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胜感激的、永远爱你的B.B.
期待再次相见的那天,直到那时,我始终是
杰克抬起头:“她叫他乔,不是詹姆斯。”
我最亲爱的乔,我在信中附了一张照片——好让你记得我的样子。我会想你的,任何我能想象出的思念,都不及我对你的这份思念,你也知道,我从不轻易说这样的话。
“很多人都这样。除非公务,其他时候,他一概不用自己的本名。”
哦,我最亲爱的朋友,我会想你的!那天因为有警察穷追不舍,我爬进你的窗子,你能为我打掩护,我的感激之情无以言表。当时,我们两个谁又能想得到后来的一切呢?
“那B.B.呢?代表着什么?”
我现在只能告诉你这些,但你不必担心——等到寄信给你没有风险时,我会再给你写信的。
埃洛蒂摇摇头:“那我就不清楚了。但无论B.B.代表什么,我认为写这封信的女人,是詹姆斯·斯特拉顿童年时的那位朋友,长大后的她,也就是照片中的女人,成了爱德华·拉德克利夫的模特。”
我现在必须告诉你埋在我心底最深处的秘密。我要离开一段时间,去美国,我也不知道会离开多久。我没告诉其他人,原因你也清楚。但对于这趟旅程,我激动不已,满怀希望。
“你怎么会这么肯定?”
我最亲爱的、我心中永远唯一的J.:
“其一,这封信是我在相框背面找到的,相框里镶嵌的就是她的照片。其二,据伦纳德·吉尔伯特透露,莉莉·米林顿不是这个模特的真名。其三——”
杰克读了起来:
“我喜欢这样的推测。很严密。”
很显然,对于接下来要告诉他的事,埃洛蒂兴奋不已。杰克不禁注意到,她微笑的时候,眼睛都亮起来了,灿若星辰。“我前些天发现了一样东西。在你之前,我还没跟任何人提过。我一开始也不知道那是什么,但读过之后,我知道了。”她又把手伸进背包里,这回拿出一个活页夹,从中抽出一个透明的塑料文件夹,里面是一封信,用的是高级纸张,显然有些年头了,从一道道折痕来看,这封信基本上一直都被折起来压在了什么地方。
“我还有一个问题没解决。最近,我发现爱德华·拉德克利夫在1867年去见过詹姆斯·斯特拉顿。不仅如此,他还将自己珍爱的书包和素描簿交给斯特拉顿保管。据我所知,这两个人没有什么交集,我当时并不清楚他们俩之间存在怎样的联系。”
“那现在呢?”
“你现在认为这个联系是她。”
“很长时间都没人知道是怎么回事。他在日记里对于当时的细节只字未提。我们只知道这份友情确有其事,因为他晚年时在几次演讲中略微提到过这段友谊。”
“我确定是她。我从没对什么事情有过这么大的把握。我能感觉到。你明白吗?”
“他怎么会交这样的朋友?”
杰克点了点头。他真的明白。
“他小时候有一个朋友,两人的友谊在当时是难以置信的,因为对方是个小姑娘,出身不好,身边尽是些乌七八糟的人。”
“无论她是谁,她绝对是关键人物。”
杰克不禁想到另一个问题:“像他这样出身高贵、衣食无忧的人,怎么会心怀贫民、致力于慈善事业呢?”
杰克看着照片:“我不认为事情是她干的。我是说,偷钻石的事。实际上,我确信不是她干的。”
“的确。”
“基于什么?一张照片?”
“听起来是个英雄啊。”
杰克盯着照片,照片中的女人直视他投去的目光,这一刻,他感觉到一份突如其来的笃定。杰克琢磨着该怎么解释这一点,甚至开始烦躁起来。幸好,埃洛蒂没等他的回答,继续说道:“我也不认为是她偷的。现在看来,伦纳德·吉尔伯特也一样。读他这本书的时候,我就感觉到,对于她偷没偷钻石的问题,伦纳德并不热衷。后来,我发现了他在1938年发表的第二篇文章,里面说,他曾直截了当地询问知情人士,是否认为莉莉·米林顿参与了劫案,知情人告诉他,莉莉实际上并未参与其中。”
“维多利亚时期有一些旨在改善贫民生活的委员会,其中不少都是由他领导的,而且在他的努力下,贫民的生活也的确好了起来。他的交际面很广,口才也好,既有耐心,又意志坚定,还乐善好施。在废除《济贫法》的时候,他推波助澜,不仅为贫民提供住所,还为那些被遗弃的孩子提供庇护。他力图争取各阶层人士的力量——游说议员,鼓励富商捐款,甚至到大街上去布施,给吃不上饭的穷人分发食物。他毕生致力于帮助别人。”
“所以钻石可能真的还在这儿,就像我委托人的祖母告诉她的那样?”
