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只是迷信。”我说。
年轻护士拿着簸箕和扫把进来,开始打扫那些亮晶晶的碎玻璃片。
“哼!”年长护士冲着跪着收拾的年轻护士说,好像没我这个人在场似的,“在天知地知你知我知的那个地方,他们会收拾她的!”
“我说,”护士提高嗓门,仿佛在跟一个耳背的人说话,“七年背运。”
透过救护车的后玻璃窗,我可以看见一条又一条熟悉的街道缩小退后,融入绿树成荫、一片夏日景象的远方。妈妈坐在我的一边,弟弟坐在另一边。
“什么?”
我假装不明白他们为什么要将我从家乡的医院迁到城里的医院,我想瞧瞧他们会怎么说。
“七年背运[2] 啊。”
“他们希望你去特护病房,”妈妈说,“我们医院没这种设施。”
那个年长的护士回到病房。她站在那里,双手叉在胸前,使劲地瞪着我。
“我喜欢我原先待的地方。”
我略感兴趣地听着。任何人都可能打碎镜子的。我不明白她们干吗这么激动。
妈妈绷起脸来。“那你就该听话。”
“我不是跟你说过嘛!”
“什么?”
“我只是……”
“你不该摔镜子。要不他们也许会让你待下去的。”
“我不是跟你说过嘛!”我听见她说。
但是我当然知道这跟镜子毫无关系。
咣当一声,不一会儿,另一个护士跑了进来。她站在亮得晃眼的白色碎片边上,看一眼破损的镜子,再看我一眼,将那年轻护士一把推出病房。
我坐在床上,将被单盖到脖子处。
镜子里的嘴咧开,现出一丝笑影。
“我干吗不能起床?我又没病。”
我微微一笑。
“查房时间,”护士说,“医生查房以后你就能起床。”她将隔在病床间的帘子往后一推,隔壁病床上一位肥胖、年轻的意大利女人现出身来。
这张脸最叫人大吃一惊的是上面神奇地荟萃了这么多艳丽的色彩。
这个意大利女人长了一头浓密的黑色鬈发,从前额往上梳拢成一座小山似的高卷式发型,然后往后背一泻而下。她每动一动,那巨大的发型就跟着她动,仿佛是由硬邦邦的黑纸板做成的。
你简直分辨不出画里的人是男还是女,因为那人的头发是剃光了又长出来的,满头是一簇簇向上直竖的、鸡羽般的头发茬儿。半边脸是紫红色的,毫无章法地向外凸着,边上渐渐发青,然后过渡到灰黄色。嘴唇是浅棕色的,两边的嘴角各有一处玫瑰色的溃疡。
这女人瞧我一眼,咯咯咯笑了。“你干吗来这儿?”她并不等我回答,又说,“我来这儿是因为我那加拿大籍法国婆婆。”她咯咯咯又笑了。“我丈夫明知道我受不了她,还说她可以来看我们,结果她一来,我的舌头就往外伸,我根本控制不了。他们把我送到急诊室,然后就把我放在这儿啦,”她压低嗓门继续说,“跟这些疯子待在一块儿。”然后她问:“你怎么回事呀?”
起先我没瞧出有任何异样。这根本不是什么镜子,是一幅画。
我将整张脸转向她,让她看我肿胀的紫红色面颊和我发青的眼睛。“我想自杀来着。”
护士叹了口气,拉开五斗橱最上面的抽屉,拿出一面木框大镜子——镜子的木框与五斗橱的木料相配。她把镜子递给我。
这女人瞪着我。然后,她从床头柜上胡乱抓起一本电影杂志,装模作样地读了起来。
“哦——让我照照吧。”
正对我床的旋转门一下子被推开,一群穿白大褂的年轻人,有小伙子,也有姑娘,在一位头发灰白的年长男子的带领下,走了进来。他们的脸上都挂着一种快活的、不自然的微笑。他们全都聚集在我的床脚。
“因为你瞧上去可不太漂亮。”
“格林伍德小姐,今天上午感觉怎么样?”
“为什么?”
我竭力找出说这话的人。我讨厌跟一群人讲话。当我要跟一群人讲话时,我总是要挑出一个人来,只跟他谈,而在讲话之间,我却感到其他所有人都盯着我看,他们以众敌寡,这不公平。我也讨厌人家明明知道你感觉糟糕透顶,却来兴高采烈地向你问好,并且期待你说一声“好极了”。
“因为你还是别照的好。”护士啪的一声合上手提箱。
“糟糕透顶。”
“干吗不让?”
