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悟读书网 > 文学作品 > 钟表匠的女儿 > 第十九章

第十九章

在她身边的是蒂普,正抬头看着她,眼中尽是关切的神色。

“你在难过吗,妈妈?”

朱丽叶笑了:“有你在家的时候,我从来不难过。”

朱丽叶感到有些失望:十多年来,那个码头一直是他们一家人的故事中的一段小插曲,她一直盼望着能有一天把女儿带回这里来看一看。她不知道自己在期待着什么——不是那种让人肃然起敬的感觉,不是那样的,而是某种别的什么。

“我们现在没在家。”

她注意到,比娅远远地走在前面,就快走到那片小树林了。

“是啊,你说得太对了,是我又犯蠢了。”

“对不起,雷德。”她开口说道,但他马不停蹄地跑开了,并没听到他身后的那句道歉。

他把小手塞进她的手里,一起朝另外两人那边走。朱丽叶总是惊奇地发现,三个孩子的手和她自己的手可以那么完美地彼此契合,这样简简单单的举动是那么温暖。

“妈妈,”他生气地说,“你这么做也太没有爱国精神啦。”

在河的另一边,一大片麦田闪着金黄的光。泰晤士河在静静流淌,蜜蜂在青草间寻着三叶草,可与此同时,正进行着一场战争,这让人难以置信。当然,村子里是可以看出打仗的迹象的:街道名全都不见了,窗户上纵横交错地贴着胶带,朱丽叶之前在电话亭上还看到贴着一张海报,提醒过往的行人,大家都应该为了胜利奋战到底。他们甚至把阿芬顿的白马遮掩起来,以免敌军飞行员利用这幅山丘上的巨幅画作寻找返航路线。但此时此刻,在这片平缓的河湾上,一切都令人难以置信。

她本能地转身躲开了他。

蒂普在她身旁轻轻叹了一口气,朱丽叶这才发现,他要比平常安静得多。她还发现,昨天晚上挂在他脸上的黑眼圈还没散,他的眼睛底下依旧一片乌青。

朱丽叶吓了一跳。雷德正朝她飞奔而来,双臂展开着:“妈妈,我是英国战斗机,你是德国轰炸机。”

“睡得还好吗,小宝贝儿?”

“啊——!”

蒂普点了点头。

得厉害,想要抱着离她最近的一棵树,吐上一通——

“换床睡总会有点不舒服的。”

不知不觉中,朱丽叶已经来到了树林旁边,她突然有一种不想被任何人看到的冲动,于是径直走进了树林。她发现了一条窄窄的小路,路面的小草都被踩平了,应该是常有人从这条小路上经过。这条小路不再顺着河水的方向,她本以为,走这条路可以绕一圈,走到村子的另一侧,可以回到天鹅小栈的附近,但朱丽叶向来辨不清方向。她在树林里越走越深,一路上,她的思绪如雷鸣般在她耳边轰鸣不断。当她终于走出树林再次走在阳光下的时候,她根本就没在村子的边缘。她也不知道自己到底身在何处。更糟糕的是,她突然觉得恶心

“是吗?”

朱丽叶没有哭,她通常是不哭的,从六岁起她就没再哭过。当时,她父亲去世了,她母亲告诉她,她们要离开伦敦,去谢菲尔德和外婆一起住。可如今,她觉得自己怒火中烧,艾伦看待事情竟会如此刚愎自用——他要她放弃工作,每天待在家里,他自己出去谋生当个……当个什么?卖鞋的?——这让她感到郁闷得喘不上气来,就好像一切都在天旋地转中离她而去,她自己就要分崩离析了,宛若缕缕轻烟,随风消散。

“是啊,但只是一开始。”

她气呼呼地沿着河边走开了,和他们来时的方向正相反,不去理会叫她回去的艾伦,径直朝着地平线那边的一小片树林走去。

他似乎在琢磨这件事:“你也觉得不舒服吗,妈妈?”