“社会改革家是指?”
“嗯,依我看,一切都有可能,虽然时隔这么久。你的委托人到底是怎么跟你说的?”
她依然有些诧异,但也很高兴:“他是一名商人,非常成功的商人——他们家是名门望族,财富、权势应有尽有——不过,他也是一位社会改革家。”
“她说她祖母遗失了一件很珍贵的东西,而且她有充分的理由相信,那件东西就在英格兰的一处庄园里。”
“我对他感兴趣。”他对这个人极其感兴趣,可他自己也说不清楚到底是为什么。
“这是她祖母告诉她的?”
她思索片刻:“还从没有人问过我詹姆斯·斯特拉顿的事。”
“算是吧。她祖母之前中风了,刚刚恢复的时候,像是忽然打开了话匣子,开始急不可待地谈论起自己的生活、童年和过往。她提到过一颗对她弥足珍贵的钻石,说是把它留在了当初念书时的那栋房子里。我猜,当时她祖母的那些回忆都是零零碎碎的,但老人家过世之后,我的委托人在她祖母的财产里无意间发现了不少东西,这让她坚信,她祖母是想通过这些东西告诉她,到哪儿去找那颗钻石。”
杰克不知道詹姆斯·斯特拉顿是谁,但他心里却冒出一个问题,不待多想就脱口而出:“跟我讲讲他的事。他是做什么的?怎么会有人保管他的档案?”
“为什么她祖母自己不来找钻石呢?我觉得这有点可疑。”
他焦急的语气显然让埃洛蒂很意外,她饶有兴趣地挑了挑眉:“工作时发现的。在我负责保管的档案里,有一个叫詹姆斯·斯特拉顿的人,存放这张照片的相框就是他的。”
杰克也有同感:“直到目前,我都没发现什么宝贝。不过,她祖母确实和这个地方有关系。她去世的时候,把一大笔钱留给了在这儿办博物馆的那个机构,有了这笔钱,博物馆才成立的。正是因为这一点,我的委托人才弄到许可,让我住在这儿。”
埃洛蒂毕恭毕敬地从包里又拿出一张照片递给他。照片中和那幅画上的是同一个人,但可能是因为这是一张照片的缘故,她褪去了画作中女神一般的光环,看起来更像是一个女人。她很美,但除此之外,她看向摄像师的坦率目光中还有一种魅力。杰克心中一动,感觉有些怪异,仿佛自己正在看的这张照片是某个和自己相识的人,某个让自己牵挂的人。“这张照片是哪儿来的?”
“她是怎么跟他们说的?”
