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一天回到家里,我总在想这样一个问题——皆云“钱财乃身外之物”,怎么的一来,从哪一天开始,中国人仿佛都活到了另一种境界?一种“钱财之外本无物”的境界?无物到包括爱情,包括爱心,包括生前的名,死后的身,似乎还有那么一股子禅味儿。
对于我们这一位老同志,钱和身,钱才是更重要的。而身,不过是“钱外之物”,倒不那么在乎了。尤其当自己的身成了遗体后,似乎就是旧衣服破裤子了。除了换取好名声,实际上一钱不值了,更重要的留给儿孙,一钱不值的才捐给社会——这又该是多么现实,多么冷静的一副生意人的头脑里才可能产生的“大思维”啊!
正是从那天开始,我更加敏锐地观察生活,倍感生活中的许多方面,确实发生了,并且正在发生着翻天覆地的观念的“大革命”。
听罢他的“大实话”,我当时的心理感受是很难准确形容的。只有种种心理感受之一种是自己说得清楚的——那便是心理的尴尬。好比误将一名三流喜剧演员,可笑地当成了一位悲剧大师,自作多情地暗自崇拜似的。
如果一个男人宣布自己是爱一个女人的——那么给她钱吧!“我爱你有多深,金钱代表我的心”……
他便叹口气,说出一番道理,也是一番苦衷——“不错,我是有一笔为数不少的存款。但那既是我的,实际上又不是我的。是儿孙的。现在提倡爱心,我首先爱自己的儿孙,应该是符合人之常情的吧?一位父亲,一位祖父,怎么样才算是爱自己的儿孙呢?当然就看死后能留给他们多少钱多少财产啦。其他都是白扯。根本就体现不出爱心了。所以,我现在还活着,钱已经应该看成是儿孙们的了。我究竟有多少钱,他们是一清二楚的。我死那一天,钱比他们知道的数目还多些,那就证明就等于我对他们的爱心比他们的感觉还多些。如果少了,那就证明就等于爱心也少了。我当然希望他们觉得我对他们的爱心多些好。我到处乱捐,不是在拿自己对儿孙们的爱心随意抛撒吗?我活到这岁数,早不那么傻了。再说,也等于是在侵犯儿孙们的继承权呀!至于我死后的遗体,那是没用的东西。人死万事休嘛。好比我捐过的些旧衣服破裤子,反正也不值钱了,谁爱接受了去干什么就干什么吧!还能写下个生命的崇高的句号,落下个好名声,矫正人们以前对我的种种偏见。干吗不捐?捐了对我自己,对儿孙们,都没有什么实际的损失嘛!我这都是大实话。大实话要分对象,当着我不信赖的人,我是绝不说这些大实话的……”
如果做父母的证明自己是爱儿女的——那么给他们钱吧!“世上只有金钱好,没钱的孩子像根草”……
我又点头。
如果哪一行哪一业要奖励哪一个人——那么给他或她奖金吧!没有奖金衬托着,奖励证书算个啥?
又问:“对我不那么容易理解了是吧?”
人心大张着它那唯一没被封塞的一窍,呼嗒呼嗒地喘着粗气,如同美国科幻电影中宇宙异形的活卵,只吞食钱这一种东西。吞食足了,啪啦一下,卵壳破了,跃出一头狰狞邪恶的怪物……
我点头坦率回答是的。
于是我日甚一日地觉得,与人手相比,我们的张冠李戴的错误,使人心这个我们体内的“泵”,不但越来越蒙受垢辱,而且越来越声名狼藉了。越来越变得丑陋了。当然,若将丑陋客观公正地归给脑,心是又会变得非常之可爱的,如同卡通画中画的那一颗鲜红的红桃般可爱,那么脑这个家伙,却将变得丑陋了。脑的形象本就不怎么美观,用盆扣出的一块冻豆腐似的。再经指出丑陋的本质,它就更令人厌弃了不是?
就是这么样的一位老同志,去年患了癌症之后,自思生命不久将走到了尽头,一日用电话将我召了去,郑重地说是要请我代他拟一份遗嘱。大出我意料的是,遗嘱将遗体捐献给医科院,以做解剖之用。仰躺病榻之上的他,一句句交代得那么从容,口吻那么平静,表情那么庄严。这一种境界,与他一向被别人背地里诮议的言行,真真是判若两人啊!我不禁地心生敬仰,亦不禁地满腹困惑。他看出了我有困惑,便问:“听到过别人对我的许多议论是吧?”
