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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十章

再度醒来,已是白天。因为盖了几层毯子,我热得难受,而且又饥又渴。可我肚子里翻腾得厉害,估计什么都吃不下。达瑞把扶手椅拉到了卧室,靠在里面睡着了。按道理他该去上班的呀,我心里想,怎么还在家睡大觉?

我重新合上眼睛。我累极了。

“嘿,达瑞,”我晃了晃他的膝盖,轻声叫道,“嘿,达瑞,醒醒。”

苏打诧异地看了我一眼,沉默了片刻,接着说道:“嗯,他很难过。行了,别说话了,再睡一会儿吧。”

他睁开眼:“小马,你好些了没?”

我还有一个问题,尽管头脑昏沉。“我生病达瑞难过吗?”我有种奇怪的感觉,我生病达瑞应该是很伤心的。不知为何,眼前的世界变得分外朦胧和缥缈。

“嗯,”我说,“好多了。”

他抚摩着我的头发:“是啊,你病了。别说话了。”

肯定出了什么事,尽管我比前一次醒来时要清醒许多,却依然毫无头绪。

我慢慢明白过来:“是我病了吗?”

他如释重负地松了口气,向后拨了拨我的头发,说:“天哪,你都快把大伙儿吓死了。”

“对。”他的声音出奇地温柔,“再睡会儿吧。”

“我怎么了?”

“苏打……”我的声音虚弱嘶哑,“有人生病了吗?”

他摇摇头:“我说过你的状态不适合打群架。你太累了,受过惊吓,还有轻微脑震荡。两毛五跑过来一把鼻涕一把泪地交代说,你在打群架之前就开始发烧了,还说那全都怪他。你都不知道那天他有多伤心。”达瑞说完顿了片刻,然后接着又说,“我们都很伤心。”

醒来时,眼前一片光亮,四周静悄悄的。不,是静得可怕。我们家什么时候这么安静过?收音机和电视通常都是开得震天响,伙伴们在屋里打闹不休,不是撞翻台灯就是绊倒在咖啡桌上,要么就是互相嚷嚷。太反常了。不对劲,可我一时半会儿又搞不懂哪里不对劲。肯定出事了……出了什么事?我全然不记得。我一脸迷糊地冲苏打眨了眨眼睛,他就坐在床边看着我。

这时我想起来了,大力和约翰尼死了。别想他们,我警告自己(别再想约翰尼是你的好哥们儿,别再想他不想死,别再想大力在医院崩溃的样子,也别再想他在路灯下死去的样子。试着想想约翰尼去了更好的地方,试着想想大力迟早会落得如此下场。最好还是什么都不要想。清空大脑。什么都不想。什么都不想)。

大地突然扑向我。

“我怎么会有脑震荡呢?”我问,我头上很痒,可因为有绷带隔着,我挠不到,“我睡多久了?”

无能为力……大力、约翰尼、蒂姆·谢泼德,我们所有人……无能为力。我的胃突然剧烈抽搐,瞬间变成冰冷的一团。世界在我周围旋转,许多面孔,许多往事,在红色迷雾笼罩的空地上舞动,它们幻化成五颜六色的一片。我的身体开始摇晃。有人大叫:“老天,这小子怎么啦?”

“脑震荡是因为你的头被人踢了几脚,苏打看见了。他把那个少爷党狠狠揍了一顿。我从没见他那么生气过。他当时那个样子,我估计谁都不是他的对手。今天是星期二,从星期六晚上你就神志不清,一直睡到现在。你不记得了吗?”

“别这样,兄弟,冷静点。”我听见他低声说道,“我们已经无能为力了。”

“不记得了。”我缓缓说道,“达瑞,我在学校落下的功课恐怕再也追不上了,而且我要上法庭,还要就鲍勃被害的事接受警察问询。现在……大力他……”我深吸了口气,“达瑞,你觉得他们会把我们分开吗?会把我送进孤儿院或别的什么地方吗?”

史蒂夫先是发出一声呜咽,随后踉跄着便要往前冲,但苏打一把拉住了他的肩膀。

他沉默片刻:“我也不知道,老弟,我不知道。”

不会有人写文章赞美大力。一夜之间我失去了两个朋友,他们一个是英雄,另一个是混混。但我记着大力把约翰尼从着火的教堂中拖出来的事;记着他给我们一把枪用来防身,虽然那极有可能会给他招来牢狱之灾;我还记着大力拼命维护我们,竭尽全力不让约翰尼惹上麻烦。而现在他只是一个死了的不良少年,没有人会替他说好话。大力的死和英雄沾不上半点关系。年轻,暴力,绝望,这些将是他死亡事件的标签。我们早就知道有朝一日他会落得如此下场,正如我们早就知道蒂姆·谢泼德、科利·谢泼德、布罗姆利那帮家伙和其他混混有朝一日也将死于非命一样。但约翰尼有句话说对了:大力死得很勇敢。

