黑眼睛的女孩举起手。“那艾略特呢?”她说,“他能选择什么?”
珀尔拧着手绢说:“可是泡泡太脆弱了。”
加雷斯看着我笑了,脸上的雀斑挤在一起。“艾略特可以选择不再继续去追寻一个与他无关的世界的怪想。他可以选择不要从其他地方或其他人那里寻求庇佑,而是自己去争取。这里的每个人都可以选择紧紧揪住幸福的睾丸,狠狠捏下去。”
“或者泡泡。”班诺尔说。
笑声在屋里回荡,女孩再次举起手。“你确定幸福喜欢这样吗?我知道很多男人可不喜欢。”
“那你可以试着把它们变成其他东西,”加雷斯说,“比如说鸟。”
会议结束后,我留下来帮加雷斯收起了椅子。我们没有交谈,他刚才的活力似乎用完了。我好奇他是做什么工作的,为什么他愿意在闲暇的时候听班诺尔和我这样的人讲故事。也许他也失去了什么人,或者他自己曾经也迷失过。打扫完之后,我对他表示感谢。他鼓励我继续参加小组会。
“哦,”珀尔说,“可我不想踩在自己的记忆上。”
雨停了,黑眼睛的女孩在屋外等着我。
加雷斯等着我喘了一口气,确定我说完了。“谢谢你,艾略特,”他说,“谢谢你们,珀尔,班诺尔。”他身体前倾,双手搭在膝盖上。“精彩的介绍!我们稍后继续。现在我只想指出今晚的精彩谈话有一个共同之处,那就是屈服。我想提醒大家,我们都有选择。班诺尔,你可以选择不要穿越到未来,而是待在现在。珀尔,你不要把过去的记忆变成拉你下水的石头,而是变成垫脚石。”
“你是艾略特,”她说着向我伸出一只手,“我是萨莎。”
我的长篇大论渐渐变得含糊不清,脑海中一个声音告诉我停下来。这个声音越来越大,我终于停了下来。我的嘴不动了,头脑清醒了。我听见了屋外的雨声,看见一圈人的脸。
“很高兴认识你。”
但是我没有遵守任何一条建议。也许是小组的沉默使我紧张,或者是最初的坦白触发了我倾诉的欲望。无论是什么原因,我的嘴不停地动,不愿意停下来。我上气不接下气不停地说,像是雪崩一样,不是小的那种。我告诉大家所有的事:怪物,妈妈溺水,投球,揍迪恩,永恒之境,巨人,本该是堡垒的储藏室,艾瑟尔,无烟煤,双胞胎,从树杈上跳下来摔断了腿(因为我希望树桩是通往永恒之境的大门),瑞秋和艾米,从不作诗的四角诗人(也不是来自一个四角的世界,因为地球是圆的,地球不停转动,带走你身边的人)。
“真的吗?”她说,“来,我想让你看一样东西。”
我从大学的演讲课学到了三件事。第一,发音清晰;第二,跟观众对话,而不是冲着他们说;第三,适时停顿也很重要。恰如其分的沉默可以强调你说话的重点,让听众有时间思考,同时为你争取时间整理思绪。
我们沿河向南走,路过了一排旧的高楼大厦。萨莎步伐轻快但并不着急,裙摆唰唰地在腿上来回摆动。虽然她跟我差不多岁数,但是穿着正装的样子要比我自在得多。她的高跟鞋踩在路面上咔嗒咔嗒响,终于我们来到了一栋临水而建的公寓门前。我们头顶上方的逃生梯一直通往大楼正面。萨莎眼睛盯着梯子最后一阶,脱下鞋子,和被淋湿的笔记本一起扔在路边。她把裙子撩到膝盖上面。“把手握起来。”她说。
“我想一切是因为怪物而起的。”我说。
我双手交握,像梯子一样抬起。虽然萨莎个子很高,但是也很瘦,我可以轻易举起她抓到消防梯最底层,爬上第一个平台。然后她拉下一根杠杆,消防梯降到了人行道。
我想反驳,但是感觉自己没有立场。我清清喉咙,拖延时间。大学的时候我上过演讲课。期末的时候,每个人要当着全班同学演讲五分钟,任何主题都可以。我选的主题是雪崩。我也不知道为什么,我从来没有见过雪崩,只是对这个现象着迷。前一刻雪山还纹丝不动,突然间,所有的雪以每小时两百公里的速度倾泻下来,像是帝国大厦倒塌一样。我渴望能够见证雪堆奔腾着冲向自己,但这是致命的,因此人们为了防止大型雪崩,通常会用炸药炸雪,引发小型雪崩疏散积雪。
“别忘了拿上我的东西。”她说。
“这跟理由没有关系。”黑眼睛的女孩说。
