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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四章

听约翰尼说完,他的眼睛连眨都没眨一下,只是在约翰尼描述自己如何捅了那个少爷党一刀时,咧嘴笑着对约翰尼说了句“好样的”。约翰尼最后说:“我们觉得,除了你,没人能帮我们脱身。很抱歉打断你玩儿了。”

约翰尼叙述事情的经过时,我在旁边端详着大力。我想知道这个像混混一样的家伙到底哪里吸引了樱桃·华伦斯那样的女孩子。一头黄毛,贼眉鼠眼,大力无论怎样都算不上帅哥。然而他冷峻的面容流露出一股慑人的英气,透着骄傲、叛逆和对这个世界的轻蔑。他永远不会爱上樱桃·华伦斯。除非发生奇迹,否则大力不会爱上任何人。自我保护的本能使他变得心如铁石,很难分一点点情感给别人。

“说什么呢,小子,”他不屑地往后瞥了一眼,“我刚才在卧室。”他突然盯着我,“天哪,小马,你的耳朵可真够红的。”

“说吧,你们两个小家伙找我干什么?”

我想起在巴克的派对上,卧室里通常会发生什么。大力肯定猜到了我的心思,遂笑着对我说:“不是你想的那样,我在睡觉,或者说想睡觉。可你们也看见这里有多吵了,汉克·威廉姆斯……”他翻了个白眼,在汉克·威廉姆斯后面又加了一串形容词,“没办法,我也不过是想找个地方歇歇。我和蒂姆·谢泼德干了一架,伤到肋骨了。”他可怜兮兮地揉着肋部,“这老家伙的拳头可真硬。不过他也没占多大便宜,我估计他起码得当一个星期的独眼龙。”他看了看我们,叹了口气说,“好吧,你们等我一下,我看看有什么办法。”随后他又仔细看了我一眼,“小马,你衣服湿了?”

几分钟后,大力出现了。他只穿了条低腰的蓝色牛仔裤,光着膀子,手在胸毛间挠来挠去。不过意外的是,他看着还算清醒。可能还没来太久吧。

“是……是。”我冷得牙齿直打架,结结巴巴地说。

“他会来的。”巴克瞪了我一眼,踉跄着走开了。他喝了不少,我不由得担心起来。万一大力也喝醉了,那就不好办了。

“我的妈呀!”他推开纱门把我拉进去,并示意约翰尼跟着,“不用等警察来抓,你可能就先得肺炎死掉了。”

“告诉他,是小马和约翰尼找他。”我语气坚决地说。我了解巴克,要想让他乖乖听话,首先得在气势上压他一头。我估计大力就是用这个法子让巴克对他言听计从的,尽管巴克已经二十多了,而大力才十七岁。

他几乎是拖着把我塞进了一间空卧室的,边走还边数落我。“把你身上的汗衫脱掉,”他丢给我一条毛巾说,“先擦干,在这儿等我。约翰尼起码还穿了外套,谁像你这样三更半夜穿着汗衫到处瞎跑,更何况还是湿的。你啥时候能学会用脑子啊?”他的口气像极了达瑞,我忍不住瞪了他一眼。他没注意,转身出去了,剩下我和约翰尼坐在床上。

“他在忙。”巴克不悦地说。有人在他的客厅里大呼小叫,先是一声“啊——哈!”接着是“咦——哈!”那声音吵得我头皮发麻。

约翰尼仰躺在床上:“要是有支烟抽就好了。”

“大力!”约翰尼大声说,同时还斜着眼瞥了一下巴克身后,“我们找大力!”

我擦干上身,只穿着牛仔裤坐在床沿,两条腿冻得直哆嗦。

我们敲了门,开门的是巴克。廉价的音乐声从他身后传来,此外还有酒杯的碰撞声,男人、女人高一声低一声的笑声,以及汉克·威廉姆斯的歌声。这喧闹就像砂纸一样摩擦着我的神经。巴克手里拿着一罐啤酒,上下打量了我们一番,问道:“你们干什么?”

