埃洛蒂确定,他是在混淆视听。她说道:“我认为,她是在回伦敦的途中,跟他去了伯奇伍德庄园。那栋房子对她有特殊的意义,这个男人似乎也是。”
他摇了摇头:“细节并不多。哪儿都有可能。”
蒂普避开了她的目光,将照片交还给她:“你该去问你爸爸。”
“你能认出他们是坐在哪儿吗?”
“然后让他因此伤心吗?你知道的,他一提到她就流眼泪。”
埃洛蒂请他到楼上喝了杯茶。她周末去蒂普的工作室见过他之后,攒了一堆问题想要问他,尤其是在皮帕将卡罗琳拍的照片交给她以后。埃洛蒂把照片拿给蒂普看,向他说明了照片拍摄的时间和地点,与此同时,她密切注意着蒂普的表情,想要从中发现些蛛丝马迹。
“他爱她。她也爱他。他们是最好的朋友,他们两个。”
“没有。但她有很多朋友,就是认识我爸的那些人——剧院里的那些。她还拼命写信,总是在不停地写信、收信。我现在想起她来,都是她忙着写信的样子:坐在桌前,奋笔疾书。”
“但她背叛了他。”
“她没有再婚?”
“你不懂。”
“她很棒,聪明、风趣——偶尔刻薄些,但对我们从来不会。她看着像劳伦·白考尔[22]——假如20世纪40年代劳伦·白考尔不是去好莱坞当了明星,而是在伦敦当记者的话。朱丽叶总是穿裤子。她爱我爸爸,也爱比娅、雷德和我。”
“我不是小孩子了,蒂普。”
蒂普把这么重要的东西托付给她,这让埃洛蒂受宠若惊。她依稀记得自己的外曾祖母:埃洛蒂大概五岁时曾去过一次养老院,看望一位特别老的老太太。她对老太太那一头花白的头发一直难以忘怀。她问蒂普,朱丽叶是个什么样的人。
“那你也多多少少应该明白,生活很复杂。事情并非总是表面看起来那样。”
“这些是我妈妈在战争期间写的。她去世后,就传给了你的外祖母比娅,后来又传给了我。现在,看来是时候传给你了。”
蒂普的话和多年前父亲曾对她说过的话不谋而合;当时父亲在谈到这个问题时也说过,一生很长,人生不易。
包里是一个破旧的纸壳文件夹,里面有用打字机敲出来的手稿,还有一大堆剪报。署名都是朱丽叶·赖特,埃洛蒂的外曾祖母。“阡陌传飞鸿。”她读了出来。
她和蒂普换了个话题,但在蒂普要走时,他又对埃洛蒂说,她该去找她父亲谈一谈。他言辞坚决,几乎是在下命令:“他可能会让你大吃一惊。”
因此,她把阿拉斯泰尔抛在脑后,转而拿起手边的文章。周四那天,蒂普莫名其妙地拿着这些文章找上门来。她下班回到家时,发现他一直站在公寓的外面等着,身旁是他那辆有年头的蓝色自行车。他把肩上挎着的那个帆布书包拿下来,交给埃洛蒂。“我妈妈的文章,”他说,“我们住在伯奇伍德时,她写的那些。”
埃洛蒂不确定事情会如蒂普所说,但她决定回伦敦后一定要再去见蒂普一次。周四那天,她忍着没再跟他追问照片中那个穿白色长裙的女人,因为总不好在一天之中一下子透支她和蒂普之间的情谊。可今早在吃早餐时,埃洛蒂读着朱丽叶的文章,发觉有些地方不对劲。
此刻,埃洛蒂孤身一人,待在静静的旅馆房间里,感到一股压抑的情绪郁结于心。可能她就是太累了,有点不堪重负。她本想找人聊聊,听对方认可她的想法,告诉她,结婚时都会这样,一切都没有问题。不过,虽然皮帕是最佳人选,但对于皮帕能否说出自己想听的答案,埃洛蒂深表怀疑。真若如此,那自己又将陷入何等境地呢?会陷入一片混乱之中,极度的混乱,可埃洛蒂不喜欢混乱。她这一生都在不断练习要避免混乱,要把混乱理出个头绪,然后把混乱彻底铲除。
此刻,她在文件夹里翻找着那篇文章。《阡陌传飞鸿》这个专栏里的文章,大多讲的都是当地居民的故事,另一些讲的是朱丽叶自己家的事。有一些很感人,有一些很悲伤,也有几篇令人捧腹大笑的。朱丽叶是那种不会完全被湮没在作品中的作者,字里行间,她的表达总有独到之处。
还没等埃洛蒂跟他说,不,不好——她心意已决,再没什么好商量的——阿拉斯泰尔就挂断了电话。
在一篇文章里,朱丽叶提到,他们一家人决定收养一条流浪狗,她写道:我们家现在住着五口人。我、三个孩子和我儿子凭空想象出来的一位女士,这位女士红发白裙,栩栩如生,家里每每有大事发生需做决断时,都得问问她的意见。她叫柏蒂,幸亏她和我儿子一样喜欢狗,不过她明确表态,自己更喜欢年纪大一点的狗,因为性子已经定了,不像小狗的脾气秉性总让人摸不透。我举双手赞成这样的观点,于是,无论是她,还是鲁弗斯先生,也就是我们家的新成员,一条患有关节炎的九岁猎犬,我们都热烈欢迎,只要她和鲁弗斯先生愿意,我们就是一家人。
“哎,我们肯定找不到更好的人选来演奏。”电话那头传来一些吵闹声,埃洛蒂听到他跟别人说了句“我马上过去”,接着,他又继续和埃洛蒂的通话,“听着,我得挂了。这件事先暂且不谈,等我回伦敦咱们再商量,好吗?”
