其次我想强调——这一部影片,并不仅仅使我联想到十五六年前的那一场讨论,还使我联想到了很多,很多,很多。即使没有这一部影片的公映,我也还是打算写出些文字发表的。只不过这部影片的公映,使我打算以后写的文章提前了。
首先我要声明——我的文章,并非是为又一部美国大片所做的广告,具体关于《拯救大兵瑞恩》的评价是另一回事。人性及人道主题在该片中体现得究竟深浅,或极端或偏执,甚至,究竟有无必要从这一主题去谈论该片,则属艺术评论和接受美学的范畴。仁者见仁,智者见智,众说纷纭,殊不为怪。
我联想到了如下“中国印记”的往事种种:
料想不到的,一篇谈人性及人道思考的文章,竟又引发了一场几乎和十五六年前一样的讨论。为什么是料想不到的呢?因我以为,在其后的十五六年间,许多中国人,必定和我一样,对于人性及人道原则,早已做了相应的反省——看来我估计错了。果而如此,我的“补白”,也就不算多余的话了。
我的同代人以及我的上代人上上一代人,大约都不得不承认——很长一个时期以来,在我们这个人口众多的国家,人性及人道主义教育是那么薄弱,根本不曾形成为什么“环节”。一切文艺及文化载体中,稍涉对人性及人道主义的反映,便会被扣上种种政治性质的罪名,遭到口诛笔伐。而作者也往往从此厄运降临。纵观新中国成立后十七年间文艺和文学的全貌,几乎没能向中国读者和我们的青少年,提供什么人性及人道主义的优良营养。与此相反,阶级斗争的哲学,上升为唯一正确的社会原则。这也是一种冰冷的理论。这一理念,一旦在青少年的头脑中被当成“真理”,当成至高的原则接受,在“文革”中冷酷地予以实践,便是符合规律的了……
人救人之人性体现,是根本排斥什么“值得与不值得”的讨论和辩论的。进行这种讨论和辩论的人,其思想意识肯定发生了疾病。这种疾病若不被指出是疾病,传染开来,肯定将导致全民族的冷血退化。一头象落入陷阱,许多象必围绕四周,不是看,而是个个竭尽全力,企图用鼻将同类拉出,直至牙断鼻伤而恋恋不忍散去。此兽性之本能。人性高于它,恰在于人将本能的行为靠文明的营养上升为意识的主动。倘某一理念是与此意识相反的,那么实际上也是与人性相悖的,不但冰冷,而且是丑陋的理念。人性永远拒绝这一种理念的“合理”性。愿中国人再也不讨论和辩论人救人“值得不值得”这一可耻的话题。人性之光,正是在此前提之下,才是全人类心灵中最美最神圣的光耀。其美和神圣在于,你根本不必思考,只要永远肃然地、虔诚地“迷信”它的美和神圣就是了。愿当代中国人尊重全人类这一种高贵的“迷信”……
我是哈尔滨人。哈尔滨这座城市,当年也有养鸡的人家养猪的人家。故我小时候,常听到孩子们间这样的呼应声:
但,人救人,关于这样的事,根本不存在值得与不值得的——讨论和辩论的任何一点儿积极的意义。无论少年救老年,或反过来;无论男人救女人,或反过来;无论知识者救文盲,或反过来;无论军人救百姓,或反过来;无论士兵救长官,或反过来;甚至,无论警察救罪犯(只要后者非属罪大恶极理当枪毙),或反过来;无论受降的士兵救俘虏,或反过来……只要人救人,皆在应该获得到人性正面评价的范围以内。若不幸自己丧生,更是令人肃然的。
“杀鸡啦,快去看呀!”
让我们还回到人性的话题上来。当年的知青金训华为捞公社的一根电线杆而死,大不值得;当年的知青张勇,为救公社的一只羔羊而死,大不值得;甚至,“少年英雄”赖宁的“英勇”,依我想来,也是根本不应被一切少年们效仿的。
“杀猪啦,快去看呀!”
我敢说,在全世界,可能没有任何一个国家的人,主张对自己的同胞“优胜劣汰”过。恰恰相反,许多国家的头脑和目光,几乎都在思考同样的问题——怎么样才能使生存竞争能力相对较弱的一部分人,得到更多些的国家性的爱护和体恤。而不是以冷冰冰的理念思维去想——要是能把他们统统“汰”掉多好!或谁叫他们“劣”来着,因而遭“汰”一百个一千个活该!