一分钟后大力回来了。他小心翼翼地关上门。“给,”他递给我们一把枪和一沓钞票,“枪已经上膛了。老天,约翰尼,别拿那玩意儿对着我。这是五十块钱。今天从梅里尔这里只能搞到这么多了,他上次比赛输了不少。”

巴克·梅里尔是大力马术表演时的搭档。大力在斯莱许·杰的牧场当骑师的工作也是他给介绍的。他在那儿养了几匹夸特马(1),平时就靠赛马赚钱,偶尔也贩点儿私酒。达瑞和苏打一向严厉禁止我靠近巴克·梅里尔的住所,我也从未试图挑战过他们的禁令。反正我也不喜欢巴克·梅里尔。他是个又高又瘦的牛仔,金色头发,大龅牙。或者说他以前是大龅牙,但后来因为打架,两颗门牙光荣“下岗”。他这人有点不着调。你能想象吗?他居然喜欢听汉克·威廉姆斯(2)的歌,这也太老土了。

你肯定以为大力会在比赛中替巴克动点手脚,毕竟他是骑师嘛,可事实并非如此。上次提议他这么干的人被他打掉了三颗牙齿。真的。大力从来都是光明正大地比赛,凭真本事去赢。赛马可能是唯一一件能让大力认真对待的事情了。

“他应该在巴克·梅里尔那里。他们今晚有派对,大力今天下午提到过。”

“小马,达瑞和苏打知道这件事吗?”

“我们去哪儿能找到他?”

我摇摇头。

我如释重负。为什么我没想到呢?不过我比别人慢半拍也不是一天两天了。反正达拉斯·温斯顿什么事都能摆平。

大力叹了口气:“乖乖,千万别让我去告诉达瑞,我可不想挨打。”

“找大力,”约翰尼斩钉截铁地说,“大力肯定有办法帮我们脱身。”

“那就别告诉他。”我说。我不想让苏打操心,最好让他知道我没事。但达瑞嘛,就算他急得一夜白头我也无所谓。我头昏脑涨,完全没意识到这么想有多任性和卑鄙。但我知道不能让大力去告诉他,那样太没义气。要是达瑞知道是大力出钱出枪帮我们跑路的,非揍死他不可。

钱?枪?计划?我们上哪儿弄这些东西?

“给。”大力递给我一件大得离谱的衬衣,“这是巴克的,虽然不合身,但起码是干的。”随后他把他那件破旧的带羊毛里子的棕色皮夹克也给了我,“你们要去的地方比较冷,带毯子又太麻烦,就这样先凑合着吧。”

约翰尼环顾四周,紧张地拍拍身上的口袋:“咱们得离开这儿。逃到别的地方去,跑得远远的。警察马上就该来了。”我抖个不停,不全是因为冷。约翰尼尽管双手也在哆嗦,看上去却像达瑞一样沉着。“我们需要钱,可能还需要一把枪。还得想个计划。”

我扣上衬衣扣子,感觉像被装进了麻袋。

我并没有意识到自己在叫喊,于是挣脱他的手。“好了好了,”我说,“我现在好了。”

“你们搭三点十五去文德瑞克斯镇的火车。”大力吩咐说,“松鸦山的山顶上有座废弃的教堂,教堂后面有个压水井,所以不用担心没水喝。你们早上应该就能到,那时警方的通报估计还在路上,到那儿之后先买一个星期的食物,然后就老老实实躲着,别抛头露面。等风声一过我就去找你们。唉,我还以为只有在纽约那种地方才有机会卷进杀人案呢。”

约翰尼一跃而起,攥住我的汗衫把我拖起来,摇晃着我说:“镇静点,小马。别慌!”

