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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6章 人心的归途(2)

再后来,他大学毕业了,没有理想的对口单位可去,便“下海从商”了。他是中国最早“下海从商”的一批大学毕业生之一。

后来,他自然顺利地考上了大学。而且第一志愿就被录取了——农业大学野生禽类研究专业。是他如愿以偿的专业。

如今,他带着他凭聪明和机遇赚得的五十三万元回到了家乡。他投资改造了那条河流,使河水在北归的雁群长久以来习惯了中途栖息的地方形成一片面积不小的人工湖。不,对北归的雁群来说,那儿已经不是它们中途栖息的地方了,而是它们乐于度夏的一处环境美好的家园了。

他的父母也纳闷地问过,他照例不说。

他在那地方立了一座碑——碑上刻的字告诉世人,从初中到高中的五年里,他为了上学,共逮住过五十三只雁,都卖给县城的餐馆被人吃掉了。

“谁给我多少钱我也不告诉。如果我为钱告诉了贪心的人,那我不是更罪过了吗?”

他还在那地方建了一幢木结构的简陋的“雁馆”,介绍雁的种类、习性、“集体观念”等一切关于雁的趣事和知识。在“雁馆”不怎么显眼的地方,摆着几只用铁丝编成的漏斗形状的东西。

“你自己说个数!”

如今,那儿已成了一处景点。去赏雁的人渐多。

“打不动。”

每当有人参观“雁馆”,最后他总会将人们引到那几只铁丝编成的漏斗形状的东西前,并且怀着几分罪过感坦率地告诉人们——他当年就是用那几种东西逮雁的。他说,他当年观察到,雁和别的野禽有些不同。大多数野禽,降落以后,翅膀还要张开着片刻才缓缓收拢。雁却不是那样。雁双掌降落和翅膀收拢,几乎是同时的。结果,雁的身体就很容易整个儿落入经过伪装的铁丝“漏斗”里。因为没有什么伤痛感,所以中计的雁一般不至于惶扑,雁群也不会受惊。飞了一天精疲力竭的雁,往往将头朝翅下一插,怀着几分奇怪大意地睡去。但它第二天可就伸展不开翅膀了,只能被雁群忽视地遗弃,继而乖乖就擒……

“那……一千!一千还打不动你的心吗?”

之后,他又总会这么补充一句:“我希望人的聪明,尤其一个孩子的聪明,不再被贫穷逼得朝这方面发展。”那时,人们望着他的目光里,便都有着宽恕了……

“不。”

在四月或十月,在清晨或傍晚,在北方大地上这处景色苍野透着旖旎的地方,常有同一个身影久久伫立于天地之间,仰望长空,看雁队飞来翔去,听雁鸣阵阵入耳,并情不自禁地吟他所喜欢的两句诗:“风翻白浪花千片,雁点青天字一行。”

“咱们索性再做一种交易。告诉我给你五百元钱。”

便是当年那个孩子了。

“不讲。讲了怕被你学去。”

人们都传说——他将会一辈子驻守那地方的……

“就是呀。讲讲,你用的是什么法子?”

离乡

“怎么没法子,我不是每年没断了送雁给你吗?”

这一个在月夜里跚行于村间的叫小芹的小女子,从十二岁到十八岁的六年里,先是见惯了女人们离乡,后是见惯了男人们离乡。终于,在这一个寂静的月亮好圆的夜晚,她自己也决定背井离乡了……

“照你这么说就没法子了?”

九月的这一个夜晚,月亮好圆啊!

“雁喜欢落在水里,铁夹子怎么设呢?碰巧夹住一只,一只惊一群,你也别打算以后再逮住雁了。”

村子里静极了。那些在整个夏季里能吟善唱的鸣虫们,这会儿也仿佛集体地“谢幕”了。没有了它们的声音,九月的这一个夜晚,静得似乎休克着了。

“那就下铁夹子!”

偶尔的,只有一种声音,从村子的这个或那个方向传来——是狗们在打哈欠,并用它们的语言嘟哝着几句梦话。

“绳粗了雁就发现了。雁的眼很尖。绳细了,即使套住了它,它也能用嘴把绳啄断。”

姗姗的,一个身影从村子的那一端向这一端走来。村子的住家很分散,村路也不规则,那人影儿一倏被宅墙隐住了,一倏转现了,像幽灵,在寻认属于它的家门。

“下绳套呢?”

村子的这一端有一株柳树,树干很老很粗的一株柳树。然而枝杈却是那么地稀疏了,并且,树干弓似的弯曲着,看去宛若脱发而佝偻的老妪,在九月的这一个夜晚,在夜晚的这一个寂静悄悄的时分,呆立在那儿等着谁来领她回家……

“不行。雁多灵警啊。不等人张着网挨近它们,它们早飞了。”

身影儿走到树旁站住了。月亮从夜空上看出,身影儿是一个小女子,才十七八岁的样子,将将到可以被认为是小女子的年龄。她站住了和老柳树并没什么关系。她恰恰走到那儿站住,只不过是因为她的心思恰恰在那一时刻有了反复。

“那么用网罩行不行?”

