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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部

“您知道,我可以当着圣多马发誓说的是实话,有一次他对我说,基里尔是一个有学问的人,会说法语;这是一个遭难的俄国贵族,不过是个人物。他明白事理……如果他需要什么,不要拒绝他。一个人学了点什么,就会喜欢知识和有教养的人。我是在说您,基里尔先生。前几天要不是您,事情可就糟了。”

军士所说的那个上尉经常与皮埃尔进行长谈,在各种事情上对他都很宽容。

军士还聊了一会儿就走了。(军士提到的几天前发生的事,指的是俘虏和法国人打架,皮埃尔劝住难友,把事情平息了。)几个俘虏听着皮埃尔和军士谈话,马上就问他说了什么。皮埃尔回答难友们说,军士讲到了部队出动的事,这时一个面黄肌瘦、穿着破衣服的法国士兵走到了木板房门口。他迅速而胆怯地把手指举到额头前表示敬礼的意思,问皮埃尔替他做衣服的士兵普拉托什是否住在这座木板房里。

“再说,基里尔先生,您只要对上尉说一声,您知道……他这个人……什么也不会忘记。他来巡查时您就对他说;他什么事都愿为您尽力……”

一个星期前法国人得到了一批皮料和麻布,便交给俘虏们缝靴子和衬衫。

皮埃尔问他关于出发的事听到了什么,军士说,几乎所有部队都出发了,今天想必会接到关于俘虏的命令。在皮埃尔住的木板房里,有一个叫索科洛夫的士兵病得快要死了,皮埃尔对军士说,应当照管一下这个士兵。军士说,皮埃尔尽可放心,流动医院和常设医院会管的,对病人将会作出安排,总之,凡是可能发生的事,长官都预见到了。

“做好了,做好了,小鹰!”卡拉塔耶夫拿着叠得整整齐齐的衬衫走出来说。

“要是在这样的天气去行军作战……”他刚要说下去。

卡拉塔耶夫在天气暖和时,为了便于干活,只穿一条裤子和一件黑得像烂泥的破衬衫。他按照工匠的习惯,用韧皮纤维扎住头发,这样他的圆脸就显得更圆和更可爱了。

“多么好的太阳,是吗,基里尔先生?(所有法国人都这样叫皮埃尔)。完全像春天一样。”这个军士靠在门上,请皮埃尔抽烟,虽然他这样做时每次都被皮埃尔谢绝了。

“说到做到。说星期五做好,就星期五做好。”普拉东说,微笑着打开他做好的衬衫。

一个法国军士像日常居家时那样敞着怀,头戴便帽,嘴里叼着烟斗从木板房的角落里出来,友好地眨眨眼,走到皮埃尔面前。

法国人不安地回头看了一眼,仿佛是在克服疑虑,很快脱下制服,穿上衬衫。这个法国人在制服里面没有穿衬衫,他的又黄又瘦的光身子上穿着一件长长的、油脂麻花的、带花的绸背心。看来他担心看着他的俘虏会发笑,于是急忙把脑袋伸进衬衫里。俘虏当中谁也没有说一句话。

在万物表面,无论是远的和近的,都有一层只有在这秋天时节才有的神奇的晶莹的亮光。远处可以看见麻雀山以及上面的村庄、教堂和白色的大房子。光秃秃的树木、沙地、石块、房顶、教堂的绿色的尖顶、远处大房子的墙角——所有这一切的细微的线条都在明净的空中异常清晰地显现出来。近处可以看见一个被法国人占据的和一半被烧毁的贵族宅院的断垣残壁,院墙边还长着一丛丛墨绿色的丁香。就连这座在阴天看了令人讨厌的残破丑陋和肮脏不堪的房子,在明亮的阳光直射下,也使人觉得欣慰和好看。

“瞧,正合身。”普拉东一面抻着衬衫,一面说。法国人伸出了脑袋和胳膊,没有抬起眼睛,察看着自己身上的衬衫和接缝。

在户外,在阳光下还很暖和,这种温暖加上还可在空气中感觉到的早晨霜冻的那种令人神清气爽的凉意,使人觉得格外舒服。

“怎么样,小鹰,要知道这不是裁缝铺,没有像样的工具;常言道:没有工具,连虱子也捉不住。”普拉东说,圆脸上挂着微笑,看来为他自己的活计而高兴。

已经一连几天无风,天气晴朗,早晨有轻微的霜冻——这是所谓的小阳春。

“很好,很好,谢谢,麻布在哪儿,有剩的吗?”法国士兵说。

皮埃尔时而看看下面的田野,那里今天早上有许多车辆和骑马的人在络绎不绝地行走,时而望着远方河的对岸,时而看看近旁假装真的要咬他一口的小狗,时而看看自己的那双光脚,高高兴兴地活动着粗大肮脏的脚指头,不断改换着姿势。当他看自己的光脚时,每次他的脸上都掠过兴奋的和得意的微笑。这双光脚的样子使他想起了这段时间他经受过的和明白了的一切,回想起这些,他感到很愉快。

“你要是贴身穿的话,就会更合身。”卡拉塔耶夫说,继续为他的手艺而高兴。“那就会又好又舒服。”

皮埃尔现在上身穿的是一件又脏又破的衬衫,这是他原有的衣服所剩下的惟一的一件,下身穿的是一条士兵的裤子,根据卡拉塔耶夫的劝告用绳子扎上裤脚以保暖,外面穿着一件长衫,头戴一顶农民的帽子。在这段时间里皮埃尔的身体发生了很大变化。虽然还保持着根据遗传得来魁梧强壮的体魄,但是已不显得那么胖了。脸的下部长满了胡子;长得很长、满是虱子的蓬乱拳曲的头发,像一顶帽子那样盖在头上。眼睛的表情是坚定、平静、充满生气和警觉的,这种表情以前皮埃尔从来未曾有过。以前从他的目光里表现出来的懒散的样子不见了,现在他精神振作,仿佛随时准备行动和反抗似的。他脚上没有穿鞋。

“谢谢,谢谢,亲爱的,剩下的麻布呢?……”法国人微笑着又说了一遍,拿出钞票,给了卡拉塔耶夫。“把剩布给我……”

十月六日清晨,皮埃尔出了木板房又走回去,在门口停住,逗弄一只身长、腿短且弯、常在他身旁转来转去的雪青色小狗。这只小狗就住在他们的木板房里,与卡拉塔耶夫一起过夜,但是有时到城里某个地方去,然后又回来。它大概从来不属于任何人,现在它也没有主人,没有任何名字。法国人叫它阿佐尔,爱讲故事的士兵叫它费姆加尔卡,卡拉塔耶夫和别的人叫它灰毛,有时叫它耷耳朵。虽然它不属于任何人,没有名字,甚至不知属于什么品种,毛色也说不清,但是看起来这只雪青色的小狗日子并不难过。它那蓬松的圆滚滚的尾巴像帽盔羽饰似的笔直地向上翘起,罗圈腿很听使唤,使得它常常不用四条腿,而是姿势优美地抬起一条后腿,灵活地用三条腿很快地跑路。它对一切都感到高兴。时而快乐地尖叫着,仰面躺下,时而带着深沉和若有所思的神情晒太阳,时而蹦蹦跳跳地玩弄一个木片和一根干草。

皮埃尔看见普拉东不想听懂法国人说的话,他没有干预,只看着他们。卡拉塔耶夫接过钱,道了谢,仍继续欣赏自己的活计。法国人坚持要普拉东归还剩布,请皮埃尔翻译他说的话。

十一

“他要剩布有什么用?”卡拉塔耶夫说。“倒可以用来给我们做出色的包脚布。好吧,就这样吧。”卡拉塔耶夫脸色变得忧郁起来,从怀里掏出一卷边角料,眼睛没有看法国人,顺手递给他。“唉!”卡拉塔耶夫说了一声往回走。法国人朝剩布看了看,沉思起来,用疑问的目光瞥了皮埃尔一眼,仿佛皮埃尔的目光能告诉他什么似的。

我们总觉得拿破仑是这整个行动的领导者(正如野蛮人觉得雕在船头的人像是指导船只航行的力量一样),其实他在他的整个活动期间如同一个孩子,抓住拴在马车里面的带子,自以为是在赶车。

“普拉托沙,好吧,普拉托沙。”法国人突然涨红脸,尖声喊道。“你拿去吧。”说着把边角料递给普拉东,转身走了。

整个军队很像一只受伤的野兽,它觉得自己快要死亡,而又不知道自己在干什么。研究拿破仑及其军队从进入莫斯科起到遭到灭亡为止这段时间里巧妙的作战行动及其目的,无异于研究受了致命伤的野兽临死前的跳跃和抽搐的意义。受伤的野兽常常听见一点响声就朝开枪的猎人扑过去,来回奔跑,自己加速自己的死亡。拿破仑在他的整个军队的压力下也这样做。塔鲁季诺战役的响声惊动了这只野兽,于是它朝射击的地方奔去,跑到猎人那里后又转回来,然后又朝前奔,又转回来,最后如同任何野兽一样,往回跑,走的是最不利和最危险、然而是熟悉的老路。

“瞧这人,”卡拉塔耶夫摇摇头说,“听说他们不是基督徒,可是也还是有良心的。怪不得老人们说:穷人慷慨,富人吝啬。他自己一无所有,却把东西给人。”卡拉塔耶夫若有所思地微笑着和看着边角料,沉默了一些时候。“这倒可以做一副出色的包脚布。”他说,回到木板房里面去了。

这支军队在逃出莫斯科时,人人都带上所有抢来的东西。拿破仑也带上他本人的财宝。他看见队伍里挤满了各种车辆,不禁大吃一惊(梯也尔这样说)。但是有作战经验的他没有像在快到莫斯科时对待一个元帅的大车那样,下令把所有多余的车辆烧掉,而是朝士兵们乘坐的各种马车看了一眼,说这样很好,这些马车可用来运送粮食和伤病员。

十二

直到斯摩棱斯克大道上的车队被截、塔鲁季诺战役失利使得它突然陷入一片惊慌时,这支军队才开始逃跑。关于塔鲁季诺战役的消息拿破仑是在进行检阅时出乎意外地接到的,这个消息,如同梯也尔所说的那样,使他产生了惩罚俄国人的愿望,于是他满足全军的要求,下令出发。

皮埃尔到俘虏营已有四个星期了。虽然法国人要把他从士兵的木板房转到军官的住处去,但是他仍留在第一天进的那座木板房里。

但是它待在那里不动。

在遭到破坏和被烧毁的莫斯科,皮埃尔经受了一个人所能忍受的极端的艰难困苦;但是由于他具有他自己至今没有意识到的健壮的体魄,尤其是由于这些艰难困苦是不知不觉地到来的,很难说从什么时候开始,因此他在这样的处境中不仅感到轻松,而且感到愉快。正是在这个时候,他获得了以前追求过而没有追求到的平静和满足。他曾长期在自己的生活中从各个方面寻求这种安宁和内心的和谐,寻求在参加波罗金诺会战的士兵身上的那种使他感到惊讶的东西——他曾在慈善事业中,在共济会中,在上流社会的消遣中,在酒杯中,在自我牺牲的英雄业绩中,在对娜塔莎的浪漫爱情中寻求过;在这过程中他还进行了苦苦的思索,可是所有这些寻求和尝试都使他失望。然而他在自己没有去想这事的情况下,却通过体验死的恐惧,通过忍受艰难困苦,通过他从卡拉塔耶夫身上得到的启示终于得到了这种安宁和内心的和谐。他经历了行刑时的可怕时刻后,那些以前他觉得很重要的、使他心神不宁的思想和感情仿佛永远从他的想象和回忆中消失了。他既没有想到俄罗斯,也没有想到战争,既没有想到政治,也没有想到拿破仑。他显然觉得,这一切与他无关,他没有这个能力,因此不能对这一切作出判断。“俄罗斯与夏天——两不相关。”他重复着卡拉塔耶夫的话,这些话奇怪地使他得到安慰。他现在觉得他刺杀拿破仑的意图以及计算神秘的数字与启示录的兽是否相符的做法是不可理解的,甚至是可笑的。他对妻子的愤恨以及怕玷污自己的姓氏的担心,现在他觉得不仅是毫无意义的,而且是滑稽的。那个女人在那里过着她喜欢过的生活,这与他有什么相干呢?人们知不知道有一个俘虏名叫别祖霍夫伯爵,这究竟与谁,尤其是与他有什么关系呢?

