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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2章

我在药柜跟前晃来晃去。假使我动手时瞧着镜子[1] ,那就会像是在瞧小说或话剧里的什么人。

只需两个动作。一只手腕,然后另一只手腕。三个动作吧,如果算上把刀片从一只手转移到另一只手上。然后我就跨进浴缸,躺下。

然而,镜子里的那个人手足瘫软,傻了,简直什么事也干不成。

但是,正当我要动手时,手腕上的皮肤看起来煞白煞白、柔弱无助,我怎么都下不了手。我想切断的东西似乎并不在那皮肤里,也不在那根在我大拇指下扑扑跳动的纤细的蓝色血管里,而是在其他什么地方,埋得更深、更秘密的什么地方,实在是难以企及。

我转念一想,也许我该割出点儿血来练练身手,于是我坐在浴缸边上,将右脚踝骨搁在左腿膝盖上。我举起拿着刀片的右手,让它像铡刀一般自己落到腿肚子上去。

人们曾问一位古老的罗马哲学家还是别的什么人,他希望怎么死法,他说他愿意在温水浴中割开他的血管。我想,这容易,躺在浴缸里,瞧着从我手腕里开出的鲜红的花朵,一朵又一朵,绽放在清澈的水中,直到我没入水中,沉沉睡去,水面荡漾着绚丽夺目的罂粟般的花朵。

什么感觉也没有。然后,我感到一阵细微的、深深的战栗,刀口处一道鲜红的血溢了出来。血聚在一起,颜色变深了,像一枚果子,然后顺着脚踝流下,流进我黑色漆皮皮鞋里。

我把自己锁在浴室里,将浴缸放满温水,然后取出一片“吉列”牌刀片。

我正想迈腿跨入浴缸时,意识到自己这一折腾耗去了大半个上午的时间,在我玩完之前,也许妈妈已经回家发现我了。

那天上午,我开始动手了。

于是,我包扎包扎伤口,收拾起我的“吉列”牌刀片,乘七十三路公共汽车去了波士顿。

我低头看我右小腿肚上两条肉色的邦迪胶布组成的十字。

“对不起,宝贝,没地铁去鹿岛监狱,那监狱是在一座岛上。”

我想世界上最美丽的东西一定是影子,千千万万个影子,或移来动去,或固守一方。衣柜的抽屉里、壁柜里、衣箱里有影子,屋宇、树木、石头底下有影子,人们的眼睛和微笑背后有影子,在地球处于黑夜的一面,影子绵亘千里万里。

“不,不是在岛上,以前是在岛上,后来用泥土填了海,现如今它跟大陆连上了。”

我已经有二十一个晚上没有睡着了。

“没地铁。”

要那样的话,你准一事无成。

“我必须赶到那儿。”

矫揉造作,做作,假。

“咳,”售票处的胖子透过铁窗瞧着我,“别哭。你的什么人待在那儿,亲爱的,是亲戚吗?”

我不知道“矫揉造作”是什么意思,就去查辞典。

在斯科莱广场地下人工照明的昏暗之中,人们推推搡搡地、跌跌撞撞地从我身旁经过,行色匆匆地赶乘弯弯曲曲的地道里轰隆隆开进开出的火车。我可以感觉到泪水从我眯紧的眼睛里夺眶而出。

“矫揉造作!”学院里教创作课的教授在我的一篇题为《伟大的周末》的短篇小说上龙飞凤舞地题写道。

“是我父亲。”

有一次,在一个炎热的夏夜,我花了一个小时跟一个汗毛浓密、样子像猿人的耶鲁大学法律系学生亲嘴,因为他长得太丑了,我为他感到难过。亲完了嘴,他说:“我给你归了类啦,宝贝儿。你到四十岁就会成为一个假正经。”

胖子瞧了一下售票室墙上的一张挂图。“这么着吧,”他说,“你搭那边那列火车到东方山庄下车,然后跳上一辆车身写有‘海角’的公共汽车。”他对我咧开嘴笑了笑,补充道:“那路车径直送你到监狱大门口。”

要那样的话,你准一事无成;要那样的话,你准一事无成;要那样的话,你准一事无成。

“嘿,说你呢!”一个穿蓝色制服的年轻人从他的岗亭那儿招手。

知道吗,埃斯特,你那种思维方式绝对是神经质。

我也向他招手,继续往前走。

你对工作没有兴趣吗,埃斯特?

“嘿,说你呢!”

