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伯奇伍德庄园现在所在的这处河湾,在当地人眼中历来被视作一块安全的地方。甚至据说,有些人仍然可以看到精灵的魔法——据说,有幸看得到精灵魔法的人很少,而精灵的魔法看上去就像是一盏灯,高悬在那栋房子的阁楼窗户里。”
“她是仙后,来领自己的孩子们回去。领走孩子之前,仙后对夫妇俩的房子和土地施下庇护的咒语,以此感谢他们保护了精灵世界的王子和两位公主。
伦纳德想问露西,以她过人的学识和科学理性,是否真的相信那是真的——她是否认为爱德华当晚在阁楼里看到过一盏灯,是否认为那栋房子保护了他——但无论他在心里斟酌着该如何把这样的话问出口,似乎都不礼貌,当然也不明智。好在露西似乎预料到了他是怎么想的。
“一家人就在河边的一个石头小屋里安了家,过了一段太平的日子。但是,当村子里起了瘟疫时,一帮人群情激奋,又生起歹意。一天晚上,他们举着点燃的火把,气势汹汹地朝石头小屋逼近。夫妇俩和三个孩子抱作一团,他们被包围了,几条性命似乎就要葬送在这里。但是,那些村民刚要再靠近些,一阵风刮了起来,随后传来令人毛骨悚然的号角声,一个女人凭空出现,她漂亮极了,长长的头发闪耀着光芒,皮肤也闪闪发光。
“我相信科学,吉尔伯特先生。但博物学是我早年最爱的几门学科之一。地球是古老的,也是广阔的,有许多东西还是我们尚未理解的。我并不认同科学和魔法是对立的,因为在被用来理解我们的世界是怎么回事的时候,科学和魔法都是有效的。我见过一些事,吉尔伯特先生,我曾挖掘到一些东西,把它们握在手里时,我曾感受过科学无法解释的事情。埃尔德里奇的孩子的故事是一个民间故事。对这个故事的信与不信,就好比我对亚瑟是一位拔出石中剑的国王或是曾有巨龙在我们这片天空中翱翔的故事的感觉一样。但我哥哥告诉我,他那天晚上在伯奇伍德庄园的阁楼里看到了一盏灯,而且那栋房子保护了他,我知道,他说的是实话。”
“起初,人们还容得下他们,但当村子里开始出了问题——庄稼几乎颗粒无收,孩子生下来是死婴,屠户家的儿子溺水身亡——人们便开始留心起身边的这三个奇怪的孩子。最后,当井也干枯了,村民们便要求那对夫妇把这几个孩子交出来。夫妇俩没答应,于是被赶出了村子。
她对哥哥的话深信不疑,对此伦纳德并不怀疑,但他也了解心理学:哥哥姐姐在弟弟妹妹的心目中,永远享有至高无上的位置。小时候,伦纳德就意识到,无论他再如何频繁地让汤姆上当或是告诉他假话,下一次,汤姆依然会信任他。露西比爱德华要小得多。她崇拜他,而他从她的生活中消失了。她现在可能七十九岁了,可能不会因为别人而改变心意,可但凡事关爱德华,她便永远是当年那个小女孩。
“那是当地民间的一个古老的故事,吉尔伯特先生,讲的是三个小精灵在许多年前跨越两个世界的边界来到了这里。有一天,他们从树林里冒出来,走进了当地农民烧秸秆的田里。后来,一对年迈的夫妇收留了他们。从一开始,他们就有些怪异。他们说的是一种奇怪的语言,走路时身后不会留下脚印。据说,有时候,他们身上的皮肤几乎是发光的。
尽管如此,伦纳德还是就埃尔德里奇的孩子做了一条笔记。坦率地说,就伦纳德的论文而言,这个故事的真实性是次要的。拉德克利夫相信这栋房子拥有某些特性,而且着迷于把这些特性与当地的一个民间故事联系起来,知道这一点对于伦纳德来说就足够了。他意识到时间在一分一秒地流逝,便在这条笔记上画了一条下划线,接着转到下一个问题上:“我在想,拉德克利夫小姐,我们现在可否谈一谈1862年的夏天?”
