可她抽出的是一张彩色照片,一对男女坐在户外绿意盎然的草丛中。
事实上,花园里最漂亮的地方她都没去,而是在沿着靠近石墙的外圈走,那儿的墙上爬满了常春藤和其他藤蔓植物。她停下来翻了翻手提包,我等着看她是不是要把素描簿拿出来。
埃洛蒂举着照片,对比着照片和后面的院墙。显然,对于比较后的结果,她不满意,因为她放下了照片,继续沿着小径往前走。她绕过房子的一角,经过房后的栗子树。她现在就快到杰克住的那几个房间了。我下定决心,要让她多留一会儿,在我没了解更多情况之前,不让她走。我看见她朝厨房瞥了一眼。昨天,她在厨房看见杰克在把盛馅饼的那只盘子刮干净。她在犹豫不决,我看出来了。她只需要一点儿小小的鼓励,而我非常乐意效劳。
现在,她正在小径徘徊,我就跟在她后面。她今天的心态有些不同。她没拿出素描簿,脸上也没有昨天那种因为圆满而失神的表情。她微微皱着眉,我隐约觉得她是在找什么东西。她进来不是仅仅为了欣赏花园里的玫瑰。
去吧,我劝她,又能损失什么呢?没准儿杰克还能让你再进去看看房子呢。
埃洛蒂朝谷仓走去,没有丝毫异样,可刚走到一半,她突然转了个方向,走向了右边而不是左边。她闪身从敞开的大铁门里直接进了花园。
埃洛蒂走到麦芽坊的门口,敲了敲门。
“当然。咖啡馆就在我们后面,在哈福德斯特溪那边的谷仓里。纪念品商店就在旁边。您也许想去挑一个漂亮的包,或是选幅海报买回去挂在墙上。”
与此同时,杰克正在打盹儿,一点儿反应都没有。他一直睡眠不规律,晚上不一定几点睡,而且睡眠质量也不好。
埃洛蒂望着房子四周的石墙,还有房顶上的两个尖角。她的表情说明她渴望着进去看看。于是,我发誓一定要靠罗杰·韦斯特伯里近一点儿,让他好好感受一下什么叫如坠冰窟。她转过头看着他说:“我想我总可以买杯茶吧?”
但我不想让她离开,于是,我跪在杰克身边,用尽全力朝他耳朵里吹了一口气。他腾地坐了起来,直打冷战,正好听到第二次的敲门声。
“我感到很遗憾,但我肯定您能理解。我们必须保护好庄园。我们不能一次让太多人进来四处参观。”
他摇摇晃晃地走了过去,拽开门。
“可我下周就不在这儿了。我必须回伦敦。”
“你好,又见面了。”埃洛蒂说。他明摆着刚从床上爬起来,他丝毫没打算掩饰。“很抱歉,打扰你了。你住在这儿?”埃洛蒂接着说道。
“即便如此,”那位志愿者,从他戴的徽章来看,他的名字是罗杰·韦斯特伯里,说道,“我们每天有固定的游客限额,今天的限额已满。您下周末再来吧。”
“暂时的。”
果然,当我来到她身边时,正好听见她说:“我本可以早点儿到的,但我还约了人。事情一结束,我立刻就赶过来了,但是我坐的那辆出租车被农用机挡住了,车道又太窄,没法超车。”
杰克没做过多解释。彬彬有礼的埃洛蒂也没再冒昧问他。
我看到她在入口处的小亭子那边,想买票进来。但她好像遇到了点儿麻烦:她在指着自己的手表,我看到她的脸上有一丝沮丧,但依旧客客气气的。我看一眼挂钟,它就挂在壁纸上印着桑葚的那个房间里,我一下子明白了是怎么回事。
“我很抱歉又来打扰你了。昨天多亏有你。我在想,你介不介意让我再进房子里看看?”
埃洛蒂·温斯洛,那位伦敦的档案管理员,目前保管着我送给詹姆斯·斯特拉顿留作纪念的照片和爱德华的素描簿。
“房子现在是开放时间。”他朝后门点点头,示意刚刚有其他游客从房子里出来。
她回来了!
