朱丽叶在他的鼻尖上落下轻轻一吻,发誓说,如果他想去卖鞋,她再也不会拦着他,会同意让他放弃表演的。
那天,她回到天鹅小栈的客房,在两人亲吻了彼此、解开了心结之后,他们俩躺在小床上,床头和床尾的栏杆上都有漂亮的铁艺装饰。艾伦捧着她的脸颊,望着她的眼睛,庄严地发誓说,他再也不会建议她抛下工作,再也不会以这样的方式,让她感觉受到了羞辱。
星期五早上,朱丽叶做的第一件事就是,把她为《阡陌传飞鸿》写的专栏文章最后通读一遍,然后电汇给塔利斯泽尔先生。这篇稿件暂定的题目是《妇女作战室——相约国防部的下午时光》,她把中指叠在食指上,期待这个祝好运的手势能给自己带来一些运气,但愿编辑大人同意使用这个标题。
朱丽叶把酒倒满。人生没有回头路。时光一去不回头。而且,它一直往前走,从不停下脚步,甚至让人来不及思考。时光倒流唯有一途:回忆过去。
朱丽叶对这篇文章的完成情况还算满意,她愉快地决定,撇开她的打字机,休息一上午。蒂普正在花园里摆弄他的玩具士兵,在另外两个孩子的一再坚持下,她跟着姐弟俩去了后院的田间谷仓。有一样东西,他俩非要给她看看。
哦,真想回到过去,重头来过,再体会一遍其中的五味杂陈。那一天。那之后的第二天,第三天。她和艾伦的生活中有了比娅,然后是雷德,再然后是蒂普。他们三个都在长大,现在都不再黏着她了。
“看!一条船。”
不过,她当时以为,自己是因为艾伦不懂她,才会感到愤怒。现在,她意识到,那并不是愤怒,而是恐惧。那是一种突如其来的空虚,感觉自己是孤零零的一个人。那种感觉,跟幼稚的自暴自弃真是太像了。这也许可以解释,她为什么会表现得像个孩子,就那样负气地一走了之。
“哟,哟。”朱丽叶笑着说。
她还记得1928年她把自己怀孕的消息告诉艾伦那天,自己是多么的愤怒。
她跟孩子们解释说,十二年前,她瞥见过一条小木船,也是系在那几根椽子上。
她倒了一杯威士忌,一口吞了下去。
“就是这条船?”
那天入夜后,又过了一阵子,孩子们都睡熟了。他们熟睡的脸庞,看上去更像是他们小时候的模样,更稚嫩些,一个个都嘟着小嘴儿。朱丽叶悄悄出了门,外面已经能感觉到丝丝凉意。她走在河边,来到码头,停了下来。她可以在码头上坐一会儿,回望庄园里那栋房子。
“我想是的。”
“没错。但那不是悲伤的眼泪。我是个非常幸运的妈妈,生了你这么个小家伙。”
雷德已经急急忙忙地上了梯子,往阁楼上爬。现在,他正兴奋地单手把着梯子,看得朱丽叶整颗心都悬了起来。“妈妈,咱们可以把它放下来吗?说咱们可以,求你啦!”
“我感觉到你在发抖。”
“小心点儿,雷德。”
该死!又丢人了!“没有,宝贝儿。”
“我们会划船,”比娅说,“而且,这儿的河水不太深。”
“你在哭吗,妈妈?”
她想到了蒂普,想到了关于小女孩溺水的事,还想到了危险。
朱丽叶再也忍不住了。她把这个小男子汉抱在怀里,搂得紧紧的,感觉到他的小胳膊、小腿儿都在她怀里,他这么小、这么暖,生活中有那么多坎坷在等着他迈过去,他是如此依赖她——看在上帝的分儿上,她可怜的儿子。
“求你了,妈妈,求求你了!”
