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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三章 蓝色风暴

“哇,真是个好爸爸啊!”

“嗯,为女儿的事去了趟学校。”

“哪有,作为一个父亲我今天可是连遭打击。”

“今天怎么这个时间来了,少有啊!”

“哎呀,还有这事啊。”

好不容易打开了发涩的推拉门,刚一进店,一枝就像往常一样笑容可掬地迎了上来。

可能因为总是身着和服,再加上精致的妆容,一枝虽然比吾郎年长,却光艳照人,丝毫没有年龄感。据说她年轻时还曾入选“花生小姐”,看她白皙如雪、性感妖娆的样子,的确能让人联想到那煮熟的花生仁,真是秀色可餐。

“哟,是吾郎先生啊,欢迎光临!”

“对了,之前您推荐给我的那本数学辅导书真不错,非常有参考价值。”

“您好。”

吾郎不由得提高了嗓门。

金轮书房就在从大岛家去八千代学习塾的路上,年过半百的老板同时经营着隔壁的一家文具店,旧书店这边都交给女儿一枝来打理。

“哎呀,真的吗?那太好了!”

吾郎把兰拜托给蕗子,返回私塾之前他打算顺路去一趟旧书店,“只要五分钟就好”,心中的空虚感实在难以排解。

“不愧是远山启老师的大作,巧妙地激发了读者的求知欲,真是让人茅塞顿开。我马上就在课堂上实践了一下,学生们的反响也超出预期。这真要感谢一枝小姐啊!”

蕗子眼里的紧张消失了,泪水充满了眼眶,吾郎不忍直视。此刻他已经完全从宿醉中清醒过来了,眯着眼想要再看看那轮白昼的月亮。是因为遮住阳光的薄云渐渐远去了吗?那个白色印记比刚才淡了许多。如同幻象。原来,月亮在太阳身边竟显得如此脆弱。

“哪里,我就是个外行,根本不懂教育什么的。倒是吾郎先生总是这么勤奋好学,真让我佩服啊!”

“我们一起花时间去说服你妈妈吧。从第一次蕗子打开勤杂工室房门的那一刻起,我就一直都是你的盟友哦!”

“不是的,我只是心里着急,自己没有受过高等教育,再不努力加把劲可不行啊。”

此刻吾郎能做的只有一件事。极力隐藏内心失去启明星的黯淡,站在女儿身边支持她的决定。

“所以我说您勤奋好学啊。就算是那些学校的老师,我也没见过有一个像吾郎先生买这么多教育方面的书籍。最近连我去旧书市场也总会留心这方面的书,‘这本书对吾郎先生有没有帮助呢?’不由自主地就想到您了。”

“小蕗,谢谢你能和我说这些。”

一枝的话让吾郎颇为吃惊,紧接着她好像又想起了什么,快步走到收银台边,从堆得很高的一摞书中取下一本。

蕗子从小就冰雪聪明,心地善良的她总是很顾及周围人的感受。也不知道千明对学校教育的批判和对教师的咒骂给她内心带去了多少伤害,到底是怎么样的苦恼才让她走上一条与母亲完全相反的路呢?

“吾郎先生,您想不想读一下这本书?”

这应该是蕗子一个人深思熟虑后的结果吧。想到她做这个决定时内心的挣扎,吾郎就很心疼,更痛恨自己的愚蠢,根本不了解蕗子的想法就一厢情愿地想要她继承私塾。

一枝递过来的书看起来还挺新的,书名叫《教育的本职——把真心献给孩子》,那个作者吾郎之前没听说过。

“我想用自己的眼睛去看看那个被妈妈敌视的世界到底是什么样的,这也算一个原因吧。在和妈妈开始对决前,我想先把这些告诉您。不是要您做我的盟友,只要爸爸能明白我的想法就好。”

“苏霍姆林斯基?”

“小蕗……”

“听说是苏联的教育家。这是刚出版的新书,不知道为什么挺吸引我的,就拿来读了读,果真是本好书呢!”

“我很早开始就打算从事和教育相关的工作了,也是因为耳濡目染受到爸妈的影响。不过私塾不行,如果进私塾就无法摆脱妈妈的控制。于是我左思右想,突然有一天想到,不如干脆就进入妈妈没有选择的公立教育领域,那不是一举两得吗?”

“哦哦。”

“所以你就想去学校当老师?”

“我很喜欢,也很欣赏这个人的思维方式。”

“不过,我想她总不能追到学校的教室里吧。”

我很喜欢。这句话又让吾郎心里一惊,他赶紧擦了擦鬓角的汗。

蕗子紧咬住粉红的嘴唇,目不转睛地望着脚下浅浅的影子。

“那我一定要读读。可让您把这么新的书卖给我实在不好意思。”

“我和兰不一样,从小就和妈妈合不来。妈妈凭着那种近乎扭曲的坚韧意志力,我行我素地走在自己认准的路上,简直太可怕了。尤其是她对学校和文部省歇斯底里的反感……和她在一起感觉自己都快要被洗脑了。我只能告诉自己要冷静,要做自己,尽量不要让自己被妈妈灌输她个人的想法。可就算我拼尽全力想要逃开,她的影子依旧无时无刻不出现在我身旁,再怎么逃都逃不出她的手掌心。”

“不,我不是卖给您,是送给您!我也是因为自己喜欢才买的。”

这时,一阵哨声传来,盖过了蕗子决绝的声音,原来是径自走在两人前面的兰吹响了卷起的芦苇叶。

“那怎么可以,我不能收您这么贵的书啊!”

“对她来说,公立学校好比敌营,所以她一定会想尽办法阻止我的。可是正因为有这样一个母亲,我才别无选择。”

“是我硬塞给您的,哪还有收钱的道理啊?”

没等吾郎说完蕗子就接着说了。

“不行不行,要是不收钱我只能还给您了。”

“我知道,妈妈一定会极力反对的吧。”

“送出去的书就不能收回来了!”

始终对文部省抱有敌意、孤军奋战走到今天的千明,她要是知道了蕗子的决定会怎么样呢?

“还给您。”

“可是,你妈妈她……”

“我不要!”

是的——走在日光路上神情恍惚的吾郎逐渐恢复了理智,他开始思考一个更现实的问题。对于蕗子的这个决定,有个人会比自己更受打击吧。

潮热的旧书店里,尘土味和香水味激战正酣,如此两种气味交织在一起,让吾郎感觉怪怪的。他把书还给一枝,又被一枝推了回来——反复推让了几次,两人的脸颊都有些微微泛红。

蕗子给吾郎的人生带来了难以抵御的波澜。从某种意义上说,她是比千明更特别的存在。如果蕗子继承了八千代学习塾,那这个波澜恰好旋转一周,最终拥有了一个完美的圆环,而吾郎也在心中暗暗期待着这天的到来。可蕗子突然宣布说“要去学校当老师”,瞬间那个环被扯得支离破碎,犹如一场风暴的序幕已经拉开。

吾郎和自己说好的五分钟早就过了。

如果没有蕗子,就不可能和千明相识,也不会结婚成家当上私塾的老师,说不定此刻还在野濑小学做勤杂工呢。或是不幸被千明言中,自己不检点的行为最终败露,已经流落街头了。

“明白了!”