我们爬了十层楼梯,萨莎停了下来,坐在潮湿的金属平台上,背靠着一扇黑漆漆的窗户。我坐在她身边,心想这套衣服需要干洗,不知道要花多少钱。东河像一条黑色的护城河横亘在我们和灯火通明的长岛之间。左边曼哈顿大桥和右边布鲁克林大桥上的灯光照在河面上,水中模糊不清的倒影是缩短的大楼和灯塔,沉默地沿着河流进入大海。
“我想我没有什么理由……”
“快看,”萨莎说,“我想让你看那里。”
我做了自我介绍。大家的反应跟我想象中的不一样,没有一起回答:“你好,艾略特!”几个人点头,班诺尔眯着眼睛看着我。我犹豫了一下,突然觉得自己像个骗子。我为什么在这里?我怎么能够说服别人我有理由出现在这里?我没有疯,我不是班诺尔。我也不是珀尔,失去了一生的挚爱。我没有生病,没有挨饿,也(还)没有身无分文。我的生活正常,不是吗?但我不知道怎么解释胸口的疼痛,为什么总是莫名其妙流眼泪?为什么我周末开车去运动商品店盯着橱窗里的猎枪看?
“那是什么?游船吗?”
加雷斯友善地笑了笑,最后笑着望向我,其他人跟随他的目光也都看向了我的方向。
“你看到是游船吗?”她说,“真没想到,我总是想象它们是载满了鬼魂幽灵的船,驶向没有归途的远方。就像你说的永恒之境一样。”我以为她在取笑我,但是转身看到她真诚地对着我笑。“你相信永恒之境吗?”她说。我没有回答,她看着河面换了一个简单的问题。“你在哪里长大?”
“哦,不,不,”珀尔说,“天哪不要。”
“康涅狄格州。”
“不着急,”加雷斯说,“你想继续吗?”
“那里夏天的时候有蟋蟀吗?”
她的眼神突然从远处的窗户转移回来,看着我们眨眨眼,好像忘记了我们也在这里。她摘下眼镜,拿起手绢开始擦镜片。“天,我总是喋喋不休,”她说,“对不起,请其他人继续。”
“特别多。”
“我有一个梦,”珀尔说,“不是梦想,是我晚上睡觉时做过一个梦。现在常常梦到,我在河边散步,遇见了自己人生中不同的时刻,有的闪着光挂在树上,有的散落在草丛中。数不清的记忆,有结婚的重要时刻,也有无聊的小事,比如我们在第一间公寓里听着广播跳舞时地板总是咯吱乱响。我一边走一边捡起这些记忆装进外衣口袋里。河水涨潮了,我被水包围。那些记忆突然变成了石头,沉甸甸地装在口袋里……”
“南达科他州也有很多,”她说,“我习惯开着窗户睡觉,晚上可以听见蟋蟀的叫声。夏天很美。人们似乎也更加快乐,不知道为什么我觉得跟蟋蟀有关系。它们的叫声让人感到平静,你明白那种声音吗?冬天就很糟糕。爸爸找不到工作就会很生气,妈妈也不高兴,之后他们就会大吵大闹。家里也冷得要命,因为没有钱开暖气。他们只有在最冷的时候才打开,我房间里的散热片会发出嗡嗡的声音,听上去跟蟋蟀的叫声一样。那些夜晚,我选择不去听爸爸妈妈冲着彼此尖叫,而是听散热片的声音。对我来说,那声音是蟋蟀的叫声,时间是夏天,一切都安好。”
她没有说完下半句,收回眼神,放在腿上的双手不安地揪了揪手绢。加雷斯点点头,但是没有试图去打破沉默,好像知道她还有话要说。
远处传来城市的白噪音,河面上流光溢彩的幽灵船消失在布鲁克林大桥下方。夜晚平静安详,这里仿佛是大船的瞭望塔,我们正坐着船离开大陆驶向未知的大海。
“我是珀尔,”她说,“我没去过未来,我恐怕是被困在了过去。”她试图微笑。“我过去的生活是美好的,虽然说不上是完美,但是我想念以前的生活。我丈夫六月份去世了,我们已经结婚四十九年了,谁能想象那么长久的婚姻?我就能。”她的眼神从对面的人转移到夜色的窗户和外面的大雨中。“现在,这个世界对我来说太不真实了,没有他的世界……”
“你相信永恒之境吗?”我问。
在他注意到我之前,那位年长的女士举起了手,她的眼镜擦得锃亮,架在鼻梁上。厚镜片和宽大的圆镜框使她的眼睛显得异常大,像猫头鹰一样。她身形娇小,脖子上围的彩色围巾像羽毛一样搭在肩上,看上去更像一只鸟。
萨莎睁大眼睛看着我,然后爆发出一阵大笑,声音像电流一样顺着逃生梯传导。“不相信,”她说完叹了口气,微笑着温柔地说,“但你可以相信。”
“没关系。”加雷斯并没有追问下去,似乎已经习惯了这样的沉默。他看了一周,寻找新的目标。“谁想下一个发言?”