角落里有什么东西在动,这让伦纳德吓了一跳。他朝房间最幽暗的角落里瞥了一眼,发现早先从前门溜进来的那只猫正在舒展着身子,亮晶晶的眼珠一转,正在盯着自己。
她从桌上拿起一个胡桃木的烟盒,递给伦纳德一支烟。他接过烟,在她灵巧地摆弄银色打火机打着火时,等待着她的回答。她点燃了自己那支烟,抬手在呼出的烟雾中挥了挥:“我估计你希望我会说,1862年的夏天感觉就像是昨天。可是,并非如此。那年夏天感觉像是来自另一个国度。很奇怪,是不是?当我回想爱德华小时候给我讲故事的时刻,我能闻到汉普斯特德那栋房子的阁楼里那股潮湿的、充满泥土芬芳的气味。但是,回想1862年的夏天,那就像是在透过望远镜观察一颗遥远的恒星。我只能从局外人的视角去看我自己。”
露西把眉毛一挑,看上去失望之中透着惊讶,这样的表情他也曾料想过,但那是他假设自己要是把笔记本递给她,请求她帮自己把论文写出来时,她才会露出的表情。“今天你眼中的这栋房子,是16世纪时建造的。设计师叫尼古拉斯·欧文,建造它的初衷是保护天主教神父的安全。但是,他们选择在那里建这栋房子也是有原因的,吉尔伯特先生,因为伯奇伍德庄园所在的那块土地,自然是要比那栋房子古老得多。那块土地有它自己的历史。没人给你讲过有关埃尔德里奇的孩子的故事吗?”
“您当时在这儿?在伯奇伍德庄园?”
伦纳德承认说,自己的研究没有涵盖这个方面,他没有想到,这栋房子被爱德华买下之前的那段历史,还会和研究有着些微的关联。
“我当时十三岁。母亲要去欧洲大陆和朋友聚聚,于是便想把我送到住在比奇沃斯的祖父母那里,而爱德华邀我陪他和其他人一道去度假。能和他们一帮人混在一起,我很兴奋。”
“我认为你的研究也涵盖了伯奇伍德庄园的历史?”
“当时是什么样?”
“但我觉得——”
“夏天,很热,头几个星期和你能想象到的差不多:划船、野餐、绘画、散步。他们整夜地讲故事,就当时的科学、艺术和哲学理论争论不休。”
“吉尔伯特先生,你完全没抓住重点。”
“可后来?”
“住在伯奇伍德庄园的人帮他把问题解决了?”
她直视他的目光:“如你所知,吉尔伯特先生,一切都乱了套。”
“爱德华说,他的脚一迈进屋子里,他就知道自己安全了。”
“爱德华的未婚妻被杀了。”
“那栋房子是伯奇伍德庄园。”伦纳德轻声说。
“是的,范妮·布朗。”
“那是‘什么’并不重要,吉尔伯特先生。重要的是,他担心自己会没命,然后,当他在田野上逃命时,他看到地平线上有一栋房子的阁楼窗户里亮着一盏灯。他朝着那栋房子跑过去,发现前门是向他敞开的,壁炉里生着火。”
“有窃贼闯入,偷走了镶嵌拉德克利夫蓝的吊坠。”
“是幽灵吗?”童年的模糊记忆浮现在伦纳德的脑海之中:据说,在一些古老的地方,会发现民间传说里的邪祟,因为这样的地方是两个世界的交界。“就像《巴斯克维尔的猎犬》[10]里那样?”
“你做过研究了。”
“那天晚上,爱德华出去是打算找一个鬼魂,让它起死回生。他在学校图书馆里发现了一本书,是一本古籍,里面都是些古人的思想和咒语。爱德华这样的人,自然是迫不及待地想要去付诸实践,但最终,他没找到机会去尝试。他在树林里出了什么事。事后,他把能看的书都看了,得出的结论是,他被黑犬给跟上了。”
“报刊图书馆里可以查到很多文章。”
他想到了“跟着那晚”——那么,小露西和爱德华在信中所指的就是这个。“什么叫‘不知道是什么’?”
“我估计是这么回事。有关范妮·布朗的死,报道铺天盖地。”
她的眼睛仍然盯着他,最后,她笑了。伦纳德感到一丝不安,觉得她能看透他的灵魂。“是啊,”她说,“就是这么回事。有人可能会被鬼魂给缠上。当然,我哥哥也是如此。那天晚上,不知道是什么跟着他回了家,他永远都没能摆脱它的纠缠。”
“可据我看,似乎有更多的猜测是关于拉德克利夫蓝这颗钻石的下落的。”
这个意想不到的问题,让伦纳德瑟缩了一下:“我相信,有人会觉得自己被鬼魂给缠上了。”
“可怜的范妮。那个女孩还算不错,但往往会被抢了风头——活着的时候如此,死了也一样,就像你刚刚说的。我希望你不是要我解释,喜欢看八卦的大众为什么对这些事津津乐道,吉尔伯特先生?”
