露西眨了眨眼睛,看清了墙纸上的黄色条纹,房间里有一扇拼花玻璃窗,窗户的两边挂着浅色的窗帘。房间里有股淡淡的、甜甜的香味——也许是金银花,还有荆豆花。露西觉得自己的喉咙是干的。
在露西的记忆里,自己爬进走廊那间密室后,紧接着的下一件事,就是睁开眼睛,发现自己在一个陌生的、明亮的房间里。她躺在床上,但不是她自己的床。她感觉疼得要死。
她一定是发出了声响,因为爱德华突然出现在她的身旁,拿着一只晶莹剔透的小水罐,往玻璃杯里倒水。他看上去糟透了,跟平常相比,他现在更加衣衫不整,而且面容憔悴、神色忧虑。他那件宽松的棉衬衫在他肩膀上服服帖帖的,看上去像是好几天都没有脱过了。
露西丝毫没有这种感觉,她只是牵起爱德华的手,紧紧地握着。
可她这是在哪儿?在这儿躺了多久?
他们最后在巴黎见面那次,爱德华说:“露西,莉莉就在世界上的某个角落里。我知道的。我能感觉到。你感觉不到吗?”
露西没意识到自己的疑问已经脱口而出,但扶着她起来喝水时,爱德华告诉她,他们在村子里的小客栈开了几间房,已经在这儿住了几天了。
因为他从未放弃希望。不管那些对她不利的证据是怎样的,他永远都无法接受莉莉是骗局中的一分子——莉莉并未像他全心全意爱着她那样,对他一心一意、掏心掏肺。
“哪个村子?”
那年,在伯奇伍德庄园过完夏天之后,他们没怎么见过面,但露西知道,他依然漂泊在外。每隔一段时间,家里就会收到他的只言片语,胡乱地写在一张明信片背面,通常是他在旅途中欠了别人几英镑,让家里人帮他还上。不然就是有些小道消息说,有人在罗马、在维也纳、在巴黎见过他。他总是在四处奔波。露西知道,他跑去旅行是为了逃避悲伤;但有时候,她会想,他是否也相信,如果他落脚的地方换得足够快、足够频繁,他就会再次找到莉莉·米林顿。
他仔细地盯着她的眼睛:“呃,伯奇伍德村。你真的不记得了?”
她无法相信,自己现在坐在这里,是因为爱德华死了;也无法相信,自己再也见不到他了。她总是莫名地认为,总有一天,他会回家的。
这个名字隐约有点似曾相识。
爱德华一直喜欢送人礼物。那份能把礼物选好的喜悦,总让他兴奋不已。他送给露西的是书,给莉莉·米林顿送的是钟表——那把来复枪就是他送给瑟斯顿的:“一把货真价实的贝克式步枪,拿破仑战争期间,60团5营的人用过它!”
爱德华挤出一个微笑来,想要让她放心。“我去叫医生来,”他说,“他一定想知道你醒过来了。”
房子里,不远处楼下那间桑葚房里,墙上的挂钟在嘀嗒作响。那是莉莉·米林顿的挂钟,还在计时。露西猜想是那位律师,马修斯先生,给钟上了弦。她仍然记得爱德华把这只钟买回来时的情形。“莉莉的父亲是钟表匠,”他一边说,一边捧着包装好的钟快步走进家里的门厅,“我在朋友那儿看到这只钟挂在墙上,他家在梅费尔区。我答应给他画幅画,他才把挂钟给了我。我要给莉莉一个惊喜。”
他打开门,和门外的人低声说了几句,但他没有离开房间。他回来坐在床上,就坐在露西的旁边,一只手握着她的手,另一只手轻轻抚摸着她的额头。
外面,远处那一大片绿草地上的某处,有一条狗在汪汪叫。
“露西,”他说,眼中尽是痛苦的神色,“我必须得问你,我必须得问问莉莉的事。你见过她吗?她回房子接你去了,可之后再没人见过她。”
她让这栋老房子里的空气在她身边安稳下来。
露西的脑子乱乱的。哪个房子?他为什么要问莉莉的事?他是在说莉莉·米林顿吗?露西记得,她是他的模特,那个穿白色长裙的模特。“我的头。”说着,露西意识到自己的头有一侧很疼。
但是如今不一样了。今天只有露西和空荡荡的房子。她的房子。
“小可怜,你摔倒了,一直昏迷不醒,所以我要问你几个问题。对不起,我只是……”他抬起一只手,拢了拢头发,“她不见了。我找不到她,露西,我非常担心。她不会就这么一走了之的。”
露西轻轻坐在椅子边上。椅子暖暖的。那段楼梯本身也暖暖的。她想起来这里一直如此。她上次坐在这儿的时候,屋子里还满是欢笑与激情,四周到处是创意的回响。
这时,记忆的片段突然在露西的脑海中一闪:黑暗中有一声枪响,声音很大,还有一声尖叫。她自己跑掉了,那么——露西倒吸一口冷气。
曲木椅还放在楼梯拐角那个平台的角落里,她最后一次看见那把椅子时,它也是在那儿。椅子摆放的方向冲着旁边的那扇大玻璃窗。坐在椅子上,窗外的后花园和远处那片草甸可以尽收眼底。阳光透过窗玻璃洒进来,令飘浮在隐形的气流中的无数微尘无处藏身。
“想到什么了?你看到什么了吗?”