造物并不只将美好的身材和容貌赐给城市里的女子。它有时也和自己使性子,随心所欲地,甚至是故意地,一甩手就将女人的两种“黄金股”丢向了贫穷的农家。过几十年再看会有怎样富有戏剧性的人生演绎在人世间……

“不错,只能是想想罢了。”

她幸运地有了美好的身材和美好的容貌。

“何况,别说你没枪,全县谁家都没枪啊。但凡算支枪,都被收缴了。哪儿一声枪响,其后公安机关肯定详细调查。看来用枪打这种念头,也只能是想想罢了。”

这一个夜晚她决定离家出走。

“对。”

她站在那儿是在做最后的考虑——走,还是不走?

“对雁这东西,我也知道一点儿。如果它们在什么地方被枪打过了,哪怕一只也没死伤,那么它们第二年也不会落在同一个地方了,对不?”

正如戏剧舞台上的哈姆雷特迷惘地问自己——生,还是死?

“是明摆着的事儿。”

这个村子所拥有的年轻女子已经不多了,确切地说,只剩下这个叫小芹的了。

“你没有枪。再说你送来的雁都是活的,从没有一只带枪伤的。所以你不是用枪打的,这是明摆着的事儿吧?”

如果谁有兴趣统计一下,定会在中国发现这一规律——叫什么什么“qín”的女子千千万万,但城里人家的父母给出生的女儿起名时,大抵是用另一个“qín”字的,亦即钢琴的琴,当然也是提琴或其他琴的琴,尽管那些城里人家的父母也许从不操弓弄弦。

那些与他进行过交易的餐馆老板们,曾千方百计地企图从他嘴里套出“绝招”——他是如何能逮住雁的?

小芹站在那儿想,她还是得离乡出走。而且呢,到了城里以后,找工作时要将她的“芹”字写成“琴”字才好。一有机会,也得将她身份证上的“芹”字改成“琴”字。她想,她得从名字上首先变成一个城里女子。

“那叫我怎么办呢?我已经读到高中了。我相信我一定能考上大学,难道现在我该退学吗?”见父母被问得哑口无言,又说:“我也知道我做的事不对,但以后我会以我的方式赎罪的。”

从她十来岁起,村里年轻又好看的女子便开始一年一个一年几个地离乡出走了。后来连只年轻并不好看的女子也不心甘情愿地留在村里了。最后一个年轻女子离开村子也有两年多了。从那一年起,这个村子就像一个人没有了魂,起初男人们还欣慰于女人们从城市里寄回来的钱。他们高高兴兴地用女人们寄回来的钱盖砖瓦房。所以这个村子基本上实现了砖瓦化。住进了砖瓦房里的男人们,渐渐开始习惯于用女人们寄回来的钱聚赌。起初仅仅在夜晚赌,后来连白天也赌了。

“但大雁不是家养的鸡鸭鹅,是天地间的灵禽,儿子你做的事罪过呀!”

于是村里的地荒芜着了。

他却说:“违法的事多了。我是一名优秀学生,为解决自己的学费每年春秋两季逮几只雁卖,法律就是追究起来,也会网开一面的。”

荒芜就荒芜吧,反正辛辛苦苦一年,靠种粮食也不能从土地上耙弄到手几个钱——男人们都这么想。

他的父母当然知道他是靠什么解决自己的学费的。他们曾私下里担心地告诫他:“儿呀,那是违法的啊!”

离乡的女人们起初年年回村,或在春节前;或在这个季节,回来过“重阳节”。如果是这个季节回来,那么往往会被男人们强留到第二年开春。男人们强留她们,是因为他们仍需要女人。男人们毕竟还是得放任她们返回到城市里去,是因为他们尤其需要她们继续寄钱给他们。在城市里被“洗礼”过的女人们,特别是年轻的颇为好看的她们,回村时都变得更年轻更好看了,也分明地更具有女人味儿了。这使她们的男人们内心里也很舍不得放任她们走。她们带回来的钱,能给家里添令别人家羡慕的大件东西,能给男人们买体面的衣服和好酒喝,这使男人们最终仍是明智地放任她们走……

雁仍是那孩子提供的。斯时那孩子已经考上了县里的重点高中。他在与餐馆老板们私下交易的过程中,学会了一些他认为对他来说很必要的狡猾。

后来女人们不再寄钱给男人们了——砖瓦房盖起来了,偌大屏幕的彩电看上了,女人们离乡出走的当初使命已经基本完成了;后来女人们甚至也不太回村了,渐渐地与她们的男人们断了音讯,走失的家禽似的消踪灭迹在城市里了。既然男人们又酗酒又赌博,她们还回来看她们那样的男人们干什么呢?她们中有的最后一次回村,编一套男人们能信的话,将儿女接走了;有的寄回最后一封信附带最后一笔钱,便宣布和她们的家没任何关系了……