“她想帮你。她说,我应该帮你。”
“雷德,”朱丽叶厉声说道,“你会摔下来的,然后就得打上石膏,那也就意味着,你的夏天结束了。”
朱丽叶觉得心在发疼:“那可真好,亲爱的。我很高兴。”
他自然是没把她的警告当回事,反而开始在梯子的横档上直蹦跶。
“不过,她喜欢你,妈妈。她告诉我的。”
“下来,雷德,”比娅不悦地责备道,“你把梯子占了,妈妈怎么上去看?”
朱丽叶不知道该如何回答。她考虑过给他一个肯定的答案:是啊,她也能看见他想象出来的那位朋友。尽管她愿意相信,他只是凭空虚构了一个玩伴,在周遭发生巨变的时候,给自己带去些安慰。但是,让这种错觉越发离谱,似乎已经超出了她的底线。“不能,亲爱的,”她说,“小鸟是你的朋友,不是妈妈的。”
雷德赶紧从梯子上下来。趁着这会儿工夫,朱丽叶从下面打量着小船。艾伦就在她的身后,他轻柔的声音在她耳畔响起,提醒她,一旦娇养这帮小家伙,结果只会把他们宠成麻烦:“如果你的保护欲太强,你会把他们变成讨人厌的胆小鬼的。到时候咱们怎么办?他们会甩都甩不掉!一个个优柔寡断、担惊受怕的,那咱俩的后半辈子可就都毁了,哪还有什么乐趣可言。”
他猛地抬起头:“是吗?你能看见她吗,妈妈?”
“嗯,”好半天,朱丽叶才说,“我看呢,如果咱们能把它解下来,而且,如果它不漏水的话,倒也没什么理由不让你们俩把它搬到河边去。”
“我知道。”
听了这话,孩子们高兴坏了。还没等朱丽叶从梯子上下来,雷德就朝纤细苗条的比娅扑了上去,硬是一把搂住了她。朱丽叶发现,这条船连着一系列的绳索和滑轮,这套悬挂系统虽然有些生锈,但仍然可以正常工作。椽子上有个钩子,绑着这条船的绳子就系在钩子上。她把钩子上的绳索解开,让绳索的一头落到地面上。接着,她也回到地面上,转动绞盘,把船慢慢地放下来。
“她住在那儿。有时住在花园里。”
朱丽叶十二年前就瞥见过这条船,她原本暗自想着,这条船肯定因为闲置多年而无法使用了。但是,尽管里面满是蜘蛛网,还积了厚厚一层灰,仔细检查过船底之后,倒也没发现什么大问题。船身是干透的,没发现哪块木头有腐烂的迹象;似乎这条船在什么时候曾被人仔细修理过。
“它在房子里做什么呢?”
朱丽叶用指尖抚过船身和船底相接的地方,这时,她突然注意到一样东西。它在一道阳光的照耀下闪闪发亮。
他点了点头,还在摆弄他的士兵。
“嗯,妈妈?”雷德拽了拽她的衬衫,“咱们可以把它搬到河边去吗?可以吗?求你啦!”
“在房子里遇到的?”
那样东西深深卡在船板的缝隙里,但朱丽叶还是把它抠了出来。
蒂普对他的士兵微微皱眉,似乎是想弄明白,这个问题到底是什么意思。然后,他冲着房子耸了耸肩。
“是什么?”比娅问着,踮起脚,想隔着朱丽叶偷看两眼。
“你在哪儿遇到这只小鸟的?在树上吗?”
“一枚硬币。一枚古老的硬币。应该是,两便士。”
“有时候唱。”
“值钱吗?”
“这样啊。”一只在地面上蹦跶的鸟。这样的鸟,从某种程度来说,倒也有。“那也唱歌吗?”
“我觉得不值钱。”她用拇指蹭了蹭硬币的表面,“但它很漂亮,是吧?”
他摇了摇头:“她走路,跟你和我一样。”
“谁在意这个呀?”雷德急得直跳脚,“这船可以下水吗,妈妈?可以吗?”
