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我雪白的茧里,我醒来,感到温暖而宁静。一缕苍白的冬日阳光照在衣柜的镜子、柜子上面的玻璃杯和金属门把上,发出耀眼的光芒。从大厅的另一边传来清晨特有的叮当声,是厨娘在准备早餐。
“冷,”我说着,往大厅走去,“都快冻僵了。”
我听见护士敲我邻室的门,那是走廊最远的一端。沙凡琪夫人睡眼蒙眬地发出低沉的回响,护士走进房去,早餐盘叮叮当当。我心里涌起一阵轻微的激动,想到那冒着热气的蓝瓷咖啡壶,那蓝瓷的早餐杯,那厚实的蓝瓷奶油罐,罐上还绘着白色的雏菊。
“你冷啊?”护士粗鲁地问。
我决定听天由命。
我用毯子将自己裹得严实一些,将椅子往后一推。
就算我要堕落下去,至少我要尽我所能抓牢这些使我得享安逸的小东西。
我觉得,护士一定是受了什么人的指使,来向我透露我可能有的下场。要么我就表现出一点儿起色,要么我就堕落下去,像颗熊熊燃烧、继而烧成灰烬的星星,从贝尔沙兹坠到开普兰,再从开普兰坠到韦麦克,最后,诺兰大夫和吉尼亚夫人都把我放弃了,我就摔进一墙之隔的州立医院。
护士笃笃敲我的门,没等我应门,就一阵风似的飘了进来。
我不再听下去了。
这是一个新来的护士——她们总是换人——瘦削的浅棕色脸庞,浅棕色的头发,清瘦的鼻子上点缀着大点大点的雀斑。不知怎么搞的,我一瞧见这护士就觉着忧心忡忡。当她大步穿过房间去拉开绿色百叶窗时,我才意识到她之所以看来反常,部分原因在于她是空着手来的。
“当然啦。那以后我只看护私人病人。要是我突发奇想……”
我开口想要我的早餐盘,话到嘴边又咽了回去。护士可能是把我错当成别的什么人了。新来的护士常犯这类错误。在贝尔沙兹一定有一个我不认识的人在接受休克治疗,而护士把我跟她搞混了,这完全可以理解。
“你也不在这儿干了?”琼刨根问底地问。
我等待着,护士例行公事地在我病房里转了一小圈儿,拍拍这儿,拽拽那儿,整理整理,然后端着早餐盘给走廊下面一间病房的洛贝尔送去。
“雇——员——不——足呗。”护士抢先发了一张得分牌,洛贝尔哼了一声。护士又说:“说真的,女士们,等我凑够给自己买辆车的钱,我就不干啦。”
等她一走,我就将脚伸进拖鞋,拽上毯子——清晨虽阳光明媚,却凛冽逼人——匆匆穿过大厅,走进厨房。身穿粉红制服的厨娘正用火炉上一把砸得坑坑洼洼的大壶往一溜蓝瓷咖啡壶里倒咖啡。
“怎么连散步也没有?”
我满怀爱慕地瞧着那一溜等候被人取走的早餐托盘——一张张雪白的纸餐巾,折成挺括的等腰三角形花样,压在银叉下面;煮得半熟的嫩白色的鸡蛋隆起在蓝色蛋杯之上;橘子酱盛在扇贝形的玻璃盘里。我只需伸出手去,要过我的盘子,这世界就一切如常了。
“哦,那儿可不像这儿这么好。这儿是个正儿八经的乡村俱乐部。那儿呢,什么条件都没有。没工作疗法,没散步……”
“出了点错,”我欠身越过柜台对厨娘说,声音压得低低的,表示我们的亲密,“新来的护士今天忘了给我送早餐了。”
“为什么?”我又问。
我挤出一脸灿烂的笑容,表示我完全不在意。
我觉得奇怪,护士明明知道我的名字,却管我叫什么简女士。
“你叫什么名字?”
“没错。”护士直直地盯了我一眼,我可以看出来她认为我不该住在贝尔沙兹,“你绝对不会喜欢住在另外那个地方的,简女士。”
“格林伍德。埃斯特·格林伍德。”
“你在两个地方干活?”我突然间起了兴趣,问道。
“格林伍德,格林伍德,格林伍德。”厨娘长了疣子的食指沿着钉在厨房墙上的贝尔沙兹病人名单往下比划,“格林伍德,今天没早餐。”
“哦,你们是挺不赖。”护士拿出一包绿薄荷口香糖分给大家,然后自己剥开糖外面包的锡纸,露出粉红色的口香糖片,“你们都挺好。可是州立医院里的那帮呆子真叫我愁死了。”
我双手抓住柜台的边缘。
洛贝尔咯咯笑了起来:“哦,我们多乖啊。你也知道我们是这儿最听话的。”
“准是弄错了。你肯定是格林伍德吗?”