“是啊,但是你售票处的同事说,我来晚了,最后这段开放时间的票卖光了。”
这是我最后悔的几件事之一,我反复回想这件事,纳闷自己怎么会这么傻,怎么会不明白,让范妮对爱德华放手,她会有多么不愿意。我被爱情冲昏了头,他也一样,因为我们俩都知道,我们别无选择,我们必须在一起。但我们俩谁都没有想过有这样一种可能:对于我们必须在一起这个基本事实,其他人是看不到的,也不会接受的。
“是吗?那他真是个书呆子。”
如果我说,在那几个月里,我和爱德华从来没讨论过范妮,你会相信吗?我们并没有刻意回避这个话题。现在说这样的话,似乎有点太天真了,但范妮压根儿就没被我们放在心上。还有那么多别的事情可以谈,她看起来也就并不重要。情人嘛,总是自私的。
她微笑着,有些惊讶:“嗯,可不吗?我也这么想的。不过,你似乎没那么……迂腐。”
至于范妮,除了在《睡美人》展出时,我们远远地点了点头,算是打过招呼,我只见过她一次。当时,她和她母亲来找拉德克利夫夫人喝茶,女主人还一路陪着她们母女俩沿着花园小径去画室看看正在工作的画家。她们进了画室后,站在爱德华后面看他画画。范妮穿了一条崭新的绸缎连衣裙,把自己打扮得漂漂亮亮的,还装模作样地摆出一个好看的姿势。“天呐,”她说,“这些颜色可真漂亮!”听到她的话,爱德华迎上我的目光。在他的眼睛里,我看到了一个饱含热情与渴望的微笑,惊得我自己都目瞪口呆。
“听着,你什么时候来我都能让你进,但今晚不行。我的……同事……之前通知我说,他会留在附近,因为要监督维修的事。而且,他明天上午还会回来,要看着工人把家具放回原位。”
爱德华的母亲则鼓励我们继续来往。1862年4月,《睡美人》一经展出便广受好评。原本有些潜在的赞助人还在犹豫观望,这下心里都踏实了,纷纷找上爱德华。他母亲一边做着美梦,盼着她儿子能名利双收,既登上皇家艺术学院的荣誉殿堂,又能真金白银地赚到大钱;一边又有点担心,因为按照爱德华往常的习惯,他会立即开始另一幅画的创作,但他的新作却迟迟没有动静。展览结束之后,爱德华时而一阵阵心不在焉,脸上一副恍恍惚惚的神情,时而频频激动万分,在笔记本上涂涂画画。因为担心爱德华近期的画作会有失水准,再加上她也相信儿子准能飞黄腾达,她便日夜催促爱德华到画室去。她还不断给我送来很多茶水点心,好像觉得她只要能让我吃上口茶点,我就不会撂挑子,不会哪儿来的回哪儿去,再也不来给她儿子当模特。
“哦。”
与此同时,麦克夫人因为可以经常拿到我当模特赚来的钱而非常开心。马丁没有多少选择的余地,只能勉强接受眼下的局面。一逮到机会,他就表示自己不赞成麦克夫人这样安排。有时,在我和爱德华晚上离开他的画室时,我会在余光里发现对面有人,我心中清楚,那是马丁在街对面跟着我们。只要马丁能跟我保持距离,对于他那些不对劲儿的关注我可以睁一只眼闭一只眼。
“如果你中午过来,他们应该已经干完了。”
我时常思索这样一个问题:11月的那天晚上,在我离开皇家艺术学院的画展之后,如果我跟着瑟斯顿走了,或者拿捏好分寸,对他说些恭维的话,那么,在1862年夏天所发生的那些事情中,有多少是可以避免的?可是,我们都要做选择的,好也罢,坏也罢,我也就做了我的选择。对于他请我给他当模特的事,我一再拒绝;我确保自己不跟他单独相处;我躲着他纠缠的视线。多数情况下,他都谨言慎行,但喜欢对我下黑手。只有一次,他做得太过分,碰了爱德华的底线。我不知道他跟爱德华说了什么,但他为此付出了代价,他的一只眼睛被爱德华打了个乌眼青,隔了一个星期瘀青才消。
“中午。”她若有所思地点了点头,“我十一点钟约了人,但完事之后,我可以直接过来。”
瑟斯顿对我感兴趣,是把我当成了一个挑战,一个他可以从爱德华手里抢走的宝贝。我当时就清楚这一点。但我得承认,那会儿,我并不清楚他会做到什么程度,不清楚他是否会不择手段地只顾自己开心,而让别人受苦受难。
“完美。”
那时,没有多少事能让我害怕。我是在七晷区长大的,有了这段成长经历,曾经一些让我觉得可怕的事,我现在都不再惧怕。但是,瑟斯顿·霍姆斯却让我感到不安。他这个人,总是随心所欲,物质的东西他都不稀罕,但对自己得不到的东西,却总是心心念念地惦记着。他还生性残忍,有时是几分漫不经心的残忍,有时是几分故意为之的残忍,而且各种残忍的手段他都能信手拈来。有天晚上,我看到他轻慢地评论起阿黛尔·伯纳德刚刚尝试摄影时拍的一张照片。说完他那番尖酸刻薄的话,他坐了回去,嘴角勾出一丝笑意,把让人难堪的场面当乐子看。
“完美。”她又笑了笑。她对着他就紧张:“那就谢谢啦。我现在也许还可以去花园里逛逛,直到他们把我踢出去。”
