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悟读书网 > 文学作品 > 钟表匠的女儿 >

应付他这一番试探,让人颇为不快,但我还有更重要的事情得考虑,也就没把这件事放在心上。我还不想回麦克夫人家,于是,我去了我能想到的唯一可以去的地方。我一路上都小心翼翼的,以免被马丁发现。

“如您所愿。”他脱下礼帽,迅速地点了点头,“晚安,米林顿小姐。我们下次见。”

即便乔在看到我时感到惊讶,但也没表现得很明显:他把书签往书页上一放,合上了手中那本书。之前,我们满怀期待地谈论过那幅画的揭幕仪式。现在,他转过身来,等着听我给他讲讲,我的那幅画是怎么大获成功的。可我刚一开口说话,就哭了起来——自从那个早晨,当我在麦克夫人家醒过来,发现我父亲把我一个人留在了那里,我一直都没有哭过。

我迎着他的目光,没有躲开他的视线:“我说了,霍姆斯先生,我想透透气。”

“怎么了?”他问我,声音中有一丝慌乱,“发生了什么事?有人欺负你了?”

接着,他朝我又靠近了些,还把一只手放在我的腰上,绕到我的背上,把我往他的怀里一带。他的另一只手从口袋里掏出两枚金币,夹在指间:“我保证不会亏待你。”

我跟他说,没有,没人欺负我。我还跟他说,我自己也不知道到底为什么要哭。

我立刻就明白了他说想去吃点儿东西是什么意思:“不用,谢谢。我不想耽误您今晚的安排。”

“那你必须跟我从头开始讲,一个细节都不许落下。只有这样,我也许能告诉你你为什么哭。”

“也许我可以带您找个地方,咱们去吃点儿东西。我在这附近租了几间屋子,房东太太是一位非常通情达理的人。”

我照他说的做了。我先给他讲了讲那幅画。我告诉他:我站在那幅画的前面时,感到不知所措,觉得很害羞;爱德华的那幅画是在他那间玻璃屋顶的画室里画出来的,画上的那个人比我本人美多了;那幅画光芒四射;那幅画把日常生活中所有微不足道的事都一扫而空;那幅画捕捉到了脆弱、希望以及躲在诡计背后的那个女人的真实一面。

“谢谢您的关心。”

“那你哭是因为那幅画中的美征服了你的心。”

“我猜,对于不习惯受到这种关注的人来说,可能会一时受不了。但是我担心,年轻的女士独自一人跑到这儿来,不太安全。夜里会有危险的。”

我摇了摇头,因为我知道,不是因为这个。接着,我告诉他,有一个高大英俊的男人走了过来,就站在我的旁边;还有一个漂亮的女人,蜜色的头发,小巧的嘴巴。我还把他们说的那些话以及他们是怎么笑的也告诉了他。

“我很好,谢谢您。屋子里太热了,我需要透透气。”

然后,乔叹了一口气,又点了点头:“你哭是因为那个女人说了你的坏话。”

“米林顿小姐,”他说道,“您走得太突然了。我担心您是不是身体不舒服。”

我又摇了摇头,因为我从不在意那些我不认识的人是否对我有好感。

正当我走在一条这样的巷子里、思忖着这样的想法时,我突然感觉到有人拽住了我的手腕。我转过身,以为会看到马丁,他一到晚上就会鬼鬼祟祟地躲在特拉法加广场的某处。但是,我看到的却是爱德华那位画展上的朋友,瑟斯顿·霍姆斯。我能听到从河岸街上传来嘈杂的谈笑声,但在这条巷子里,除了一个扑通一声倒在排水沟里的流浪汉,就只有我们两个人。

接下来,我告诉他,在听着他们的对话时,我突然清楚地意识到,麦克夫人给我准备的这条裙子很俗气。我跟他说,自己一开始还觉得这条裙子很特别——打了褶的丝绒面料,低胸露肩的设计,还镶了一圈精致的蕾丝花边——但我在画展上突然意识到,这条裙子太花哨了,太抢眼了。

能从那个房间里逃出来,让我松了一口气,但是,当我快步走进冰凉的夜色之中,我不禁感到,自己刚刚迈过的不止一道门。留在我身后的是一个充满创意和光明的迷人的世界,而现在,我回到了自己过去那些阴暗的、索然无味的小巷里。

乔皱起了眉头:“我知道,你不是因为想要换条裙子才哭的。”

我发现爱德华和另一位客人聊得起兴,就随口说了句失陪一下,也没特意跟任何人打声招呼,便转身走进人群,挤了一路走到门口。

我同意他的看法,衣服不是问题所在。更确切地说,我告诉他,就在那间展厅里,我意识到,是我自己太花哨、太抢眼了。我突然忍不住对爱德华感到生气。我信任他,可他却背叛了我,不是吗?有他陪着,身处于他的世界里,这让我感觉轻松自在,也觉得受宠若惊,因为他把注意力完完全全地放在了我的身上——他那双深邃的、警惕的黑眼睛;他聚精会神时,因为咬紧牙关而凸显的下巴轮廓;略微显出他需要我的表情(这肯定不是我想象出来的吧?)——可结果,他让我尴尬地面对着满满一屋子人,他们都跟我完全不一样,他们都能一眼看出来,我跟他们不一样。他邀请我作为他的客人参加画展时,我还以为——算了,是我误会了。当然了,他有个未婚妻,就是那个五官小巧、衣着讲究的漂亮女人。他本该告诉我的,给我个心理准备,好让我抱着适当的心态出现。他捉弄了我,我再也不想见到他。

