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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十七章

“我绝对是。”

“你不是。”

“嗯,也许是有点自以为了不起。”

“我可真是自命清高。”

“嘿!”

“我说我们可以一眼望去看到法国,记得吗?”姬蒂说,“你告诉我,我说得不对。你说,‘那不是法国,那是根西岛[11]’。”

她大笑起来,握着他的手说:“咱们现在就去爬山吧。”

她问起前线的情况,他发现在黑暗中谈论前线的事要更容易些。他说,她听,他把能说给她听的都讲了,然后告诉她,当他回到这里,和她走在一起时,前线的一切似乎都是一场噩梦。她说,要是那样的话,她不会再问他了。搁下这个话题,他们开始回忆1913年的复活节集市,他们相遇的那天,姬蒂提醒他,他们曾经一路走到村子后面的山顶上,他们三个——姬蒂、伦纳德和汤姆——靠着巨大的橡树坐在山顶上,俯瞰整个英格兰南部。

“这黑灯瞎火的?”

夜里开始有了微微的凉意,伦纳德把外套给了她。

“有什么不行的?”

他主动提出送她回家,他们轻松自然地说着话。舞会办得很顺利,她为此松了一口气,她一直为舞会感到担心。

他们一起跑上了山,转瞬之间,伦纳德意识到,这是他一年多来,第一次在奔跑中没有那种时刻伴随他的对丧命的恐惧感。这样的想法,这样的感受,这样的自由令人激动不已。

跳舞时,他的一只手搭在她的后腰上,他意识到,她的裙子摸上去很光滑,她脖子上戴了一条细细的金项链,她的头发泛着莹润的光泽。

在山顶上,山下是他们的村子,两个人站在树下的阴影之中。银色的月光把姬蒂的脸庞照亮,伦纳德抬起一根手指,划过她的鼻尖,轻轻地一直往下,直到指尖停在她的嘴唇上。他情难自禁。她是那么完美,她是一个奇迹。

那个酒窝又出现在她的笑脸上。

他们俩都没说话。姬蒂的肩头依然披着他的外套,她跪坐在他身上,开始解着他衬衫上的纽扣。她的手滑到棉质的衬衫里,手掌平放在他的胸口。他抬起一只手抚上她的脸庞,用拇指蹭着她的脸颊,她的头轻轻靠向他的手掌。他一把将她拉过来,他们亲吻着彼此,那一刻,木已成舟。

“这确实令人遗憾。要是连一支狐步舞都不跳,那你当然不该就此离开吧?”

之后,他们默默地穿着衣服,坐在树下。他拿出一支烟递给了她,她把烟抽完,然后不带一丝感情地说:“绝对不要让汤姆知道。”

“你说得没错。能筹集到这么多钱,我们真是想都不敢想,一切的努力都是为了这场战争。唯一的遗憾是,我一晚上都没跳上一支舞。”

伦纳德点头同意了,因为当然绝不能让汤姆知道。

“嗯,巴克小姐,”他一来到她跟前便说道,“我得说,舞会办得圆满成功。”

“这是一个错误。”

天色很晚时,他瞥了一眼,发现姬蒂在舞池边一张铺着台布的桌子旁。她一整晚都在忙着供应黄瓜三明治和一块块切好的果酱夹层蛋糕。她头上绑着发带的地方,头发已经松了。舞曲结束时,她看到他在看她,于是挥了挥手。伦纳德和自己的舞伴说了一声,便朝姬蒂走了过去。

“是的。”

那天晚上,他跳了许多支舞。村子里剩下的男士不多,因此他困惑(很高兴)地发现自己很抢手。以往从没注意过他的女孩子们,现在都排队等着和他跳舞。

“这该死的战争。”

当时,姬蒂笑了笑,伦纳德在想,他怎么从没注意过她左侧脸颊上的酒窝。

“这是我的错。”

每个人都会问起汤姆,因此伦纳德的答案是现成的。“你也知道汤姆,”他说,“没什么能损害他神气十足的样子。”

“不,不怪你。但我爱他,伦纳德。我一直都爱着他。”

天色一点点暗下来,他和姬蒂走在村里的街道上,她问起汤姆的近况。

“我知道。”