想着此行的目的,她不断给自己打气。她穿过走廊,迈步走上房子中央的那段楼梯。
“范妮!”
不过,即便她小臂上的汗毛都是立着的,她还是提醒着自己,她不是那种轻易受到影响的人。如今到了这儿,反而开始迷信起来,这样的过错会让自己把肠子都悔青了。一切不过是她在自己吓自己;至于原因,她当然心里清楚。
爱德华的脸色沉了下来:“事情很糟,那是件可怕的事。可怜的范妮。有一个男人,一个贼,闯了进来——我不知道他是谁……范妮从小树林跑开了,我跟在她后面。我走到栗子树附近的时候,听到了枪声,我跑进屋里,但已经晚了。范妮已经……然后,我看见了那个人的背影,他正从前门往外面那条小路跑。”
实际上,露西能感觉到这栋房子里不只有她自己,这让她感到非常不安。
“莉莉·米林顿认识他。”
它一直在等着她。
“什么?”
房子里静悄悄的,但感觉上并非什么动静都没有。露西想起了爱德华常常给她读的一个故事,就是夏尔·佩罗的那本《睡美人》,讲的是一位公主,因诅咒而在城堡里沉睡百年。爱德华画的那幅《睡美人》,创作灵感正是来源于此。露西并不是一个喜欢浪漫的人,但当她站在厨房的窗户旁,她几乎能想象得到,这栋房子知道,她回来了。
露西并不完全确定自己是什么意思,她只是确定自己是对的。确实有一个男人,他把露西吓坏了,而且莉莉·米林顿也在场。
小马修斯先生感到沮丧,他的神色清清楚楚地摆在脸上。他刚一迈出房门,露西就把门关上了,然后,她透过厨房的窗子,看他一步一步离开庄园。他的身影在花园小径上消失了,他最后把前院的木门也闩上了。露西这才长长地吐出一口气,她之前一直都在屏着呼吸。露西在窗边转过身来,靠着窗玻璃站了一会儿,打量着厨房。虽然看起来很怪异,但一切都和她记忆中的一模一样,就好像她不过是到村子里去散了散步,中途被事情绊住了,回来时,比预想的晚了二十年。
“他进了屋。我看见他了。我回到屋子里,然后那个男人来了,他和莉莉·米林顿说过话。”
不过,露西没有立马着手创办学校的事。有一件更加迫切的事她必须先办完。这件事情,有多么重要,就有多么糟糕。她把这件事反反复复想了五个月。老实说,比五个月还要更长。到如今,将近二十年过去了,她一直在等着揭开真相。
“他们说什么了?”
“那么,谢谢您陪着我这么长时间,马修斯先生。现在,如果您不介意的话,我还有很多事要忙。这里要变成学校了,您听说了吗?我要为有前途的青年女子开办一所学校。”
露西的思绪乱成一团,记忆、想象、梦境都搅在了一起。爱德华问了她一个问题,而露西总喜欢做出正确的回答。于是,她闭上眼睛,在交织了声音和色彩的旋涡里,朝着未知的深处一路探去。“他们说到了美国,”她说,“一艘船,还有一个什么蓝。”
“呃,是啊,我说过,房子是您的了。”
“啧,啧,啧……”
“我相信,过了今天,我还可以待在这儿?”