这时,他身旁那个蜜色头发的女人伸出她那只冰冷的小手,说道:“看来我得自我介绍了。我叫弗朗西斯·布朗。很快就会成为爱德华·拉德克利夫的太太。”

乔温柔地看着我,但眼神中又有一些悲伤。我知道他要说什么:说我这么说爱德华不公平;说我是个傻瓜,会错了意全都怪我自己,因为爱德华并不亏欠我什么。爱德华是花钱雇我去给他干活的:为了完成一幅他希望能在皇家艺术学院展出的画,让我给他当模特。

瑟斯顿拉起我的手,嘴唇在我的手背上轻轻碰了碰。“那么,这位就是鼎鼎大名的米林顿小姐了。”我们对视了一眼。从他的眼神里,我看出他对我有兴趣。我不会看错的。他那种眼神,我一看便知,毕竟我是在科文特花园一带长大的,整日往来于见不得人的巷子和泰晤士河畔那些阴冷潮湿的街道。“很高兴终于能有机会认识您。爱德华也该让我们见见您了。”

但是乔什么都没说。他反倒伸手抱着我说:“我可怜的柏蒂。你哭是因为你爱上他了。”

爱德华最后看了我一眼,眼神中尽是对我的鼓励。然后,他看向那位笑容满面的朋友。他现在正拍着爱德华的肩膀。爱德华把手轻轻放在我的后腰上,带着我往前迈了一步。“这位是莉莉·米林顿,”他说道,“这位是瑟斯顿·霍姆斯,紫红兄弟会的成员,也是我的好朋友。”

在跟乔道别之后,我匆匆穿过科文特花园一带的幽暗街道。在这些街道上,可以看到很多满脸通红的男人从夜总会里一涌而出,可以听到从地下室里传上来的醉鬼的歌声,可以闻到雪茄的烟味和泔水的难闻气味混杂在一起。

“你来了,爱德华!”那个高大英俊的男人说,“我正纳闷你跑哪儿去了——我们刚刚在欣赏你的这幅《佳人》。”

我走在鹅卵石铺就的巷子里,长长的裙摆拖在地上沙沙作响。当我拐上小白狮街时,我瞥了一眼天空,看见一栋栋房子之间挂着一轮朦胧的月。不过,我没看见星星,因为伦敦到处弥漫着青色的浓雾。我轻手轻脚地进了鸟类商店的前门,以免惊动那群在蒙着布的笼子里睡着的禽类。然后,我踮起脚上了楼。在我经过厨房门口时,黑暗中传来一个声音:“哟,哟,看看猫咪把什么叼回来了。”

“莉莉。”爱德华回来了,脸上洋溢着兴奋之情。但接下来他问道:“怎么了?”他盯着我的眼睛,“发生了什么事?”

然后,我看见马丁坐在桌子旁,他的面前放着一瓶开了盖的杜松子酒。一片暗淡的月光透过变了形的窗子洒了进来,他的脸半掩在阴影里。

我窘得脸颊通红,就想从这儿逃走。我朝身后瞥了一眼,想看看从这里走到门口容不容易。房间里宾客如云,一个挨一个,挤得要命。空气里弥漫着浓浓的雪茄的烟味和古龙香水味,甜得发腻。

“觉得自己很聪明,是不是?耍着我到处跑?我白白等了你一个晚上。我自己没法在剧院下手,只能在该死的纳尔逊纪念碑底下干站着,看着那些花花公子晃来晃去。我妈和船长要是问起来,我为什么没把说好的那些钱弄回来,我该怎么说?嗯?”

我身上的每个细胞都在收缩。我只希望自己能立刻消失。我来这儿就是个错误,重大的错误;我现在意识到了这一点。马丁是对的。爱德华所释放出来的那种能量让我沉沦其中,让我放松了警惕。我本以为我们是伙伴,在为一项了不起的事业共同努力。我真蠢,蠢得不可思议。

“我又没叫你等着我,马丁。你要是能答应,再也不等着我了,那我高兴着呢。”

“他倾向于认同我的看法,不过他也说,没准儿爱德华是有意为之。要形成一种反差,背景是纯真的,而这个女人是豪放的。”

“哦,你高兴着呢,是吧?”他笑了起来,但声音是嘶哑的,“你确实会高兴。你现在不是变成地地道道的小淑女了吗?”他突然把椅子往后一推,走到站在门口的我的面前。他捏着我的下巴,抬起我的脸,我能感觉到他温热的呼吸落在我的脖子上。他说道:“你知道你刚来和我们一起住的时候,我妈跟我说的头一件事是什么?她叫我到楼上去,你那会儿还在睡觉呢。她对我说:‘去看看你这个新来的漂亮妹妹吧,马丁。得有个人好好看着她。记着我的话,我们得好好看着她。’我妈说对了。我看见他们看你时的那副样子了,那些男的,我知道他们在想什么。”

“他怎么说?”

