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伸过手来,紧紧握了一下他的手。
“我没遇到过这样的事。”
“你要跟孩子怎么说?”蒂普问。
“但我也爱温斯顿,蒂普。他是个好人,一个善良的人,是一个我最要好的朋友。我知道这件事并不寻常。”
“实话实说,要是小丫头问的话。我和温斯顿都这么想。”
但是,不,她固执己见。她永远无法像爱那个小提琴家一样,爱上另一个男人。
“丫头?”
“时间是一头奇怪而又强大的野兽,使不可能成为可能,那是它的习性。”
劳伦当时微微一笑:“只是有种感觉。”
“不。不可能。”
丫头。小姑娘埃洛蒂。蒂普发现自己有时会注视着她,在星期日共进午餐的时候,在她不盯着蒂普看的时候,隔着餐桌,他觉得有点迷惑,因为他在她身上发现了某种特质,让他没法一下子找到合适的词汇去形容;在她身上,他看到了某个人的影子。现在,埃洛蒂的母亲突然去世了,他清楚地意识到,他在这孩子身上看到的是他自己的影子。这个孩子的内心,被她表面的波澜不惊所掩盖。
“他可能是对的。”
蒂普的架子上放着一个大罐子,里面收藏着各种稀奇古怪的小玩意儿。他走了过去,把那块石头拿了出来,放在手心里,掂了掂重量。他仍然记得那天晚上,那个叫埃达的女人给他讲了这块石头的故事。他们坐在伯奇伍德的那间酒吧前。那是夏天,黄昏时分,天色微暗,但还没到看不清东西的程度,于是,他给她看了他收集的一些岩石和小木棍。那时候,他的口袋里总是塞得满满的。
“我都告诉他了,没有任何隐瞒。他说,不要紧,还说爱是不同的,人的心是没有局限的。他说,没准哪天,我的心意会变的。”
她把每样东西都依次拿起来,看得很仔细。她说,她在他这个年纪,也很喜欢收集东西。如今,她成了考古学家,不过做的还是同一回事,只是现在她要以大人的方式去做。
“我要说的是,你爱的不是他。”
“这里有你最喜欢的吗?”她问道。
“孩子的事,不在意?”
蒂普告诉她有,然后递给她一块特别光滑的椭圆形石英石:“你找到过这么漂亮的东西吗?”
她这才告诉他,温斯顿向她求婚了。那个小伙子,蒂普曾经见过几次,也是一位音乐家,但不像劳伦那么出色。他是个好人,无可救药地爱着她。“他不在意……”
埃达点了点头:“找到过一次,我当时的年纪和你现在差不了几岁。”
“我要结婚了。”
“我五岁。”
“你打算怎样办?”
“啊,我八岁。我出了意外。我从船上掉进了河里,但我不会游泳。”
“意外怀上的。”
蒂普记得,自己当时意识到,她说的事让他听起来有点耳熟,所以他全神贯注地听着;他觉得自己以前听过这个故事。
“我明白了。”
“我掉了下去,被河水淹没,一直沉到了河底。”
“我怀孕了。”
“你觉得自己要淹死了吗?”
事情讲到这里,本该就此结束,但他们的故事还有下文。
“是的。”
“他娶的人叫苏珊,一个甜美可爱的女人,他们小时候就认识,他不忍心伤害她。她知道他的一切,她是个小学老师,她做的巧克力花生薄饼是最美味的,她还把薄饼带去了排练厅,和我们所有人分享。然后,她坐在塑料椅上,听我们排练。排练结束时,她哭了,蒂普——她被音乐感动得哭了——所以我都没法去恨她,因为对一个被音乐感动落泪的女人,我永远也恨不起来。”
“一个女孩的确在那边的河里淹死了。”
“啊。”
“是的,”她严肃地对他的话表示赞同,“但不是我。”
“他结婚了。”
“是她救了你。”
“但是?”
“是的。就在我感到再也无法呼吸时,我看到了她。看不太清楚,只是一刹那,然后她就不见了。我看到了那块石头,闪闪发光,被光包围着。我只知道——我也说不明白自己是怎么知道的,我耳边仿佛有个声音在窃窃私语——如果我伸手抓住它,我就会活下来。”
“他对我的感情也一样。”
“你活下来了。”
“那他——?”