对于吾郎来说,蕗子是他的命运少女。

两人的动作稍稍变慢,这时一枝赶忙抓住机会结束了这场攻防战。“好吧。”她看起来像是让步了,拿起被推到胸前的书,翻开书皮在扉页上用马克笔写了“大岛吾郎”四个字。

也许,这就是人到中年多少都要背负的孤独感即将出现的预兆吧。

“一枝小姐,您这是干什么?”

吾郎的眼睛四处徘徊,像是要抓住最后一丝余光。他反复思忖着应该对蕗子说些什么。好歹要装得若无其事吧,他哼着跑调的小曲跟在加快了脚步的蕗子身后。可是每走一步,那揪心的黑暗都会在胸中蔓延得更多一点。

“这本书现在是吾郎先生的,不可能再卖给其他人,您只能收下了。”

“啊……”

这样的强势真像某个人。吾郎脑海中浮现出十年前咔嚓咔嚓大嚼点心的那个年轻女人。一枝盯着吾郎的那双眼睛纹丝不乱,绝不亚于当年的千明。刚刚失去启明星的内心忽然又被一团神奇的火点亮了,吾郎吓得往后退了一步。

他下意识地用手捂住胸口。最亮的启明星。“说是长大之后也要在八千代私塾当老师,成为爸爸最得力的帮手。”自从赖子告诉自己女儿的梦想之后,那个无论何时都照着吾郎内心的星星消失了?

“不好意思,那恭敬不如从命,我就收下了。告辞。”

进学校当老师?在理智还没来得及反应的时候,吾郎已经被打击得神情恍惚,一句话都说不出来了。

他向一枝深深鞠了个躬,抱着书逃也似的跑出了书店。他此刻依旧心绪难平,听说一枝是离婚的,可她为什么要回娘家呢?又为什么对自己这么热情?

“我想进学校当老师。”

想到一枝雪白的肌肤,吾郎再次感觉脸上发烫。为了赶跑肚脐以下不受控制的好色吾郎,他迎着湿热的风拼命向前跑去。

“教育系?”

“吾郎,糟了,怎么连我都开始坐立不安了?还是没信心上第四节课啊。”

“大学我想考教育系。”

“吾郎,怎么办啊?有个一直等着入学的孩子妈妈刚才来电话,说要亲自过来谈一下。五点钟就到,可第一节课没有空教室啊。”

得知蕗子在积极考虑高中毕业上大学的事,吾郎欣慰地笑了。可那笑容下一秒就变成了不安。

在书店耽误的时间太长,吾郎回到私塾时离第一节课开始已经不到四十分钟了,他心里想着要赶紧准备给上田代课的内容,谁知一拉开教员室门,胜见和赖子两个人一起冲他来了。

“是啊,真快啊!”

“行啦,行啦!”吾郎一边和胜见说着,一边快步走到赖子身边,菜菜美就坐在外婆的腿上。

“嗯,我后年就上大学了。”

“妈,对不起啊,菜菜美那么沉。”

“是吗?已经该考虑这个啦?”

“没事没事,刚才胜见老师一直让她骑肩膀来着。还是先想想见面怎么办吧。”

“我今后的去向。早就想和爸爸聊聊了。”

“就在这屋吧,您别担心了。”

“商量什么?”

“可以吗?这可是大家放松的地方。”

“其实我,很想和您商量一件事。”

“第一节课除了千明老师之外大家都不在,没问题的。倒是我们总给妈妈添麻烦,实在过意不去,今天都接待第三个人了吧。”

从后面赶上来的蕗子突然声音变得很低沉。

赖子与生俱来的亲和力使她极善与人沟通,私塾学生的妈妈们事事处处都依赖于她。可是让年近花甲的岳母如此操劳,吾郎心里又十分不安。再加上刚刚在一枝店里的事,更是让他愧疚不已。

“爸爸。”

“好啦好啦,不过是耐心地听她们说说孩子的事,大多数妈妈就心满意足啦。能帮上别人的忙比什么都强。倒是吾郎你,是不是有什么事啊?”

吾郎边发牢骚边继续往前走,兰这会儿又大声唱起了《排球甜心》的主题曲。要是有菜菜美加入的话,肯定会变成更奇异的二重唱。眼看着三个姐妹一天天长大了,家里有她们在实在不适合伤感。是啊,现在还不是停下脚步的时候,想到这儿,吾郎立刻又给自己打足了气。

“嗯?”

“哎呀哎呀,想好好看会儿月亮都不行。这世道真是越来越乱了。”

“觉得你和平时不太一样。”

一辆白色的马自达Familia[4]从身旁飞驰而过。

“哪有,就是平时的我啊。”

前面兰的催促声和身后的汽车喇叭声几乎同时响起,吾郎赶紧把蕗子拽到一边。

“是吗?我看吾郎你也心神不宁的嘛,第四节课能搞定吧。”

“爸爸,姐姐,快点儿!”

“您放心。”吾郎一本正经地和开玩笑的赖子鞠了个躬,随后回到了自己的座位上。这时候,坐在右边的孝一又凑了过来。

结婚九年了,课时减少后,千明一直忙于私塾的各种事务,到头来阖家欢乐的时间也没能增加。夫妻关系还算稳定,但两个人之间除了私塾,很少有其他话题,最后一次做爱是哪个晚上已经想不起来了——

“吾郎老师,您看看这个。”

每天的生活都像在经历一场风暴,不知不觉中似乎失去了很多东西,就比如仰望月亮的片刻时光。

“什么?”

也许只是害怕停下来吧。蒙着一层轻雾的蓝天映在吾郎眼睛里,突然间,他感到有那样一道阴影潜入了内心。

“我闲着没事,就出了这个。”

一路走来,拼尽了全力,在私人教育这条没有路的路上不顾一切地往前冲。因为害怕看不到总是快几步走在前面的千明的背影,吾郎从不敢有丝毫的懈怠。差不多三年前,大牌的清新学院最终入驻了八千代台,之后便不得不想尽办法防止生源流失。其实除了清新学院之外,附近大大小小又开了很多家私塾,生源争夺战一年比一年激烈。甚至还有其他行业的人参与进来,他们把私塾看作是纯粹的生意。为了在竞争中立于不败,只能玩命提升教学质量,拉近和学生的关系,还要在家长身上下功夫,真是连喘口气的时间都没有。

吾郎随手接过一张纸,整篇都是用粗铅笔字写的数字。

上一次像这样停住脚步,悠悠地仰望月亮是多久以前的事了?