我太累了,不想再因为鸡毛蒜皮的小事跟他吵,反正早就吵过不知道多少遍了。我想赶紧上楼,进卧室里一个人待着,好好想想乔跟我说的那番话。马丁不怀好意地看着我,这让我觉得恶心,但我也为他感到难过,因为他的人生就像是没有颜色的调色板。当他还是个小男孩时,他的生活就被圈定下来。这个圈子很小,却从不向圈外扩张边界。他仍旧紧紧捏着我的下巴,我轻声说:“不用担心,马丁。现在那幅画已经完成了。我回家了。一切都回到正轨了。”

“这次的模特让这幅画掉价了。瞧她那副直勾勾盯着我们看的样子。不知羞耻,太不入流……还有她那张嘴!我跟拉斯金先生也是这么说的。”

他也许没有料到我不和他吵,因为不管他原本预备要接着说什么,他都把话咽了回去。他慢慢地眨了眨眼睛,接着点了点头。“好吧,别忘了你的话,”他说,“别忘了你属于这儿,你跟我们才是同类。你跟他们不是一路人,不管我妈见钱眼开的时候跟你说什么。她一闻见那帮画家手上有金子,就让人家牵着鼻子走。可那不过是做做样子,对吧?你要是忘了这一点,受伤的是你自己,要怪也只能怪你自己。”

那个男人笑了起来:“你知道爱德华的,他一向乖僻。”

他终于放开了我,我笑了笑。但在我转身离开时,他伸手抓住我的手腕,一把将我拉回到他身边:“你穿那条裙子很漂亮。你现在是个美丽的女人了。完全长开了。”

“画得很棒,一如既往。”她说,“不过,我真想弄明白,他为什么要坚持选那种出身低贱的模特。”

他的话带着威胁的口吻。我能想象得到,如果一个年轻女人在大街上被他这样凑上来搭讪,看到他直勾勾的眼神,弯起的嘴角,还有他一眼就能看透的不怀好意,她一定会被吓得脊背发凉,直冒冷汗;也许她这样的反应是明智的。但我认识马丁很久了。只要他母亲还在世,他绝不会伤害我。因为我对她的事业来说太重要了。于是乎,“我累了,马丁,”我说道,“已经很晚了。我明天还有一大堆事要忙,我现在得去睡觉了。妈可不想看到咱们俩之中有谁累坏了,明天没法好好干活。”

我继续看着这幅画,而且意识到一个高大英俊的男人走过来,站在我旁边。“你觉得怎么样?”他说。起初,我以为他是在跟我说话。正在我苦苦思索该怎么回答他时,另一个女人给了他答案。她站在他的另一边,身材娇小,长得很漂亮,头发是蜂蜜那种淡淡的棕色,嘴巴小巧。

一提到麦克夫人,他抓着我的那只手就松了一些。我趁机挣脱了他的钳制,赶紧上了楼。我匆匆脱下那条天鹅绒连衣裙,而后才点上羊脂蜡。我把裙子挂在门后的衣钩上,并且把裙摆展开,确保钥匙孔被挡住了。

接着,爱德华看见了拉斯金先生,他说要先失陪一下,还跟我说,他马上就回来。

那天晚上,我躺在床上睡不着,翻来覆去地回想乔对我说的那番话,回想着和爱德华在画室里度过的每一分每一秒。

他攥紧我的手:“是啊。”

“他也爱你吗?”乔问我。

爱德华还在等着我的回答,于是我说:“她……”

“我觉得他不爱,”我回答道,“因为他已经订婚了。”

但我说不出话来,不仅仅是因为画中的那个形象本身。《佳人》是一个时间胶囊。在笔触和颜料之下,还藏着我跟爱德华之间你来我往的一字一句,藏着我们彼此交换过的每一个眼神。这幅画记下了他每一次的开怀大笑;记下了每一次他在对着光线小心翼翼地调整我看向他的角度时,如何触碰我的脸;记下了他的每一个想法;记下了在花园角落里那间与世隔绝的画室里,我们每一次思想上的碰撞。画中的那位佳人的脸上藏着上千个秘密,如果把它们汇集在一起,那便成了一个故事,一个只有我和爱德华知道的故事。看到它被挂在这间大厅的墙上,周围挤满了吵闹的陌生人,让我觉得不知所措。

听了这话,乔露出耐心的微笑:“你现在跟他已经认识了好几个月。你也跟他交谈过很多次。他跟你说过他的生活,他的喜好,他酷爱什么,他追求什么。可今晚是你第一次听说他订婚了。”

我一时说不出话来,我很少如此。这是一幅非凡的画作,运用了丰富的色彩,我的皮肤看起来泛着光,仿佛摸上去会给人温暖的触感。我出现在画布的中央,头发宛如荡开的涟漪披散在身上,眼睛直视前方,脸上的表情仿佛是在说我的自信是绝无仅有的。不过,在这个形象的背后,还隐藏着一层更深的东西。从这副美丽的面孔中——它比我现实中的那张脸要美得多,爱德华捕捉到了一丝脆弱,它让整幅画给人一种细腻的感觉。

“是的。”

他领着我穿过人群,来到挂着《佳人》的展位。这幅画,我曾在画室里看过一眼,但我没想到,当被挂到墙上隆重展出时,它会产生另一种效果。他盯着我的眼睛,等待我和他对视。“觉得怎么样?”