母亲建议伦纳德也去参加舞会。那天晚上,去跳舞原本是他最不打算做的事,但是和留在客厅里相比,喝上几杯加了糖和香料的温热红酒以及接下来的雪莉酒当然更吸引人,他索性一跃而起,说道:“我去拿外套。”

他抓着她的手,然后用力握了握,因为他的确知道她爱他。他也知道,自己也爱汤姆。

有人敲门,母亲的客厅女仆罗斯说是巴克小姐来了。姬蒂进来时带了一盒为战争募捐制作的围巾,伦纳德的母亲邀请她留下来喝茶,她说没法留下,教堂大厅里要办舞会,她得去负责茶点。

回前线之前,他们又见过两面,但只是擦身而过,而且都有别人在。那种感觉很奇怪,因为在他们擦肩而过时,他知道汤姆真的绝对不需要知道这件事,他知道他们真的能若无其事地这样继续下去。

伦纳德和姬蒂第一次睡在一起是1916年10月一个温和的夜晚。他休假回家,整个下午都在母亲的客厅里喝茶,手里端着瓷茶杯,听着母亲的朋友们轮番地发出啧啧之声,一个个都热情不减地谈论着战争以及有关即将举办的乡村圣诞游园会的那些勾心斗角。

直到一周后,等他回到了前线,这件事的分量才在心里沉了下来,他开始左思右想,归结起来的问题总是同样的——那是男孩,不大点儿又不自信的小男孩,才会考虑的问题。这个问题令他充满了自我厌恶,与此同时,在他的意识中这个问题一直在反反复复:为什么他的弟弟总是看起来比他强?

伦纳德经过教堂,沿着空荡荡的小巷向伯奇伍德庄园走去,他在路边捡起一把碎石子儿。他在手掌上掂着这些小石头,边走路边让石子儿从他分开的指间滑落。其中有一颗石子儿,在它掉下去时他注意到,是透明的、圆圆的,那是一颗非常光滑的石英石。

伦纳德回到战壕时,在他碰见的头几个人之中,汤姆便是其中一个。他把戴着钢盔的头一抬,脏兮兮的脸上立马绽开一个大大的笑容:“欢迎回来,兰尼。想我了吗?”

这会儿,伦纳德在想,姬蒂的面试进行得怎么样。那天早上她离开时,她看起来很精神,她之前应该是做了发型,看起来有些不同。他希望自己没忘记对此评论两句。姬蒂身上的愤世嫉俗已经有段时间了,但伦纳德在战前就认识她,所以对于她披在身上掩盖自己本来面目的那件戏服,上面的所有针脚他都看得到。

大约半小时以后,当他们在战壕里喝着同一杯茶时,汤姆问起了姬蒂。

“啊,兰尼。”现在,所有的兴致都消散了,她听起来只剩下疲惫,“我们不都是吗?”

“我只见过她一两次。”

伦纳德把丝袜从身上抖落。他没心情和她闹。“她告诉我,他一直在试着找我。她告诉我,我迷了路。”

“她在信里提到了,听上去挺有意思的。我觉得你和她没进行过什么特别的谈话吧?”

“是这样的眼神吗?”她把眼睛弄成了斗鸡眼,做着鬼脸,然后微笑着伸手从床单上把她之前丢在床上的丝袜一把抓过来,朝他扔过去,想逗他玩儿。

“什么意思?”

“你没有看到她当时盯着我的眼神。”

“没说过什么私人的事?”

“哦,上帝,你四下看看:每个人都失去过什么人。”

“别傻了。我们几乎没怎么说话。”

事后不久,他和姬蒂说了他同米娜女士之间的谈话。她笑着说,伦敦到处都是稀奇古怪的人,就指望着在那些痛失所爱的人身上捞到些好处。但伦纳德告诉姬蒂,她这么说太愤世嫉俗了。“那个女人知道汤姆的事,”他坚持说,“她知道我失去了什么人。”

“看来休假也没能让你的情绪好到哪儿去。我是说——”他弟弟怎么也掩饰不住脸上的笑容,“我和姬蒂订婚了。我敢肯定她会忍不住告诉你。我们发誓在战争结束之前谁也不告诉——她父亲那个人,你也知道。”

伦敦科文特花园尼尔庭院16号2B号公寓

汤姆看起来很高兴,像是个小男孩一般欢欣不已,伦纳德忍不住给了他一个大大的拥抱,用力拍着他的背:“恭喜你,汤姆,我真为你们两个感到高兴。”

