两个三四十岁的成年人。一枝无论从精神上还是经济上都是独立的,他俩始终保持着恰当的距离。吾郎原以为他们的关系不会被任何人察觉,也不会伤害到任何人,直到他发现千明从来也不去碰他写的那本评传《追随苏霍姆林斯基》。
正要起身的千明一听这话,脸上便露出了警觉的神情,于是先发制人地说:
那天,吾郎第一次没打招呼就去了一枝家。见他没带稿子突然闯过来,一枝倒像是早有准备。吾郎把一枝给自己倒的酒全喝了,又借着酒劲向她倾诉了父亲的事情。一枝也第一次哭着说出了自己和前夫离婚的原因——那男人是一个性变态。就在那个凌乱的晚上,吾郎和一枝做爱了。
“要是说船桥校区的事,不管校长怎么想,学期中途再改回补习私塾的方式也是不可能的了。”
类似的话,社会上和媒体上都说了不少,最近甚至有些心存嫉妒的同行到处散布谣言,说千叶私塾背地里挣黑钱。吾郎虽不是现在才感觉灰心,但对方毕竟是自己的至亲。
“不,不是这个。当然,这个事必须找机会再谈一次。不过今天要说的是……”
“你开私塾赚了不少钱吧。不是都说孩子的教育是棵摇钱树吗?”
吾郎挠着斑点越长越多的脸颊,嘴里说出了兰的名字。
一个月之后父亲又叫他出来,还是要钱,而且金额还翻倍了。见吾郎面露不悦,父亲竟撇着嘴说:
“是这样的,我突然想起来,咱们私塾毕业的小武现在在大阪一所大学的附属医院工作,就打电话向他咨询了额头伤口的事。他说技术好的外科大夫应该能保证不留疤,还说可以帮我们介绍有名的大夫。你说,要不要带兰去看看?”
战后那个一穷二白的年代,所有人为了活下去都拼了命,这个当父亲的却什么都没为吾郎做过。可如今再想想,父亲在战争中失去了妻子和女儿,为了重新振作起来说不定也曾全力以赴。现在自己已经成家了,见他生活潦倒也不能置之不理。于是,吾郎就按父亲提出的金额把钱给他了。
吾郎觉得私塾和家庭是两回事,所以说话时口气都很温和。可千明就像是被一个硬壳包裹着,表情依然没有任何变化。
就在吾郎埋头写作最后的第八章那段时间里,有件事令他最终没有把持住自己。“你混得不错嘛!”一直音信全无的父亲突然与他联系。好像是听别人说儿子开的私塾出名了,就提出要见个面。吾郎去了,其实就是找自己要钱。
“有这个必要吗?兰根本不在意!”
每完成一个章节,吾郎都会向一枝征求意见。随着完成的稿子越摞越厚,两人的亲密度也日渐加深。
“可等她再长大点儿就不一定了。”
其实并不是一开始就有所图谋。当吾郎意识到一枝是位很有魅力的女性之后,他始终压抑着自己的欲望,只是在写作评传的过程中把她当作合适的商量对象。一枝对苏霍姆林斯基的喜爱不在吾郎之下,尽管她谦虚地说“我会提什么意见啊!”但却总能轻松地解开吾郎心中那些纠缠不清的死结。通过两人对问题点的细致讨论,吾郎的思路清晰了,总有种拨云见日的畅快之感。
“就算长大了,她也不会在意的。兰就是那样的孩子。”
起因还是苏霍姆林斯基。说起来有些讽刺,吾郎人生的第一个导师竟然把他引向了妻子之外的女人。
“那样的孩子,只是你自己那么认为吧。”
每次一枝都会主动挂电话,这份体贴也让吾郎安心。可是听不到声音了,他马上又想再投十元硬币进去。如此反复的心理冲突已经有好几年了吧——
“啊?”
“好啊,好啊,那我就不抱期望地等着了。先这样吧。”
“蕗子聪明,兰好强,菜菜美爱与人亲近。虽然都是这么说,可我们从来就没好好管过这几个孩子。”
“谢谢你,我最近一定抽空过去。”
夫妻俩陷入冰冷的沉默中。本以为会激怒千明,没想到她却露出了一丝不屑的嘲笑。
“吾郎老师可是个大忙人,现在哪有这个闲情逸致啊。加油吧!”
“你错了,正因为我们放任不管,才有了聪明的蕗子,好强的兰和爱与人亲近的菜菜美。现在的孩子越来越懦弱,就是因为父母管得太多了。”
一枝还是那样,一笑置之。
吾郎没想到千明会这么说,一时无言以对。他慢慢低下头望着脚边,仿佛那里就横着一条令人绝望的深谷。
“说什么呢,我又不是二十多岁的小姑娘。”
“你要想带兰去看医生,就问她本人吧。她已经十五岁了,可以自己做主。”
“抱歉啊,总不能去看你。”
看到千明往门口走,吾郎又叫住了她。
正事说完之后,瞬间的沉默又席卷重来。剩下的十元硬币一点点变少,可握着它的手掌却越发沉重了。
“等一下。她才十五岁,你还算是个母亲吗?”
“明白了,我会向编辑转达的。”
没有回答。看到妻子加快脚步离去的背影,吾郎愤怒地追了出去。
“就是能将苏霍姆林斯基精神中无形的那部分也准确地表达出来。”
“等一下!”
“啊——嗯,是啊,温暖的画风。”
在走廊里追上千明抓住她手腕的瞬间,吾郎心里一惊,简直瘦到皮包骨头了。千明回过头狠狠地瞪着他,吾郎发现她眼圈是红的,眼里噙满了泪水。
“哎呀,我又不懂,哪儿敢胡说啊,这个应该去问内行。不过,温暖的画风会比较好吧。”
“是母亲,我当然是母亲。你什么都不知道,还以为只有自己在为孩子们考虑。”
“现在最大的问题是找画家,有些人完成作品会需要很长时间,所以要尽快锁定目标。你心里有没有理想的人选?”
“你说什么?”
“啊呀,那真是太好了。”
“你什么都不知道才会摆出这样一副面孔。你知道什么是真正的痛苦吗?就为了个一两厘米的伤口就哇啦哇啦地小题大做。你现在红了,大家都捧着你。可你就没发现吗?你越来越忙,家里人对你也越来越客套了。”
“有个好消息,出绘本的事儿总算是有眉目了。”
平日里从不感情用事的妻子歇斯底里地大喊着,吾郎越发混乱了。
五年前,一枝的父亲去世了,她借机关掉了八千代台的书店,在西船桥一带买了间公寓。现在一个人独居,又在锦系町的旧书店里当上了店长。
“出什么事了?”