露西睁开眼睛,发现房间里不再只是她和爱德华两个人。在她聚精会神地思考她哥哥的问题时,有两个男人进来了。其中一个穿着灰色的西装,他的鬓角和上唇都蓄着胡子,胡须是姜黄色的,小胡子的两端弯弯的;他正两手握着黑色的圆顶礼帽。另一个人身穿一件深蓝色外套,前面一排铜扣子,圆滚滚的腰间系着一条黑色腰带;他的帽子戴在头上,正面是一枚银色徽章。露西意识到,这是一件制服,这人是个警察。
“但是您大老远过来……”
她后来得知,那两个人都是警察。个子矮一些、身穿蓝色制服的那个人,隶属于伯克郡警队,他被找来,是因为伯奇伍德庄园是他的辖区。那个穿灰色西装的人是伦敦警察厅的督察,他被请来协助调查,是应了有钱有势的布朗先生也就是范妮的父亲的请求。
“没这个必要,马修斯先生。”
刚刚出声的是警察厅的韦斯利督察。当露西和站在屋子另一头的他四目相对时,他又说了一遍:“啧,啧,啧……”这一回还补充道:“跟我猜的一样。”
“但是,拉德克利夫小姐,难道您不想我陪您在这栋房子里四处看看吗?”
他的猜测是,莉莉·米林顿参与了整件事。这是他几天后告诉她的——经过一番彻底搜查,他发现,正如露西所说,拉德克利夫蓝不见了。
“那好,”露西伸出手,“谢谢您,马修斯先生。能认识您,我很高兴。”
“一个大骗局。”他的话是从密密匝匝的小胡子里冒出来的,而他的两个大拇指则分别藏在西服两侧的翻领底下,“一个极其可耻、不可原谅的阴谋。要知道,他们俩早就预谋好了。第一步是,一位莉莉·米林顿小姐成为你哥哥的模特,她可以借此机会接触到拉德克利夫蓝。第二步是,一旦赢得你哥哥的信任,他们俩就可以把钻石偷走。事情本该到此为止,可偏偏他们被布朗小姐抓了个现行,而年纪轻轻的布朗小姐却枉送了性命。”
“没有需要您签字的,拉德克利夫小姐。地契其实已经弄好了。手续也都办完了。房子是您的了。”
露西听着督察对案情的猜想,试着去理解他口中的一切。她对爱德华说的话是真的:她确实听到莉莉·米林顿和那个男人谈到了美国和拉德克利夫蓝,而且她现在还记起自己当时看到了两张船票。当然,她也看到了那枚吊坠——一颗漂亮的蓝钻,是她家祖传的珠宝。莉莉·米林顿当时戴着它。她穿着白色连衣裙,吊坠就悬在她的锁骨中央,莉莉·米林顿的这副样子在露西的脑海中非常清晰。现在,莉莉、钻石和船票都不见了。如今,在某个地方,莉莉和这两样东西在一起,这能讲得通。只是,有一个问题:“我哥哥是在剧院遇见莉莉·米林顿的。不是她找上他的,她没主动表示要当他的模特。当时有人抢了她的手镯,是我哥哥救的她。”
“我不清楚。以前没人给过我房子。我猜应该有地契吧?”
能有机会给一个纯真无邪的小家伙好好讲讲生活中更加丑陋的一面,让她别去轻信这世上的一切,这让督察高兴地抖着他的小胡子。“那又是一个花招,拉德克利夫小姐,”说着,他缓缓抬起一根手指,“很有欺骗性,特别容易让人中招。这是他们两个设计的双重诈骗。我们见过这类案件,知道其中的弯弯绕。如果有一件事,肯定会引起像你哥哥那样体面的绅士的注意,那便是有一个漂亮女人需要他人帮助。他会忍不住出手相助——任何绅士都会这样。在他忙于帮这个女人伸张正义时,他会在为对方感到担心、跟对方表示关切时而分心,这时那个男的,也就是她的同伙,会回来,指责你哥哥是抢走他妹妹手镯的贼人,然后趁乱,”——他猛地伸出双臂,既夸张,又显得得意扬扬——“把手伸进你哥哥的马甲口袋里,把他的贵重物品偷走。”
律师有些惊讶:“您是指哪一类?”