招魂师

三天后,他的弟弟死了。因为被一块飞过来的弹片击中而阵亡。在被弹片击中之后的好几个小时的漫漫黑暗中,他躺在无人区里,因失血过多而丧命。那时的伦纳德,就在战壕里听着:救我,兰尼,救救我。从他身上只找到了两样东西:姬蒂的一封来信,上面还散发着古龙香水的味道;一枚又脏又旧的两便士银币。这就是汤姆仅有的遗物。那个在花园围墙赛中获胜的汤姆,那个在较量水下闭气时拔得头筹的汤姆,那个最有前途的男孩汤姆。

米娜·沃特斯女士

不过,露西·拉德克利夫在谈及内疚和自我宽恕时没有恶意,但是不管她觉得她和伦纳德之间有着怎样的相似之处,她都搞错了。生活是复杂的,人们当然会犯错。但伦纳德和她是不同的。对于战死的弟弟和溺水身亡的哥哥,伦纳德和露西各自怀有的内疚并不一样。

伦纳德走到下一个路灯底下,看了看卡片,这才明白过来她的话是什么意思。

汤姆死后,姬蒂开始给身在法国的伦纳德写信,他也给她回信。战争结束后,他回了英国。一天晚上,她到伦敦来看他,去了他那间卧室兼起居室。她带了一瓶杜松子酒,伦纳德帮着她一起喝掉了。他们谈到了汤姆,两个人都哭了。她离开时,伦纳德以为,他们俩之间就这样结束了。不过,汤姆的死不知怎的就把他们俩绑在了一起。两个人成了同一个轨道上的两颗卫星,围绕他的记忆运行着。

“他一直在试着找你。”那个女人的声音现在更响亮了些,从他身后的街道上传来。

起初,伦纳德告诉自己,他在替弟弟照顾姬蒂,不过,要是1916年那天晚上的事情没有发生,他可能会相信这一点。然而,真相却复杂得多,也并不那么光彩,他没法长久地隐瞒下去。他和姬蒂都知道,汤姆的死是因为他们两个那天晚上的不忠。他知道,这么想并不完全合理,并且也不会减损事实的真实程度。不过,露西·拉德克利夫是对的:在内疚的重压之下,一个人没办法无限期地继续生活下去。他和姬蒂需要为自己的所作所为所造成的破坏进行辩解,因此,没有经过商量他们便达成了一致,他们俩都要相信这一点:那天晚上,他们在山上发生的一切都是因为爱。

“我很好,非常感谢。”伦纳德迈开步子,顺着眼前的路走开了。他把卡片深深地塞进口袋里,将那个女人带给他的那种奇怪而又不愉快的感觉抛诸脑后。

他们成了一对,被悲伤和内疚所束缚的一对。他们都在憎恨着将他们绑在一起的理由,却做不到放开对方的手。

“你迷了路。”

他们不再谈论汤姆,不再直接谈起他。但他从未离开过他们。他就在姬蒂右手的那枚戒指上,那个光滑的黄金指环,上面有一颗漂亮的小钻石;他就在她时而看着伦纳德的眼神里,隐约有着些许惊讶,仿佛她以为自己看到的会是别人;他就在每一个房间的每一个黑暗的角落里,就在阳光明媚时户外空气中的每一粒原子里。

“什么?”

是啊,对于鬼魂一说,伦纳德确实是相信的。

“你走丢了。”她用平静冷淡的声音说。

伦纳德走到了伯奇伍德庄园的大门,穿了过去。日头在天上越来越低,投在草坪上的阴影开始变得越来越长。伦纳德朝前院花园的围墙瞥了一眼,停下了脚步。在那边,他看见一个女人,在日光照耀的那块方寸之地上,斜靠在日本红枫下,正睡得香甜。一瞬间,他以为那是姬蒂,以为她决定不去伦敦了。

他当时没有理她,可她的话、她紧盯不放的眼神,却让他挥之不去。后来,他在离开聚会时,她也正要离开,他主动提议帮她下楼时提着她那个缝得歪歪扭扭的毡包。他们走了四段楼梯,走下楼梯,双脚踏上地面时,他向她道了晚安。她从口袋里拿出了那张卡片,递给他。