围观如看戏,饶有兴味。
日本人曾被视为“理念的动物”。依我想来,我们相当多的中国人,在这一点上正变得极像日本人。现实得每每令同胞们相互之间倍感周身发寒。十五六年间,产生了不少冷冰冰的“中国印记”的理念思维之标本。比如将“优胜劣汰”这一商业术语和竞赛原则推行到社会学科的思想领域中去。一件产品既劣,销毁便是。但视一个人为“劣”的标准由谁来定,由何而定呢?一个生存竞争能力相对较弱的人,则就该被视为一个“劣”的人吗?这种标准老板们定出来,他人自然无话可说,但是要变为国家意识是否可怕呢?接着的问题是,在一个十三亿人口的国家里,究竟能采取多么高明的方式“汰”掉为数不少的“劣”的同胞呢?“汰”到国界以外去?“汰”到地球以外去?幸而我们的国家并没有听取某些人士的谏言,我们的大多数同胞也没有接受此类教诲。所以我们才有国家行为的“再就业工程”“扶贫工程”,才有民间行为的“希望工程”……
终于有一天我听到的是:
多么冷冰冰的理念质疑啊!我们可拿一些中国人目前这一种冷冰冰的理念原则究竟怎么办呢?它不但仍被奉行为多种艺术门类的创作前提,而且似乎渐渐成了我们中国人面对一切现实事物的原则。
“杀人啦,快去看呀!”
据说这就是美国影片《拯救大兵瑞恩》。据说剧本依据生活原型而创作。据说奥斯卡奖的评选已格外关注这部影片。据说它深深感动了每一个观看过它的人……我想,中国是很难产生这样的影片的。起码目前很难。牺牲那么多士兵的生命只为救另一名士兵,这值得吗?问题一被如此理念地提出,事情本身和一切艺术创作的冲动,似乎顿时变得荒唐。
“文革”前,少年们虐杀小猫小狗之事,我至少见过三四次。无“戏”可看,他们便自“导”自娱。他们后来成为“红卫兵”,其“革命”行径也就可想而知。
内容如下:“二战”时期,一位美国母亲,三个儿子都上了前线。而在同一天里,收到了两个儿子的阵亡通知书。斯时第三个儿子正在诺曼底登陆战役行动中,生死显然难料。如果第三个儿子也阵亡了,谁还能硬起心肠向那位母亲送交第三份阵亡通知书?于是此事逐级上报,迅达总统办公室。于是总统下令,组成一支特别能战斗的营救队。唯一的任务是,不惜任何代价,将那位母亲的第三个儿子活着带回美国。当然,此战斗行动那位母亲并不知道。于是营救队一路浴血奋战,个个舍生忘死地扑到了诺曼底前线,当寻找到了那名战士,一支营救队已仅剩一人。当那名战士明白了一切,他宁肯战死也绝不离开战场的恒心,又是多么地能够被人理解啊!
党的十一届三中全会前,有关部门曾组织各界知识分子讨论《政府工作报告草案》。我有幸应邀参加。记得在会上,我提出建议——在进行社会主义政治思想教育的后边,是否可考虑加上亦进行人性及人道主义教育?
我问片名,他摇头说还不知道。说他也没看到过,是听别人将内容讲给他听的。于是扯我至路边开始讲给我听……
后来的《政府工作报告》中,确实加上了。只不过概念限定为“无产阶级的”和“革命的”。我极感动,亦大欣慰。
直至一个多月前,我才对印在记忆中的,靠头脑封存了十五六年之久的话题豁然想明白了些。某日与友人北影厂文学副厂长史东明相遇,他扯住我说:“晓声,有一部美国片如果上映了,你一定应该看看。”
大约是1990年或1991年,我受某大学之邀“讲座”——谈到发生在深圳的一件事——几十名打工妹,被活活烧死在一玩具厂。上了锁的铁门,阻断了她们逃生的唯一出口。讲述之际,不免动容。
十五六年前,连我也不能对那名硕士生的死做出非常自信的评价。普遍的舆论倾向和人性观点,使对它心生怀疑的人有时也不禁三缄其口,保持暧昧的沉默。
而我当时收到的一张条子上写的是——“中国人口太多了,烧死几十个和计划生育的意义是一致的,你何必显出大发慈悲的样子?!”