露西记得,爱德华讲过他遇见莉莉·米林顿那天晚上的经过。她、克莱尔和母亲听他告诉她们,他因为被那个年轻女人的脸蛋儿迷住了,兴奋地光想着这样一张面孔给他的创作带来了希望,结果不知怎的,就把钱包给弄丢了。当时,她们母女三人看了看彼此,眼神中尽是了然和温情;她甚至还记得当时为了早餐泡的那壶茶。一旦有了灵感,爱德华就会丢三落四,他的确是这样的人,所以她们谁都没想过要去质疑丢钱包的事——更不用说,他的钱包里反正一直都没有钱,所以,没人特意想着去把他的钱包找回来。但是,按照韦斯利督察的说法,钱包根本不是弄丢了,而是被偷了——就在爱德华认为自己碰巧救了莉莉·米林顿的那一刻,那个叫马丁的男人,把钱包从爱德华身上偷走了。
“有什么需要我签字的吗?”律师领着她走进厨房时,她问道。厨房里那张松木的正方形桌子仍旧摆放在原处。露西多多少少还有点期待着能看到埃玛·斯特恩斯的身影,看着她穿过客厅的房门,因为在门的另一边看到了什么怪异的举动,她正摇摇头,一脸的困惑。
“你且记着我的话,”督察说,“要是我说得不对,我就把我这顶帽子吃下去。我在伦敦的大街小巷里混了三十年,什么乌糟事儿没见过,对于人性卑劣的一面,总归是有几分了解的。”
于是,她来到了这里。尽管花了五个月才来到这儿,但她现在做好了准备。
不过,露西看到过莉莉·米林顿看着爱德华的那种眼神,目睹过他俩在一起时是什么样。她没法相信,那一切都是骗人的。
*
“小偷、女演员和魔术师。”当露西说出自己的想法时,督察轻轻点了一下自己的鼻子,“都是从同一块布料上裁下来的。个个是伪装的高手,都是一帮招摇撞骗的人。”
露西一路往北穿过摄政公园,她的目光落在一个又一个小女孩的身上,她们每一个都乖巧地待在保姆身边,当然啦,她们每一个也都在渴望着去多做一些、多看一些、多了解一些眼下不被允许去触碰的事。露西想象着自己正带领一群脸蛋儿粉嘟嘟的小姑娘,她们有着强烈的求知欲,声音里是满满的兴奋劲儿。她们并不适合被塞进那些给她们准备好的模子里,她们渴望学习、渴望进步、渴望成长。在接下来的几周里,她没怎么想过别的事,而是沉迷于这样一个想法:如今走到这一步是她人生中的一切使然,只有在那栋房子里办学,在那个位于河湾的、有着两个一模一样的尖角的房子里办学,才是最正确的选择。
韦斯利督察的猜测就像是三棱镜。透过它,露西可以看到,莉莉·米林顿的行为可能并不完全是他们原本看起来的那样。而且,露西和那个男人在一起时,莉莉观察过他们俩。马丁,她叫他马丁。“你来这儿干什么?”她说道,“你得离开这儿,马丁。我说了要一个月。”那个叫马丁的男人回答说:“你是说了,但你是干活的快手,是最好的一个。”他接着拿出两张船票说:“美国……那片可以重新开始的大地。”
爱德华生前便有一种天赋,他能让别人跟着他的思路走;如今,他人虽然不在了,可还是一样,他的话依然有着影响力。尽管在律师事务所的时候,露西暗暗发誓要把房子卖掉,发誓再也不愿踏进庄园半步,可就在她马上要离开时,她的思想里渐渐渗入了爱德华的愿景,她的最佳判断开始产生了动摇。
但莉莉不是和马丁一起离开屋子的。露西知道她没有,因为露西把莉莉·米林顿锁在密室里了。她确定,当她把可以藏身的那间密室给莉莉看时,她记得自己感到很骄傲。
在接下来的日子里,每当夜色的黑浓到了极致,露西都在想,爱德华把这栋房子留给她,是不是因为在某种程度上,他知道了这也许是因为他们兄妹俩曾经亲密无间、心意相通。但不可能!露西是非常理智的人,她不会让如此毫无逻辑的念头在自己的心里生根发芽。首先,这种猜测没有切实的根据,连她自己都拿不准。其次,爱德华的想法很清楚:他在遗嘱中附了一封亲笔信,信上明确说,要让露西开办一所学校,给像她一样聪明的女孩子们提供教育,给那些希望学习可望而不可即的知识的女孩子们提供教育。
露西想把这些也说出来,但韦斯利督察只是说:“对于那个给牧师藏身的密室,我都知道了。藏在里面的是你,拉德克利夫小姐,而不是米林顿小姐。”他还提醒她,她撞到了头,并且告诉她,她需要休息,说着便叫来医生:“这孩子又糊涂了,医生。我担心我问得太多,把她给累着了。”
真是一份慷慨的礼物!真是一把双刃剑!