朱丽叶像个旁观者一样,听着自己的声音——她觉得自己说得很清楚,很坚决——然后,艾伦伸手抓住她,说道:“看在老天的分儿上,朱丽叶,坐下!”她想了想,朝前迈了一步,然后听到他又说了一句,“你怀孕了,必须小心点儿。”这是致命的一句话。她觉得,他的话像掐住了她的脖子,令她呼吸急促。她知道,她必须离开,离开这儿,离开他,她需要找地方呼吸些新鲜空气。

“哦,是啊。我是大人,所有事情对我们大人来说都不怎么舒服。”

她不太确定自己接着说了什么话,只知道保温杯掉了,茶水烫伤了她的大腿,然后她在码头的尽头挣扎着站了起来,边说边使劲儿地比画着,解释说自己无意待在家里,说他不能强迫她,说有必要的话自己可以带着孩子出去工作,说那样的日子也会让他们知道是有幸福可言的,说他们能应付得来。他们没把这些告诉比特丽斯,这自不必说。

“但只是一开始?”

“这样你就可以待在家里,抚养孩子,当妈妈。我可以……去卖鞋。”

“是的。”

“赚钱?”

听到这话,蒂普似乎松了一口气,这让人很贴心,但也有些让人不安。

“我是说真正的找份工作,朱尔斯,像个普通人一样。找份能赚钱的工作。”

朱丽叶并不觉得,她一番安慰的话语会在他心里起多大作用。她瞥了一眼远处正大步流星往前走的两个孩子。她很肯定,那两个小家伙谁都没问她,晚上睡得好不好。

“我当然知道。你是爱丁堡以外英国最棒的麦克白。”

“小熊维尼玩的小木棍!”蒂普松开手,在草丛里捡起一根几乎完全被青草遮住的树枝,是银灰色的,细细的一根。

“要知道,有些事情我是可以做的。”

“哦,是啊。还真捡到宝贝啦。多漂亮啊!”

“什么?”

“很光滑。”

“我会去找个地方上班。”

“是柳枝,我觉得。也可能是桦树枝。”

不得不说,他听到之后很高兴。朱丽叶甚至开始觉得自己有点轻松起来。自从护士证实了她的担忧,她就一直在想,这个小生命的未来是多么脆弱。但他现在轻易便接受了孩子的存在,这让她想象中的那幅恐怕一碰就碎的图景,变得坚实起来。可接下来:

“我要看看它能不能漂起来。”

“是啊。”

“小心些,别靠河边太近了。”她边说边抚弄着他的头发。

“天呐!”

“我知道。不会靠太近的。那里的水深。”

“大概是。”

“那是当然。”

“孩子?”艾伦迷惑地把目光从她的眼睛移到她的腰腹上,“你是说,在肚子里?现在吗?”

“女孩儿就是在那儿淹死的。”

那天晚些时候,她和艾伦发现了码头,哈米特太太送了他们一个野餐篮——说是“包含在蜜月套餐里的”——朱丽叶喝着保温杯里的热茶,吃着味道还挺不错的司康饼,把自己怀孕的消息告诉了艾伦。

朱丽叶吓了一跳:“亲爱的,没人淹死。”

蜜月的第一天早上,天鹅小栈的哈米特太太只是善意地一问,便毁了她的兴致。“你的预产期是什么时候?”她微笑着问道,一边把装着牛奶的罐子放在早餐桌上。朱丽叶当时一定是把一切都摆在了脸上,因为这位旅馆老板娘在她的鼻子上点了点,又朝她眨了一下眼睛,向她保证,会帮她保守秘密。

“有的,妈妈。”

经过火车上的那段小插曲,朱丽叶设法使艾伦平静了下来。她借口说是因为午餐时吃了太多油腻的食物,再加上列车在行进之中,她却一直把注意力放在笔记本上,没往窗外看,所以有点晕车。不过,朱丽叶知道,她很快就会把真相告诉他。

“我肯定,那不是真的。”

很难想象这个双腿修长、如今已经十一岁半的姑娘,就是十多年前那个让人在这里闹出乱子来的小生命。

“是真的。她是从船上掉下去的。”

两个小男孩转过身来,顺着姐姐指的方向看过去,瞧见了正在俯冲的鸟儿。

“谁从船上掉下去的?你怎么知道的?”

