选择这个姓氏不免厚颜无耻,也是少有地在感情用事。可她没法说出自己的真名。更何况,爱德华死了,范妮被枪杀的事已经过了二十年。没人在找莉莉·米林顿,没人再找她了。
“米林顿。L.米林顿小姐。”
他记完所有细节后,露西又让他读了一遍。确认无误后,她让他写了个账户,她回头付款。
他举起那双微微泛红的、看上去软乎乎的手,说道:“您付钱,听您的。如果您要三层铅衬,就三层铅衬……怎么称呼您小姐?”
“您需要送葬队伍吗?要不要雇几个送葬的人?”
“我没说过给婴儿用,米德尔顿先生,而且我不是在征求您的意见。我已经把要求告诉您了,如果您做不到,我可以另找他人。”
露西告诉他,不用。
“三层铅衬?”他一边说,一边挠了挠压在已经破烂的黑色礼帽下的乱蓬蓬的头发,“您用不着这么多层吧,您确定吗?给婴儿的棺材用不着的。”
这具小棺材寄到伯奇伍德庄园时,是一个火车站的搬运工费了半天劲儿从运货马车上抬下来的。因为它被装在一个运货的板条箱里,从外表完全看不出里面装着什么;那个搬运工还愚笨地问了问里面是什么。“摆在花园的小鸟池,”露西回答说,“那恐怕是,大理石的。”她付了一笔丰厚的小费之后,搬运工来了精神,甚至同意把它搬到花园里,离计划摆放它的位置——正门旁边的花圃——更近些的地方。当年,露西想去找爱德华,把密室的事告诉他的那一天,却遇上了要去寄信的莉莉。当时,她就站在那儿。“我希望能透过窗子看见它,无论哪扇窗,越多扇窗越好。”露西对那个搬运工说,尽管这一次他什么都没问。
她选的棺材铺老板兼殡仪执事是切尔西公爵街上的里奇·米德尔顿先生,她订制的箱子尺寸非常小,这一点她在订货说明中给出了明确要求,并附上一份简短的清单,注明其他的具体要求。
搬运工离开后,露西打开运货的板条箱,查看里面的东西。她的第一印象是,切尔西公爵街的里奇·米德尔顿先生干得不错。铅是必不可少的。露西不知道这个箱子会被藏多久,但她这辈子一直沉迷于有关过去那些宝藏的书籍,她知道,铅不会被腐蚀。她想把东西藏起来,这是肯定的,她希望这些东西可以藏很久很久,但她不能逼着自己把它们给毁了。因此,露西特别要求过,盖子必须封得很严实。考古学家常常发现一些年代久远的罐子,罐子虽然挨过了漫长的岁月,但打开后,却发现里面的东西早已腐朽。她不想让空气或者水漏进去。这个棺材绝不能漏水或生锈,也不能随着时间的推移而开裂。因为总有一天它会被发现,对此她确信无疑。
箱子是四天后到的。动身来这儿之前,露西就在伦敦下了订单,告诉店家,她会再寄信给他,告知她什么时候需要这个箱子,店家又该把货寄去哪里。她考虑过,也许下订单不过是多余之举,就是浪费钱,但根据她的判断,自己胜算不大。
接下来的几个小时里,露西一直在挖坑。她在田间谷仓里找到一把铲子,于是拿着它来到前院的花园。因为不习惯做这种重复性的动作,她感到肌肉酸疼难忍,不得不每隔一小会儿就停下来休息一下。不过,她意识到,停下来只会让重新开始时变得更加困难,干脆就咬着牙一直挖,直到那个坑足够深了才停下。
她最后一次举起它,对着阳光。接着,她把它扔进河里,转身朝着房子往回走。