“不飞吗?”
身为母亲,朱丽叶必然会有这样那样的担心,心里不时嘀咕着“万一出事儿呢?”但她还是把残留的一切忧虑都强行压了下去。在这条小船能否下水的问题上,她拍了板:状况良好,可以下水。她帮着他们把小船一直抬到田边,然后就站在后面,看着姐弟俩费劲儿地一左一右抬着小船,一路摇晃着越走越远。
“柏蒂不飞。”
朱丽叶回来时,蒂普还在前院的花园里。阳光照在那棵枫树上,透过树叶间的缝隙,在他又直又软的金发上留下一片片银色的斑点。他又把木头士兵带了出来,正在玩一个工程浩大的游戏,把一大堆木棍、石头、羽毛和各种有趣的小玩意儿摆了一圈。
“还是说,它已经飞走了?也许是妈妈吓着它了?”
她注意到,他嘴里一直念叨个不停。她走近时,他开怀地笑了起来。银铃般的笑声让这天都变得更亮堂了,也让太阳、让未来更加耀眼。直到,他把头一偏。她这才意识到,他是在听着什么,但朱丽叶却听不到。一瞬间,刚刚那笑声带来的光亮尽数被阴影吞噬了。
蒂普盯着她,仿佛是觉得她疯了。
“是什么有趣的事吗,小蒂皮?”她说着,走过来,坐在他的身边。
朱丽叶抬头看了看树冠:“小鸟在树上吗,亲爱的?”
他点了点头,选了一根羽毛拿起来,在指尖上绕来绕去。
“柏蒂。”
朱丽叶把落在他膝头的一片干树叶拂掉:“给我说说——我喜欢听笑话。”
有一天,他正跪在后花园的一棵苹果树下,她悄悄爬过去,坐到他身旁。“你在和谁说话?”她说的时候想要显得自己是随便一问,可是,她自己都听得出来,这话问得有些不自然。
“不是笑话。”
然后是蒂普。他令人担心,不过一直如此。朱丽叶还在试着想清楚,是否又有了别的什么事要让她担心了。她就是太爱他了——并不是她对他的爱更甚,而是她对他的爱有别于对其他人的爱。最近他常常单独行动。(“多好啊,”她心里的艾伦说,“他能自己拿主意。再好不过了。他有创造力,瞧着吧,等他长大了,会成为一名艺术家。”)他玩的游戏是这样的:把玩具小兵排好队,再把它们都撞倒,带着它们去花园和房子的安静角落里执行秘密任务。朱丽叶非常肯定,她看到他在四下无人的时候自言自语。她把大树都寻了个遍,想要看看小鸟在哪儿,他似乎也在找小鸟,不过是在房子里。楼梯上有一处地方很温暖,他似乎尤其喜欢那儿。有那么一两回,朱丽叶发现,自己正躲在角落里监视蒂普。
“不是吗?”
“当然是,在思考。怎么了?你是怎么思考的?”然后,她转过身来,微笑着把铅笔轻轻朝女儿一抛,说道,“小比娅!你见我哭过吗?”
“是柏蒂。”
“那你在做什么?”
不出朱丽叶所料,可就算料到了,她还是心中一紧。
朱丽叶的身子僵住了,她的胳膊肘支在梳妆台上。刚刚,她正双手掩面地呜咽着。她尽可能平静地屏住呼吸,说道:“别傻了。”
他继续说道:“她把我逗笑的。”
“妈?”有声音从她身后传来,然后逐渐靠近,“妈妈?你在哭吗?”