“你们这些女士们不会知道打两份工是什么滋味儿,”她说,“晚上我到这儿来,看护你们……”
“是格林伍德。”厨娘肯定地说。这时护士走了过来。
我盯着纸牌上那些国王、杰克、王后等等平板的面孔,听护士讲她艰辛的人生。
护士疑惑地瞅瞅我,又瞅瞅厨娘。
然后洛贝尔哀求护士补个空缺打四人桥牌,我拖了一把椅子在一旁观战,虽然我对桥牌一窍不通。在学院时我没有时间学,不像那些家境丰裕的姑娘,她们全学会了。
“格林伍德小姐来要她的早餐。”厨娘避开我的目光说。
但我佯装没有听见,走了开去。
“哦,”护士对我嫣然一笑,“你今天的早餐要晚一会儿送,格林伍德小姐。你……”
“哎呀,你就招了吧!”蒂蒂叫喊道。
没等护士说完我就疾步走了出去,漫无目的地冲到大厅里,没回病房,因为他们会到那儿去找我。我直奔我的小窝。这个小窝比开普兰的那个差多了,但终究是个窝,隐蔽在大厅一个宁静的角落,琼啦、洛贝尔啦、蒂蒂啦、沙凡琪夫人啦是绝不会来这儿的。
“不,不是我。琼看错了,是别人。”
我用毯子蒙住脑袋,蜷缩在小窝最里边的角落里。叫我震惊的倒不是休克疗法,而是诺兰大夫,她竟然无耻地背叛了我。我喜欢诺兰大夫,我爱诺兰大夫,我把我的信任拱手交给了她,把什么都告诉了她,而她曾经信誓旦旦地保证过,要是我需要再接受休克治疗,她会事先通知我的。
“别逗啦,”她说,“真是你吗?”
当然啦,要是她头天晚上就告诉我,我会彻夜不眠,满心恐惧,充满不祥的预感,但是到了清晨,我已经镇定下来,有所准备。我会在两个护士的护卫下,庄严地穿过大厅,从蒂蒂、洛贝尔、沙凡琪夫人和琼的跟前走过去,像一个听天由命、引颈待毙的人一样。
是夜间值班护士,穿着她那柔软的胶底鞋,所以进来的时候悄无声息。
护士向我弯下身子,叫我的名字。
杂志照片上一个身穿不知什么布料的白色无肩带晚礼服的姑娘,笑得合不拢嘴,周围围了一群弯着腰的小伙子。那姑娘手擎一杯透明的饮料,目光越过我的肩膀,似乎在凝视我身后靠左边一点儿的什么东西。我后颈上感到一丝轻微的呼吸。我把身子一转。
我往后退,缩到角落更深处。护士不见了。我知道她马上就会回来,带来两个身强力壮的男护理员,他们会把我抬起来,让我哭号着、挣扎着从蜂拥而至的笑呵呵地看热闹的人们面前走过去。
洛贝尔和沙凡琪夫人磨蹭着凑上前来,我假装知道她们在争论什么,也跟着走向钢琴边。
诺兰大夫像母亲一般搂住我,给我一个拥抱。
“哦,可这就是埃斯特,对不对,埃斯特?”琼说。
“你说过你会告诉我的!”我透过皱巴巴的毯子冲她嚷嚷。
“哦,不是,”蒂蒂说,“绝对不是。”她又看一眼杂志,再看看我。“不可能!”
“我不是在告诉你吗?”诺兰大夫说,“今天我特意一早来告诉你,而且我要亲自带你去。”
蒂蒂停止了弹奏。“让我瞧瞧,”她拿过杂志,瞅一眼琼手指着的那一页,然后回头瞥了我一眼。
我透过肿胀的眼皮偷眼看她。“昨晚你为什么不通知我?”
“哦,埃斯特,”琼扬起杂志说,“这不是你吗?”