杰克看着这幅画,觉得异常熟悉,紧接着,他反应过来,自己当然会觉得熟悉,他已经见过这幅画很多次了。每周六,游客从博物馆的礼品店里出来时,至少有半数的人身上都背着印有这幅画的袋子。
“说我是个摄影记者,为了完成一项工作在这儿待两个星期。”
埃洛蒂摇了摇头,显然她对这个名字并不熟悉。“1862年,爱德华·拉德克利夫从他们家的保险箱里把拉德克利夫蓝取走,他是要在作画时给他的模特莉莉·米林顿戴。据说,她偷了宝石,然后逃去了美国,这让拉德克利夫伤透了心。”埃洛蒂小心翼翼地翻着书页,翻了将近一半才找到一张彩色插图页。她指着一张名为《佳人》的画,说道:“就是她——莉莉·米林顿,爱德华·拉德克利夫的模特,也是他爱的女人。”
“所以她并不介意歪曲事实。”
“我头一次听说那个宝石还有这么个名字。我的委托人说,那颗钻石是她祖母埃达·洛夫格罗夫的。”
回想起罗萨琳德·惠勒指示他像小猎犬一样到处挖来挖去,杰克笑了笑:“她告诉我的话,她都相信是真的,我对这一点并不怀疑。平心而论,似乎有一样证据印证了她的说法。”他把手伸进口袋,拿出一封信的复印件。那是前些天罗萨琳德·惠勒通过电子邮件发给他的。“信是露西·拉德克利夫写的,她应该是——”
“这儿以前是他家,至于拉德克利夫蓝,顾名思义,是属于他们拉德克利夫家族的。”
“爱德华的妹妹——”
“《爱德华·拉德克利夫——他的一生和爱情》。”杰克念着封面上的书名,“我在教堂墓地里看到过他的名字。”
“没错。这封信是她1939年写给我委托人的祖母的。”
她打开双肩包,抽出一本旧书,纸张已经泛黄。
埃洛蒂把信上的内容快速浏览了一遍,接着朗读了其中一段。“‘你的来信让我深感不安。我不在意你在报纸上看到了什么,或是对其做何感想。你不必按你说的那样做,我坚持这一点。无论如何,你可以来看我,但绝对不要把它带来。我不想要它,永远也不想再看到它。它给我的家庭,还有我本人,曾带来极大的困扰。它是你的。记住,它历经万难才落到你手里,我想让你留着它。如果你非得想着它,那就当它是一件礼物吧。’”她抬起头,“信里没有明确提到钻石。”
“那个什么?”
“是的。”
她双眼圆睁道:“不会是那个拉德克利夫蓝吧?”
“她们说的很可能是任何东西。”
管他什么罗萨琳德·惠勒,他就是想告诉她,他都快把自己给憋死了。“我在找一颗宝石,是一颗蓝钻。”
他同意她的话。
“我跟你保证,不告诉任何人,怎么样?我一向信守承诺。”
“你知道她在报纸上看到了什么吗?”
“不关心我的死活,我是看出来了。”
“也许是和那颗蓝钻有关的事?”
“那我更想知道了。”
“也许吧,咱们很有可能会弄清楚的,但眼下,也只能猜测而已。你之前说,你有张地图,是真的吗?”
他迟疑了一下,想到之前罗萨琳德·惠勒让他签的保密协议。对于不守规则,杰克不介意,但他不喜欢不守信。可他还挺喜欢埃洛蒂的,他有种强烈的直觉,自己应该告诉她。“你要知道,”他说,“雇我的那个女人会因为我告诉了你,把我给弄死。”
杰克注意到她说了“咱们”,他喜欢她这么说。他告诉她自己马上就回来,然后,进了麦芽坊,去拿放在床尾的那张地图。杰克拿着地图回到小径边,把它交给她:“这是我的委托人整理出来的,参照了埃达·洛夫格罗夫的遗物和她中风之后说起的那些事。”
“那你要找的是什么?”
埃洛蒂将地图展开,拧着眉头,细细看了片刻工夫,随即露出了微笑,并且轻轻笑了起来。“哦,杰克,”她说道,“很遗憾,但我得告诉你,这不是什么藏宝图。这张地图源自一个故事,讲给小孩儿听的故事。”
“差不多吧。但我不画叉。这趟活儿有些枯燥,就是因为我没画叉。”
“哪个故事?”
“就像是寻宝的人?带着一张地图和一应工具,在目的地上画个叉?”
“还记得昨天我跟你说的故事吗?就是我舅姥爷小时候听过的那个故事,他那些年因为战争住在这儿,后来,他把故事讲给我妈妈听,我妈妈又讲给我听。”
“受雇于人,来这儿找东西。”
“记得,怎么了?”
“那么,”她嘬了一小口茶,说道,“侦探怎么会到博物馆来撬锁呢?”