“柏蒂,如果我跟自己心爱的女人订婚了,哪怕是顶着暴风雪,我也会跟在雪地上撒沙子的工人谈起她。我甚至只要逮到机会,就会把她的名字告诉别人,只要那人不是俄国人,只要那人是长着耳朵又乐意听我说话的欧洲人。我不能确切地告诉你,他对你的感情是怎样的,但我可以告诉你,你今晚遇到的那个女人,不是他爱的人。”

他牵起我的手,我一下子感觉到有股炽热的电流遍布全身。看到他这样出现在公共场合,对我来说很新鲜。因为在过去的六个月里,他一直都在自己的画室里过着与世隔绝的日子。我们谈论了许多许多事,我现在已对他非常了解。但在这里,当周围是一群说说笑笑的其他人时,他看起来让我觉得有些脱节。这个新的环境,对他来说并不陌生,对我来说却并不熟悉,这让他不再是我所认识的那个他。

楼下响起敲门声时,刚过破晓时分。科文特花园一带的街道上已经挤满了手推车和脑袋上顶着果篮的妇女,她们拖着沉重的脚步向市场走去。我猜敲门的是这附近的巡夜人。每天轮到他在街上巡逻的时候,隔半个小时他就会报一次时,让大家知道几点了。他还跟麦克夫人约好,他会到我们家门口停一下,扣几下门环,叫我们起床。

就在我打算放弃寻找爱德华时,他突然出现在我的面前。“你在这儿,”他说道,“我在另一个入口等你来着,但没看到你。”

不过,刚刚的敲门声比平时更轻些。当敲门声再度响起时,我下了床,拉开窗帘,透过窗子,往楼下看了看。

我到的时候已经来了很多人。男士们戴着闪亮的黑色缎面礼帽,穿着长尾的晚礼服,女士们穿着精致的丝裙。宽敞的大厅里到处都是人。当我穿过密密麻麻的人群时,周围的人会上上下下地打量我。空气又闷又热,大家都在进行着简短的交谈,杂乱的嗡嗡声中偶尔会传来阵阵大笑声。

站在门口的不是那个头戴软帽、身穿大衣的巡夜人。楼下的人是爱德华,他身上穿戴的依旧是昨晚的外套和围巾。我的心怦怦直跳,犹豫片刻后,我打开窗户,压低了声音冲他喊道:“你在干什么?”

马丁并不像她那么激动,这是可想而知的。在我去给爱德华当模特的时候,他便会怨气冲天,似乎我白天不在他眼皮子底下,是冷落了他。有几天晚上,我听见他在麦克夫人的客厅里跟她抱怨收入变少了。他的话并未让麦克夫人动摇,因为我去当模特挣的钱可比我偷回来的要多。但他还是坚持认为,让我“和猎物太过接近”是在“冒险”。可不管他怎么说,在鸟类商店楼上的这一亩三分地里,主事的是麦克夫人。我受邀参加的是在皇家学院举办的展览,这是伦敦社交界最盛大、最重要的一次活动。于是,我被派了出去,但马丁会在暗地里跟着我。

他往后退了几步,抬着头,看我的声音是从哪儿传出来的,结果差点儿跟街上被推过来的一辆卖花的手推车撞上。“莉莉,”他一看到我,便面露喜色地说道,“莉莉,下来。”

1861年11月,《佳人》在皇家艺术学院的画展上首次亮相。当时,我跟爱德华已经认识六个月了。他让我七点钟到,而麦克夫人还在忙着为我精心打理裙子,那是她为我出席画展特意准备的。对于她这样一个体态臃肿、衣着邋遢却自信满满的女人来说,她被名望所折服的那种样子几乎让我觉得她还挺讨人喜欢的。如果名望能给她带来源源不断的收入,那她会更讨人喜欢。“好啦,”她一边说着,一边帮我把身后的扣子系上,那排珍珠纽扣要从后腰一直系到后脖领,“好好干吧,小丫头,我们也许会就此飞黄腾达的。”然后,她冲着壁炉架上她收藏的名人卡点了点头,那一张张卡片上印着皇室成员和其他知名人士的照片。“你也可以成为他们中的一员。”

“你在这儿干吗?”