最后,该装棺了。露西先是把那本《神鬼学》放进棺材里,书里面夹着尼古拉斯·欧文的信和说明伯奇伍德庄园里给神父藏身的密室设计图。她爬上了阁楼。他们当初把拍照时穿的服装放进箱子,留在了阁楼上,她很高兴那箱服装还在。莉莉·米林顿给爱德华做模特时穿的那条白色连衣裙也在里面,露西小心翼翼地用它把密室里的骸骨包了起来。现在,她轻轻地把包起来的骸骨放进棺材里。二十年过去了,没剩下多少枯骨。
露西把手伸进口袋,掏出那枚镶嵌着拉德克利夫蓝的吊坠。如此熠熠生辉的宝石,真是世所罕见。
最后,同样重要的是,她把自己写的一封信(用的是棉浆纸和非酸性的墨水)放了进去。信中露西把自己对于棺椁之中只剩枯骨的女人所知道的一切,概述了一番。要了解真相并不容易,但寻找关于过去的信息是露西最拿手的,她不是那种会放弃调查的人。她靠的差不多都是莉莉·米林顿所告诉她的一切,爱德华跟她讲过的一切,还有一些细节,都是从那个叫马丁的男人的话中推敲出来的。在伯奇伍德庄园的那天下午,她听到了一些他和莉莉的对话。
她本打算把吊坠和所有其他的东西一同放进箱子里,但是现在,当她站在泰晤士河畔,看着这处河段与她在伦敦所熟知的那段完全不同,突然间,她觉得有必要马上把吊坠解决掉。河流是一个完美的地方。大地很容易把露西的秘密暴露出来,但河流会把它的宝藏带走,带去深不可测的大海。
她一点一点把故事拼凑起来:那栋位于小白狮街,楼下开了一间鸟类商店的房子;被圣安妮教堂的阴影所笼罩的两个房间;早些年那栋河边的小房子;一直追溯到1844年6月诞下的女婴;再到艾伯特·斯坦利勋爵的长女,那位名叫安东尼娅的女人;她遇到的那个叫彼得·贝尔的男人,也就是住在富勒姆的惠特谢夫街43号的钟表匠。
不,钻石必须被藏起来,这样官方的说法才能维持下去,不被质疑。事到如今,任何的节外生枝都是不可承受的。可露西知道真相,而且她将独自背负那个不可承受的真相继续活着。鉴于时间不可逆转,事情无法重来,似乎惩罚她背负永恒的内疚、永远孑然一身并不为过。
露西把盖子封好,此时,日头开始西沉,一点点往屋顶那对一模一样的尖角下方躲。她意识到自己在流泪。那是为爱德华和莉莉涌出的泪,也是为了她自己,因为她的内疚将永远困着她,令她不得解脱。
事实上,露西所担心的不仅仅是重见天日的传家宝会把人们的注意力引到自己身上。更为重要的是——而且随着一年年的时光流转,变得愈发重要的是,假如官方那番说辞现在被证明是断错了案,那么多的痛苦折磨也就都没了意义。她想到爱德华本不必去流浪异乡;想到她要是早一点告诉他实情,他虽会因为失去莉莉·米林顿而悲恸,但悲恸过后,他也许能将她安葬,然后继续开始他的新生活。
那个搬运工说得没错,这具棺材非常重,但是常年在大自然中度日的露西还算强壮。而且,她意志坚定。于是,她费了好大力气终于把棺材拖进了坑里。她填上土,然后一层层用手把上面的土压实。
在伦敦,当她在自己的手提箱里发现拉德克利夫蓝的时候,她立刻就知道,自己必须把它藏起来,可麻烦的是,该藏在哪里。她曾想过把它埋在汉普斯特德的荒野上,把它丢进下水道里,把它扔到康乐谷公园那个被鸭子占了的池塘里——但是,有她的良知在,她知道自己的每一个想法都漏洞百出。也许会有狡猾的狗,不知怎的察觉到她选的那块地方埋着宝石,把它挖出来,然后带回家;也可能会有鸭子,把宝石吃进肚子里,再代谢出去,留在池塘边,然后被某个眼尖的孩子发现——她知道,自己的这些想象并不理智。同样不理智的还有,她相信,这些不太可能发生的戏码如若成真,那么钻石就会被追查到她的身上。可是内疚,露西心里明白,才是她一切情绪中最不理性的存在。