“方便方便,你没听见闲古鸟[5]在叫吗?”
“……”
“现在方便吗?没有客人?”
“快说啊,到底什么事我不知道?”
“啊,是吾郎啊。”
千明强忍住抽泣。离这么近看她,吾郎才意识到自己有多粗心。原来这几个月以来,因为苦恼而日渐消瘦的不只是蕗子。
“喂,喂。”
夕阳透过窗户照进起居室,蕗子正在叠洗好的衣服。
电话拨通后,那边很快传来了一枝的声音。
她叠的衣服一眼就能认出来,不管哪件都拉得很平,再整整齐齐地叠起来摞好。菜菜美的叠法就马虎多了,而兰又是从来不帮忙家务的。
“你好,这里是富士文库。”
多年来享受着蕗子贴心的照顾,可是这样仔仔细细地看她叠衣服还是头一次。自己过去都在看些什么?自以为都了解家人些什么?扪心自问的瞬间,吾郎不自觉地叹了口气。
零钱包里总备着十元硬币是他多年养成的习惯。
听到动静,蕗子倏地抬起头,她转身望见了柱子前表情痛苦的吾郎。
不过,在那之前吾郎留意到店里的一样东西。红色的电话。他下意识地起身朝那抹红色走了过去。
“爸爸?”
抽一根的话反而感觉更疲乏,只有抽上两根压力才能得到一些释放,让自己打起精神继续开动。
敏感的蕗子一眼就看出了父亲的异样。
就十分钟。吾郎走进一间路边的咖啡馆,点燃了他的七星烟。原来为了保护嗓子很少抽烟,如今上讲台的次数少了,烟倒是越抽越多了。
“您怎么了?”
终于松了口气,他忽然想抽支烟。
“小蕗。我……我对你来说,是那么靠不住的父亲吗?”
通常这个时候,吾郎还要去参加与工作相关的聚会或是聚餐,不过今天是赖子生日,就没再安排别的事情了。
“嗯?”
吾郎先在办公室里确认了一天的日程安排,紧接着开始处理桌子上堆积如山的文件,并根据事情的紧迫程度采取必要的措施。一转眼又到了外出时间,他捋了捋头发,飞奔出学校,刚到车站就跳上了一辆上行的快速电车。途中,吾郎在市川下车,去看了一处新校区的备选地,随后又乘上电车赶往位于东池袋的教材发行公司。参加完根据新《学习指导要领》编写的新教材说明会,又在立食店[4]里吃了一份荞麦凉面充饥。之后在神保町的出版社讨论将《追随苏霍姆林斯基》一书做成绘本的计划。接下来,三点去电视台录制了与教育评论家对谈关于“差生真的没有了吗?”话题的节目。等他满头大汗地卸掉脸上的粉底离开电视台的时候,太阳已经快下山了。
“外婆出了那么大的事,你担心得食不下咽,都没和我提过半个字。我这个当父亲的,真有那么差劲吗?”
对了,岳母可能会知道些蕗子的事儿吧,吾郎心里又多了一份期待。那天早上他和往常一样去千叶私塾的津田沼校区上班。这里是千叶私塾的本部,位于一栋租赁大楼的三层,比其他三个校区的楼层面积都大,还配备了办公室和会议室。
吾郎的声音是颤抖的,肩膀也在打哆嗦。他把头顶在柱子上,不想让女儿看到自己在流泪。千明口中那个残酷的事实,他到现在都无法完全相信。
或许是因为晚上就可以回到那个令人怀念的老房子了,吾郎心里说不出的开心。把家搬到津田沼是因为考虑交通方便,但对于他来说,倾注了最多情感的还是八千代台那个地方。赖子在花甲之年离开了千叶私塾,吾郎也有好一阵子没见过她了。
赖子内脏里长了恶性肿瘤,下个月就要做手术了。从她本人那里得知这件事之后,千明和蕗子并没有告诉其他家人,而是作为两个人的秘密一直藏在心里。
考上了东京名牌私立中学的兰和打算上本地中学的菜菜美,虽说是亲姐妹,但完全是两种类型的女生。听着她俩的日常斗嘴,吾郎一边答应六点半回去,一边走出了家门。
“小蕗,是你说的吧,要瞒着我。”
“你自己也是私塾家的女儿。”
“爸爸,您听我说,不是您想的那样。”
“哇噻,兰姐姐好帅啊,加油!”
“在外婆那么艰难的时候,我却只顾着工作,简直就是忘恩负义,连生日宴都没参加……”
“这就是身为私塾家女儿的宿命,决不能把年级第一的位置让出去。”
“这不能怪您。拜托听我说两句,爸爸!”
“嘿,又来了,冷血动物。”
见吾郎快要崩溃的样子,蕗子赶忙放下膝盖上叠好的衣服跑了过去,将手搭在他背后。
“我不去。下周就要期中考试了,我想学习,八千代台我也不想去。”
“真的不是因为您靠不住。爸爸本来心就重,只是不想再给您增加负担了。就是这么想的。”
“没问题吧?兰姐姐今天也一定去哦,别去上那个私塾的体验课啦!”
“负担?”
大约两年前,大岛家搬到了津田沼的新居。而赖子因为不想离开熟悉的地方,一个人留在了八千代台的家里。多愁善感的菜菜美到现在还是舍不得和外婆分开。
“爸爸现在也很不容易。做着自己并不适应的工作,不管是电视、广播还是演讲,都不是自己喜欢的,但您还是努力坚持着对吧?您一定是想把苏霍姆林斯基的思想传播出去,帮助更多的人。”
菜菜美从早起来就一直在说“一定,一定”,因为晚上要在八千代台的家里给外婆开生日会。
“小蕗……”
“一定记得今天六点半。一定哦!这之前所有人一定要回来!”