这支军队如同一群无人看管的牲口,脚下踩踏着可以使它们免于饿死的饲料,毫无必要地待在莫斯科,一天天走向崩溃和灭亡。

现在他经常想起他和安德烈公爵的一次谈话,完全同意他的意见,只不过对安德烈公爵的想法的理解稍有不同。安德烈公爵认为幸福常常只是反面的,并且这样说,但是他说话的语气带有苦涩和讽刺的意味。仿佛他在这样说时,说的是另一种想法——说的是老天爷让我们怀有追求正面的幸福的愿望,仿佛只是为了不给以满足而折磨我们。但是皮埃尔没有任何别的用意就承认这一点的正确性。现在他觉得,没有痛苦,需要得到满足,因而获得选择从事何种活动即选择过什么样的生活的自由,是一个人的毫无疑问的和最高的幸福。只有在这里,只有在现在,皮埃尔才第一次珍视想吃时能吃,想喝时能喝,想睡觉时能睡觉,感到冷时得到温暖,有话想说和想听一听别人的声音时能够谈话的快乐。各种需要——好的食物、清洁的环境、自由等——得到满足,在他失去这一切时,他才觉得这是无上的幸福,而活动的选择即生活方式的选择,在这种选择受到限制时,他才觉得是一件非常容易的事,以至于忘记了生活过分的舒适会使人完全失去各种需要得到满足的幸福,而选择活动的更大自由,即所受教育、财富、在上流社会中的地位给予他的那种自由,会使活动的选择变得无法解决地困难,最后使得从事活动的需要和可能性也都消失了。

“宫廷总典礼官非常生气地抱怨说,”总督写道,“虽然一再禁止,士兵仍继续到所有院子里,甚至到皇帝窗下大小便。”

现在皮埃尔一心想着他获得自由后将会怎么样。然而后来以及在他的整个一生中,他都怀着喜悦的心情想起和谈到这一个月的俘虏生活,想起和谈到那些一去不复返的强烈的和快乐的感觉,而主要的,想起和谈到他只有在这个时期才有的完全平静的心情和内心的充分自由。

“虽然多次下令严禁抢劫,但是仍可看见近卫军的抢劫者成群结队回到克里姆林宫来,皇帝对此极为不满。昨天、昨天夜里和今天在老近卫军里又出现破坏纪律和进行抢劫的现象,而且比任何时候都要严重。这些精选出来保卫皇帝的士兵,本当成为遵守纪律的榜样,可是却不服从命令,哄抢存放军用物资的地下室和仓库,皇帝见了非常痛心。另一些人居然放肆到不听哨兵和卫队军官的劝阻、打骂他们的地步。”

他在第一天的大清早起来,天刚亮就出了木板房,首先看见了新圣母修道院的阴暗的圆顶和十字架,看见了落满尘土的野草上的霜花,看见了麻雀山的山丘以及蜿蜒曲折、隐没在淡紫色的远方的树木丛生的河岸,觉得一股新鲜空气拂面而来,听见了从莫斯科城里飞来经过田野的寒鸦的鸣叫,接着从东方突然喷射出金光,太阳庄严地从乌云后面露出它的边缘,于是圆顶、十字架、霜花、远方、河流等都在快乐的阳光下闪闪发亮——这时皮埃尔体验到了一种他从未体验过的生活充满欢乐和可以信赖的感觉。

“偷盗和抢劫在继续。我区有一个盗窃团伙,需要采取有力措施加以制止。十月十一日。”

这种感觉在他住在俘虏营的整个时间内不仅没有离开过他,相反,随着他的处境的困难的增加而不断增强。

“没有新的情况,不过士兵们还在抢劫和偷盗。十月九日。”

皮埃尔在进了木板房之后不久,便在他的难友中间享有很高的威信,这使得他的这种做好一切准备和精神振作的感觉进一步保持下来。皮埃尔懂得几种语言,受到法国人的尊敬,为人朴实,有求必应(他按军官待遇每星期得到三个卢布),力气大,士兵们看到他如何把钉子摁进木板房的墙壁,对待同伴态度温和,有一种他们不理解的一动不动地坐在那里什么也不干只顾想事情的本事——这一切使得士兵们觉得他是一个有点神秘的高不可攀的人物。力气大、轻视舒适的生活、漫不经心、朴实——他的这些特点在他以前生活的那个社会中对他来说即使不是有害的,那也使他感到不自由,如今在这里,在这些人中间,使他得到了几乎是英雄的地位。皮埃尔感觉到,这种看法实际上是对他提出了一定的要求。

“我的管区的一部分继续遭到第三军士兵的抢劫,他们并不满足于夺走躲藏在地下室里的不幸的居民的那一点点财物,而且残忍地用马刀砍伤他们,我本人曾多次见到过这种情况。”

十三

“虽然已明令禁止,但是城里抢劫仍在继续进行。秩序还没有恢复,没有一个商人是以合法的方式做买卖的。只有随军商贩敢出售货物,不过他们卖的都是抢来的东西。”

在十月六日到七日的夜里,法国人开始行动:拆除了厨房和木板房,装好车,于是部队和车辆出发了。

军队的长官是这样报告的。

早晨七点,法国的押送队身穿行军服,头戴高筒帽,带着枪,背着背囊和大口袋站在木板房前,整个队列里响起了一片热闹的法语说话声,其中夹杂着许多骂人的话。

然而当时最高当局的政令不起作用的最惊人表现,是拿破仑在制止抢劫和恢复纪律方面所作的努力毫无结果。

木板房里大家都准备好了,穿好了衣服,束上了腰带,穿好了鞋,只等着出发的命令。生病的士兵索科洛夫脸色苍白,身体消瘦,眼圈发青,他一个人没有穿衣和穿鞋,坐在自己的位置上,两只瘦得鼓出的眼睛带着疑问的神情看着没有注意他的难友们,发出声音不大、但很均匀的呻吟声。看来他呻吟主要不是因为病痛——他得的是痢疾,而是因为害怕一个人留下来,心里感到难受。

慈善事业也没有取得所希望的结果。真假钞票充斥整个莫斯科,弄得真假难分,钞票都不值钱了。搜刮钱财的法国人只要黄金。不仅拿破仑恩赐给难民的假币一钱不值,而且白银与黄金相比也跌价了。

皮埃尔穿上了卡拉塔耶夫用一个法国人拿来补他的鞋底的包茶箱的生皮做的鞋,用绳子束腰,走到了病人那里,在他面前蹲了下来。

在建立剧院以供军民娱乐方面,事情同样没有办成。在克里姆林宫和波兹尼亚科夫家建立的剧院立即关闭了,因为男女演员都遭到了抢劫。

“没有什么,索科洛夫,其实他们并不全都走!他们的医院还在这里。也许你会比我们更好些。”皮埃尔说。

在商业方面,给勤劳的工匠和农民看的布告贴出后,没有任何反响。城里没有勤劳的工匠,而农民抓住到太远的地方去张贴这布告的警官,并把他们打死。

“啊,老天爷!啊,我要死了!啊,老天爷!”索科洛夫更加大声地呻吟起来。

在宗教方面,当年他在埃及时到清真寺去了一次,就轻易地把事情安排好了,而在这里却毫无结果。在莫斯科找到的两三个神父试着执行拿破仑的意旨,其中一个在做礼拜时被法国兵打了耳光,关于另一个的情况,法国官员在报告中这样写道:“我找来主持弥撒的那个神父把教堂打扫干净后锁上了门。当天夜里有人来砸门撬锁,撕毁书籍和干其他坏事。”

“我这就再去问他们。”皮埃尔说,站起身来,朝木板房门口走去。在皮埃尔快要走到门口时,门外昨天请皮埃尔抽烟的那个军士带着两个士兵走过来。军士和士兵都穿着行军服装,背着背囊,头上戴着高筒帽,带铜搭扣的帽带紧扣着,这使得他们平时的面貌变了样。

在行政方面,市政府的建立未能制止抢劫,只给某些加入市政府的人带来了好处,他们借口维持秩序,不是进行抢劫,就是保护自己不受抢劫。

军士是奉命来关门的。在把俘虏放出来前需要清点人数。

在司法方面,处决了一批臆想的纵火犯后,莫斯科的另一半也烧毁了。

“军士,这病人怎么办?……”皮埃尔开口说道;但是他在说这话时犹豫起来,弄不清这是那个他熟悉的军士还是另一个人,一个陌生人,因为这时这军士不像他原来的样子。除此之外,在皮埃尔说这话时,从两边突然传来了鼓声。军士听了皮埃尔的话,皱起眉头,说了一句毫无意义的骂人话,砰的一声关上了门。木板房里变得昏暗起来;两边的鼓使劲地敲着,鼓声淹没了呻吟声。

在外交方面,拿破仑在图托尔明和雅科夫列夫(他主要关心的是能否得到一件大衣和一辆马车)面前说明他宽宏和公正时提出的所有论据都毫无用处,因为亚历山大没有接见这两位使者,也没有对他们的使命作出反应。

“瞧,这就是它!……又是它!”皮埃尔自言自语地说,不禁觉得背上发冷。在军士的那张改变了的脸上,在他说话的声音里,在那刺激神经和淹没其他声音的鼓声里,皮埃尔发现了一种神秘的、毫无同情心的力量,这力量促使人违背自己的意愿去残杀同类,他在上次行刑时曾看见过这种力量所起的作用。害怕这种力量,竭力躲避它,向那些作为这种力量的工具的人提出请求或对他们进行规劝,是毫无意义的。现在皮埃尔知道这一点。应当等待和忍耐。皮埃尔再也没有到病人那里去,没有再回头看他一眼。他皱起眉头,默默地站在木板房的门旁。

在军事方面,制定了一个天才的作战计划,梯也尔在谈到这个计划时说,他的天才从来没有发明过更加深刻、更加精明、更加惊人的东西,这位历史学家还就这个计划与费恩先生展开了论战,证明制定这个天才的计划的时间是十月十五日而不是十月四日,可是这个计划从来没有实行过,也不可能实行,因为它没有任何接近实际的东西。为了加强克里姆林宫的防御,需要拆除清真寺(拿破仑这样称呼圣瓦西里教堂),这是完全不必要的。在克里姆林宫埋地雷只有助于拿破仑在撤离莫斯科时炸毁克里姆林宫的愿望的实现,就像小孩在地板上摔痛了就敲打地板一样。拿破仑非常关心的追击俄军一事,成了闻所未闻的怪现象。法国的军事将领们居然找不到六万俄军的行踪,而用梯也尔的话来说,只是由于缪拉的高明,似乎也是由于他的天才,才像找一根针似的找到了这支六万人的俄国军队。

木板房的门打开后,俘虏们像一群绵羊一样,互相踩着压着,朝门口挤去,皮埃尔挤到他们前面,走到了军士说的那个什么事都愿为皮埃尔尽力的上尉面前。上尉也穿着行军服装,他那冷冰冰的脸上也露出了皮埃尔从军士的话和鼓声中发现的那个“它”。

但是奇怪的是,所有这些命令、考虑和计划虽然完全不比在类似情况下发布的另一些要差,但是没有触及事情的实质,就像表盘上脱离了机件的时针没有咬住齿轮,任意地和无目的地转动一样。

“走,走。”上尉说,严肃地皱起眉头,看着从他身旁挤过去的俘虏。皮埃尔明知他的尝试是白费力气,还是走到了上尉面前。

“怎么,还有什么事?”那军官冷冷地回头看了一眼,仿佛没有认出来似的,问道。皮埃尔说了病人的事。

在加强军队纪律方面,不断发布命令,严惩玩忽职守的行为和制止抢劫。

“他也得走,让他见鬼去吧!”上尉说。“走,走。”他眼睛不看皮埃尔,继续说道。

在作为帝王高尚品德的表现的慈善事业方面,拿破仑也做了他力所能及的一切。他吩咐在慈善机关的门口写上我的母亲之家,通过这件事把孝敬父母之心与君主伟大的恩德结合起来。他参观了儿童收容所,让那些被他拯救出来的孤儿们吻他白净的手,和善地与图托尔明谈话。然后,根据梯也尔的能言善辩的叙述,他下令用他伪造的俄国假币给自己的部队发饷。他用与他和法国军队相称的做法扩大这些钱币的使用范围,下令给房产被烧者发补贴。但是由于食品太贵,不能发给大多怀有敌意的异国人,拿破仑认为最好的办法是发钱给他们,让他们到别的地方去弄食物;于是他下令给他们发纸卢布。

“不行,他快要死了……”皮埃尔又开口要说。

在提高部队士气和激励民众方面,不断举行检阅,颁发各种奖赏。皇帝骑马巡视街道,安抚老百姓;虽然忙于各种国家大事,仍亲自到根据他的命令建立的剧院看戏。

“您要怎么样?!”上尉凶狠地皱起眉头喊道。

过着安定生活的莫斯科居民们,因战乱而离开城市的工匠和工人们,因不必要的恐惧仍流落在田野的农民们,你们听着!京城已恢复平静,秩序正在重建。你们的同胞看到他们受到尊重,都大胆地从隐蔽的地点走出来。针对他们和他们的财产的任何暴力行为,立刻受到了惩罚。皇帝陛下和国王保护他们,除了违抗他的命令者外,不认为你们当中的任何人是敌人。他希望结束你们的不幸,让你们回到自己的家里与家人团聚。请遵照他的善良的意图,平安无事地到我们这里来。居民们!放心地回到你们的住处来吧:你们很快就会找到满足你们需要的办法!手艺人和勤劳的工匠们!回来干你们的活吧:房屋、店铺、守卫人员等待着你们,你们的工作将会得到应有的报酬!最后,还有你们,农民们,从你们被吓得躲进去的树林里出来吧,放心地回到你们的家园,你们完全可以相信,你们会得到保护。城里设立了粮栈,农民可以把自己的余粮和地里的其他产品运到那里去出售。政府为了保证自由买卖,采取了如下措施:(一)自即日起,农民、庄稼人和居住在莫斯科近郊的人均可把自己的各种产品运到城里两个指定的粮栈(一在莫霍瓦亚街,一在猎人市场)来卖,不会有任何危险;(二)上述粮食将按买卖双方议定的价格交易;但是如果卖方得不到他所要求的合理的价钱,可以把产品运回自己的村子,任何人不得以任何借口加以阻拦;(三)每个星期日和星期三定为集日;因此每逢星期二和星期六将派足够数量的部队到城外各条大道上去保护运粮车队;(四)将采取同样措施,以保证回程的农民及其车辆和马匹通行无阻;(五)将立即设法恢复平常的贸易。城乡的居民们,还有你们,不论是哪个民族的工人和工匠们!现号召你们实现皇帝陛下和国王的仁慈的意愿,和他一起促进共同的安乐。请你们向他表示尊敬和信任,赶快和我们团结在一起!