即便宗教因为达尔文先生而式微,它仍有其潜在的影响力,但这点余威在露西的人生阅历面前根本无法施展,因而她并未站在这座新坟前留下半句祷文。尽管如此,这一刻仍然需要仪式,露西此前也多番考虑,该如何在这块地方留下最好的标记。
费利克斯当初计划拍照的地方是这片小树林中的那块空地。她现在还可以想象出大家一身盛装、准备拍照的样子。露西几乎可以看见十三岁的自己,正穿过野花盛开的草甸,向房子飞奔而去,因为受了委屈而一腔怒火。不久,她就找到了那枚钻石吊坠,把它从天鹅绒的盒子里取出来,戴在自己的脖子上,给莉莉·米林顿找了个藏起来的地方,然后可怕的一切便一发不可收拾。不,她不要再去看十三岁的自己从这里跑开的幻影。露西扭头朝着河边往回走。
她打算在上面种一棵日本红枫。她已经弄到了,是一棵漂亮的树苗,树皮颜色不深,树枝线条优美,枝杈修长平缓、匀称壮实。这是爱德华最喜欢的一种树,春日里,叶子鲜红,到了秋日,就变成最美的、夺目的赤铜色,就像是莉莉·米林顿的头发那样。不,不是莉莉·米林顿,她纠正了自己的错误,因为那根本就不是她的真名。
于是她去了河边,想散散步,让自己绷紧的神经放松下来。她很快来到了码头,比她预想的要快,然后又朝着树林走去。她意识到,自己无意间走的路线正是当时她从拍照的地方跑回庄园的那条路,只不过现在反了过来,自己是在从庄园往拍照的地方走。
“阿尔伯丁。”露西低声呢喃,回想起那个在汉普斯特德的温暖午后,她看见花园深处的玻璃暖房中有一抹抢眼的红,母亲吩咐她去端来两杯茶,“要选最好的瓷器”送来。“你的名字叫阿尔伯丁·贝尔。”
终于,她平复了情绪,能再次顺畅地呼吸时,露西下了楼。对于在楼梯那间密室里会发现什么,她之前就心知肚明。更重要的是,理智也让她一直对此清清楚楚。露西以理智的女性自居,并以此为傲,因此,她预先就做好了计划。远在伦敦,也就不会被情绪冲昏头脑。来这儿之前,她就把每一种可能性都考虑了一遍,制定出一套思路清晰的应对方案。她本以为自己做好了准备。然而,到了这儿,事情并非她想的那样,她的手抖得厉害,没法按照她的计划给住在切尔西公爵街的里奇·米德尔顿先生写信。她没有料到,自己这双手会抖成这个样子。
柏蒂,那些爱她的人唤她柏蒂。
露西往密室里瞧了一眼,立刻合上了暗门那块木板。那些长久以来一直被压抑的情绪将她淹没,她喉咙一紧,发出一声悲痛的哽咽:她悲的是,这么多年,自从发现那颗钻石以来,她一直独守秘密,不让任何人知道自己当年的所作所为;她悲的是,莉莉·米林顿,那姑娘一直对她和蔼友善,又爱着她的哥哥;她悲的是,爱德华,他是最令她心痛的,她这个妹妹背弃了他,让他独自被当时那位督察编织的“真相”所蒙蔽。
露西的注意力集中在前门旁边花圃里那块被平整过的土地上,所以她没有注意到,正当她低声道出那几句话时,不知怎么在黄昏余晖的诡异映照下,阁楼的窗户似乎短暂地一闪,就好像是有一盏灯在阁楼里被点亮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