各种说话声在我耳畔响起,我的小小的合唱队。

我停下脚步,慢慢踱到岗亭跟前。岗亭像个半圆形的起居室,踞于荒凉的沙地之上。

“看好那边大楼上的钟,在这张公园长凳上再晒五分钟太阳,”我对自己说,“然后就去找个地方干吧。”

“嘿,你不能再往前走了。那是监狱禁地,外人不得入内。”

我将快照塞回手袋里。

“我还以为只要待在潮线以内的地方,”我说,“尽可以沿着海滩走呢。”

我将我的照片跟死去的女孩那张黑乎乎的照片放在一起比较。真像,嘴啊,鼻子啊,一模一样。唯一不同的地方是眼睛。快照里的眼睛是睁开的,而报纸照片里的眼睛却是紧闭的。但是我知道,要是将死去的女孩的眼皮拨开,那双眼就会像快照里的那对眼睛一样死气沉沉地看着我,眼眶乌黑,眼神空洞。

那家伙想了一下。

我在手袋里的碎纸片、化妆盒、花生壳、硬币、装有十九片“吉列”牌刀片的有衬里的小盒子等等之间一阵乱摸,终于找到了那天下午在橙白条纹相间的棚子里拍的那张快照。

然后他说:“这片海滩不行。”

六十八小时昏迷之后小明星香消玉殒

他有一张讨人喜欢、充满青春气息的脸。

“像那些可怕的人一样。像医院里那些可怕的行尸走肉一样。”她停顿了一下,又说,“我知道你会下决心好起来的。”

“你这地方真不赖,”我说,“好像一幢小房子。”

我瞧着她:“不像哪样的?”

他回头往房间瞥了一眼,房间里铺着一块编织地毯,挂着磨擦轧光印花棉布窗帘。他微微一笑。

妈妈微微一笑,说:“我知道我的宝贝不像那样的人。”

“咱还有咖啡壶呢。”

“我不想再见戈登大夫了,”当我们与渡渡和她那辆停在松林后边的黑色客货两用车告别之后,我说,“你可以打电话告诉他,我下星期不去了。”

“我以前在这儿附近住过。”

我坐在前座,在渡渡和妈妈之间。我觉得晕乎乎的,好像被震昏了头。每一次我想集中精神,我的脑子却像个溜冰者,一溜溜进一个一望无际的空荡荡的地方,心不在焉地在那儿飞速旋转,转哪,转哪。

“别逗啦。我就是这镇里土生土长的。”

这辆客货两用车原先是一位富有的社会名流定购的。这位夫人要求车子必须是黑色的,一点儿含铬颜料也不要,而且配上黑皮椅套。然而,车子一到货,却叫她受不了。她说这活像辆灵车,其他人也都这么想,谁都不想要,康威夫妇就把它开回了家,价钱打了折扣,省了好几百美元。

我目光越过沙滩,看见停车场和上了铁闩的大门,越过大门瞧见一条窄路,直通昔日的海岛,路的两边是大海。

渡渡·康威的黑色客货两用车像一头黑豹,蹲在豹纹似的树阴中等着。

监狱的红砖房子看起来挺像样,宛若一座海滨学院的校舍。在左边绿草如茵的山坡上,我可以看见一些移动的小白点和稍大一些的粉红点。我问看守那是什么,他说:“猪,还有鸡。”

我走进阳光之中。

我想,要是我原本一直在这座古老的镇上生活,我也许在学校就会遇见这位监狱看守,嫁给他,现在已经生了一大群小家伙了。带着一群小孩、猪、鸡生活在海边,穿我外祖母说的耐洗的那种裙子,坐在铺着鲜亮的亚麻油地毡的厨房里,手臂粗壮,一壶接一壶地煮咖啡喝——挺美的日子。

妈妈跟着戈登大夫走到门口。我磨磨蹭蹭地跟在后面,当他们转过去,我突然绕到女孩面前,将大拇指顶在耳朵上向她做了一个鬼脸。她将舌头缩了回去,脸上又恢复了木然的神情。

“怎么才能进监狱呢?”

那女孩仍然坐在琴凳上,被撕成两半的琴谱像只死去的小鸟一样,两翅张开,躺在她脚下。她瞪着我,我也瞪着她。她把眼睛眯起来,伸出她的舌头。

“领一张通行证。”

“再接受几次休克疗法,格林伍德夫人,”我听见戈登大夫说,“我想您会发现她有很大起色的。”

“不,怎么才能被关进监狱?”