露西紧紧盯着他,他估计,差不多什么都没法逃过她的眼睛。她喝了一大口茶:“你相信有鬼吗,吉尔伯特先生?”
“绝对不是。其实,让我更感兴趣的反而是认识弗朗西斯·布朗的那些人的反应。虽然不认识她的人似乎都对这些事情很着迷,但我注意到,在爱德华的朋友和同事的信件中,包括瑟斯顿·霍姆斯、费利克斯·伯纳德和阿黛尔·伯纳德,对此事几乎闭口不谈,就好像这件事没发生过。”
伦纳德警觉起来,对接下来的话满怀期待。发生在拉德克利夫身上的一件往事,令他对伯奇伍德庄园着了迷,与此有关的所有线索现在都清楚了,答案似乎终于呼之欲出了。
她眼中一闪而过的赞赏是他想象出来的吗?
“吉尔伯特先生,你可真行。莱奇米尔离这儿几英里远,在北边湖泊那一带——我觉得爱德华在学校时,恐怕没什么机会能在偶然间发现伯奇伍德庄园;他是在十四岁放假回家的时候发现了它。我们的父母经常出去旅行,所以那年夏天,他回的是我祖父母的庄园。那里叫比奇沃斯,离这儿不远。祖父觉得爱德华身上有太多地方更像我们的母亲——一股子野劲儿,不把约定俗成的东西放在眼里——所以,他就认定了自己有责任得逼着爱德华改过来,如此一来,在他的威慑之下,爱德华可能也就不得不表现出拉德克利夫家的人‘该有的’样子。我哥哥的对策是,极尽所能地和老头子对着干。他常常偷祖父的威士忌,还经常在我们上床睡觉后从窗户爬出去,在夜色昏暗的田野上一走就走上很久,回来时,身上都是一些用木炭画上去的玄妙深奥的图案和符号,脸上和衣服上都沾着泥巴,口袋里揣着石子儿、木棍儿、河边的芦苇。根本没人管得了他。”她的脸上满是钦佩之情,然后她脸色沉了下来,“可有一天晚上,他没回家。我晚上醒来时,他的床上是空的,等他终于回来时,他脸色苍白,非常安静。几天后,他才告诉我发生了什么。”
“那是可怕的一天,吉尔伯特先生。我觉得,那些不幸见证了这件事的人,选择事后对此避而不谈,这并不让人感到意外。”
伦纳德能理解。他小时候上的就是类似的学校。他还在尽力摆脱那所学校套在他身上的枷锁。“爱德华偶然遇到那栋房子时,他正在学校念书吗?”
她嘴里叼着香烟,定定地看着他。她说得有道理,但背后的原因不止于此,伦纳德对这种感觉坚信不移。他们对于这件事都保持缄默,这里头有蹊跷。这不仅仅是在他们的谈话中闭口不提那件事情的问题;读一读其他几个人事后不久的通信,感觉上就好像爱德华·拉德克利夫和弗朗西斯·布朗从未存在过似的。直到爱德华·拉德克利夫去世后,瑟斯顿·霍姆斯的信件中才又一点点地重新提到爱德华这个人。
“我父亲?”她皱着眉,但很快,蹙起的眉头就被愉快的大笑抚平了。“哦,吉尔伯特先生,天啊,不是他。我几乎记不起他的样子。不是他,不是说他,我是说爱德华,说他被送去读寄宿学校那会儿。那段时间,对我们所有人来说,都糟透了,但对他来说,那简直就是噩梦。他当时十二岁,待在学校的每一分钟都让他恨得牙痒痒。爱德华从小就极富想象力,从不知道隐忍自己的脾气,热情得令人炫目,不喜欢板球、橄榄球或是划船,而是宁愿对着有关炼金术和天文学的古籍埋头苦读。对他这样的男孩来说,像莱奇米尔那样的学校根本就不合适。”
对于这两个人的友谊,不仅仅是在弗朗西斯·布朗被杀之后,他觉得有什么是自己还没想到的。伦纳德回想起他到约克郡查阅的霍姆斯的档案:他注意到,两个年轻人之间的信件中,话风早就有所变化。1858年他们相识后,两人经常通信,信中讨论起艺术、哲学和生活便洋洋洒洒、无所不言。到了1862年初,两人在信中变得没什么可谈,内容简短、敷衍了事、一板一眼。他们之间曾有什么事情发生过,他确信这一点。
伦纳德曾读到过有关爱德华的父亲去世的情况,一天深夜,他在梅费尔区被一辆马车撞倒身亡。“您父亲去世时,您多大?”