“这么说,就是您啦。”瑟斯顿·霍姆斯说道。在爱德华再次为我和他做介绍时,瑟斯顿的眼睛始终盯着我的眼睛。就和上次在皇家艺术学院时一样,他拉起我的手,嘴唇在我的手背上轻轻碰了碰。我也像上次一样,心中一动,深知自己得提防他。
“慢慢逛,”他说,“我不会让他们踢你出去的。”
到了3月,他刚把《睡美人》画完,就把我介绍给其他人认识。我们去了伯纳德夫妇的家,也就是费利克斯和阿黛尔,他们住在托登罕宫路。那是一幢外表看上去朴实无华的砖房,完全看不出里面的房间都是无拘无束的波西米亚风格。墙壁刷成了深红色和深蓝色,上面挂满了镶在框里的巨幅油画和相片,看上去乱七八糟的。一个个设计精美的枝形烛台上,微光闪烁,好似天上的繁星数也数不清。烛光在墙上投下一道道影子,空气中一股浓浓的烟味儿,一帮人正热情洋溢地进行着交谈。
差不多六点了。杰克发现埃洛蒂坐在花园的椅子上,靠在草坪和果园之间的那道石墙上。此时,志愿者正在引领当天的最后一批游客往大门走。杰克过来之前倒了两小杯啤酒,他递给她一杯:“我跟同事说了,我表妹顺道来看我。”
爱德华的朋友注意到,他总是不见人影。以前,他总有一段时间要离开伦敦,找个地方离群索居,沉迷于工作。他家里人会宠溺地说,他那几周的创作之旅是“出远门”。然而,1862年初,他这种什么活动也不参加的情况却不是一回事。他一直忙着自己那幅画,忙得连写封信寄出去的时间都没有;紫红兄弟会每周在女王私橱酒吧举行的例会,他也没时间去参加。
“谢谢。”
我们整天待在一起,晚上的大部分时间也一样。当他终于把画笔收起来时,他会送我回七晷区,然后,等天一亮又过来把我接走。我们之间的谈话不再有什么可藏着掖着的,它就像是一根钩针,被最心灵手巧的人握在了手里,而我们的生活就像各式各样的线,被这根钩针编织在一起。如此一来,在我们彼此分享一个个故事的时候,我和他也就绑在了一块儿。我把我的父母家世告诉了他,给他讲了那间充满惊奇的工作室,去格林尼治的那几次旅行以及我用来捕捉光的小铁罐。我还跟他提到了乔,我和乔那不可思议的友谊,麦克夫人和船长,“走失的小女孩”和我那双白色的儿童手套。我把自己的真名也告诉了他。
“你看起来似乎还想再待一会儿。”他坐在草地上,“干杯!”
1862年初的几个星期,天寒地冻,冷得刺骨,但画室里有壁炉,生了火,我们便不觉得冷。我还记得,他在地上给我铺了几个天鹅绒软垫,我躺在上面,抬头看着模糊不清的玻璃屋顶,天空显得阴森森的。他把我的头发散开,有几绺长发从肩头垂落在我的胸前。
“干杯!”她笑着喝了一小口。两个人陷入一阵沉默。我正琢磨着该催催他们中的哪一个赶紧开口,就听埃洛蒂说道:“这儿真美。我就知道这儿会很美。”
爱德华到小白狮街的麦克夫人家来找过我之后,我们之间就不一样了。我俩都不约而同地认为,我们的关系中有了一种长长久久的东西,这在之前是从未有过的。爱德华开始了另一幅画的创作,画的名字是《睡美人》。不过,以前他画画的时候,我是模特,他是画家,而现在,同样是画画,可我们的关系却不再是纯粹的模特和画家。工作和生活,现在变得你中有我,我中有你。我们俩变得分也分不开。
杰克没说话。过了一会儿,她接着往下说。
我纳闷,要是费利克斯知道如今的一切,他会有一番怎样的评价。当年,他的西服翻领上别着的徽章上印着亚伯拉罕·林肯的头像,而他对未来的那些预言听起来还有些疯狂。现在,就如同他当年所说:照相机无处不在。如今,人人身上都带着个相机。甚至此刻,在我眼前,当大家在这栋房子的一个个房间里闲逛时,他们都在用手里的设备对着这把椅子或那几块瓷砖拍照。他们是透过手机上的摄影视窗在感受世界,这就跟世界隔了一段距离。他们是在为日后而拍摄一幅幅画面,所以对于那些被他们拍下来的东西,他们现在无须费心去看、去感受。
“我不总这么……”她耸了耸肩,“真是奇怪的一天。我之前开了个会,然后我就一直在想那个会。我明天下午就要回伦敦了,可我觉得,我还没把想在这儿做的事情做完。”
爱德华把《佳人》完成之后,它就从画室被送去了皇家艺术学院,又被人挂在了学院展厅的墙壁上。这当时就够让我不知所措了。许多许多年之后,人们可以制作出无穷无尽的复制品,它们还被销售出去,被装进相框里。正如爱德华在1861年说的那样,我的脸可以出现在各式各样的东西上:购物袋、茶巾、钥匙圈、马克杯以及21世纪的财政年度记事簿的封面。
我想让杰克接着问问,她来这儿想做什么,但我的催促并没有影响到他。不过这一次,杰克是对的,因为即便没人问她,她还是说道:“这是我最近收到的。”她边说边递给杰克一张照片。
让人给自己画幅画像,就要承受另一个人把全部注意力都放在自己身上的那种压力,而且要在那个全神贯注的人向自己投来灼灼目光时,与之对视,这是最亲密的一种体验。
“很好看,”他说,“是你认识的人?”