妈妈的指关节变成了骨白色,似乎在这一个小时的等待之中手指上的皮肤也被磨掉了。她的目光越过我,盯在戈登大夫身上,他一定点了点头,或者笑了一笑,因为她的脸一下子松弛了。

“哦,”看守哈哈笑了起来,“去偷辆车吧,或者抢劫一家商店。”

“哦!”一丝笑容渐渐浮上戈登大夫的脸庞,这笑容简直可以说是热情洋溢,他的脸因此而容光焕发。“战争期间,那儿有个陆军妇女队的站点,是不是?”

“这儿关杀人犯吗?”

我说了学院的名字。

“不,杀人犯关在大的州监狱里。”

“你说你上的是什么学院来着?”

“监狱里还有什么人?”

这不是真话。我觉得难受极了。

“嗯,入冬的第一天,我们就从波士顿抓来一批老家伙。他们从窗口往外扔砖头,然后被逮住,到这儿来过冬,不用受冻,又管饱,周末还可以打打篮球。”

“挺好。”

“挺美。”

“你感觉怎么样?”

“要是你喜欢这样,就挺美。”看守说。

然后我的手猛地挣脱开来,人倒在妈妈的床上。我右手手心上有一个小小的孔,好像被铅笔芯涂黑了似的。

我道声再见,转身离去,只回头瞥了一眼。看守仍然站在他的观察哨的门道上,当我回转身时,他抬手敬了个礼。

蓝光一闪,什么东西从灯座里跳出来,震得我牙齿直打颤。我使劲想将手挣脱,却怎么也拔不下来。于是我尖声叫喊起来,或者说一声尖利的叫声冲出我的喉咙,因为我并不认识这个声音,只听见这一声尖叫好似被强行与躯壳脱离的灵魂一样直冲云霄,在空中瑟瑟发抖。

我坐着的那根圆木头死沉死沉的,有一股焦油味。居高临下的山顶上有一座水塔,粗壮的灰色塔柱下,沙洲蜿蜒伸向大海。潮头高的时候,沙洲便完全没入水中。

有一天,我决定将落地灯从妈妈的床边移到房间另一头我的书桌旁。电线长度够了,所以我就没有拔掉插座。我双手抓住落地灯和乱七八糟的电线,手捏得还挺紧。

那片沙洲我记得十分真切。在它潮线内的弯道里生存着一种特殊的贝类,在海滩的其他地方是找不着的。

一座很旧的金属落地灯在我脑海中浮现。那是我父亲书房留下的很少的几样遗物之一,灯座的顶端是一只铜喇叭,吊着灯泡,一根磨损得挺厉害的虎皮色电线从喇叭口出来,沿着金属灯柱一直通向墙壁插座。

这种贝类的壳很厚很滑,大小跟大拇指关节差不多,一般是白色的,也有一些是水红色或桃红色的,样子很像一种中等大小的海螺。

“你感觉怎么样?”

“妈妈,那个女孩子还坐在那儿呢!”

我坐在一张柳条椅里,手里拿着一只小巧玲珑的鸡尾酒杯,杯里盛着西红柿汁。表已套回手腕,只是看起来有些怪异。后来我明白了,原来表戴反了。发卡别的位置也不对。

我懒懒地抬起头来,瞧见一个身材瘦削、目光锐利的女人,身着红色短裤和红白相间的圆点三角背心,正将一个稚气十足、满身是沙的小孩子从海边拽走。

我不知道我到底做了什么坏事。

我从来没料到海滩上会挤满了度暑假的人们。在我阔别的这十年中,海角平坦的沙地上冒出了一幢又一幢花里胡哨的棚屋,有蓝色的,有粉红色的,还有浅绿色的,仿佛一地味道寡淡的蘑菇。银色的螺旋桨式飞机和状似雪茄烟的软式飞艇被喷气式飞机取代,这些飞机在海湾对面的机场起飞时声音震天,轰隆隆地掠过这些棚屋的屋顶。

然后,不知什么东西扑过来,攫住我使劲摇撼,似乎世界末日到了。哦——啊——咦——这个东西尖声嘶叫着凌空而来,空中噼噼啪啪闪着幽蓝的光。伴随每一次电闪,一股巨大的力量便给我一通乱棒,直到我想我的骨头架子要散了,骨髓迸溅,像被撕裂的植物一般。