“这是我的小妹妹,露西。”爱德华笑着说,“露西,这位是莉莉·米林顿,我这幅《佳人》里的佳人。”

“下来,我有话跟你说。”

她看起来有点紧张,这让我立刻喜欢上了她。她长得并不漂亮,但我发现,她收紧的下巴显出一股力量,令我感觉到,这是个不容小觑的姑娘。她还是个有好奇心的姑娘,她在房间里扫视一圈,先看了看爱德华,然后是我,再然后是墙上挂着的素描。好奇心是一种能让我产生共鸣的特质。其实,在我看来,好奇心是活着的一个先决条件。要是连可以照亮前路的好奇心都没有,一个人的漫长跋涉又有什么意义可言?我立刻就猜到了她是谁,而且相当肯定。

“天还没怎么亮呢。”

偶尔会有人送来一壶热茶,对我们稍有打扰。但除此之外,再无干扰。有时候,他的母亲会端着托盘过来,还会迫不及待地扭头看看爱德华的画进展如何。其他时候,都是女佣来端茶送水。我每天都和爱德华见面,就这样过了一两个星期。有天上午,听见有人敲门,他应了一声“进来”。开门的是个小姑娘,十二岁左右,小心翼翼地端着托盘。

“我知道,但我等不及了。我都在这儿站了一整夜了。街角小摊上的咖啡,我喝了不知道多少杯了,没人能喝下去那么多咖啡,我没法再等了。”他一只手捂着心口说,“下来,莉莉,不然我就只能爬上去找你了。”

我从没见过爱德华这样的人。只要他一开口,就不可能不去听他在说什么。无论他在做什么、感知什么、表达什么,他都会全情投入。我发现,我们不在一起时,我也会想着他:想起他曾流露的某种情感;想起有一次我在给他讲一件轶事时,他无拘无束、仰头大笑的样子。而后,我便会渴望着,能让他再次那样开怀大笑。我再也记不起我在认识他之前的所思所想。他就像是那种在人们的脑海中盘桓不去的音乐,能让人们的脉搏也随着音乐的节奏时快时慢。他就像是一种无法解释的冲动,让人明知故犯地冲动行事。

我急忙点点头,然后开始穿衣服。我想赶紧下去见他,急得手指都有些不听使唤。我胡乱地摸索着扣子,然后一颗颗系好;情急之下,我还把袜子给扯破了。我没工夫整理头发,连梳一梳或是别上发卡都没顾得上,就急匆匆地下了楼,想赶在他被其他人发现之前见到他。

于是,我把谈话转向一些更安全的话题,艺术啊,科学啊,还有我和乔讨论过的那些关于生命和时间的事。这让他很惊讶,因为他微微一笑,略带疑惑地皱了皱眉头,停下了手中画笔,越过画布打量着我。最后,他说这些话题他也很感兴趣。然后,他跟我聊了聊他最近写的一篇文章,主要是讲人与地点之间的联系,他还在文章中谈到,某些风景会把过去发生的事讲述给现在的人们听,因而这些风景会比其他风景具有更大的力量。

我扯开门闩,拉开门。那一刻,我们俩面对面地站在门口,中间只隔着一道门槛。我意识到,乔说得没错。我有好多好多事情想要告诉他。我想告诉他关于我父亲的事,关于麦克夫人的事,关于“走失的小女孩”的事,还有关于面色苍白的乔的事。我想告诉他,我爱他。我想告诉他,在我遇见他之前,我的人生就像一幅铅笔素描,只是一张苍白的底稿,在期盼着我们俩的相遇。我还想告诉他我的真名。

有时,他会问一些关于我的问题,画室里的沉寂会被这些没头没脑的问题给打破。对于他的问题,我会尽可能地回答,他会一边听一边画,专注的深情让他的眉心现出一道淡淡的皱纹。起初,我还能避重就轻地跟他兜圈子,但一周一周过去了,我开始担心他会看透我那些迷惑他人的虚幻伪装。我甚至开始冲动地想要把自己最真实的一面给他看,这让我心乱如麻。

但想说的话太多,我不知道该从何说起。然后,麦克夫人出现在我的身边,睡袍的带子歪歪斜斜地系在她又粗又圆的腰间,她的脸上还留着睡觉时压出来的一道道印儿。“这是怎么回事?一大早的,你到底在这儿干什么?”

画室里没有钟。这里没了时间的概念。日复一日,我们一起工作,墙外的世界都消失了。这里只有爱德华,只有我。我们的努力似乎让我和爱德华的周围形成了一个奇异的茧,甚至连这茧子里的各种界限都变得模糊起来。

“早上好,米林顿夫人,”爱德华说,“很抱歉打搅您了。”

我还要告诉你另一件我知道的事:如果有个英俊的男人把全部注意力都放在你的身上,想不爱上他都难。

“这天都没亮呢。”

我逐渐迷上了他对我的关注,我也了解到,被盯着看的人也具有一种力量。如果我的下巴稍稍动一下,我就会看到他脸上的变化:在他看清洒在我脸上的光线有所不同时,他会微微眯起眼睛。

“我知道,米林顿夫人,但事出紧急。我必须告诉您,我对您的女儿极其敬慕。《佳人》那幅画,昨晚卖出去了。我想跟您谈谈再次让米林顿小姐给我当模特的事情。”

在爱德华对着我画习作的时候,我也在打量着他。

“这恐怕不行,”麦克夫人吸了吸鼻子说道,“这家里就指望着我女儿呢。她不在家,我还得给女仆额外加工钱。拉德克利夫先生,虽然我是个体面人,但我也不富裕啊。”

此时此刻,我处于这样一种奇怪的、非此非彼的状态中:我能看见对方,但不再被对方察觉。以前,我并不知道进行眼神交流——看着另一个人的眼睛——有多么的重要。我也并不理解,能有机会把全部注意力放在另一个人身上而不用担心被对方发现,有多么难得。

“我一定会补偿您的,米林顿夫人。我的下一幅画可能要画更长时间。我打算这次付给您女儿两倍的酬劳。”

爱德华先走到画室最里面的角落里,在壁炉里生了火。他说,不想让我着凉;还说,如果我感觉不适,要告诉他。他帮我脱下斗篷,当他的手指碰到我的脖子时,我觉得浑身发热。他示意我坐在椅子上,他今天要画几幅习作。这时,我注意到,画室最里面的墙上,随意地挂着好几幅用钢笔绘制的素描。

“两倍?”