现在,埃洛蒂把这几行又重新读了一遍。朱丽叶写了他儿子想象出来的朋友,但是从她的描述来看,竟跟照片中爱德华·拉德克利夫的模特出奇地相似。朱丽叶还提到,她儿子将这位“凭空想象出来的人”唤作柏蒂。埃洛蒂发现的那封信,就是装着相片的相框底座下面发现的那一封,也是拉德克利夫的模特写给詹姆斯·斯特拉顿的信,上面的署名是“B.B.”。
“我只是……觉得那样做让我不自在。”
虽然埃洛蒂片刻都不曾想过,顺着蒂普童年里那位想象出来的朋友这个方向去调查,将会大有收获,但在拿到皮帕给她的伦纳德·吉尔伯特的著作后,她已读了两遍,她开始琢磨是否还有另一种解释。她的舅姥爷小时候在画中见过那个女人,有没有可能就是那幅下落不明的画作。爱德华的素描簿里有他在准备过程中画的素描,看得出来,他打算画的那幅新作,就是画的他那位模特“莉莉·米林顿”。会不会那幅遗失的画作一直都在伯奇伍德庄园,被小时候的蒂普发现了?
“对我母亲不公平。在播放那些录像的问题上,她投入了很多。她跟所有的朋友都说了。你这样她会受不了的,而且为什么要反悔呢?”
打电话问他也没有意义——他排斥电话,更何况,蒂普以前留给她的电话号码年头太久了,那会儿的电话位数比现在的还少一位呢——不过,她会尽快去他的工作室再见他一面。
“公平?”
埃洛蒂打了个哈欠,从靠窗的座位上爬下来,拿着伦纳德的书蹦到床上,钻进被窝。除了那栋房子,埃洛蒂最放不下的就是这本书。在伦纳德描写伯奇伍德庄园令爱德华·拉德克利夫深深着迷的时候,他自己也对这个地方饱含深情,这一点谁都看得出来。
“听着。”他笑了出来,但稍稍呛到了,就好像他确信,他们之间不过是有点小误会,问题很快就能解决,“我真的认为,你现在没法反悔。这不公平。”
书中有一张那栋房子的照片,是1928年夏天伦纳德·吉尔伯特住在那里时拍摄的。当时的庄园看起来更整洁,树木也没有现在粗壮,由于照片有些曝光过度,天空看起来也不如现实之中那么广阔。书里还有一些更早拍摄的照片,是1862年夏天爱德华·拉德克利夫和他的艺术家朋友住在庄园时一起拍摄的。这些照片与维多利亚时期常见的肖像照不同。照片中的人物直视镜头,将目光投向了跨越时空的埃洛蒂,这让她觉得有点怪,仿佛他们是在看着她。她在那栋房子里时也有这种感觉——她当时好几次转过身来,以为会看到杰克在自己身后。
开玩笑?“不,我——”
她看了一会儿书,浏览的这一章内容是伦纳德简略论述了莉莉·米林顿在拉德克利夫蓝失窃案中所扮演的角色。来伯奇伍德之前,埃洛蒂找到了伦纳德·吉尔伯特的另一篇文章,是他后来于1938年发表的。文章中,基于他对“匿名知情人”的进一步访谈,他推翻了自己在博士论文中的论断。但这篇文章被引用的次数不多,大概是因为就学术研究而言,这篇文章并未在传言和假设的基础上拿出切实的论据,仍旧是在空中楼阁里添砖加瓦。
埃洛蒂刚吃完手中的三明治,电话就响了,手机屏幕上显示的是阿拉斯泰尔的名字。她没接,任凭电话响个不停。他来电话无非是想再跟她说,佩内洛普有多生气,并且想让她对婚礼上要用的音乐重新考虑一下。之前,埃洛蒂把自己改变主意的事第一个告诉了他。当时,电话那端一直静默无声,埃洛蒂起初以为是阿拉斯泰尔那边掉线了。就在那时,“你在开玩笑吗?”他说道。
埃洛蒂对珠宝不大在行。如果让她去分辨价值连城的钻石和玻璃仿品之间的差别,她会感到犯难。这会儿,她把注意力转到了自己的手上,那只手正放在伦纳德这本书的书页上。阿拉斯泰尔将这枚单钻钻戒套在她的手指上时,告诉她永远不要摘下来。埃洛蒂本认为他这句话是出于浪漫的情感,直到他说:“这么大的钻石,贵得没处投保!”
