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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8章

待我眼睛稍微适应黑暗之后,我看见从床上起来一个人影。然后有人轻轻笑了两声。那人理了理头发,幽暗之中两只卵石般灰白的眼睛注视着我。蒂蒂背靠在枕头上,绿色的纯毛睡袍下大腿光溜溜的。她望着我,脸上带了一丝嘲弄的微笑。一星香烟的火光从她右手指间亮起。

在贝尔沙兹,甚至在贝尔沙兹,门也是装了锁的,只是病人没有钥匙。门关上了,意味着屋主不想受人打扰,这就像把门锁上一样,受到尊重。一般人把门敲上一下,再敲一下,便会走开。等我站在黑洞洞的、充满麝香气味的房间里,因为陡然从明亮的走廊走了进去,眼前一片昏黑时,我才想起这个规矩来。

“我只是想……”我说。

那天上午,我叩过蒂蒂的房门,想借些二段曲式的乐谱。我等了几分钟,没人回答,我想蒂蒂准是出去了,我可以自己动手到柜子里去拿乐谱,于是推开门,走了进去。

“我知道,”蒂蒂说,“乐谱。”

我眼前浮现出威拉德夫人的形象,混色花呢套装,实用耐穿的鞋子,还有她那些充满智慧与母性的箴言。威拉德先生是她的小孩子,他的嗓音尖利清脆,就像个小孩子。琼和威拉德夫人。琼……和威拉德夫人……

“你好,埃斯特,”琼说,她那腔调令我几欲作呕,“等等我,埃斯特,我来给你弹低音部吧。”

琼撅起嘴说:“我喜欢威拉德夫人。威拉德夫人是一位非常非常出色的女性。我看她就跟我亲妈一样。”

而现在,琼大胆地说:“我一直不太喜欢巴迪·威拉德。他以为他什么都懂。他以为他了解关于女人的一切……”

“他妈妈?”

我看着琼。尽管我感到肉麻,尽管我对她有一种根深蒂固的厌恶,琼却使我着迷。这就好像观察一个火星人或者一只背上瘤子特别多的癞蛤蟆。她的思想不是我的思想,她的情感也不是我的情感,然而我们却是如此相近,她的思想和情感似乎是我的思想和情感的一个歪斜的黑影。

“让,”琼喘息着说,“也许他会带上他妈妈。我会请求他带上他妈妈……”

有时候我真纳闷,不知琼是不是我无中生有捏造出来的。有时候我又思忖,在我以后人生的每一次危机中,不知她会不会继续突然冒出来,提醒我,我曾经是怎样的一个人,我曾经经历过什么,并且在我眼皮底下,经历她自己的与我的情形相似的危机。

一开始我想,让巴迪到精神病院来看我可不行,他到这儿来只会跟其他大夫拉拉扯扯,洋洋得意。可是后来我觉得,让他来医院将是我迈出的重要一步:告诉他他是个怎样的人;宣布跟他断绝关系,尽管我没有爱上别人;告诉他我并没有爱上什么同声传译,没爱上任何人,我不再和他来往,只是因为他不合心意。“你呢,让他来吗?”

“我真不明白女人在女人身上能发现什么,”那天中午在跟诺兰大夫的谈话中我曾经问她,“什么东西在男人身上找不到,而只能在另一个女人身上找到?”

“不知道。”

诺兰大夫顿了顿,然后说:“温柔。”

“你,”琼犹豫了一下,问道,“会让他到这儿来吗?”

我无话可说。

我思索了一下,说:“我想是吧。”

“我喜欢你,”琼正在说呢,“我喜欢你胜过喜欢巴迪。”

“哦,我不能去,”琼说,“你和巴迪在恋爱呢。那样会看起来……我真不知道怎么说好,看起来怪怪的。”

看着她四仰八叉地躺在我的床上,脸上带着愚蠢的微笑,我想起了我们学院宿舍里的一个丑闻,说的是个胖乎乎的乳房硕大的大四学生和一个高个、腼腆的大一学生,说她们混在一块的时间多得令人生疑。那个大四学生像个老祖母一般亲切朴实,主修宗教,非常虔诚;那个大一学生呢,每次人家给她安排约会介绍男朋友,那些男孩子总能找出种种巧妙的借口,刚见面没多久就把她撂下不管了。

“对不起。”我说,继而又问,“既然你这么喜欢他们,为什么不继续去看望他们呢?”

讲闲话的人接着说,有一次有人撞见她们俩在胖学生的宿舍里拥抱在一起。

“对,”琼的话音像一股凉风沿着我的脊柱吹下去,“我爱他们。他们真是好和善、好快乐,跟我的父母完全不同。我一直去看望他们,”她顿了顿,“一直到你出现。”

“她们在做什么呢?”我曾经问道。每次我想到男人跟男人一块、女人跟女人一块,就怎么也无法想象他们或她们究竟会在一起做什么。

“你是说威拉德先生和夫人吗?”