“这是初一的数学题。我刚才在想吾郎老师要代课的单元,如果是我的话会出什么题呢,就学着您写了这个。”

蕗子仿佛正沉醉于浪漫的畅想,而她身边的吾郎却神游到了别处。

哇,吾郎眼睛一亮。

“想要了解未知的事物可能是人的本性吧,但有时候知道了反而会感觉空落落的。要是远在天边的憧憬永远都只是个憧憬,不也挺好吗?”

“孝一,就要这样,这就是自主性!太好了,喜欢出题的老师才能和这条路匹配。”

“为什么?”

吾郎话音刚落,“什么?”“什么?”两个喜欢出题的人也凑了上来。

“其实是不愿意相信。”

“嚯,是孝一的第一份工作吗?正负计算啊!不轻松吧,这可是初一最大的难点,好多学生的数学都卡在这儿了。”

蕗子的杏核眼真是越长越像赖子了,光线太强,她眯起眼睛长舒了一口气。不用问,她说的“人类”就是两年前成功登月的两位美国人。

“第一次弄已经相当不错了。只是负数减负数的基础部分应该再新增一些题目,做到位才好。”

“爸爸,人类会站在那上面,真是难以置信啊。”

“要是这一阶段没弄清负数的概念,到了二、三年级可要遭罪喽。”

顺着她的视线,吾郎隐约看到天上映着一个白色的半圆形轮廓。

“明白了吗,孝一?要让学生们更容易理解负的数值,也就是‘不存在的东西’,先要从减掉‘存在的东西’入手,循序渐进地引导他们。”

“白天的月亮。”

一讨论起教学方法这些人就停不下来。那样不妥,这样也不对,争论不休的胜见和阿杉两个人简直把孝一的问题当成了一盘下酒菜,大有来一杯的架势,可马上就该上课了。

“嗯?”

“不管怎么说,谢谢你,孝一,这个很有参考价值。”

“月亮。”

坐在书桌前的吾郎抓紧做起了代课的准备。

吾郎陷入了沉思。忽然间,蕗子“啊”的一声停住了脚步。她瞪大了眼睛,目不转睛地望着碧蓝色天空中的一点。

说是要准备,其实对于本来就负责算术、数学和语文的吾郎来说,初一的数学指导是手到擒来的事。主要问题是,面对这些平时没接触过的学生,他们的学习进度和理解程度不好把握。给自己不了解的学生上课就好比是烹调不知道味道的食材。还好,缺乏时间观念的上田在做记录方面还挺勤快的,吾郎通过看他的笔记本,大致了解了每个学生的情况。

“期望?”

离上课还有十分钟,院子里一下子热闹起来,徒步或骑自行车来的小学生们的声音不绝于耳。之前家和教室在一起那会儿,有不少孩子提前三十分钟就过来玩了。搬家之后,因为附近居民提意见,不得不在时间上做出规定。整个社区优哉游哉地守护着孩子们长大的年代已经一去不复返了。

“嗯,估计只有兰这样的小孩长大之后才不会辜负妈妈的期望吧。”

说起来,从前还总和孩子们一起玩投球呢。

“果然小蕗也有同感。”

吾郎望着窗外被午后阳光渲染的风景,内心充满了无限的留恋。

“遗传吗?真糟糕。不过妈妈好像还挺喜欢兰这个样子的。”

层层叠叠的屋顶遮住了视线,不知那等待落日的地平线去了何处。附近密布着相似的住宅,根本就别想找到一个能玩投球的空地了。

“如果你妈妈是军国主义教育生下的孩子,那兰就是孙女吧。”

——不好,没时间了。

“嗯,她又没上过国民学校,怎么会变成这样呢?”

顾不上怀旧,吾郎继续看起了上田的笔记本。

“呃,小蕗也这么觉得?”

无论在哪里,总有一些东西,在不知不觉中就消失了。

“没有比免费更贵的东西了……兰简直就是妈妈的分身。”

可如果停下脚步,又无法继续前行。

不知道怎么搞得,兰突然大声唱起了《巨人之星》的主题曲,吾郎一边追她一边郁闷地和蕗子说了教科书的事。蕗子听后一脸惊讶地苦笑着说:

说到底,吾郎一天当中最最充实,可以从诸事中解脱出来做自己的时刻,也就只有在课堂上了。随着年龄的增长,肩膀上的担子也越来越重了,而后惊觉能够心无旁骛地去做一件事的时间竟是如此宝贵。

“没有啦!对了,兰的老师说什么了?”

竭尽所能为面前的每个孩子授业解惑——尽管私塾的规模已今非昔比,但吾郎做事的基本态度始终没变。

“总给你添麻烦,真对不起哦。”

然而除了基本之外,不得不改变的事情也越来越多了,比如说上课用的卷子。带的学生数量成倍增长,再想根据每个人的进度给所有学生准备手写习题已经不现实了。取而代之的是,配合每个年级的各个单元,吾郎都提前做出难易不同的十几份卷子(在教员室大家都管这叫“吾郎试训练”),再根据每个学生的水平从中选择,也算是退而求其次吧。

吾郎感动于蕗子想得如此周到,可越是这种时候,他心里也越发感到自责。蕗子上的是千叶县数一数二的私立高中,可她要是能把这些用在家人身上的精力分一半给自己,绝对能考上更好的学校。或是总在为私塾学生操心的父母能把那些心思都用在她一个人身上……

班级人数从二十人增加到了二十五人,也是吾郎能够让步的极限了。这样他在给教室最右边的学生辅导时,还能用余光看到左边的孩子在做什么。让学生们知道老师正“盯着自己”,也能时刻保持一定程度的紧张感。

“我担心你赶不上私塾的课,所以过来看看。万一和老师聊得不顺,时间拖长了,我就带兰回家,爸爸可以直接回私塾。”

可是今天却是个例外。还没到胜见担心的第四节课,刚第一节课学生们就闹个不停,更别说集中注意力了。

蕗子笑着说,头上的汗珠在午后的阳光里一闪一闪的。

“大家今天怎么回事?”

“除了爸爸还有谁啊?”

“不要交头接耳,不要和旁边的同学搭话。”

“等谁啊?”

不管怎么提醒,吵闹声和窃窃私语都停不下来。一个人兴奋起来就会传染给旁边的人,整个教室里弥漫着不安定的气氛。状况一出,想要扭转比登天都难,第二节课同样在慌乱中度过。这让吾郎颇为沮丧,他原本是想让孝一看看平时的课堂情况。

“我等半天啦。”

“孝一,实在抱歉啊,偏偏在最糟糕的日子把你给叫来了。”

“你怎么在这儿啊?”

