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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6章

“你现在不是挺好的吗?”我肯定地说。

“以前学院里的同屋。当时她在纽约工作,我想不出其他可待的地方,而且我的钱快用完了,所以只好去跟她住在一起。我父母发现了我在那儿——她给他们写信说我行为反常——父亲立刻就乘飞机来了,把我领了回去。”

琼用她那明亮的卵石一般灰色的眼睛审视了我一下。“我想是吧,”她说,“你不是吗?”

“什么同屋?”

晚饭后,我睡着了。

“我用拳头砸在同屋的窗户上。”

我被叫喊声吵醒。巴尼斯特夫人,巴尼斯特夫人,巴尼斯特夫人,巴尼斯特夫人。等我从睡梦中清醒过来,发现自己正用双手拍打床架,大声嚷嚷。夜间值班护士巴尼斯特夫人机敏歪斜的身影闯入视野。

“你怎么干的?”我第一次感到琼和我之间也许有些共同语言。

“来来来,我们可不想你把这个给砸坏了。”

琼羞怯地露齿一笑,伸出双手,手心向上。在她手腕雪白的肌肤上,两条淡红色的粗大伤痕像一条微型山脉,横亘在双手手腕上。

她解开我的手表。

“你干了什么?”

“怎么回事?出了什么事?”

“哦,我想在纽约自杀要容易一些吧。”

巴尼斯特夫人脸上立刻堆起笑容:“你有反应了。”

“为什么去纽约?”

“反应?”

“我读到了关于你的报道,”琼继续说,“不是关于怎么找到你的,而是之前发生的一切,我就把我所有的钱凑在一起,搭第一班飞机去了纽约。”

“对。感觉怎么样?”

我折起剪报,塞进兜里。

“很怪。轻飘飘的。”

“你拿着吧,”琼说,“你应该把它们贴在一个本子里。”

巴尼斯特夫人帮助我坐起来。

我将剪报摊放在雪白的床罩上。

“现在你要好起来了。很快就会好起来。想喝热牛奶吗?”

最后一张照片是警察正将一条长长的卷成一卷的毯子抬起,送到救护车车厢里去,毯子卷软绵绵的,一头露出一个卷心菜般全然变形的人脑袋。报道描述妈妈怎么到地窖洗涤一星期的衣物,突然间听见从一个闲置不用的洞窟里传来微弱的呻吟声……

“想。”

发现少女,仍然活着

巴尼斯特夫人将牛奶杯凑在我唇前,我一边用舌头舔着热乎乎的牛奶,一边咕咚咕咚往下咽,津津有味,宛若婴孩吮吸母亲的乳汁。

一张黑乎乎的照片,是午夜拍的吧,十几个圆脸的人在一座树林里。我觉得队尾有些人瞧上去模样古怪,个子小得异乎寻常,后来我才发现这些不是人,是狗。警方动用警犬搜索失踪少女,警官比尔·亨德利说,情形不容乐观。

“巴尼斯特夫人告诉我你有了反应。”诺兰大夫坐在窗前的扶手椅里,拿出一只小小的火柴盒。这跟我藏在浴衣褶缝里的火柴盒一模一样,刹那间我纳闷是不是护士发现了褶缝里的火柴盒,然后不声不响地把它交还给诺兰大夫。

安眠药不翼而飞,担忧姑娘带走!

诺兰大夫在火柴盒边上哧地划亮一根火柴,一团炽热的黄色火焰跳跃闪烁,我瞧着她把火焰喂进香烟里。

第二张剪报上刊登了妈妈、弟弟和我聚在后院微笑的合影。我也记不起是谁给我们拍的照片,直到我瞧见我穿着粗蓝布工装裤和白帆布球鞋,才忆起有一年夏天我给人摘菠菜,穿的就是这身衣服。然后,在一个炎热的下午,渡渡·康威路过我家,给我们拍了几张家庭合影。格林伍德夫人要求登载这张照片,那上面说,希望借此鼓励女儿回家。

“巴尼斯特夫人说你感觉好一些了。”

照片下面的报道说,该生于八月十七日离家失踪,身穿绿裙白衣,在家留下字条说去散步,要走很远的路。报道说,当格林伍德小姐午夜尚未归家时,她母亲就向镇警察局报了警。

“有那么一阵子是好些。现在又是老样子了。”

奖学金女生失踪,母亲焦虑万分

“我给你带来个消息。”