露西确实糊涂了。因为莉莉·米林顿不可能一直待在楼梯间的那个密室里。从马丁出现在伯奇伍德的那天起,已经过去四天了。露西记得待在那个差不多只有小洞大的密室里是什么感觉:很难呼吸,空气很快就变得污浊起来,她当时恨不得立刻逃出去。莉莉·米林顿早就应该叫人把她放出去了。没有人能在里面待这么久。
伯奇伍德庄园。
也许真的是露西弄错了?也许她没把莉莉·米林顿锁进密室?或者,如果她把莉莉锁进去了,也许是马丁把她放出来的,然后他们一起逃走了,就像督察说的那样。莉莉不是告诉过露西,她的童年时光是在科文特花园度过的,还告诉露西,她从一个法国街头艺人那儿学会了变硬币的戏法?她不是说自己是个扒手吗?露西当时以为她是在开玩笑,但如果莉莉·米林顿真的一直和那个叫马丁的男人是一伙的呢?她说她告诉过他,她需要一个月,她这话还能是什么意思?也许这就是她为什么想让露西赶紧跑回小树林里去,这是要把露西打发走,然后他们好下手……
露西离开了办公室。她思绪纷乱,这在她身上并不常见。
露西觉得头疼。她把眼睛紧紧闭上。正如督察所说,一定是因为她撞到了头,她的记忆才会乱了套。她一向极其看重准确性,瞧不上那些给个简要的说法或是讲个大概情况的人,那些人似乎意识不到,他们的说法和实际情况之间存在差距。因此,她郑重地做了决定,对于自己记忆中的事到底是不是真的,在她能百分之百地确定以前,她不会再提别的事情。
但有顾客所愿,我们必当实现。
爱德华自然不接受督察的说法。“她永远都不会从我这儿偷东西,她也永远不会离开我。我们打算结婚的,”他告诉那位督察,“我向她求婚了,她同意嫁给我。在我们来伯奇伍德的一周前,我就和布朗小姐解除了婚约。”
逝者已矣,生者如斯,
这就轮到范妮的父亲接受调查了。“那小子是吓着了。”布朗先生说,“他这会儿脑子不清楚。我女儿一直盼着举行婚礼,她去伯奇伍德的那天上午,还在跟我妻子讨论有关婚礼的计划。如果婚约取消了,她肯定会告诉我。可她没说过那样的话。如果她告诉我要取消婚约,我会请我的律师出面,我可以向您保证这一点。我女儿的名声从来没有什么污点。想娶我女儿的绅士们都能排长队了,他们可比拉德克利夫先生的条件好得多,可她一心要嫁给他。我绝不会允许我女儿的好名声被悔婚的事给败坏掉。”接着,这位老大不小的绅士崩溃地呜咽道:“我的弗朗西斯是一个体面的女人,韦斯利督察。她跟我说,她想去乡下过周末,和她未婚夫在他新买的房子里招待几个朋友。我高高兴兴地把我的车夫派给她用。要是他们俩没有婚约在身,我绝对不会允许她去那儿度周末的,她也不会跟我提要去度周末的事。”
律师事务所
对于韦斯利督察和他那位效力于伯克郡的同僚来说,这番话很有道理,尤其是有了瑟斯顿的证言,就更加站得住脚了:瑟斯顿将督察叫到一边,说他是爱德华的密友,还说他的朋友从未透露过跟范妮·布朗取消婚约的事,更别提爱德华再次订了婚,未婚妻成了他的模特,也就是米林顿小姐。“如果他真要跟布朗小姐悔婚,我也会劝他打消念头的,”瑟斯顿说,“范妮是一位非常出色的年轻小姐,她能让人保持清醒。爱德华总想着那些虚无缥缈的事,这也不是什么秘密,但她能让他面对现实、脚踏实地。”
