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也许您可以跟她说一声我来过,”朱丽叶说,“她可能不记得我了。我知道她店里来来往往的客人很多,但是,她之前对我和我的家人都很好。我写过一篇关于她的文章。她和她的妇女志愿小分队。”
“不好意思,她刚刚睡下,”来开门的女人说道,“睡得还很香,我不敢惊动她。要是搅了她的午睡,她会很生气。”
“哦,哎呀,您怎么不早说!您是写《阡陌传飞鸿》的朱丽叶!她床边的墙上还挂着那篇报道呢,被她镶在相框里了。她说她因此一举成名了。”
朱丽叶原本没想去拜访哈米特太太,但她还是按照蕾切尔·兰姆告诉她的路线,很快来到了有红色前门和黑色信箱的小屋前。她敲了敲门,屏着呼吸。
她们又聊了一会儿,然后朱丽叶说她得走了,她一会儿要去见个人。哈米特太太的儿媳说,她也还得去接着收拾食品储藏间。
“可近了。她总会突然冒出来给我支着儿。”她笑着说,以示自己对此并不反感,“如果您这会儿赶紧过去的话,还可以在她午睡之前和她聊上几句。她现在作息时间极其规律。”
朱丽叶正要转身离开时,她注意到沙发背面的墙壁上挂着一幅画,一幅肖像画,上面画着一位年纪轻轻的绝色美人。
“近吗?”
“她很漂亮,对吧?”哈米特太太的儿媳说。
“可能不会来。她搬去跟儿子和儿媳住了,就在那条路上。”
“美得令人着迷。”
“哈米特太太她还……?”
“是我祖父留给我的。他去世以后,我在阁楼上发现的。”
“这家店几年前就转手了,”她说,“我是兰姆太太。蕾切尔·兰姆。”
“真是找到了个宝贝。”
考虑片刻,她鼓起勇气走了进去。三十四年前,她和艾伦从伦敦坐火车来到这里,当时朱丽叶想方设法地要瞒住自己怀孕的事。原本,她还期待着哈米特太太会在自己进门时迎上来,在同她打过招呼之后,开始和她闲话家常,仿佛她们俩昨天晚上才刚刚一起吃过晚餐似的。但是,站在吧台后面的是一位陌生的年轻女士。
“阁楼上都快堆满了,我跟您讲。我们花了几周时间才整理出来的——大多都是些被老鼠咬过的垃圾。那栋房子在我祖父之前是我曾祖父住的。”
她沿着蜿蜒的小路向墓地走去。恍惚间,她看到蒂普的身影,他在前面的路边停下来,在找奇形怪状的石英石和碎石子儿。她眨了眨眼睛,那鬼魅般的影子不见了。她向左一转,朝村子的方向走去,走到十字路口时,高兴地看到天鹅小栈依然还在。
“他是一位画家?”