“地图上的这些地方——林中空地,精灵小丘,住着佃农的河湾——这些都是故事里讲到的地点。”埃洛蒂柔柔一笑,将地图折好,还给了他。“你委托人的祖母曾经中风,也许她只是忽然想到了一段童年的回忆?”她略带歉意地耸了耸肩,“恐怕我给不了什么更有用的信息了。不过,想想看,你委托人的祖母知道我们家代代相传的故事,这还挺有趣的。”
杰克表示赞同,接着,两个人在小径边一同坐下。
“我有一种莫名的感觉,在我的委托人盼着我能给她带回去一颗钻石的时候,这样的巧合可不会让她像想象中那么开心。”
她向他道谢,而后说道:“风雨欲来时的味道真好闻,很少有什么能比得过。”
“我对此很抱歉。”
杰克又拿出一个茶杯,精挑细选了一个干净一些、杯底没有茶渍的。两杯茶都沏好后,他端着去找埃洛蒂,她此时正站在铺着石子的小径上。那条小径可以绕房子一周。
“这不怪你。我敢肯定,你也不是故意要破坏一个老太太的美梦。”
“好啊。”她听起来有些惊讶,但他分辨不出那是因为什么:是因为他请她喝茶而惊讶,还是因为她同意了他的邀请而惊讶?“请加一点点牛奶,不加糖。”
她笑了:“说到这儿……”她开始把东西往背包里装。
他猜她是要来道别的,于是抢先在她开口之前说:“来杯茶?我刚烧了水。”
“离你那班火车出发还有好几个小时呢。”
杰克决定沏杯茶,他总得让自己能有始有终地做完一件事。正当他使劲儿地在茶杯里蹂躏茶包时,杰克感觉到她出现在自己的身后。
“的确,但我得走了。我占用了你这么多时间。你那么忙。”
从埃洛蒂走进去的那一刻起,杰克始终在和一股几乎不可遏制的冲动做着斗争:他想跟着她。他把注意力重新放回笔记的第一页,可不管反反复复多少次从头开始看笔记,他都发现自己一直在开小差,总在猜测着埃洛蒂在干吗,她此时此刻在哪儿,她正在哪个房间里转悠。有那么一刻,他甚至起身走到了门边,然后才意识到自己在干吗。
“也是。等我把这张地图记熟了,我觉得我该去看看楼上的衣橱,没准儿能在衣橱里面找到通往纳尼亚[23]的入口呢。”
他没再说下去——似乎没必要主动跟她说,他换工作是因为一场失败的婚姻——她也没再追问。短暂的沉默过后,她若有所思地点了点头,接着便朝房子里面走去,身影没过一会儿就消失了。
她被逗得哈哈大笑,而杰克觉得,那仿佛是他凭一己之力所取得的胜利。
“以前是。现在不是。”
“你知道,”他继续试探着说,“我昨晚一直想着你。”
“警方探员?”
她的脸颊再一次染上了绯色:“真的?”
“我是侦探。”
“你身上还带着那张照片吗?你母亲的那张,昨天你给我看过?”
“你是学生?”
埃洛蒂倏地严肃起来:“你觉得你可能知道那张照片在哪儿拍的?”
“不是。”
“不妨让我再看看。要知道,我在寻找仙境之门的时候,可是花了不少时间把花园搜了个遍。”
杰克回头瞥了一眼房门。半小时之前,他让埃洛蒂进了那栋房子,自此,他就一直心不在焉。在他解除警报,把门锁打开时,埃洛蒂就站在一旁。他推开门,埃洛蒂向他道了谢。随后,在她即将迈过门槛时,她犹豫了一下,问道:“你不是博物馆的工作人员,对吗?”
她把照片递给他,一侧的嘴角微微抿着——哪怕可能性微乎其微,她仍然希望他真的能帮到她,这让她看起来很可爱。
莎拉快要离开他那会儿,常常对他说的一句话是:“杰克,你不要再总想着成为每个人的英雄。你再怎么做,本也没法活过来。”她一说这样的话,他就觉得讨厌。可现在,他明白了,她说得没错。纵观自己的职业生涯和长大成人后的这些年,他把精力都用在了做出点儿什么惊天动地的大事上。这样一来,他就能把当年洪水过后那些被刊登在所有报纸上的照片全部抹掉:那张大一点的照片上面是杰克,惊慌失措,双眼瞪得大大的,披着一条电热毯,被抬上了待命的救护车;那张小一点的照片上面是本,那是他的一张学生照,还是那一年早些时候,父亲非让本去拍的,照片中的本梳着一丝不苟的偏分,他平常从来不会那么整洁。兄弟俩在那场意外中的角色已经被报纸上刊登的文章分配好了,就像一大片厚厚的混凝土似的,完全定了型:杰克是得救的小男孩,而本是少年英雄——他对救生员说“先救我弟弟”,可结果他却被洪水冲走了。
杰克想要帮她一把。(杰克,你不要再总想着成为每个人的英雄。)
杰克本打算收拾行李离开,但让埃洛蒂进了房子之后,他决定再把罗萨琳德·惠勒给他的资料最后整理一遍,以防自己之前漏掉了什么细节。罗萨琳德·惠勒不是个讨人喜欢的主顾,寻找钻石的任务似乎也希望渺茫,但杰克毕竟受雇于她,再者,他不喜欢令人失望。
他说想再看看那张照片,也不过是个托词——他不想让她这么快就走——但当他再看到那照片,看清了上面的常春藤、建筑物的一隅和光线的角度时,他便清楚地知道照片上的地方是哪里,就像是刚刚有人告诉了他似的。
“那你一定想进来瞧瞧。”他把头朝大门一歪,“进来吧。我给你开门。”
“杰克,”她说,“怎么了?”