听到“杀人”二字,约翰尼低哼一声,打了个冷战。

听着约翰尼平静的叙述,我忽然一阵恐慌。“约翰尼!”我几乎尖叫道,“我们怎么办?杀人是要上电椅的!”我浑身哆嗦。我想抽烟。想抽烟。想抽烟。但我们的最后一包烟已经抽完了。“我很害怕,约翰尼。我们该怎么办呢?”

大力把我们送到门口,在我们出去前关掉了外面的门廊灯。“走吧!”他拨弄了一下约翰尼的头发,“保重,小子。”他轻声说。

至于我失去意识之后的事,约翰尼说:“我捅了他之后,他们就跑了,全都跑了……”

“好,大力,谢谢了。”说完我们一头扎进了黑夜。

约翰尼沉默了片刻。“对,”随后他说,“就像上次那样。”

我们蜷缩在铁路旁边的草丛里,听着汽笛声越来越响,越来越近。火车缓缓减速,最后嘎吱一声停住。“走。”约翰尼低声说。我们以最快的速度爬上一节开着门的货车厢,紧紧贴在车厢壁上,大气不敢出。铁路工人在外面走来走去,其中一个还把脑袋探进车厢看了看。我们吓得一动也不敢动,不过幸好他没看见我们。接着,车厢一阵摇晃,火车又开动了。

“就像……”我咽了下口水,“就像他们上次那样?”

“下一站就是文德瑞克斯镇。”约翰尼说,他小心翼翼地放下枪,不解地直摇头,“我想不明白他给我这把枪干什么,我不可能拿它杀人啊。”

“是。”他的声音微微发颤,“我没办法,他们都快把你淹死了,小马。而且他们还有刀……他们要过来打我……”

直到这一刻我才真正意识到我们的处境。约翰尼杀了人。老实巴交,说话细声细气,走路甚至连蚂蚁都不舍得踩死的小约翰尼,竟然杀了一个人。如今我们背负命案,畏罪潜逃,警方在追捕我们,我们身上带着一把上了膛的手枪,而我只后悔没有问大力要一包烟……

“你真把他杀了吗,约翰尼?”

我伸了个懒腰,枕着约翰尼的腿躺下。我缩着身体,心里感激大力的这件夹克。虽然大得离谱,可它很暖和。现在就算是火车的轰隆声也阻挡不住我的睡意了。就这样,裹在一个混混的衣服里,手边还放着一把枪,我睡着了。

这肯定不是真的。不是真的,不是……

和约翰尼跳下火车跑进一片草地时,我甚至还没有完全清醒。直到被清凉的露水一激,我才意识到刚刚干了什么。肯定是约翰尼叫醒我并让我跳车的,可我不记得了。我们躺在茂密又潮湿的草丛里喘着粗气。天快亮了,东方已经露出鱼肚白。初现的晨光在山丘顶上洒下金黄,天上的云朵透着红晕,草地鹨(3)已经开始鸣唱。我想,这便是乡下了吧。我美梦成真,置身乡间了。

我转过头吐了一会儿。随后继续靠在池子上,闭上眼,免得看到躺在血泊中的鲍勃。

“真要命,小马。”约翰尼揉着他的腿说,“你把我的腿压麻了,我站都站不起来。刚才差点就下不来火车。”

“吐就吐吧,”他依然用冷静的语调说,“我不会看你的。”

“真对不起,你怎么不叫醒我呀?”

“约翰尼,”我忍着头晕说道,“我感觉快吐了。”

“没关系,不到万不得已我不想叫醒你。”

那个样子挺帅的少爷党,名叫鲍勃的,蜷缩着身体躺在月光下,一动不动。他身下有一摊深色的东西在不断扩大,并缓缓漫延至蓝白色的水泥地。我看了眼约翰尼的手,他紧紧攥着那把弹簧刀,刀身上也是一片深色。我忽然一阵反胃,全身的血霎时变得冰凉。

“现在我们怎么找松鸦山呢?”我问约翰尼。我依然昏昏沉沉,困得要死,恨不得就躺在这黎明的露水中睡上一大觉。

“我杀人了,”他缓缓说道,“我把那小子杀了。”