有些错误是只能将错就错的,也没有太大纠正的必要。认真纠正起来前景反而不美妙。反正我们已只能面对一个现实——心也罢,脑也罢,我们人身体中的一部分,在经过了五千多年的文化影响之后,居然并没有文明起来多少。从此我们将与它的丑陋共生共灭,并会渐渐没有了羞耻感。
我曾认识一位我一向敬着的老者。一生积攒下了一笔钱,有那么三四十万吧。仅有一子,已婚,当什么公司的经理,生活相当富足。可我们这位老者,却一向吝啬得出奇。正应了那句话——“瓷公鸡,铁仙鹤,玻璃耗子琉璃猫”,绝对的一毛不拔。什么“希望工程”、什么“赈灾义捐”、什么“社会道义救助”,几乎一概充聋作哑,仿佛麻木不仁。倘需捐物,则还似乎动点儿恻隐之心。旧衣服破裤子的,也就是只能当破烂儿卖的些个弃之而不惜之类,倒也肯于“无私奉献”。但一言钱,便大摇其头,准会一迭声地道:“捐不起捐不起!我自己还常觉着手头儿钱紧不够花哪!”——这说的是他离休以后。离休前,堂堂一位正局级享受副部级待遇的国家干部,出差途中买筒饮料喝,竟要求开发票,好回单位报销。报销理由是非常之充足的——不是因公出差,我才不买饮料喝哪!以为我愿意喝呀?对于我这个人,什么饮料也不如一杯清茶!……尽管是“一把手”,在单位的名声,也是可想而知的了。却有一点是难能可贵的,那就是根本不在乎同僚们下属们对自己如何看法。
心耶?脑耶?——也就都是一样的了……
我们中国民间有一种说法——人心十窍。意思是心之十窍,各主七情六欲。当然有一窍是主贪欲的。当然这贪欲也包括对金钱的贪。所以,老百姓常说——某某心眼儿多,某某缺心眼儿,某某白长了心眼儿死不开窍。如今一些中国人之人心,差不多只剩下一窍了。那就是主贪欲那一窍。所贪的东西,差不多也只剩下了钱,外加上色点缀着,主着其他那些七情六欲的窍,似乎全都封塞着了。所以我前面说过,这样的人心,它又怎么能比人手的感觉更细微更细腻呢?它变成在“质”的方面很粗糙,很简陋,功能很单一的一个东西,岂不是必然的吗?
冰冷的理念
我们的头脑中只剩下了关于一件事情的思想——金钱。已经拥有了大量金钱的人们的头脑,终日所想的还是金钱。尤其是金钱。他们对金钱的贪婪,比生存在贫困线上的我们的同胞们对金钱的渴望,还要强烈得多。他们对于死的恐惧,比我们普通人要深刻得多。
事实上,我是一个非常崇尚理念思维的人。依我想来,理念乃相对于激情的一种定力。当激情如烈马狂奔,如江河决堤,而理念起到及时又奏效的掣阻作用的时候,它显得那么地难能可贵,甚至显得那么地峻美。
正如我们都知道的,在那一种古年代,所谓人类文化,其实只有两个内容——“人为财死,鸟为食亡”和对死的恐惧。
我崇尚理念,恰因我属性情中人。性情中人,一般是较难本能地内敛自己对人对事的态度、立场、观点、好恶而又不露声色的。理念的定力是我身上所缺少的。这缺少每使我的言行不禁地冲动起来。一旦冲动,几乎无所顾虑,无所讳畏。四十岁以前的我,尤其如此。
人类成熟到如今,对与人的生存有关的一切方面的要求都高级了起来。唯独对自身德行的“质”的问题,一任地降低着要求的水准。这一点尤其在当代中国呈现着不可救药的大趋势。人类对于自身文化的反叛,在中国这块土地上,似乎进行得最为彻底。我们仿佛又被拎着双腿一下子扔回到千万年以前去了。扔回到和我们的原始祖先们同一文化水准的古年代去了。
我的档案说明了这一点——当年我是知青,从连队调到团部,档案中有一条是“思想不够成熟”。而“思想”在当年,不消说是指“政治思想”。是“机关”知青了,“思想”还是一直没能成熟起来。结果从团部被“发配”到木材加工厂,档案里又多了同样的一条。上大学前,连队对我做的鉴定仍有这一条。大学毕业的鉴定中有,但措辞是善意的“希望思想早日成熟”。从北影调至童影的鉴定中一如既往地有,措辞已经颇具勉励性——“希望思想更成熟些”。
人的德行毕竟是有优劣之分的啊!关于德行的观念,纵使说法万千,也毕竟是有个“质”的问题吧?