咚—咚—咚,咚—咚—咚,鼓在敲着。皮埃尔知道那神秘的力量已经完全控制了这些人,现在再说什么也毫无用处了。

布告

俘虏的军官与士兵分了开来,叫他们在前面走。军官有三十来人,皮埃尔也包括在他们之中,士兵大约有三百人。

在商业方面,同时为了征集军粮,到处张贴了如下布告:

从别的木板房里放出来的被俘军官皮埃尔都不认识,他们穿得要比皮埃尔好得多,用不信任的和疏远的目光看着皮埃尔和他的鞋。离皮埃尔不远的地方走的是一个胖胖的少校,看来他受到难友们的普遍尊敬,他身上穿着喀山长袍,腰束一条毛巾,又黄又肿的脸上带着怒气。他把一只拿着烟荷包的手放在怀里,另一只手拄着长烟管。这个少校喘着粗气,发出呼哧呼哧的声音,嘴里嘟囔着,生大家的气,因为他觉得有人推了他,觉得大家在没有什么急事时急急忙忙赶路,没有什么可奇怪时大惊小怪。另一个瘦小的军官和大家搭话,推测着现在要把他们带到哪里去,今天他们能走多远。一个穿毡靴和军需官制服的官员跑来跑去观看被焚毁的莫斯科,大声地说着他观察到的情况,告诉大家什么被烧了,眼前出现的是莫斯科的哪个部分。另一个军官根据口音判断是波兰人,跟军需官进行争论,向他证明他认错了莫斯科的街区。

在宗教方面,拿破仑下令召回神父,教堂里恢复做礼拜。

“你们争论什么?”少校生气地问。“尼哥拉街还是弗拉斯街,全都一样;你们看,都烧光了,全完了……挤什么呀,难道还嫌路太窄?”他生气地对一个在他后面走、根本没有挤着他的人说。

在解决军粮问题方面,拿破仑命令各部队轮流到莫斯科去抢劫,为自己准备粮食,用这样的方法保证军队在未来一段时间里有粮食吃。

“哎—呀—呀,这是怎么搞的呀!”时而从这边,时而从那边传来了观看火场的俘虏说话的声音。“莫斯科河南岸区、祖博沃都烧了,看,克里姆林宫烧掉了一半……我对你们说过,整个莫斯科河南岸区全完了,瞧,就是这样。”

市警察局已照原有规章成立,通过它的活动,秩序已有好转。政府任命了两名总监(或叫警察局长)和二十名警官(或叫警察所长),后者将分管市区各个部分。他们左臂将佩戴白色袖章,你们可以从这标志认出他们。几个不同宗教的教堂已经开放,可以自由地到那里做礼拜。每天都有你们的同胞回到自己的住所,已经发布了命令,让这些遭到不幸的人们回家后能得到帮助和庇护。这就是政府为了恢复秩序和改善你们的处境所使用的方法;但是为达到此目的,你们需要与政府共同努力,如果可以的话,需要忘记你们遭到的不幸,寄希望于不那么残酷的命运,相信等待着那些胆敢侵犯你们的人身安全和掠夺你们剩下的财产的人的,将是无法逃脱的和可耻的死亡,最后,你们不要怀疑,你们的生命财产将得到保障,因为这是所有君主中最伟大和最公正的君主的意愿。不论属于哪个民族的士兵们和居民们!请重新建立起公众的信任,这是国家幸福的源泉,请你们像兄弟一样生活,相互帮助和相互保护,团结一致挫败坏人的阴谋,服从军政当局,这样很快你们将不再流泪了。

“您知道烧了,那还说什么!”少校说。

你们的灾难极其深重,但是皇帝陛下和国王想要制止它的蔓延。可怕的例子已使你们明白,他将如何惩罚违抗命令和犯罪的行为。已采取严厉措施,以便制止混乱和恢复整个社会的治安。从你们当中选出的慈父般的行政人员将组成你们的市政府或市政管理局。这个机构将关心你们,关心你们的需要,关心你们的利益。它的成员将佩戴红色绶带,市长除此之外将系一条白腰带。但是在公余时间他们只在左臂佩戴红袖章。

在经过哈莫夫尼基(这是莫斯科少数没有烧毁的街区之一)的教堂时,这一群俘虏突然挤到一边,发出了惊恐和厌恶的喊叫声。

莫斯科的居民们!

“瞧这些坏蛋!真是些没心肝的人!是个死人,真的是个死人……脸上还抹了什么。”

在行政方面,恩赐莫斯科一部法规,成立了市政府,公布了以下告示:

皮埃尔听见喊声,断定这是教堂旁边的什么东西引起的,便朝那里走去,模模糊糊地看见有个东西靠在教堂的围墙上。从看得比他清楚的难友们口中得知,这是一具直立着靠在围墙上的尸体,脸上还抹着煤烟……

在司法方面,在发生大火后立即下令捉拿纵火犯和处死他们。对恶棍拉斯托普钦的惩罚是下令烧掉他的房子。

“走,该死的……走……你们这些鬼东西……”响起了押送兵的叫骂声,这些法国士兵又变得凶狠起来,拔出短剑驱散围观死人的俘虏们。

在军事方面,拿破仑在进入莫斯科后立即严令塞巴斯蒂亚尼将军密切注意俄国军队的行动,派遣部队到各条道路上去,命令缪拉务必找到库图佐夫的行踪。再就是努力加强克里姆林宫的防御;然后制定了在全俄作战的天才计划。在外交方面,拿破仑把遭到抢劫、衣衫褴褛、不知如何逃出莫斯科的雅科夫列夫上尉叫来,对他详细说明自己的政策和自己的宽容,写了一封给亚历山大皇帝的信,叫雅科夫列夫送到彼得堡去,信中他认为自己有责任告诉自己的朋友和兄弟,拉斯托普钦在莫斯科许多事情处理得很糟糕。拿破仑还对图托尔明详细说明了自己的设想,再次表示将宽大为怀,他也派这个小老头到彼得堡去进行谈判。

十四

在通过哈莫夫尼基街区的各条小巷时,俘虏们只与押送队一起走,后面跟着属于押送队员的各种车辆;但是到了粮食仓库时,他们落到了一支一辆接一辆紧挨着前进的炮兵车队的中间,这支车队中还夹杂着一些私人的车辆。

拿破仑在莫斯科的活动也像他在所有地方的活动一样,是令人惊叹的和富有天才的。从他进入莫斯科之时起直到离开莫斯科,接二连三地发表命令,制定计划。居民走光和没有代表团迎接以及莫斯科发生大火,都没有使他惊慌。他既没有忽视自己的军队的利益,也没有忽视敌人的行动,既没有忽视俄国各族人民的利益,也没有忽视巴黎的政务,在外交上一直考虑着议和的条件。

到了桥头,所有的人都停了下来,等待着前面的人过去。俘虏们从桥上可以看见前面和后面正在行进的一支望不见尽头的车队。在右边,在卡卢加大道经过涅斯库奇诺耶拐弯的地方,无数部队和车辆一直伸展到远方,消失在那里。这是最早出发的博加尔内军的部队;在后面,沿着滨河街行进和通过石桥的,则是内伊的部队和车辆。

历史学家们完全错误地告诉我们(只是因为结果没有证明拿破仑的活动是正确的),在莫斯科时拿破仑的能力减退了。其实他仍像以前和以后、即在一八一三年那样,利用自己的本领和能力为他自己和他的军队谋求最好的结果。这个时期拿破仑的活动与他在埃及、意大利、奥地利和普鲁士的活动一样,同样令人惊叹。我们并不确切知道拿破仑在埃及,在那个四千年的历史看着他的伟大的国度里表现出的英明远见在多大程度上是确实的,因为这些伟大的功绩都只是法国人给我们描述的。我们不能正确地判断他在奥地利和普鲁士的天才表现,因为关于他在那里的活动情况只能从法国和德国的文献资料中得知;而整个军团不经战斗就莫名其妙地投降,许多要塞不攻自破,这想必会使得德国人认为他的天才是对德战争中取胜的惟一解释。但是我们,谢天谢地,没有那种通过承认他的天才来给自己遮羞的理由。我们为获得简单地和直截了当地看问题的权利而付出了代价,我们决不放弃这个权利。

俘虏们所在的达武的部队通过了克里木浅滩,一部分已到了卡卢加街。但是车队拉得很长,以至于博加尔内的最后的车队还没有出莫斯科到卡卢加街,而内伊的先头部队已出了大奥尔登卡。

在这两种情况下,他个人的活动并不比每个士兵个人的活动起更大的作用,只不过符合现象发生的规律罢了。

在经过克里木浅滩时,俘虏们走几步就停下,然后再往前走,四面八方的车辆和人愈来愈拥挤。桥与卡卢加街之间只有几百步,俘虏们花了一个多钟头才走完,然后到了莫斯科河南岸区的街道与卡卢加街会合的广场,在那里挤成一堆停住了,在这十字路口站了几个钟头。从四面八方传来像大海的波涛声那样一刻不停的车轮滚动声,还有脚步声以及连续不断的怒斥声和咒骂声。皮埃尔紧靠着一座烧毁的房子的墙壁站着,听着这种在他的想象中与鼓声连成一片的声音。

天才的拿破仑这样做了。但是如果说拿破仑毁了自己的军队是因为他愿意这样做,或者是因为他非常愚蠢,那就如同说拿破仑把他的军队带到莫斯科是因为他愿意这样做,是因为他非常聪明和富有天才,这些说法都是不正确的。

几个被俘的军官为了看得更清楚些,爬到了皮埃尔身旁的那座被烧房子的墙上。

他不仅根本没有这样做,而且相反,运用他的权力从可供他选择的做法中选择了一种最愚蠢的和最有害的做法。拿破仑可以在莫斯科过冬,可以向彼得堡进军,可以进攻下诺夫哥罗德,可以朝北或朝南、沿着后来库图佐夫走的路线往回走,而他却不这样做,无法想象还有比他的做法更愚蠢和更有害的事,他居然在莫斯科留到十月,放任部队抢劫这个城市,然后犹豫不决,不知该不该在莫斯科留下城防部队,接着撤离了莫斯科,朝库图佐夫的部队靠近,没有交战就向右拐,到了小雅罗斯拉韦茨,又不作突破的尝试,没有沿着库图佐夫走的道路前进,而是沿着遭到破坏的斯摩棱斯克大道往回朝莫扎依斯克走,——再也想象不出比这种做法更愚蠢、对军队更有害的做法了,造成的后果证明了这一点。就是最有经验的战略家在知道拿破仑的目的是要毁灭他自己的军队的情况下,也想不出有别于拿破仑的做法的另一些根本不考虑俄国军队采取的措施、毫无疑问会完全毁了整个法国军队的行动。

“人真多!哎唷,多极了!大炮上都堆满了东西!瞧:毛皮衣服……”他们说。“瞧这些畜生,抢了多少东西……这个人后面,在大车上……要知道这是从圣像上扯下来的,真的!……这想必是德国人。还有一个我们的农民,真的!……唉,下流坯!……瞧,那人背着多少东西,走路都快要走不动了!居然这样,连轻便马车也都抢来了!……瞧那家伙坐在箱子上。老天爷!……那里有人打起来了!……”

拿破仑在莫斯科大会战中取得辉煌胜利后进入了莫斯科;这胜利是无可怀疑的,因为会战后战场留在法国人一边。俄国人退却了,放弃了故都。粮食、武器和弹药都很充足并有无数财富的莫斯科落到了拿破仑手里。力量要比法国军队弱一半的俄国军队,在一个月的时间里,没有作一次反攻的尝试。拿破仑所处的地位是最优越不过了。要做到用双倍兵力猛攻俄军残余并加以歼灭,要通过谈判签订有利的和约或在遭到拒绝时进军彼得堡进行威胁,甚至在失利的情况下要么回到斯摩棱斯克或维尔纳,要么留在莫斯科——总之,要保持法国军队那时所处的优越地位,看来并不需要特殊的天才。为此只需要做一件最简单和最容易的事:不允许军队进行抢劫,准备过冬的衣服,在莫斯科可以弄到够全军穿的衣服,再就是用正当方法征集当时(根据法国历史学家的记载)莫斯科拥有的够全军食用半年多的粮食。可是被历史学家们称为所有天才中最伟大的天才并掌握着指挥军队的权力的拿破仑却根本没有这样做。

“就这样揍他的嘴巴,揍他的嘴巴!这样等下去到晚上也走不了。看,你们看……这大概是拿破仑本人。瞧那马多棒!衣服上绣着花字,戴着皇冠。这是一座活动房子。一只口袋掉了,没有发现。又打起来了……一个女人带着一个小孩,长得很不错。当然啰,这就能让你过去……瞧,没完没了。还有几个俄国姑娘,真的,是姑娘!那么舒舒服服地坐在马车里!”