“去问问人吧。报纸上应该还没登咱们的事,假装成一个乡下小子随便转转。”

他就坐在我旁边,一只胳膊肘支在膝盖上,茫然地看着前方。他的脸白得发绿,两只眼睛瞪得像铜铃一样。

“可我看上去也不像个乡下小子啊。”我说。我突然想到我的大背头,还有无精打采的走路姿势。我看着约翰尼,他也不像乡下小子。我觉得他还是像条饱受欺凌的流浪狗。但我第一次以陌生人的眼光看他,发现他看起来还挺凶悍的,可能是因为他穿着黑T恤和一身蓝色牛仔服,也可能是因为他的头发又长又油腻。看着他在耳后打卷儿的头发我才意识到,我们都需要理发了,而且也都需要一身像样的衣服。我低头看看自己褪色的牛仔裤、肥大的衬衣和大力的破旧夹克。别人恐怕一眼就能看出我们是两个小混混。

接下来我只知道我躺在喷泉旁边的人行道上,不停地咳嗽、喘气。我浑身无力,吸进空气,呕出肚子里的水。冷风吹着我湿淋淋的衬衣和滴水的头发,牙齿不由自主地打着冷战。我终于撑起身体,靠在喷泉池壁上,任水从脸上哗哗淌下。这时我看到了约翰尼。

“我也没办法啊,”约翰尼揉搓着双腿说,“你沿着这条路往前看看,遇到人就问问松鸦山怎么走,”腿部的疼痛让他嘴角发抖,“然后再回来。我说你能不能把头发梳梳,另外,走路能不能别像个小流氓似的?”

我往旁边躲闪,试着逃走,可那家伙抓住了我的胳膊,并用力拧到后背上,然后直接把我的脸按进了喷泉池子。我拼命挣扎,可后脖颈上的那只手实在有力,我只好努力憋气。这次我死定了,我心里想着,不知道他们在怎么欺负约翰尼。我憋不了太久的气,只好不顾一切地反抗,可结果只是不停地呛水。我要淹死了。这帮家伙太过分了吧……我的意识逐渐模糊,变成一片红色。我慢慢瘫软下来。

哦,原来约翰尼也注意到了。我从后兜里掏出一把梳子,精心梳了一番头发。“现在看着可以了吧,约翰尼?”

鲍勃皮笑肉不笑地摇摇头:“油头,你该洗个澡,再做个体检。我们有一整晚的时间,不如给这小子洗个澡吧,戴维?”

他把我上下打量一番:“你知不知道你和苏打长得可真像,不管是头发还是别的,除了你的眼睛是绿色的。”

“你们知道少爷是什么吗?”我针锋相对地回击道,因为愤怒,我的声音有些颤抖,“开野马、穿马德拉斯棉的白人垃圾。”由于想不出更犀利的词,我冲他们吐了口口水。

“才不是绿的呢,是灰色。”我脖子一梗说,殊不知我脸都红了,“至于和苏打有多少相似,我看咱俩差不多。”我站起身,“他很帅。”

我感觉浑身的血直往头上冲。我受过各种各样的气,可这样的羞辱还是第一次。约翰尼发出低沉的声音,眼睛里冒出熊熊怒火。

“嘁,”约翰尼咧嘴一笑说,“你也很帅啊。”

“你们知道油头是什么吗?”鲍勃问,“油头就是留长头发的白人垃圾。”

我没再说什么,爬过铁丝围栏。约翰尼还在身后笑,我不在乎,沿着红色的泥土小路只管向前走,但愿在遇到人之前我的脸色能恢复正常。我一边打着哈欠一边想,达瑞和苏打现在在干什么呢?苏打总算能一个人霸占一张床了。达瑞肯定很后悔打了我,等他知道我和约翰尼摊上命案时,一定会担心害怕。我甚至开始想象苏打听说这件事时的表情。真希望此刻我在家里,我心不在焉地想着。希望我在家,躺在床上。也许我的确在床上,眼前这一切不过是场梦。

