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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9章 人心的归途(5)

“俺十七了……”

“你没有任何技术,你文化这么低,你年龄这么小……”

讷讷的。然而是极自尊的。

经常发生这样的事——深更半夜有人敲门,敲门声怯怯的,毫无信心,如同非语言形式的断断续续的诉说。开了门,门外畏畏缩缩的,凄凄惨惨戚戚的,依墙靠着一个头发蓬乱,面容不洁,服装不整的来自农村的青年或姑娘。有的还处在少男少女花龄。他们的行囊之简令人怜悯。他们寻找到我的家门已证明他们到了身无分文、走投无路的境地。一天清早——推门,推不开。又狭又小又黑两户共用的二层小过廊里,抵门乏蹲,困着一人。

不认为自己年龄小。我仿佛看到被作践过被摧残过的未成熟的志气的尸骸,狼藉在早已破碎的自尊的下面。我真不知该怎样看待十七岁这个年龄和面前这一位落魄的农村少女。

下半个世纪,中国还能再造出一位哪怕仅仅使农民迷信的“上帝”吗?

“咳,你这孩子呀,出门远行前,究竟怎么想的啊!”

如果城市里没有你们的生存根据,那你们就当农民吧!——假设上帝曾这么说过,那么下半个世纪的中国农民将如此回答——如果城里的人需要吃饭,就让城里的人自己去种地吧!

“俺知道你是作家,报上说你心眼儿挺好……北京只有一个北京电影制片厂,俺寻思,没路可走了,俺得找你……俺就是这么想的……”急急切切地,她从她的小布包中翻出一份旧报。“俺读过你的一篇小说……”

下半个世纪,中国的根本问题,将更是农民问题,不是怎样种地的问题,而是谁还种地的问题。由农业国发展为工业国——这是理想。中国有八亿多农民——这是现实。理想在现实面前,显得多么苍白啊!上半个世纪中国的农民甘于务农,下半个世纪中国的农民很可能将不甘于务农。

“进屋来,坐下,慢慢说——我能给你什么帮助呢?”

商品时代的旋转式运行,在中国,必将以葬送下一代农民对土地的寄托意识为代价。并且,对于这一代价,在下半个世纪,中国是要付出高利贷的。下一代农民将不会再依恋土地,而愈来愈憎恶它。所谓种粮大户,可能在心理上也并不依恋土地。他们的选择也许正是为了他们的子孙最终离弃土地。好比精心饲养一口猪,最终是为了卖掉它或宰了它。

“叔叔,求你千万帮俺找个工作吧!”

少女敲响我家门

“可是,我没有能力帮你找工作啊!再说,你这么弱的身体,能干什么呢?”

除了军事操练,除了运动会仪式,除了参加庆典或者参加游行,排成行列最不该是男人证明自己的方式。男人在产生这一念头之时便已经是一个弱者了。男人纠缠于这一种心理之时起码可见是被弱者的心理所纠缠。

“俺什么活都能干!俺什么活都能干!在家里,俺顶一个壮劳力啊!”大概在她想来,写小说的人找工作,比大汉帮人推一辆小车上坡容易得多……

但是,不要挽起手臂,不要排成行列,不要齐唱着一首什么四分之二拍的歌曲!只要这行列之中有几个没出息的、变态的、心地不良的,都会对他人造成危害乃至危险!

“我的确没有门路哇……”我必须重申这一点。我不得使她对此抱有任何幻想。我心有余而力不足。

让我们每个人都靠自己的双脚走出它们自己的路吧!如果我们每个人,不论自己前面是一条怎样的路,都能走得很踏实,很从容,很自信,那么历史一定会评价说——这是极特殊的一代。在你身前有人跌倒,你扶起他。在你身后有人跌倒,你拉起他。

茫然的、绝望的眼睛,她的眼睛,定定地盯了我半分钟。既哀且怨的眼神,渐渐地渐渐地就在那双眼睛里弥漫——落魄的农村少女身子一软,似会瘫倒。我赶紧扶她,却不承想,分明的,她是要给我跪下……

我说——够了!