每节课之间有十五分钟的休息时间。前半段的一、二节下课之后把小学班送走,老师们一般会在教员室里简单吃点儿东西,这天的简餐是蕗子送来的什锦炸豆腐寿司。吾郎一边感叹女儿的厨艺与日俱增,一边等着三、四节给中学班上课,显得有些心事重重。

一出大门就看到蕗子,这天已经遇到两次相同的状况了。吾郎又以为是时空倒错,但不管怎么看,眼前这个都是如假包换的蕗子本人。

“对不起了,看来还是另找时间再请你过来比较好。”

“小蕗。”

“知道了,我下次再来。”

定睛一看,是蕗子站在校门口的柱子旁正朝他挥手呢。

“让你特意跑一趟真是不好意思。”

吾郎正要出校门,一个清风般的少女之音打破了他闷闷不乐的自我反省。

“没事的。不过,为什么学生今天会这样啊?”

“爸爸!”

嘴唇上还粘着米饭粒的孝一刚问完,就听见教员室的门“嘎达”一声被打开了,三个初一的男生走了进来。

穿过操场边的小道时,吾郎满面愁容地教育着兰,同时他也感到了深深的无奈。兰把吾郎的话全当耳旁风,她一会儿和围在回旋塔[3]旁边的同学做鬼脸,一会儿又踩地上的蚂蚁玩,可是忙得很呢。这孩子可曾有一次认真听过爸爸的话吗?吾郎虽然能帮私塾的学生提高学习能力,却连一个做人的道理都没办法让自己的孩子听进去。作为一个成年人,是不是太失败了?

“老师!”

“兰,你刚上小学一年级,我本来不想和你唠叨的,但并不是说小孩子不管干什么都会被原谅。你也该学着怎么与人相处了,最起码不要让对方感到不愉快。就从顾及别人的感受开始吧……”

“我们有事要拜托吾郎老师和热血老师。”

怒气未平的女老师还在不停地发牢骚,吾郎也只能一个劲地低头道歉。好不容易解放了,从教室里出来的时候,他感觉自己肚子上的脂肪都一下子变少了。

“拜托了!”

兰心不在焉地保证之后立马就吐了吐舌头,看女儿这副不以为然的样子,吾郎忍不住直叹气。

“拜托了!”

“以后我会爱惜国家给的教科书。”

说着三个人一起低下寸头,老师们全都看傻了。

最后兰很轻易地屈服了。只要有必要,利益总比面子重要。这就是大岛家二女儿一贯的行事风格。

“今天第四节课让我们看电视吧!”

“对不起。”

“拜托了,我们接受了采访,应该会播出的。”

不愿意道歉,明明是老师的课太无聊才想要乱画的。但继续固执下去,单靠吾郎就搞不定了,到时候估计千明也要来。和女老师正面冲突必定会影响妈妈的心情,怒火很快会烧到家里,到时候就没安稳日子可过了。兰那点儿小心思,吾郎早就看透了。

“是啊,有生以来第一次上电视,怎么能错过呢!”

被吾郎这么一说,兰撇了撇嘴,一个劲地抠自己膝盖上结痂的伤疤。看那眼神就知道,她正忙着琢磨最好的脱身之法呢。

“胡闹!”

“兰,你怎么能在教科书上乱画呢?还不快向老师道歉,还有你顶撞老师也不对。”

毫不留情地拒绝他们请求的就是学生们口中的热血老师胜见。

差不多是八年前,国家开始向全国的公立小学免费发放教科书,而家长们拍手叫好的背后,是学校老师被教育委员会夺走了自主选择教材的权利,教育一线的又一项自由受限了。千明时不时就拿出来挖苦一番,兰怎么会想那么多呢?不过是鹦鹉学舌地冒出一句她妈妈的口头禅而已。可吾郎要是在此刻说这些,无异于火上浇油,只能更激怒女老师。

“你们把这儿当什么地方了?私塾,这是私塾!父母用血汗钱送你们来学习,能让你们在这么重要的课堂上看电视吗?!”

他欲言又止。没有比免费更贵的东西了,兰如此出言不逊,明显是受了千明的影响。

“热血老师,您也太残忍了。我们说不定还能通过这次机会被经纪公司选中成为艺人呢!”

“我女儿实在太没礼貌了,可她那么说绝对没有要侮辱老师您的意思,可能是……”

“是啊是啊,搞不好还能和小柳留美子一起演出,甚至结婚也不一定呢!”

面对盛气凌人的女老师,吾郎点头哈腰地忙着赔不是。

“要是行的话,你就去试试啊!”

“老师,真是太对不起了。”

身材魁梧的胜见说着“回去,回去”把三个人轰到了走廊里。一脸茫然的孝一把头转向了吾郎。

“是啊,你说这叫什么话啊,是把我们老师当傻子了吗?”

“那个,电视是怎么回事?”

“兰!说什么呢?”

“哎呀,之前电视台来我们私塾采访了,说是要做一个战后教育的特辑。”

吾郎抱着脑袋不敢看女老师的脸。

“哇,八千代学习塾要上电视啦?”

“没有比免费更贵的东西了。”

“是啊,就是今天晚上八点的新闻。“

吾郎紧张得直冒汗,可坐在他旁边板着脸的兰倒是自己答上了。

“八点……啊,第四节课。”

“上语文课的时候,兰和平时一样根本不听课,就在草稿本上乱画,画着画着都画到教科书上去了。我实在看不下去就说她‘怎么能这么不爱惜国家免费提供给你的教材呢?’结果你知道兰和我说什么了吗?”

“是啊,正好赶在一起了。”

“老师,兰她到底干什么了?”

“教师就是个不幸的职业啊,脸上发怒、心里流泪,其实我也明白那些孩子心里的遗憾。”

“可今天我实在是忍无可忍了。就算兰是个孩子,可她的旁若无人已经到了无法原谅的地步。”

胜见一边伸手拿剩下的炸豆腐寿司一边大声说着。

这位气得直要掉眼泪的女老师不过三十出头,但从她的表情里已经明显能读出作为一名有经验的教育工作者的自负,以及对私塾的不信任。对于私塾这一教育领域的新生事物怀有敌意的学校教师不在少数。这种人要和千明碰上了,肯定是互不相让。吾郎长叹了一口气,心想幸亏是自己来了。

“其实我也挺想看的,不管怎么说,就为了这次拍摄还特意把学生们留下来练习私塾之歌的二声部合唱。大伙儿的歌声就要响遍日本的每一个角落,响遍大街小巷家家户户了。真想听听啊!”

“已经不是一次两次了。我开始觉得不过是个六岁的孩子,跟她较真也没必要,就一直忍着。”

“可不是嘛,不知道会做一个什么样的特辑。还有,关于教育的多样化,我作为曾经的学校教师,也提出了自己的忠告。”

“实在抱歉!”

“那么复杂的话题,肯定被剪掉了!”

放学后空荡荡的教室里,一年级九班的班主任女老师正在冲吾郎发泄怒气。

“你瞎说什么呢!”