我没有被她的调笑冒犯,但是也不代表我同意或者接受她的让步。“不,”我说,“我不想再逃避了,加雷斯说得对,我需要抓住幸福。”
班诺尔眉头的皱纹紧了一下,又松开。“不,”他说,突然停下了自己的故事,“谢谢你。”
“抓住幸福的睾丸吗?”
“你想谈谈吗?”他问。
“或者角就可以了,幸福有角吗?”
加雷斯迫切地点点头,话题再次回到自杀,他显然找回了自己的指导位置。我以为他会拍着手说“我就知道”,但他只是同情地看着班诺尔。
“所有跟幸福或身体部位有关的问题还是去请教加雷斯,”萨莎说,“不过,我个人认为他也没有答案。”
班诺尔轻笑一声,低沉的声音在房间里回荡。“直击要害,问对的问题,”他说,“事情是,在某一次旅行中,我得知自己未来会自杀。”
她双手抱着大腿,头靠在膝盖上,缩成一团。“不过小组会让我感觉不那么糟糕,而且我还能招惹加雷斯。”她突然放开双腿,拿起笔记本和鞋子站了起来。
“那你为什么来这里?”黑眼睛的女孩问。
“你说你是投球手?”
男孩张着嘴,但是什么也问不出来。房间里一时间变得非常安静,只有雨滴拍打窗户的声音。小组成员听了班诺尔的故事,有些不知所措。加雷斯一脸迷惑,小组领导的沉着冷静开始动摇。我猜自杀干预小组指导手册里不包括时间旅行的案例。
“打过一阵子,”我说,“那是很久以前的事了。”
班诺尔耸耸肩膀说:“未来眼花缭乱,什么都有。”
“你能从这里把球扔进河里吗?”
“未来是什么样的?”男孩问。
我看着下面,目测距离。沿河的罗斯福路像一条血管,在皮肤下面若隐若现,出租车等猩红色的灯光像血液一样川流不息。直到此刻我才注意到这些。距离不算远,但是我需要走几步加速,而逃生通道又急又窄。“从这儿不行,”我说,“我需要蓄力的地方。”
“到目前为止已经有十一次了。”
“好吧。”萨莎打开窗户,溜了进去。我还没来得及问她这算是回家,还是入室抢劫。几分钟之后我的问题有了答案,她再次出现时换了干净的牛仔裤、卫衣和球鞋,衣服非常合身,不可能不是她的。看来正装终究不是很舒服。她继续顺着逃生梯向上爬,停下来回头看了我一眼。“你来吗?”
“你去过不止一次?”
我们爬到了屋顶,沥青地面皲裂,一圈防护栏的高度只能起到装饰性作用。曼哈顿璀璨的锯齿天际线向北边延伸,萨莎背对着城市的繁华,面朝河水眺望。她从牛仔裤里掏出一张手掌大小的塑料方块,是电脑磁盘。
“第一次是2162年。”
“该你表演了。”她说着把磁盘递给我。磁盘的塑料硬壳上没有标记。
“酷!”扳骨节的男孩说,“你穿越去了哪一年?”
“你为什么不自己试试?”
紧接着又是一阵漫长的沉默。我想大家跟我一样在打量班诺尔,思考他这种疯狂究竟有没有危险。可是,班诺尔不仅有礼貌,还很镇定和清醒,很难不喜欢他。
她拿出一只烟盒,动作熟练地从里面取出一支叼在嘴里,用火柴点燃。“我不是很喜欢体育运动。”
班诺尔点头。“你说得没错,”他说,“但是我说的是我穿越到了未来。不是身体,那就太可笑了,是我的大脑,我的意识。”
“磁盘里有什么东西?”