听到伦纳德问起这事,露西皱了皱眉,然后说:“我确实记得爱德华有一天早上怒气冲冲地回了家——大概就是那年夏天,因为那是在他的第二次画展之前。他的指关节上有擦伤,衬衫也撕破了。”
“我的记忆力很好,吉尔伯特先生。有时,这样的记忆力在我看来太好了。我能记起自己很小时候的事;我父亲当时还在世,我们一家人住在汉普斯特德。我姐姐克莱尔比我大五岁,和我玩的时候,她经常变得不耐烦,但爱德华一讲起故事来,我们就会听得入迷。他讲的往往是些可怕的故事,但总是非常刺激。听他把编的故事讲给我们听,是我生命中最快乐的时刻。但有一天,家里的一切都变了,可怕的黑暗降临了。”
“他打架了?”
她说得没错。作为一名画家,爱德华·拉德克利夫可以给人身临其境的感觉,令人们不再仅仅是他作品的观众,而是在他竭力创造出来的世界中,成为参与其中的人,成为共同谋划的人。
“他没有告诉我详情,但那个星期的晚些时候,我看到了瑟斯顿·霍姆斯,他眼睛周围有一大块瘀青。”
“爱德华比我大九岁,但因为小时候的那些事,我们俩被凑到了一起。我最早的、也是最美好的记忆,是爱德华给我讲故事。如果你想了解我的哥哥,吉尔伯特先生,你必须不再把他当成画家,而要开始把他当成一个讲故事的人。那才是他最大的天赋。他懂得如何表达,懂得如何让人感受到、让人看到、让人信以为真。为了表达自己,他所选择的媒介是无关紧要的。创造一个完整的世界并非易事,但爱德华能做到这一点。一个背景,一个叙事,一群有生命力的、呼吸可闻的人物——他能让故事浮现在另一个人的脑海中。这其中的运筹帷幄,你想过吗,吉尔伯特先生?一种想法的转换?当然,故事不仅仅是一个想法,而是成千上万个想法,并且所有的想法都协调一致。”
“他们是因为什么打架?”
“是的。”
“我不知道,我当时没想太多。他们经常意见相左,即便他们还是好朋友那会儿。瑟斯顿好胜心强,又爱慕虚荣。公牛、孔雀、公鸡——哪个词放在他身上都不过分。他可以有充满魅力、慷慨大方的一面:他是两个人中年长的那个,会把爱德华介绍给一些有影响力的人。我觉得,他以爱德华为荣。能有这样一个充满活力、才华横溢的年轻朋友,这番赞誉让他颇为得意。他们在一起时吸引了很多人的注意,因为像宽松衬衫搭配围巾这样的穿着打扮,还有他们不羁的发型和崇尚自由的态度。但瑟斯顿·霍姆斯是那种在朋友中需要拔尖的人。当爱德华的声望盖过他时,他就受不了了。你有没有注意过,吉尔伯特先生,像那样的朋友惯于成为信念最坚定的对手?”
“我对此很遗憾。你们两个很亲近吧,我猜。”
对有关两位画家之间的友谊的洞见,伦纳德做了一条笔记。这一番话中的笃定,说明了他今天为何会受邀来此。露西在墓地时告诉他,霍姆斯讲的有关爱德华的话不能信,她不得不澄清事实,“以免你写出来的是更多的谎话”。所以,她希望伦纳德知道,霍姆斯有不可告人的目的,他嫉妒自己的朋友,一心巴望着不屈居人后。
“是有个弟弟,叫汤姆,战争中阵亡了。”
但伦纳德认为,单单因为业界的争锋妒忌,无法解释两人为什么会闹翻。1861年到1862年,拉德克利夫开始小有名气,令他崭露头角、声名鹊起的展览是1862年4月才举行的,但两人之间的通信早在那次展览之前就开始不温不火了。伦纳德怀疑,还有别的什么原因让两人离了心。至于这个原因是什么,他觉得自己的看法应该说得通。“1861年中,爱德华启用了一位新模特,对吗?”他故作冷淡地问道,可就在他开始讨论这个问题时,他回想起最近做过的那些梦,那些纠缠着他的梦境令他觉得脸上热了起来;他不敢直视露西的目光,只得假装自己正专注于做笔记。“莉莉·米林顿?我想,她是叫这个名字?”