仿佛一个溺水者向你伸出一只手,而你说:“请原谅……”——那一瞬间,我真希望我是个有权的人,哪怕仅仅有安排一个农村少女在某处不起眼的地方工作的权力。哪怕让她擦桌子,扫地,干杂活……

当年的知青朋友们,不要再陷入“知青情结”的怪状纠缠不清。

“不过我可以给你买火车票,给你路上花的钱……”

人们,包括不在乎时间的人们,不要为“同窗会”“校友会”“家乡会”等浪费时间。甚至也不要再为各种名目的“沙龙”浪费时间。中国印记的“沙龙”和中国印记的一切一样,一旦打上中国的印记,便绝不再是原本意义上的任何“沙龙”。而在今天,在中国,中国印记意味着些什么,现实回答得比我们每个人都回答得更清楚。

“俺绝不回去……”

除了你自己,没有第二个人能将你拉得很高——因为你会抓不牢绳索。

“你从哪儿来,只能回哪去!……”

而人,唯有人,用双脚行走。

“回去,没个奔头——还不如死了好……”

蛇用身体行走。花用开谢行走。石头用坚损行走。东西用新旧行走。生用死行走。热用冷行走。冷用冰行走。有用无行走。动用静行走。阴用阳行走。火用燃烧行走。星球用引力行走。历史用过去行走。

茫然的、绝望的眼睛,她的眼睛,已不再盯着我。既哀且怨的眼神,已彻底笼罩了她那双眼睛。她盯着的是作为装饰品悬挂墙上的一柄蒙古刀。分明的,她的话,也更是对她自己说的。我无法判断,在她的内心里,她的自尊是不是已经被城市扫荡尽净——而我是最后的持帚者……她的话,使我联想到了哈姆莱特流传了一百多年的那句台词——是生,还是死?

知青群体意识绝对不可能成为一种信仰,更不可能成为一种宗教。在它对你或对别人居然似乎信仰似乎宗教之时,乃是它最不真实最少虔诚可言最蒙蔽人之时。不!坚决地不要将你的真实你的虔诚奉献于它。坚决地不要幻想从它那儿获得到真实获得虔诚。你的真实你的虔诚仅属于你自己。如果那确是真实确是虔诚,自有真实之人虔诚之人与你互奉。你要付诸努力的事仅是你自己的事。好比你带着你最宝贵的东西和一些似曾相识的人共同驾舟出海,你越相信他们就是你童时的伙伴,你越对他们涌起童时的信任感,则你的失落感便越大。甚至可能不仅仅是失落,而是惨遭图财害命。

十七岁的,看去因落魄而变得懵里懵懂的农村少女,逃亡的不是迫害。不是逼婚事件。不是新中国成立前那一种咄咄的贫穷。她逃亡温饱。她逃亡温饱以后的寂寞。她逃亡为了温饱而不得不从事的终年流汗于田间的劳作。她逃亡农村对她的命运的羁绊。她逃亡土地对她的奴役般的占有。她逃亡她的上辈人规定于她的现实。从本质上讲,她并未面临着生与死的抉择。她抉择的是怎样一种活法……

你一定要时时刻刻提醒你自己——现在的他们,早已不再是过去的他们。现在的你,早已不再是过去的你。过去的那一些,那一批,那一代,那一切包括你自己,在本质上与今天已大不相同。我们都是经过了城市再消化再处理再设计再生产的我们。

在命运比她良好十倍百倍的人们因为同样的抉择纷扰绞尽脑汁不惜代价漂洋过海的今天,谁有资格对这十七岁的懵里懵懂的少女说她太荒唐?

记住自己当年曾是一个北大荒知青,记住几乎整整一代人当年都曾是各地的知青——仅仅记住这一点就够了。因为这表明你永远记住你自己是谁。那一经历毕竟是我们每个人经历的一次洗礼。但是,不要寻找它——“北大荒知青”在今天在城市的群体形式。即使它存在着,也不要相信它。不要将你希望自己成为一个怎样的人和可能成为一个怎样的人之实践与它联系起来。更不要将它视为你的生活内容和生活意义的一部分。如果你有余暇,如果你有热忱,你可以和当年的知青伙伴聚会,游园,旅行。但你万勿和他们共图什么你认为的事业。

她们和他们在城市中如迷途羔羊——没有一片茵绿的草地是上帝专赐给迷途羔羊的。城市正大面积地蒸发掉人类精神中宝贵的养分,形成空前涌动和沸腾的物质欲望的气浪。像无色无味的粉,飘荡在城市的上空,被一切男人和女人天天吸入肺里。那乃是生活的一部分因子,从生活的本体挥发了出来,改变着城市的空气的结构成分,改变着一切男人和女人的肺活量。使他们和她们在被改变的状态下,脸上都有着那么一种扑朔迷离的神情。在他们和她们那种神情中,包含着种种活泼的贪婪,种种生动至极的贪婪……

故我以十二分的虔诚和坦率和衷心告诫我的当年的北大荒知青们:

我在《雪城》的下部,对城市做过这样的比喻:

而究竟有多少人,会像我一样,半夜蹬着自行车去到预售票处,为素昧平生者蹲上一夜,买一张卧铺票?仅仅因为他或她说出那么一句话是——“我当年也是北大荒知青”?