画室不大,地板上铺着一块波斯地毯,上面摆着一个画架,正对面是一把朴素而雅致的椅子。天花板是玻璃的,墙壁是刷了白漆的木板。顺着其中两面墙,摆放着定制的工作台。台面底下是几层宽大的抽屉,台面上堆满了颜料罐、装着各种液体的瓶子和塞在陶罐里大小不一的画笔。

“如果您觉得可以接受的话。”

我没和画家打过交道。关于艺术,我知道的一切都源于乔的那些书和他父亲家一面面墙上挂着的艺术品。所以,当爱德华打开画室门时,我对于接下来会发生什么没多少概念。

麦克夫人不是那种放着钱不要的人,但要说起来谈买卖,没人能比她更精。“我觉着两倍的话,不够。不,那可绝对不够。也许,您要是能出价比上次多两倍的话……”

爱德华的母亲住在汉普斯特德,爱德华的画室在他母亲家后花园的深处。第一次去的时候,因为花园里的小径有些滑,他牵起我的手,以免我跌倒。“樱花,”他说道,“虽美,却在绚烂中凋零。”

然后,我注意到马丁下楼了。他站在通向鸟类商店的那个昏暗的门口,正看着这边的一切。

然后,我才终于敢对上爱德华的灼灼目光,跟他约定好第一次去给他当模特的时间。

“米林顿夫人,”爱德华说,他的眼睛紧紧盯着我的眼睛,“您的女儿是我的缪斯,我的宿命。您觉得什么价钱公道,我就付您多少钱。”

最终,夫妇俩应允了女儿去当模特的事,支付的酬劳也谈妥了。麦克夫人表示,有了这笔酬金,她就觉得心安了,女儿的德行不会留下什么污点。

“那好吧。你出四倍的酬劳,咱们就成交。”

“嗯哼!”船长干咳了一声,他扮演的是不太情愿的一家之主。(“有疑问的话,”麦克夫人给他打过预防针,“你就哼一声。但不管干什么,就是别把你的那条腿拆下来。”)

“成交。”然后,他壮着胆子冲我露出一个微笑,“你需要收拾什么东西带着吗?”

“听你这么说,我真是太高兴了,”拉德克利夫夫人说着露出一个迷人的微笑,“她会一直是这样的好孩子,没人会影响她半分。我丈夫虽然不在了,但他的父亲是比奇沃斯伯爵,我儿子是个品格极其高尚的绅士。我向你保证,他会照顾好你的女儿,保准让她毫发无损。”

“什么都不用带。”

见面时,我坐在沙发的一头——我很少有机会坐在这里——爱德华坐在另一头。麦克夫人在提到我的品格德行时缓慢而庄重地说:“我家莉莉,是个信奉基督的正派姑娘,向来天真无邪。”我从没见过哪位夫人这么慢条斯理的,我猜这种端庄得体是她自己想象出来的。

我跟麦克夫人告了别,然后,他拉着我的手,开始领着我一路往北穿过七晷区的一条条街道。我们俩没有马上说话,但我们之间发生了某种变化。更确切地说,一直埋在彼此心里的某种感情终于被挑明了。

爱德华和他的母亲被迎进了门。这位事后在麦克夫人口中不论穿着打扮还是举止做派都有一股欧陆风情的女士,在脱下帽子时,忍不住好奇地四下看了看。不管她对“米林顿夫妇”和他们一家有什么看法,她的骄傲和快乐都在她儿子身上,而且她把自己所有的艺术抱负都寄托在他的身上。如果他相信,他需要米林顿小姐来成就他的梦想,那么米林顿小姐就要为他所用;如果这意味着,她要在科文特花园和一对陌生的夫妇坐下来一起喝茶,那她也乐意之至。

我们离开科文特花园时,爱德华扭头看了看跟在他身后的我。我知道,从这里开始,便没有回头路了。

爱德华母子登门拜访的日子到了。年纪小一些的孩子们都躲去了楼上,还被警告不准偷看:他们要是躲在蕾丝窗帘后面,偷偷往楼下看,但凡有点风吹草动,准要他们好看。至于我们剩下几个人,都在楼下紧张兮兮地等着门铃响。