故四十岁前的我,对“成熟”二字,几乎可以说是抱着一种对天敌般的厌憎。好比素食主义者从生理上反感荤腻大餐。至今我也不太清楚,在中国,究竟怎样的思想才算地道的“成熟”。而且,又依我想来,倘一个人,从20世纪60年代至90年代并无时代空白地活过来,思想却一直善于与各个阶段的“主流”政治思想一拍即合,被肯定为“成熟”,分析他那思想“成熟”的过程,我们是不是不难发现那“成熟”的丑陋呢?
但是,另一个不容争辩的事实乃是——人毕竟是有德行的动物啊!
但是这些都暂且不去说它了吧。
的确,心灵原本是不存在的。的确,一切与所谓心灵相关与德行有关的问题,原本是属于脑的。的确,这一种张冠李戴,是一个大错误,是人类从祖先们那时候起就糊里糊涂地搞混了的。
其实我是想向读者坦白——我这个崇尚理念思维,赞赏理念定力的人,后来竟对理念之光的瑰丽,更确切地说,是对“中国印记”的理念所产生的逻辑方式,心生出了不可救药的动摇和怀疑。
但是我观察到,在中国,在今天,在现实生活中,许许多多的人,其实是最不在乎心灵的质量问题的。越来越不在乎自己的,也越来越不在乎他人的了。这一种不在乎,和我们人类文化中一向的很在乎,太在乎,越来越形成着鲜明的,有时甚至是相悖的对立程度的反差。人们真正在乎的,只剩下了心脏的问题,也许这因为,人们仿佛越来越明白了,心灵是莫须有的,主观臆想出来的东西。而心才是自己体内的要脏,才是自己体内的实在之物吧?
动摇和怀疑是由一件具体之事引起的。那事引起的观点争论,纷纷扬扬于十年前,也可能是十五六年前。一名大学里的在校硕士生,为救一位落水的老人,自己反倒淹死了。当然,老人是获救了,或者我的记忆有误,老人竟也没有获救。总之,在我看来,这是一件高尚的、感人的事。那名大学生的行为,似乎怎么也不至于遭到舆论否定的吧?当年却不然。较热烈的讨论首先在几所大学里展开了。后来竟由讨论而辩论。
人类的文化,中国的也罢,外国的也罢,东方的也罢,西方的也罢,一向对人的心灵问题,是非常之花力气去琢磨的。一个人对另一个人的心灵琢磨不透了,往往会冲口而出这样一句话——“我真想扒出你的心(或他或她的心),看看究竟是红的还是黑的!”许多中国人和外国人都说过这句话,说时都不免恨恨地狠狠地。
一种我不太能料想得到的观点是——一名硕士生,为救一位老人而冒生命危险,难道是值得的吗?那老人即使获救,究竟还能再活几年呢?他对社会还能有些什么贡献呢?他不已经是一个行将寿归正寝的自然消费人了吗?这样的一位老人的生命,与植物人的生命又有什么区别呢?其生命价值,又究竟在哪一点上高过一草一石呢?而一名硕士生,他的生命价值又是多么宝贵!何况当年中国的硕士生并不像今天这么多!他也许由硕士而博士,而博士后,而教授,而专家学者,那么他对中国甚至对世界的贡献,不是简直没法预估吗?更何况他的生命还会演绎出多姿多彩的爱情哦!而那位老人的生命再延长一百年也显然是黯然无光的啊!
翻开历史一分析,心脑功能张冠李戴这一永远的错误,首先是与人类的灵魂遐想有关。也跟我们的祖先曾互相残食的记载有关。一个部落的人俘虏了另一个部落的人,于是如同猎到了猎物一样,兴高采烈围着火堆舞蹈狂欢。累了,就开始吃了。为着吃时的便当,自然地先须将同类杀死。心是人体唯一滞后于生命才“死”的东西。当一个原始人从自己同类的胸腔里扒出一颗血淋淋的心,它居然还在呼呼跳动时,我们的那一个野蛮的祖先不但觉得惊愕,同时也是有几分恐惧的。于是心被想象成了所谓“灵魂”在体内的“居室”,被认为是在心彻底停止跳动之际才逸去的。“心灵”这一个词,便是从那时朦胧产生,后经文字的确定,文化的丰富沿用至今的。
这分明是一种相当理念的观点。这一种相当理念的观点,当年在大学里代表了似乎绝对多数的学子们的观点。你简直不能说这一种观点不对。但正是从那时起,我感觉到了“中国印记”的理念所产生的逻辑方式的冰冷……和傲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