“我坐火车回去。四个小时以后,我得到火车站。”
他微笑着将照片还给她:“要散散步吗?就一小会儿。”
“你的车停哪儿了?”
埃洛蒂走在他的身旁,和他一同穿过教堂墓地,来到最里面的一角,停了下来。他瞥了她一眼,露出一丝鼓励的微笑,而后,假装对另外几座墓碑感兴趣的样子,慢悠悠地走开了。
她腾地一下红了脸。他喜欢她脸红的样子。“我要回伦敦。”
她把屏住的一口气缓缓吐出来,因为杰克没找错地方。这儿就是照片里的场景。埃洛蒂一眼就认出来了,照片就是在这儿拍的。尽管二十五年过去了,这里却没怎么变。
杰克走近时注意到,埃洛蒂随身带了个行李箱。“这是要搬进来?”他问道。
埃洛蒂本以为自己会难过,甚至会有点气愤。
他在心里呵斥自己别再添乱,他如今的生活已经够复杂了。他来这儿,是想说服莎拉再给他一次机会,让他能见见两个女儿。仅此而已。有可能的话,再顺便找到那颗失踪的钻石。不过,前提是真有这么一颗钻石,但在他看来,很可能这颗钻石根本就不存在。
但她没有。这是一处美好且安宁的地方。一个年轻女人在生命戛然而止之前,在这里度过了人生的最后几个小时。思及此,埃洛蒂是高兴的。
但又不像是老鼠。这种有谁在看着自己的感觉让杰克回想起自己刚刚坠入爱河的那段时光,哪怕是最普通的一瞥都饱含情意,哪怕是自己恋上的女人稍稍扬起的嘴角,都让他内心深处泛起涟漪。
站在这儿,眼前的常春藤几乎占领了整个墓园,环绕在耳边的只有墓地的静寂,埃洛蒂生平第一次清楚地认识到,她跟母亲是两个截然不同的女人,自己不必永远活在母亲留下的影子里,畏首畏尾,照着影子的轮廓把自己缩成小小的一团。劳伦有才有貌,取得过巨大的成功,但埃洛蒂意识到,她们之间最大的不同却不是这些,而是她们对待生活的态度:劳伦活得无所畏惧,而埃洛蒂则始终在防备着失败。
没错,笨蛋,他告诉自己,是老鼠在看着你。
她现在觉得,自己也许应该时不时地更洒脱一些。去尝试,然后,当然啦,偶尔也会失败。去接受生活本就一团糟的事实,去接受有时会犯错的事实,更何况,有时候错误也根本算不上错误,因为生活的轨迹并非一条直线,因为在生活之中,我们每个人每天都要做出大大小小、不计其数的决定。
他将这种感觉归咎于那栋房子。近来,他一直睡得不好,不仅仅是因为麦芽坊里那张床上的垫子极其糟糕。自从来到这儿,他就开始做些奇奇怪怪的梦,倒不是他在当地小酒馆里和人闲扯的那种事,但他在这栋房子里总是有种奇怪的感觉,就好像是有谁在看着他。
这倒不是说忠诚不重要,因为埃洛蒂坚信它是重要的,只不过——也许,只是也许——事情不是她一直以为的那样非黑即白。就像她父亲和蒂普一直以来跟她说的那样,一生很长,人生不易。
在他走到马车行驶的车道上,瞧见院子的大铁门时,她正在等他。她向他挥手,露出微笑,杰克像昨天傍晚一样感到一阵战栗,感到那种抱有浓厚兴趣时的极度兴奋。
反正,她又有什么资格去评判?昨天,埃洛蒂的大部分精力都用在了讨论婚宴场地的问题上。听着那些好言相劝的女士们滔滔不绝,她虽然客客气气地点着头,心里却清楚,她们谈论各式各样的糖果盒,问她为什么“不想走那条路”,不过是在迷惑她。而这期间,她一直都在盼着回伯奇伍德庄园看看,再去见见那个来自澳大利亚的男人,他似乎觉得她会相信他是博物馆的工作人员。
