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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7章 人心的归途(3)

于是她的目光不禁地向那株老柳树的左前方望去。那儿,山坡下,有一幢孤零零的泥草房,比她一家住的泥草房还低矮,还破败,与村里那些举架很高的砖瓦房相距半里左右。那泥草房里住着三十来岁的叫“二憨”的本村男人。他是近年以来村里最年轻的男人了。他没到城市里去乃因城市里没有曾属于他的女人。确切地说他由于穷而未结过婚。他穷是由于他有一个从他十几岁起就全身瘫痪拖累着他的人生的哥哥。自从他二十岁那年父母先后去世了,他的人生就和他的哥哥系在一起无法解开了。

这一希望对她有什么意义,她是不愿进一步多想的,但它一经萌生在她心里,她的脚步竟不能轻快地继续向前了,它也在她头脑中挥之不去了。

有一年他的哥哥患了很重的胃病,一口饭都咽不下去了。许多村人都暗中替他庆幸,都私下里议论说这下可好了,他哥哥饿也活活饿死了。那么好端端的一个小伙子的拖累不就解脱了吗?然而他却用一辆手推车来回五六十里三天一次两天一次推着他的哥哥去县城里看病,并为了治好哥哥的病多次卖血。如今他哥哥的胃病治好了,看样子起码还会在他的照料之下活二三十年。故而村人们都认为他傻。哪家的女儿肯嫁给一个有兄长拖累的傻子呢?没有女人嫁给他,也就没有女人从城市里寄钱给他。因而他和他的哥哥一直住低矮破败的泥草房也就那么地自然而然。他们原先也是住在村里的,且曾与她家是近邻,后来他为了种甘蔗才住到山坡下的。住到山坡下引水灌地方便。

而不知为什么,她却希望除了父母和妹妹外,起码被一个村人所牵挂。

芹与村人们对他的看法不同。她一向认为他一点儿也不傻,恰恰相反,她认为他很善良,是个好男人。父亲每年修房子都找他帮工。在这个村子里,除了找他帮工还能找谁呢?并且,从未付过他报酬。只不过春节期间,母亲让芹请他到家里来吃顿饺子而已。近年芹是大姑娘了,他一见到芹脸就红,就低垂下他的头,抬了头目光也不知朝哪儿望才好。去年她家修房子,她从房顶上滚了下来,幸亏被他从房下张开双臂接抱住了,否则她一定会摔坏的。当时她的父母都不在眼前。他没立即将她放落于地。他双臂托着她,像托一件易碎的器皿。他俯视着她,目光竟是那么的温柔,并且,他在她眉心迅速地亲了一下……

她想,除了她兜里的二百多元钱,她没从家里没从村里带走任何东西,那么是不是应该留下什么呢?哪怕是留下别人对自己的某种回忆也好呀!不与父母和妹妹打声招呼,是否也应该与某一个和自己关系较为亲近的村人告别呢?自己可不是村外那条河里的水呀,淌过去就没谁牵挂地淌过去了。自己是一个人啊,自己决心一去不返了呀!那些消失在城市里的女人们,以及去寻找她们的男人们,就除了她们自囚在砖瓦房里不愿出门的老弱病残的家人,再不被任何别人牵挂了。仿佛她们只曾属于过她们的家,从未属于过这个村子似的。

她并没生他的气。

这会儿,她离乡的决心稍微动摇了一下立刻又坚定了以后——不,事实上那非是动摇;她离乡的意念随着年龄一岁岁增长而明确为决心以后从未动摇过。也非是犹豫,而只不过是倏然间产生的一缕留恋之情。仅仅一缕而已。

不过她以后再见到他,自己的脸也会红起来……

父亲母亲和妹妹都在酣睡着。他们不知道明天早上将见不到她这个女儿和姐姐了。她没跟他们说,故意不跟他们说。她甚至也没留下一页纸,在纸上写几句话,连件换洗的衣服都没带。

芹的目光一望向山坡下那幢低矮破败的泥草房,就再也不能转移向别处了。她对自己说,就让我去与那个亲过我一下的男人作别吧!让他代表这个村子记住我吧!在这个村子里,除了我的父亲母亲,还应该有另外的人记住我。她这么对自己说时,越发地在乎起这一点来,却不能明白自己为什么特别地在乎这一点。她如此思想着,抬头望月亮,仿佛月亮是她最知心的一个密友,仿佛要征求月亮的意见。斯时月亮升高了,似乎也在俯瞰着她,并以它温柔的沉默,向她传达着一种支持……

在九月的这一个夜晚,十八岁的芹决定离乡了。

于是她信步向那幢低矮破败的泥草房走去。那一时刻,她看去像一个夜游者。在月辉下,泥草房的轮廓特别清晰。它完全地黑暗着,如一块长方形的巨石,没有一丝光线从门窗泻出来……

月亮真大真圆啊!

