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现在也是你的。我们应该把你的钟挂在那儿。在我们从美国回来之前,它可以把每一天、每一周、每个月都记下来。实际上——”他微笑着——“在我们动身去美国之前,我觉得咱们应该把大家都请到伯奇伍德去,在那儿过夏天。虽然他们不知道我们要走,但这样也算是一种道别了。你觉得呢?”
“你的房子。”我低声说道。
除了说好,我能说什么呢?
接着,他把自己十四岁时发生的那件事告诉了我:那个在林中的夜晚,那道窗子里的光,他觉得自己因为房子而得救的那份坚定不移。我问他,一个小男孩怎么会被房子给救了。他就把那个他从祖父的园丁那儿听来的、古老的民间传说告诉了我,是关于埃尔德里奇的孩子的故事,里面讲到了仙后,她对河湾的那片土地施了魔法,庇佑那里以及在那片土地上修建的房子。
这时,传来一阵敲门声,爱德华大声喊道:“谁啊?”
“跟我说说。”
敲门的是他的小妹妹露西,她快速扫了一眼整个房间,看到了我和爱德华,看到了他肩头挎着的新书包,看到了地板上的包装纸和那只挂钟。不过,她没看到船票,因为爱德华设法在某一刻把它们藏了起来,但我没注意到他的小动作。
爱德华曾提到过河畔那栋房子,我也曾注意到,他在说起那栋房子时,脸上的表情起了变化,那是一种渴望,假如我们在谈论的是另一个女人,看到他那副样子,我会觉得吃醋。但现在,他说想让我去看看他的房子,他的神色中却不是渴望,而是一种脆弱,脆弱得令我想把他圈在怀里,将伴随这个话题而来的种种久违的情绪安抚下去。“我对下一幅画已经有想法了。”他最后说道。
我之前就注意过露西如何打量她眼前的一切。她总是在细细观察,还会把看到的都记在心里。这会令某些人心烦——克莱尔,爱德华的另一个妹妹就对露西不耐烦——但是,露西的身上有点莉莉·米林顿的影子,真正的莉莉身上一种令我喜爱的聪慧。爱德华也很喜欢露西,总是买各种书籍来满足她的求知若渴。
“我还有一个主意。其实,有件重要的事我必须和你谈谈。”
“你觉得怎么样,露西?”他现在咧嘴笑着问道,“你想去乡下过夏天吗?住在河畔的一栋房子里——也许还有条小船,可以让你在河上泛舟?”
我的感觉恰恰如此。几乎从收到这只钟的那一刻起,我内心的激动就被贪心掀起的巨浪所淹没,我想护着这份珍贵的礼物,不想别人染指。要是我把它带回七晷区,麦克夫人一定会把它作价卖掉,我决不能让这样的事情发生。“我觉得该把它挂在这儿。”我说。
“是……那栋房子吗?”她顿时喜上眉梢,即便在朝我这边看了一眼时,都掩不住她的喜悦。我注意到她说了“那栋”,仿佛那是他们兄妹之间的秘密。
“我爱你。”他吻了我,但退开身子时,眉间微微一动,“怎么了?你看起来像是刚收到了个烫手山芋。”
爱德华大笑着:“就是那栋。”
“我爱它。”
“但母亲要是——”
“喜欢吗?”他说。
“不用担心母亲。我会把一切都安排好。”
我用手掌抚着钟身,感受着表面的光滑,在旁边烛光的映射下,挂钟上的木纹清晰可见。这件礼物令我受宠若惊。在和麦克夫人一起生活的日子里,我没得到过一件属于自己的东西,更不用说这么美的东西。这只挂钟的珍贵是物质的价值不可企及的。爱德华送这件礼物给我,是在告诉我,他了解我,了解我真正的那一面。
露西对他微微一笑,眉开眼笑的样子令她的五官完全鲜活起来。
我拆掉了最后一层包装纸,那层层包裹之下,是我平生见过的最漂亮的挂钟。钟身和钟面都是木质的,做工精良,钟面镶嵌的罗马数字是黄金的,精致的指针顶端饰有锥形的箭头。
我记得一切。
他一手牵着我,领我坐到铺在地板上的垫子上,然后把礼物——沉得出奇——放在我腿上。我开始打开包装,他热切地看着,心中的期待几乎令他有些紧张不安。