一百五十多年前,我遇见了爱德华·拉德克利夫,并且坐在他母亲家花园深处的那间小画室里给他当模特,而现在,有这么多陌生人的墙上挂着我的画像,真是怪事一桩。
“是我母亲。劳伦·阿德勒。”
他们中的一些人在读了伦纳德的那本书后,会把《佳人》和《弗朗西斯·布朗小姐的画像——为她十八岁生日所作》放在一起比较,然后会说:“当然啦,任谁都看得出来,他的确爱上了他的模特。”
杰克摇摇头,不清楚她是谁。
想到我自己那张脸会出现在许许多多沙发背后的墙面上,死死盯着别人看,我就觉得有点受宠若惊。我自不必为此操心的,不过,跟纪念品商店里的其他海报相比,《佳人》确实销量更高,连瑟斯顿·霍姆斯的作品也难以匹敌。我渐渐明白,哪怕是一丁点儿声名狼藉,也能让人从中得到乐趣,毕竟被他们挂在家里的那张海报上、出现在他们漂漂亮亮的墙壁上的那副面孔,属于一个珠宝窃贼,而且这个女人还有可能是个杀人犯。
“她是大提琴演奏家,很有名。”
游客们也许不会买《阁楼窗外的风景》那幅画的海报,但是他们为了《佳人》的海报可是乐意掏腰包的。
“那他是你爸爸?”
所以,在看着《阁楼窗外的风景》时,我不会把它和伯奇伍德庄园外面那片田野联系在一起,尽管两者出奇地相似。它让我想到的反而是,黑洞洞的狭小空间,污浊的空气,还有一个人在挣扎着为下一口气而喘息时,喉咙里因为缺氧而灼烧的那种感觉。
“不是。他是个美国人,小提琴演奏家。他们一起演出,当时巴斯有场音乐会,然后,他们开车回伦敦的路上停下来吃午饭。我本来是想找找他们坐的地方是哪儿。”
现在,我完全明白了他的话是什么意思。真正的恐惧是不可磨灭的;这种感觉不会消退,即便早就忘了引起恐惧的源头是什么。恐惧是一种看待世界的新视角——有一道门,一旦打开,便再也关不上。
杰克把照片递了回去:“他们在这儿吃的午餐?”
爱德华向我承认,在他知道的所有神秘而恐怖的故事中,把他读过、听过还有他给妹妹们编的那些都算在内,那天晚上,他从林中空地一路狂奔,为了逃命躲进这栋房子的经历,让他第一次感到真正的恐惧。这件事彻底改变了他,他说:他内心深处的某一处被恐惧打开了,而那里再也无法被严严实实地封上。
“我觉得是。我在设法确定这一点。我外祖母十一岁时住在这儿,住了有几年。她和家人搬来这里是因为德军大轰炸时她们家的房子被炸了,她和家里人得从伦敦撤离。外祖母比娅已经去世了,但是她弟弟,也就是我的舅姥爷说,拍这张照片的前一周,我母亲去见过他,她当时很想知道这栋房子的地址。”
他一直站在那儿,保持着警惕,一身的戒备。他把窗外那风景的每一处细节都看得清清楚楚,直到最后,晨光一点点奇迹般地划破天际,而世界再次恢复了正常。
“为什么?”
他径直走到窗前,俯瞰夜色下的风景。
“我想,那就是我要弄清楚的。我们家里人都知道一个故事——实际上,是个童话故事——代代相传。我前几天发现,这个故事是以一栋现实中的房子为背景的。我舅姥爷跟我说,他在这儿有一位朋友,是个当地人,他小时候就是那位朋友给他讲了这个故事,而他讲给了我妈妈,然后,她又讲给了我。这个故事对我们来说很特别,这栋房子也很特别。即使是现在,今天,此时此刻坐在这儿,我都有一种奇怪的占有欲。我能理解我母亲为什么想要来这儿,但为什么她要在那个时候来?是什么让她跑去见她的蒂普舅舅,然后让她在那天来了这儿?”