朱丽叶在心中暗自叹了口气,说道:“那,也不错,蒂皮。如果你要和人相处,很重要的一点是,选那些能让你开怀大笑的人。”
她一直在写关于伊莫金·斯蒂芬斯的女儿的故事,在用她细腻的笔触描绘那激动人心的一刻:年轻的女人透过厨房的窗户不经意间向外瞥了一眼,结果看到她的恋人——那个据说已经无望生还的男人——正沿着花园小径朝她这边走来。朱丽叶的手指飞快地按在打字键上,可她的手速太快,打字机的字锤似乎要跟不上她的速度了。她沉浸在自己的文字之中,与她在用笔墨刻画的那个年轻女人感同身受:她扯开围裙,奔向门口,与此同时,她在警告自己,别相信自己的眼睛;她在犹豫着,不愿去证明自己看错了;接着,她听到了钥匙在门锁里转动的声音。当写到伊莫金的女儿投入恋人的怀抱时,朱丽叶因为自己的这颗心而不知所措:数月来的担忧和等待,她的疲惫,一切的变化。她放下了心防,就短短的一刻里。
“爸爸能让你开怀大笑吗,妈妈?”
大多数情况下,她都能做到遇事要微笑以对。但是周三晚上,却出现了令她笑不出来的一刻。她本以为孩子们都在外面的草地上,就在后院的花园后面,而她一直坐在梳妆台前,努力想要在晚饭之前把需要交给塔利斯泽尔先生的那篇文章写完。参加完周一的见面会之后,她一直深信,自己这位顶头上司是有大智慧的人:生活在伯奇伍德,同时又参加了莱赫雷德地区妇女志愿小分队的那些形形色色、令人着迷的女士,她们给朱丽叶带来了极为宝贵的灵感,朱丽叶决心用精彩的文章来回馈她们无私的分享。
“在这方面,他比任何人都强。也许,你们三个除外。”
朱丽叶决心要为了孩子们一直坚强下去。在他们一家人所在的这架小飞机上,她是掌控一切的飞行员。无论她有多么犹豫;无论她在夜里熄灭煤油灯后,清醒地躺在漫长的黑暗中,被多少疑问扼住了喉咙到喘不过气来;无论她有多么担心,怕自己会做出错误的选择把孩子们给毁了。无论如何,她都有责任让孩子们在第二天感到安全无虞。没有艾伦在,这份肩上的担子要重得多。身为家中唯一的大人,并不容易。
“柏蒂说——”他突然不说了。
有时,天气实在太好,让人无心待在屋子里,朱丽叶就拿着笔记本到花园里去。她会找一处阴凉地,趴在草地上,单手支着头,一会儿在本子上匆匆写下几笔,一会儿咬着铅笔头冥思苦想,与此同时,还暗暗监视着孩子们的一举一动。他们似乎适应得还不错:笑闹玩耍,胃口还很好。和往常一样,他们动不动就争吵不休、扭作一团,跑来跑去的咚咚声常常不绝于耳,弄得她有点要抓狂。
“怎么了,蒂皮?她说什么啦?”
于是,在过去三天的大部分时间里,朱丽叶都怀揣她们的信念,坐在卧室窗下的那台打字机前。尽管坐在这里办公不是最舒服的——用来摆放打字机的梳妆台很漂亮,可是台面底下留给腿部的空间并不充裕——但朱丽叶还是觉得很喜欢。这里有芬芳的金银花和铁线莲,它们的藤蔓从敞开的窗户爬进来,攀在窗帘的系带上;这里有放眼望去令人元气满满的美景,可以俯瞰果园,遥望村庄,尤其是看得见小路尽头的教堂墓地。那座石砌的教堂历史悠久,周围的庭院虽小,却很漂亮:里面爬满了常春藤,被青苔覆盖的墓碑点缀其间。朱丽叶还没有机会去那边看看,但这已经被列入了她的待办事项。
他摇了摇头,注意力都放在他搁在腿上翻来翻去的那块石头上。
其他成员对彼此显然都了如指掌,其中许多人都是母女、姑侄或发小,但朱丽叶丝毫没有难以融入的感觉,大家都极其热情地欢迎她加入。对于一个伦敦人的看法,她如何看待生活、看待这个大家都置身其中的奇特时期,她们似乎感到既好奇又好笑,就像朱丽叶对她们这些生活在乡间的女性所经历的一切,感到既好奇又好笑一样。等到见面会结束时,虽然朱丽叶答应下次还来参加她们的聚会,但她记下来的东西已经足够多了,要是把这些内容都写成文章,篇篇见报,都足够那份报纸的忠实读者一直看到2000年了。在她回伯奇伍德庄园的路上,她断定,如果英国能在这场战争中取得胜利,那么这场胜利之中,也有全国各地的平民百姓的一份功劳,他们就像刚刚那群聚集在村政厅里的民众一样,那群心志坚定、心灵手巧的女性,她们个个昂着头,直面艰难险阻,绝不屈服。
朱丽叶改变了一下策略:“她现在和我们在一块儿吗,蒂普?”