“我只是考虑到那会让你彻夜不眠。要是我知道……”
琼倚在钢琴一角,正在翻阅新一期的时装杂志。蒂蒂抬头对她莞尔一笑,似乎两人有什么秘密心照不宣。
“你说过你会事先告诉我的。”
“真好听。”我搭讪着说。
“听着,埃斯特,”诺兰大夫说,“我陪你一块儿去。我会一直待在那儿,确保一切操作正常,就跟我答应你的那样。你醒来时我会在那儿,然后我再陪你回病房。”
蒂蒂弹奏了一支她称之为《送牛奶者》的曲子,大家都说她应该发表这支曲子,会引起轰动的。开始,她在琴键上弹奏一种调儿,好似马蹄橐橐,有一匹小马慢悠悠地走来,接着换了另一调儿,像是送奶者在吹口哨,然后两种旋律融合在一起。
我望着她。她似乎心烦意乱。
其中有一个高大的灰发女人,叫什么沙凡琪[2] 夫人,嗓音低沉而带有回音,像个男低音,她曾在瓦萨学院[3] 受过训练。我一眼就看出她是个交际场上的老手,因为她总是在议论初涉社交的姑娘们的事儿。她似乎有两三个女儿,那一年,她们全要粉墨登场,打入社交圈,只是她自己进了疯人院,把她们的登场晚会搅得一团糟。
我等了一会儿,然后说:“你保证留在那儿。”
那以后,我听蒂蒂在大钢琴上乓乓乓地弹奏了几首她自己谱写的歌曲,其他女人则围成一圈一边打桥牌一边聊天,就像在学院宿舍里一样,只是她们大多数人都比大学生年长十岁。
“我保证。”
我将毯子松垮垮地披在肩上,像披一条大披肩,然后沿着大厅往那灯火明亮的一片欢声笑语之处信步走去。
诺兰大夫拿出一条白手绢给我擦脸。她用手臂勾住我的手臂,就像老朋友一样,帮我站立起来,然后我们往走廊尽头走去。我的毯子老是绊脚,我就干脆让它掉到地上,诺兰大夫似乎没注意。我们从琼身旁经过,她正从病房里走出来,我对她不怀好意地、态度倨傲地笑了一笑,她往后让了让,等我们过去。
我决定去堵上她们的臭嘴。
诺兰大夫打开走廊末端的一扇门,领我走下楼梯,来到神秘的地下走廊。这些走廊通过繁复的地道和地沟网跟医院的各建筑物相通。
晚餐后我立刻就上了床,但就在这时,我听见了钢琴的声音,我想象琼、蒂蒂、那个名叫洛贝尔的金发女人,还有其他女人背着我在起居室说东道西、拿我取笑的情景。她们会说在贝尔沙兹有我这样的人有多扫兴,我该待在韦麦克才是。
墙是明亮的,铺着盥洗室用的白瓷砖,在黑乎乎的天花板上每隔一段安着一只光溜溜的灯泡。熠熠反光的墙上横贯着不断分岔出去的管道,有些嘶嘶作响,有些发出隆隆的轰鸣声,像是错综复杂的神经系统。靠着管道到处摆放着担架和轮椅。我死死抓住诺兰大夫的手臂,她不时搂紧我,给我鼓劲儿。
在餐厅的另一头,琼正胃口奇好地狼吞虎咽午餐肉和焙西红柿。她跟这些女人似乎非常亲近,待我却相当冷漠,带有一点轻蔑,好像跟一个她不太认识、低人一等的人打交道似的。
终于,我们在一扇绿色的门前停了下来,门上用黑漆写着“电疗室”的字样。我退缩了,诺兰大夫等着。过了一会儿我说:“干完算了。”我们走了进去。
跟我同桌的一位矮小活跃的金发女人哈哈大笑起来。“我今天差一点儿跟洛林大夫搞上啦。”她睁大原本就目光炯炯的蓝眼睛,像个小洋娃娃,“我才不在乎用老珀西折价换一个新款式呢。”
候诊室里除了我和诺兰大夫之外,只有一个毫无血色的男子,穿着寒酸的栗色浴衣,还有陪他过来的护士。
“我要给杰克打电话,”一个名叫蒂蒂的女人说,“可又怕他不在家。但我知道往哪儿打能找到他,他准在,不会错。”
“你想坐一会儿吗?”诺兰大夫指着一张木凳问我,但我的双腿像灌了铅似的沉重。我想,等负责休克疗法的医务人员进来时,我要把自己从坐着的姿势再拉起来可不那么容易。
晚餐时我静静地坐着,听住在贝尔沙兹的女人们闲聊。她们全都穿戴入时,脸上精心描画,有几个是已婚妇人。有人去城里购物了,有人外出访友了,回来在晚餐桌上她们你一句我一句起劲地聊这些私人的笑料。
“还是站着吧。”
从大厅的一端传来钢琴声。
一个形容枯槁的高个女人,穿着一件白大褂,从内室走了出来。我以为她会去叫那穿栗色浴衣的男子,因为他先来,所以当她朝我走来时我吃了一惊。
每天早晨,一听到护士送早餐来的敲门声,我便感到通体上下莫大的放松,因为我知道那一天我已幸免于难。我真不明白,既然诺兰大夫自己从未体验过休克疗法,她怎么知道病人在休克治疗的过程中入睡了呢?她怎么知道当病人看起来像是在睡觉时,他的内心不是一直在体验蓝色电闪和怪声呢?
