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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8章 人心的归途(4)

立刻有同学回答:“有。”——见我洗耳恭听,又说,“如果我们总是替她做,她自己的工作责任心不是会慢慢松懈了吗?”

我反问:“有那种必要吗?”

我不得不暗自承认,这话是有一定的思想方法性质的道理的,尽管不那么符合我的思想方法。

将纸篓倒空,来回一分钟几十步路的事。教学楼外就有垃圾桶。女校工我认识,每见她很勤劳地打扫卫生,挺有责任感的。而且,我们相互尊敬,关系友好。我的课时排在上午三、四节。而她一早晨肯定已将所有教室里的纸篓全都倒空过,是上一、二节课的学生使纸篓又满了。无论是我去告诉她,还是某一名同学去告诉她,她都必会前来做她分内的事。但我又一想,她可能会认为那是对她工作的一种变相的批评。使一个本已敬业的人觉得别人对自己的工作尚有意见,这我不忍。

我又反问:“是不是有一条纪律规定,不允许带着吃的东西进入教室啊?”

我想行比言更可取。于是我“作则”了两次,第三次还打算那么去做的,有一名同学替我去做了。他回到教室后对我说:“老师,有校工应该做这件事,下次告诉她就行。”

答曰:“有。但那一只纸篓摆在那儿不是就成了多余之物,失去实际的意义了吗?”

有点儿以身作则的意思。

于是第三种看法产生了:“其实那一条纪律也应该改变一下,改成允许带着吃的东西进入教室,但不允许在老师开始讲课的时候还继续吃。”

自己默默去倒空纸篓。此行也。

“对,这样的纪律更人性化,对学生具有体恤心。”于是,话题引申开来了。显然已经转到对学校纪律的质疑方面了。内容一变,性质亦变。

我确信只要我这么说了,立刻会有人去做。

我说:“那不可能。大约任何一所大学的纪律,都不会明文规定那一种允许。”

“哪位同学去把纸篓倒一下啊?”此言也。

辩曰:“理解。那么就只明文规定不允许在老师讲课的时候吃东西。将允许带着吃的东西在课前吃的意思,暗含其中。”

教室门口没有一只纸篓如同家门口连一双拖鞋都没有,是不周到的;教室门口有一只满得不能再满的纸篓如同家门口有一双脏得不能再脏的拖鞋,是使人感觉很不舒服的。我每次走入教室心里总是寻思,似乎有必要对它满到那般程度做出反应。或言,或行。

我不禁笑了:“这不就等于是一条故意留下空子可钻的纪律了吗?”

一只纸篓——在教室门口,也在讲台边上,满的。我在讲台上稍一侧身,就会看见它。它一直在那儿,也应该就在那儿。通常总是满的。插着吸管的饮料盒,抑或瓶子,还有诸种零食袋、面包纸、团状的废纸,往往使它像一座异峰突起的山头。

辩曰:“老师,如果不是因为课业太多太杂,课时排得太满,谁愿意匆匆带点儿吃的东西就来上课呢?”于是,话题又进一步引申开来了。内容又变了,性质亦又变了。而且,似乎变得具有超乎寻常的严肃性,甚至是企图颠覆什么的意味儿了。当然,我和学生们关于一只纸篓的谈话,只不过是课前的闲聊而已。但那一只纸篓以后却不再是满的了,我至今不知是谁每次课前都去把它倒空了。

纸篓该由谁来倒

由而我想,世上之事,原本是“横看成岭侧成峰,远近高低各不同”的。这乃是世事的本体,或曰总象。缺少了这一种或那一种看法,就是不全面的看法。有时表面上看法特别一致,然而不同的看法仍必然存在。有时某些人所要表达的仅仅是看法而已,并不实际上真要反对什么、坚持什么。更多的时候,不少人会放弃自己的看法,默认大多数人的任何一种看法,丝毫也没有放弃的不快。只要那件事并不关乎什么重大原则和立场——比如一只纸篓究竟该由谁去把它倒空。这样的事在我们的生活中比比皆是,每一个人都可以随自己的意愿选择一种做法。只要心平气和地倾听,我们还会听到不少对我们自己的思想方法大有裨益的观点。那些观点与我们自己一贯对世事的看法也许对立,却正可教育我们——一个和谐的社会,首先应是一个包容对世事的多元看法合理存在的社会。不包容,则遑论多元?不多元,则遑论和谐?