从老柳树到泥草房,芹不快不慢地走了六七分钟。当她走到泥草房门前,一个新的决定已在她心里一意孤行地形成了。它不复再是起先那种希望。它比起先那种希望强烈得多,而且充满了大胆放纵惊世骇俗的成分。她要留下她最宝贵的东西给那个被村人们认为傻,绰号叫“二憨”的男人。不因为什么特殊的缘故,仅仅因为他是本村目前唯一年轻强壮的男人,还因为她觉得他是一个好人。确信他喜欢自己,确信他做梦都不敢妄想自己肯给予他什么。她被自己的新的决定深深感动。她的决定里包含着对他的可怜,也包含着对城市的,某种性质不确定的……抵牾……

结果妹妹大哭大闹了一场。她在妹妹的哭闹声中,跑出家门,跑到村外,坐在河边也哭了一场……

“是小芹吧?”——歪斜的木板门吱扭开了。叫“二憨”的,全村唯一没到城市里去的,也是唯一年轻强壮的男人,还没迈出门来,就已经在屋里很有把握地问着了。

她被问得一愣,随即扇了妹妹一耳光。

她说:“是我……”

听妹妹那话,好像她有很多钱却又极其吝啬似的。

声音悄悄的。

有一天连双眼接近于全瞎的妹妹也突然大声问她:“姐你还打算在家里待到哪一天是个头哇?你就忍心看着我没钱治眼一辈子是瞎女呀?”

“有事?”

十七岁的芹一经感觉到了这一点,开始怀疑父母究竟是不是她最亲的人了。她心里对父母的爱减少到了最低的程度。她心里只剩下了对父母的可怜。与可怜某些不幸而又陌生的人没什么两样了。

“嗯……”

在期待的日子里,骨血亲情不显山不露水地变质着,转化为一种没有了耐性的,难以启齿言明的,因而特别屈辱又特别迫切的要求。

“等会儿,我披件衣服……”

分明的,父母期待着她有一天主动说:“爸,妈,我得到城市里去了!”

自然的,她并不想在外边等。她一步跨过门槛,进到屋里去了。借着从外边照进屋里的月光,看见他刚将一件上衣披在肩上。显然地,他不愿赤裸着上身面对她。见她已然进到屋里已然站在跟前了,他一时有点儿不知所措,后退一步,主动与她本能地离开着。她明白,在他,是为了避免瓜田李下之嫌。

她能听出父亲的话是冲她说的。仿佛家里至今还住泥草房,完全是由于她的不争和她的不语。

他那样,使她不禁在心里嘲笑地对他说:你这个娶不起媳妇的男人啊,你可是装的什么样儿给我看呢?难道你就不想女人吗?难道你没亲过我一次吗?难道那还不能证明你喜欢我吗?

而父亲则越发地怨天咒地了:“这破泥草房,住到哪一天是个头?我今年秋天是不收拾它了。塌了才好。塌了一家人一块儿砸死,穷日子倒也是个了断!”

不待他开口再说什么,她问:“你怎么知道是我?”

她从母亲的话中听出了这样的弦外之音——我是有点儿舍不得你离家远去,可是你也不能不考虑你对家庭的义务呀!

他低了头回答:“深更半夜的,除了你家有事会来找我,村里还会有谁来敲我的门呢?你家出什么事儿?”

母亲开始常在她面前叹着气说:“不小了,明年就十八了,心里边究竟怎么想的,也该及早有个决定了……”

“没出什么事儿。”

十七岁那一年起,父母对她的态度又发生了变化之后的变化。

她低声答着,在他那张破床的床边儿坐下了。

父亲对她的态度也发生了变化。似乎在父亲看来,他的女儿每长一岁,决定家庭命运的能力也便随之显示,因而必得他时不时地巴结着才对了。的确,父亲跟她说话时,都有那么点儿低三下四的样子了。仿佛他已不是她的父亲,而只不过是她的一名家仆。仿佛他如果不巴结着她一点儿,她的人生一朝富贵了,并且嫌恶他,那么他的人生就将一路滑向无法自拔的泥淖没任何指望了……

分明的,她的话使他奇怪。他抬起头,见她竟坐着了,张张嘴想说什么,又不知说什么话好,一时地愣住了。在二人无言对视的片刻间,里屋传出来鼾声。“你愣在那儿干吗?把门关上呀!……”他没动。她抬起手臂指了指门。他还没动。“你聋啦?”她的语调急躁了。他这才走过去关门。“插上。”她没听到落闩声。“我叫你把门插上!”她的话近乎命令。之后她听到落闩声了。她扭头看他,借着从窗子照进屋里的月光,见他的影子呆呆地站立在门旁。她的一只小手,轻轻在床沿上拍了两下,示意他坐过去,坐在她身旁。他的影子仍呆呆地站立在门旁。