朱丽叶可不太想待在她的凯旋牌汽车里再坐四十分钟。她对着后视镜照了照,看看口红是否需要补一下,然后,她果断地一口气跳下了车。
“他当过警察。退休时,他把几箱旧的记事本都放在阁楼上,然后就忘在那儿了。没人知道这幅画是哪儿来的。它还没画完——从画的边缘就能看出来,那里的颜色不对,笔触也很粗糙——但画中那个女人的神情里,有着某种东西,您不觉得吗?让人禁不住想要看着她。”
仪表盘上的时钟咔嗒一声,又过了一分钟。时间慢得像蜗牛。
朱丽叶开始朝伯奇伍德庄园走,画中的女人在她的脑海中挥之不去。她看起来并不怎么眼熟,但那幅画让她想到了什么。她脸上的每一处细节,她的表情,都散发着光和爱。不知怎的,这让她想到了蒂普,想到了伯奇伍德庄园,想到了1928年那个阳光明媚的下午。那天,她和艾伦吵了架,自己迷了路,等她在那个花园里的日本红枫下醒过来以后,又找到了回去的路。
他寄给她的每一封信,朱丽叶都保存着,都放在她衣柜最里面那几个装帽子的盒子里。她知道他的信就放在那儿,她喜欢这种感觉。比特丽斯喜欢拿她的“笔友”取笑她,虽然自从劳伦出生以来,她没那么多精力闹腾了。
当然,她眼下会想到那一天也不足为奇。朱丽叶和伦纳德之间的通信已将近二十年了。当年,她曾计划为《阡陌传飞鸿》这个专栏写一篇文章,讲述同一栋房子里的不同生活。她想请伦纳德提供一些素材,但这篇文章最后没能写成。因为伦纳德收到她的来信时太晚了,等他回信时,她已经回了伦敦,战事也在把人折腾得筋疲力尽之后渐渐平息了。但是,他们依旧保持着联系。他说他也喜欢写作,他更善于用笔墨和人打交道。
她坐在驾驶席上,从包里取出那封信,快速看了一遍。信的内容很短,没有拐弯抹角,这不是他以往的风格。信上除了今天的日期和具体时间,没再提什么别的内容。
他们在书信中分享着一切。一切她没法在专栏中书写的:那些令她愤怒的、悲伤的和她所失去的。还有,在这一过程中,在他们身上反过来发生的那些美好的、有趣的、真实的事情。
现在,她来到这里,她的车就停在伯奇伍德庄园外面。这栋房子里没人住:她立刻就看出来了。它看上去有点受了冷落。但是,朱丽叶对它的爱是极致的。
但他们从未见过面,自从1928年那个下午以来,一直没见过。今天是头一回见面。
她的耳畔不再出现他的声音了。
这件事朱丽叶谁也没告诉。她的孩子们一直都鼓励她找个合适的人,去吃顿饭、约个会,但是今天这次见面,和他的见面,是她没法解释的。她如何能让孩子们也弄得明白她和伦纳德,在伯奇伍德庄园的花园里的那个午后,所经历的和感受的一切呢?
艾伦死了二十二年了。这二十二年里,他在地下长眠,但她的日子还要继续,即便没有他在身边。
因此,他仍旧是她的秘密。这一次他们俩都回到这栋房子来,自然也瞒着所有人。
她没想到会有这种感觉。她对这栋房子的牵肠挂肚,绞得她五脏六腑都不得安宁。那不是一份压在她身上的重量;那是她身体里陡然蹿升的一股巨大压力,胀得她觉得肋条发疼。
两个一模一样的尖角遥遥在望,朱丽叶感到自己加快了脚步,仿佛是有一股力量在把她往房子那边拽。她把手插进口袋里,摸到了那枚两便士的银币,它还在兜里。
那是她一生中最恐怖的一段日子——她的家毁了,艾伦阵亡了——不过,从某种意义上来说,朱丽叶宁愿付出一切,也想要回到那个时候。穿过那边的那扇门,走进伯奇伍德庄园的花园,她知道,她会看到五岁的蒂普,刘海儿像窗帘一样;比娅,肯定是快到青春期了,骄傲得要命,连被抱一下都不愿意;还有雷德,一副雷德一贯的样子,劲头十足,脸上的雀斑都显得顽固不化,微笑时会露出他的豁牙子。他们的吵闹,他们的拌嘴拌舌,他们接二连三的问这问那。从那时到现在的这段时光,不可能回得去,哪怕一分钟都回不去。这让她觉得痛,是那种身体上能实实在在感受到的生理上的痛。
她一直留着它。现在,终于可以物归原主了。
她把车停在路边,熄了火,但没下车。她来早了。一整天,记忆的波涛一直跟在她的身后,眼看着就要冲上来。现在,既然她停了下来,那波涛便滚滚而来,没过她的头顶,然后哗啦一声冲得到处都是,白花花地闪着光。倏地,朱丽叶被深埋心底的一段记忆包围,她想起自己带着孩子们下了火车来到这里的那一晚,母子四人又累又饿,对于一直扎根于伦敦的他们,那无疑在心中留下了创伤。