“在那儿!”比娅睁大了眼睛,伸手一指。云雀现身了,像德国那位希特勒先生派人投下的燃烧弹一样,朝地面猛地俯冲过来。“嘿,雷德,蒂皮,快看!”

“小鸟柏蒂告诉我的。”然后,他微笑着,他那个忧心忡忡、一脸严肃的小儿子笑了。话音刚落,他便飞快地朝他哥哥和姐姐那边跑了过去。那两个孩子正在为了两根长木棍争吵。蒂普将自己手中的小木棍举过头顶,像打了胜仗似的挥舞着。

她们静静地站了几秒钟,比特丽斯眯着眼睛仰望蓝天,搜寻着那只在远处盘旋的鸟儿,而朱丽叶盯着女儿的脸庞。比娅聚精会神的时候,眉眼间看起来尤其像艾伦:鹰钩鼻,鼻梁上有几条淡淡的细纹,一对眉毛又浓又密。

朱丽叶看着他离开。

“嘘……是云雀。”

她发现自己在咬指甲上支棱出来的一小根刺。

“是什么声音?”

她不知道哪一点更令人惊慌:是他谈论起死去的女孩儿,还是他是从长了一身羽毛的小朋友那里得知的这条消息。

说她显然是疯了?说孩子们和他们的爸爸一样,都是城里的孩子?说她这个人一直都太浪漫?头顶传来一阵熟悉的、几乎快被遗忘的唧啾啼叫,朱丽叶倏地停下脚步,伸手碰了碰比娅,让她也去注意。“听!”

“他不过想象力丰富罢了。”艾伦的声音在她的耳畔响起。

“你觉得他会怎么说?”

“他一直在和小鸟说话。”朱丽叶低声回答道。

朱丽叶想了想,她一直跟自己说要对孩子们讲真话:“我还没告诉他呢。”

她把眼睛、额头和太阳穴都揉了一遍。她还在因为昨晚喝多了而脑袋嗡嗡作响,要是能让她回去,猫起来再睡上几个小时,再睡上几天,让她干什么都行。

比特丽斯说:“你告诉爸爸我们搬到这儿来的时候,他说什么了?”

她缓缓地长舒一口气,决定把担忧先放在一边。以后会有时间仔细想想这件事的。蒂普现在赶上了他的哥哥和姐姐。雷德在田野上追着他跑,蒂普开心地回头看了一眼,而他的哥哥正装模作样地要抓到他。他就跟普通的小男孩一样(“他就是普通的小男孩。”艾伦说)。

她们继续往前走,比特丽斯摘了一朵蒲公英,轻轻一吹,把连着孢子的一丝丝绒毛吹向四面八方。这幅画面是那样饱含自然的力量,又那样如梦似幻,这让朱丽叶也想照着做。她发现了一朵完美无缺的蒲公英,在根茎上一掐,把它摘了下来。

朱丽叶看了眼手表,发现已经快八点了。她轻轻耸了耸肩膀,向孩子们走去。他们这会儿都在小树林的边上等着她。

比特丽斯微微低下头,掩饰着她的欢喜,而朱丽叶在努力克制着自己那股冲动,她想趁着自己还可以抱抱这个小家伙的时候,把她拥入怀中,她是那么敏感,像个小大人儿。但她知道,自己的拥抱不会受女儿待见。