“我希望您能加油。虽然有些勉为其难,但我不想看到爸爸认输。因为您的书也帮助了我。”
这天原本应该是个好日子。
虽然没有血缘关系,但女儿手掌的热度已慢慢沁入了吾郎的心里。
只不过这次吾郎逆着风。多年后回首当初,这也许就是将他带入不幸的开端吧。
也许是察觉到他们夫妻间微妙的气氛,大岛家形成了一种默契,谁也不去谈那本评传。从蕗子口中听到苏霍姆林斯基这个名字也是第一次。
那年秋天,新吹来一阵风,院子里种的桔梗开满了淡紫色的小花。
“我之前真的很后悔做了老师,虽然从没在家里提过。总觉得现在的孩子变得不太对劲,和我们小时候完全不同。他们动不动就使用暴力,还会欺负比自己弱的小孩。其实也不是什么大不了的事,就是对人特别冷漠。不知道这些孩子脑子里想的是什么,批评得太狠又怕他们自杀,我成天都提心吊胆地和他们相处,估计和我有同样烦恼的老师一定不少。”
那风是什么时候停的呢?转折点在哪儿?又或许只是自己身上的担子太过沉重了吗——
不知道是太阳落山了,还是被云层遮住了,延伸在榻榻米上的茜红色日影不知不觉中消失了。吾郎将身体从柱子上移开,回头看着蕗子。这个从来不把工作带回家的女儿,第一次作为一名教师出现在他眼前。
人啊,随着年龄增长,要承受的东西也越来越多。年轻时无事一身轻,就算是一动不动,大风卷起海浪也能将自己带入未来的潮流之中。一路上是命运在指引着自己,吾郎真真切切地感受到了这点。
“就在那段时间里,是爸爸写的评传救了我。真的!书里有很多大学课程学不到的东西,特别是《表面上的漠不关心》那个章节,讲述了孩子的内心世界,深深地打动了我。啊,原来是这么回事,我感觉自己的视野一下子被打开了。我也想成为苏霍姆林斯基那样的老师,于是就尝试着用心去接近孩子们,果真看到了他们一点点在改变,渐渐向我敞开了心扉,彼此间的距离拉近了。我感觉自己终于有勇气站在教师之路的起跑线上了。”
最近不知道在想什么的蕗子,和从来都不知道她在想什么的兰。
苏霍姆林斯基重燃了蕗子的信心,她希望吾郎能将这一理念传播下去,帮助更多和自己一样苦恼的教师。也希望他能全身心投入工作,不要因为外婆的事情承受过多的心理压力。
如履薄冰的夫妻关系。
面对蕗子由衷的告白,吾郎一时语塞。
令人身心疲惫的媒体曝光。
这位给予自己深刻影响的教育家的理论同样打动了女儿,自己的书帮助了蕗子,吾郎感觉一切付出都是值得的。同时,他也对写作时一直支持着自己的一枝产生了某种歉疚之感。
想做的事和该做的事不可兼得。
动荡、摇摆、举棋不定——就在几小时前,吾郎才刚刚下决心要和千明分开。连母亲生病都不能一起承担的丈夫还有什么存在的价值呢?不管是为了夫妻俩自己还是为了孩子们,都不应该再继续这种关系了。然而此刻,这个决心又开始动摇了。
四十岁了。虽然自己不是胜见,但作为私塾教师,确实已经是老兵了。没有了年轻人取之不尽的体力,也没有了洪亮的嗓音。周围的人都一直委婉地劝他离开讲台专心管理工作,可吾郎到现在都不舍得放手每周两次的授课。
难道要撇下与千明脾气不和的蕗子自己离开家吗?还是在岳母患重病期间?兰和菜菜美怎么办?如果自己说要带走三个女儿,千明会怎么样?夫妻俩分开后千叶私塾又该怎么办?
然而社会的关注、私塾的火爆,这些和日常生活的满足感并没有必然联系。就算在演讲中获得再多的掌声,就算来私塾报名的学生资料越堆越高,吾郎都无法体会到那种和孩子们面对面上完课之后畅快淋漓又回味无穷的感觉了。
越想越让人头疼,而疼痛让吾郎变得冷静。
其实最棘手的还是千明对这本苏霍姆林斯基评传反常的态度。关于吾郎在媒体露面这件事,她说不上支持,但也绝不反对,这等于是在给千叶私塾免费打广告,理由估计也只有这个了。而为人宽厚还有些木讷的吾郎很有观众缘,自从他出名之后,每次来参加私塾说明会的家长都会绕着租赁大楼排上好几圈。
“小蕗,谢谢你。那本书能对你有帮助,让我再开心不过了。不过,今后不管你遇到什么不开心的事,都一定要告诉我,外婆的事也不要再瞒着我了。你挚爱的外婆,也是我挚爱的母亲。就像你……”
吾郎确实很忙。从几年前开始他就减少了课时,将主要精力从教学转向了教师培养。书出版之后,连年轻教师的进修这块也越来越多地交给下属去做了。
就像你是我挚爱的女儿。
吾郎心中的疑惑始终没有解开。他差点儿就去问千明知不知道原因了,但一想到要聊工作以外的事情又让他感觉发怵。而且,蕗子也不可能把自己的烦恼告诉妈妈的,这一向不都是自己的职责吗?吾郎在这点上倒是颇为自信。只是每天被各种事务搞得焦头烂额,他根本没时间,也找不到合适的机会走进蕗子的内心,只能任凭危险的黑暗在餐桌下孕育蔓延。
话刚要出口,就听到“啪嗒啪嗒”一阵响亮的脚步声,四周的阴郁被驱散了。
蕗子日渐消瘦,脸色很差,眼里的阴郁也一日重过一日。
是在二楼玩的菜菜美和她的朋友从楼梯上跑了下来。
“真是一场入学体验风暴啊。”
“哇——是大岛吾郎!”
全家人都呆呆地望着她轻快离去的背影,“嗯——”上田双臂交叉代表所有人说了一句:
“大岛吾郎真的在吗?”
“我要趁还没忘赶紧记录下来。晚饭过会儿再吃。”
“是真人啊,太棒了!请和我握个手吧。”
兰一脸得意地做了个胜利的手势,随即转身往自己房间去了。
“请给我签个名吧。”
“那个自编教材就是垃圾,老师基本都是勤工俭学的学生。他们还以为留成堆的作业就是对学生最好的照顾呢。而且学校位置也特别糟糕,连个放自行车的地方都没有,和附近居民的纠纷少不了。我敢打包票,两年之内肯定倒闭,绝不是千叶私塾的对手。”
“听说您也喜欢一个人傻笑,请笑一个吧。”
“那么,实际上呢?”