如同在哈莫夫尼基的教堂旁一样,一股普遍好奇的浪潮又把所有俘虏推向大路,身材高大的皮埃尔越过别人的头顶看见了引起俘虏们好奇的东西。在夹在弹药车中间的三辆马车上坐着几个女人,她们打扮得花枝招展,服装鲜艳,涂脂抹粉,相互紧紧地挤着,嘴里尖声地叫喊着什么。

塔鲁季诺战役显然并没有达到托尔打算要达到的各部队根据作战部署依次进入战斗的目的;也没有达到奥尔洛夫伯爵想要俘虏缪拉的目的;再说,也没有达到本尼格森和别的人想要一举歼灭敌人一个军的目的;还有,想要参加战斗和立功的军官以及想要得到比以往更多的战利品的哥萨克等人的目的也都没有达到。但是如果要达到的目的是实际完成的事,是当时作为所有俄罗斯人的共同愿望的事(把法国人驱逐出俄国,消灭他们的军队),那么显而易见,塔鲁季诺战役正是由于有许多不得当之处,恰好是战争的那个阶段所需要的。很难而且也不可能想象出有比这次战役的结局更适当的结局。费力最小,造成的混乱最大,损失微不足道,可是却取得了整个战争中最大的战果,从此由退却转为进攻,法国人的弱点暴露了出来,给了即将开始逃跑的拿破仑军队以推动。

皮埃尔自从意识到出现了那种神秘的力量之时起,无论什么东西:为了闹着玩用煤烟抹黑了脸的尸体也好,这些急急忙忙到某个地方去的女人也好,莫斯科大火后的瓦砾场也好,他都不觉得奇怪和可怕。现在他看见的所有东西几乎都没有给他留下任何印象,仿佛他的心正准备进行困难的斗争,凡是可能削弱它的力量的印象一律不接受。

在历史学家们的著作中,尤其是法国历史学家们的著作中,我们看到他们把历次战争和战役都描述成按照事先确定的计划进行的,因此我们由此所能得出的惟一结论是:这些描述是不对的。

女人们乘坐的马车过去了。她们后面又跟上了大车、士兵、货车、士兵、弹药车、马车、士兵、炮弹车、士兵,有时还有妇女。

如果许多方向不同的力量同时作用于某一物体,那么该物体运动的方向不能与任何一种力量的方向相一致;常常会朝着中间的、最短的方向运动,这在力学中用力的平行四边形的对角线来表示。

皮埃尔看见的不是单个的人,而是他们长长的人流。

无数不受约束的力量(因为人在战场上,在决定生和死的地方要比在任何别的地方都不受约束)影响着战役的发展方向,这种方向任何时候都不能事先知道,并且从来都不与某一种力量的方向相一致。

所有这些人和马仿佛被某种看不见的力量驱使着似的。在皮埃尔观察他们的一个钟头的时间里,他们从各条街道拥出来,一心只想快点通过;所有的人跟别的人相互碰撞,都同样发起火和打起架来;他们龇着白牙,皱起眉头,彼此骂着同样的话,所有人的脸都带着同样的坚决逞能和冷酷无情的表情,也就是早晨皮埃尔在军士脸上吃惊地看到的那种表情。

“瞧,我们永远都是这样,全都是颠倒的!”塔鲁季诺战役后俄国军官和将军们说,——现在人们也这样说,让人觉得有那么一些蠢货把事情弄颠倒了,而我们可不会这样做。但是这样说的人要么是不了解他们说的事情,要么是有意欺骗自己。任何战役——塔鲁季诺战役、波罗金诺战役、奥斯特利茨战役——都不是按照它们的指挥者的设想进行的。这是一个非常重要的特点。

快到傍晚时,押送队长把自己的队伍集合起来,然后叫喊着和争吵着挤进了车队中间,于是被四面团团围住的俘虏们上了卡卢加大道。

由于这次战役,库图佐夫获得了钻石勋章,本尼格森获得了钻石勋章另加十万卢布,其他的人根据官衔,都得了许多奖赏,在这次战役后,司令部又作了新的调整。

他们走得很快,也不休息,直到太阳开始下山时才停下来。车队一个挨着一个停住,人们开始准备过夜。看起来大家火气都很大,牢骚满腹。在很长时间里,从各个方面不断传来骂声、凶狠的叫喊声和打架的声音。一辆走在押送队后面的马车撞在押送队的大车上,辕杆把它撞了一个洞。几个士兵从不同方面跑向大车;一些人揍那套在马车上的马的脑袋,让它们转弯,另一些人相互打起架来,皮埃尔看见一个德国人被短剑刺中了脑袋,受了重伤。

整个战役仅仅限于奥尔洛夫-杰尼索夫的哥萨克做的那些事;其余的部队只白白地损失了几百人。

所有这些人在这秋天寒冷的黄昏停在田野中间,看来都有一种同样的不愉快的感觉,他们仿佛正醒悟过来,意识到不必匆匆地出发和急急忙忙地赶路。大家在停下后,似乎想到了他们还不知道要到哪里去,在这路上还要遇到多少艰难困苦。

库图佐夫什么也没有说,但是当他接到关于缪拉的部队正在撤退的报告后,便下令进攻;但是每前进一百步就停三刻钟。

在这次休息时,押送队对待俘虏的态度比在出发时更坏。就在这次休息时,第一次用马肉作为肉食发给俘虏们。

“时机还没有丧失,殿下,敌人还没有跑掉。您是否下令进攻?不然近卫军连硝烟也看不见。”

从军官到每一个士兵的身上都可以看出,他们好像对每个俘虏都抱有私人的仇恨似的,以前的那种友好的态度突然不见了。

在这之后不久,叶尔莫洛夫走向前去,恭恭敬敬地向库图佐夫报告说:

在点名时发现,在离开莫斯科时的一片忙乱中,一个俄国士兵假装肚子痛乘机逃跑了,这使得这种愤恨更加增强了。皮埃尔看到一个法国人痛打一个俄国士兵,因为这个士兵离开道路远了一点,他还听到他的那个上尉朋友因为逃走了一个俄国士兵而训斥士官,威胁要把他送交军事法庭。士官解释说俄国士兵有病,走不动,上尉则回答说,上面有命令,谁要是掉队,一律就地枪决。皮埃尔感觉到,那种在行刑时使他心灰意冷、而在俘虏营里变得不易察觉的不祥的力量,现在又把他的性命掌握在手里。他觉得很可怕;但是他感到,那种不祥的力量愈是竭力地要置他于死地,他心里的不受它支配的生命力也就愈是在增长和加强。

“这是他在拿我开心呢。”叶尔莫洛夫用膝盖顶了一下站在他身旁的拉耶夫斯基,低声地对他说。

皮埃尔晚餐吃了黑麦糊和马肉,和难友们聊了一会儿天。

叶尔莫洛夫听到这些话眯起眼睛,微微一笑。他知道,对他来说暴风雨已经过去了,库图佐夫只这样点他一下就完了。

无论是皮埃尔还是难友中的任何人,既没有谈到他们在莫斯科看到的情况,也没有谈到法国人的粗暴态度以及对他们宣布的掉队的人就地枪决的命令,大家仿佛与不断恶化的处境进行对抗似的,显得特别兴奋和快活。他们谈了个人的往事,行军路上看到的可笑的场面,岔开了关于当前处境的话题。

“瞧,大家都要求发动进攻,提出各种不同的方案,可是一动手干起来,什么也没有准备好,而有所察觉的敌人却采取了措施。”

太阳早就下山了。明亮的星星开始在天空某些地方闪烁起来;正在升起的满月在天边散发出一片宛如火光的红光,一个巨大的红球在灰蒙蒙的雾霭中令人惊异地晃荡着。天空变得亮起来了。风已经停了,但是夜色还没有降临。皮埃尔站起身来,离开新的难友,穿过一堆堆篝火朝大路的另一边走,有人告诉他,被俘的士兵在那里。他想要跟他们聊一聊。路上一个法国哨兵拦住了他,叫他回去。

有人向库图佐夫报告说,在法国人的后方,根据哥萨克的情报,那里原来什么人也没有,现在有两个营的波兰人,这时他扭过头朝后面的叶尔莫洛夫白了一眼(从昨天起他还没有同叶尔莫洛夫说过话)。

皮埃尔回来了,但是没有回到难友们的篝火旁,而是到了一辆卸了套的马车旁,那里一个人也没有。他低下头,盘起腿,在马车车轮子旁冰凉的地上坐下,一动不动地坐了很久,想着心事。一个多钟头过去了。没有人来打扰他。突然他哈哈大笑起来,笑声是那么低沉和善和响亮,使得周围的人听见这古怪的、显然是一个人的笑声,都惊奇地回过头来。

“我们没有能在早晨活捉缪拉和按时到达指定地点:现在毫无办法了!”他这样回答另一个人。

“哈—哈—哈!”皮埃尔笑道。他大声地自言自语说:“那个士兵不放开我。抓住了我,把我关起来。把我当做俘虏。我是什么人?把我关起来?把我的不朽的灵魂关起来!哈—哈—哈!……哈—哈—哈!……”他笑得眼泪都流出来了。

“您总是嘴上说要进攻,难道没有看见我们不会进行复杂的机动吗?”他对请战的米洛拉多维奇说。

一个人站起身来,走过来想看一看这个古怪的大个子一个人在笑什么。皮埃尔停住不笑了,站了起来,躲开那个好奇的人,朝自己周围看了看。

库图佐夫骑着他的那匹灰马默默地走着,有人提议发动进攻,他慢条斯理地作了回答。

原先篝火噼啪作响、人声嘈杂、大得望不到边的野营地静下来了;红色的篝火变得暗淡起来,熄灭了。一轮满月高挂在明亮的天空。营地外原来看不见的树林和田野此时在远处显现出来,而在这些树林和田野的那一边,可以望见明亮的、起伏不定的、无边无际的、正在召唤着人的远方。皮埃尔朝天空,朝正在远去的闪闪发亮的星星看了一眼。“这一切都是我的,这一切都在我心里,这一切就是我!”皮埃尔想。“可是他们捉住了这一切,关进了木板房!”他冷笑了一声,便走回难友那里,准备躺下睡觉。

与此同时,另一个纵队应当从正面向法国人发起进攻,但是库图佐夫在这个纵队里。他清楚地知道,这场违背他的意愿打响的战斗除了混乱外,不会有任何结果,于是他利用他的权力竭力阻止军队进攻。他没有采取行动。

十五

十月初,又有一名军使带着拿破仑的信和讲和的建议来见库图佐夫,谎称是从莫斯科来的,其实这时拿破仑已在库图佐夫前面很远的地方,到了旧卡卢加大道上。库图佐夫像回答洛里斯东送来的第一封信那样作了回答,他说,和谈根本不可能。

勇敢的巴戈武特这时心情非常激动,冒着法军的炮火向田野上跑去,没有考虑他现在投入战斗有无益处便率领一个师直冲上去,把自己的部队带到敌人的炮火下面。他处于盛怒之中,危险、炮弹、枪弹正是他需要的东西。在敌人射击的第一排子弹中,有一颗打死了他,接踵而来的几排子弹打死了许多士兵。他的这个师徒劳无益地在炮火下坚持了一些时候。