“糟糕透顶。哦。”有人说。一个小伙子突然低头窃笑,一个小伙子在记事簿上刷刷记下了点什么,另一个小伙子板起面孔,神情严肃地问道:“那您为什么感觉糟透了呢?”
他们给我穿了一件灰白两色条纹相间的紧身连衣裙,料子像是做褥套用的,还给我系了一条宽宽的、亮闪闪的红腰带,然后把我架起坐在一把扶手椅里。
我猜这群兴高采烈的小伙子和姑娘当中完全可能有巴迪·威拉德的朋友。他们知道我认识他,怀着好奇心来见我,见过我以后他们就会互相说说关于我的闲话。我希望到没有一个熟人能去的地方。
“干吗不让我照镜子?”
“我睡不着觉……”
护士一边起劲地哼着歌,一边打开一个又一个抽屉,将妈妈为我新买的内衣裤、上衣、裙子、睡衣塞进一只黑色漆皮小提箱里。
他们打断我的话:“可是护士说您昨晚上睡着了。”我扫了一眼这些围成半月形的充满朝气的、陌生的脸。
“我想照镜子。”
“我看不进书,”我提高嗓门说,“我吃不下饭。”我突然想起,自从恢复神志以来我一直在狼吞虎咽。
“滚,”我说,“滚出去,别再来了。”
这群人已经不再看我,他们嘀嘀咕咕地交换着什么意见。最后,那个灰白头发的男子走上前来。
我将脸转向墙壁。
“谢谢您,格林伍德小姐。很快会有医生来给您看病的。”
这个乔治·贝克韦尔怎么摇身一变成个医生了?我心想。而且,他其实并不认识我。他无非是想来瞧瞧一个企图自杀的疯姑娘是什么样子。
这群人接着移向意大利女人的床铺。
“我是医院的勤杂工。”
“您今天感觉怎么样,某某某某夫人……”有一个人说。这姓听上去长极了,有好几个L的音,像是托姆利洛夫人。
“你在这儿干什么?”
托姆利洛夫人咯咯咯笑了。“哦,我感觉挺好的,大夫。挺好的。”然后她压低声音,嘀咕了一句什么话,我没听见。有一两个人往我这儿瞟了一眼。有人说:“好吧,托姆利洛夫人。”有人走上前来,拉上我们之间的帘子,像是竖起了一堵白墙。
我想我记起这小伙子的脸来了。这张脸在记忆的边缘若隐若现,是那种我从来不肯费心去记忆名字的脸。
医院的四面围墙中间有一个绿草如茵的广场,我坐在广场上一张长凳的一端,妈妈穿着她那身印有车轮图案的紫色裙子坐在另一端。她单手支着脑袋,食指顶在脸颊上,大拇指放在下巴下面。
“你还记得我吗,埃斯特?”他慢吞吞地说,就像人们对弱智儿童说话那样,“我是乔治·贝克韦尔呀。我跟你在同一个教堂做礼拜呀。在阿默斯特[1] ,你跟我同屋出去玩过一次呢。”
托姆利洛夫人和一些嘻嘻哈哈的黑发意大利人坐在我们隔壁的那条长凳上。妈妈每动一动,托姆利洛夫人就模仿她的样子动一动。这会儿托姆利洛夫人坐着,食指顶在脸颊上,大拇指支在下巴下面,愁眉苦脸地把脑袋偏向一边。
小伙子瞧着我,仿佛我是动物园新来的某种激动人心的动物,他快要笑出声来了。
“别动,”我低声对妈妈说,“那女人在学你样呢。”
我乜斜着那只完好的眼睛,从眼缝里向这小伙子的脸瞥了一眼。另一只眼睛还没张开,眼科医生说过几天就会好的。
妈妈转身扫了四周一眼,可是托姆利洛夫人倏地将她肥腴的手抽回放到膝头上,跟朋友们大侃起来。
“你还记得我吗,埃斯特?”