朱丽叶走到他们跟前,挥手示意他们跟着她到树林里去。孩子们继续着他们打打闹闹的游戏,一个个都假装自己是骑士,手握利剑,和敌人一决高下。朱丽叶又想起了十二年前的那一天:她气冲冲地抛下艾伦,第一次踏上这条小路……

“啊……”朱丽叶笑了,“比起上次我给你讲这件事,现在的你更聪明了。”

现在,她所在的位置不是村子的中央,这很明显;相反,她正站在一块麦田的边缘,麦田里,每隔一段距离就堆着圆圆的一大捆干草。远处,隔着另一块麦田,有一个石头砌的谷仓。再往远处望去,她还能辨认出倾斜的屋顶。屋顶上,有两个一模一样的尖角和好几个烟囱。

“他怎么知道我是个女儿?”

朱丽叶叹了一口气。太阳在天上挂得高高的,天热得很。她最初的怒火已经偃旗息鼓,眼下成了一堆不过在冒着一丁点儿火星的煤渣,即便如此,她仍然觉得心里憋屈难受。她开始费劲儿地穿过草地,朝远处那栋房子走去。

“司康饼。”

想想看,艾伦对她的误解竟然这么深,他竟然会去想——哪怕就一秒钟——她会放弃她的工作。写作并不是她选择去做的某件事;没了写作,她也就不再是她自己。他怎么会没意识到这一点?这个男人,可是她发誓要与之共度一生的人;这个男人,可是她曾经伏在耳边,向其低声倾吐自己最深藏的秘密的人!

“你们在吃什么?”

她犯了个错误。一切都如此明显。结婚就是个错误,而现在还会有个孩子,她和艾伦的孩子,一个小小的、无助的、很可能会吵吵闹闹的孩子。剧院里可不欢迎小孩进去,那她最终的结局会和她妈妈如出一辙,尽数破灭的宏图壮志成了一张网,一张把自己困住的网。

“阳光灿烂。”

也许,现在把一切都取消,还为时不晚?才过了一天。几乎连二十四小时都不到。如果他们今天下午直接回伦敦,兴许还来得及,可以去找那位给他们办结婚手续的官员,在他还没抽出时间到登记处把结婚注册的信息备案之前,把结婚证书要回来。就好像事情从没发生过一样。

“当时天气怎么样?”

或许是感觉到了自己的未来风雨飘摇,她体内的那个小生命又让她泛起一阵恶心,仿佛在说:“我在这儿!”

“不是。”

是啊。还有这个小生命在呢。他或者她,一个小不点儿,正在成长;等到有一天,在不久的将来,会被生下来。即便不嫁给艾伦,这个事实也改变不了。

“是你编的。”

朱丽叶走到了第一块麦田的尽头,打开一扇简易木门,走进另一片麦田。她觉得口渴,她当时要是能想着把保温杯带着就好了。

“是这么说的。”

她在第二块麦田里走了一半,谷仓现在跟她是平行的。对开的大门都敞着,她经过时,瞥见里面有一台很大的农用机——脱粒机,这个名词出现在她的眼前——机器上方有一艘木船被吊在椽子上,显然是被闲置多时了。

“他不是这么说的。”

朱丽叶来到田边时,金黄的作物一下子变成了夏日里英国乡村花园中生机盎然、水灵灵的绿色植物。花园就在房子后面,那栋有两个一模一样尖角的房子。虽然篱笆多半都被茂密的黑刺李树篱遮住了,但是隔着被铰链连着的小门,朱丽叶可以看到一个铺着砾石的庭院,院子中央种了一棵栗子树。树的四周是一圈被架起来的花圃,里面栽种的植物绿叶繁茂、花朵缤纷。

“他很高兴。他说,他终于要有女儿了,他一直都盼着有个女儿。”