杰克回来了,幸亏他回来了——过去的点点滴滴就像是一块块大骨棒,很是诱人,要是没人分散我的注意力,我怕是整晚都要在这堆骨棒里挑挑拣拣了。

麦克太太觉得这里头有利可图,便二话不说,跟打了鸡血似的着手准备起来。客厅被她一通收拾,立马显得温馨淡雅,有了点儿居家过日子的样子。刚来不久的埃菲·格兰杰,虽然才十一岁,但体型却不似同龄人那样纤细娇弱。于是,麦克夫人让她穿起黑裙白衣的制服,扮成女仆。那套女仆装还是马丁在切尔西从一根晾衣绳上偷偷拽下来的。麦克夫人还给埃菲开了女仆的速成班,把当仆人的基本常识都填鸭似的教给了她。马丁和船长负责扮演正直的哥哥和父亲,而麦克夫人则化身为遭遇不幸却仍对孩子们百依百顺的母亲。她身上那股情真意切的劲儿,要是被那些在德鲁里街的剧院里上台表演的女演员给瞧见,一个个都会甘拜下风,自愧不如。

哦,我记得爱情。

我答应他可以到我家登门拜访。临别时,他问了我的名字。我知道马丁一直在盯着我,便告诉他我的名字是“莉莉”,这是我下意识想到的第一个名字。我说:“我叫莉莉·米林顿。”

距离之前杰克拿着他的相机郁郁寡欢地出去,已经过了很久。夜幕降临,属于夜晚的紫色噪声在我们的耳边回响。

他的提议完全出乎我的意料;他建议要到我家里去,和我父母见面,这也让我觉得很稀奇。不过,我跟他承认,说来惭愧,自己少不得要考虑,身为端庄的年轻淑女,需要这般将自己保护起来。

进了麦芽坊,杰克把相机连到电脑上,照片很快出现在屏幕上。我能看到所有的照片。他拍了不少照片回来:他又去了教堂墓地,还去了树林、草甸、村子的十字路口,其他照片上都是纹理和色彩,无法立刻辨认出具体拍的是什么。但我注意到,他没有拍那条河。

马丁开始结结巴巴地说起什么年轻的淑女,他的“妹妹”,讲究身份,不能失了体面。但爱德华并没在意他那堆乱七八糟的废话,他说了自己的家庭,还许诺说,他会和他母亲一起去我家,见见我的父母,去跟他们保证:他是个品行端正的绅士,跟他来往不会败坏我的名声。

他这会儿正在洗澡。衣服被扔在了地板上,浴室里都是水蒸气。我想他开始琢磨晚饭的问题了。

真的,不是小偷,爱德华说。他是一位画家,想要为我画像。

不过,杰克没直接去厨房。洗完澡,他腰间围着浴巾,拿起手机来,若有所思地摇晃着它。我坐在床尾看着他,心想他是不是要跟罗萨琳德·惠勒报告一下他的工作进展,但恐怕对方会失望的,因为他虽然找到了那间密室,但钻石依然下落不明。

马丁开始用起了他惯用的伎俩,但突然间,我对这种卑鄙的伎俩没了耐性。不,我一口咬定,这个人不是小偷。

他叹了一口气,肩膀往下沉了足足有一英寸[12]。他开始拨号,然后把电话放在耳边等着对方接电话。他的指尖正在嘴唇上轻轻敲着,他在沉思时,一紧张就会这样。

直到马丁出现,高喊一声:“住手!小偷!”我才仿佛从咒语的魔法中清醒过来。我眨了眨眼睛,后退了几步。

“莎拉,是我。”

我不知道我们这样站了多长时间——可能只过去了几秒钟,也可能过去了几分钟——时间已经超越了它的界限。

哦,真不错!这比进度报告要有意思得多。

他朝我走过来。当他伸出手抚上我的脸颊时,他的手是那么轻,仿佛我是一件宝贝,就像面色苍白的乔那一屋子他父亲给他搜罗来的宝贝一样。我们定定地凝视着对方的眼睛。

“听着,你昨天说得不对。我不会改变主意的。我不会回去,我不回家。我想见她们——我需要见她们。”她们。小姑娘,那对双胞胎。他和莎拉的孩子(有一件事是肯定的:今时不同往日,世道已经变了。在我生活的那个年代,如果女人胆敢和孩子的父亲一拍两散,她再也别想出现在孩子的生活里)。

那就像是在迷雾消散之后,眼前突然一片清明。我意识到,自己突然满怀期待,但立刻又觉得这并不令人意外,因为如果这一晚我们注定会相遇,又怎么会错过彼此呢?