她看着他,把头一偏,这让伦纳德想到了一位老师,他已经多年未曾想起过这位老师了。更确切地说,是想到了教室里那只被这位老师关在金色鸟笼里的长尾鹦鹉。“你有个弟弟,吉尔伯特先生。我记得在你的申请书中看到过。”
尽管他竭力掩饰,可还是被看出了端倪,因为当露西问他“你怎么会问起这个?”时,声音中透着些怀疑。
“但他告诉了您?”
“从我读到的内容来看,紫红兄弟会的成员彼此联系紧密。他们分享彼此的想法和人脉、秘密、房子,甚至是模特。爱德华和瑟斯顿·霍姆斯都画过戴安娜·巴克,他们三人又都画过阿黛尔·温特森。但莉莉·米林顿只在爱德华的画作中出现过。这让我很惊讶,我想知道为什么。我只能想到两种可能性:要么其他人都不想画她,要么爱德华拒绝和大家分享。”
茶从壶嘴中汩汩流出,她继续说:“真正的画家所要求的悟性,瑟斯顿一点都没有;关于爱德华发现伯奇伍德庄园的那天晚上,他永远都不会心甘情愿地告诉瑟斯顿。”
露西拿过拐杖站起身来,慢慢地穿过地毯,在可以俯瞰街道的窗子附近停了下来。窗外的光线仍然能照进屋子,但伦纳德来了之后,光线一直有所变化,她的侧影现在处于阴暗之中。“那边车道交会的地方被叫作十字路口。路口的中央曾经矗立着一个中世纪的十字架。宗教改革时期,那个十字架不见了。当时,伊丽莎白女王的人马曾闯入这一地区,捣毁了天主教的标志、教堂和宗教艺术——还有神父,如果有神父被他们抓到的话。现在十字架就只剩下底座了,不过那里的名字自然是流传了下来。真是了不起啊,对吧,吉尔伯特先生,如此痛苦的历史事件就只留存下来一个名字,一个简单的词汇。在另一个时间点上,活生生的人们就在这里遭遇了这样那样的事情。每当我走过那个十字路口,我都会想到过去,想到教堂,想到那些藏起来的神父,还有那些来搜查并杀害他们的士兵。我会想到内疚和宽恕。你也曾关心过这样的事吗?”
“好的。”
她在回避问题,回避有关莉莉·米林顿的问题。然而,伦纳德隐隐感到,这不是第一次了,她能以某种方式看透他在想什么。“有时候。”他说。这个词卡在他的喉咙里,他咳嗽了一声,才又觉得喉咙里顺畅了些。
“是啊,他是不会跟他说细节的。瑟斯顿·霍姆斯从技艺上来说还有些天分,但可惜,他这个人,要是方方面面都算上,他就是个自命不凡的假正经。来杯茶?”
“是啊,我想象得到,去打过仗的人会关心这样的事。通常给人出主意、提建议不是我的喜好,吉尔伯特先生,但我活了一大把年纪,领悟到了这样一点,人必须原谅过去的自己,否则未来的旅途是难以忍受的。”
“我尽可能地收集了这方面的信息。他给瑟斯顿·霍姆斯写过一封信,信中他把购置伯奇伍德庄园的事告诉了霍姆斯,并且暗示过,他早就对这栋房子有所了解。但他没说细节,也没说是怎么知道有这栋房子的。”
伦纳德感到一惊,惊讶中又带着羞愧。这是被侥幸猜中了,仅此而已。她并不清楚他的过去。如她所说,大多数曾经参与过战争的人,都会很快就把自己看过的、做过的事情忘掉。他不想让对方察觉自己的异样。尽管如此,在他接着问下去时,声音并不像他所希望的那么稳:“1861年8月,爱德华给您的表哥哈米什写过一封信,我这里有一段摘录,不知可否读给您听一听,拉德克利夫小姐?”