朱丽叶是带着问题来的,准备的问题列了长长一串,但没过多久,她就翻开笔记本上的另一页,开始对大家自由发言的大致内容进行速记。虽然她昨晚为了准备她的专栏文章熬到很晚才睡,但事实证明,她的想象力远远不及这群现实之中的女士,她们的怪癖、魅力和智慧令她在同她们一道开心大笑时,也为她们感到心疼不已。对于在后院养猪,其中有着怎样的考验与磨炼,玛乔丽·斯塔布斯分享了她的心得体会,一番洞见值得称道;对于用途多多的破了洞的丝袜,米利·迈克摩尔的视角独到,给人以启发;伊莫金·斯蒂芬斯告诉大家,和她女儿订婚的那位飞行员,之前一直被列在失踪人员名单上,大家都猜测他已经死了,最近,他终于回来了——这个一波三折的故事感动了所有人,大家纷纷翻找自己的手帕。
他点头。
整天和孩子们待在一起,能有工作分散一下注意力,这让她觉得很不错。周一上午十一点,朱丽叶如期和当地妇女志愿小分队的成员们见了面。她们的会面地点是村政厅,就在天鹅小栈的对面,中间隔着那片绿地。她到村政厅时,优美的旋律声声入耳,就像是里面正在举办热闹的舞会——歌声悠扬,乐声婉转,欢声笑语。她在台阶上停了下来,想了片刻,琢磨着是不是自己记错了地方,但正当她来到门口探头往里瞧的时候,哈米特太太已经在挥着手叫她进去了。小分队那群人已经在大厅中央搬来椅子围坐一圈,大厅四周挂满了米字旗,每面墙上都贴着丘吉尔的海报,有他吞云吐雾的样子,也有他怒目而视的样子。
“就在这儿?坐在地上?”
天哪,她想他。
他又点了点头。
家。想想看,这么快她就在心里把伯奇伍德当成了家,真是奇怪。家是一个包含着多重含义的词:在描述一个人目前的居所时,家是可以拿来敷衍了事的词;在描述给人带来无比舒适和安全的地方时,家是那个既温暖又面面俱到的词。在结束了漫长而辛苦的一天时,家意味着听到艾伦的声音,意味着被他搂在怀里,意味着深知他们各自心中的爱意。
“她长什么样?”