伦纳德有片刻的怀疑,觉得那是不是自己的幻觉,但接下来,他意识到,那根本就不是姬蒂。她是那天早上自己在河边遇到的那个女人,他为了避开她和她的伴侣,特意选了另一条路回家。

突然间,那个女人睁开双眼,盯着他。“你,”她说,伸出一根手指,指尖涂着红色指甲油,长长的指甲好像利爪一般,坐在桌旁的其他人转过身来,看到被指着的人是他,“这里有人是为你而来的。”

现在,他发现自己没法错开眼。一双粗革拷花皮鞋规规矩矩地摆在她的身旁,睡梦中的她光着脚丫躺在草地上,对那一刻的伦纳德来说,这似乎是最勾人的画面。他点起一支香烟。他觉得,正是她的毫无防备使他受到了吸引。她实实在在地,在今天,出现在这个地方。

当他经过天鹅小栈时,狗狗不知道从哪里冒了出来,一边跟在他身旁,一边喘着气。伦纳德从口袋里拿出一张长方形的小卡片,用拇指摩挲着它破旧的边缘。几年前,他在一次聚会上遇见了送给他这张卡片的女人。当时,他还在伦敦,住在火车轨道线地上那间卧室兼起居室里。聚会上,她被安排在房子最里面的一个房间的角落里,一张圆桌后面,桌上盖着一块紫色的天鹅绒,桌面上摆放着某种棋盘游戏。她的头上缠着一条围巾,上面点缀着明亮的珠子,第一眼看到她,他就盯着她看。和她同桌的是五位聚会上的客人,他们都握着手围成一圈,闭着眼睛,听她喃喃自语。伦纳德停下来,靠在门口,透过屋子里迷蒙的烟雾看着他们。

在他正看着的时候,她醒了过来,伸了伸懒腰,脸上一副幸福满满的表情。她望着伯奇伍德庄园的表情勾起了伦纳德久违的情感。纯洁,质朴,爱。这让他想哭,像自己还是个小男孩时那样号啕大哭,为了所失去的一切,为了丑陋不堪的一片狼藉,为了自己的领悟——无论他再怎么去希冀,他永远也无法回头,无法回到过去,回到恐怖的一切还没有发生的时候;无论在生活中他再怎么去挣扎,战争的事实,他弟弟的死,还有自那以后被荒废的岁月,都将永远成为他人生际遇的一部分。

伦纳德在回答之前有过一番仔细的思量。我相信,有人会觉得自己被鬼魂给缠上了。现在,当他思索着她显而易见却又不合情理的内疚时,伦纳德突然意识到她是什么意思:她虽然说到了民间故事和窗户里神秘的精灵之光,但她毕竟没谈阴暗之中的鬼怪。她是在问,伦纳德一直忘不了汤姆,这种困扰是否就像她忘不了爱德华一样。她在他的身上认出了一个有着血缘关系的幽灵,看出他也是一个和她一样在受罪的人:他们都是兄弟姐妹之中那个活下来的人,他们因此而感到内疚。

接着,“对不起,”她喊道,因为她看到了他,“我不是故意闯进来的。我迷路了。”

你相信有鬼吗,吉尔伯特先生?

她的声音宛如铃铛,纯纯的,一尘不染,他想跑过去,抓着她的肩膀警告她,告诉她生活可能是残酷的,可能是无情的、冰冷的、疲惫的。

但1862年的时候,露西·拉德克利夫还是个孩子,按她讲述的情况来看,她只是一个旁观者,那年夏天,在她哥哥那几位聪明漂亮的朋友做过的荒唐事里,她并不是参与者。当时发生了一起劫案,一颗价值连城的宝石被盗,弗朗西斯·布朗也在劫案中被人杀害。莉莉·米林顿,爱德华·拉德克利夫爱上的那个模特,失踪了。显然,当时的警方报告上会表明她和小偷是一伙的。露西心爱的哥哥自此一蹶不振。露西感到悲伤,感到一种普遍意义上的遗憾,伦纳德可以理解;可是感到内疚,这让伦纳德理解不了。扣动扳机打死布朗小姐和飞过来的弹片要了汤姆的命,这两件事若是需要有人负责的话,她和伦纳德各自的罪过都不比另一个人的大。

他想要告诉她,一切都毫无意义,告诉她好人年纪轻轻就会没命,可却不是为了什么好事送的命;告诉她这世上到处都是想要害她的人;告诉她谁都没法预料即将到来的是什么,或者甚至没法预料还有没有即将到来的那一刻。