她给一个本村男人留下了他必将终生难忘的回忆……她带走了一棵想必很甜很甜,也许同样使她终生难忘的甘蔗……她很熟悉的家乡离她越来越远……她向往又很陌生的某一座城市,在九月的这一个夜晚,在更其遥远的地方,冷漠地感觉着她的脚步正接近着它……月亮走,芹也走……月亮照耀着她走……她觉得自己走着走着,不再是“芹”,而已然是“琴”了……

在我所亲历的从前的那些时代,即使是纸篓该由谁来倒空这样一件事,即使不是在大学里,而是在中小学里,也是几乎只允许一种看法存在的。可想而知,那是一种被确定为唯一正确的看法。另外的诸种看法,要么不正确,要么错误,要么极其错误,要么简直是异端邪说,必须遭到严厉批判。比如竟从纸篓该由谁倒的问题,居然引申到希望改变一条大学纪律,并因而抱怨学业压力的言论,即是。久而久之,人们的思想方法被普遍同化了,也普遍趋于简单化了。仿佛都渐渐地习惯于束缚在这样的一种思维定式中,即人对世事的看法只能有一种是正确的,或接近正确的。与之相反,便是不正确的,甚或极其错误的。如此一来,不但不符合世事的总象,也将另外诸种同样正确的看法,划到“唯一正确”的对立面去了。

她衣兜里少了二十元钱。离开他的家时,悄悄压在他那散发着汗味和烟味的枕下了……她肩上多了一根甘蔗,又长又粗的一根甘蔗,扛在肩上,竟觉沉甸甸的。他从他的甘蔗田里替她砍下了那一棵甘蔗。他对她说:“带着。渴了解渴,饿了充饥,遇到狗拦路打狗,走累了当手杖拄着,就是碰上坏人了,也可用来防一会儿身啊……”那是他唯一能送给她的东西,也是她唯一从村里带走的东西。

其实,人对世事的看法,不但确乎有五花八门的错误,连正确也是多种多样的。正因为有人对世事的五花八门的错误的看法存在,才有人对世事的多种多样的正确的看法形成。世人对世事所公认的那一种正确的看法,历来都是诸种正确的看法的综合。这个世界上从来没有谁能够独自对某件事——哪怕是一件世人无不亲历之事,比如爱情吧——做出过完全正确的看法。

一个小时以后,她又走在路上了。低矮的破败的泥草房在她身后了;村子在她身后了;家在她身后了……她大步朝前走,头也不再回一次。走得义无反顾,破釜沉舟。

梁晓声买不到卧铺票

这一目的之实现,也使她心理上对城市的潜伏的嫌恶烟消云散了,仿佛互相扯平了种种恩怨,仿佛以后可以在完全友好的关系中彼此建立好感……

早熟是令人同情的,可怜的。过分的成熟是讨厌的,可怕的,不堪信任的。虔诚的根苗是天真。天真很可爱,故我们用“烂漫”加以形容。但天真绝对肤浅,故虔诚绝对地几乎必然地导向偏执。人啊,我们在虔诚与成熟之间选择,是多么的两难啊!你见过一个太成熟的人竟是虔诚的吗?你见过一个拥抱虔诚的人竟能长久地拥抱下去吗?但我可以肯定,你一定是见过被虔诚所误所欺所害之人的下场的……到了1989年年初,又有某几位热心的当年的“北大荒战友”,发起要出版一册《北大荒人名录》。我又被通知去参加一个聚会。

而她除了痛疼和被近乎粗暴地摆布的过程,再就什么美妙的体验都没享受到啊!没有爱意在内心里弥漫……甚至也没有纯粹的情欲一阵阵波涛般汹涌……连官能的快感都没产生……但是,她认为她毕竟达到了目的——她“破坏”了她自己。这目的之实现,使她觉得自己暗中报复了她又向往又嫌恶的城市——替砖瓦房舍里那些没了年轻女人也没了壮实汉子的农家;替她的没了人气也没了生气的村子……将以自己被“破坏”了的身子去满足某些城市里男人们的需求,让他们当她是玉洁冰清的,那么显得愚不可及的不就是他们了吗?

朋友们的目的似乎在于——因为是人名录,而非名人录,那么不论谁,只要愿意,都可以在其中占一条目;并注明工作单位、部门、家庭住址、电话号码、邮政编码。朋友们想得很谨慎,一律不填职务,以体现出一种平等意思,或曰当年的知青群体的意识。

她的双手怜悯地抚摸着他汗淋淋的肩、颈、脊背,回味着刚刚发生过的事,困惑男人和女人们一谈起那种事便津津乐道或讳莫如深,似乎那是足以使一切男人和女人在那一时刻都变成神仙的快活无比的事……

朋友们的愿望似乎在于——拿了这一册《北大荒人名录》的任何一个人,在凡有北大荒人存在的地方,举目无亲亦可以找到亲人。好比上一个世纪,一唱起《国际歌》,工人阶级便寻找到了自己的阶级队伍似的。没有住处的可以有了住处?饿肚子的可以吃饱饭?兜里没钱的不愁无处借?