她绕着树篱走过去,来到麦田的一角,然后踏上了一条土路。这条路给了她两个选择:向右转,那是她一路过来的方向,她可以顺着土路往回走;但朱丽叶转向了左边。黑刺李树篱顺着花园的边界延伸开来,直到和房子一侧的石墙相接。经过这栋房子,是另一扇门,一扇大铁门,顶部呈拱形,门上有装饰性的花纹。

“再给我讲一遍,他是怎么说的。”

在大门的另一侧,是一条石板路,通往这栋漂亮雅致的房子的前门。朱丽叶停下脚步,细细品味着房子的外形和细节,处处都令她感到愉悦。她一向善于发现美,尤其是建筑的美。有时候,一到周末,她就和艾伦坐火车去乡下,或者从朋友那里借辆车,在一个个小村庄的蜿蜒小路上闲逛。朱丽叶有一个笔记本,她会在里面迅速做好记录:哪些屋顶轮廓是自己喜欢的,哪些石子铺就的图案是令她着迷的。她的这个爱好让艾伦忍俊不禁,称她为“花纹镶嵌术女士”,因为她总会犯同一个错误:有太多次,她都把他的注意力引到了瓦片排列的图案上去。

“是,码头就这么一个。”

这栋两层楼的房子是石头砌成的,石块都是苔藓的那种青灰色。屋顶——铺的也是石瓦片,但色调要暗上一两个色号——让人觉得极其满意。顶端的瓦片很小,每往下一层,越靠近屋檐,瓦片的尺寸就越大。在阳光的照耀下,它们看起来斑纹浮动,像是在缓缓游弋的鱼儿的那一身鳞片。两个尖角上各有一扇窗,朱丽叶扶着门,想离得更近些,仔细观察。刹那间,她觉得自己在其中一扇窗子里看到有什么在动,但那儿什么也没有,不过是一只鸟儿的影子一掠而过。

“是这儿吗?”

当她正在打量这栋房子时,被她用两只手贴着的大门打开了,就像是在邀请她进去。

朱丽叶冲着一颗圆形的小石头踢了一脚,然后看着它在草地上掠过,消失在水中。他们就快到码头了。在明亮的阳光下,她看得出,经过十二年的光景,码头又破败了不少。她和艾伦曾并肩坐在它的尽头,脚尖在水面划下一道道波纹。现在,朱丽叶觉得自己也说不准还能否信得过这个码头,能否相信它经得住自己的体重。

朱丽叶毫不犹豫地走上了石板路,顿时觉得心满意足。花园很美,大小适中,花木繁盛,几面石墙营造出一种被安安稳稳隔绝起来的感觉。香气也令人陶醉:开到荼蘼的茉莉泛着淡淡花香,里面还混合了薰衣草和金银花的芬芳。鸟儿在绿叶间飞来飞去,蜜蜂和蝴蝶围着一大片花圃里的花儿盘旋。

不管当时是怎么回事,他们反正是给天鹅小栈打了电话,预订了那个小房间。中午办完婚宴之后,她和艾伦下午就动身,从伦敦来到了这里。在从雷丁到斯温顿的途中,朱丽叶把她最喜欢的钢笔弄丢了。当她说一些记忆就像电影一样挥之不去时,便是在指这件事,因为那年乘火车来这儿的一路上,都发生了什么事,她依旧觉得历历在目。她在火车上匆匆在日记本上写下的最后几笔,是对一条西高地白梗的描述。那条小狗就和她隔着一条过道,她一直在观察它。艾伦向来喜欢狗,他在和一位戴着绿色领巾的男士聊天——那是小狗的主人珀西瓦尔先生。一说起这条可怜的小猎犬,他就滔滔不绝,说它得了糖尿病,为了保证健康,还得给它注射胰岛素。朱丽叶一直在做笔记,这是习惯使然。她觉得这个男人很有趣,她很清楚,自己正打算写的那个剧本里,就该有这么一号人物。但接着,她感觉到一阵恶心。她忍了又忍,还是冲去了厕所。再接下来,就是艾伦颇为紧张,正要去看看她怎么了,车就到了斯温顿站——列车上喧闹声四起,她的钢笔就被忘了,没能收起来。