“早上好,诺兰大夫,”这女人说,一边将手搂住我的肩膀,“这就是埃斯特吗?”
到贝尔沙兹以后我至少可以摆脱休克疗法。在开普兰,许多女人接受休克疗法。我能认出这些女人,因为她们不跟我们同时拿到早点。我们在房间里用早餐时,她们去接受休克治疗,然后,像小孩似的,由护士带领着默默无言地到娱乐室去吃早点。
“是的,休伊小姐。埃斯特,这位是休伊小姐。她会照料你的。我跟她谈起过你。”
也许我去贝尔沙兹时,琼已经出院了。
我琢磨这女人准有七英尺高。她慈爱地朝我俯下身子,我看得出来她脸上——那张脸的正中是一颗龇出来的龅牙——曾经生过粉刺,而今坑坑洼洼,看上去就像一张月球上的陨坑分布图。
琼得到散步的权利,琼得到上街购物的权利,琼得到进城的权利。我将所有关于琼的消息都聚拢一块,成为小小的、令我心里不是滋味的一堆,虽然当我听说这些消息时都装出一副高兴的样子。琼是过去的我的精华部分的光彩夺目的翻版,专门设计来尾随我,折磨我。
“我想我们马上就可以给你做,埃斯特,”休伊小姐说,“安德逊先生不会介意等一会儿的,是不是,安德逊先生?”
琼会在贝尔沙兹楼,琼和她的物理课本、她的高尔夫球棍、她的羽毛球拍,还有她那气喘吁吁的说话声。琼标志着我和行将痊愈的人们之间的鸿沟。自从琼离开开普兰后,我一直透过精神病院的葡萄藤跟踪着她的进展。
安德逊先生一声不吭。于是,休伊小姐把手搭在我的肩膀上,诺兰大夫尾随在后,我走进里面那个房间。
护士离开之后,我试图解开诺兰大夫这一举动之谜。她是想证明什么呢?我还是老样子。一切都是老样子。贝尔沙兹是最好的一幢楼,人们从贝尔沙兹返回工作,返回学校,回家。
我透过眯着的眼缝——我不敢把眼睁得太大,惟恐一切尽收眼底之后我会吓死——瞅见一张高高的床,一张雪白的床单好像绷鼓面一样绷紧在床上,床后是一架器械,器械后面是一个戴口罩的人——我不知道究竟是男是女,床的两侧也各站一溜戴口罩的人。
“哪儿的话,你很有起色。别操心啦,要是你没有起色,他们是不会让你搬迁的。”
休伊小姐帮助我爬上床,仰面躺下。
“我还不行。还没多少起色呢。”
“跟我说说话吧。”我说。
“为什么不可能?”
休伊小姐开始用一种低低的令人宽慰的语调跟我说话,一边把软膏涂在我的太阳穴上,再将两枚小电钮安在我的脑袋两侧。“绝对没问题,你什么也不会感觉到,只需咬住……”她把个什么东西放在我舌尖上,我惊恐万分地一咬,感觉自己仿佛黑板上的粉笔字一般,顿时被黑暗抹去了。
“贝尔沙兹,”我说,“不可能吧。”
【注释】
“嗯,我没把握你现在该不该知道,今天,你要迁到贝尔沙兹[1] 楼去。”护士怀着期待之情瞧着我。
[1] 贝尔沙兹:原文为Belsize,意为“大小如钟”。
“什么运气?”
[2] 沙凡琪:原文为Savage,意为“野蛮人”。
年轻的护士端走我的早餐托盘,剩下我一个人裹在白毯子里,像个坐在船甲板上呼吸海上空气的旅客。
[3] 瓦萨学院:一所女子高等学府,位于纽约州南部波基普西市,率先提倡音乐和体育课程。
“今天你运气来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