“如你所见。曾经有一位智慧不凡的女士告诉我,有些东西可以给人带去好运。”
她爱上了一位年轻的音乐家,是应邀参加弦乐五重奏表演的一位小提琴家。“那是一瞬间的事,”她说,“猛地一下子、彻彻底底地爱上了,一切风险和牺牲都在所不惜,我立刻知道,我永远不会对另一个人有同样的感觉。”
他觉得那听上去妙极了,便问她,他去哪儿可以弄到一件那样的东西。他向她解释说,他爸爸最近在战场上牺牲了,他担心妈妈,因为现在照顾妈妈的责任落在了他的身上,可他眼下还不确定自己该怎么做。
结果,她那两句话里的玄机,比他猜想的要复杂得多。
埃达了然地点了点头,说道:“我明天去家里看你,可以吗?我想交给你一样东西。其实,我有一种感觉,它是属于你的。它知道你会在这里,于是便想方设法来找你了。”
“恭喜啊。”他说,但她的表情分明在说,她刚刚宣布的事情没那么简单。
她说那必须是他们俩的秘密。接着,她问他,找没找到那间密室。蒂普说没找到,她就把走廊上有一块嵌板的事悄悄告诉了他。蒂普激动得一双眼睛瞪得圆溜溜的。
果不其然:她说,她恋爱了,她要结婚了。
第二天,她把那颗蓝色的宝石给了他。
六年前,她从纽约回来时,也是坐在那个凳子上。他依然记得她那天来看自己时的模样,他当时立刻就看出来,她遇上了什么事。
他们坐在伯奇伍德庄园的花园里,他问她:“我要拿它怎么办呢?”
几天后,他在报纸上读到,她在巴斯举行了音乐会。当他看到进行独奏表演的还有谁时,他意识到她是什么意思了。她打算和那个人说再见,那个曾经对她来说非常重要的人。
“把它保管好,它会保你平平安安。”
他告诉了她,然后问她,为什么要打听那儿的地址——她是不是想去看看——她点了点头,说她有件很重要的事情要做,说她想在恰当的地方做这件事。“我知道,那不过是讲给孩子听的故事,”她说,“但我也说不清是为什么,正因为那个故事,我才成了今天的我。”她不愿多说,所以他们换了一个话题,但要走的时候,她说:“你是对的,你知道。时间使不可能成为可能。”
柏蒂就坐在他的身旁,她微笑着,也认同埃达的说法。
“你是说,那儿的地址吗?”
蒂普不再信护身符或好运气,但他也不是不相信。他只知道,有人觉得这块石头可以保平安,这就足够了。小时候,有好几次——在伯奇伍德的时候,等他们一家离开伯奇伍德之后,次数就更多了——他把它握在手里,闭上眼睛,柏蒂的话像潮水般涌入脑海:他会记起黑暗中的光,记起他住在伯奇伍德庄园时的感受,自己好像被包裹着,然后一切都会好起来。
得知她意外身亡的消息后,蒂普把电话听筒放回听筒架,在工作台旁边坐了下来。看到工作台另一边的高脚凳时,他的视线模糊了。劳伦上周还坐在那儿。她想聊聊伯奇伍德庄园的事,想问他庄园的确切位置。
想着劳伦和那个现在没了母亲的小女孩,蒂普想到一个主意。他的工作室里有一大堆手推车,每一个都装满了,里面都是他在外面散步时发现的东西:出于这样或那样的原因,这些东西都能和他交流,因为它们要么是诚实的,要么是美丽的,要么是有趣的。他开始挑选其中一些最好的,把它们在他面前的长凳上一字排开,再把一些放回托盘,换上其他一些,直到他对挑选出来的都满意。接下来,他开始制作黏土。
打从出生那天起,劳伦就散发着活力,像是上满弦的发条。仿佛她身上的电压设置得比所有人身上的都要高。这使她成了一个令人着迷的孩子——她当然是个好孩子,被教育得很好——但和她待在一起,可不是件容易事。她身上的光,始终亮着。
小女孩都喜欢首饰盒。每个星期六,他都在市场上看到一群小姑娘在手工艺品摊位前排成一队,想要买些小盒子存放她们的宝贝。他要给劳伦的女儿做一个,用那些对他最有意义的小玩意儿装饰它;还要用上这颗宝石,因为它找到了一个新的需要它去保护的孩子。虽然,他这样做不过是绵薄之力,但这是他能想到的、自己可以为她所做的一切。
他后来仔细想了想她的话。还在适应中,对于一个失去了母亲的六岁女孩来说,这似乎有些奇怪。但他清楚那个叫史密斯太太的女人是什么意思。蒂普见过那个孩子,但只有几次。他知道她才不大点儿,星期天他偶尔去她家共进午餐时,她就坐在他的对面,瞪着一双好奇的大眼睛盯着桌面,但又总是遮遮掩掩地,不想被人发现她在盯着看。不过,他都瞧见了,也看出来她并不像劳伦这么大的时候那样。这个孩子,把什么都藏在心里。
那么也许,仅仅是也许,如果他的做法得当,当他把礼物送给她时,他在这颗宝石上就能注入同样强大的意念,就能注入同样的光和爱,就像这颗宝石被交给他时那样。
消息传来时,蒂普正在他的工作室里。打电话的是住在劳伦家隔壁的那位女士,她说劳伦死了,在雷丁附近发生了一场车祸,她在车祸中丧生了,温斯顿悲痛欲绝,他们的女儿还在适应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