“你感觉看到了自己的未来?”格雷斯说,“有时候是这样的,当我们失去希望,感受不到可能性,以为只有一条向前的路。”
她得意地冲我一笑。我猜是重要的文件,而且是唯一样本。销毁磁盘有很多简单和有效的方法,扔进东河的戏剧性做法使我更加好奇萨莎的用意。
班诺尔身穿正装,举止文雅,仿佛是上个世纪的文物,怎么看也不像未来的使者。没人质疑,从大家脸上的表情可以看出我没听错。
“你要处理掉自己所有的东西吗?”我问她。
我抬起头,看见一个中年黑人男子,高耸的眉毛和深深的抬头纹让他的表情显得迷茫。他的八字胡和脸颊的胡须是黑色的,下巴一圈的胡子和头发是白色的,头发剪得很短,可以看得见头皮。他穿着呢子西装和背心,酒红色的领带搭配鞋子。腿上放着一顶棕色的礼帽,上面绑着深棕色的绸带。帽檐的折痕似乎会随着时间加深。
“今晚不是。”
“晚上好,”他彬彬有礼地说,“我叫班诺尔,首先我想告诉大家的是,我去过未来。”
“常常吗?”
我盯着地板,希望自己能够隐身。我不确定真的想加入他们,并且绝对不想第一个当着一群陌生人掏心掏肺。在一阵短暂但意味深长的停顿之后,终于有了一位志愿者。他的声音饱满、低沉,刚才断断续续的大笑的声源应该就是他。
“我们时常都会扔东西。”
“我是加雷斯,”他接着说,“原则上我是组长,但是我们习惯保持轻松、民主的氛围,今晚我想先邀请新人介绍一下自己的情况。你们从哪里来、为什么来,任何愿意分享的事都可以说。”
“感觉你在准备着什么。”
“小组”这个词让我感到有些难堪,也许是他表达方式的问题,好像医生通知我们感染了性病一样——“拥抱你们的衣原体吧!”但其他人似乎并不在乎。
“比如说准备自杀吗?”她吸了一口香烟,火星闪了一下。“身后事是个问题,”她说,“尤其是尸体,我不想麻烦别人。我设想自己置身于大西洋的一只小船上,靠着船沿坐,朝自己的头开一枪,掉进海里。问题是我既没有船,也没有枪。所以,不,我什么也没准备,你呢?”
“新面孔,”他热情地说,“你们——三位——我没有见过,欢迎加入小组。”
虽然我在小组会上把心里秘密都说了出来,但萨莎的坦白还是超出我的预料,尤其是细节。此时我脑海中一闪而过的念头是一把猎枪。“也没有,”我说,“我要抓住幸福的睾丸,记得吗?”
“嗨!大家好!”他进门的时候大声说,“哇哦,这里真亮。”顺手拨弄了墙上的开关,房间顿时陷入了令人不安的昏暗之中。他迅速拉过一张椅子加入了我们的圆圈,坐下之后环顾一周。
“记得,具体是什么呢?”
主持人是最后一个到的,他身材瘦高,一头红发,长满雀斑的脸上总是挂着大大的笑容。
“我也不确定,”我回答,“一份工作,最起码的。金钱,健康,爱。就那些。”
我们十二个人围坐一圈,身高、年龄、肤色和体格都不一样。这不是我想象中的演奏团,也许我们可以用乐谱打破这种沉默。虽然没有乐器,但是我们的困惑、忧伤和恐惧,以及缓解僵硬的仪式都像是在演奏。一个男孩捏响了自己的关节,一个瘦弱的女人用手绢擦眼镜,黑眼睛的女孩用手梳理被雨淋湿的头发。
“加雷斯听到肯定会非常高兴,”她抽完最后一口,把烟头弹出了防护栏,“你到底扔不扔?”
房间的墙面没有装饰,地板铺着瓷砖,我想象这是为了混音专门设计的,但现在只有来回走动的脚步声和雷声。一面墙边放着一摞靠背金属椅子,似乎随时待命,被摆成一排或者一个圈。嵌入式射灯的闪亮光束没有音乐在下面配合。也许音乐人不需要乐谱,也许歌曲都在他们心中。
布鲁克林的灯光似乎并不遥远,河水近在眼前。如果我能助跑几步,自己跳进河里也不是不可能。我想起了棒球,在墙壁上用粉笔画的好球带,雪地投球区的窄长草皮。我用食指和拇指捏着磁盘,蓄力扔出去。磁盘像一去不返的回旋镖消失在夜色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