霍尔伯特&马修斯
“凶手用的那把枪是您的,对吗,霍姆斯先生?”督察问道。
会面结束后,在他派人送露西回她在汉普斯特德的家时,马修斯先生说,她必须告诉他们,她想什么时候去看看房子,以便他安排儿子陪她去伯克郡。当时,露西并不打算去伯克郡,便跟他说那太让他们费心了。但这是“我们一贯的服务宗旨,拉德克利夫小姐”,说着,马修斯先生指了指他背后墙上挂着的一大块木板,上面用金色的花体字写着:
“很遗憾,是的。它只是一个装饰品。偏巧是拉德克利夫先生送我的礼物。枪里有子弹,还成了凶器,我跟大家一样感到震惊。”
收到霍尔伯特&马修斯律师事务所的来信后,露西回了封信,约定星期五的中午和对方见面。然后,当窗外短暂地飘起12月的第一场小雪时,她发现自己坐在马修斯先生位于梅费尔区的办公室里。露西和老马修斯先生的中间隔着一张宽大的深色写字台,对面那位上了年纪的律师先生正在跟她说,伯奇伍德庄园,也就是“泰晤士河畔莱赫莱德附近一个小村子里的农庄”,现在归她了。
露西的祖父知道拉德克利夫蓝失踪之后,离开了他常年蛰居的比奇沃斯庄园。对于让爱德华在警方眼中的形象更加丰满,他可谓乐意之至。“他小时候,”老先生跟督察说,“就满脑子疯狂的想法,想做的事情更疯狂。在他长大成人那些年,我有好几次都绝望了。他宣布和布朗小姐订婚时,我高兴极了,或者说,可算是松了一口气。他似乎终于让自己走上了正途。他和布朗小姐本该结婚的,爱德华要是说了什么别的,只能说明他失去理智了,这太令人痛心了。出了这么可怕的事,他失去理智也是可以理解的,尤其是像他这种一身艺术细胞的人。”
露西不需要别人的提醒。尽管距离她跟爱德华最后一次见面已经过去了很多年,而且当时,他俩只是在巴黎一栋又脏又暗的房子里非常仓促地见了一面,但是,能让她想起爱德华的东西到处都是。家里的墙上几乎挂满了他的画,母亲坚持说,一幅画也不许拿下来。直到最后,她依然在抱着希望:爱德华会回来,会把他当初扔下的一切重新捡起来——或许,对于他来说,还没到于事无补的地步,他也能像瑟斯顿·霍姆斯和费利克斯·伯纳德那样“功成名就”。于是乎,容色娇艳的阿黛尔、范妮和莉莉·米林顿便平心静气、若有所思、大大方方地作壁上观,端看露西怎么继续一板一眼地把日子过下去。对于她们那一双双紧盯不放的眼睛,露西总是特意避开。
瑟斯顿清醒地说,布朗先生和拉德克利夫勋爵说得没错。爱德华震惊了:他不仅爱着并且失去了自己的未婚妻布朗小姐,还得被迫接受自己需要对这些令人恐怖的事情负责,因为是他把莉莉·米林顿和她的同伙带到自己的朋友圈里来的。“似乎也不是没人适当地警告过他,”瑟斯顿补充道,“几个月前,我就告诉过他,他和他的模特到我的画室来看我,他们走后,我注意到,画室里少了几样值钱的东西。他还为此打了我,指责我,说我竟敢说这种话,当时,我的眼睛都被他打青了。”
露西把信又看了一遍,然后,在读到这几个字时再次顿了顿:“您的哥哥,爱德华·朱利叶斯·拉德克利夫。”您的哥哥。她纳闷是否有许多受益人需要别人去提醒他们和已故的被继承人之间的关系。
“什么东西被偷走了,霍姆斯先生?”