从那以后,他们就习惯了早睡早起的作息时间。现在,四天过去了,每天都晴朗无云、阳光明媚。他们对清晨的花园也都习以为常了。比娅养成的习惯是,爬到房子周围的石墙上,选一块阳光最充足的地方坐下来,两条腿一盘,吹奏她的竖笛。雷德虽然不像比娅那般灵巧,而且稍显笨拙的动作看着还挺让人揪心,但他也不甘示弱:带齐了自己的装备,都是些精挑细选的棍子,在围墙上找一处最薄的地方,骑在墙头上练武——就像中世纪骑士比武时那样,骑着“马”,举着“长矛”,和他的假想敌对阵。朱丽叶不断强调,花园里有几片草地非常漂亮,他们可以在草地上玩儿,但对于她的建议,姐弟俩都充耳不闻。谢天谢地,蒂普对往高处爬不感兴趣。每天他都要选一处隐蔽的灌木丛,只要他当时觉得那处地方顺眼,他似乎就会满足于坐在那儿,把一套玩具士兵排成一列。朱丽叶和当地妇女志愿小分队会面时,结识了一位好心的女士。这套玩具就是这位女士送到家里来的。
“她的头发很长。”
据她所知,根据和艺术史学家协会商量的那份协议,这栋房子成了奖学金计划的一部分,获得奖学金的学生可以来这儿住。在她带着孩子们从伦敦来到这里的那天晚上,把房子钥匙交给她的那个人,当时推了推鼻梁上的眼镜,说道:“这是栋老房子,不同于大部分当代的房屋。我们一般选择的住户都是个人,不是一大家子,而且只能短期住在这里。房子没有电,很抱歉,不过——反正,在打仗……我敢肯定,其他都会一切正常——”这时,从食品储藏室的棚顶,飞下来一只鸟,径直对着他们俩的头,猛地俯冲过来。接下来,他就唯恐她会觉得不高兴,不过朱丽叶对他特意跑来一趟表示了感谢,一直把他送到庄园的大门口。最后,他沿着门外那条小路匆忙离开了,朱丽叶随后关上了门。这一刻,他们俩都各自松了一口气。她随即转过身,对上的是孩子们的小脸蛋儿,三个背井离乡的小家伙正等着他们的晚饭呢。
“是吗?”
对于时间的厚重感,朱丽叶再熟悉不过了,但她不想和哈米特太太陷在这个复杂而沉重的话题里。
他抬起头,注视着正前方:“红色的头发。她的裙子也很长。”
“哦,不,我不是那个意思。她爱那栋房子。我估计,你还太年轻,还不懂,人要是老了,所有回忆都是有分量的,哪怕是幸福的回忆。”
朱丽叶顺着他的目光看过去,坐直了身子,挤出一个灿烂的笑容。“你好,小鸟,”她说,“很高兴咱们终于见面了。我叫朱丽叶,是蒂普的妈妈,我一直想谢谢你。蒂普跟我说,你告诉他,他应该帮我,我只想让你知道,他一直都是个非常乖的好孩子。晚上会帮忙洗碗,还会跟我一起把衣服叠好,而他的哥哥和姐姐,就知道整天撒野。蒂普真的让我感到无比自豪。”
“她住在伯奇伍德的时候,有什么不好的回忆吗?”
蒂普把小手塞到她的手里,朱丽叶紧紧地握了一下。
想象着1928年花园里一切尽善尽美的那幅景象,朱丽叶问,当时这栋房子是不是露西在住着,哈米特太太说不是,还说大约是那个时候,露西开始和艺术史学家协会商量房产交接的“协议”,然后她就搬走了,在附近一个小房子里住了下来。“就是同一批建成的那排小屋。你可能看见过?露西常说,住那儿用不着爬楼梯。要我说,她的意思是那儿的回忆少一些。”
“为人父母可以不费吹灰之力,”风中传来艾伦开朗的声音,“打比方说,有个飞行员,驾驶的飞机中弹了,机翼上都是弹孔,这个飞行员的眼睛又被蒙着,那该什么办?只有听天由命呗。当父母的,就跟这个飞行员差不多。”
花园多少还是朱丽叶记忆中的样子。虽不及当初那般精致,颇有些任凭园子里的植物各自为政的态势,但是哈米特太太也提过,当初的那位房主,也就是朱丽叶第一次发现这栋房子时的女主人,近年来迫于无奈,不得不把房子转交他人之手。“她去年夏天去世的时候,已经九十岁了。”花匠还是每月来一回,但他做起事来马马虎虎。她还噘了噘嘴,轻蔑地表示,那是个外地人。哈米特太太说,如果露西看到他冬天给玫瑰剪枝时剪得那么狠,她九泉之下也不得安宁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