“啊不,她没学啊,”妈妈说,“她压根儿没注意我们。”
这就是我,我想,这就是我的本来面目。
但是,妈妈一回身对着我,托姆利洛夫人就像妈妈刚才做过的那样,将手指尖搭在一块儿,邪恶地、嘲弄地望着我。
我本来打算有人进来就将双腿遮住,可现在来不及了,我便让两条腿以本来面目伸在外面,又丑陋又叫人恶心。
草坪上到处都是医生穿白大褂的身影。
他穿着一件白大褂,我能瞧见一只听诊器从他口袋里往外戳出来。我想这准是个我认识的人,穿上了医生的白大褂。
当妈妈和我坐在那里,坐在从高高的砖墙上方照射下来的尖锥形的光束下的时候,不断有医生走到我跟前做自我介绍。“我是某某大夫,我是某某大夫。”
护士出去了,一个非常眼熟的小伙子走进来,说:“不介意我坐在床沿上吧?”
他们中有些人看起来实在是太年轻了,我知道他们不可能是正式行医的大夫。有个人的名字很古怪,听上去像是梅毒大夫,我便开始对那些令人生疑的假姓名有所警觉。果然,一个黑头发的家伙——他瞧上去太像戈登大夫了,只是他皮肤黝黑,而戈登大夫肤色白皙——走上前来,说:“我是胰腺大夫。”然后跟我握手。
“他说他认识你。”
在自我介绍之后,这些医生都站在能听见我们谈话的地方,可惜我没法告诉妈妈他们正记下我们所说的每一个字而不被他们听见,所以我凑过去,附在她耳边把这话告诉了她。
“我不认识什么乔治·贝克韦尔。”
妈妈猛地将身子往后一缩。
“乔治·贝克韦尔。”
“哦,埃斯特,我真希望你能合作。他们说你不合作。他们说你不愿跟任何大夫说话,在接受工作疗法[3] 时什么也不肯干……”
“叫什么名字?”
“我得离开这儿,”我别有用心地对她说,“一出去我就会好。是你把我弄到这儿来的。”我说:“你得把我弄出去。”
“你的一个熟人。”
我想,只要我能劝说妈妈让我离开这家医院,我就可以在她的同情心上下功夫,就像话剧里那个患有脑疾的小伙子,使她相信怎样才是最佳解决方案。
“谁?”
出乎我的意料,妈妈说:“好吧,我设法把你弄出去,就算只是为了去一个更好的地方。要是我把你转出去,你能保证会听话吗?”她把手放在我膝盖上。
我瞧瞧两条伸在白色丝绸睡衣外面的蜡黄的腿,这睡衣看着很眼生,是他们给我穿上的。我动一动,腿上的皮就松垮垮地晃悠一下,好像压根儿没长肌肉似的,腿上有一层浓密的黑毛茬。
我转个身,瞪眼看着梅毒大夫,他正贴近我站着,往一个小的几乎看不见的小本子上记东西。“我保证。”我响亮地应道,故意引起人们的注意。
护士奔了出去,在厅里跟什么人细声说了几句话,然后走回来说:“他非常想见你。”
黑鬼推着装食品的小推车走进病员餐厅。这家医院的精神科病房规模很小,只有两个交叉成L形的走道,靠走道一边是一溜病房,然后是工作治疗室,我曾在那里待过;后面还有一个堆放病床的凹室,在走道交汇的拐角上有一块小小的空间,窗户边放了一张桌子和几把椅子,这就是我们的休息室兼餐厅。
“我不需要人看。”
平时给我们送饭的总是一个干瘪的白人老头,今天却换了个黑鬼。黑鬼是跟一个穿蓝色细高跟鞋的女人一起来的,她跟他解释这活儿该怎么干。黑鬼一个劲儿咧嘴傻笑,发出哧哧的笑声。
“有人看你来了。”
然后他把一个大托盘端到我们桌上,托盘上放着三个锡制盖碗,他将盖碗一个个咚咚咚放到桌上。那女人离开了房间,随手锁上了门。黑鬼在将盖碗、遍体凹痕的餐具、厚厚的白磁餐盘重重地往桌上端时,一直睁着一双老大的眼睛呆头呆脑地瞪着我们,眼珠子滴溜溜地转。
“老样子。”我说。
我看得出来这是他平生第一次看见疯子。
我盯着妈妈的眼睛。
坐在桌边的人们没一个伸手去掀盖碗,护士往后退了退,看看在她来取走盖儿之前会不会有人那样做。平时总是托姆利洛夫人打开碗盖,像个小妈妈似的给大家分菜。可是后来她被送回家了,似乎谁也不想接替她的位子。
“你怎么样?”弟弟问。
我饿极了,所以我掀开第一只盖碗。
“他们说你喊我了。”她似乎快要哭了,脸皱起来,仿佛灰白的果冻一般,微微颤抖。
“你真好,埃斯特,”护士高兴地说,“你能给大家分分豆荚吗?”