“停!我爸比可没有三头六臂。你们过来排好队,一个一个来。”
“稻毛的青叶学校。他们把自编教材和对学生的照顾作为宣传点。”
吾郎被这群吵闹的孩子吓了一跳,瞬间将自己切换至“大岛吾郎”模式。是校长,是父亲,是丈夫,是一个男人,他思忖着自己错综复杂的人生角色。
“今天去哪儿了?”
令吾郎不可思议的是,就在他和千明的分手越来越成为现实问题时,一直以来他并不在意的所谓血缘,却不可回避地搅扰着他的思绪。
千明最先和她搭话。
不管是不是亲生的,蕗子都是自己的女儿,和兰,还有菜菜美一样。吾郎一直都是这么想的。血缘有什么了不起呢!就算兰的饮食偏好和自己惊人地相似,就算菜菜美最近也开始莫名其妙地一个人傻笑,在某些奇奇怪怪的地方所显露出来的所谓遗传因子也未必能代表父母和孩子之间惺惺相惜吧。自己和父亲的关系已经证明了血缘这东西根本靠不住。可是忽然间,这些吾郎始终坚持的主张里出现了一些像气泡一样的空隙。
“回来了,怎么晚了?”
就算和妻子分开,孩子还是孩子,亲子间的纽带是无法剪断的。对于兰和菜菜美,吾郎可以毫不犹豫地说出这些话。可是蕗子呢?分开生活之后,蕗子还愿意做自己的女儿吗?还会一直把自己当作父亲去挂念吗?
吾郎本来想问,兰怎么还没回来?结果话没说完就听见客厅的门“哐当”一声开了,兰穿着宽大的运动衫配短裤出现在门口。
吾郎了解的蕗子应该不会马上改变态度吧。可随着时间的流逝,两个人难免渐行渐远,这样下去,一旦关系疏远了,和亲生孩子之间很容易弥合的那段距离,对于自己和蕗子来说可能就永远无法弥合了——
“我说,兰怎么……”
吾郎越想越觉得未来变得黯淡无光。
菜菜美把地板跺得吧嗒吧嗒直响,今年都十岁了还是跟小时候一个样,也多亏了她这份天真无邪,吾郎感觉放松了不少。不知道是因为做三女儿没压力,还是因为从小就不认生,喜欢坐在人家腿上玩,菜菜美长成了一个活泼开朗又爱与人亲近的少女。虽说有时候也觉得这丫头疯疯癫癫的,但和二女儿兰比起来,缺点也变得可爱了。
自己究竟为什么如此在意蕗子呢?也许,正是源于一个继父心中潜藏的恐惧和不安。
“讨厌!你们谁来管管上田哥哥啊!”
吾郎反复纠结在这个没有答案的自问当中,而对于越发叛逆的兰,反倒多了几分从容。正因为是亲生孩子,才会如此放任和疏忽吧。
“那不错,菜菜也试试呗。从明天开始就用发蜡梳个光溜溜的大背头去上学怎么样?”
虽说如此,但叫她去看医生却坚决不答应的那份固执,还是让人大伤脑筋。
“没有啦,他喊了三遍‘发蜡,发蜡,发蜡’,那女人就吓跑了。”
“兰,拜托你就去看一下专科医生吧。”
“那个朋友被吃了吗?”
“我才不去,多麻烦。这点儿伤,无所谓的,您就别啰唆了。”
“既然被问了,就算是客套话也只能回答漂亮。可那女人听后突然摘下了口罩,张开一直裂到耳朵的大嘴巴问‘这样也漂亮吗?’”
“你自己不在意,要是今后你喜欢的男人他在意怎么办?”
最近一段时间,蕗子和千明在餐桌上都很少说话,今天晚上连吾郎都不开口了,就听菜菜美和上田两个人聊得起劲。
“那种男人我才不稀罕呢,直接淘汰!”
“所以,不是啦!”
总感觉兰把握人生的精准度就像一个职业拳手,在这点上真是越来越像她母亲了。那眉目,那语调,还有一旦决定就不会放弃的刚烈性格。
“戴着口罩怎么知道呀?”
这让吾郎隐约感到一些不安,只是没想到最能理解他想法的竟然是岳母赖子。
“不是啦!那个戴口罩的女人还问他‘我漂亮吗?’”
自从知道赖子生病后,吾郎减少了晚间的工作安排,每周都有一天下班顺路回八千代台的旧居看看。从津田沼校区开车十分钟左右的路程也不算辛苦,相比回家面对沉默的妻子,来这里倒是轻松多了。
“是感冒了吧。”
“吾郎啊,不用总来看我了。你那么忙,要是真累垮了可怎么办啊!”
“真——的出来了。小秋的朋友的朋友在公园的饮水处喝水时,忽然有个人在后面‘咚咚’地敲他后背,回头一看是个戴口罩的女人……”
自我感觉症状并不明显的赖子还在为吾郎操心。不过随着手术日期越来越近,她言语中也开始流露出些许的伤感。
蕗子嫁人,离开大岛家。只是想象一下这是不久后将要面对的日子,吾郎就觉得自己像游荡在没有太阳、没有月亮,也没有星星的宇宙里,胸口塞满了寂寞。
“说实话,我到现在还觉得像是在做一个奇怪的梦。我常去的那家医院的院长也是和我一起摆弄园艺的同伴。那天去取定期体检的结果,就觉得他样子怪怪的。我当时嘴上说让他不要撒谎,必须对我说实情,其实心里还是半开玩笑的。可没想到会是这样,这种事,真的落在了自己头上。”
当然,她这个年纪的女孩有一两个意中人也不奇怪,倒不如说没有才奇怪呢。尽管这么说服自己,但吾郎心里还是不踏实。
就在要入院做手术的前一晚,赖子和吾郎说出了自己的担忧。
难道是——恋爱问题?
“妈妈,您要说什么?”
这样说来,蕗子还有什么可烦恼的呢?