“哦,”那个特务说,“米莉坐在椅子上,赛奥朵拉躺在床上,米莉在抚摸赛奥朵拉的头发。”

“对,我喜欢的是他的家人。”

我大失所望。我原以为讲闲话的人会透露一些具体的丑行。我不知道是不是女人跟女人在一起就只是躺着和拥抱。

“哦?”

当然啦,我们学院里的著名女诗人和一个女人住在一起——一个矮墩墩的上了年纪的古典文学学者,剪荷兰式短发。我曾经对诗人说,我还是结婚吧,生一大群孩子,她神色惊恐地瞧着我。“那你的事业呢?”她叫嚷道。

琼躲闪地笑了笑:“其实我并不太喜欢他。”

我感到头痛。为什么我总是吸引这些古怪的老女人呢?那位著名诗人,菲洛梅娜·吉尼亚,杰·西,基督教科学教派的那位女士,还有天晓得的一些什么人,她们都想以某种方式领养我,作为对她们的关怀和影响的报答,要我学她们的样儿。

“不,”我说,“你呢?”

“我喜欢你。”

“你要跟他结婚吗?”

“这可糟了,琼,”我说,拿起我的书,“因为我不喜欢你。不瞒你说,你叫我恶心。”

一阵短暂的沉默。

我走出了房间,留下琼一个人像匹粗笨的老马一般横躺在我的床上。

“他好多了,”琼说,“出院了。”

我一边在等候医生,一边犹豫要不要赶紧溜走。我知道我要做的事是非法的——至少在马萨诸塞州吧,因为这个州里到处都是天主教徒——但是诺兰大夫说这位医生是她的一位老朋友,一个有头脑的人。

我走到衣柜前,拿起一只浅蓝色的信封,像与人告别时挥舞手绢那样朝琼扬了扬。“我也收到一封信,不知道是不是一样的。”

“你预约是看什么?”穿白大褂的接待员语调轻快地问,一边在簿册名单上我的名字旁边打了个钩。

“巧,什么意思?”

“‘看什么’,什么意思?”我以为只有医生本人才会问我这个问题,何况这间公共候诊室里坐满了等候其他医生的病人,大多数都怀有身孕或带着婴儿,我感觉到她们的目光射向我平坦的处女的腹部。

“哈,真巧!”我说。

接待员抬起头瞧我一眼,我的脸刷的一下红了。

琼从裙兜里抽出一只浅蓝色的信封,戏谑地晃了晃。

“为上子宫帽做检查,是吗?”她善意地问道,“我只想弄清楚,好知道怎么收费。是学生吗?”

“哦,”我将一根手指插在书页间,把书合上,“谁寄来的?”

“哦,是。”

琼一侧身,走进房内,坐在我的床上。我想对她说滚出去,她害得我全身起鸡皮疙瘩,但我不能这样做。

“那就只收半费。不是十美元,而是五美元。要开账单吗?”

“你不想知道是谁寄来的吗?”

我差一点告诉她我家里的地址,账单寄到时我差不多也该回到家了,但我怕妈妈会打开账单,看出这是笔什么费用。我唯一另外的地址是一个看不出所以然的信箱号码,因为使用这种号码的人不想声张他们住在精神病院的事实。可我继而一想,接待员也许会认出这个信箱号码,所以我说:“我还是付现金吧。”然后从袋里一卷钞票中数出五美元来。

“好极了。”我目不转睛地盯着我的书。我的休克疗程很短,只有五次,疗程结束后我就有了进城的权利。自那以后琼就像一只上气不接下气的大果蝇一般围着我转,仿佛她只消靠近我,就能吮吸到康复的甜蜜。他们拿走了她的物理课本,还有散放在她房间四周、写满课堂笔记的一摞摞螺旋芯活页簿,她的活动范围又被限制在庭院里面了。

这五美元是菲洛梅娜·吉尼亚寄给我的,可以说是祝贺我康复的礼物的一部分。我不知道她要是知道她的钱派做了什么用途会怎么想。

“我收到了一封——信。”琼拉长调子唱着从门缝里探进头来,头发乱蓬蓬的。

不管她知不知道,菲洛梅娜·吉尼亚正在替我买自由之身呢。

我心想,琼的牙齿这么老大,一双眼瞪出来,恰似两颗灰色卵石,整个人瞧上去活像一匹马,这可真是令人悲哀。唉,她甚至连巴迪·威拉德这样的家伙都守不住。蒂蒂的丈夫显然正跟哪个情妇住在一起,害得她酸溜溜的,像只没人要的老猫。

“一想到要受男人支配,我就愤愤不平。”我对诺兰大夫说,“男人在这世界上无忧无虑,而我却要背上个孩子的包袱,孩子就像一根大棒悬在我的脑袋上,叫我不敢妄动。”

琼和蒂蒂肩并肩坐在钢琴凳上,蒂蒂一边自己弹奏《筷子》的高音部,一边教琼弹奏低音部。

“要是你不用担忧生孩子,你是不是会变成另外一个样子呢?”