第一张剪报上是一张放大的照片,一位姑娘,描得黑黑的眼睛,黑嘴唇张开,露出一丝笑容。我真想不起来这张妖冶的照片是在哪儿拍的,直到我瞧见布卢明代尔百货公司的耳环和项链,它们在明亮的强光照射下,光芒直反射到照片以外,好像仿制的星星。

我等待着。现在每天上午、下午和晚上——我也不知道我这样做了多少天了——我都倚在娱乐室的帆布躺椅里,用白毯子裹着身体,装模作样地在那里读书。我隐隐约约觉得诺兰大夫是在给我几天宽限,然后她会说戈登大夫曾经说过的话:“很遗憾,你的病情似乎没有好转,我想你最好接受休克疗法……”

“喏,瞧瞧吧。”

“嗯,你不想知道是什么消息吗?”

琼在她打开的箱子里一阵乱翻,找出一小沓剪报。

“什么消息?”我干巴巴地说,戒备起来。

“哦,”琼说,“关于警方怎么认为你已死亡什么的。我有一大堆剪报,放在什么地方啦。”她喘息着站起身来,我闻到一阵浓烈的马味儿,这味儿刺痛了我的鼻子。琼曾经是每年一届的学院运动会赛马比赛冠军。我怀疑她是不是一直睡在马棚里。

“在一段时间里,你不会再有访客了。”

“什么报道呀?”

我惊讶地凝视诺兰大夫。“啊,太好了。”

“不知道。我就是那天读到关于你的报道的。”

“我想这会使你高兴的。”她莞尔一笑。

“他回信了吗?”

我的目光移向五斗橱旁边的废纸篓,诺兰大夫也朝那儿看去。一打长杆玫瑰的血红色花苞从废纸篓里露出头来。

“我就是那么说的。我径直回家,给大夫写了一封信。我写了一封措辞优美的信,说像他那样的人无权从事帮助病人的事业……”

那天下午妈妈来看我。

“那是发疯嘛,”我不由自主地卷入谈话,“简直没有人道。”

妈妈只是一长串探视者名单中的一个——其中一个是我从前的一位雇主,一位基督教科学派[2] 信徒,她跟我一起到草坪上去散了会儿步。她说,《圣经》说到大地雾气上腾[3] ,这雾气指的就是错觉;我的整个问题在于我迷信这团雾气,只要我不再迷信雾气,雾气就会烟消云散,我便会看到其实我一直是很健康的。另一位探视者是我中学的英语老师,他来教我玩拼字游戏,因为他认为这个游戏也许会唤起我以往对文字的兴趣。还有菲洛梅娜·吉尼亚本人,她对于医生的治疗一点儿也不满意,并对他们不断地表示她的遗憾。

“他就是那么说的。你想想,我想自杀,却去跟一大帮陌生人谈论自杀的问题,何况他们大多数人的情况并不比我好上多少……”

我真是痛恨这些探视。

“团体治疗法?”我想我的说话声听上去一定像在回音室一样虚假,但是琼压根儿没注意。

每当我在我的娱乐室或房间里坐定,就会有个笑眯眯的护士冒出来,宣布说有人来探访我。有一次,他们竟然把我们一位论派牧师给带来了,那个人我可是从来都不太喜欢。从探视开始到结束,他的神情都紧张得不得了;我可以看得出来他认为我疯疯癫癫,因为我告诉他我相信地狱,我认定像我这样的人,不肯像其他人那样相信人死后会有各样遭遇,在死去之前就得过地狱般的生活,好补上我们死后不用遭的那份罪。

“他把手叉在胸前,瞧着我,说:‘吉琳小姐,我们觉得团体治疗法对你会有帮助。’”

我痛恨这些探视,因为我老觉着这些来访者总是把现在这长了一头野草似的乱发的我跟过去的我以及他们寄予希望的我相比较,我知道他们离去时全都不知所措。

“什么?”

我想,要是他们不来烦我,我也许能有些安宁。

“哦,是那种又冷又潮的天气,我想,这是我头一回见一位精神病医生——你知道。好吧,这位精神病医生在我跟他说话时一个劲儿瞟我那件裘皮大衣,我也完全看得出来,当我要求按学生价治疗费打折而不是付全费时,他是怎么想的。我可以看见他眼睛里的美元符号。嗯,我不记得我跟他说了什么,大概是关于拇囊肿、电话藏在抽屉里、我想自杀等等的情况吧。然后他请我出去等,他要跟学生讨论我的病情。当他把我叫回去,你知道他说什么吗?”