“我自己的人生已经没有什么遗憾喽。特别是中年之后,托你们的福过得很充实。看着一开始只有吾郎和千明两个人支撑的私塾不断壮大,我的人生也跟着圆满了。只是一想到这几个外孙女……”
蕗子如愿当上了学校老师,在习志野市内的一所小学已经工作三年了。前不久还说终于适应了这份工作,她当班主任的三年级二班好像也没有那种问题儿童。有段时间,因为母亲千明反对她进学校,两人针锋相对,火药味十足,激辩持续了数日后转向了冰冷的沉默,如今战后的焦野上就剩下些能飘起黑烟的残渣了。“你是要去给文部省当走狗吗?”“可我觉得应该有办法去保护那些只能接受公共教育的孩子。”面对怒不可遏的母亲,意志顽强、坚持正论的蕗子和支持她的家人终于在这场持久战中取得了胜利,看得出来,如今连固执的千明也终于想开了。
“外孙女?”
到底是什么在困扰着蕗子呢?吾郎百思不得其解。
“蕗子是不用担心的。那孩子很宽容,一定会幸福的。菜菜美也没问题,说她豁达也好迟钝也罢,反正那孩子从不对人评头论足。只是兰……”
二十四岁,正值盛放的美丽花朵突然把香气隐藏了起来。蕗子那总能照亮全家的灿烂笑容不见了,还不止一两次看到她红肿着眼睛。吾郎问她缘由,她也只是强颜欢笑地说“没事”,并不愿意敞开心扉。
“没想到您也……”
蕗子突然变得不爱说话,大约是从今年初春的樱花季开始的。
“那孩子喜欢对人评头论足,又不够宽容。不知道能不能幸福啊。”
晚餐时,没什么胃口的吾郎坐在餐桌旁开始依次打量起同席的四个人。千明、蕗子、菜菜美,还有从两年前开始借宿在家里的上田。只有在私塾放假的周日,家人才能像这样聚在一起,不过今天兰不在家。吾郎不仅注意到了那个空着的座位,还特别留意着坐在他对面的蕗子。
对人评头论足,不宽容,果真是一针见血。吾郎压低了声音说:
说到担心——
“妈妈,您觉得作为父亲,我应该怎么做呢?”
被婚礼搞得疲惫不堪的吾郎晚上全然没了食欲。倒也不单单是因为那些吃不惯的西餐还积在胃里没消化,与胜见分手后回家的路上,千明始终板着脸一言不发,这让他颇为担心。
“不管面对什么样的孩子,父母要做的只有一件事——用自己的人生告诉他们,人要活得有价值。”
不过,作品意外成为畅销书对于吾郎本人来说就未必是种安慰了。一跃成名让各种采访和讲演的邀请纷至沓来,连续数日紧锣密鼓的行程安排让他的身体叫苦不迭。然而最最失算的还是,这本书的出版竟让吾郎和妻子千明之间的关系出现了裂痕。
赖子说完就露出了笑容,尽管老了、生病了,但她始终都那么优雅。
就这样,吾郎的处女作作为一本教育类书籍创下了前所未有的销售纪录。升学大战、拒绝上学[3]、自杀——这些围绕孩子的触目惊心的新闻已经让日本人感到厌烦了,也许是他们在外国人描绘的田园牧歌式的教育风景中寻求到了安慰吧。
“吾郎,这么多年你已经做得很好了。不管是为了私塾,还是为了家庭。也是时候该考虑一下属于你自己的人生了吧。过上自己真正想要的生活,让孩子们看到你活得精彩,就是对他们最大的帮助了。”
积极主张快乐教育的苏霍姆林斯基的评传,幸运地和这个“宽松教育”在同一时期被推向了日本社会。
赖子望着女婿,那双平静如水的眼睛仿佛能看透他的心思。吾郎明明已经心跳加速,却故意装出一副不解其意的样子。
此书的问世恰逢其时,正赶上同年日本政府在中小学范围内第四次修订《学习指导要领》。教育问题引发了社会的关注,调查表明,低龄学生有将近半数都跟不上课堂教学。面对这一现状,二十年来一直用填鸭式教育摧残孩子的文部省也不得不转变方向了。为推进“宽松教育”,他们对外公布要将学习内容减少一成。
“等妈妈病好了,咱们全家一起去谷津游乐园吧。不,温泉应该更好。听说伊香保那边有不错的温泉旅馆呢,我去查一查。”
一枝的鼓动终于让吾郎下决心动笔了,那大约是在六年前。高中辍学的文学青年吾郎生来就热爱写作,他在担任校长的工作之余抽空写书,断断续续用了三年时间。还好脱稿之后有一枝给他引荐的编辑大力相助,一切进行得相当顺利,书在两年前就正式出版了。
吾郎尽力表现得很随意,“我再去给您倒杯茶吧。”就在起身的瞬间,他不顾赖子的劝告,在心里做了一个决定。
“这太有意义了,吾郎先生。您一定要把苏霍姆林斯基的思想传达给那些蜷缩在学历社会的日本人。把您自身的经历与他的生平交织起来,必定会是一部出色的评传。”
假使赖子手术成功了,他就和一枝分手。虽然和千明修复关系并不容易,但为了家人他也要比过去更努力。假使赖子的身体真的撑不下去了,他还是要和一枝分手,为守护伤心的家人拼尽全力。
吾郎在苏霍姆林斯基的著作中读到很多令他想要写上黑板的精彩格言,渐渐地,他萌发了要让更多人了解这些的想法。尽管苏霍姆林斯基在教育界无人不知,但普通民众还是知之甚少。也许是因为他精神根基的共产主义思想很难被日本人接受吧。于是,吾郎思考用一种类似在伏特加里兑苏打水的方法,尝试能否在苏霍姆林斯基的教育理念中加入一些亲和力。
吾郎心意已决,不管怎样,这就是他该走的路。
“若你能在学生心中种下不可撼动的良知和做事不屈不挠的精神,那你的学生或许能成为你的战友和朋友,甚至是你的老师。勇敢地前进吧!”