朱丽叶现在看到,她进来的那扇门是侧门,因为房子前面还有一条更宽的路,连着房子和一扇敦实的木门,就在房子正对面的那道石墙上。这条更宽的小路两旁栽种着寻常的玫瑰花,粉红色的娇嫩花瓣尽显芳华。小路的另一端有一棵高高大大的日本红枫,枝叶已经探出了前门,伸到了院子外面。

“也许吧。”朱丽叶蹙眉思索着。当时的很多细节她都还记得,但其他事情却完全记不起来,这很奇怪。比娅说得对:很可能是某个人——朋友的朋友——给他们提了这个建议,甚至可能还提到了那家小栈的名字。在剧院里,事情通常如此。在更衣室里,或是在后台排练剧本时,聊上几句。或者,最有可能的是,在演出之后,在贝拉尔多酒吧喝上一品脱啤酒之后。

草坪是一片亮眼的绿色,颜色稍稍深一些,朱丽叶不假思索地脱下鞋子,赤脚踩了上去。脚趾缝里的青草,又凉又软。她觉得自己仿佛置身于天国——没有比“天国”更合适的词去形容了。

“也许是有人告诉你们的?”

日本红枫底下,有一处光影斑驳的草地特别诱人,朱丽叶走过去,坐了下来。当然,她是擅自闯进来的陌生人,但她敢肯定,拥有这样迷人的房子和花园的人,一定也是位可爱至极的主人。

“哦,原来是问这个。我也不知道,现在很难记起来了。”

太阳暖融融的,微风轻轻柔柔,朱丽叶打了个大大的哈欠。一阵倦意猛地袭来,她觉得昏昏欲睡,只得选择睡上一会儿。她近来总是这样,总在最不合时宜的时候犯困——自从她发现自己怀了孩子,便一直如此。

“来这个村子,”比娅解释道,“来这儿度蜜月。大家不是通常都去海边吗?”

她把羊毛开衫叠成一团当枕头,仰面躺下来,把头偏向房子那边。她告诉自己,就休息几分钟,但阳光照在脚上舒服得很,还没等她反应过来,眼皮就打起架来,再也睁不开了。

她转头看着女儿。

朱丽叶醒来时,花了片刻工夫才想起来自己在哪儿。她睡得很香,沉而无梦,几个星期以来她从未睡得这般踏实。

“你们当时为什么来这儿?”

她坐了起来,伸了个懒腰。这时,她才发现院子里不止她自己。

朱丽叶微笑着:“是的。”

大门附近,有一个男人站在房子的角落里。他年纪比她大,但也没大多少,看起来不过年长她几岁,但她一眼便看出,他心情沉重。他当过兵,毫无疑问。当过兵的人仍然会穿着制服,这些可怜的人,都被战争给毁了。他们这一代人将永远只包括他们自己。

“我的码头。”

他看着她,表情严肃,但并不严厉。

“没错。”

“对不起,”朱丽叶喊道,“我不是有意闯进来的,我迷路了。”

“从这儿能走到码头?”

他沉默了片刻,然后只是挥了挥手,什么也没说。从他的手势来看,朱丽叶知道,自己没惹上麻烦。她知道,他没把她当成找麻烦的人,他清楚这个花园、这栋房子的魅力有多大,清楚这里有种魔力,清楚在大热天看到那棵枫树底下的一片阴凉的草地时,从这里经过的人所感受到的那股无可救药的吸引力。

“是啊。”

那个男人进了屋,他身后的门关了起来。他连一声招呼也没打,连一眼都没朝这边看。朱丽叶看着他离开,然后,她把目光收了回来,看着草地上的鞋子。她注意到,和刚才自己来到这儿时相比,这片阴影悄悄地移动过。她看了看表,距离她把艾伦一个人丢在码头上,已经过了四个多小时。

男孩们在前面开路,比娅放慢了脚步,走在她的身旁:“你和爸爸来这儿度蜜月时,就沿着河边走的这条路吗?”