“父母是开私塾的嘛,兰的学习成绩确实不错,这点我也是认可的。可不能因为这个就看不起学校的课程,还表现得很抵触啊!”

“说起来,千明老师也接受采访了吧?”

结果兰越发肆无忌惮起来,一个无法无天的小学一年级学生就这样登场了。

大家都看着千明,她依旧面不改色,只是打着算盘的手停了下来。

老师为什么专找吾郎诉苦呢,因为千明根本不搭理她们。也不知道为什么,千明很惯着兰,甚至还对二女儿这种不合群的性格颇为中意。明明是兰自己把巧克力面包卷里的夹心吸光了,却嘟着黏糊糊的嘴巴说“压根儿就没放巧克力”,把责任都推给了面包店。看着这样胡搅蛮缠的女儿,吾郎不免为她的前途担忧,而一旁的千明倒是乐在其中。

“当然,没理由拒绝的。这不是通过媒体向文部省申诉的最好机会吗?”

吾郎都记不清被幼儿园老师抱怨过多少次了。

“那千明老师,您都说什么了?”

“太倔。”

“对主张能力主义的新学习指导要领的三十八条建议。”

“破坏团结。”

“三十八条……”

“任性。”

“那百分之百要被剪掉的。”

“没有耐性。”

千明的脸色变了,像是把算盘珠当成杀父仇人一样用力地拨弄着。阿杉和胜见看到赶紧起身,躲进第三节课的教室了。千明主动承担起琐碎的行政事务,支撑着整个私塾的运作,在这里谁都不能和她对着干。

就说去年上幼儿园那会儿和大家一起学跳舞吧,兰小小年纪已经显露出了完美主义的倾向。她在家里反反复复地练习舞蹈动作,直到熟练为止。结果到了幼儿园和大家配合,其他小朋友都不会跳,老师就把动作改简单了一些。可对于兰来说这是不能允许的,她气小朋友们不好好练习只会偷懒,更恨老师们毫无原则的妥协,于是就大发脾气。

电视台来拍摄的前一天晚上,吾郎看到千明在熬夜写建议的稿子。他心中暗自祈祷,希望节目里至少能选用三十八条中的一两条。而他自己的采访部分,最好能全都剪掉。他本来想说说每个孩子都拥有与生俱来的潜在能力,但因为当时太紧张,说得太快,自己都不知道说了些什么,最后连记者都忍不住笑场了。他并不怎么执念于今晚的节目也是因为这个。

单说聪明这点,兰并不亚于蕗子。而且在临场应变和反应能力上,她甚至比蕗子更优秀。然而两人最根本的区别在于,和总是为周围人着想的姐姐不同,兰的心思全都用在自己身上了,而且还固执到令人发指,认为以自我为中心是天经地义的。

“哎呀,是吾郎老师。”

和八千代学习塾同年出生的二女儿兰,自从她渐渐学会自我表达那会儿开始,烦恼就接踵而来了。蕗子是不需要人操心的孩子,致使吾郎误以为孩子们生来都是天使,拥有大人所不能及的纯净心灵,完全没把养孩子当回事。而大岛家“台风少女”兰的成长却彻底打碎了他的美梦。

“怎么回事?上田老师呢?”

年轻时想都没想过的烦恼之源——养育孩子。

晚上七点,第三节课一开始,吾郎走进了第二教室,学生们立马炸开了锅。

大约十五年前,高中升学率仅有五成,而如今的昭和四十六年(1971年)已经超过了八成。社会上从未停过对私塾的抨击,再加上孩子数量减少,这些都给私塾业笼上了一层阴霾。而作为所谓的获胜组的一员,事业上风生水起的吾郎背后也有不为人知的苦恼。

“今天晚上由我来代课。上田老师因为个人原因……不对,因为关乎全人类的问题不能来了。”

放下电话,吾郎去二楼告诉孝一自己有急事,接着就慌慌张张地跑了出去,连鞋子都顾不上提。错过了午餐的便当,肚子早已空空如也,但他心里却像压了块大石头似的堵得不行。

“又去反战了?”

“总之谢谢你打电话过来,接下来的事就交给我吧。小蕗集中精力准备考试。”

“上田老师可真行。”

刚说完吾郎就想起来,第三节的代课内容也需要准备的。不过他把话咽了回去,此刻先去小学要紧。

“再怎么折腾,这世道也变不了吧。”

“不用担心,我都已经准备好了。离上课还早着呢。”

无勇气、无关心、无责任。这就看出人们常说年轻人的“三无主义”了吧。最近连孩子们看待大人的眼光都变得冷漠了。

“嗯,不过爸爸,私塾那边没关系吗?”

“别的不说,第四节课让我们看电视吧。”

“好了,这件事先别和你妈说。”

“是啊,电视!电视!”

吾郎什么也没问就应了下来。这事叫人头疼,但他并不吃惊,不过是时间早晚的问题。

看来要和这些躁动不安的孩子开战了。二十五个人全都在念叨“电视、电视”,吾郎就当没听见一样照样讲他的课,可是根本没人认真听。对于这些每天生活一成不变的孩子来说,上电视可是千载难逢的大事啊。

“知道了,我马上去。”

“我想看八点的新闻。”

“是。”

“我也想看!”

“要见家长吧?”

“不让看我们就罢课!”

没等蕗子说完,吾郎就用手捂住了额头,早料到有这一天了。

“对,罢上第四节课。”

“啊……”

越临近八点声音变得越大,第三节快下课的时候,已经出现了罢课的征兆。

“那就好,是兰的班主任来电话了。”

“我们要看!”

“不在。”

“我们要看!”

“妈妈在吗?”

“我们要看!”

“是小蕗?怎么了?”

吾郎对这些齐声高喊的学生无计可施,这时他听见隔壁的第一教室传来了类似的喧闹声,胜见那边多半也有一场恶战。这么看来,一楼的第三教室也好不到哪儿去吧。

蕗子声音低沉,听第一声吾郎就有种不祥的预感。

“和我们担心的一样。吾郎老师,怎么办啊?”

“喂,喂,是爸爸吗?”

胜见过来找他商量。

和孝一道过歉,吾郎返回教员室,就猜到电话是蕗子打来的。

“这么下去,第四节课非引发暴动不可。看来只能让他们看电视了。”

“孝一,实在抱歉啊,特意把你叫来又搞得这么手忙脚乱的。不过我们这儿什么时候都这样,每天都跟打仗似的。”

“可我们只有教员室那一台电视啊。”

千明拢了拢随意扎起的头发,急急忙忙地下楼去了。

“可不是吗?”

“啊呀,糟糕,会面的时间到了。”

“千明老师还在教员室呢。”

“吾郎老师,有你电话。还有千明老师,有位想送孩子进私塾的妈妈来找您了。”

“是啊。”

极为默契的对话之后,“吾郎老师!”千明背后又传来另一个声音,阿杉抱着菜菜美走了上来。

两人无可奈何地相互对视,学生们的声音却一浪高过一浪。

“明白了,上田老师要是赶不过来,我替他上第三节。”

“让我们看!”