我盯着天花板出神,心里想着,假如盯着不同的天花板会是什么感觉?假如待在不同的房间,躺在不同的床上?我嗓子里仿佛堵了什么东西,连吞口水都困难异常。

大力举起了枪。我心里大叫:你这个傻瓜!他们可不知道你没装子弹。当警察的枪声打破黑夜的宁静,我知道,这一切都是大力想要的。在子弹的撞击下,他的身体猛然转了半周,而后才缓缓倒下,他脸上却露出得偿所愿般的欢欣。他在身体完全倒地之前就已经死了。枪声依旧在空地上空回荡,虽然我默默祈祷上天,别带走大力,别把他和约翰尼都带走……可那时我已经清楚地知道,这正是大力想要的结果。他一心求死,而凡是大力想办到的事,没有他办不成的。

“你连去医院都不记得了吗?”达瑞问,显然他在转移话题。

这话是大力昨天才对我和约翰尼说的,可是感觉却像很多年前,甚至是上辈子的事。

我摇摇头:“不记得。”

我们和大力几乎同时从两个方向赶到了空地。他从对面飞也似的奔向我们。警笛的呼啸声由远及近,这时一辆警车在空地旁边的街上停下,车里迅速钻出几个警察。大力已经跑进路灯的灯光里。他忽然停住,转过身,从腰间掏出一个黑色的东西。我依稀记得他的话:我经常把枪带在身上,但不装子弹,用来吓唬人挺好。

“你不停地叫我和苏打,有时候还叫爸爸和妈妈。但大多时候叫的都是苏打。”

我们二话不说便往外冲,就连史蒂夫也跟了上来。只是我莫名其妙地想,为什么这一次下台阶时没有人做侧空翻了?视野开始晃动,眼前出现了重影,我发现连正常走路都变得困难起来……

他语气中微妙的变化使我不由得看了他一眼。大多时候叫的都是苏打。我有没有叫过达瑞?或者他只是那么一说而已?

“是大力,他从公用电话亭里打的。他刚刚抢了一个杂货店,现在警察正在搜捕他。我们得把他藏起来。他马上就来空地那里。”

“达瑞……”我也不知道自己想说什么。但我有种不好的预感,神志不清时我有可能从未叫过达瑞的名字,或许我唯一希望陪在我身边的人只有苏打。我在昏睡之时都说过什么?我不记得,也不想记得。

电话响了,愣了愣,达瑞才转身去接。他只“喂”了一声,剩下全是聆听,随后迅速挂上电话。

“约翰尼把他那本《飘》留给你了。他告诉护士了。”

达瑞走近我,我又后退一步。“别碰我。”我说。我的心跳得很慢,太阳穴上一阵阵抽动,我怀疑其他人甚至听得到我的心跳声。也许正因为如此他们才全都注视着我,他们听得见我的心跳……

我看着放在桌上的书。我不想把它读完,每一次读到英勇的南方绅士们奔向死亡我就不忍心再进行下去。身穿蓝色牛仔裤和T恤、有着一双黑色大眼睛的南方绅士,倒在路灯下的南方绅士。不要再回想。不要试图判定谁死得更英勇。不要念念不忘。

我像只受惊的小动物一样向后退去,并摇了摇头。“我没事。”我难受极了,感觉随时都有可能一头栽在地上,但我还是摇了摇头,“我不想坐。”

“苏打呢?”我问。这时我真想踢自己一脚。白痴,你和达瑞难道就无话可说吗?为什么和达瑞单独在一起你就浑身不自在?

“小马。”苏打的声音特别轻柔,仿佛在对一个受伤的小动物说话,“你脸色不好,快坐下。”

“但愿他睡着了吧。早上他刮胡子的时候昏昏欲睡,差点割了脖子。我只好把他推到床上去,可他一眨眼就又爬起来了。”

我开始颤抖,达瑞小声对苏打说了句什么。

达瑞想要苏打睡觉的愿望很快就落空了,因为这时苏打只穿了一条牛仔裤就跑了进来。

“看来他还是撑不住了。”两毛五一语道出了所有人的感受,“就连大力也有他的临界点。”

“嘿,小马!”他兴奋地大叫着便要朝我扑过来,但达瑞一把拉住了他。

我又如何接受得了呢?大力比我可强悍多了,为什么我能接受而大力不能?随后我知道了,约翰尼是大力唯一付出过感情的人,而如今约翰尼不在了。

“注意点,老弟,别毛手毛脚的。”

“大力跑了,”我说,“他像被鬼追着一样。他一定会崩溃的,他接受不了这件事。”

苏打只好克制自己,在床上蹦来蹦去,不时拍拍我的肩膀。

屋里突然安静得让人难受。我估计大家谁都没有料到约翰尼的情况会如此之糟。苏打发出一声怪腔,感觉像要哭的样子。两毛五闭着眼,咬着牙,我一下子想到了大力,捶墙的大力……

“好家伙,你病得可不轻啊。现在好点了吗?”

我望着他们,有点害怕。“约翰尼……死了。”我的声音即便在我自己听来也十分奇怪。可他没死。一个声音在我头脑中说道。“我们把打败少爷党的消息告诉他了……可是……他死了。”我记得他说过让我保持金色。什么意思呢?