现在是莎拉在讲话,她肯定是在提醒他,为人父母和他的需要是两回事,因为他说:“我知道,我不是那个意思。我是想说,我觉得她们也需要我。她们需要一个爸爸,莎莎;至少,总有一天,她们需要有个爸爸。”

我独自走在巷子里,心里正盘算着是穿过几条窄巷,直接抄近路回家,还是走熙熙攘攘的河岸街,没准儿能给我今晚的收获多加一两个钱包。就在我犹豫不决之时,爱德华也出现在我刚刚离开剧院的那个门口,他看到了我没被遮掩起来的真面目。

又是一阵沉默。莎拉在电话那头提高了嗓门,甚至我坐得这么远都能听到她的大嗓门。看来,她并不同意他的看法。

不过,那天晚上,我甩掉了他。演出已经结束,我很快穿过剧院的门厅,从侧门闪身出去,走进一条巷子里,打算离开剧院。我那晚满载而归:裙子的那个大口袋里沉甸甸的,装了不少战利品。我很开心。父亲在最近寄来的信上说,虽然之前经历了一些挫折和不幸,但他在纽约做起来的钟表生意已经不欠外债了。我希望,如果这个夏天我能多弄一些钱回来,他能让我去美国找他。从他把我交给麦克夫人起,已经过去九年了。

“是,”他说,“是,我知道。我不是个好丈夫……是,你说得对,那都怪我。但那是很久以前的事了,莎莎,七年了。我已经洗心革面了,当时那一身毛病早就都代谢掉了……不,我不是在说着玩儿,我是认真的。我和以前不一样了。我甚至有了爱好。还记得那部旧的相机……”

唯一的问题是马丁。我已经不是新手了,可他还是盯我的梢,愣是假公济私地跟着我。他总是缠着麦克夫人,给她灌迷魂汤。在他以为我听不见的时候,他会小声跟她嘀咕说,也许我会遇上麻烦,甚至我还有可能会“背叛他们”。然后,他给自己安排了一个身份,在我干活时,他可以跟着掺和一脚。我据理力争,说他把事情搞得太复杂了,我喜欢单干,但不管我怎么拐来拐去地想把他甩掉,他都跟在后面盯着我,摆出一副我是主子你奈我何的架势,让人厌恶。

又轮到她在说话,他点着头,偶尔应和几声,表示他在听。在等着她说完时,他的眼睛盯着墙角,视线落在墙壁和天花板的交界处,目光顺着梁上的横木来来回回。

麦克夫人说,“走失的小女孩”和“乘客小女孩”这两个把戏可以继续下去的日子已经屈指可数了。当然,她说得没错。于是,新的计划正在酝酿之中,新的行头已经准备好,新的身份我也下足了功夫,可以装得像模像样。计划很简单:在剧院大厅这个人来人往的地方下手。在这儿,女士们都光鲜亮丽、落落大方;男士们则一心期待着能遇上某位可心的女士,再加上喝了几口威士忌之后,一个个都不再沉默寡言。如此一来,对于手指灵活的女人来说,有的是机会把某位绅士的贵重物品揣进自己的口袋里。

他有些泄气地说:“你瞧,莎莎,我只是求你再给我一个机会。只是每隔一段时间去看她们一次——带她们去乐高乐园或是哈利·波特主题公园,或者随便什么她们想去的地方。一切安排都由你来定。我只想要一个机会。”

1861年一个温暖的夜晚,在德鲁里街的皇家剧院外,我再次获得了新生。当时距离我年满十七岁还差一个月。我母亲生我时,她也是这个年纪。在一个星辰闪耀的夜晚,我出生在一栋泰晤士河畔的小房子里,就在富勒姆区。

两人还没谈拢通话就结束了。他把手机扔在床上,掐了掐后脖颈,然后慢慢走进浴室,拿起女儿们的照片。这一晚,我们同病相怜,他和我。我们俩都跟自己所爱的人分开了,都在回忆里举步维艰,想要找到办法摆脱这种困境。

这些都是实话,但并不是全部。因为我的人生故事还有第三部。

所有人都渴望交际,即便是那些害羞的人。对于人类来说,想到自己孤身一人,那是件可怕的事。这个世界,这个宇宙——存在——太过浩渺。感谢上帝,人类看不到那种浩渺要比他们所想象的更加广阔。有时,我会去想露西——她会怎么看这个问题?

我说过,我经历了两次出生,第一次是我呱呱坠地的时候,另一次是我在麦克夫人家醒过来的时候,也就是在小白狮街那个鸟类商店的楼上。

在小厨房里,杰克直接打开罐头,把里面的豆子和汤汁往碗里一倒,热都没热一下,就直接吃了。电话响了起来,他匆忙赶回卧室,但在看到手机屏幕上显示的来电时,大失所望。他没接电话。

那就是一种预感,一种说不清道不明的意识:有什么不得了的大事发生了。总有这样一些时刻,它们如同金子在淘金者手握的盘子里一样,闪闪发光。

他们每个人,每个吸引我的人,都有自己的故事。

父亲所说的并不是一见钟情。说那是一见钟情,是对爱情的嘲弄。

每一个都和以前那些人不一样,但每一位访客都有心事,都痛失所爱,这把他们连在了一起。我开始明白,失去所爱会在人的身上留下一个洞,有了洞就需要有人去把它填满。这是自然规律。

我当时还小,觉得他讲的这些就像是童话故事一样。我遇到爱德华的那天晚上,我回想起父亲的这些话。

他们这些人总是最有可能听到我说话的人……偶尔,如果我足够幸运的话,他们之中还会有人给我回应。

我父亲曾经告诉我,在他看见我母亲坐在她们家的窗户上时,他觉得,自己此前的整个人生都笼罩在破晓之前的熹微里。他说,一见到她,世界上的每一种颜色、每一种香气、每一种感觉,都变得格外明亮、格外清晰、格外真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