赖子的手术十分钟就结束了,因为发现有转移,医生已经无能为力了。
“很多事实证明,宽容引起的道德震动比惩罚更强烈。”
好比熟透的柿子离开枝头归于泥土,后来的经过显得有些平淡。赖子能感觉到症状后,病魔迅速侵蚀了她的全身,凶险到没人能够阻挡。住院期间所有的治疗措施都只是为了减少她的疼痛感。之后还是按照她本人的意愿,在八千代台的家里走完了人生最后的日子。
“我深信,只有能够激发学生去进行自我教育的教育,才是真正的教育。”
享年六十四岁。昭和五十五年(1980年),初夏。
“孩子们天生就是求知欲旺盛的探险家,是这世界的发现者。”
不幸中的万幸是,赖子临终前,所有的家人都守护在她身边。终于从和病魔的恶斗中解脱出来,她脸上露出了安详的神情。“真是位美丽的施主啊。”寺院住持这话刚一出口,吾郎就拼命用拳头擦拭着两眼喷薄而出的泪水。尽情流泪是只属于女人的权利。
貌似连一枝都没料到吾郎会如此痴迷,于是又给他找来了著作的英译本。从那之后,吾郎便开始如饥似渴地寻找苏霍姆林斯基的各种著作认真研读。
吾郎拼尽全力想要撑起这个家,他觉得此刻正是考验自己作为一家之主的关键时刻。向来性格坚强的千明和兰还好说,最让人担心的是蕗子和菜菜美。菜菜美是赖子一手带大的,要她如何面对外婆的离世呢?还是根本无法面对,乃至情绪失控?她时而泪流不止,时而怒火中烧,就像变了个人似的。守灵夜里,她看到兰在香火袅袅的灵前看参考书,竟然愤怒地将供果扔了过去。
从读第一本书开始,吾郎就彻底被苏霍姆林斯基征服了。对孩子的宽容和信任,对教学的热情,作为一名教育工作者牢不可破的信念,吾郎从书中看到自己理想中的教育得到了实践。说得夸张一些,他仿佛有生以来初次遇到了人生导师一般,感受到了灵魂深处的震颤。
而蕗子在外婆居家养病期间始终悉心照料,葬礼一结束她就累倒了,憔悴得让人看了心疼。以往就算感冒发烧都要戴着两层口罩去上班的她也向学校请了三天假。
瓦西里·亚历山德罗维奇·苏霍姆林斯基是出生于乌克兰的教育家,在苏联从事教育工作三十五年,拥有一系列独到的教育理念,并留给世人大量著作。翻译成日语的作品当中,有一本是金轮书房的一枝女士特别推荐给吾郎的,他初次与这本书邂逅是八年前的昭和四十六年(1971年)的夏天,至今难忘。
毫无疑问,赖子的去世对大岛家来说是一个巨大的考验。吾郎关注着女儿们日常的一举一动。因为菜菜美说想养宠物,他特意从朋友家里要来了一只小奶猫。如同那天他对自己发誓时所说,要全力以赴地守护家人。
胜见的这句话没有恶意,却一针见血。
一枝那边早就断了。就在吾郎告诉她赖子生病的时候,一枝会意地主动提出了分手。“我们以后都不要再联系了。”这份从容倒让吾郎变得有些六神无主。
“千明还是老样子,只是显老了。”
说没有一点留恋是假话。那些失去的人填满了吾郎的内心,而他空虚的灵魂依旧无处安放。
随即离开了圆桌,吾郎只得闷闷不乐地看着她离去的背影。
——是时候该考虑一下属于你自己的人生了吧。
“我去一下洗手间。”
赖子留下的这句话时常在他耳边响起,但吾郎却假装听不见。
一番狂轰滥炸搞得吾郎的手帕又被汗水浸湿了。旁边的千明拉开椅子小声说:
“校长,我有事想要和您商量。”
“我要是能遇到像苏霍姆林斯基和大岛先生这样的老师该多好啊。请和我握个手吧!”
千明正式找吾郎谈话是在赖子七七过后的第二天傍晚。
“听说今天大岛先生也要来,我们都读了您的苏霍姆林斯基那本书。”
正在津田沼校区的办公室里翻看夏季讲习汇报的吾郎被千明叫去了会议室,刚一推开门,他就诧异地感到屋里弥漫着一股火药味。
“您是写苏霍姆林斯基的大岛先生吧。”
不知道为什么,财务主管石桥也坐在会议桌靠里面的位子上。三十五岁的石桥长了一张娃娃脸,可大家都爱管他叫“铁男”,此刻他面前摆着成堆的文件。吾郎刚要在他旁边落座,就看见千明把会议室的门锁上了。
吾郎顺着声音回头一看,原来是三个穿着和服忸怩作态的姑娘。
到底要谈什么?这两个人都怪怪的,吾郎和他们相对而坐。千明刚说出谈话目的时,他一时间都没反应过来是什么意思。
“抱歉。”
“我们计划在津田沼建一座自己的大楼。”
这时,又有不速之客悄悄靠近了稍显不自在的吾郎身边。
千明语气生硬地向吾郎通报,并将一份文件推到他面前。
“啊?你怎么可能用红白波点的领带?”
那是一张土地登记簿的副本。
“没什么,觉得这花纹不错,我也想来一条。”
“地已经有了。刚把办公室迁到津田沼校区那会儿,有同行建议我买下土地,同时还可以减免税费,于是我和石桥商议后就着手推进了。今天再看看津田沼一带的发展,真感觉那时候买地是个正确的选择。”
“就在津田沼百货店,怎么了?”
千明显得颇为得意,而吾郎此时除了不知所措,没有任何感觉。
“胜见老师,你的领带在哪儿买的?”
“可是,这件事……我一无所知。”
吾郎突然感觉胃里发紧,随即放下了刀叉。
“校长不是一直都说,如何应对税费交给我全权处理吗?”
“我对苏霍姆林斯基也只是略知一二,没想竟能得到大众如此的认可,不愧是大岛吾郎啊!”
的确,自从私塾成立以来,吾郎一向对经营不闻不问,钱的事全都交给千明了。但这样就可以一声不吭地买下巨额土地,过后连个招呼都不打吗?
苏霍姆林斯基,这名字让吾郎一惊,下意识地侧目看了看身旁的千明。她握着勺子正往嘴里送法式浓汤的手突然停住了。
吓到失语的吾郎已经没力气发怒了。原来就是为了这个……最近千明几乎天天加班,深夜回家已经成了一种常态。赖子去世后,吾郎总是尽可能地多陪在家人身边,而妻子千明却越来越少待在家里了。吾郎猜想她可能是在用拼命工作来填补失去母亲的孤独感,也可能是不想和他这个老公一起待在家里。不管出于什么原因,他已经无所谓了,可万万没想到是因为这个——
“我可是拜读了的,《追随苏霍姆林斯基》。说实话,你这本评传对当今这个时代来说真是正中下怀。佩服,佩服啊!”
“你就那么想要自己的大楼吗?”
“啊?”