后来《保护野生动物法》宣传到那座县城里了,唯利是图的餐馆的菜单上,不敢公然出现“雁”字了。但狡猾的店主每回悄问顾客:“想换换口味儿吗?要是想,我这儿可有雁肉。”倘若顾客反感,板起脸来加以指责,店主就嘻嘻一笑,说开句玩笑嘛,何必当真!倘若顾客闻言眉飞色舞,显出一脸馋相,便有新鲜的或冷冻的雁肉,又在后厨的肉案上被切被剁。四五月间可以吃到新鲜的,以后则只能吃到冷冻的了……

于是村里的青壮年男人们也纷纷打起行李卷,离乡而去,去往东西南北各大城市,寻找曾是他们的女人的女人。找到了的,他们的女人不肯跟他们回来,他们自己也便无脸回来;找不到的,不甘心不明不白地就没了曾属于自己的女人,继续在城市里一边打工一边找……

当然,这聪明的孩子没轻生。他回到家里后,对爸爸妈妈郑重地宣布:他还是要上学读书,争取将来做一个有知识有文化的人。爸爸妈妈就责备他不懂事。而他又说:“我的学费,我要自己解决。”爸爸妈妈认为他在说赌气话,并不把他的话放在心上。但那一年,他却真的继续上学了。而且,学费也真的是自己解决的。也是从那一年开始,最近的一座县城里的某些餐馆,菜单上出现了“雁”字。不是徒有其名的一道菜,而的的确确是雁肉在后厨的肉案上被切被剁,被炸被烹……雁都是那孩子提供的。

连青壮男人也几乎流失光了的这一个村,不但像人没了魂,而且像人没了骨。生气不复存在于那些新的和半新的砖瓦房里,连曾经从原先的泥草房里也传出过的男女调笑声和孩子的玩耍嬉闹声都听不到了。人气也不复存在于这个荒芜了它周围土地的村子里,连人锄牛耕的情形也看不到了。失去了天伦之乐的老太婆和老爷子们不再有心情凑在一起聊家常,渐渐习惯于自囚在砖砌的院墙内,与鸡犬为伴,熬冬混夏,寂寞候死……

那正是四月里某一天的傍晚。孩子哭着哭着,被一队雁自晚空徐徐滑翔下来的优美情形吸引住了目光。他想他还不如一只雁,小雁不必上学,不是也可以长成一只双翅丰满的大雁吗?他甚至想,他还不如死了的好……

这一个在月夜里跚行于村间的叫小芹的小女子,从十二岁到十八岁的六年里,先是见惯了女人们离乡,后是见惯了男人们离乡。终于,在这一个寂静的月亮好圆的夜晚,她自己也决定背井离乡了……

这孩子就也愁起来。他委屈。委屈而又不知该向谁去诉说。于是一个人到他经常去的地方,也就是那条河边去哭。不只大人们愁了委屈了如此,孩子也往往如此。聪明的孩子和刚强的大人一样,只在别人不常去而又似乎仅属于自己的地方独自落泪。

她没有生得好看的姐姐,因而她家住的仍是村里为数不多的泥草房之一。她的母亲已经四十多岁了,是麻脸,因而从未产生过离开她的父亲到城里去的念头。她的父亲也没指望过。她的父亲患过肺结核,人很瘦,禁不起劳累。比她小三岁的妹妹患了白内障。全家的生活担子,几乎全压在她母亲一人身上。她母亲也没别的能耐,起早贪黑养几头猪而已。近几年卖掉一口猪是比养肥一口猪还不容易的事了。母亲因而更加地沉默寡言了,父亲因而更经常地莫名其妙地发脾气摔东西了。父亲是全村唯一不酗酒的男人,也是全村唯一不好赌的男人。从前父亲因而受别的男人们的耻笑。他们认为她的父亲不酗酒也不好赌是由于没钱买酒喝没钱赌,这又基本上是一个事实。她的父亲对这个事实的态度是隐恨,觉得她的母亲对不起他。令她百思不得其解的是——母亲分明地也觉得特别对不起父亲……

他从六七岁起就经常到河边钓鱼。他十四岁那一年,也就是初二的时候,有一天爸爸妈妈又愁又无奈地告诉他——因为家里穷,不能供他继续上学了……

芹开始意识到自己的身体价值和容貌价值,起初是从那些回村探家的年轻女人们的目光和话语里。其实她们中最年轻的只比她现在大一两岁。

离那条河二三里远,有个村子,是普通人家的日子都过得很穷的村子。其中最穷的人家有一个孩子。那孩子特别聪明。那特别聪明的孩子特别爱上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