它是一个庞然大物。它是巨鳄,它是复苏的远古恐龙。人们都闻到了它的潮腥气味儿,人们都感到了它强而猛健的呼吸。它可以任富有的人们骑到它的背上。它甚至愿为他们表演杂耍。在它爬行过的路上,它将贫穷的人践踏在脚爪之下。他们将在它巨大的身躯下变为泥土。令人震撼的是,他们亦获得不到同情。同情如高利贷。将仅仅成为持有“信誉卡”的人的通货。而普遍的人们不仅事实上并没有变得怎样富有,大概连怎样才能富起来也根本不知道。所以他们只能装出富有的样子。以迎合它嫌贫爱富的习性,并幻想着也能够爬到它的背上去。它笨拙地然而一往无前地就爬过来了,它用它那巨大的爪子拨拉着人——对它诚惶诚恐的遍地皆是的生灵。当它爬过之后,将他们分为穷的,较穷的,富的,较富的和最富的。就像农妇挑豆子似的。大概齐地拨拉着。它用它的爪子对社会重新进行排列组合,它冷漠地吞吃一切阻碍它爬行的事物,包括人。它唯独不吞吃贫穷,它将贫穷留待各个人自己去对付……

归根结底,我自己是不必太为买一张卧铺票愁眉不展的——只要是公务。

我对我不难理解的现象妥协了。我不是牧师。我不能胜任教化的“神职”。尽管我对这一现象感到忧患——但那充其量不过是小说家的忧患和一个城里人的忧患。设想,如若一个城里人对农民提出这样的问题——你们都到城里来了,那么谁为我们种地?也太傲慢了吧?我做我认为仁义的事。于是我向朋友极力推荐一位能当小“阿姨”的农村少女。几位很好的朋友对我大摇其头。他们不同意我的思想逻辑,也不接受我的推荐,并且毫不客气地批评指出——这一种“小善良”没有什么特殊的意义。

这也许近乎无聊,但获得的“经验”,于他人是有益的。

我亦不同意他们的看法。我认为人不能只做“有特殊意义的事”。何况在绝大多数的情况下绝大多数的时候,绝大多数的人想做“有特殊意义”的事也是做不了的。倘每人都能不失时机地给予别人某些小的帮助,小的支持,小的安慰,小的方便,小的满足,小的成全,用朋友们调侃我的话,一言以蔽之曰“小善良”,则我们中国人目前所处的现实是太不宽松太紧张太无安全感了!互相的利用太多互相的出卖太多互相的倾轧太多互相的心理压迫太多互相的暗算太多了。这一种现象我称之为“遛狗现象”。在《雪城》下部对这一现象我是这样写的:

而我,不过是一次试探而已。

……他一向以为,自己的命运是开始攥在自己手里了。其实不然。仍攥在别人手里。归根结底是别人手里。那些人平时好像并不存在。当他的命运影响到他们的命运时,不,哪怕仅仅影响到他们的心理时,他们的嘴脸才显出来。好比蒙上了一层灰尘的镜子,灰尘一擦,什么都照见了。他们平时不过是攥着他的命运,笑呵呵地攥着。一张张面孔都是亲近的。友好的。诚挚的。和善的。无论他怎样努力,怎样变得成熟起来,也只能操纵着自己的一小半命运。他的命运不过像他们养的一只狗。狗脖子上套着许多圈。每个脖圈都连着一结实的绳子。而自己手中只扯着一根。其余的平时看不见。不知都扯在哪些人手中。他的路越平坦,那许多根看不见的绳子便渐渐绷紧。当他行走得较顺利时,那些扯着另外许多根绳子的手,就必然要使暗劲儿朝四面八方拽了。那些人只能容忍他的命运像盲人的引路犬一样,导他往坑坑洼洼肮脏污水遍地乱石成堆处跟头把式踉踉跄跄三步一跤五步一倒地走……

这还是我在求。所求之人,还是经过考虑,确信只要浪费他们一点儿时间,一点儿口舌,动用他们一次公的或私的关系,可以成全我之人。

许多人其实并非败于或死于自己的命运,而是被活活勒毙的。难道所谓社会应该是你手中拽着我的“狗”,我手中拽着他的“狗”,他手中拽着你的“狗”,人人手中都拽着别人的“狗”,人人的“狗”都被别人拽的“遛狗图”吗?……

就在我写这篇东西的前几天,我给十几个在京的当年的北大荒知青打电话——求买一张卧铺票,预定期七天之后,线路是从北京至哈尔滨,而非至广州至上海——所获之回答差不多尽是——“哎呀,这我可没办法!毫无办法!”“老兄,你在北京,是应该知道买卧铺票该多么难的!”“你给××打个电话问问吧!”“我建议你天天到火车站去,等不着退票,也准能买到黑票,无非多花几十元钱呗!”……

我实践我的信条既不动摇也不后悔。

至今我也没有一分钱的外币。也不知在些什么地方可用人民币兑换,怎样兑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