我拿起银刀,敲开鸡蛋的壳。然后我放下银刀,盯着它出神。我竭力琢磨我对刀子的喜爱有什么原由,然而这个念头没被我的心思套住,它一个闪身,小鸟一般消逝在茫茫天际。

“会,”我说,“可是……”我跟诺兰大夫讲起那位已婚的女律师和她那篇《捍卫贞操》。

“那就取决于你我二人了。”诺兰大夫说。

诺兰大夫一直等我把话说完,然后她纵声大笑。“宣传!”她说,然后在药方簿上刷刷写下这位医生的姓名地址。

“这样下去多长时间?”

我坐立不安地把一本《宝宝趣话》一页页翻阅过去。一页接着一页,一张张胖墩墩的充满活力的婴儿脸庞冲我粲然微笑——长着大秃瓢的婴儿,肤色像巧克力的婴儿,脸长得像艾森豪威尔的婴儿,第一次翻身的婴儿,伸手抓响盒玩具的婴儿,第一次吃固体食物的婴儿——婴儿一路玩着各种奇妙的小把戏慢慢长大,一步步迈向一个充满焦虑、令人不安的世界。

我张大嘴,深深地吸了一口气。

我闻到一股宝宝粟米糊、酸奶、臭得像腌鳕鱼的尿布糅合在一块儿的味儿,既为这些人感到悲哀,又觉得心中充满柔情。对我周围的这些女人来说,生孩子多么轻而易举!为什么我却这么缺乏母性,这么与众不同呢?我为什么不能像渡渡·康威一样,为一个又一个胖乎乎的嗷嗷待哺的婴儿奉献一生呢?

“嗯,往后都是那样的,”她果断地说,“往后你一星期接受三次休克治疗——星期二、星期四、星期六。”

要是我得没日没夜地侍候婴儿,我会发疯的。

“没错。”

我瞧着对面女人膝上的婴儿。我无法判别这孩子有多大,对于婴儿的年龄,我从来就说不好——我只知道他说起话来嘟嘟噜噜,好像吐泡泡,粉嘟嘟的嘴里长了二十颗牙。他抬起肩头上那只颤颤巍巍的小脑袋——他似乎没长脖子——用一种睿智的、柏拉图式的表情注视着我。

“跟我讲的一样,是不是?”我们嘎吱嘎吱踩着棕色的落叶一起往贝尔沙兹走时,诺兰大夫问我。

婴儿的妈妈抱着婴儿一个劲儿地笑呀笑,仿佛这是世界上的第一大奇迹。我将妈妈与婴儿上下打量,想找出是什么使他俩如此心满意足,然而还没等我发现什么,医生就叫我进去了。

所有的闷热和恐惧都荡涤一清。我感到异乎寻常的平和。钟形罩被提起了,悬挂在我脑袋上方几英尺的半空中。我能呼吸到流动的空气了。

“你想为上子宫帽做检查。”他高高兴兴地说。我宽慰地想,好在他不问那种叫人难堪的问题。我曾经不很认真地盘算过,要告诉医生我准备嫁给一个水手,等他的船在查尔斯顿海军码头一靠岸,我就跟他结婚;我之所以没戴订婚戒指,是因为我们太穷。然而到最后一刻,我放弃了这个哀婉动人的故事,只简单地说:“对。”

我可以看见在诺兰大夫身后有一个女人的身影,穿着皱巴巴的黑白格子浴衣,四仰八叉地躺在一张小床上,像是刚从很高很高的地方摔下来似的。还没等我看清楚,诺兰大夫便带我穿过一道门来到蓝天之下的新鲜空气里。

我爬上检查台,心里想着:我正在爬向自由呢,不用再担忧恐惧,不必因为跟人发生了关系就非得嫁人,尽管他不合心意,譬如巴迪·威拉德。我不致沦落到“弗洛伦斯·克利坦顿之家”那样的地方,被送到那儿去的穷人家的姑娘早该像我这样有所准备,因为她们做过的事总还是要再做的,不管……

我用僵麻的手揉了揉眼睛。

我坐在回精神病院的车上,膝上放着棕色纸包装的盒子,俨然一位夫人,在城里逛了一天之后回家,买了盒施拉夫特点心店的蛋糕,准备送给我那位老处女姨妈,或者买了一顶法伦地下商场的帽子。渐渐地,我不再担心天主教徒的眼睛能透视一切了,变得自在起来。我想,我利用进城逛商店的权利,干了一件多么漂亮的事。

我大汗淋漓地从沉沉的睡梦中醒来,第一眼瞧见的就是诺兰大夫的脸,在我面前晃悠,她正唤着我:“埃斯特,埃斯特。”

我是我自己的女人了。

“埃斯特。”

下一步是找个合适的男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