妈妈是访客中最糟糕的一个。她从不责备我,老是摆出一副悲痛欲绝的神情,一个劲儿哀求我告诉她她究竟做错了什么。她说她认准医生们认为她做错了什么,因为他们询问了许多关于她如何训练我大小便的问题,其实我很小就训练有素,从来没给她添过乱。

“在八月?”

那天下午妈妈给我带来了玫瑰花。

“怎么说呢,要是接待员告诉我诊疗室里会有九个人,我会当场扭头就走。可我已经进了房间,干什么都太迟了。那天呢,我碰巧穿了一件裘皮大衣……”

“留在我葬礼上用吧。”我说。

“哦,回来了。跟你实说吧,当时我打算自杀。我说:‘要是看这个大夫没用,就一了百了吧。’嗯,接待员领我穿过一条长长的厅道,快要走到门口时,她转过身来对我说:‘有几个学生跟大夫在一起,你不介意吧?’我能说什么?‘哦,没关系。’我说。我走进去,发现有九双眼睛紧紧盯着我。九双!十八只眼睛。

妈妈的脸皱起来,看上去她要哭了。

“他回来了吗?”要是琼的故事纯属捏造,那也太错综复杂了,但我由着她,瞧她怎么收场。

“埃斯特,你不记得今天是什么日子啦?”

“后来,我的私人医生把我送到一家大医院找一位精神科大夫。预约就诊的时间是十二点,我心情糟糕透顶。终于,十二点半的时候,一个接待员出来告诉我大夫去吃中饭了,问我愿不愿等,我说行。”

“不记得。”

“哦,辞啦,算是辞了吧。我请了病假。我不出门。我不见人。我把电话放在抽屉里,不听……”

我猜想也许是情人节。

“你干吗不辞职呢?”

“是你的生日呀。”

“厉害极了。我老板呢——他刚跟老婆分居,他不能立即就离婚,因为那违背兄弟会的章程——我老板每隔一会儿就按铃叫我,而我每动一动,脚就疼得要命,可我刚在桌前坐下,铃又响了,他又有什么心里话要一吐为快……”

就是那时候我将玫瑰花塞进了废纸篓。

“不穿鞋,我可从来吃不消,”我似笑非笑地说,“当时你疼得厉害吗?”

“她这么干无聊透顶。”我对诺兰大夫说。

我琢磨要么琼真是疯了——穿橡皮靴子去上班——要么她是想试试我疯到了什么程度,会不会一股脑儿相信她的话。何况只有上年纪的人才会得什么拇囊肿。我决定佯装认定她疯了,决定顺着她,由她说去吧。

诺兰大夫点点头。她似乎懂得我的意思。

“是这样,”琼往精神病院那种磨擦轧光印花棉布扶手椅里靠靠,说,“我找了份暑期工,给个兄弟会分会的头儿干活,就像共济会那一类的组织,你知道,但不是共济会。我感觉糟透了。我得了拇囊肿,简直走不了路——到最后几天我穿不了鞋,只好穿橡皮靴去上班,你可以想象那叫我有多沮丧……”

“我恨她。”我说,准备领受一切打击。

“你说什么呀?”我语调平板地问。

然而,诺兰大夫只是对我微笑,仿佛有什么事让她非常非常满意,然后她说:“我想你是的。”

“我读到关于你的报道,就跑了。”

【注释】

“什么?”

[1] C是原文中开普兰楼的缩写。

“我读到关于你的报道。”琼说。

[2] 基督教科学派:十九世纪后半期出现的基督教派别,认为疾病与罪一样,都出自人的必死意识,必须依靠上帝的永恒意识才能治愈。

“你怎么来的?”我蜷缩在琼的床上问道。

[3] 语出《圣经》创世纪2:4——6:创造天地的来历,在耶和华上帝造天地的日子,乃是这样:野地还没有草木,田间的菜蔬还没有长起来,因为耶和华上帝还没有降雨在地上,也没有人耕地,但有雾气从地上腾,滋润遍地。——引自新标点和合本《圣经》

琼的房间里,壁橱、五斗橱、桌、椅、雪白的印有一个大大的蓝色字母C[1] 的毯子,一切仿佛是我房间的镜中影像。我猛然间想到,没准儿琼听说了我的所在之后,就假装疯了,在精神病院订了个房间;她这么做不过是想跟我开个玩笑。这就可以解释她为什么告诉护士说她是我的朋友。其实我和琼并不熟识,两人之间保持着一种冷冷的距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