吾郎有气无力地小声嘟囔着,那疲惫的声音连自己听起来都觉得像个老人。
“可不是吗?现在对整个教育体制的批判愈演愈烈,拿学校和私塾比较不过是五十步笑百步罢了,要不吾郎的书怎么会那么畅销呢?”
“是有必要。今后没有自己的大楼就不可能加入大私塾的行列。本来现在这个地方也不理想,租金高,离车站又远。这次咱们计划建设大楼的地方,距离国铁车站的南出入口步行只要四分钟。那种地段一百五十坪[6]的土地,放在现在是绝对不可能弄到手的。”
“我想学校也有学校的难处啊!现在不单要‘教书’,还被强加了‘育人’的义务。一旦出现了什么问题,就会怪在各种考试和应试教育头上,被媒体当成替罪羊。”
“一百五十坪……”
胜见略显稀疏的头发用发蜡定了型,领子上打着原来没用过的花哨领带。不管造型怎么变,他直率的说话方式还是一如既往。
“建一座四五层的教学楼足够了不是吗?教室的数量增加之后,我们就可以开设针对小升初考试的课程了。”
“这要放到过去,我俩听了还不口吐白沫?你说真的是私塾的地位上升了,还是学校的地位下滑了呢?”
“小升初考试?你还在提这个。”
“不管怎么说,现在有20%的在校生都选择了私塾。”
“是的,我会一直说下去,直到让你理解为止。”
至少从表面上看,胜见总是一副若无其事的样子,好像什么都没发生过似的,这也让人松了口气。
为什么这人就是不明白呢?吾郎对面的两个人相互对视了一下,眼睛里带着同样的疲倦与焦躁。
“真的是今非昔比,现在学生们也不一样了,个个都是光明正大地来上私塾。四谷大塚[2]的同行都有点儿得意忘形了!”
“校长,请您面对现实吧。不管是津田沼还是船桥,虽然地处千叶,但早已不属于千叶了。住在这里的那些野心勃勃的父母早就看不上县内的公立中学了,东京都那些知名的私立学校才是他们的目标。尤其是那些团块世代[7],特别关注教育。很明显,这些人急于将自己快到入学年龄的孩子送入名校。如此说来,私塾界的同行间必将掀起一场争夺小团块的混战。可最终能存活下来的不会是补习私塾,而是擅长教授小升初应试技巧的升学类私塾。”
吾郎尊重他的选择,可千明却愤愤不平,“这种人竟然把自己卖身给竞争对手的大公司!”因为不能容忍胜见的背叛,所以在出资金额的清算上也是分毫不让,僵持了很久。而这股怨气似乎也一直压在千明心中难以退去。
之前将船桥校区作为试点也是出于这个目的,千明慷慨陈词。
搭档的离去就像失去了身体的一部分,尽管受到了沉重的打击,吾郎却无法责怪胜见,因为他临走前说的那句话确实不假。当年他俩在一栋老房子里起家办学,发展到今天已远远超出了一般私人私塾的规模。随之而来的一山二虎的经营模式也开始暴露出各种问题。两人在教育观念上的分歧和经营理念上的差异将越发难以回避,今后还有可能出现经济方面的纠纷。胜见一定是料想到了这些,才毅然决然地选择在新天地里重新开始。
“结果校长您也看到了。根据问卷调查,有八成以上的家长和孩子都对升学私塾路线的课程表示满意。校长对此作何感想?”
“吾郎,一所私塾不需要两个校长。千叶私塾是由整个大岛家支撑的,今后也一直这样就好。”
“我应该考虑的是那两成不满意的理由。本来只有一年也是看不出授课结果的。”
作为经营合伙人的胜见离开原名八千代后改名为千叶的私塾是在四年前的昭和五十年(1975年)。那一时期“私塾热”达到了顶点,甚至还出现了像“乱塾[1]时代”这样的流行语。尽管学生中呼声强烈,希望他不要辞职,但胜见坚持认为“年过四十的教师是该退役的老兵了”,就这样告别了讲坛。与此同时,他把已经拓展到四个校区的经营权全部转交给了吾郎,自己去了近年来新兴的连锁私塾“JCS学园”,担任营业负责人。
“我们的职责就是要在一年内出结果。每年的评价和考试合格率都对报名人数有着决定性的影响。所以说一年定胜负,想要持续立于不败之地,有时候必须下决心赌上一把。”
坐在同一张圆桌上的千明一边听他俩聊天一边闷头吃饭。虽说是久别重逢,但从她的眼睛里仍能明显地读出对胜见强烈的排斥。
千明像是在显示自己的手腕,她的结论不容置疑。
“哪里,是大岛吾郎个人得到了认可。”
“建成自己的大楼不正是将千叶私塾改为升学类私塾的绝佳机会吗?目前除了上田老师之外,其他的校区主管都对此表示赞同。年轻员工们也都跃跃欲试,还希望能乘胜追击打入东京市场呢。你还不明白吗?现在无论是父母、孩子还是我们自己的老师,所有人都盼着向升学类私塾转型呢!”
“是时代变了吧。”
不给吾郎以喘息的机会,千明紧接着用逼迫的口吻说:
“每次有年轻老师结婚,他的亲人都会哭着央求我们,说什么在私塾工作很不体面,希望能帮着保密。真让人心寒啊!”
“校长,请您批准大楼建设和教学路线转型。”
“以前在婚礼上,我们的职业都被当成禁用词。”
“一旦决定要做什么事情,你总是全力挥舞着大旗。然而旗子越大越容易产生死角。请给我时间好好考虑一下。”
的确,吾郎点了点头。
吾郎的表情刚恢复平静,在下一个瞬间又再次崩塌了。
“好了,先不说这个。看到你在这么正式的宴席上作为私塾的校长被隆重地介绍给大家,我真是百感交集啊,没想到能走到今天。”
“不,我们已经等得太久了,如果今天得不到您的同意,那非常遗憾,只能请您让出校长的位置了。”
胜见一边苦笑着说,一边往吾郎的杯子里倒酒。
请您让位。这句话竟然如此轻易地被说了出来。就在它到达大脑的瞬间,吾郎眼前出现的既不是一片空白,也不是一片漆黑,而是血淋淋的鲜红色。意识逐渐消失,他正在一点点失去自我。就这样被一把发光的利刃刺中了,可为什么自己一点都不惊讶呢?也没有感觉疼痛,这个瞬间好像早在预料之中了。
“什么呀,只是在做一些初期的准备工作。通过家访和发宣传单来招募学生,再挨家挨户地去拜访周围的邻居,根据反馈效果计算要在当地的宣传活动上挂几盏灯笼。”
“让我来解释一下吧。”
“要去大阪吗?”