我气坏了,恨他们恨得牙齿痒痒,随时都有可能失去理智。

我和大力在“好事成双”汽车影院邂逅了两个美女,那才是昨天晚上的事呢。老天,我的头好晕。事情来得也太快、太突然了。我估计天底下没有比卷入杀人案更麻烦的事了。我和约翰尼的下半辈子说不定都要过这种东躲西藏的日子了。这个世界上除了大力,谁也不会知道我们的下落,而他也绝对会守口如瓶,因为一旦警察知道是他帮助我们逃跑,还给了我们一把枪,他会再次被抓进去的。如果约翰尼被抓,说不定会上电椅;如果我被抓,则可能被送进少年感化院。我听科利·谢泼德说过那里面的情况。说实在的,我可没兴趣。所以我们要做好隐姓埋名一辈子且除了大力谁都不见的准备。我可能再也见不到达瑞和苏打了,还有两毛五和史蒂夫。我身在乡下,但我知道我不会如想象中那样喜欢这里。有些事,比身为油头更叫人难受。

兰迪骂了一句,几个人又上前逼近了些。鲍勃瞥了眼约翰尼:“不,伙计,该注意点儿的是你们。下次再想泡妞,就去找你们的同类,杂碎。”

我看见一位皮肤黝黑的农夫开着拖拉机从路那边过来。我冲他挥挥手,他把车停住。

“这里不是你们的地盘,”约翰尼低声警告道,“你们最好注意点儿。”

“麻烦问一下,松鸦山怎么走?”我礼貌地问。

“嘿,真是冤家路窄啊,”鲍勃舌头打着结说,“这不是抢我们姑娘的那两个油头吗?嘿,油头。”

他指了指路的远方:“沿这条路,最后到的那座大山就是了。徒步吗?”

这伙人里有兰迪和鲍勃,还有其他三个没见过的家伙。他们认出了我们,我知道约翰尼也认出了他们。他瞪大眼睛盯着鲍勃手上那在月光下闪闪发亮的指环。

“是的,先生。”我努力做出不好意思的样子,“我们在玩儿打仗,我得到山里的总部去报告。”

五个少爷党径直朝我们走来,看他们蹒跚的姿态我估计这些家伙都喝了不少。我心里不由得害怕起来。对付这类人,有时候只需摆出一脸不屑的样子,放几句狠话就能把他们吓跑。可如今我们人数是五比二,而他们又喝了酒,这一招就不好使了。约翰尼的手摸向后兜,我想起来他带着弹簧刀。此刻我真希望手上还拿着那个烂瓶子。我会让这帮人瞧瞧,逼急了我也不是吃素的。约翰尼怕得要死。真的,他的脸白得像幽灵,眼睛却好似看到了幽灵。那惊恐万状的样子活像被困在陷阱里的小动物。我们退到喷泉边,少爷党们围住了我们。他们浑身的酒味和古龙水味熏得我差点吐出来。这会儿我只盼着达瑞和苏打能出来找我,我们有四个人的话就不怕他们了,可周围连个鬼影都没有。看来我和约翰尼只能孤军奋战了。约翰尼摆出一脸凶狠的样子,只有认识他的人才能看出他藏在眼睛里的恐慌。我冷冷地注视着这几个少爷党。虽然心里怕得要命,但我们打死也不会让他们看出来。

我撒谎的本事有时候连我自己都吓一跳。苏打说读书越多的人就越会撒谎,可两毛五又怎么解释呢?他的谎话张口就来,而他从来没看过一本书。

“晚了,”约翰尼说,“他们过来了。”

“男孩子就是男孩子。”农夫笑着说。我忽然觉得他的声音挺像汉克·威廉姆斯的。他继续走他的路,我也回去找约翰尼。

“嘿,这可好极了,”我叹息道,“我还以为今晚就这样了呢。”我抽了最后一口,把烟头放在地上,用脚后跟踩灭,“要不要撤?”