我不再受时间的束缚;我对时间的体验不再受到束缚,过去、现在和未来成了一体。我可以把记忆变慢。我可以在一瞬间把记忆中的所有点滴都体验一遍。
“那么现在,”他说,“礼物的另一半。”他笑意更浓地从长凳上拿起一个大包装盒。
但1862年的那几个月却不同。任凭我如何阻拦,那几个月都在不断地加速,就像从山顶放手滚落的一枚硬币,片刻不停地朝终点飞驰而去。
爱德华说过的每句话,都是他全心全意深信不疑的,我知道,在范妮这件事情上,他也是如此。他握着我的手,吻了吻,然后冲着我微笑,他就是这么有说服力,我觉得他说得没错。
爱德华在把“跟着那夜”讲给我听时,汉普斯特德的树枝上刚刚抽出零星的新芽。枝条都显得光秃秃的,天空低沉,一片灰暗。不过,爱德华的故事一开讲,伯奇伍德庄园的夏日却已然降临在我们眼前。
他眉心微锁:“虽然我会让她失望,但我会把握好分寸。她会没事的。她年轻漂亮,家里又有钱。她会有其他的追求者,他们会求着她给他们机会娶她。她很快就会明白这一点。这也给了我们另一个去美国的充分理由:这样对范妮的伤害最小。我们远走高飞,事情才能尘埃落定,随她怎么解释个中曲折。”
[1] 意为愚蠢,下文同义。
我的大脑在飞速运转,在预先做着计划,在为光明的未来图景寻找一种可能性,在考虑摆脱麦克夫人和船长并且让马丁直到最后都蒙在鼓里的最佳办法,想到这儿,我的思绪突然停了下来。“但是,爱德华,”我说道,“那范妮呢?”
[2] 埃伦·特里:19世纪英国著名女演员,因扮演莎士比亚剧中的角色而广为人知,曾与萧伯纳保持多年通信联系。
“那我们一到美国,就去找你父亲。”
[3] 纤路:旧时河流沿岸马拉驳船所走的路。
船票是以拉德克利夫夫妇的名义订的。“我永远不会让那种事情发生。”我许下了承诺。
[4] 兰尼:伦纳德的昵称。
“不,”他突然严肃地说,“现在,如果没有你,我没法画画。也不愿意画。”
[5] “子嗣”这个词对于小伦纳德来说太复杂,所以他记成了“子四”。
“我没做什么!”
[6] 阿尔弗雷德·沃特金斯:英国作家,业余考古学家。他在赫里福德郡时,注意到英国风景沿着古迹呈直线排列,随后创造了专业名词“利(ley)”,因为该线穿过名称中包含音节“利”的地方,现更多称之为利线。
他摇了摇头。“那幅《睡美人》备受青睐,画展取得了巨大成功,这都是你的功劳。”
[7] 威廉·亨利·布莱克:维多利亚时代的古物研究者。
“但是,爱德华,”我说道,“费用——”
[8] 约翰·拉斯金:19世纪英国作家、艺术家和艺术评论家。
他真是太了解我了,太爱我了!信封里装的是两张船票,8月份起航的船票,横渡大西洋的船票。
[9] 姬特:姬蒂的昵称。
接着,他向我靠近了些,我正站在摆放美术工具的长凳旁。他离我很近,近得令我屏住呼吸,他从外套口袋里拿出一个信封。“那么现在,”他轻声说,“看看我给你的礼物,这是其中一半。”
[10] 《巴斯克维尔的猎犬》:英国作家阿瑟·柯南道尔创作的中篇小说,福尔摩斯探案故事系列的代表作。
爱德华拆开了包装纸,当他发现里面的书包时,他的表情让我觉得,我花出去的那笔见不得光的、被我偷偷存起来的不义之财,每一分都花得值。他的指尖在皮革上划过,接缝处的细密针脚和书包上的压花首字母缩写,他一眼就看到了。接着,他打开书包,把他的素描簿放了进去。大小正合适,跟我想的一样,就像戴在手上的手套一样恰到好处。他立刻把书包带背在了肩上,从那天起,直到最后一天,我看到爱德华的时候,这个书包都在他的身边,这个西姆斯先生按照我的要求制作的书包。
[11] 根西岛:英国的海外属地,位于英吉利海峡靠近法国海岸线的海峡群岛之中。