爱德华本能地爬上楼梯,越爬越高。不管在田野里追着他的是什么,现在都被他甩掉了。他一直爬到阁楼,楼梯只通到这里。
原来如此。她是蒂普的外甥孙女,而小蒂普还活着,他记得我给他讲的故事。如果我有一颗心,它会感到一阵温暖。当她说起她母亲,那个大提琴手,还有照片上在一片常春藤中的那两个年轻人时,我也感觉到其他一些记忆涌上心头。我记得他们。我记得一切。乔的玩具架上有一个万花筒,而回忆就像是那里面的宝石。万花筒一转,一颗颗宝石就会聚到一起,宝石的位置会发生变化,每次组成的图案虽然不同,却彼此相关。
他的心扑通扑通地在胸口狂跳。他朝着房子跑去,攀上石墙,一跃而下,落入一个花园。那花园笼罩在月光的银辉之下。花园里,有一条石板路通向房子的前门。门没锁,他开门快步走了进去,随即把门关紧,插上了门闩。
埃洛蒂又在盯着照片看:“这张照片被拍下来之后,我母亲就去世了。”
那莫名的东西一直在他身后跟着。正当爱德华觉得自己快要跑不动的时候,他瞥见地平线上有一栋房子。从房子最高处的一扇窗户里,透出一道光,它像是暴风雨中的灯塔,在给他指引方向,让他能寻到安全的避风港。
“我很难过。”
他跑啊,跑啊。他跃过篱栅,穿过荆棘丛生的矮树篱,咚咚地一步步穿过田野。他的周围黑黢黢的,而且看着有些陌生。
“那是很久以前的事了。”
他的每一根神经都在燃烧,可他的皮肤却一阵阵地泛着寒意,仿佛要从他的血肉上剥离。
“我还是为你感到难过。悲伤没有期限,我有体会。”
他继续奔跑着,他觉得,自己大致是在朝着祖父家的方向跑。他身后有东西在追他——他能听到它,那声音比他自己急促的喘息声还要大——他扭头往身后瞥了一眼,但什么都没有。
“是没有期限,但我很幸运能有这张照片。拍这张照片的摄影师现在很有名,但当时还没有名气。她那时候就住在这附近,是偶然间看到他们俩的。按下快门时,她并不知道他们是谁,但她很喜欢他们在一起的那幅画面。”
他的血,冷得像冰。也不知道是为什么,他开始转身往回跑。他循着地上一块接一块的白垩岩,穿过树林,一路逃到田野的边缘。
“照片拍得很棒。”
他朝天上看了一眼,心想会不会是不知从哪里飘来的一片云遮住了月光。就在这时,他猛然间心生惧意,恐怖伸出一只令人作呕的利爪攫住了他。
“我之前很肯定,如果这个花园里的每一个角落我都走上一遍,我会在转过某个转角时,看到照片上那处地方出现在我的眼前,那我也许就能知道,我母亲那天在想什么,知道她为什么那么想要这儿的地址,又为什么来了这儿。”
忽然,一片黑暗。
“和他一起”这几个字她没说出口,而是在微凉的空气中,让它们随风飘散。
一束月光照亮了这块空地,爱德华有一种不祥的预感。他知道,有事情要发生了。一阵奇怪的风刮了起来,周围的树木沙沙作响,树枝上像是长满了薄薄的银叶子。爱德华感觉有双眼睛正像他一样盯着那块空荡荡的空地,那双眼睛的主人就藏在枝繁叶茂的树上。它在等待着,等待着……
紧接着,一阵怪异刺耳的铃声响起,是埃洛蒂的电话。她瞥了一眼,但没有接。
那一晚,朗朗星空,暖意融融。他只穿了最薄的衣服出门。但是,当他蹲下来躲在一棵倒在地上的大树后面时,他觉得皮肤上有什么冰凉的东西轻轻蹭了他一下。他抖了抖身子,那种感觉消失了。他当时没太在意,因为他满脑子都是眼前正在发生的、远比自己身上的一丝凉意更加有趣的事情。
“抱歉,”她使劲儿摇了摇头说,“我平时不会……话这么多的。”
他走了几个小时才找到那处河湾,壮着胆子进了树林。他一路留下白垩燧石做记号,生怕自己找不到回家的路。那些被他当成记号的石块,都是他白天捡来的。它们或圆或扁,往往被古人用来制作石器。他走到那块空地的时候,正好是子夜,月亮高高地挂在夜空的正中央。
“嘿!要表哥是干吗的?”
有一晚,伦敦下起了绵绵细雨。我和爱德华待在他那间烛光摇曳的画室里,他把那天晚上发生的事告诉了我。从那以后,我曾无数次地想起他把心底的秘密讲给我听的情景。即便是现在,我依然能听到他的声音,仿佛他就站在我的身边。我能把那天晚上发生在树林里的事,讲得仿佛我曾亲临其境,仿佛事情发生时,我也在那儿,在他的身边。
埃洛蒂笑了,然后喝完杯中的酒。她把杯子递给杰克,然后跟他说明天见。
他斟酌着去哪儿招魂弄鬼,几个附近的教堂墓地都在他的考虑范围之内。不过,在他跟祖父的园丁有过一次交谈之后,他决定不去墓地了,而是打算沿着科尔河走,一直走到这条河与泰晤士河交汇的地方。老园丁说,离那儿不远的树林里,有一块空地;那儿的河水绕着树林猛地转了个弯,掉了个头,形成了一处河湾,而在那河湾之上,仍有精灵和鬼魂在人间游荡。园丁的祖母生在北部,她出生的时辰恰逢“阴时”。据说,这个时辰出生的人都有阴阳眼,所以她才知道这些神鬼玄灵之事。那处神秘的河湾就是园丁从他祖母那儿听来的。