在这之后不久,在塔鲁季诺左面活动的多罗霍夫游击队送来情报说,在福明斯科耶出现了法军,这支部队是布鲁西埃师,这个师远离其他的部队,很容易歼灭。士兵们和军官们又一次要求采取行动。司令部的将军们想起塔鲁季诺附近轻易取得的胜利,坚决要求库图佐夫采纳多罗霍夫的建议。库图佐夫认为没有必要发动进攻。结果采取折中的办法,做了应当做的事;派了一支不大的部队到福明斯科耶去袭击布鲁西埃。

“我不想接受任何人的教导,我和我的士兵能够为国捐躯,在这一点上决不比别人差。”说完他便带着一个师向前推进了。

事情出奇地凑巧,这项任务——后来发现这是一项最困难和最重要的任务——落到了多赫图罗夫身上;就是那个谦虚和矮小的多赫图罗夫,谁也没有描写过他如何制定战斗计划,如何骑马巡视各个团队,如何把十字勋章扔到炮垒上让士兵去争等等,人们都认为他是一个优柔寡断和没有洞察力的人,但是正是这个多赫图罗夫,在俄国人和法国人的历次战争中,从奥斯特利茨战役到一八一三年,哪里形势紧张,我们就可以看到他在哪里指挥。在奥斯特利茨战役中,他在奥格斯特堤坝旁坚持到最后,当时官兵们逃的逃,死的死,后卫部队里没有一个将军,而他把人集合起来,尽一切可能拯救部队。他生着热病,率领两万部队到斯摩棱斯克去保卫这个城市,抗击拿破仑的整个军队。到斯摩棱斯克后,他在莫洛赫城门口,因热病发作刚要打个盹,轰击斯摩棱斯克的炮声惊醒了他,他在斯摩棱斯克坚持了一整天。在波罗金诺会战的那一天,当巴格拉季翁阵亡,我们左翼的部队伤亡了十分之九,全部法国炮兵集中力量朝那里轰击时,派往那里的不是别人,正是优柔寡断和没有洞察力的多赫图罗夫,本来库图佐夫要派另一个人到那里去,但他急忙纠正了自己的错误。于是矮小的、文静的多赫图罗夫便去那里,结果波罗金诺会战给俄国军队赢得了最大的荣誉。在诗歌和小说里给我们描写了许多英雄,但是对多赫图罗夫几乎一字不提。

与此同时根据作战部署上所写的“第一纵队前往”等等,由本尼格森统率和托尔指导的各个迟到的纵队的步兵都按照规定时间出发,如同常有的那样,却到达了某个不是规定的地点。也如同常有的那样,人们高高兴兴地出发,可是过不多久不断地停下来;于是到处可听见表示不满的抱怨声,意识到路没有记清,便转回来朝某个地方走。骑马驰过的副官们和将军们喊叫着,发着火,争吵着,说方向完全不对,已经迟到了,骂着人,如此等等,最后大家漠不关心地挥挥手,继续朝前走,不管去的是什么地方。“随便往哪里走,都能走到!”确实,他们走到了,但不是要去的地方,有的纵队即使到了要去的地方,也大大迟到了,到那里时已起不了任何作用,只能当人家射击的靶子。在这次战役中,托尔扮演了魏罗特在奥斯特利茨战役中的角色,他骑着马不停地从一个地方跑到另一个地方,到处都发现情况与他所设想的相反。例如他在树林里碰上了巴戈武特指挥的军,这时天已经完全亮了,这个军早就应该与奥尔洛夫-杰尼索夫伯爵的部队在一起。托尔为这个失误而感到焦急和痛心,认为这是有人造成的,便跑到军长面前,开始严厉地责备他,说为了这个应该枪毙他。巴戈武特是一个英勇善战而又文静的老将军,也为一路上走走停停、应付各种杂乱无章和前后矛盾的事而弄得精疲力竭,他出乎大家意料地一反常态,暴跳如雷,冲着托尔说了许多难听的话。

多赫图罗夫又被派到福明斯科耶去,再从那里去小雅罗斯拉韦茨,即到那个与法国人打最后一仗的地方去,从那个地方起,法国人显然开始走向灭亡,而在给我们描写战争的这个时期的许多天才和英雄时,又只字不提多赫图罗夫,或者讲得很少,或者闪烁其词。这种对多赫图罗夫避而不谈的做法反而更加清楚地证明了他的优点。

法国人没有受到追击,开始逐渐清醒过来,集合成一个个小分队,开始还击。奥尔洛夫-杰尼索夫等待所有纵队到来,没有继续发动进攻。

当然,一个不懂机器的人看见它在转动时,会觉得这台机器的最重要部分是偶然落到它里面、跳动着妨碍它运转的刨屑。一个人不懂机器的构造就不能理解,不是这个起破坏作用的碍事的刨屑,而是那无声地转动着的小小的齿轮才是机器的最重要的部分之一。

如果哥萨克去追赶法国人而不注意他们后面和周围的东西,他们就会抓住缪拉和这里所有的人。长官们就希望能够这样。但是当哥萨克见到战利品和俘虏时,就无法推动他们了。谁也不听命令。这里抓了一千五百名俘虏,缴获了三十八门大炮和一些军旗,而对哥萨克来说最重要的是,还缴获了许多马匹、马鞍、被服和各种物品。所有这些东西需要加以处理,俘虏和大炮需要有人管,战利品需要分配,相互之间发生争吵,甚至打架斗殴——哥萨克都忙着干起所有这些事来。

十月十日,多赫图罗夫在去福明斯科耶的途中在阿里斯托沃村停下,为准确地执行命令作准备,就在这一天整个法国军队猛然到了缪拉的阵地,看样子似乎是为了打一仗,但是突然无缘无故地来一个向左转,上了新卡卢加大道,开始进入福明斯科耶,那里原来只有布鲁西埃的部队。这时受多赫图罗夫指挥的,除了多罗霍夫的游击队外,还有菲格纳和谢斯拉文的两支小部队。

第一个看见哥萨克的法国人发出一声绝望的和恐惧的叫喊,营地里所有的人没有穿衣服,睡意矇眬地扔下大炮、火枪和马匹,到处乱跑。

十月十一日晚,谢斯拉文带着一个被俘的法国近卫军人到阿里斯托沃来见司令。俘虏说,今天进入福明斯科耶的是整个大军的前卫部队,拿破仑就在这里,全军离开莫斯科已是第五天了。在那天晚上,一个家奴从博罗夫斯克来,说他看见有一支大部队进城。多罗霍夫的哥萨克报告说,他们看见了朝博罗夫斯克行进的法国近卫军。从所有这些消息可以清楚地看出,原来认为只有一个师的地方,现在驻扎着整个法国军队,他们从莫斯科撤出后是沿着一条出乎意料的路线——沿着旧卡卢加大道到那里的。多赫图罗夫不想采取任何行动,因为这时他还不清楚他的任务是什么。他是奉命来袭击福明斯科耶的。但是在福明斯科耶原先只有布鲁西埃的一个师,现在整个法国军队都在那里。叶尔莫洛夫想擅自行动,但是多赫图罗夫坚持他需要等待殿下的命令。最后决定送一份报告到司令部去。

“乌拉—拉—拉!”树林里响起了一片喊声,一个连接一个连的哥萨克举着长矛,像从口袋里倒出来一样,兴高采烈地纵马越过小溪朝敌人营地冲去。

于是选派精明能干的军官博尔霍维季诺夫去完成这项任务,他除了送书面报告外,还应口头汇报整个情况。夜里十一点多,博尔霍维季诺夫带上了书面报告,接受了口头命令,在一个哥萨克的陪同下,带着备用的马匹朝总司令部疾驰而去。

“上帝保佑!”

十六

他低声发出口令:“上马!”士兵们各就各位,画了十字……

这是一个黑暗、温暖的秋夜。下小雨已是第四天了。博尔霍维季诺夫换了两次马,在泥泞的道路上一个半小时奔跑了三十俄里,夜里一点多到了列塔舍夫卡。他在一座篱笆上挂着“总司令部”牌子的农舍旁下了马,把缰绳一扔就进了阴暗的门廊。

于是副官骑马沿着树林去追格列科夫。格列科夫回来后,奥尔洛夫-杰尼索夫伯爵由于这次行动被取消,白等了半天,步兵纵队还没有出现,敌人又近在眼前,心情很激动(在他的部队里所有的人心情也都是这样),便决定发起进攻。

“快叫醒值班将军!有非常重要的事!”他对昏暗的门廊里的一个正要站起来、鼻子里发出呼哧声的人说。

“追回来,追回来!”奥尔洛夫伯爵看着表,突然坚决地说。“太晚了,天完全亮了。”

“大人从昨晚起身体就不舒服,两三个晚上没有睡觉了。”勤务兵用卫护的口气低声说。“您就先叫醒上尉吧。”

“要不要下令把他们追回来?”

“非常重要的事,是多赫图罗夫将军派我来的。”博尔霍维季诺夫说,摸索到打开的门,走了进去。勤务兵走在他前面,开始叫醒一个人。

“啊?是吗?……您认为怎么样,就让他们去?还是叫他们回来?”

“大人,大人,来了一个信使。”

“可以把他们追回来。”一个随从说,他也像奥尔洛夫-杰尼索夫伯爵一样,在看了敌人营地后对这次行动抱怀疑态度。

“什么,什么?谁派来的?”一个人睡意矇眬地问。

“他确实在撒谎,这个坏蛋。”伯爵说。

“多赫图罗夫和阿列克谢·彼得罗维奇派来的。拿破仑到了福明斯科耶。”博尔霍维季诺夫说,在黑暗中没有看见问他的人,但是根据说话的声音推测,这不是科诺夫尼岑。

“唉,说实在的,太晚了。”奥尔洛夫伯爵看了看营地说。如同我们所相信的人已不再在眼前时常有的那样,他突然完全明白了,那个士官是一个骗子,撒了谎,拉走了两个团,把它们带到天知道什么地方去,从而破坏整个进攻的计划。试问,难道能从这大批军队中抓住总司令吗?

被叫醒的人打了个呵欠,伸了伸懒腰。

那士官样子很坚决,没有回答这些话,骑上马,与很快做好准备的格列科夫一起走了。他们消失在树林里。奥尔洛夫伯爵在天刚破晓时的凉爽空气中缩起了身子,为自己冒着风险所做的事而感到不安,送走了格列科夫后出了树林,开始观察如今在熹微的晨光和将要熄灭的篝火中隐约可见的敌军的营地。我们的几个纵队应当出现在奥尔洛夫-杰尼索夫伯爵的右面,在开阔的斜坡上。奥尔洛夫伯爵朝那里看去,虽然这些纵队从远处也是应该能够看得出来的,但是看不见它们。他还觉得,尤其是他的那个眼睛很尖的副官也那样说,在法军的营地里好像已经开始动起来了。

“我不想叫醒他,”他摸索着什么说,“他病了!也许是谣言吧。”

“你要记住,”奥尔洛夫-杰尼索夫伯爵在放那士官走时对他说,“如果你撒谎,我就下令把你像一条狗那样吊死,如果说的是实话,赏你一百枚金币。”

“这是报告,”博尔霍维季诺夫说,“我奉命立刻交给值班将军。”

黎明前刚打起盹来的奥尔洛夫伯爵被叫醒了。带来了一个从法军营地逃出来的投诚者。这是波兰波尼亚托夫斯基军的一个士官。这个士官用波兰语说,他之所以来投诚是因为他得不到重用,他早就应该提升为军官了,他还说,他比所有的人都勇敢,因此他离开了他们,并且想要报复他们一下。他接着说,缪拉在离他们一俄里的地方宿夜,如果给他一百人马,他就能生擒缪拉。奥尔洛夫-杰尼索夫伯爵与同事们进行了商量。这个建议太诱人了,使人难以拒绝。大家争着要去,都说可以试一试。经过多次争论和认真考虑后,格列科夫少将决定带着两个哥萨克团和那士官一起去。

“您等一下,让我点上灯。你这该死的,把它塞到哪里去了?”伸懒腰的人对勤务兵说。这是谢尔比宁,科诺夫尼岑的副官。“找到了,找到了。”他又说。

只有奥尔洛夫-杰尼索夫伯爵和他率领的哥萨克(这是所有其他部队中最小的一支部队)按时到达指定地点。这支队伍停在树林边缘的一个林间空地旁,在斯特罗米洛瓦村通向德米特罗夫斯科耶村的小路上。

勤务兵在一旁打火,谢尔比宁摸索着烛台。

第二天,部队从傍晚起就在指定地点集合,夜里就出发了。秋天的夜空黑紫色的阴云密布,但是没有下雨。土地是潮湿的,但不泥泞,部队悄然无声地行进着,只有时可以隐约听见炮车的碰撞声。禁止高声说话、抽烟和打火;也设法不让马嘶鸣。这次行动的神秘性增加了它的魅力。人们高高兴兴地走着。有几个纵队停住了,士兵们架起枪,在冰凉的土地上躺下,都认为到了目的地;另几个纵队(这是大多数)走了一整夜,显然去的不是应去的地方。