五个月前,家里收到了爱德华在葡萄牙去世的噩耗。几天后,露西就收到了信。那天上午,她一直待在布鲁姆斯伯里的博物馆做志愿者,负责将那些被捐赠给博物馆的藏品分类。她的女仆简把下午收到的信件送进来时,她才到家不久,刚有点工夫坐下来泡壶茶喝。信笺的信头是烫金的。写信的人在一开头先对失去亲人的露西表示最深切的慰唁,然后在信的第二段中通知她,在她的哥哥爱德华·朱利叶斯·拉德克利夫的临终遗嘱里,她被指定为受益人。在信的最后,写信的律师请“拉德克利夫小姐”到事务所见面商谈后续事宜。
“哦,和整个骗局比起来,那都是些微不足道的小事,韦斯利督察。您不用为此费心。我知道您现在有多忙。能给您帮点小忙,把这件令人困扰的事解决掉,我就知足了。一想到我的朋友被两个冒牌货给骗了——呃,我就七窍生烟。都怪我没早点儿把所有的事情想通。布朗先生派您过来,真是我们的幸运。”
她离开了二十年,琢磨了二十年,为了不再琢磨而挣扎了二十年。终于,这一刻还是来了。
有一天早晨,督察来的时候宣布说,莉莉·米林顿甚至都不是那个模特的真名。就这样,事情算是盖棺论定了。“我的手下一直在伦敦四处调查,还调取了出生证明、死亡记录和婚姻登记的档案,他们只找到了一个莉莉·米林顿,她是个可怜的孩子,1851年在科文特花园的一家小旅馆被殴打致死。她小时候被她父亲卖给了一对雌雄大盗,那两个人专干撬锁偷窃的行当,还靠收养小孩儿、培养小偷为生。难怪那孩子小小年纪就没了命。”
门一下子开了,露西感觉心里一阵翻江倒海。
于是,案子破了。甚至连露西都不得不承认督察是对的。他们全都被骗了。莉莉·米林顿就是个骗子,是个小偷,甚至她都不叫莉莉·米林顿。现在,这个无情无义的模特带着拉德克利夫蓝和那个打死范妮的男人一起跑到美国去了。
“这门可算是开了,”随着咔嗒一声,从门锁深处发出了悦耳的闷响,霍尔伯特&马修斯律师事务所的马修斯先生说道,“现在进去看一圈儿吧。”
调查结束后,那个督察和那个警员离开了伯奇伍德。临走时,他们跟布朗先生和祖父握了握手,答应跟纽约那边的警察联系,希望他们至少能把钻石找回来。
那是一个早春的清晨,空气凉爽。花园一直有人在打理,虽然有些地方不尽如人意,但至少花匠注意到,要修剪藤蔓,免得它们长到小径上去。金银花的花骨朵个个含苞待放,看起来长势喜人;头一茬的茉莉花已经开了,一朵一朵地绽放在院墙上和厨房的窗子四周。这些花儿开得有些迟。在伦敦,小巷里已然花香四溢。不过嘛,就像爱德华常说的,城里的花花草草总要比长在乡下的早熟些。
紫红兄弟会这几个人,都不清楚继续待在乡下还有什么别的事可做,毕竟,原本悠长的夏天一下子就结束了,雨季也已经来临。于是,大家又回伯奇伍德庄园住了几天。但是,爱德华的状态非常糟,连空气中都弥漫着他的悲哀和愤怒。他和房子是一体的,每个房间里似乎都有一股淡淡的、令人不快的味道,那是他的悲伤散发出的味道。露西感觉自己有心无力,帮不上他什么,便不在他的面前晃悠。不过,他低落的情绪是会传染给其他人的,她发现自己做什么都静不下心来。她自己也有困扰:事情发生时,见证了一切的那段楼梯让她感到异常恐惧,所以她选择走屋子另一头那个窄一些的楼梯。
露西并没出于礼节佯装自己从未来过伯奇伍德庄园,因为这样做的话,对她自己来说有失身份,对于爱德华的律师来说也颇为无礼,但是,她也没主动告诉律师先生自己来过这儿。她什么都没说,只是在那个人摆弄着插在锁芯里的钥匙时,等着他。
最后,爱德华再也受不了了:他把自己的东西收拾好,然后找来一辆马车。范妮被杀的两周后,房子里的窗帘都被拉上了,门也都被锁上了,两辆马车在伯奇伍德庄园的车道上飞驰,载着所有人离开了。
“这栋老房子还不错,里面虽然闲置好几年,但原本的底子很好。我给您把门打开,您看一下就明白我是什么意思了。”
离开时,坐在第二辆马车后座上的露西转过身,看着房子渐渐远去。有那么一刹那,她觉得自己看到阁楼上的一片窗帘动了动。但她知道,那不过是因为爱德华讲的故事,是“跟着那晚”的故事让她产生了错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