我是海滩上唯一穿裙子和高跟鞋的女孩,我猛然想到我肯定引起了人们的注意。一开始我把漆皮皮鞋穿在脚上,后来就脱掉了,因为鞋子老是陷进沙地里去。一想到我死了以后,我的皮鞋搁在那根银色的圆木上,鞋尖正对着大海,仿佛一种灵魂指南针,我就感到十分快意。

一阵短暂的寂静,仿佛吸进了一口气。

我摸了一下手袋里的那盒刀片。

我闭上眼睛。

然后我想,我可真蠢。我是有刀片,可是没有温水浴呀。

戈登大夫将两片金属片分别按在我脑袋的两侧。他将一根皮带箍在我前额上,把金属片固定好,然后给我一根电线咬在嘴里。

我考虑去租个房间。在这种夏日度假胜地一定有寄宿公寓的。但是我没有行李。这会引起怀疑。再者,公寓里老是有人等着要用浴室的。还没等我干完跨进浴缸,就会有人来咚咚咚砸门了。

我想微笑,但是我的皮肤绷得紧紧的,仿佛羊皮纸一般。

停栖在沙洲尾端的木桩上的海鸥发出猫一般喵喵的叫声。然后它们一个挨着一个振翅飞起,展开它们灰扑扑的外衣,在我的头顶上盘旋、叫唤。

“别担心,”护士龇牙咧嘴地笑着说,“第一次谁都吓得要死。”

“喂,夫人,您最好别坐在那儿,要涨潮了。”

当她俯下身子,手伸到我脑袋靠墙的那一侧时,她那肥大的乳房好像云朵或枕头一般压在我脸上。她的肉里隐隐约约散发出一股药物的臭味。

小男孩蹲在几英尺以外的地方。他捡起一枚紫色的卵石抛进水中。海水发出一记响亮的扑通声,把石头吞没了。然后他到处乱扒,我听见干石头当啷当啷的撞击声,好像硬币一样。

戈登大夫打开壁柜的锁。他拉出一张装有轮子的桌子,桌子上放着一架机器,他将轮桌推到床头。护士把一种气味强烈的油脂抹在我的太阳穴上。

他用一块扁平的石头往暗绿色的水面打了一个水漂,石头在水面上弹了七次,然后消失在海里。

斜眼护士回来了。她解下我的手表,扔进她的兜里,然后开始扯我的发卡。

“你怎么不回家?”我问。

我躺到床上。

小男孩又用一块重些的石头往水面打了一个水漂。这次石头只蹦了两次就沉下去了。

戈登大夫领我到后楼一个光秃秃的房间,我看到那儿的窗户确实都钉上了铁条,房门、壁柜门、衣柜抽屉,一切能打开关上的东西,都安了锁眼,可以锁起来。

“不想回。”

长了一双斜白眼的护士矮胖而壮硕,穿着一件胸前污迹斑斑的制服,戴着一副镜片厚厚的眼镜,好像有四只眼从那两片圆圆的镜片后面向我窥察。我正在琢磨哪两只眼是她真正的眼睛,哪两只眼是镜片给人的错觉,而在那两只真眼中,哪一只是斜白眼,哪一只正常的时候,她把脸凑到我的脸前,龇牙咧嘴地笑了,仿佛要跟我密谋什么。好像是为了叫我放明白,她从牙缝里对我说:“她想从窗口跳下去,但她没法跳,所有窗口都上了铁条!”

“你妈妈正在找你呢。”

那女人被拖着走过,她双臂乱舞,竭力想挣脱护士的手,一边嚷嚷着:“我要从窗口跳下去,我要从窗口跳下去,我要从窗口跳下去。”

“她没找。”他的口气听起来带着点忧虑。

陡然间,一个护士从我们前面的走廊拐弯处出现,领着一个穿蓝色浴衣,蓬乱的头发直垂到腰间的女人。戈登大夫往后退了一步,我则贴墙而立。

“你要是回家,我给你吃糖。”

在楼梯顶端,石榴红色的地毯让位给简陋的棕色亚麻毡布,毡布钉在地板上,铺满整条走廊,走廊两边各有一溜紧闭着的白色门扉。我跟在戈登大夫后面,远处的一扇门打开了,我听见一个女人在狂叫。

小男孩深一脚浅一脚地走近了点儿。“什么糖?”