“唉,真可恶。”他厌恶地说。

博尔霍维季诺夫借助打出的火星,看见了拿着蜡烛的谢尔比宁的年轻的脸,还看见前面角落里睡着一个人。这是科诺夫尼岑。

库图佐夫在发泄了怒火后没有再动气,他软弱无力地眨着眼睛,听着各种辩解和袒护的话(这一天叶尔莫洛夫本人没有来见他)以及本尼格森、科诺夫尼岑和托尔的意见,他们要求把这次不成功的行动挪到第二天。库图佐夫又只好表示同意。

火绒点燃的硫磺木片先是冒出蓝色火焰,后又冒出红色火焰,谢尔比宁点着脂油蜡烛,只见啃蜡烛的蟑螂立刻从烛台上四散逃跑,他打量了一下信使。博尔霍维季诺夫浑身都是泥,他用袖子擦脸,抹了一脸的泥。

“你这个骗子是怎么回事?把那些坏蛋统统枪毙!”库图佐夫挥舞着双手,摇晃着身体,哑着嗓子喊道。他感到一种肉体上的痛苦。他这位堂堂的总司令和公爵,人们都曾竭力要使他相信,在俄国从来没有人拥有像他那么大的权力,如今却落到这个地步——成了全军的笑柄。“我白白地为今天的事祈祷了,白白地一夜没有睡,一直思考着问题!”他这样想自己。“当我刚当上军官还是一个毛孩子时,谁也不敢这样取笑我……而现在!”他好像受到体罚一样感觉到肉体上的痛苦,不能不通过愤怒的和痛苦的喊叫把这种感觉表现出来;但是很快身体支持不住了,便朝四面看看,觉得自己说了很多难听的话,坐上马车,默默地往回走了。

“是谁探听到的?”谢尔比宁接过报告,问道。

“哪能……”库图佐夫话刚出口,立刻就停住了,下令叫高级军官来见他。他下了马车,低下头,喘着粗气,默默地等待着,来回踱着步。当他要见的总司令部军官艾兴奉命来到时,库图佐夫气得满脸通红,这不是因为错误是这个军官造成的,而是因为他是发泄怒火的合适对象。这位老人浑身颤抖,喘不过气来,处于狂怒状态,当他愤怒得要在地上打滚时才会这样,他朝艾兴扑过去,两手做出威吓的姿势,喊叫着,破口大骂。另一个人,偶然进来的毫无过错的布罗津上尉,也遭到了同样的命运。

“消息是可靠的,”博尔霍维季诺夫说,“俘虏、哥萨克和侦察兵都异口同声地说,说的都一样。”

第二天清早,老态龙钟的库图佐夫起床后,做了祷告,穿好衣服,想起他必须去指挥他并不赞同的战斗,心里就感到不舒服,接着坐上马车从塔鲁季诺后面五俄里处的列塔舍夫卡出发,前往各个参战的纵队集结的地点。一路上库图佐夫睡睡醒醒,倾听着右面有没有枪炮声,战斗是否开始了?但是暂时还是一片寂静。东方刚开始发白,这是秋天的一个潮湿阴暗的日子。在快到塔鲁季诺时,库图佐夫发现骑兵横过他的马车行走的大路去饮马。库图佐夫仔细瞧了瞧他们,停住马车,问他们是哪个团的?得知这些骑兵属于那个早就应该在前面很远的地方埋伏的纵队。“也许是弄错了。”年老的总司令想道。但是再朝前走,库图佐夫看见了几个步兵团,那里的枪都架着,士兵穿着衬裤,有的去打饭,有的抱着柴火。叫来了一个军官。这个军官报告说,没有接到任何关于出发的命令。

“有什么办法呢,只好叫醒他了。”谢尔比宁说,他站起身来,走到一个戴着睡帽、盖着军大衣的人跟前。“彼得·彼得罗维奇!”他喊道。科诺夫尼岑没有动弹。“到总司令部去!”他笑了笑说,知道这样说一定会吵醒他。确实,戴睡帽的头立刻抬了起来。科诺夫尼岑因发烧两颊绯红,他那英俊而坚定的脸上一时间还保持着远离现实的梦想的神色,接着突然颤抖了一下,他的脸又恢复了平常的和坚定的表情。

“什么事?谁派来的?”他立刻就问,但是显得不慌不忙,在烛光下眨着眼睛。科诺夫尼岑一面听着军官的报告,一面打开信封,读了一遍。他刚读完,就把穿着毛袜子的脚伸到地上,开始穿鞋。然后脱下睡帽,梳了梳鬓角,戴上了军帽。

“你以为他是无意中走开的吗?”那天晚上司令部的一个同事在谈到叶尔莫洛夫时对骑兵军官说。“这是在耍花招,这全是有意的。要戏弄一下科诺夫尼岑。你瞧着吧,明天将会乱成一团!”

“你是一口气赶到这里的吧?我们去见殿下。”

那个军官觉得如在这时带着重要命令闯进去,他就会错上加错,于是想等一下;但是一个将军看见了他,了解他的来意后,告诉了叶尔莫洛夫。叶尔莫洛夫满脸不高兴地出来见那军官,听完他的话后,接过文件,什么话也没有对他说。

科诺夫尼岑立刻明白,送来的情报非常重要,不能延搁。这是好还是坏,他没有考虑,也没有问自己。他对此并不关心。他不是用头脑,不是通过论断看待整个战争,而是用别的什么东西。他有一个深信不疑的、但没有说出来的看法,认为一切都会好的;但是又认为不必轻信它,更不必说出来,而只要做好自己的工作就行了。他就全力以赴地做自己的这份工作。

“哈—哈—哈!尼古拉·伊万诺维奇真是好样的!哈—哈—哈!……”

彼得·彼得罗维奇·科诺夫尼岑像多赫图罗夫一样,人们仿佛是出于礼貌,才把他列入一八一二年的英雄们——巴克莱们、拉耶夫斯基们、叶尔莫洛夫们、普拉托夫们、米洛拉多维奇们——的名单之中;他也像多赫图罗夫一样,被看做是一个能力和知识有限的人;科诺夫尼岑还像多赫图罗夫一样,从来没有制定过什么作战方案,但是常常总是到最困难的地方去;他自从被任命为值班将军后,总是敞开着门睡觉,让每个奉命前来的人叫醒他;在进行战斗时,他总是冒着炮火待在火线上,因而库图佐夫为此责备他,不敢再派他去;他像多赫图罗夫一样,是那些不声不响地组成机器的最重要部分的不起眼的齿轮之一。

“在—草地—上……在—草地—上!……”只听得歌声与口哨声和托尔班琴声响成一片,有时为人们的叫喊声所淹没。那个军官听见了这声音,心里高兴起来,但是与此同时又怕这么长时间未能把如此重要的命令送到而获咎。时间已是八点多了。他下了马,上了台阶,进了一座位于俄国人和法国人之间的完好无损的地主大宅院的前厅。在配餐室和前厅里,仆人们正忙着端酒送菜。窗户下面站着一群歌手。这个军官被带进了门,他突然发现全军的所有重要将领都在一起,其中包括身材高大引人注目的叶尔莫洛夫。所有将军都敞开常礼服,满脸通红,兴致勃勃,站成半圆形,大声笑着。在大厅中央,一个相貌堂堂、身材不高、脸色红润的将军正在动作迅速灵活地跳着特列帕克舞。

科诺夫尼岑出了农舍,到了潮湿阴暗的夜幕下,皱起了眉头,部分地是由于头痛加剧了,部分地是由于产生了不愉快的想法,想到他之所以这样,一群司令部人员和有权有势的人们,尤其是那个在塔鲁季诺战役后处处与库图佐夫作对的本尼格森,在听到这个消息后一定会激动起来;想到他们将提出各种建议,进行争论,下命令,又取消命令。虽然他知道这种情况不可避免,但是这个预感使他感到很不愉快。

那个军官便到防线外的叶奇基诺去。快到地主宅院时,老远就听见士兵歌舞曲的和谐欢快的声音。

果然,当他顺路把这个消息告诉托尔后,托尔马上对那个和他住在一起的将军讲起自己的设想来,科诺夫尼岑面带倦容默默地听着,提醒他应当去见殿下。

“把我们的两个团派到了防线上。今天在那里正在饮酒作乐,热闹极了!请了两个乐队和三个合唱队。”

十七

“怎么会在那里,会在防线的那一边?”

库图佐夫像所有老人一样,夜里很少睡得着觉。他在白天常常突然打起盹来;但是夜里他和衣躺在床上,大部分时间不是在睡觉,而是在想事情。

“您瞧,就在叶奇基诺。”一个哥萨克军官指着远处的一座地主宅院说。

现在他也这样躺在自己床上,一只胖乎乎的手支撑着他那受过伤的沉重的大脑袋,睁开独眼注视着暗处,思索着。

“这是在什么地方?”

自从那个与皇上通过信、在司令部里拥有比谁都大的权力的本尼格森总是回避他以来,库图佐夫觉得安心了一些,因为不会有人再迫使他和他的军队去发动毫无益处的进攻了。他想,塔鲁季诺战役及其前夕的使他难以忘怀的痛苦教训,也应该起一些作用。

“我如何才能不对延误时间负责呢!真恼火!”军官想。他跑遍了整个营地。一个人说,有人看见叶尔莫洛夫和别的将军骑马到某某地方去了;另一个人说他一定又回家了。那个军官没有吃午饭,一直找人找到晚上六点。哪里也找不到叶尔莫洛夫,谁也不知道他在哪里。那个军官在一个同事那里匆匆吃了点东西,又到前卫部队去找米洛拉多维奇。米洛拉多维奇也没有在家,但是人们告诉他米洛拉多维奇参加基金将军的舞会去了,想必叶尔莫洛夫也在那里。

“他们应当懂得,我们如果发动进攻,只能遭到失败。忍耐和时间——这是我的克敌制胜的勇士!”库图佐夫想。他知道,苹果还青时就不应该去摘。等到它成熟了,会自己掉下来,在它还青时去摘,会毁了苹果和苹果树,吃了也会倒牙。他像一个有经验的猎人一样知道,野兽受了伤,只有全俄国的力量才能使它受这样的伤,但是受的是不是致命伤,这还是一个有待弄清楚的问题。现在,根据洛里斯东和贝泰勒米的奉命前来求和以及游击队员的报告,库图佐夫几乎断定它受了致命伤。但是还需要有证据来证明,因此需要等待。

“不,将军走了。”

“他们想跑去看一看他们是怎么把它打死的。等一等吧,你们会看见的。老是要求采取行动,老是要求发起进攻!”他想。“为了什么?老是想出风头。好像打仗有什么快乐似的。他们完全像孩子一样,根本弄不清情况如何,因而都想证明他们会打仗。现在问题并不在这里。”

骑兵军官骑上马,又去找另一个。

“所有这些人给我出了多少巧妙的主意啊!他们觉得,他们只要想出两三种偶然情况(他想起了彼得堡送来的总计划)就什么也想到了。可是偶然的情况多得不可胜数!”