“嗯,上田老师今天是第二节和第三节,不过听说第二节胜见老师会替他上。吾郎老师,你第三节没课吧?”

“让我们看!”

“真愁人啊,不过是反战运动也没辙。想想办法吧。”

“让我们看!”

“说是突然去参加了一个示威活动,会尽快脱身赶过来的。可是怎么办呢,上田老师上次也这么说的,结果被警察给带走了。”

“你们干什么呢!”

“啊?上田又来不了?”

千明跑到楼上的一声大喝,让原本震得楼板直晃的大合唱戛然而止。

“上田老师来电话,说今天晚上的课可能赶不过来了。”

鹤鸣一声,百鸟哑音,此刻教这个谚语真是再合适不过了。得意忘形的学生们瞬间把嘴闭上了,在私塾里可不光是老师们害怕一发火就两眼发直的千明。四周一片寂静,时间仿佛定格了,在场的所有人都吓得一动不动。

说曹操曹操到,吾郎刚说出那个名字,伴随着一阵敲门声教室门开了。“吾郎老师。”千明说着探进头来。

没想到,接下来千明的一句话又解除了警报:

“反正接下来就看文部省的态度了,不过在这个问题上我和千明老师不同,倒是很看好官僚们主张的现行最优原则。”

“别磨蹭了,赶紧到教员室集合,新闻马上开始了!”

“笑的明明是吾郎老师。”

欢呼声和拖动椅子的声音顿时响成一片。

“就我个人来说,觉得早期教育只有百害而无一利。甚至可以说,小时候就应该尽情地玩,这样才能拥有一个充满活力的大脑。八用,这可不好笑哦。”

“晚上好,这里是八点新闻。”

实际上,目前对四·四·六制表达强烈不满的是小学校长协会和私立幼儿园团体。不过吾郎还是老样子,就像是说了个只能逗乐自己的笑话,抖动着双肩发出“呵呵呵呵”的怪笑。孝一此时的眼神好像在说,老师真是一点都没变。吾郎也顾不得这些,三十多岁的人了突然捧着肚子笑了好一阵,才又正襟危坐地说:

摆在木架子一角的电视机画面上出现了播音员的身影。就像热锅煮饺子一样的教员室里响起了雷鸣般的掌声,三个班的中学生把这个狭小的空间挤得水泄不通。从储物柜顶上到敞着门的清洁柜,学生们见缝插针地占据了每个角落。吵成这样,附近居民的抱怨可想而知,所以再热也不能开窗户。

“确实,四岁的儿童连小学生专用的双肩包都背不动,估计头一个提出抗议的就是双肩包厂家了。”

“那么,首先看一下今日要闻。”

“可是入学年龄降低两岁的话,四岁的孩子就要上学了。说真的,我简直难以想象。”

充斥着闷热和汗臭的房间里传来播音员一条条播报今日新闻的声音,像是故意在折磨这些焦急等待特辑的学生似的;苏联政府首次公开联盟11号的事故原因;执政在野两党围绕参议院议长选举的动向;仁保事件驳回原判后的首次公审。

“先不说可不可能,文教领域的议员们肯定已经跃跃欲试了。这个四·四·六制,对于那些主张精英教育的家伙来说可是关键的一搏。”

每播出一条新闻都要引发一小波骚动,“怎么还不到啊……”新闻好不容易结束了,又转入一个名为“消失的农田——房总的未来”的栏目,学生们的忍耐已经到达了极限。

说起中教审,吾郎先是愣了一会儿,然后慢悠悠地清了清嗓子,饶有兴致地和孝一讨论起来。

“赶紧播私塾的特辑!”

“与目前的六·三·三制并行,同时开设四?四?六制的公立学校,您觉得这有可能实现吗?”

“快播我们的镜头!”

吾郎有些意外,真不愧是高才生提出来的问题啊。

“快播!”

“那我有一个问题。关于中教审(中央教育审议会)上报的基本政策,我想听听吾郎老师的看法。”

“快播!”

“你有什么不明白的这会儿抓紧问,等孩子们一来这里瞬间就变成战场了。”

又是一阵骚动。就在这时,门口传来哐当哐当的响声,一个头上扎着毛巾的巨汉冲进了教员室。

“好的。”

“对不起,我来晚了。”

“嗯,很快你就会明白了。那今天就先听听课,感受一下每位老师的教学方法吧。”

“啊,上田老师。”

“匹配?”

“哦,你们在看电视呢?”

“你也知道,我们私塾的理念是‘培养学生的自主性’。与近期流行的斯巴达式[2]私塾不同,相比较填鸭式的知识灌输,我们更重视调动孩子们的求知欲。虽然实际操作起来并不像说的这么容易,但是很有意义。私塾老师,本来就是种‘匹配’的工作。”

得知特辑还没开始,上田开心地露出了他的大白牙。

吾郎有些不好意思,就此转了个话题。

“赶上啦!”

“哪有啊,我那就是一时兴起,你真正应该感谢的是拼命赚钱替你交学费的父母。”

“你没赶上上课!”

“我能有今天,多亏吾郎老师当时推出了分期支付学费的制度。”

几乎在胜见怒吼的同时,“嘘——”千明把食指贴在嘴唇上。

“报恩?”

不知为何,千明的嘘声战胜了胜见的怒吼。大家把目光转回电视,原来画面上出现了他们期盼已久的“特辑”二字。

“我也没把握一定能帮上您。不过说实话,这样能给家里减轻些负担,妈妈也会很高兴的。再就是为了报恩,我会全力以赴的。”

“接下来是今天的特辑。”

孝一专注的脸上露出了严肃的表情,一边说着请多多关照一边给吾郎鞠了个躬。

掌声和欢呼声过后,教员室里突然变得鸦雀无声。特辑在所有人的屏息期盼中开始了,而结果却令他们大失所望。

“如果真能那样的话我愿意。”

“特辑《孤立无援的教育妈妈[5]》。本期我们将目光投向了被称为教育大爆发时代的现代日本的产物——教育妈妈。她们到底是为了什么把自己的孩子逼上应试战争的最前线呢?”

“这我知道,肯定会安排实习期,不过我相信你没问题的。你最开始并不是个好学生,但通过不懈的努力做到了。能有一位考入名牌大学的前辈来教课,对于私塾的学生们来说也是一种激励。”

每双眼睛都全神贯注地盯着电视里的特辑画面,可他们的期望落空了。胜见的私塾之歌、阿杉的主张、吾郎的快言快语全都没有播出,当然也包括千明那三十八条。

“可是我只有被教的经验啊。”

节目首先以战后日本经济高速发展为背景讲述了应试战争的现实状况,随后聚焦被称为“教育妈妈”的母亲们,揭示她们的内心世界。可大家左等右等就是不见八千代学习塾出现。

“是啊,这几年私塾行业不怎么景气,幸好我们这边的报名人数一直都在增加,扩招的事儿也迫在眉睫。可现在主要问题还在教学这方面,找不到合适的人,很少有老师能融入这种时刻需要保持热情的工作环境。所以我就考虑还不如在私塾的毕业生里找找,然后就选中了你。”

“这是什么啊?”