露西身上有一种坦率,伦纳德很喜欢这一点。她说话直来直去,而且很有趣。不过,在他回想和她的谈话时,他明显感觉到,她和他分享的都是她想告诉他的,除此之外,并未透露半分。在他们的采访中,只有一刻让他感觉到,她刻意戴上的面具滑落下来。在她讲述1862年那件事时,她说话的方式让伦纳德感到困惑。当她谈到弗朗西斯·布朗的死和她哥哥后来的颓废时,她听起来几乎是内疚的,如今想到这一点,他大吃一惊。还有那个奇怪的十字路口,它和他们当时的谈话没什么关系,她在提及那段历史时,对内疚和自我宽恕进行着反思,这让伦纳德感到自己同样需要那么做。

然而——

他也向露西如实吐露了自己的感受,她沉思着回答说:“时间旅行在逻辑上当然是不可能的:一个人怎么可能‘同时’身处两个地方?‘时间旅行’这个词本身就是悖论。在这个宇宙中,无论如何……”伦纳德不想掀起新一轮的科学辩论,于是他问起学校关门多久了。“哦,到现在已经关了几十年了。是1901年关门的,维多利亚女王去世那年。关门的几年前,发生了一起意外事故,那是一件非常不幸的事情。一个小女孩在学校举办野餐时在河里溺水身亡,其他学生就一个接着一个地被接走了。招不到新的学生,那就……在别无选择时,只能接受现实。学生死了,这对学校来说从来都不是件好事。”

他看着她,她看着那栋房子,站在枫树底下,日光透过枫叶洒下的斑驳光点将她照亮,这番光景中的某样东西让他的心发疼、发胀,他意识到,他还想告诉她,正是因为生活的毫无意义,莫名其妙地令一切又如此美丽、如此珍贵、如此精彩。尽管战争是野蛮的——因为它的野蛮——每一种颜色都因为战争鲜亮起来。他还想告诉她,没有黑暗,人们永远也不会注意到星星。

在她谈到学校和学生时,伦纳德突然想到,那栋房子里几乎没有多少曾经在此办学的迹象。所有能看得出曾有一批女学生排着队穿过大厅走进教室的痕迹都被抹去了,很难想象除了是一位19世纪画家在乡下的家,伯奇伍德庄园还有过别的用处。实际上,因为拉德克利夫的家具和家装配件仍一应俱全,走进那栋房子时,伦纳德感觉自己是回到了过去。

他想把所有这一切都说出来,但这些话鲠在喉咙里,他什么也没说,只是抬起手来挥动了一下,她没看到他这个愚蠢的手势,因为她现在看向了别处。

他也为她感到难过。在他准备离开时,他问起了她的学校,她的脸上流露出深深的遗憾。“我对学校抱有很高的希望,吉尔伯特先生,但学校没能维持多久。我知道妥协是必要的,也知道为了吸引足够多的学生,我不得不因为某些家长的期望做出让步。我本以为能兑现自己的承诺,把女孩们塑造成‘青年女子’,同时把对学习的热爱灌输给她们。”她笑了笑,“我为有些人找到了一条她们自己可能无法找到的出路,我觉得这样说并不是在自吹自擂。但有更多人还是在唱歌、在做针线活儿,这些人的数量远比我之前设想的要多。”

他走进屋子,透过厨房的窗户看着她拾起手袋,朝房子这边露出最后一个耀眼的微笑,随即消失在阳光暴晒后的一片迷蒙之中。他不认识她。他再也不会见到她。但是,他希望自己刚刚可以告诉她,他也迷了路。他走丢了,但他希望自己仍然像一只小鸟一样,飘来飘去地唱着这样的词句:若他不停迈向前,一步又一步,也许会找到回家的路。

伦纳德慢悠悠地往回走,穿过村子,一路上安安静静,道路边缘并不齐整,他边走边想着露西·拉德克利夫。他确信,自己从没见过像她这样的女人——像她这样的人。显然,她很聪明。她没有因为年龄而对需要进行知识探索的各个领域减少半分迷恋,她的兴趣广泛而且迥异,她在获取和处理复杂信息方面的能力,显然是超凡的。她还喜欢挖苦人,会对自己进行批判。他喜欢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