“不,将军不在。”

敌人在波罗金诺受的伤是致命的还是不致命的——在整整一个月的时间里,这一直是库图佐夫急于解决的问题。一方面,法国人占领了莫斯科。另一方面,库图佐夫整个身心都毫无疑问地感觉到,他和所有俄罗斯人竭尽全力给予敌人的可怕打击,应该是致命的。但是无论如何需要有证据,他等这些证据已等了一个月,时间愈往后,他开始变得愈没有耐心。他在不眠之夜躺在床上,做的是与年轻的将军们相同的事,而他曾为此而责备过他们。他设想着各种可能的、能表现出拿破仑必然死亡和已经死亡的偶然情况。他也像年轻人那样设想这些偶然情况,区别只在于他不把任何事情建筑在这些设想上,他看到的偶然情况不是两个三个,而是成千上万。他愈往下想,这样的偶然情况就愈多。他设想拿破仑的军队全军或一部分会采取各种行动——进军彼得堡,向他发起正面进攻或进行迂回,设想(他最担心这一点)拿破仑会用他对付他的手段回敬他,留在莫斯科,等待时机。库图佐夫甚至还设想拿破仑的军队会朝梅登和尤赫诺夫的方向后撤;但是有一件发生的事他未能预见到,这就是拿破仑的军队在撤出莫斯科后的最初十一天里疯狂地焦急不安地乱窜,——这种现象使得当时库图佐夫仍然还不敢想的事,即完全歼灭法国人,成为可能。多罗霍夫关于布鲁西埃师的情况的报告,游击队员们送来的关于法国军队挨饿的消息,还有关于法军将要撤出莫斯科的传闻——这一切都证实了这样的推测,即法国军队已经被击败,准备逃跑;但是这还只是推测,年轻人觉得很重要,对库图佐夫来说并不如此。他积六十年的经验知道,应该如何估计这些传闻的分量;他知道,抱有某种愿望的人总是设法把各种消息组合在一起,使它们能证明所盼望的事;他还知道,在这种情况下,他们总是忽略所有的矛盾现象。于是库图佐夫愈是希望能出现这种情况,便愈是不让自己相信它。他的全部精神力量都用在考虑这个问题上。对他来说,其余的一切只不过是履行生活常规而已。例如他与司令部人员谈话,从塔鲁季诺给斯塔尔夫人写信,读小说,颁发奖章,与彼得堡通信等等,都属于履行生活常规的事。而只有他一个人预见到的法国人的灭亡,才是他内心惟一的愿望。

“将军大人出去了。”叶尔莫洛夫的勤务兵说。那个骑兵军官便转身到一个叶尔莫洛夫常去找的将军那里去。

十月十一日夜里他就是这样一只手支撑着脑袋,躺在那里想这件事。

这个作战部署复制了必要的份数,然后叫来了一个军官,派他把这文件送交叶尔莫洛夫去执行。库图佐夫的传令官是一个年轻的骑兵军官,他对被赋予这个重任十分满意,便到叶尔莫洛夫的营地去了。

隔壁房间里响动了起来,传来了托尔、科诺夫尼岑和博尔霍维季诺夫的脚步声。

“第一纵队前往某地和某地,第二纵队前往某地和某地”等等。所有这些纸上的纵队都应在规定时间到达指定地点,消灭敌人。就像在所有作战部署中一样,一切都想得很好,同时也像在所有作战部署的实施过程中一样,没有一个纵队按时到达指定地点。

“喂,谁在那里?都进来,进来!有什么新的消息?”元帅喊他们。

“好的,好的,我现在没有时间。”叶尔莫洛夫说,走出了木屋。托尔起草的作战部署是很好的。写得像奥斯特利茨的作战部署一样,不过用的不是德语。那时写的是:

仆人点蜡烛时,托尔讲了消息的内容。

十月四日早晨,库图佐夫签署了作战部署。托尔把这个部署读给叶尔莫洛夫听,建议他作进一步的安排。

“谁送来的?”库图佐夫问,蜡烛点着后,托尔看见他脸上冷淡严厉的表情,吃了一惊。

本尼格森递交的关于必须发起反攻的意见书以及哥萨克关于法国人左翼没有设防的报告,只不过是必须下发起反攻的命令的最后迹象而已,反攻的时间定于十月五日。

“这是无可怀疑的,殿下。”

“把他叫来,把他叫到这里来!”库图佐夫坐着,一条腿从床上垂下来,大肚子压在另一条蜷曲的腿上。他眯起他的那只看得见东西的眼睛,想把信使看得更清楚些,仿佛想从此人的面容上看出他关心的东西。

哥萨克报告的消息得到了派去的侦察队的证实,这说明反攻的时机已经完全成熟了。绷紧的弦松了开来,自鸣钟发出吱吱声,敲响了。库图佐夫虽有徒有其名的权力,有他的聪明才智、经验和知人之明,但是他注意到了有事可直接向皇上报告的本尼格森的意见书、所有的将军一致表示的愿望、他所揣测的皇上的愿望以及哥萨克的报告,觉得已不可能阻止不可避免的行动了,于是便下令做他认为无益和有害的事情——认可了既成的事实。

“说吧,说吧,亲爱的。”他用老年人的嗓音小声地说,一面掩上胸前敞开的衬衫。“过来,走近一点。你给我带来了什么消息?啊?拿破仑离开莫斯科了?是真的?啊?”

“如果我不了解您,我就会认为您不希望实现您所请求的事。只要我提出一个建议,殿下一定会作出相反的决定。”本尼格森回答说。

博尔霍维季诺夫首先详细地报告了要他报告的所有情况。

这个哥萨克被叫去询问;哥萨克部队的指挥官们想利用这个机会去夺取马匹,但是其中一人认识军队的高级指挥官,便把这件事报告了司令部的一个将军。最近全军司令部里的情况极其紧张。叶尔莫洛夫几天前去找本尼格森,恳求他利用他对总司令的影响,劝总司令发起反攻。

“说得快一点,快一点,别叫人着急。”库图佐夫打断他的话说。

十月二日,哥萨克沙波瓦洛夫在侦察时,用火枪打死了一只兔子,打伤了另一只。在追赶受伤的兔子时,深入到一片树林里,碰上了没有采取任何警戒措施的缪拉部队的左翼。这个哥萨克后来笑着对同伴们说,他差一点落到了法国人手里。一个少尉听说了这件事,报告了长官。

博尔霍维季诺夫全都讲完后不再说话,等候指示。托尔刚开口要说,但是被库图佐夫打断了。库图佐夫想说点什么,然而他突然眯起了眼睛,皱起了眉头;他朝托尔挥了挥手,朝对面,朝农舍里挂着神像的黑糊糊的上座转过身去。

但是这封表明实际力量的对比已在彼得堡人士的头脑中反映出来的信还在路上时,库图佐夫已无法阻止他所统率的军队发动进攻,于是战斗开始了。

“主啊,我的造物主啊!你听到了我们的祷告……”他抱着双臂用颤抖的声音说。“俄国得救了。主啊,感谢你!”他哭了起来。

“米哈依尔·伊拉里翁诺维奇公爵!”皇上在十月二日的信中写道,这封信是在进行了塔鲁季诺战役之后接到的。“从九月二日起,莫斯科就陷于敌手。您上次报告是在二十日发出的;在整个这段时间里,您不仅没有为抗击敌人和解放故都采取任何行动,而且根据您在报告中所说,甚至还向后撤退。谢尔普霍夫已为敌军所占领,图拉及其著名的、为军队所必需的兵工厂处于危险之中。根据温岑格罗德将军的报告,一支上万人的敌军正沿彼得堡大道推进,另一支几千人的敌军也在朝德米特罗夫移动。第三支已沿弗拉基米尔大道前进了一大步。第四支人数相当多的敌军驻扎在鲁扎与莫扎依斯克之间。拿破仑本人到二十五日为止仍在莫斯科。根据所有这些情报,敌人已兵分几路而把自己的兵力分散,拿破仑及其近卫军尚在莫斯科,在这种情况下,能够认为您面临的敌人兵力很大而使您无法发动反攻吗?可能恰恰相反,应当认为,敌人用于追击您的将只是几支小部队,或者至多是一个军,兵力要比您统率的军队弱得多。看来您似乎可以利用这些有利情况攻打兵力比您弱的敌军并将其歼灭,或者至少可以迫使其撤退,收复现被敌人占领的各省的很大一部分国土,同时解除图拉以及我国其他内地城市的危险。如果敌人能派出一支大部队直逼彼得堡并对不可能有很多部队守卫的京城造成威胁,您也应对此负责,因为委托您指挥的军队如能积极采取坚决果断的行动,您完全能防止这一新的灾难的发生。请您记住,您还应为丧失莫斯科而对蒙受耻辱的祖国负责。我随时准备奖赏您,对此您是有切身体验的。我仍一如既往准备这样做,但是我和整个国家有权希望您更加尽心竭力、坚决果断和取得战绩,您的智慧和军事才能以及您所统率的军队的勇敢都向我们预示您不会辜负我们的希望。”

十八

在全军司令部里,由于库图佐夫与参谋长本尼格森不和以及有皇上的亲信的参与,在进行这些调动时派系斗争比平时更加复杂:甲暗算乙,丙暗算丁,等等,在所有可能的调动和改组中都这样做。在这些相互暗算中,争夺的主要对象是军事行动的指挥权,因为所有这些人都想指导它;但是这军事行动并不受他们的支配,它该怎样进行就怎样进行,也就是说,它从来不与人们的臆想相符合,所依据的是群众的根本态度。所有这些错综复杂、相互交织的臆想只不过是上层必定会发生的事的忠实反映罢了。

从接到这个消息之时起,直到战争结束,库图佐夫的全部活动只在于利用权力、使用巧计和通过劝告来阻止自己的军队发动无益的进攻和进行机动作战,避免与正在走向灭亡的敌人发生冲突。多赫图罗夫正率部朝小雅罗斯拉韦茨前进,但是库图佐夫和全军按兵不动,下令退出卡卢加,他觉得撤离那里是可行的。

除此之外,现在俄国军队的整个司令部进行了改组。要填补阵亡的巴格拉季翁和愤而辞职的巴克莱遗下的空缺。正在非常认真地考虑怎样安排更好些:是把甲调到乙的位置上,把乙调到丙的位置上,还是相反,把丙调到甲的位置上,等等,仿佛除了使甲和乙满意外,还有什么事与此有很大关系似的。

库图佐夫到处都在退却,但是敌人不等他退却就朝相反的方向往回跑。

俄国军队受库图佐夫及其司令部和彼得堡的皇上的双重指挥。在彼得堡那边,早在接到放弃莫斯科的消息前就制订了整个战争的详细计划,并送给库图佐夫以指导其行动。尽管此计划是在假定莫斯科还在我们手里的情况下制定的,但是它得到司令部的赞同并付诸实施。库图佐夫在信中只是说,到远处去牵制敌人,这样的事做起来常常是比较困难的。于是为了解决遇到的困难,上面又送来了新的指示和派人来,这些人的职责是监督他的行动和随时向上报告。

拿破仑的历史学家们向我们描述了他朝塔鲁季诺和小雅罗斯拉韦茨的巧妙的迂回,并推测着如果他能深入到富庶的南方各省将会是一种什么情况。

但是,且不说并没有什么东西妨碍拿破仑到这些南方的省份去(因为俄国军队给他让开路),这些历史学家们忘记了一点,即拿破仑的军队无法挽救,因为当时他本身已经具备了必然灭亡的条件。这支军队在莫斯科找到了充足的粮食而不能保住它,把它踩在脚下;这支军队到了斯摩棱斯克后不是采购粮食,而是进行抢劫,为什么这支军队能在卡卢加省恢复元气呢?要知道那里像莫斯科一样,居住的是同样的俄国人,那里的火同样能烧毁烧着的东西。

在法国军队在莫斯科进行抢劫,而俄国军队平静地驻扎在塔鲁季诺营地的一个月里,双方力量(士气和人数)的对比发生了变化,结果优势转移到了俄国人方面。虽然俄国人并不了解法国军队的状况及其人数,但是力量对比一发生变化,发动进攻的必要性也就通过无数迹象表现出来。这些迹象是:洛里斯东奉命前来求和,塔鲁季诺军粮充裕,从四面八方传来的关于法国人消极无为和内部混乱的消息,我们的团队补充了新兵,天气很好,俄国士兵得到了长时间的休整,部队里出现了休整后通常出现的迫切的求战要求,对好久不见的法国军队的情况产生了好奇心,俄国前哨部队大胆地在驻扎于塔鲁季诺的法国军队附近游动,不断传来农民和游击队轻易战胜法国人的消息并因此而普遍产生羡慕的心情,只要法国人还占领着莫斯科,每个人都怀有复仇的情绪,而且(主要的是)每个人心里产生了一种还比较模糊的感觉,觉得现在力量对比发生了变化,优势已在我们一边。既然实际的力量对比已发生了变化,那么发起进攻就成为必要的了。正如自鸣钟的分针走完了一圈就马上准确地报时一样,俄军上层的活动也立即随着力量的实际变化而加强了,像自鸣钟一样发出吱吱声和敲打起来。

这支军队在任何地方都不能恢复元气。它从进行波罗金诺会战和抢劫莫斯科之时起,自身就已经包含着腐败的化学因素。

“如果把我看做任何和谈的主要发起人,我将受到诅咒。我国人民的意志就是如此。”库图佐夫回答道,他继续竭尽全力阻止军队发动进攻。

这支溃不成军的部队的士兵和头头们一起逃跑着,自己也不知道上哪里去,一心只想(拿破仑和每个士兵全都这样)个人尽快摆脱绝境,他们虽然还并不十分清楚,但都意识到已陷入绝境之中。

拿破仑

只是由于这一点,在小雅罗斯拉韦茨的会议上,当将军们装出商讨问题的样子发表各种意见时,老实巴交的老兵穆通说出大家心里的话,说现在要做的事只是尽快撤离,他的意见堵住了所有人的嘴,任何人,甚至拿破仑也说不出一句话来反对大家都意识到的真理。

莫斯科,一八一二年十月三日

虽然大家都知道应当撤离,但是还羞于承认应当逃跑。需要借助外部的推动来克服这种羞耻的感觉。于是这推动在需要的时候出现了。这就是法国人所说的皇帝的乌拉。

库图佐夫公爵先生,现派我帐下的一位将军前去和您商谈许多重要的事情。请殿下相信他对您所说的一切,尤其是请您在他向您表示我早就对您怀有的尊崇和敬仰之情时给以信任……此信别无他意,我祈求上帝,库图佐夫公爵先生,给您以神圣的庇护。