我们一直走到教堂。常言道,望山跑死马,果然不假。这条路看起来挺近,可走起来远不是那么回事。而且路越走越陡。我昏昏沉沉的,像喝多了一样——太困的缘故——两条腿好似灌了铅。我估计约翰尼比我还要困,因为他在火车上一直没敢合眼,怕我们坐过了地方。所以我们走了大概四十五分钟才来到这里。我们从后窗爬进去。教堂不大,荒凉破败,布满蜘蛛网,像极了电影里那些闹鬼的地方。我一进来就感觉头皮发麻。

约翰尼摇摇头:“不知道。但我敢打赌他们在找我们,因为咱们撩了他们的妞儿。”

我以前常去教堂,即便在爸妈出事之后也一直都去。后来有个星期天,我叫苏打和约翰尼陪我一起去,苏打说史蒂夫不去他也不去,两毛五说他可能会去。大力宿醉未醒,达瑞要上班,于是我和约翰尼先去了。我们到了教堂,坐在最后排的位置,没办法,谁让我们穿得寒碜呢。好在大家并不介意,这也是我和约翰尼喜欢去教堂的原因之一。但是那天后来……怎么说呢,苏打连坐着看完一部电影都坚持不住,更别提布道了。进去没一会儿,他和史蒂夫还有两毛五就开始互丢纸团胡闹起来。终于,史蒂夫不小心碰掉了一本《圣歌集》,“砰”的一声,教堂里所有的人都扭头看着我们。我和约翰尼窘得差点趴到座椅下面,而两毛五还冲大伙儿挥了挥手。

约翰尼低声骂了句什么,我也咕哝说:“他们想干什么?这是咱们的地盘。他们少爷党跑东区来干什么?”

从那以后,我就再没去过教堂。

“你说对了。”我一边抽烟一边搓着胳膊。我刚开始说起一部电影,里面有喷泉表面结冰的情节,这时突然响起汽车喇叭声,吓了我们一大跳。那辆蓝色的野马跑车正绕着公园缓慢行驶。

但这座教堂给我一种毛骨悚然的感觉。怎么形容呢?就是觉得不祥。我一屁股坐在地板上,颠得五脏六腑都在颤抖,心想以后再也不能这么坐了。地板是石头铺的,坚硬无比。约翰尼四仰八叉地躺在我旁边,头枕着双臂。我想和他说几句,可还没张口,人就睡着了。不过约翰尼也没注意,因为他马上也睡着了。

“你肯定快冻死了吧,小马?”

(1)夸特马:敏捷而善于短距离冲刺的矮壮小型马,被誉为四分之一英里(约合402.34米)比赛速度最快的马。

凌晨两点半,公园里鲜有人影。这真是一个放松心情、使人冷静的好地方。我冻得半死,就差变成冰棍儿了。约翰尼把牛仔夹克拉得严严实实的,还竖起了领子。

(2)汉克·威廉姆斯(Hank Williams,1923—1953):美国歌手。他创造了一种抑郁但又坚定的唱法。20世纪40年代,他在美国乡村音乐界的地位无人能及。

公园有两个街区大小,中央有座喷泉和一个不大的儿童游泳池。入秋之后泳池里便没了水,但喷泉依然开开心心地喷洒着。公园里栽了许多高大的榆树,白天浓荫蔽日,夜里则更显幽暗,很适合我们这样的人来闲逛。但我们还是更喜欢家附近的空地,而蒂姆帮又格外中意铁路旁边的小巷,因此这公园幸运地成了恋爱中的情侣和小孩子们的天地。

(3)草地鹨:此处特指北美草地鹨,一种小型鸣禽,体长约15厘米,体形纤细,喙细长。性机警,稍有动静便飞到树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