“我想我什么也没说过。”
我给自己舀了一份绿豆荚,然后把盖碗递给我右手边上的一个身材魁伟的红发女人。这是红发女人第一次跟我们同桌吃饭。我有一次看见她站在L形走道顶端一间房门口,房门敞开着,方方正正的镶边窗户上着铁条。
妈妈半倚在床边,一只手放在我的腿上。她的神情既充满慈爱,又满是责备。我希望她走开。
当时她一直粗鲁地嚷嚷着,放声大笑,对着路过的大夫猛拍大腿,负责那部分病区的穿白大褂的护理员倚在暖气管上,笑得喘不过气来。
“他们说你想见我。”
红发女人从我手中一把抓过盖碗,扣在她的餐盘上。豆荚在她面前堆成了山,滑到她的膝盖上和地板上,仿佛硬邦邦的绿色稻草。
一个身材高大的小伙子跟在她身后。起先我没认出他来,因为只有一只眼睛开了一条窄缝,后来我看出是我弟弟。
“哦,摩尔夫人!”护士悲叹道,“我想你今天还是回房间吃饭吧。”
妈妈绕过床尾,微笑着向我走来。她穿着一条印有紫色车轮图案的裙子,样子可真难看。
护士将大部分豆荚盛回盖碗,传给坐在摩尔夫人身旁的那一个人,领着摩尔夫人走了。在从餐厅去她房间的一路上,摩尔夫人不断地回过头来,斜睨着眼对我们做鬼脸,发出令人恶心的猪一般的哼哼声。
护士嫣然一笑,不见了。
黑鬼回来了,大家还没往餐盘里舀豆荚呢,他却收拾起空餐盘来。
“有人看你来了。”
“我们还没吃完呢,”我对他说,“你等着吧。”
男子哼了一声。他将绷带重新缠到我的眼睛上。“你是个非常幸运的姑娘。你的视力丝毫没有受到影响。”
“什么?什么?”黑鬼做出惊讶的神情瞪大了眼睛。他往四周瞟了一眼。护士去禁闭摩尔夫人还没回来。黑鬼侮慢地向我鞠了一躬。“臭大粪小姐!”他压低嗓门说。
“护士。”
我将第二个盖碗掀开,是意大利通心面,面糊糊似的黏成楔形的一团,石头一般冰凉。第三碗,也就是最后一碗,盛满了烤豆荚。
“胡说!谁跟你讲的?”
我很清楚,没人会一餐饭送两碗不同做法的豆荚的。要么是豆荚和胡萝卜,要么是豆荚配豌豆,从来没有豆荚配豆荚的。这黑鬼是想试试我们的忍耐限度。
这时我记起来了。“我什么也看不见。”光缝收缩闭拢,一切归于黑暗。“我眼瞎了。”
护士回来了,黑鬼退到远处。我尽量吃了些烤豆荚。然后我从餐桌边站起身,绕到边上去,在那儿护士只能瞧见我腰部以上的部位。我走到黑鬼背后,他正在洗脏餐盘呢。我抬起脚,对准他的小腿肚,狠狠踹了一脚。
“还看见什么了?”
黑鬼哇地尖叫一声,跳到一边,对我滴溜溜转着他的大眼珠。“哦,小姐,小姐,”他一边呻吟一边摩挲腿部,“你不该这样,你真不该这样。”
“看见了。”
“这是你的报应!”我瞪着他的眼睛说。
“看见我了吗?”
“今天你不想起床吗?”
“你不该这么说话。”他的手指探了探我左眼上那个硕大的、疼得钻心的瘤。什么东西被他解开了,一道边缘参差不齐的光缝现了出来,像是墙壁上的一个洞。一个男子的手在洞口隐约可辨。
“不想。”我把身子往床里缩缩,拉过被单蒙在脑袋上,然后掀开一角被单,往外窥视。护士正在甩刚刚从我嘴里取出的体温计。
“你何苦来?”我说,“没用的。”
“你看见了,正常。”她来取走体温计之前我已经看过了,每次我都看的。“你看见了,正常,你们干吗老要量体温呢?”