先是母亲看她的目光发生了变化。母亲的目光温柔了,流露着依依不舍的眷恋了,还流露着淡淡的忧郁。母亲似乎总在以那一种特殊的目光默默无言地问她:我的女儿呀,你是不是打算离开妈妈了?像别人家的女儿们一样?你一旦离开了家还稀罕回到这个破家吗?妈妈多怕你忘了这个家,多怕失去你呀……

她不禁叹了口气,暗想也许村人们是对的,他果然傻。如果不傻,一个从未被女人亲近过的男人,难道此时此刻还不明白自己该怎么做吗?还要她怎样他才能明白呢?她又叹了口气,以惆怅的语调说:“我要走了。”很久,才听到他低声问:“到哪里去?”在那段沉默中,她反复要求自己,不达目的,誓不罢休。“我要到城市里去了。”“哪天?”“今天。”“今天?”“对。一会儿,跨出你家门槛,就走了。”“可你……什么都不带?”“带了二百多元钱,三四年里我到镇上做小工积攒的……”“深更半夜的,你爸妈知道?”

十五六岁那一年起,父母对她的态度也与以前不同了。

“不想让他们知道。你明天替我去告诉他们吧。就说我在城市里混得好,会给他们按月地寄钱。混不好,就永不回来了……”

于是她对自己的人生不再迷惘,也不再沮丧和苦闷,更不再委屈了。好比一个实际上是百万富翁的流浪汉,知道落魄只不过是眼前之事,几年后定当结束,而一旦结束了,人生的每一个日子便都是无比幸福的好日子了……

“你不对……”

于是城市对于她意味着这样一种地方了——那里有属于她的一大笔钱,有属于她的好房子,甚至有属于她的名牌小汽车,以及不少整天围着她转,处处讨她欢心的有身份有地位的男人。

“我怎么不对?!”

于是她再干活儿时,想到应该戴上一双破手套了。为了更具备将来征服城市的资本,她认为她的双手也应该白白的,细皮嫩肉的了。

她双眉一挑,嚷了一句。之后便后悔,怕惊醒里屋熟睡着的人。听鼾声依旧,才又定下心来。

于是她偷了母亲十几元钱,买了香皂、洗发液和润肤霜,藏在只有自己知道的地方,为了保养她的头发她的皮肤而独自使用,虽然挨了母亲一顿打骂,却一点儿都不后悔,觉得很值得。

“小芹,你听我说……”

于是她每天数次地照镜子自我欣赏了。

“你别说,先听我说……”

明白了这一点以后,那些她从来也没去过的大城市,似乎不再是梦里才能去到的地方了。有朝一日穿着时髦的衣裙,臂上搭着美观的小包包,小包包里装着厚厚的一沓钱,高跟鞋咯噔咯噔地走在城市最繁华的街上,似乎也不再是什么异想天开之事了。

“那,我就先听你说……”

她们嗑着瓜子,以骡马市上内行者相牲口那一种目光上上下下前后左右地打量她,端详她,仿佛她是一匹将来准能长成高头大马的小马驹。她们的目光充满了羡慕,甚至不无嫉妒的成分。她们的话语既使她飘飘然,也使她害羞极了。六年前的她,还不大明白“需求”二字的意思。但是她们却使她明白了这样一点——将来如果她到城市里去,她对城市有一定的征服性……

于是她急急切切地说了起来,语无伦次,越说越快。她的话语所表达的心理相当芜杂,而且前后矛盾。她说她感激城市,因为城市使村里许多人家都住上了砖瓦房;她说她憎恨城市,因为城市将村里年轻的女子一个不剩地全都吸引了去,还迫使男人们也纷纷背井离乡;她说她多么多么地向往城市,确信属于她的好运气正在城市里期待着她;她说她多么多么地嫌恶城市,所以并不愿用干净完整的自己去与城市进行交易……她说呀说呀,直说得口干舌燥。

“我说芹呀,快长大吧,快长大吧!长大了姐儿们一定带你到城市里去!城市可需求你这样的可爱人儿啦!”

“明白了?”

“那时要到城市里去,还不将城市里的男人们一片片地迷倒哇!”

“不明白……”

“那用不着你替她惋惜呀,我看十七八后会长得高高的挺挺的……”

“你装傻!”

“就是胸脯还没长好……”

她几乎叫喊起来了。

“瞧这两条迷人的长腿!瞧这小腰儿细的!瞧这张瓜子脸儿俊俏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