接着千明的话,石桥开始阐述解除校长职务的法律依据,吾郎只觉得那声音听起来很遥远。六年前,千叶私塾推行法人化时,对股份进行了分配。胜见辞职之后,他的股份交到了谁的手里,私塾成立时的资金提供者赖子死后,她所持有的股份又是怎么处理的,按照如今的股份持有比例,如此经过一系列程序正当地解除吾郎的董事长职务……
“哈哈,你消息够灵通的。”
石桥滔滔不绝地做出各种解释,然而吾郎并没有在听。他呆呆地望着窗外,只是不想去看石桥身边安如磐石的妻子。千明此刻是什么表情?不用看也能猜到。那纹丝不乱的眼神,那牢不可破的信念,她所追求的东西都要得到,如今仍在不懈地追求。
“是胜见老师要疏远我了吧。听说JCS终于要进军关西了?”
八月的天空被染成了夕阳的色彩,一股娇艳欲滴的红色从头顶飘洒下来,门前的路上,人来人往川流不息。有个挎着书包的男生从车站那边走过来,是我们私塾的学生吧,就快要到中学班上课的时间了。拐角又走来一个人,那边也是。吾郎的眼睛执着地追逐着那些像是私塾学生的孩子。会有人把头抬起来吗?就算只有一个也好啊。空虚的内心默默期盼着。他想看看孩子们的表情。私塾如今已不再是什么特殊的地方了,没有孩子会弓着背怕被人发现自己上私塾,也没有坏小子会把菜菜美叫成“塾美”了。尽管批评的声音从未停止过,但私塾已经作为一种教育机构获得了社会的承认。只是这样真的好吗?私塾变大了,自己就真的能帮到更多的孩子吗?挥动的旗子越大——刚刚用来告诫千明的话又回到了自己身上。向更多孩子挥洒月光的同时,不会在那些因为某些原因而无法上私塾的孩子们身上投下更重的阴影吗——
胜见还是那么风趣,说话就喜欢夸张。
这不是此刻才出现的疑问,只是过去从来没有如此正视过这个问题,也可能是无法正视。巨大的矛盾。深不可测的黑暗。桌上吾郎十指交叉的双手显得有些苍白,指关节发出了咔咔的声响。
“忍半天了吧,当名人也不容易呀!吾郎你可是越来越疏远我了,哎哟哟,真是好失落啊!”
就在这时,终于有个私塾学生把头抬了起来。
一帮人终于走开了,吾郎刚用啤酒润了润嗓子,就听见“哼哼”的鼻息声,声音不是千明那边传来的,原来是胜见从另一个方向走了过来。
吾郎以为他看到自己了,但那只不过是错觉。他什么都没看,表情空洞,就像是随着拥挤的电车来回摇摆的上班族,无精打采地抬头望了一眼待会儿要连着上两堂课的大楼。
被千明在耳边教育了一番,吾郎只得摆出了僵硬的笑容。
不知不觉中,吾郎的指尖都掐进肉里去了,他松开手说了一句:
“保持微笑,就当回馈粉丝嘛。校长可是千叶私塾的招牌啊!”
“明白了。”
不管如何修炼,吾郎在私塾以外听到有人称呼自己“老师”,还是觉得很刺耳。他如坐针毡,仿佛有许多小虫在身上乱爬,想挠也挠不到。吾郎求助般地朝坐在旁边的千明看过去,却被她瞪了一眼,像是在说:“给我好好的!”
不是对千明也不是对石桥,而是对着空中喃喃自语。
“我母亲是您的超级粉丝,您能给我签个名吗?”
“我辞去校长的职务。”
“对了对了,您上周那个广播节目真不错。日本教育到底前途会如何?大岛先生,您可一定要想想办法啊!”
阴霾的天空中,看不到月亮的影子。
“大岛老师,我去聆听了您在横滨的演讲,真是太精彩了!没想到私塾里还有您这样的人才。”
[1]乱塾一词指私塾鼎盛。1966年私塾开始在日本盛行,经历了1973年的石油危机,父母们越发担忧孩子的未来,私塾也迎来了前所未有的火爆。乱塾一词在1975年首次出现于《每日新闻》的一篇关于子女教育的报道中。
当然不可能那么轻松了事,干杯之后就进入了畅谈时间,吾郎也立刻被大家抓住不放。
[2]四谷大塚是日本知名的私塾,创立于1954年,主要以小学生为对象,致力于小升初的学习指导。
对于吾郎来说,私塾学生的目光和世人一般的目光乍看相似,却截然不同。孩子们渴求知识的眼睛能让他精神抖擞,相反成年人猎奇的眼光只会让他萎靡不振。终于被叫上台站在麦克风前面,吾郎和在课堂上判若两人,他笨嘴拙舌地把新郎吹捧了一番,就恨不得马上逃离眼前的一切。
[3]拒绝上学在日语中写成“登校拒否”,主要是指日本中小学生因为讨厌学校或对学校产生恐惧而拒绝上学的现象。自开始调查统计以来,呈逐年上升态势。
介绍没完没了,搞得吾郎的手帕都快湿透了。
[4]立食店是不提供座位的餐饮店,顾客快速用餐。价格一般低于有座位的餐厅。
“众所周知,大岛先生目前经营的私塾在千叶县内拥有四个校区。此外,近年来他还致力于出版著作和各种演讲活动,我们时常能在电视、杂志上看到大岛先生的身影……”
[5]闲古鸟,杜鹃的别称。说闲古鸟鸣叫是一种比喻,指客人少,买卖不景气。
主持人刚说出这个名字,众人聚焦在舞台上的目光全都开始四下打量起来。仿佛感到圆桌各处有狂风袭来,吾郎忍不住用胸袋里的手帕擦了擦鬓角的汗。
[6]坪是日本传统计量单位。1坪约合3.3平方米。
“接下来,有请新郎就职的千叶私塾的校长大岛吾郎先生为我们致辞。”
[7]团块世代专指日本在1947年到1949年之间出生的一代人,是日本二战后出现的第一次婴儿潮人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