他转过身,开始朝着庄园往回走。穿过草甸时,他看到有一盏灯亮着,估计是木匠忘了关,他能透过阁楼的窗户看到亮光。他提醒自己,等会儿回到庄园,给埃洛蒂开了门,让她进去之后,自己得去把灯关掉。
她昨天就在想,当她第一次把卡罗琳拍的照片拿给他看时,自己为什么会过于坦白,那完全不是她的风格。她说服自己,那不过是因为疲惫,因为当天的情绪在作祟。这种解释貌似合情合理,她几乎也信以为真了。可今天,当他从草坪那边转过拐角,出现在她的视野里,她才恍然大悟,自己之所以过于坦白跟疲惫和情绪都没什么关系。
远处,天边泛起一片金黄,顺着河流缓缓传来沉闷的雷声。杰克看了眼手表,发现已近正午。周遭变得有些瘆得慌:朦胧中弥漫着几分悚然的气息,这种明暗际会的天色总是在暴风雨来袭之前才会降临。
“你还好吗?”他站在她的身边问道。
父亲总是警告他们橡皮筏很危险,还说发洪水时,曾经有小孩儿被冲进了排水管。但本和杰克却不以为意,只是彼此交换了几个眼神,打定主意接下来要先把橡皮筏从车库里偷偷弄出去,再溜到马路对面,然后给橡皮筏充气。他们不觉得小溪有什么可担心的。他们都会水,能保证人身安全。直到有一次,兄弟俩出事了。那是一年夏天,发了洪水,本十一岁,杰克九岁。
“比我之前想的要好。”
他和哥哥本,常常带着可以充气的橡皮筏出门,去体验一下急流泛舟的刺激,因为他们知道,再过些日子,小溪就会恢复之前半死不活、干涸见底的样子。
他笑了:“那么,从那片天空来看,我猜咱们也许该考虑一下离开这里。”
杰克对溪流河水略懂一二。在他成年之前,他家的房子和一条小溪仅一路之隔。大多时候,溪水都快流干了,可一到雨季,不过短短几个小时,溪流就会充盈起来,奔涌着,翻滚着,怒气冲冲,饥肠辘辘,日夜咆哮。
他们刚要从墓地离开,雨就下了起来——豆大的雨点密密麻麻地砸下来,能把人浇成落汤鸡。杰克说:“我从没想过英格兰的雨能下这么大。”
这处河段水流平缓。杰克曾和一位驾驶运河小船的人聊过天,那人告诉他,暴雨过后,河水会相当湍急。他当时没有反驳,却不怎么相信这话:泰晤士河全程有太多的水闸和拦河坝,不可能水势过猛。这条河或许一度激流澎湃,但如今早就无异于镣下之囚、笼中困兽。
“你在开玩笑吗?我们这儿最拿得出手的就是下雨。”
他早就知道附近有条河,他收到的任务简介里有庄园的地图。但他未曾意识到,夜里,在他闭上眼睛准备睡觉时,会听得见河水的声音。
他开怀大笑,她感到某种极为愉快的心绪一闪而过。他的胳膊都湿了,她觉得心里升起一股无法抵挡的冲动,一股欲望,她想要伸手去触碰他裸露在外的皮肤。
杰克并没有按下快门。他能沉浸在片刻的静寂之中就足够了。
虽然毫无理智可言,她默默地握住了他的手,两个人一起朝着房子跑了回去。
在刚刚过去的半个小时里,风起了变化。还没到中午,天色就渐渐阴沉下来,杰克预感到快下雨了。他正站在草甸边上,举起相机,透过取景器看向远处的水边。相机的变焦功能很强,他甚至能拉近镜头看清河岸边的芦苇梢儿。他对了对焦,让画面更加清晰一些,在这种专心致志的状态下,河边传来的流水声从他的耳畔消失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