朱丽叶赶紧穿上鞋子,系好鞋带,站起身来。

大船的后甲板上站着一名船员,他的身上有一股海水的味道,蓄着胡子,戴着尖顶帽。他向他们点了点头,朱丽叶也向他点头致意。没错,她想,到伯奇伍德庄园来是一个正确的决定。他们在这里都会过得更好,换个环境会让他们在经历了那些令人恐惧的事情之后,得到一些安慰。

她知道自己必须走了。她甚至还不确定,现在这个位置距离村子有多远。但是,离开这里让她觉得难受。她感到胸口一阵发疼,好像有什么东西在她的身上束缚着她。她站在平坦的草坪中央,抬头望着那栋房子,一片奇异的光弥漫开来,令一切显得如此清晰。

她现在已经赶上了孩子们,他们依次爬过栅栏旁边那个长满了常春藤的木质梯子,然后沿着河边向西走去。岸边停泊着一艘红色的运河船,这让朱丽叶隐约想起,附近有一个水闸或是拦河坝。她在心里记下,找一天带着孩子们去那儿玩。如果艾伦在这里,他也会提议这样做。他会说,领他们去看看运河上的水闸是怎么工作的,那该有多棒啊。

爱——这就是她感觉到的,一种奇怪的、强烈的、无所不容的爱似乎正在她所见所闻的一切中流淌:被阳光照耀的叶子,树下被遮住光的空地,用来砌这栋房子的大石块,鸣叫一声飞过头顶的鸟儿。在这片光芒之中,她短暂地感受到信教之人在教堂里必然会有的那番感受:那是一种沐浴在光明之中的感觉,那是一片源自笃定的光,笃定自己由内而外都被看得明明白白,自己属于某个地方、某个人也被瞧得清清楚楚。那种感觉很简单,它是明亮的、美丽的、真实的。

孩子们遇上了一群鹅,他们从鹅群身边飞驰而过时,大鹅慌慌张张地直往后退。雷德留下一串爽朗的笑声,他的欢乐不过是因为自己正在阳光和微风中奔跑,他的皮肤被阳光照耀着,他的发丝间有微风掠过。他们看上去不再像她的孩子,这令朱丽叶再度惊讶于这里和伦敦的不同。伦敦是三个孩子所知道的唯一的家,那是他们的世界,是他们的父亲执意选择的归属。她还记得第一次见到他的时候,他是一个瘦瘦高高的伦敦人,不论去哪儿都带着一只木质烟斗,皱着眉,一副自命不凡的样子。她当时觉得,这人有些骄傲自大——虽有才华,但那副胸有成竹的架势简直不可思议,还很爱显摆,甚至言谈举止间或是对任何事情的看法中都有些浮夸。认识的时间久了,经历了她在克拉里奇酒店[17]因为旋转门而发生的那件倒霉事之后,她才知道,在他的讽刺挖苦之下,跳动着一颗火热的心。

在她寻找回天鹅小栈的路时,艾伦一直在等她。朱丽叶上了楼,每一步都跨上两道台阶。她冲进房门,脸上因为室外的热气和她这一天的内心感悟热乎乎的。

蒂普穿着一条褪了色的工装裤,裤腿至少短了一英寸。他走起路来像是上了发条的玩具娃娃,不太稳当地往前冲着,两条小短腿拼命倒腾,在哥哥和姐姐的身后追着跑。他们穿过草地,朝通往河边的那条小路跑去。比特丽斯在车道尽头的谷仓前停了下来,她身后的谷仓又大又旧,是石头砌成的。她展开双臂,蒂普朝她跑了过去,就快跑到她身前时,猛地扑进她怀里。她把他往身后一甩,让他爬到她的背上去。身为三个孩子中的老幺,可真是有福气——既有哥哥,又有姐姐,虽然吵吵闹闹,但都比他大上几岁,他只要等着受宠就行了,有这样的家人,他还真是幸运。