“顺便说一下,我叫杰克。”他说。
当时,爱德华的父母跑到远东去收集艺术品。他们不在英国,而且一走就是一年。所以,那年暑假他从学校回家时,回的不是那个位于伦敦的、他打小就住着的家,而是被送去了他祖父的庄园。威尔特郡是一个古老的、有着魔力的地方。爱德华常说,每当满月高悬,月色如银,人们依旧会感觉到古老的魔力。父母对他弃之不顾,这让爱德华心生怨怼;他祖父为人专横,而爱德华又不得不受着,这也让他愤恨不平。但是,对于迷恋鬼魂和神话传说的爱德华而言,搬到遍地都是白垩岩的乡下去住,正对他的胃口,甚至让他愈发沉溺于那些传说。
“埃洛蒂。”
爱德华在画中所描绘的风景,给当时只有十四岁的他留下了难以磨灭的印象。十四岁正是一个人觉得脆弱的时候,也正是观念和情感发生变化的年纪,而处于这个年纪的爱德华,他的情感尤其炽烈。他骨子里向来就有一种不疯魔不成活的劲头。我从没见过他对什么事情三心二意。在他童年的时光里,曾有许多兴趣爱好让他沉迷其中。每一样兴趣爱好,在他喜欢上另一样之前,都是他心尖儿上的“独一份儿”。他痴迷于神话故事和有关神秘学的理论,还曾一度决心要招魂弄鬼。他在学校时,常常偷偷跑去图书馆看书。他在图书馆地下室最深处的角落里找到了几本古籍。他会就着烛光,对着这些古人的论著,认认真真地研读几个小时。他要招魂弄鬼的念头就是那段时间产生的。
然后,她把照片放回包里便离开了。
爱德华的天赋之一,是能把自己的情感画出来,通过颜料和笔法的选择,将自身的情感视觉化,而他之所以能将情感精准而娴熟地展现出来,是因为他需要交流,需要得到理解。要是想买张海报挂在沙发墙上,人们不会购买《阁楼窗外的风景》,因为这幅画被注满了恐惧。而且,尽管它有它的美,可就算不知道这幅画有怎样一个创作背后的故事,人们还是能够感觉到,这幅画中有一种令人恐怖的氛围。
她走后,杰克一直若有所思。木匠一整晚都在这儿,漫不经心地挥着锤子敲钉子。一两个小时过去了,杰克一直什么事情都干不进去。他到房子里去,问木匠是否需要帮忙。原来杰克懂木工,有些手艺。木匠很高兴有人给他打下手,两个人便一块儿干了起来。接下来的两个小时里,他们没说什么重要的事情。我很喜欢他在离开这栋房子再也不回来之前,给这里添些实实在在的东西。
这是一幅令人着迷的画作,今天的游客像往常的那些一样,对着它赞叹不已。不过,他们说的还是什么“色彩用得真棒”“让人感伤,对吧?”“瞧瞧那技法!”之类的话。但很少有人在纪念品商店里购买印有这幅画的海报。
杰克晚饭吃的是黄油吐司,然后给远在澳大利亚的父亲打了电话。这一次杰克不是因为纪念日打的电话,所以在开始的五分钟里,两个人的对话有些不自然。我都以为他们的通话要结束了,这时,杰克说:“爸,你记得他爬高有多厉害吗?记得那次泰格困在芒果树上的事吗?那么高的树,他一口气爬上去,把泰格带了下来?”
楼下大厅里,一群人聚集在一幅风景画的前面。它就挂在南边的那面墙上。在爱德华的作品中,这是第一幅被皇家艺术学院认可的,它和其他几幅画被一道称作“泰晤士河上游组画”。画中的景色是爱德华透过房子里最高的那扇窗户直接取的景。站在窗前,可以遥望泰晤士河的潺潺流水,还有平川旷野、万木森森、远山连绵,风景美不胜收。不过,因为爱德华运用了不同色调的紫红色以及最暗的深灰色,在他的画笔之下,这片田园风光变成了一幅令人惴惴不安的美景。这幅画作被认为预示了从具象油画到“氛围艺术”的转折点。
“他”是谁?为什么杰克说起他时那么悲伤?为什么他的声音被压抑着?他的样子有了一丝变化,让他看起来像是一个孤独的孩子。
今天天气晴朗,阳光明媚,游客络绎不绝。有不少人在附近的一家客栈预订了午餐,所以房子里人来人往,热热闹闹的。游客们三五成群地参观着一个个房间。我听见导游又让另一帮游客在“范妮的卧室”里闭上眼睛,“闻一闻布朗小姐最喜欢的味道,那股淡淡的、幽灵般若隐若现的、玫瑰古龙水的气味”。导游的话让我实在受不了。于是,我离开了这里,往麦芽坊走。这会儿,尽量保持低调的杰克就待在那里。今天早些时候,我看到了他打印出来的邮件,就是惠勒夫人最近寄给他的那封电子邮件。我发现邮件里附了一封露西于1939年3月写给埃达的信。唉,可信被盖住了,我没看到上面写的是什么。真希望杰克现在已经把它上面的其他几页纸都挪到了一边,这样我也能读一下那封信。
我把全部的心思都用来琢磨这些问题。