那个操凿子的男子又回来了。
我想告诉她,要是我身上有什么毛病,那倒好了。我宁可身子有毛病,而不愿脑袋出什么问题。然而这种想法太复杂太累人,我懒得说出来。我只是更深地往床里缩,埋在里面。
黑暗之中一个欢快的声音说道:“世界上的瞎子多着呢。说不定哪一天,你会嫁个好心的瞎子。”
透过被单我感到有什么东西轻轻地压在我的腿上。我往外瞄了一眼。护士转身去给邻床睡在托姆利洛夫人位置上的那人把脉,将放着体温计的托盘搁在我床上了。
“我看不见东西。”我说。
一种强烈的想使坏的欲望刺透了我的血管,像一颗摇摇欲坠的牙齿所造成的疼痛,既叫人烦躁不安,又使人没法转移注意力。我打了一个哈欠,将身子挪了挪,像是要翻身的样子,慢慢将脚移到托盘底下。
身畔有人的呼吸声。
“哦!”护士的惊叫犹如一声呼救,另一个护士飞奔而入。“瞧你干的!”
漆黑一片。
我将脑袋探出被单,往床沿下看去。在打翻的搪瓷托盘周围,体温计的碎片像星星一样熠熠闪光,一粒粒水银球如天国的露珠一般悠悠颤动。
我张开眼睛。
“对不起啊,”我说,“我不是故意的。”
我感到一丝暖意,像是一只手在我脸上摩挲。我一定是躺在阳光下面。只要我睁开眼睛,就会瞧见各样缤纷的色彩和形状俯身向我贴近,仿佛护士一般。
后来的那护士恶狠狠地瞪着我说:“你故意的。我看见你了。”
我感觉着周围房间的形状,这是一个很大的房间,窗户敞开着。一只枕头紧紧贴在我的脑袋下面,我的身子裹在薄薄的被单中间,却感觉不到身上有东西压着,仿佛在漂浮。
然后她匆匆走开,转眼间来了两个护理员,把我连同我的床还有其他东西都推到原先禁闭摩尔夫人的房间,在他们还没推走我之前,我捞起了一粒水银球。
我的面孔上方有呼出的空气在嬉戏。
门一锁上,我就瞧见黑鬼的脸,像一轮糖浆色的月亮,升起在窗户的铁栅栏间,但我佯装没注意。
“妈妈!”
我像个怀揣秘密的孩子,将手指打开一条缝,对我手心上的那粒水银球微微笑了。要是我将水银球摔在地上,它会碎成一百万个一模一样的小球,要是我将它们撮合在一起,它们就会融合成为一个整体,天衣无缝。
凿子又开始敲击,有光线泻入我的脑袋,一个声音划破这浓重、温暖、令人毛骨悚然的黑暗,叫喊起来。
我对着那细小的银球笑呀笑呀。
我开始猜测我准是在某个地底下的房间里,房间里灯火通明,叫人睁不开眼睛,里面挤满了人,这些人不知为啥按住我不让我起来。
我想象不出他们把摩尔夫人怎么了。
一把凿子砸开我的眼睛,光线从一条裂缝间透进来,像一张嘴,又像一道创口,然后黑暗像钳子一般把这条裂缝钳紧了。我想打个滚,离亮光处远些,但是有手捏紧了我的四肢,就像木乃伊身上的绷带。我怎么都动弹不得。
【注释】
一股凉风袭来。我正以飞快的速度被送下一条隧道,送到地面上去。风停了。远处传来许多人低沉的说话声,有的在抗议,有的在争辩。然后声音消逝了。
[1] 阿默斯特:马萨诸塞州一城市,马萨诸塞大学在此设有分校。
沉寂再度奔涌而来,渐渐趋于平缓,恰似一粒石子掉进一潭黑水,水面漾起几圈涟漪之后,再度恢复它先前的平静。
[2] 七年背运:英语习语,源于迷信,表示运气不济,倒足了霉,却又无计可施。
我感觉到黑暗,但仅此而已。我的头抬起来,像一条虫子的脑袋一样,探了一下。有人在呻吟。然后一块巨大而坚硬的重物像一堵石墙一般砸在我的脸上,呻吟声止住了。
[3] 工作疗法:一种使患者从事某种工作(如美术或工艺)以转移心思或矫正某种身体缺陷的疗法。
漆黑一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