1862年6月,我就该年满十八岁了,我也差不多攒够了买一张船票的钱。但自从我遇到爱德华,我对未来的想法就变了。4月,我去见乔时,问他要是想买礼物送人,去哪儿能买到最高档的皮革制品,他向我推荐了他父亲经常光顾的那家店,是西姆斯先生在邦德街上开的品牌店。我就是在那儿订购了这份礼物,在那家弥漫着香料的芬芳、充满了神秘气息的品牌店。
[12] 1英寸约合2.54厘米。
十年来,我一直在按莉莉·米林顿给我的建议行事:每个星期都把一小部分偷来的战利品藏起来。起初,我也不知道自己存钱要干吗,只知道莉莉告诉我要存钱。实际上,为什么存钱并不重要,因为存钱带给我的安全感远比存钱的目的重要。不过,随着年龄的增长,父亲在来信中不断劝我要有耐心,我便在心里暗自发誓:等到我十八岁那天,要是他还没派人来接我,我就自己买一张去美国的船票,孤身一人去美国找他。
[13] 蒂皮:蒂普的昵称。
尽管如此,我还是坚持,要先把我准备的礼物送给他。在他开始拆掉棕色包装纸时,我屏着呼吸。
[14] 雷德:弗雷迪的昵称。
“我有东西给你。”他说道。听他这么说,我大笑起来,因为那天是他过生日,又不是我过生日。“你的生日是下个月,”他的话打消了我没那么较真儿的抗议,“这也没差多少天。再者,你我之间,要给对方惊喜也用不着找什么理由。”
[15] 雷德的英文是Red,英文中是红色的意思。
在去美国之前,来这儿过夏天,来他的房子,这栋他心爱的、位于河畔的、有两个一模一样尖角的房子。这是爱德华的主意,在他过二十岁生日的那天晚上,他把自己的计划告诉了我,就在他的工作室里,明灭的烛光在被夜色浸染的墙壁上舞动。
[16] 朱尔斯:朱丽叶的昵称。
暴风雨来临的夜晚,是我最思念爱德华的时候。
[17] 克拉里奇酒店:伦敦著名五星级酒店。
我还一直想着爱德华,一如既往,想着许多年以前,在这栋房子里,我们在这里度过的那个暴风雨之夜。
[18] 金罗美:一种两人纸牌游戏。
我也一直想着面色苍白的乔。这么多年来,我渴望知道,他后来怎么样了——听到他取得的成就,得知他把他的善良、他的影响力、他钢铁一般的正义感都展现出来,并付诸实际行动,我是那么高兴,那么自豪。但是,哦,在我走上命运的歧途、丢了性命的时候,我便再也无法回归他的生活,这何其残酷!
[19] 埃尔加:指爱德华·埃尔加,19世纪英国作曲家、指挥家。
我一直想着露西,她在爱德华死后是那么痛苦。当我得知,她最终告诉伦纳德我没有背叛爱德华时,我很高兴。对于那些我不认识的人,他们的看法如何,我并不怎么在意。但是,伦纳德对我来说很重要,他知道了真相,这让我松了一口气。
[20] 原文为All past is present。
我感到不安,又充满期待。我的思绪不停地跳跃,时而想想这,时而想想那,快速回忆着近来的一系列谈话,不放过任何一个细节。
[21] 埃尔斯米尔伯爵:英国政治家、作家、旅行者和艺术赞助人。
似乎有事情要发生。
[22] 劳伦·白考尔:20世纪美国传奇女星。
但是,这场暴风雨,让人感觉有些不同。
[23] 纳尼亚:源于英国作家C.S.刘易斯创作的小说《纳尼亚传奇》。小说中,纳尼亚是一个神秘奇幻的世界。
下雨了,他们回到了房子里来。这雨可不是小阵雨,而是一场暴风雨刚刚拉开序幕。整个下午,我都在遥望远山的另一头,遥望距离河水尽头更远的地方,知道这场雨正躲在那边,暗自酝酿。我在伯奇伍德庄园经历过很多场暴风雨。每当空气流动到前院时,我对空气中那起了变化的、紧张的气氛,都习以为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