“我理解这种想法,吉尔伯特先生。很多人都不会理解,但是我理解。我也同意你的看法。我哥哥以某种方式成了那栋房子的一部分,但大多数人无法领会。那栋房子也是他的一部分:他在买下伯奇伍德庄园的很久以前就爱上了那里。”
她没有回头看他,但也没有试图阻止他。伦纳德开始读起来:“‘我找到她了,一个妩媚动人的女人,在我把笔尖划在纸面上时,手都是痛的。看着她的脸,我渴望把我看到的和感受到的一切都捕捉下来,但我马上又觉得无法下笔,因为我不知道怎样做才不会让她的美折损分毫。她举手投足之间有着一分高贵,那也许不是因为出身,而是与生俱来的。她既不精心打扮,也不刻意引人注目;事实上,她的魅力在于她的那份坦荡,对于别人投在她身上的眼光,她并不避讳,而是坦然地与人对视。她的嘴唇之间有一抹自信——甚至是骄傲,美得动人心魄。她美得动人心魄。我既然见过了她,那其他任何一个人就都成了冒名顶替的骗子。她就是真,真就是美,而美是神圣的。’”
伦纳德先是一再重申自己的感激之情,谢谢她在申请候选人里选了他住在伯奇伍德庄园;他还告诉她,他有多么喜欢住在那栋房子里,有机会能去了解这个他从文字中读到过的、在脑海中想象过的地方,是多么令人欣慰。“这对我的研究工作大有益处。”他说,“我觉得在伯奇伍德庄园,您的哥哥仿佛就在我的身边。”
“没错,”她轻声说,“那是爱德华写的。无论写的是什么,我都能听出是他。”她转过身来,慢慢回到她的椅子边坐下,伦纳德惊讶地注意到,她的脸颊上闪着泪光。“我记得他遇见她那晚。他去了剧院,回到家时一脸茫然。我们都知道有什么事在酝酿之中。他匆匆忙忙地告诉我们发生的一切,然后,他径直去了他在花园里的那间工作室,开始画素描。他疯狂地作画,一连几天都没停过。他不吃饭,不睡觉,也不和任何人说话。他的素描簿上一页一页画的都是她。”
“我知道你在想什么,吉尔伯特先生。用不着你来说。我听上去像是个又自私又爱发火的老太太,天啊,我就是这样的人。但是,我一直都这样,都这么久了,现在嘛,我也不想改。你不是来这里讨论我那些遗憾的。来吧,坐下。茶泡好了,我肯定,还有一两块司康饼被我放在什么地方了。”
“他爱上她了。”
伦纳德不太会说什么安慰人的话。并不是他无法理解她的遗憾,只是他见到过太多的死亡,而那些死去的人,他们的年岁还不及她的四分之一。
“我要告诉你,吉尔伯特先生,我哥哥是一个容易痴迷的人。每当他遇到一个新的模特,或者发现一种新的技术,或者有了一个新的想法时,他总是变得如痴如狂。你说他爱上了她,可能是真的。”她的手在椅子的扶手上轻轻拍打着。“也可能不是。因为在莉莉·米林顿身上,他的痴迷是不同的,大家从一开始就都看出来了。我看得出来,瑟斯顿看得出来,可怜的范妮·布朗也看得出来。爱德华爱莉莉·米林顿的那股疯狂劲儿,就不是好兆头。而那年夏天,在这里,在伯奇伍德,一切厄运都爆发了。”
可是,就在他的眼前,她脸上的光彩黯淡下去,五官不再神采奕奕,皮肤似乎松弛下来。她没擦粉,她的肤色是那种一辈子都生活在户外、经过风吹日晒的女人的肤色,皱纹在她的脸上刻下了无尽的沧桑。“哦,但是随着年龄的增长,有一件最糟糕的事情,吉尔伯特先生。时间。剩下的时间不够用了。想要知道的事情实在太多,可要知道这些事所花费的时间却太少。有一些夜晚,想到这个可怕的问题,我就睡不着觉——我闭着眼睛,听着自己的脉搏,它在跟随每一秒流逝——于是,我便在床上坐起来读书。我阅读,做笔记,记在心里,然后,再开始学新的东西。但是,这都是徒劳的,因为我的时间终有到头的一天。我将错过什么样的奇观呢?”