“好多了,就是肚子有点饿。”

“你怎么了,小马?”

“我该想到的,”达瑞说,“生病期间你几乎一口东西都没吃。喝点蘑菇汤怎么样?”

哦,不要问了,我想着。他突然停住。

我忽然发觉肚子里空空如也,立刻说道:“好啊,就喝汤吧。”

“你去哪儿了?”

“我这就去做。苏打,别太折腾哦。”

派对呢?我木然地想。苏打和史蒂夫不是说打完群架要办个派对的吗?我进来时他们都抬头看了一眼。达瑞跳了起来。

苏打不耐烦地瞥了达瑞一眼:“难道你觉得我会立马拉着他去参加运动会吗?”

伙伴们都在我家客厅里。史蒂夫躺在沙发上,衬衣扣子解开着,一侧腰间缠着绷带。他闭着眼,不过我关门时他又睁开了。我忽然怀疑我的眼睛是不是也和他的一样狂热而困惑。苏打嘴唇上裂开一道口子,脸也肿了一块。达瑞的额头上贴了张创可贴,一只眼睛乌青乌青的。两毛五一侧脸颊裹着纱布,稍后我才得知他脸上缝了四针,手上缝了七针,因为他用拳头去打一个少爷党的脑袋,结果把关节给捶裂了。几个人东倒西歪,看报纸,抽烟。

“哦,天哪,”我咕哝说,“运动会。看来这次我什么项目都没办法参加了,以我现在的身体状况恐怕达不到参赛标准。我的教练还指望我拿成绩呢。”

他摆摆手:“没什么,我这人喜欢做好事。”说完他一脚油门开走了。

“嗐,那有什么,不是还有明年嘛。”苏打无所谓地说,他从来就理解不了运动对于我和达瑞的重要性,就像他永远都理解不了我们为什么要好好学习一样。“别为这种小事儿操心啦。”

我告诉他地址,他把车一直开到我家门口。下了车,我回头对他说:“太谢谢你了。”

“苏打,”我忽然说道,“我在迷糊状态下都说过什么?”

“没关系,反正也是破车。你家住哪儿?这个时间,我可不能把你这样一个受伤的小孩子丢在街上。”

“哦,你大多时候以为自己在文德瑞克斯。然后你一再强调约翰尼不是故意杀人。嘿,我以前都不知道你不喜欢吃香肠。”

“天哪,真对不起,大哥。”我歉疚地说道。

我顿时气馁不已:“我是不喜欢。从来就不喜欢。”

我抬手摸了摸脑袋上刚才一直痒的地方,再看看手,好像是有血。

苏打端详了我一番:“你以前常吃啊。难怪生病期间你什么都不愿吃,不管我们给你什么你都说不喜欢吃香肠。”

“你的头。”

“我就是不喜欢。”我重复道,“苏打,我迷迷糊糊的时候有没有叫过达瑞?”

我眨眨眼睛:“有吗?”

“叫过啊,”他奇怪地看着我,“我们两个都叫过,有时候还叫爸爸和妈妈,还有约翰尼。”

“我不想说的,小家伙,”那人干巴巴地说,“可你的血都流到我的座椅上了。”

“哦,我以为我没叫过达瑞呢,害我烦躁了半天。”

“对,打群架。我没事。”约翰尼没死,我对自己说,我相信自己。

苏打咧嘴一笑:“嘿,你叫了,所以别再多想了。我们一直守着你,医生说我们要是再不休息,搞不好就会双双倒下。不过我们撑过来了。”

“你没事吧,小家伙?看样子你和人打架了吗?”

我认真看了他一眼。他显然累坏了,顶着两个硕大的黑眼圈,满脸倦容。可即便如此,他黑色的眼眸依然带着笑意,依然流露出无忧无虑的神采。

“啊?哦,好吧。”我说着爬上车。那人二十多岁,一脸关切地看着我。

“你看着很憔悴,”我坦白说道,“恐怕从周六晚上以来你连三个小时都没睡到吧。”

我一定在路上晃悠了好几个小时,有时候我甚至鬼使神差地走到街上,被人猛按喇叭,破口大骂。如果不是有位好心人问我要不要搭便车,我可能会在街上流浪一整晚。

他笑了笑,但没有否认。“给我挪个地方。”他从我身上翻过去躺下。达瑞的汤还没做好,我们两个就全都睡着了。

我沿着走廊茫然地走出医院。大力已经把车开走,我只好晕晕乎乎地步行回家。约翰尼死了,可他又没死。躺在医院里一动不动的那个人并不是约翰尼。他去了别的地方——也许在空地上睡着了,或在保龄球馆里打弹球,又或者他去了文德瑞克斯,坐在那间教堂的后门台阶上发呆。等我回家路过空地时,说不定就会看到约翰尼正坐在马路边抽烟。我们又可以一起躺在地上看星星。他没死,我一遍一遍告诉自己:他没死。这一次我的祈祷奏效了。我说服了自己相信约翰尼还活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