但她没再提“还有一个人”的事,而是说:“有一道蓝光。我伸手想去抓它,可那根本就不是一道光。那是一块石头,一块闪闪发光的石头。”随即,她张开一只手,掌心里是拉德克利夫蓝。它一直和其他石头一样沉在河底,等待着有一天,被人一把抓在手里。“我看到它在闪闪发光,就紧紧抓着它,因为我觉得它会救我。而我得救了——它就是我的护身符,它找到了我,就在我需要它的时候,是它保护了我,没让我受到伤害。就像你跟我说的那样。”
他现在睡着了。房子里很安静。只有我一个人在一间间屋子里晃悠。我来到朱丽叶的卧室,范妮的画像就挂在这个房间里。
当时,我不知道埃达还会跟露西透露多少,我就等着看,她到底会不会把在河底发生的一切原原本本地告诉露西。
画像中,年轻的姑娘穿着一身崭新的绿色长裙,目光投向作画的人。这幅肖像画得惟妙惟肖,把范妮那年春天遇见爱德华时的样子凝固在永恒之中。她站在精心布置的房间里,装潢彰显了她父亲的风格。她身边的窗子开着,是一扇可以上下推拉的框格。看画的人甚至能感受到窗外吹来阵阵清新的风,拂过她右手的小臂。爱德华对细节的观察力就是如此敏锐,他的绘画技巧就是如此细腻。窗帘面料是锦缎的,垂在玻璃窗两侧,织锦的花纹以两个色系为主,深浅不一的酒红色和浓淡相宜的奶油色,一派永恒的田园风情。
埃达听到了露西的话,接着,喃喃自语道:“我看到的不是梅·豪金斯……”
不过,是光让他的画灵动起来的,是光,一直都是光。
“是啊。”露西坐在床边,拉起埃达的手,“有个坏消息,我得告诉你。梅·豪金斯也掉进河里了。她也不会游泳,但她没你走运,她淹死了。”
评论家认为,对范妮的描绘不仅仅是在画一幅肖像,画家还将青春与永恒、将社会与自然并置起来,表达了他对这两组二元关系的理解。
“我掉进水里时,身边还有一个人。”
爱德华对影射的手法很感兴趣。或许,当他把画架摆好时,就已经考虑好要呈现这两组对立面。这幅画含有双重意味,这是毋庸置疑的。画中,窗外的一片夏日田野因为酷热而有些泛黄,这片景色没有什么过人之处,除非看画的人注意到,在远景中——在一小片树林的另一头,远得几乎要从画面上消失的地方——有一列火车,车头的后面拖着四节车厢。
“怎么了,小家伙?”
这一笔并非偶然。这幅范妮身穿绿色丝绒裙的画像,是她父亲为了庆祝女儿十八岁生日而委托爱德华创作的。画上那个火车头无疑是要吸引范妮父亲的注意。爱德华的母亲应该会极力主张这种讨好理查德·布朗的事,因为他可是一位“铁路大王”,靠钢铁生意发了财。在英国全境大肆兴建铁路之际,他正欢欢喜喜地准备着扩大业务。
埃达沉默良久,不过我能看出来她还有心事。果然,她终于说道:“拉德克利夫小姐?”
布朗先生非常宠爱他的女儿。我看过警方的调查报告,里面有布朗先生配合调查时的笔录。那份报告是伦纳德拿到的,他当时正在写博士论文。范妮死后,布朗先生悲痛欲绝,并且为了给女儿留个好名声,坚决不许任何人传出有关解除婚约的风言风语,玷污她的声誉;至于爱德华还与另外一个女人有瓜葛,这事自然也是不许提的。范妮的父亲有权有势。在伦纳德进行深入的调查之前,布朗先生已经设法把我从一切过往中彻底抹去。一位父亲竟可以为了心爱的孩子做到如此地步。
“是不会,这很明显。”
父母和儿女,这是世界上最简单也最复杂的关系。老一辈人会交给下一辈人一只手提箱,里面装着乱七八糟的一块块拼图,用它们可以拼出数也数不清的一幅幅拼图来,那都是经年累月一点一点攒起来的。他们还会嘱咐一句:“看看你们能用这些拼成什么吧。”
“我不会游泳。”
由此,我一直在想着埃洛蒂。她的个性里有某种特质让我想起了乔。昨天,她刚来的时候,我就注意到她向杰克做自我介绍时的样子,还有她在回答他的问题时的样子。她很周到,自己的回答都要经过深思熟虑,对杰克所说的话也听得仔仔细细。看得出来,有一部分原因是,对于杰克所说的、所问的,她并不是在敷衍了事;但我觉得,还有一部分原因是,她总在担心自己力有不逮。乔也是如此。对于他来说,他这样事事都要深思熟虑,是因为他有那样一位父亲。我想,在那些由长子继承家产的家庭中,这是司空见惯的。在这种家庭里,儿子以父亲的名字命名,人人都盼着儿子将来能成为某种特定的样子,能接替父亲的位子,让家族的王朝世代相传。
“嗯。”