会后第二天,拿破仑假装要视察军队以及过去的和未来的战场,大清早带着元帅们和卫队,骑着马在部队驻地的中间走。这时到处寻找战利品的哥萨克碰上了这位皇帝本人,差一点抓住了他。要是说,这一次哥萨克没有抓住他,那么救了他的也是那毁了法国军队的东西,即那些战利品,哥萨克在塔鲁季诺也好,在这里也好,一见战利品就扑过去,扔下了人。他们没有注意拿破仑,扑向战利品,因此拿破仑才得以脱身。

拿破仑深信真正好的事并不好,只有他忽然想到的事才是好的,他给库图佐夫写了一封信,写的是他最先想到的和毫无意义的话。他写道:

这些顿河的儿子们居然在拿破仑的军队中间差一点抓住这位皇帝本人,这清楚说明,除了沿着最近的熟路尽快逃跑外,再也没有别的办法了。拿破仑已是四十多岁的人,明显地发胖了,已觉得自己的动作不像以前那样灵活和大胆,他明白了这是对他的警告。在受了哥萨克的惊吓后,他便立刻同意穆通的意见,如同历史学家们所说的那样,下令向斯摩棱斯克大道撤退。

法国军队这只受伤的野兽的呻吟表明它就要死亡,这呻吟指的是洛里斯东奉命到库图佐夫大营来求和。

拿破仑同意穆通的意见和部队后撤这一点,并不证明他下了这样的命令,但是那种作用于全军、促使它沿莫扎依斯克大道撤退的力量,同时也对拿破仑起了作用。

在波罗金诺受伤的野兽躺在跑开的猎人把它留下的地方;但是这野兽是否还活着,是否还有力量,或者只不过是躲了起来,猎人并不知道。突然传来这野兽的呻吟声。

十九

库图佐夫的功绩不在于他采取了人们所说的天才的战略机动,而在于只有他一个人理解发生的事件的意义。只有他一个人当时就已知道法军无所作为是什么意思,只有他一个人仍继续断定波罗金诺会战取得了胜利;他处在总司令的地位上似乎应该自告奋勇地发起进攻,可是他一个人把全部精力都用在阻止俄国军队进行徒劳无益的战斗上。

当一个人在行走时,他总是给自己想出这样行走的目的。为了走一千俄里,一个人必须想到一千俄里外有某种好的东西。为了获取行走的力量,需要设想前面就是期望中的乐土。

俄国军队好比一个球,它受到整个战争和波罗金诺会战的推动沿着推力的方向滚动,当这推力消失而又没有受到新的推动时,便滚回到原来的位置上来。

法国人在进攻时的乐土是莫斯科,而在撤退时的乐土则是老家。但是老家太远,一个行走千里的人需要忘记最终的目的地,一定要对自己说:“今天我将走四十俄里,走到休息和过夜的地方。”于是在第一天的行程中,这个休息的地点遮住了最终的目的地,把所有愿望和希望都集中到自己身上。在单个的人身上表现出来的企望,常常在一群人当中得到增强。

这种从下城到梁赞大道、图拉大道和卡卢加大道的移动是非常自然的事,就连俄军的那些进行抢劫的散兵游勇也朝这个方向逃跑,彼得堡也要求库图佐夫率领军队朝这个方向转移。到塔鲁季诺后,库图佐夫收到了皇上的一封几乎是申斥的信,皇上责备他把军队带到了梁赞大道,指示他转移到卡卢加对面的阵地,而他在收到皇上的信时已到了这个地方。

对沿着旧斯摩棱斯克大道撤退的法国人来说,回老家这个最终目的地过于遥远,而最近的目的地是斯摩棱斯克,去那里的愿望和希望在人群中成倍成倍地增强了。这不是因为人们知道斯摩棱斯克有许多粮草和生力军,不是因为告诉了他们这一点(恰好相反,军队的高级将领和拿破仑本人都知道,那里粮草很少),而是因为只有这样才能给他们以长途行走和忍受目前的艰难困苦的力量。无论是那些知道的还是那些不知道的人,都同样地欺骗自己,把斯摩棱斯克看做乐土,一心奔向那里。

假如指挥俄国军队的不是天才的统帅,它只不过是一支没有指挥官的队伍,那么这支军队除了沿着弧形移动从粮食充足和物产丰富的地方打回到莫斯科来,不会有另一种做法。

上了大道后,法国人以惊人的毅力和前所未有的速度朝自己臆想的目的地跑去。除了具有共同的渴望这一个把一群群法国人联系在一起并给他们以一定的力量的原因外,还有另一个把他们联系在一起的原因。这个原因就是他们人数众多。他们这个巨大的群体按照物理学的引力定律把作为单个原子的人都吸引了过来。他们这个十万人的群体像整整一个国家那样向前移动着。

著名的侧进实际上只是这么一回事:俄军在敌军进攻下径直朝后退,而当法国人停止进攻后,就偏离起初径直后退的方向,见到无人追击,自然就朝吸引它的粮食充足的地方前进。

他们当中的每一个人只有一个愿望——当俘虏,摆脱所有的恐怖和不幸。但是一方面,奔向斯摩棱斯克这个目的地的共同愿望的力量吸引每个人朝同一个方向走;另一方面,一个军无法向一个连投降,尽管法国人利用每一个方便的机会相互摆脱开,一有什么合适的借口就投降,但是这样的借口并不是常有的。他们人数多,队伍拥挤,行走的速度快,这就使得他们失去了这种可能性,同时使得俄国人不仅很难,而且无法阻止他们逃跑,因为大量法国人把全部力量都用在这上面。物体的机械断裂并不能超过一定限度地加速正在发生的腐烂过程。

一团雪不能霎时间融化。存在着一定的时间限度,早于这个时限,任何热量都不能把雪化掉。相反,热量愈大,残雪却变得愈坚实。

在菲利的军事会议上,俄国将领大多认为当然应该直接向后退,即沿着下城大道退却。会上大多数人赞成这样做可以证明这一点,而主要问题在于,会后总司令与主管军需食品的兰斯科依谈了一次话。兰斯科依向总司令报告说,军粮主要是在奥卡河流域,在图拉省和卡卢加省征集的,如果朝下城撤退,征集的军需食品与部队之间就将隔一条宽阔的奥卡河,到了初冬要运过河通常是不可能的。这是第一个迹象,表明必须放弃原先认为理所当然地应直接退向下城的意见。于是部队就朝下城以南的方向前进,沿梁赞大道走,这样离储备军粮的地点就比较近了。后来由于不知俄军去向的法国人按兵不动,由于考虑要保卫图拉兵工厂,而主要的,认为靠近军粮储备地有利,军队就更朝偏南的方向走,上了图拉大道。在不顾一切地过了帕赫拉河上了图拉大道后,俄军将领们曾想在波多利斯克停下来,并没有想到要在塔鲁季诺构筑阵地;但是无数的情况以及不知俄军去向的法国军队的重新出现,作战计划的制定,而主要的是卡卢加的军粮充足,使得我军进一步朝南走,到了运粮路线的中间,从图拉大道上了卡卢加大道,前往塔鲁季诺。正如无法回答何时放弃莫斯科的问题一样,也无法回答何时和何人决定转移到塔鲁季诺的问题。直到部队由于无数不同的能量起作用的结果来到塔鲁季诺后,人们才力图使自己相信,他们本来就想这样做,而且早已预见到了这一点。

在俄国的将领中,除了库图佐夫外,没有一个人理解这一点。法国军队沿斯摩棱斯克大道逃跑的方向确定后,科诺夫尼岑在十月十一日夜预见到的事开始实现了。全军所有高级将领都想露一手,想去切断、拦截、俘获和歼灭法军,都要求发起进攻。

第三,最令人不可理解的是,那些研究历史的人们有意不愿意看见,侧进的成功不能归功于任何一个人,从来没有任何人预见到它,这个行动完全像在菲利决定撤退一样,实际上从来没有任何人对它有完整的概念,而是一步一步地,一个事件接一个事件地,一个瞬间一个瞬间地由无数多种多样的条件形成的,只有当它最后完成而成为过去时,才非常完整地呈现出来。

只有库图佐夫一个人把自己的全部力量(每个总司令这样的力量很小)用来阻止进攻。

如果同时没有出现其他的条件,那么这次侧进不仅不能带来任何好处,而且可能毁了俄国军队。如果莫斯科没有被焚,会怎么样呢?假如缪拉不是不知道俄国人的去向,假如拿破仑不是按兵不动,假如俄国军队根据本尼格森和巴克莱的建议在红帕赫拉附近打上一仗的话,会怎么样呢?假如法国人在俄军过了帕赫拉河后发起进攻,会怎么样呢?假如后来拿破仑到了塔鲁季诺后,哪怕以攻打斯摩棱斯克的十分之一的兵力攻打俄国人,会怎么样呢?假如法国人进军彼得堡,会怎么样呢?……所有这些假设如果成立的话,侧进就会从救人的事变为害人的事。

他不能对他们说我们现在说的话:何必还要再打,何必再去堵路,何必再损失自己的人和追杀遭到不幸的人呢?这支军队从莫斯科到维亚济马不经战斗就损失了三分之一,何必还要这样做呢?他凭着他老年人的智慧,说了一些他们能理解的话,他对他们说关于金桥的道理,于是他们嘲笑他,诽谤他,大发脾气,在已被打死的野兽面前逞威风。

历史学家们认为,一八一二年在波罗金诺会战、敌人占领莫斯科和莫斯科被焚毁后,俄国军队从梁赞大道向卡卢加大道和塔鲁季诺营地运动,即所谓的朝红帕赫拉的方向侧进,是一八一二年战争的最重要的事件。他们各执一词,把想出这个高招的荣誉归到不同的人名下,并为这功劳究竟应该属于谁而争论不休。甚至外国历史学家,其中包括法国历史学家在谈到这次侧进时,认为俄国统帅非常高明。但是为什么军事著作家以及跟着他们的所有人都认为这次侧进是某一个人深思熟虑的发明,它拯救了俄国和打败了拿破仑——这一点很难理解。首先,很难理解这次侧进的深思熟虑和高明之处表现在哪里;因为不必花多大脑筋就能懂得,一支军队(在它不受攻击时)最好的位置在粮草较多的地方。每一个人,甚至是一个十三岁的笨孩子,也都能毫不费力地猜测到,在一八一二年部队从莫斯科撤退后最有利的位置在卡卢加大道上。总而言之,第一,无法理解这些历史学家是通过什么样的推理认为这次行动是经过深思熟虑的。第二,更难理解的是,历史学家们是怎么看出这次行动救了俄国人,而对法国人是致命的;因为这次侧进如果在它之前、与它同时和在它之后是另一种情况,那么它对俄国军队来说是致命的,反而会救了法国军队。即使在这次侧进后俄国军队的处境有所改善,那也决不能由此得出结论说,这次行动是改善的原因。

在维亚济马附近,与法国人离得很近的叶尔莫洛夫、米洛拉多维奇、普拉托夫等人,无法遏制切断和歼灭法国两个军的愿望。他们给库图佐夫送来一封说明自己意图的信,可是信封里装的却是一张白纸。

人的智力理解不了各种现象发生的全部原因。但是人的心里又有寻找各种原因的需求。于是人的智力在没有深入了解产生这些现象的条件数量极多而且很复杂(其中每个条件单独拿来都可看做是原因)的情况下,抓住第一个最好理解的近似的条件就说:这就是原因。在历史事件中(那里作为考察的对象的是人的行动),被看做是最初的近似条件的是上帝的意志,然后是站在最显著的历史地位上的人、即历史上的英雄人物的意志。但是只要深入了解一下每个历史事件的实质,也就是参加事件的全体人的行动,那么就可以相信,历史上的英雄人物的意志不仅不指导群众的行动,而且本身常常接受指导。不管怎么样理解历史事件的意义,看起来似乎都是一样的。有人说,西方各国人民向东方进军是因为拿破仑要这样做,又有人说,这事之所以发生是因为必定会发生,这两种人之间的差别与以下两种人之间的差别一样:一种人断定地球牢牢地固定在一个地方,各个行星围绕着它转,另一种人则说,他们不知道地球是用什么支撑着的,但是知道有支配着地球和其他行星的运动的规律。除了所有原因这一惟一的原因外,历史事件的原因是没有的,而且不可能有。但是有支配事件的规律,其中有的是不知道的,有的为我们所感觉到。只有在我们完全放弃从一个人的意志中寻找原因的做法时,才有可能揭示这些规律,正如只有在人们放弃关于地球固定不动的观念时才有可能揭示行星运动的规律一样。

不管库图佐夫如何竭力加以阻止,我们的军队还是发动了进攻,力图堵住敌人的退路。据说各个步兵团冲锋时奏着乐敲着鼓,打死了几千敌人,同时自己也损失了几千人。

至于说到切断,实际上任何人都并没有被切断和被消灭。法国军队遇到危险,便更加紧密地聚集在一起,人数逐渐减少,继续走着那条通向斯摩棱斯克的灭亡之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