十五六年前那一场讨论和辩论,与今天关于“英雄流血亦流泪”的讨论是不一样的。后一种讨论并不贬低英雄的行为,批判性是针对于使英雄流泪者们的。而前一种讨论和辩论,用理念的棉团包缠了的批判性的锋芒,却是变相地针对于流血甚至舍生了的英雄们的。据我想来,今天“英雄流血亦流泪”的现象,只怕是与十五六年前那一场讨论和辩论不无关系的。
这是冰冷的理念的又一实例。
讨论和辩论发生在当代中国,是非常耐中国人寻味的。而这正是我们中国人抱怨人世变冷了的原因。
我针对这个条子,不禁言语呕呕。
我敢说,在全世界,自从“人性”二字被从人类的生活中归纳出来至今,从顽童到智叟,除了在当代中国人之间,在其他任何国家都没有仿佛那么严肃认真地,煞有介事地讨论过,更没有辩论过。
结束——学生会一男一女两名学生干部拦了一辆“面的”送我回家。
而那名硕士生舍命所救的,却是与自己毫无血缘亲情,毫无爱恋关系的陌生人。依我想来,值得与不值得的讨论、辩论,盖基于此。倘他所救是他的老父,世人还会在他死后喋喋评说值得与不值得吗?倘他所救是他的幼弟,世人还会在他死后假设那被救的孩子长大了是否成为罪犯吗?那么,何以只因他所救的是陌生人,在他死后,值得与不值得的讨论,这样那样的假设就产生了呢?一针见血地说,这显现了人类理念意识中虚伪而又丑陋的一面。即我不愿那么做的,便是不值得那么做的;别人做了,便是别人的愚不可及。死了,也是毫无意义的死。并且,只有将这一种观点推广为理直气壮的不容置疑的观点,我的不愿,不能,才进而成为不屑于。无论什么事,一旦被人不屑于地对待,那事似乎就是蠢事了,似乎就带有美名可图的色彩了。于是,倒似乎反映出了不屑于者的理念定力和清醒。
途中,那名女学生干部说:“改革开放总要付出点儿代价。农村妹嘛,她们要挣钱,就得变成打工妹。既变成了打工妹,那就得无怨无悔地承受一切命运。没必要太同情那些因企图摆脱贫穷而付出惨重代价的人们。她们不付出代价,难道还要由别人替她们付出吗?”
但由于这一人性拷问限定在与人最亲密的血缘关系和爱恋关系之间,故无论先救哪一个,似乎又都并不引发值得不值得的思索,仅与人刹那之际的本能反应有关。在现实中,一般情况下,人总是先救离自己最近的亲人,不太会舍近救远。
文质彬彬的模样,温言款语的口吻——使人没法儿发脾气。甚至也不想与之讨论。但我当时的感受确实是——“如酷暑之际中寒”。
因为这种拷问在本质上是根本没有所谓“正确”答案的。它呈现的是人性每每陷入的两难之境,以及因此而感到的迷惘。这迷惘中包含着沮丧。
我说:“司机同志请停车,我不要他们再陪送我了。”
还没有一个男人回答得最“正确”。
待我下车后,我听三十多岁的司机对他们吼:“你们也给我滚下去,小王八蛋!还有点儿人味吗?”
当然,我们谁都知道——老父与稚子同时沉浮于波涛,或老母与爱妻同处生死倏忽之际,做儿子、做父亲、做丈夫的男人究竟先救哪一个的古老人性拷问。
如此这般的实例,我“遭遇”得太多太多,只不过由于篇幅的考虑,不能一一道来。我想,是否便是人救人“值不值得”之讨论的思想前延与后续呢?
当年我便隐隐地感到,那讨论和辩论,显然与当年的中国人,尤其青年人,尤其当年的大学生对人性的理念认识有关。翻一翻我们的祖先留下的五千余年的思想遗产,这一种讨论和辩论,即使在我们祖先中的哲人之间,似乎也是从来没涉及过的。甚至全世界的思想史中,也没有留下关于这一话题的讨论的残迹。
现在,让我们来谈谈救人的问题。
当年这一讨论和辩论,曾在报刊上报道过,似乎还在电视中进行过,最后不了了之。但给我留下的印象却是——“不值得”派引起的共鸣似乎更普遍……
有朋友似乎担心,否定了他们不救的行为选择,等于在呼唤多一些人性的同时,剥夺了他们的人性的自由,异化了他们对人性更高层次的理解。于是,似乎呼唤多一些人性,动机倒变得可疑和有害了。那害处据说是——有强迫人们变成为“道德工具”之嫌。
于是当年又有另一种观点介入讨论。这另一种观点是——如果那名硕士生所救非是一位老人,而是一个儿童,也许就比较值得了吧?显然,这是一种很缺乏自信的,希望回避正面辩论,达到折中目的之观点。但这一种折中的观点,当年同样遭到了义正词严的驳斥:如果那儿童弱智呢?那儿童将来一定能考上大学吗?如果考不上,他不过是一个芸芸众生中的平庸之人。以一名硕士生的生命换一个平庸之人的生命,不是对其更宝贵的生命的白白浪费吗?即使那儿童将来考上大学了,考上的肯定会是一所名牌大学吗?肯定会接着考取到硕士学位吗?再假设,如果那儿童长大后堕落成罪犯呢?谁敢断言绝对没有这一种可能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