乔以他父亲为傲:他是政界要人,还醉心于收藏。很多次,我去看乔的时候,他的家人要是不在家,他便会请我在那栋可以俯瞰林肯律师学院广场的大房子里四处转转。他们家真是让人大开眼界!他父亲曾周游世界,还带回来各式各样的古董:一只老虎被摆在一个埃及石棺的旁边,石棺的上方是一只青铜面具,所幸没跟着庞贝古城一道湮没。这只带着讥笑的假面旁边,陈列着服饰各异的日本微型雕塑。房子里还收藏了古希腊的浮雕、意大利文艺复兴时期的油画、特纳和霍加斯的画作,甚至还有中世纪的手稿,其中一份是《坎特伯雷故事集》。据说,跟收藏在埃尔斯米尔伯爵[21]家图书室里的那本《坎特伯雷故事集》相比,这一本的历史要更久远。有时候,如果他父亲在招待一位了不起的科学家或艺术家,我和乔会偷偷溜到楼下去,躲在门口偷听名家的高谈阔论。
露西端来了早餐,她正要把托盘放在梳妆台上时,埃达说道:“我掉进河里了。”她那张小脸儿在亚麻床单的映衬下显得毫无血色。
这栋房子是经过改造的,比原来多了一条长长的走廊。这条乔口中的“画廊”,两头立着柱子和拱门,长廊的巨大墙壁上挂满了装裱起来的画作,过道里的架子上摆满了珍宝。那几年,有时候如果我和乔玩得太开心,他会不让我出去干活儿。一到这种时候,他就让我偷偷溜到楼下去,从房子里拿一个可以揣进口袋的小件古玩,就算是当天的战利品,拿回去给麦克夫人交差。也许有人觉得,我会因为偷偷拿走这些稀世珍宝而感到愧疚,但是,正如乔所说,在我之前,它们之中有许多件东西都是很久以前被人从原主人那儿偷来的,我不过是帮着它们又换了个主人,而且它们今后总还会落到别人的手里。
今天,有一位游客走到这个房间的窗子前,站在那儿伸长了脖子,往院墙另一边的果园里瞧。她的脸在上午阳光的照耀下,看上去惨白惨白的。这让我想起野餐后第二天,埃达的精神恢复了不少,已经可以自己靠着枕头坐在床上了。当时,阳光透过几块纤尘不染的正方形窗玻璃,就洒在她的床脚。
我苦苦期盼着自己能知道乔过得怎么样。那天晚上,他在阁楼里说起得不到回应的爱情时,他拐弯抹角地提到一位小姐,他和她结婚了吗?他有没有设法赢得她的芳心,让她知道她再也找不到比他更和蔼可亲的人?要是能让我知道这些,我会不惜一切代价。我还想知道,他做了哪一行,他把自己旺盛的精力、浓厚的兴趣和深切的关怀都投入到什么样的事情上了。因为乔虽然以他的父亲为傲,但也担心自己会步他的后尘。有一点你可不要误会:乔之所以让我偷他父亲的收藏品,一方面是他想让我和他多待一会儿,另一方面是他不屑于累积宝藏和财富,这是他相当超前的一面。不过,还有另一个原因。乔让我从他父亲那一架子、一架子的宝贝中偷些小玩意儿,这跟他小时候不愿意用他父亲的名字是一个道理:能从雕像的最底下,一点点地对它搞些小破坏,这让他很开心。
露西如此细心照料埃达,让人动容。露西小时候,除爱德华之外,生活中没什么人可以亲近。每天晚上,她都拿着一个装满煤的铜质平底锅,把被窝里弄得暖乎乎的。她还同意让埃达养着她那只小猫,尽管那位叫桑菲尔德的女士明显不同意。
面色苍白的乔、埃达、朱丽叶、蒂普……麦克夫人以前常常念叨着,谁家的鸟儿回谁家的窝。不过,她要说的不是什么鸡窝、鸟窝里头的那些事,也不是什么害人害己、恶有恶报这些诅咒别人的话。以前,有个人会定期到小白狮街上那家鸟类商店里买鸽子。他做的是送信的业务:他的鸽子要去很远的地方,然后,在必要的时候,某个紧急的消息可以通过飞鸽传书被送回来,因为鸽子总能找到回家的路。当麦克夫人念叨着鸟儿归巢的话时,她的意思是说,如果有人在这个世界上给自己留下足够多的机会,那么总有时机成熟的那一天。
在河里差点儿被淹死的埃达得救以后,也在这个房间里住过。那时候,露西的卧室就在隔壁,而这里是她放化石和标本的宝库,几面墙摆满了跟房间等高的架子。露西坚持要自己照顾埃达,因为她总在护士工作时指手画脚,最后搞得护士干脆甩手不干了。床被搬回这个房间之后,没剩下多少活动的空间,但是露西还是设法在角落里塞下了一张木椅。夜里,她就坐在椅子上,看着那个睡着的孩子,一坐就是好几个小时。
所以呢,我的鸟儿要归巢了。我的故事交织着错综复杂的关系,我觉得自己在被这些关系牵引着,毫无反抗之力。
今天是星期六,游客们已经来了。我待在那间墙上挂着范妮画像的小房间里,但我更喜欢这么去想:我是待在朱丽叶的卧室里。毕竟,范妮只在这里睡过一晚。我以前经常在朱丽叶工作时和她待在一起,就跟她一起坐在打字机前,她的报纸都摊开来,摆在窗前的梳妆台上。到了晚上,等孩子们都睡着了,她会把艾伦的那封信拿出来。不是要拿出来读一读,她通常都不去看信上的内容,而只是把信握在手里,坐在那儿茫然地看向窗外漫长又漆黑的夜。
一切都发生在这儿,发生在电光火石之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