在伯奇伍德庄园闭馆前,她没能赶到,但她至少可以进花园里去瞧一瞧。多亏有杰克,虽然他明显不是博物馆的工作人员,但显然有待在那儿的用处。昨天,埃洛蒂是从伦敦搭乘火车过来的,刚下车就走去了庄园,在那儿遇见了杰克。他让她进去了,而埃洛蒂前脚刚迈进门槛,她就十分确定,经过了这么久,自己第一次找对了地方,这儿就是自己该来的地方。埃洛蒂感到有一股奇怪的力量在推着她继续往里走,就好像是那栋房子在邀请她进去似的。这种感觉,想想都觉得可笑,何况是说出来。而且,她能进去几乎铁定是违规的,这种感觉无疑是她为此凭空想出来的借口。
她成天发愁,就因为订婚戒指太值钱了。有时,她会不顾阿拉斯泰尔的告诫,在上班之前把戒指摘下来留在家里,因为戒托会刮到处理档案时戴着的棉手套,她担心,要是她摘手套时恰巧在办公桌旁,戒指不小心掉下来,会掉进某个箱子里,那就再也找不到了。她苦苦思索该把戒指藏在哪儿,最后决定放在她小时候的首饰盒里,跟那些能把小姑娘哄得开开心心的、七零八碎的宝贝放在一起。选择放在那儿,看起来有点讽刺,而且把钻石藏在最不起眼的东西里,看起来像是找了个最理想的伪装。
从那时起,发生了许多事。故而,她在这个叫伯奇伍德的小村子里安顿下来,独居一室,并且打从昨天下午到了镇上,就已经去过那栋房子两次了。可今天,埃洛蒂颇为沮丧。佩内洛普在索斯洛普的那位朋友,滔滔不绝地跟她详述了婚礼现场的布置。在听到对方说,室内各种装饰品一眼望去尽是深深浅浅、略有差异的灰色,她就客气地对人家选的颜色如此雅致表示了敬佩。但当时,埃洛蒂的一颗心却渴望着再回那栋房子里去看看。她在电话里许诺说,明天十一点会再回电话的,这才以最快的速度让自己从那通电话里解脱出来,然后,打电话叫了一辆当地的出租车。接下来,因为前面有慢悠悠的农用机挡路,她那辆出租车只能以每小时十英里的速度前进,这让她身陷无力的挫败感中,她不得不咬着自己的手,才能忍住几欲决堤的泪水。
埃洛蒂关了床头灯,看着电子钟上的数字好半天才会变一下,这时,她的思绪在围着索斯洛普举办婚宴的场所打转。她觉得自己没法面对又一轮就她这辈子“最幸福的一天”展开的空洞的喋喋不休。明天下午四点,她还要赶火车,如果这次又被耽搁了,她该怎么办?还要再次浏览出租车窗外那些变换的风景,然后跟进入那栋房子去参观的机会失之交臂吗?不,不可能。埃洛蒂决定,她甘愿冒着让佩内洛普不快的风险,也要第一时间取消今天定下来的通话。
埃洛蒂在天鹅小栈住的那间客房位于二楼走廊的尽头。房间里有一面拼花玻璃窗,坐在连着墙壁的窗座上,可以惬意地享受泰晤士河的美景。埃洛蒂正坐在那儿,身旁摆着一摞子书和报纸,嘴里嚼着三明治。三明治原本是她买来当午餐的,后来她索性决定留着晚上吃。埃洛蒂并非没有注意到,整整一周之前,自己也像这样,坐在她那间伦敦公寓的窗前,头戴母亲的面纱,望着同一条河流沉寂而缓慢地流向大海。
最终,她伴着附近那条河的声响入眠,梦到了伦纳德和朱丽叶、爱德华和莉莉·米林顿,而且梦中还有一幕是那个神神秘秘的杰克。他在那栋房子里到底是想干什么依旧令人怀疑,他凭着直觉就看出来她想进去看看,他对于她母亲的过世没有妄加评判。她还发现——不过清醒的时候她绝对不会承认这一点——自己莫名其妙地被他所吸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