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还想到了我的母亲。在我的记忆中,她就像是阳光,温暖而明亮,但总是在不停变化。我记得,我们在伦敦的房子后面有一条河。有一天,我们俩在河边,我的一条丝带掉进了河里,那是我一直珍爱的丝带。她逼着我无助地看着河水把它冲走。我当时哭了,但母亲告诉我,那就是河流的本性。她说,河流是所有收藏家里最了不起的。它们古老悠久,恣意纵横,带着它的所有家当,一股脑儿地汇入深不见底的海洋。河流并不亏欠你,它没必要对你大发善心,小鸟柏蒂,她说,所以你必须得当心。
我想到了我的父亲,想到了他把手盖在我手上时的分量,想到了在我还很小的时候、当我们一起乘火车去修理坏掉的钟表时,我感到的那种无比幸福的感觉。
我意识到,在这间不过洞穴大小的、漆黑的密室里,我能听到河水的声音。我意识到,我能感觉到缓缓流淌的河水在令我昏昏欲睡……
我想到了面色苍白的乔,还有我从村子里寄给他的那封信。我在信中告诉他,我要去美国了;他可能要过一段时间才会再次收到我寄给他的信,但他不必担心。我还想到了附在信中的那张照片,那是爱德华用费利克斯的相机拍的。希望有了那张照片,他会“记得我的样子”。
然后我听到了其他的声音,是一串沉重的脚步声,从我头顶的地板上传来。我还听到有人在说话,声音闷闷的:“我拿到船票了。”是马丁,就站在暗门上。“你去哪儿了?咱们只要拿到钻石,就能离开这儿。”
我想到了爱德华,想知道既然范妮现在也在树林那边,有她在会发生什么。
然后又传来一阵声响,楼下的门被砰的一声关上了。我知道,屋子里现在还有另一个人在。马丁往楼下跑去。
密室里很黑,呼吸起来很困难。这里静得可怕。
有人在高声说话,有人发出一声尖叫。
因为天衣无缝的谎话总得避开真相,所以我告诉他们,爱德华再次邀请我给他的画作当模特,他还打算在画画时让我佩戴那颗价值连城的拉德克利夫蓝。
然后,一声枪响。
“什么样的财富?”麦克夫人问,她从不接受笼统的计划。
片刻之后,更多的大声呼喊——是爱德华在喊。
麦克夫人认为,无论我是什么身份,无论我拥有了什么,我的一切她都有权拿走。因此,为了能和爱德华一起离开伦敦,我告诉麦克夫人,我有个计划,而离开伦敦不过是计划的一部分。我告诉她,一个月之内,我就会带回来他们这辈子都没见过的财富。
我摸索着,想找到门闩,把暗门打开,但我的手指把所有地方都摸了个遍,也没找到门闩。我坐不起来,也没法转身。我开始害怕了,我心里越慌,呼吸就变得越急促,喉咙就被卡得越紧。我试图出声回应他,但我能发出的不过是一声低语。
唉,不到两周前,当我告诉麦克夫人我打算和爱德华一起去乡下时,我还在欺骗她。原本,麦克夫人是绝不会心甘情愿让我离开的,不论是去伯奇伍德庄园过夏天,还是和爱德华一起去美国。这些年来,我成了她最可靠的收入来源。在我短暂的一生中,我确实懂得了一件事:人们会很快习惯有钱的日子,即便这些钱不是他们自己赚来的,可一旦这些钱被攥在了手里,他们就觉得,那是他们应得的。
我感觉热,很热。
当然,他指的是麦克夫人每每大声读出来的那些信,那些从美国传回来的消息,我父亲的消息,那编造出来的一切。这是一个惊天的骗局。可扪心自问,我又能站上什么样的道德制高点呢?我自己就是一个小偷,一个冒牌货,一个毫不犹豫就能给自己安上个假名字的女人。
爱德华又在喊。他在喊我,他的声音因为恐惧而变得尖锐。他在喊露西。听上去,他和我离得很远。
马丁攥着我的手腕,开始拽着我往桑葚房的门口走。他低声说,会没事的,他会把事情都搞定;他说我不用难过,因为他有个主意。我们把钻石拿走,就他和我,不带回伦敦去,而是我们俩,带着钻石,还有船票,坐船去美国。毕竟,那片土地意味着从头来过,就像是耶利米每个月给我带的信中说的那样。
我无意中听到一串急促的脚步声,不像马丁的脚步那么重,是从楼上的走廊里传来的,然后,是砰的一声巨响,地板都震得嘎嘎作响。
要不是因为他用膝盖使劲儿顶在我的胸口上,我肯定不会受制于他。不过,我没去质疑他的话。我并不怀疑他说的那些,甚至一秒钟都不曾怀疑,因为我知道,一听他这么说,我就知道,他说的是真的。唯独他的说法,才能把一切都讲通。我迄今为止的人生中,经历的一切都突然变得更加清晰起来。我父亲没派人来接我,还能是因为什么?我当年在鸟类商店楼上醒过来,发现自己在那间小屋里,周围是麦克夫人和其他人,打那儿以后,已经过去十一年了。我父亲死了。他十一年前就死了。
一切都乱了套,但不是因为我。
有时,我依然会听到他的声音在我耳边低语。我仍然记得他那天嘴里的气味,我闻得出来,他午餐时吃了奶酪,还抽了烟。“你爸不在美国,柏蒂。他从没去过美国。你们打算坐船离开那天,他被马踩伤了。是耶利米把你送到我们家来的;是他把生病的你从地上抱起来,把你爸撇下,让他在济贫院里自生自灭。然后,他就把你交到我妈的手里。那天可是你的幸运日,也是耶利米的,因为从那以后,他一直占尽了好处。他说你是个机灵鬼,对他来说,你干得很不错,一直很不错。你不会真以为,他把你偷回来的所有东西都寄去大洋的另一头了,对吧?”
我是一条船,在微波上荡漾,河水在我身下轻轻流淌。我闭上眼睛,又记起另一段回忆。我是个小婴儿,还不到一岁,躺在婴儿床上,我的房间在楼上,我的家在富勒姆,就在河边。窗外吹来一阵温暖的微风,风儿送来了清晨鸟儿的啼叫声,风儿还把丁香花和泥土的芬芳混在一起,那香气让人觉得捉摸不透。天花板上的光在一圈圈旋转,阴影在伴着光,我看着它们共舞。我伸手想抓住他们,但每一次,他们都从我的指间溜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