在楼下大厅时,我想问问他休克疗法到底是怎么回事,可是张开嘴却说不出话来,只是瞪大了眼睛,死命盯着那张在我面前浮动的熟悉的笑脸,那张脸就像一张盛满了保证的盘子。

我不用往手袋里瞧,里面只有花生壳。

我跟在戈登大夫黑夹克的背后爬楼。

“我给你钱去买糖果吃。”

我的眼光越过这些人,落在透明窗帘外的一片绿阴之上,我觉得我似乎是坐在一家大型百货公司的橱窗里。我周围的人们并不是人,而是商店的模型,描上了人的模样,装出一副副活人的神态。

“亚瑟!”

我们默默无言地坐在一张笨重的沙发上,只要有人稍动一下,沙发就嘎吱作响。

沙洲上真的走来一个女人,深一脚浅一脚的,嘴里毫无疑问在骂骂咧咧,因为在清脆急迫的呼唤之间,她的嘴唇在一上一下地翕动。

妈妈碰了一下我的胳膊,我随她走进房间。

“亚瑟!”

钢琴前,一个年轻女孩正在翻阅几张乐谱,她一发现我在看她,就火了,低下头去,把乐谱撕成了两半。

她用一只手遮在眼睛上,仿佛这可以帮助她在这渐浓渐重的滨海暮色中辨出我们的身影。

一个面色铁青的男人在数一沓纸牌,一、二、三、四……我想他一定在数手中拿的是不是一副整牌,但是数完这一沓,他又从头再来。他旁边是个胖墩墩的女人,手里在摆弄一串木头珠子。她将珠子全拉到线的一端,然后,笃、笃、笃,又让珠子一颗颗坠落下去。

我可以察觉到男孩母亲的吸引力越来越大,而他对糖果的兴趣锐减。他开始装出跟我素不相识的样子,踢了几脚石头,似乎在寻觅什么,然后便离去了。

然后我发现有些人其实是在动着,只是动作像鸟儿振翅一般轻微,我起初没有察觉到而已。

我打了一个寒战。

我定睛细看,竭力想从他们僵硬的姿态上找到什么线索。我看出这里有男有女,有跟我一样年轻的男孩女孩,然而他们的神色千篇一律,仿佛这些人被长期搁置在与阳光隔绝的架子上,身上落满了灰扑扑的尘埃。

石块踩在我的光脚下,显得沉重而冰冷。我思念起放在海滩上的黑鞋。一阵海浪像手一般缩了回去,然后又伸过来,触到了我的一只脚。

然后我意识到,这些人中没有一个动过。

这浸透一切的湿气似乎直接来自海底。在那儿,瞎眼的白皮鱼依靠自身发出的光在极地的酷寒中游来游去。我看见那里遍地都是鲨鱼的牙齿以及鲸鱼的耳骨,好似墓碑一般。

一刹那间,我想,此情此景俨然是缅因州一个沿海小岛上的旅馆娱乐室的翻版,我曾经造访过那个地方。一片白得令人目眩的阳光从落地窗射进室内,一架大钢琴占据着屋子较远的一个角落,身着夏装的人们正坐在牌桌旁或者柳条摇椅里——破败的海边避暑地常可以看到这样的情景。

我等待着,仿佛大海能为我做主似的。

我在起居室门口的过道里停下脚步。

又一阵浪头打在我的脚上,吐出一地白沫,一股寒气攫住我的脚踝,痛得钻心。

使我百思不得其解的是,这幢建筑物看来一切如常,虽然我知道这儿一定住满了疯子。映入眼帘的窗户上并没有铁条,也没有令人不安的狂叫声。阳光照在破旧却十分柔软的红地毯上,组成规则的椭圆形,空气中飘来一缕新割的青草的清香。

一阵胆怯袭来,我的肉体不由得从这样一种死亡面前退缩了。

“请在起居室等一会儿,戈登大夫很快就来。”

我收拾起我的手袋,踩着冰冷的石头回到我的鞋子在紫罗兰色的迟暮之中守候祝祷的地方。

一位护士在门口迎接我们。

【注释】

妈妈和我朝医院走去,暑热一下子向我们逼来,房子背后紫叶欧洲山毛榉的深处,兀地飞出一只蝉来,像是一架会飞的刈草机。孤蝉的鸣声愈发衬托出这里无边的寂静。

[1] 药柜通常挂在洗脸池的上方,柜门上镶有镜子。

戈登大夫的私人医院坐落在一座绿草如茵的圆形坡顶上,一条漫长僻静的车道一直通向大门口,车道上铺了帘蛤碎壳,银光闪闪。这幢装有黄色护墙板的大房子在阳光的照耀下金碧辉煌,房子四周有一圈游廊,青葱的草地上却见不到一个散步的人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