他站在有铅棂条装饰的窗户旁,从窗户望出去,可以看到那条弯弯的河水。他的姿势有些僵硬,显得不大自然,仿佛是在听到她要进来时,他才摆出这么个姿势来,上演了这准备就绪的一幕。他的表情看上去小心翼翼的。片刻过后,朱丽叶才记起,他们俩在码头上吵架了,自己一怒之下独自离开了。

朱丽叶匆匆穿上一件带圆点的棉质衬衫,因为这件衬衫伸手就能拿得到。她系上裤腰带,然后用手指顺了顺头发。她在浴室里用冷水洗了把脸,没花几分钟就准备妥当了。她的打扮很随意,但适合她。来到楼下,她拿起哈米特太太的篮子,把面包和奶酪都装了进去,便带着三个孩子出了门,走的还是昨晚她选的那条石板路。

“先听我说,”艾伦打破了沉默,“我想让你知道,我从没想过要建议你——”

想要跟雷德解释清楚,是不可能的,因为在他的小脑袋瓜里,这个世界上的美好时光无穷无尽,他对此深信不疑。但朱丽叶可不是在度假,她已经约了当地的妇女志愿小分队,十一点的时候要去和她们见面。她还指望着能借此机会找到一个切入点,完成她为《阡陌传飞鸿》栏目写的第一篇专栏文章呢。即便如此,一大早就被叫醒的唯一好处——不管怎么说,人总得往好处想——就是在她去工作之前,还有很长一段时间,这倒是出乎意料。

朱丽叶摇着头:“没关系,你看不出来吗?那都不重要了。”

河边。对了。朱丽叶偏了偏头,透过窗帘的缝隙,看到外面的天空蓝得出奇。弗雷迪正使劲儿拽着她的胳膊。她勉强点了点头,强颜欢笑,虽然那个笑容只能算是勉强扯了扯嘴角。即便如此,这也足以让他兴奋地大叫一声,蹦蹦跳跳地离开了房间。

“怎么回事?发生了什么?”

“她醒了,”他喊道,震得朱丽叶直咧嘴,“快起来,妈妈,咱们必须到河边去。”

一切都在她心里——问题看了个通透,也悟了个分明——但她找不到合适的言辞去解释,她的身体里只有那股被注入的能量,泛着金色的光,让她觉得再也无法承受。她奔向他,心中激情澎湃、迫不及待,她伸出双手,捧起他的脸庞,吻上他的唇,让他们之间的敌意、依旧徘徊的戒备消失殆尽。他惊讶地想开口问她,她摇了摇头,用一根手指压着他的嘴唇。什么话都不需要。任何话都只会把事情搞砸。

现在,这张脸蛋儿看起来开心不已,咧着嘴角,露着他的豁牙子,连他脸上的雀斑都显得兴奋起来,一双黑眼睛直放光。他的嘴边,不知怎的,还沾了些面包屑。

此刻,无需言语。

第二天一早,太阳刚升起来,孩子们便起床了。朱丽叶躺在床上,听着他们兴奋地从一个房间跑到另一个房间,在看到晨光、听到鸟鸣、发现花园里的美景时,大呼小叫,磕磕绊绊地往屋子外面跑。她觉得脑袋因为昨晚的威士忌变得混浆浆的,于是就装作还没醒,打算尽可能在床上多赖一会儿。直到感觉有人就快要贴到她脸上了,她才终于承认自己醒过来了。她睁眼一看,原来是弗雷迪,正趴在她身上,凑得特别近,这让他那张本就圆乎乎的脸蛋儿显得大了好几圈儿。

现在,不需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