听着他的哭声,她的心里感到非常满足。

病倒他乡的有人照料?一方有难八方支援?……

终于,男人精疲力竭地软在她身上,发出了压抑的哭声。

这愿望美好是美好。但我很怀疑它实际上有什么意义。我断定它绝对地不会像旧社会青红帮的“帖子”或现今关系网中人物们的“条子”更管用。也许,那些对它怀有良好愿望的人还没瞭望到这一愿望的影子,另外的一些人就已经把它铸造为利欲的构件了。

一连串被近乎粗暴地摆布的过程……

西欧人倡导“俱乐部”精神;日本人鼓吹“社团”精神。但那首先不过是精神的依托,甚至纯粹是兴趣和心理方面的依托而已。西欧人大抵不靠加入什么“俱乐部”实现自我;日本人也大抵不靠加入什么“社团”满足自我。现今热衷于发起“同窗会”“校友会”“家乡会”“知青会”的我们中国人,似乎更是希冀有个这“会”或那“会”向自己伸出一只“提携”的手?需要或想要获得到什么的人太多太多了,肯于或甘于付出什么的人太少太少了。

男人急促的喘息……

故现今中国人之任何社会形式,皆涂着极端功利的色彩。故现今中国人之任何会社,都不能持久,也都必将抱着一份儿虔诚加入的人最终落个大的失望。我甚至怀疑连教会在今天中国的土地上都难以免俗。故我在那一次商讨出版发行《北大荒人名录》的聚会上,做了如下的发言:

痛疼……

一、朋友们的愿望无疑是好的。二、倘坚信这一愿望的高尚,必无私地从自己实践做起。也就是说,一旦某一天,某一个自称北大荒知青的人(姑且排除冒充行骗的可能性,而这种情况几乎不可避免地肯定会发生)出现在我们面前,手拿一册《北大荒人名录》,要求我们帮助买机票、车票,解决住宿问题,给予经济资助——这还是些微不足道的小小的帮助,我们皆应义不容辞。即使受骗了也毫无怨言,道理是那么简单亦那么明白。若我们自己都做不到这一点,我们又根据什么相信我们的初衷我们的愿望?

随后,她感觉到了男人的身子扑压在自己的身子上……

朋友们却纷纷回答——当然,当然,做到这一点是起码的。

一会儿,他的手握住了她的手。她感觉到了自己的手被男人的唇温柔地亲着,感觉到了男人的脸偎在了她胸脯上,感觉到了男人的嘴急切地吻住了她的嘴……

起——码——?

她又说:“你不要我,我就不起来!”

我必老老实实坦坦率率地在此言明——除了经济资助这一条,或借予或给予,全在于我一人的经济状况和慷慨程度。其他事于我都很难,甚至相当之难。因屡屡地帮助别人买机票、车票、解决住宿问题之类,几乎回回差点儿没把我为难死!几乎回回最终我是内疚得要命,抱歉得要命,沮丧得要命。而对方则失望至极!怀疑至极!怏怏至极!

她闭着双眼朝他伸出了一只手……

梁晓声——在北京近十年来,在北影近十年,说自己买不到一张卧铺票——谁信啊!面对一个或几个夜无归处的满怀希望来求助的人,面露难色地说自己一筹莫展——哄鬼吧!蹬着自行车出去了一趟,大概只不过是煞有介事地出去瞎兜了一圈吧——这不是太虚伪太可恶了吗?

斯时从窗子洒在破床上的月光,将她本就白皙的女儿身,照得像玉雕雪塑的一般。

而若一个陌生人,即便是地地道道的当年的北大荒知青,绝非冒充行骗之徒,向我索求五百元以上的给予性的资助,我是会犹豫半天的。上有老,下有小,稿费低,物价涨,我所积蓄的那一笔小小存款,是以备补贴生活之用的。我并非腰缠万贯啊!给予,我是给予过的。周济,也是周济过的。但迄今为止,并未突破三百元“大关”。倘据此认定我是多么不仁多么不义多么吝啬,我也只好认了。

她终于不再说话了,闭上了双眼。

倘叩开家门之人,向我说明,他从某省某市到北京来,专为买一样或几样平价的家用电器,诸如彩电、冰箱、录像机之类,或专为兑换外币,则连我自己也想象不出我当时会怎样一种表情。

“我才上到小学五年级,没文化,没知识,没技能。城市需要我有什么用?城市里的男人纵使对我好,还不是由于我的年龄,我的身子,我的脸!我懂这个。所以我的身子首先要给咱们本村男人!也就是首先给你这个男人!我才不让城市里的男人第一次占有我呢!所以你得成全我的想法。你要不,我会恨你。你成全了我,日后我在城市里混出了好光景,我会想着你,也寄些钱给你……”

我自己家里还没有一样电器是平价的呢!

接着,她开始不管不顾地脱衣服。顷刻将自己脱得赤身裸体一丝不挂。随即,她往他的破床上仰躺下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