“那么,莉莉·米林顿也在这儿。我觉得她一定在的,但没人提过她。任何人的信件或日记上都没提过,报纸上也没提过她。”
房间里唯一的自然光来自房子的小前窗,光线照亮了她的脸庞,脸上完全是一副惊叹的神情。那是一张美丽而专注的面孔,伦纳德可以从中看到她年轻时的样子。
“你看过警方的报告吗,吉尔伯特先生?我估计他们会记录这些事。”
她的拐杖靠在她旁边的桌子上,现在,露西开始从那块破旧的波斯地毯上慢慢走过来。“如果有人认同宇宙正在以恒定的速度扩张的观点,那么接下来,就会认为宇宙从最开始便一直在以恒定的速度扩张。从最开始,吉尔伯特先生。”她一动不动地站着,白发梳得一丝不苟。“最开始。不是亚当和夏娃那会儿,我不是指那个最开始。我的意思是一个刹那,某种活动或事件,完全开始的那个时刻。空间和时间,物质和能量。一个原子,不知怎的,”——她的一只手一下子张开——“爆炸了。上帝啊。”她明亮、灵动的眼睛盯着他的眼睛。“我们可能即将会搞清楚,星星到底是如何诞生的,吉尔伯特先生——星星。”
“您是说,警方的说法会有所不同?”
“我不确定自己知道这一点。”
“吉尔伯特先生,亲爱的,你是参加过世界大战的士兵。你比大多数人更清楚,报纸上讲的是为了让大众掏腰包,那上面的说法往往和事实没多大关系。范妮的父亲是个有权势的人。他非常希望报纸上不要暗示,他的女儿在爱德华的感情世界里被人给取而代之。”
“这里说得一点没错。一个比利时人——是位牧师,如果你相信这一点的话——他认为,宇宙在以恒定的速度扩张。除非是我的法语变得生疏了,不过我觉得并没有,他甚至计算了扩张的速度。你当然知道这意味着什么。”
在伦纳德的心里,事情之间的联系明朗起来。爱德华爱的是莉莉·米林顿。他不是因为弗朗西斯·布朗的死伤透了心,由此陷入万劫不复的境地,而是因为他失去了莉莉。但是,她又发生了什么事?“如果她和爱德华相爱,为什么爱德华会一个人孤零零地离世?他是怎么失去她的?”露西暗示过,警方报告中会特别提到,莉莉·米林顿在劫案和谋杀的当晚就在伯奇伍德庄园……突然,伦纳德意识到:“莉莉·米林顿参与了劫案。她背叛了他——爱德华是因为这个原因才疯了的。”
“是吗?”伦纳德摘下帽子。他没看见哪里有挂钩可以把帽子挂起来,便双手抓着帽子扣在身前。
露西的脸色沉了下来,伦纳德立刻感到非常后悔。在想通的那一刻,他忘记了,他们正在讨论的是她的哥哥。他刚刚的话,听起来差不多是在欢欣雀跃。“拉德克利夫小姐,我很抱歉,”他说,“我竟这么不顾及您的感受。”
“你怎么看,吉尔伯特先生?”她依旧看着手中的期刊,没有抬头,“看来宇宙正在不断膨胀。”
“没事。但是我累了,吉尔伯特先生。”
“拉德克利夫小姐。”他说。
伦纳德瞥了一眼钟表,心中一沉,访谈的时间原定是一个小时,但他在这里已经一个多小时了。“辛苦您了。我不会再占用您更多时间。我会听您的建议,去找警方的报告。我确信,他们会帮我把这个问题弄得更清楚。”
小屋里的光线要暗一些,但让人觉得很舒服,露西·拉德克利夫珍藏的物品琳琅满目,伦纳德花了一点时间才把目光放到她的身上。一分钟之前,她便开始等着他了,但显然,比起端坐在那里等他,拉德克利夫小姐还有更重要的事情在做。她正在全神贯注地阅读,坐在一把芥黄色的扶手椅上,像块大理石一样一动不动;从侧面看,她的身形娇小,手里握着一本期刊,脊背微微弯着,正透过放大镜凝视着被折起来的一页。她的旁边放着一张半月形的小桌,上面有一盏灯,灯光是暖暖的黄色,向四下里弥漫开来。灯下,摆着一个茶壶,旁边搁着两只茶杯。
“这个世界上几乎没有什么事是确定无疑的,吉尔伯特先生,但我想告诉你一件我知道的事:真相取决于讲故事的人是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