“学生数量好像还在不断增加是吧?”

“什么时候才有我们啊?”

“其实是这样的,电话里我也和你简单说过了,我们正在考虑增加教师。现在这里只有五个人,其中两个还是外聘的。从学生人数来说有些难以应付,每天都忙得不可开交。”

就在大家开始怀疑是不是把节目时间搞错了的时候,屏幕上终于出现了他们熟悉的面孔,八千代学习塾的现场采访报道开始了。

老师们自顾自地说着自己关注的话题,吾郎干脆带着孝一上楼了。第二教室在改造中铺了木地板,这会儿门是开着的。吾郎打开了所有的窗户,好让热气快点儿散出去。他和孝一面对面坐在学生用的长条书桌前。

“其实,教育妈妈们的内心也是很纠结的。这样真的好吗?填鸭式的应试教育对孩子有帮助吗?她们在日本人从未经历过的高等教育抢椅子游戏中拼尽了全力,而生活在以核心家庭[6]为中心的现代社会中,这些教育妈妈连一个信得过的商量对象都找不到。想依靠学校,可班主任老师最多的要负责一个班四十五名学生,实在是应接不暇。因此,这些孤立无援的教育妈妈为了寻求帮助,便一窝蜂地涌向了现代版的寺子屋[7]。对,那就是私塾。”

“那我们先去聊两句。”

这时画面终于切换到了八千代学习塾的全景。

“啊,因为朋友啊,女孩子这种情况倒也挺多的。”

“哇——”

“不过,芳子要退学可能还和朋友有关系。之前和她一起来私塾的由美上个月不是搬到东京去了吗?”

大家眼里充满了期盼,可下一秒出现在屏幕上的却是赖子的脸。

“说真的,第四节课要怎么上啊?我是老师,安排我上也没办法。可是学生们不会老实听课的。今天晚上想让那帮孩子学习,就跟让猴山上的猴子做广播体操一样不可能。”

“……啊?”

斜前方堆满教材的桌子旁传来了阿杉的意见,他原来就是一名小学老师。这时坐在他旁边的胜见又叫着吾郎的名字岔开了话题。

在八千代学习塾的院子里,抱着菜菜美的赖子正面对麦克风。她涂了比平时更浓的口红,淡粉色的双颊显得气色很好。虽然时不时也会瞟一眼镜头,但从她的表情中看不出丝毫的怯场,只有难以言表的喜悦。

“都是学校的问题,那种教材,无论如何一年时间也消化不了。函数呀集合之类的让小学生来学,也太狠毒了。”

“你是说来私塾咨询的妈妈?嗯,有很多。哎呀,没有的事儿。我有什么资格给人家提意见啊?不过是一个倾听者罢了。嗯,我就把自己当成是每个学生的外婆,听妈妈们说说话。现在不和外婆奶奶一起生活的孩子不是特别多吗?双职工家里的小孩就算放学回家也没人陪,这也成了很多人上私塾的原因。对于妈妈们来说,身边有一个可以依靠的长者也未尝不是一件好事。有教育妈妈而没有教育爸爸,单从这点就能看出妈妈们在孤军奋战。男人们都忙着工作、赚钱,根本顾不上家庭。没办法,像我这种老人也只能自不量力地跑出来了……哎呀,教育奶奶?你说话可真有意思!哈哈哈哈!”

“最近学习中遇到阻碍的孩子特别多,特别是小学五年级和六年级。”

赖子爽朗的笑声过后,记者转身面对镜头,“以上是对八千代学习塾的人气咨询顾问赤坂赖子女士的采访。”电视画面再次切回了直播间。

“赖子的解忧聊天室啊。芳子她怎么了?”

“如此看来,私塾热还从另一面折射出了核心家庭化的社会问题。今天的节目就到这里,欢迎大家收看明天的特辑。”

“小五B班的芳子突然说要退学,妈妈正找她谈话呢。”

镜头定格在播音员一个志得意满的笑容上,同时画面正中残忍地打出一个字:

见吾郎拉着孝一要去隔壁,抱着菜菜美的千明赶忙说。

“终”。

“第三教室妈妈在用。”

“……”

“那可不行,我可不会忘的!今天你能来太好了,这儿说话不自在,我们到隔壁去。”

“……”

“多亏了老师的指导,八用那事儿您就忘了吧。”

“……”

“哎呀,你可是让我大吃一惊啊。之前是听说你在开成[1]那边读书很用功,可没想到竟然考上了东大。记得那会儿你还把‘八角’读成了‘八用’,后来全班同学都管你叫‘八用’。现在想想跟做梦似的。”

“……”

“老师,好久不见。”

“……”

吾郎放下菜菜美,边说边大步走了过去。细看过去,孝一和初三从八千代学习塾毕业那会儿没多大变化。倒三角的脸上只有那对一字浓眉最特别,其他五官都显得有些平庸。

“哎呀,真是的,我都说了不让他们播的。”赖子边说边扭了下身子,这话多少有点儿心口不一。教员室里一时间冒出无数尊石像,所有人都沉默了,只有赖子一个人的声音空洞地回荡在耳边。

“哎呀,这才多久没见,瞧这出息的,都是大学生了。”

“可恶,耍我们呢?我再也不会相信电视了。”

见到原来教过的孩子,吾郎喜出望外。

“媒体就是这样的。只能怪我们自己傻乎乎地被利用了。”

“孝一君!”

“要不要拿上铁棍杀进电视台啊?”

“哎呀,那也只能硬着头皮上啊……”和胜见说话的同时吾郎扭过头,看到川上孝一就坐在房间中央拼在一起的六张办公桌一角。

“上田,你就别唯恐天下不乱了。还不如去喝一杯呢!”

七年前,大岛家和胜见共同出资买下一栋老宅子,改建后挂起了“八千代学习塾”的招牌。教员室是将两个房间打通而成的,吾郎刚一进门,胜见和千明两个人的声音同时扑面而来。

“嗯,今天是要去喝一杯。”

“吾郎老师,孝一等您半天了。”

“就是,去喝一杯。”

“啊呀,我说吾郎,可就是今天晚上了,第四节课真的没问题吗?说实话,我心里都发虚。学生们肯定闹得厉害。”

不知道从什么时候开始,工作结束后和胜见相约去附近的大排档喝酒已经成了吾郎每日的习惯。喝酒是为了把上课时积蓄在身体里的兴奋发泄出去,几杯酒下肚,他俩总会为各种教育问题争论得不亦乐乎。虽然每天和孩子们斗智斗勇已经大伤元气,可只要话匣子一打开就根本停不下来。

私塾和家刚分开那会儿,上下班步行也就十分钟。可到了昭和四十六年(1971年)的今天,已经延长到十五分钟了。七年来,无论是住宅小区还是独栋住宅的密度都大幅增加。随着社区的繁荣,可以用来抄近路的小巷和空地也都被占得差不多了。最初的开发伴随着对未来的无限期许,带来的是一种畅快感。而经过某个阶段之后,就转而成了一种令人窒息的闭塞感。密密麻麻的建筑物挡住了视线,仅存的一小片松林里也已经看不到白鹭的影子了。然而此刻的吾郎无暇沉浸于对过去的恋恋不舍中,他本人每天都发生着天翻地覆的变化。

“今天晚上不喝一杯怎么回得了家!”有了阿杉和上田的加入,酒局变得更热闹了。

和被抱着相比,菜菜美更喜欢骑肩膀。她一撒娇,去私塾的路就显得更远了。吾郎的硬底鞋踩在柏油路上嘎嘎作响,肩上的三女儿真是一天比一天重了。

“真是要感谢赖子啊。她是个好人。赖子,哎呀赖子,赖子大人。我们所有老师都被剪掉了,只有她……”

“爸爸,要肩膀。”

“你们说教育妈妈真像电视里说的越来越多了吗?我怎么感觉关心教育的家长比例一直都没什么变化呢?”

吾郎不好意思地拱了拱后背,向身后摆摆手。什么都瞒不过蕗子的眼睛,她肯定发现自己最近几乎每天早起都带着一副无精打采的醉意。

“有些不过是媒体自导自演的炒作。就说这些新词吧,像‘教育妈妈’这种词,只有流行起来人们才会去用。”

“爸,今天晚上你可不许喝太多酒哦!”

“确实,什么应试战争、应试地狱,媒体才是引发骚动的始作俑者。”

这话好贴心啊,吾郎不由得笑了。“那我先走了。”他说着,刚迈出一步,蕗子的声音又从身后追了过来。

“真正了解战争的人,是不会希望再轻言战争的。”

“没问题,我是大岛家的女儿嘛。”

“对孩子们也不好,他们很容易受到某种心理暗示,听到战争就觉得自己是在打仗,听到地狱就好像自己真的在地狱里了。”

“什么啊,怎么能让正在考试的女儿干这些呢!”

“浑蛋,我本想让全日本都看到孩子们快乐又充满朝气地来私塾上课的样子。”

“我一会儿也去,今天妈妈和外婆可能会很忙,我负责做些简单的饭菜。”

“好了好了,胜见老师消消气。说到底,还是没把我们私塾当回事啊。”

就快两岁的菜菜美冒出“啊哈——”一声,像是打了个哈欠。蕗子又抬头对吾郎说:

“不管怎么样,我绝对不会认输的!”

“在爸爸工作的地方要乖哦!不可以见到哪个老师都撒娇。”

再来一壶!胜见说着,霍地起身将酒壶递给了大排档的老板。

“嗯。”

“有一颗坚强的心,不向媒体低头,更不会向文部省和那些恶意诽谤低头。无欲无求,只是偶尔发发火,总能把教学当成一种享受。我就想成为这样的老师。”

“菜菜,今天和爸爸一起吧?”

“嘿!”

吾郎忍着笑故作严肃。蕗子有些难为情,乖乖地说了句“知道啦!”又伸手摸了摸吾郎怀中菜菜美的小脑袋。

看到举起拳头的胜见,吾郎他们三个人也醉醺醺地站了起来。

“小蕗,给老师辛苦出的试题打分可不是什么好习惯哦!”

“我也要做这样的老师!”

“如果是爸爸的话,出的题肯定比那些好多了。”

“我也是!”

蕗子冲着呆愣在那儿的吾郎调皮地吐了吐舌头。

“反对越南战争!”

“我是说给老师出的题打分啦!”

几个人说到兴头上,也顾不得天气炎热,勾肩搭背地高唱起了私塾之歌。吾郎突然感觉很神奇,尽管这几个大男人时常活在偏见和歧视里,但只要投入这份工作,每个人都不遗余力地燃烧着自己的热情。如同划着手摇小船去挑战无边大海的每一天,他们将分分秒秒都视如珍宝。“看看看,吾郎又一个人傻笑上了。”不理会同伴的嘲笑,吾郎还是抖动着肩膀一个人呵呵呵地笑个不停。

“什么?”

应该把此时此刻叫作什么呢?吾郎酒醉的大脑还在思考。要用什么词汇来形容这焦灼的每一天呢?

“嗯——语文大概70分,数学50分,世界史也就30分吧。”

青春——很久以后吾郎又回忆起那段时光,他脑海中只出现了这两个字,可惜它早已不复存在。吾郎也好,其他人也罢,他们胸中那一腔不可言说的热忱,永远地消失了。

“考试怎么样?咳,我们家蕗子肯定不用操心的。”

[1]开成町,地名,位于日本神奈川县西湘地区。

为了掩饰尴尬,吾郎啪啪地拍着脑门。

[2]斯巴达式教育,一种源自古希腊斯巴达培训战士所采用的以简朴、刻苦、尚武为特征的严格教育方式。

“啊,是的,是的。”

[3]一种游戏用具,柱子顶端垂下数根铁索,玩时手抓铁索绕柱旋转。

“我不是和您说了吗?今天和明天是期末考试,只有上午去学校。”

[4]Familia是马自达的一种车型,最早于1963年以5门小型旅行车款式面世。

蕗子走到一脸茫然的吾郎面前笑着说道,齐肩长发在湿热的风中飘动。

[5]过去日本存在“教育妈妈”这个说法,指母亲无情地驱使自己的孩子读书,以致孩子的身体和心理发育受到损害,亦对家庭关系造成影响。

“爸,你果然忘了。”

[6]核心家庭指由父母与未婚子女所组成的家庭。与之相对的主干家庭是指由祖父母或外祖父母,父母及第三代组成的家庭。

当然不可能,吾郎很快就意识到这种怪异的想法是占据他大脑中心的酒精在捣鬼。他使劲揉了揉眼睛,凝神看过去。这里的确是杂草丛生的大岛家,面前站着的也是如假包换的蕗子。

[7]寺子屋是日本江户时代让平民百姓子弟接受教育的机构,发源于室町时代后期,由寺院开办。

吾郎正抱着菜菜美往大门外走,忽然看到蕗子回来了,她胸前的制服飘带在阳光下闪闪发光。恍惚间他以为自己打开了异次元的大门。太阳还高挂在头顶,这个时间大女儿应该在高中的教室里才对,难道时空被动了什么手脚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