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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部

“您不可能认识我,将军,我从来没有见过您……”

“我认识这个人。”他有板有眼地冷冷地说,显然是想吓唬皮埃尔。皮埃尔先是感到背上发冷,然后这股冷气像钳子一样夹住了他的脑袋。

“这是一个俄国奸细。”达武打断他的话,对房间里另一个刚才皮埃尔没有注意到的将军说。说完达武转过身去。皮埃尔突然用断断续续的声音很快地大声说了起来。

皮埃尔没有做声,因为他说不出话来。他知道达武不单纯是一个法国将军;他了解这是一个以残忍出名的人。达武像一个严厉的教师,暂时似乎还有耐心等待回答,皮埃尔看着他那冷冰冰的脸感觉到,哪怕只要迟延一秒钟,就有可能丢掉性命;但是他不知道说什么才好。重复第一次审讯时说过的话,他又不敢;说出自己的身份和地位,既危险,又可耻。皮埃尔沉默着。但是还没有等皮埃尔拿定主意,达武就抬起头来,把眼镜推到脑门上,眯起眼,十分注意地朝皮埃尔看了一眼。

“不,殿下,”他突然想起达武是公爵,便这样称呼他说,“不,殿下,您不可能认识我。我是一个警官,我没有离开过莫斯科。”

“您是什么人?”

“您叫什么名字?”达武又问。

达武戴着眼镜,坐在书房尽头的一张桌子旁。皮埃尔走到他的紧跟前。达武没有抬起眼睛,大约是在处理放在他面前的一个文件。他仍然眼也不抬地低声问道:

“别祖霍夫。”

他们被押送到台阶旁,一个一个地被带进屋去。皮埃尔经过他熟悉的玻璃穿廊、门厅、外间,被带进一个低矮狭长的书房,书房门口站着一个副官。

“谁能对我证明您没有撒谎?”

皮埃尔和其他犯人被带到圣母广场右边、离修道院不远的一座有着一个大花园的白色大房子前。这是谢尔巴托夫公爵的宅院,以前皮埃尔常到这里来,他从士兵的谈话中得知,现在埃克米尔公爵达武元帅住在这里。

“殿下!”皮埃尔喊了一声,用的不是气恼的声调,而是恳求的语气。

显而易见,俄国人的家园遭到了毁坏;但是皮埃尔在这种俄国生活秩序遭到破坏后不自觉地感到,在这被毁坏的家园之上已建立了一种完全不同的、但是很牢固的法国秩序。他是从那些押送他和其他犯人的士兵的神情上感觉到这一点的,一路上他们排着整齐的队伍,一个个精神抖擞,心情都很愉快;他也从一个坐在一辆由士兵赶着的双驾马车里迎面而来的法国大官的神情上感觉到这一点。他还在听到广场左面传来的快活的军乐声时感觉到这一点,尤其是在今天早晨来的那个法国军官照着名单给被抓的人点名时更有这样的感觉和体会。皮埃尔是被一批士兵抓住的,他和几十个其他的人一起被带到一个地方,然后又带到另一个地方;看来他们可能忘记了他,把他和别的人混在一起了。但是并没有这样,他在受审时的回答返回到他身上,使他有了没有说出自己名字的人这个名字。于是现在皮埃尔顶着这个他觉得可怕的名字被带到一个地方去,从法国人的脸上可以看出,他们无疑都相信所有其余被抓的人和他正是他们所需要的人,现在正在把这些人带到应去的地方。皮埃尔觉得自己如同一块落到他所不了解的、但运转正常的机器的轮子中的微不足道的小木片。

达武抬起眼睛,又十分注意地朝皮埃尔看了一眼。他们相互对视了几秒钟,这对视的目光救了皮埃尔。从这目光来看,战争和审判的所有因素退居了一旁,在这两个人之间建立了合乎人性的关系。他们两人此刻对事物都有无数模糊的感觉,明白了他俩都是人类之子,是兄弟。

九月八日,一个军官来到被抓的人这里,从看守们对他毕恭毕敬的态度来看,这是一个重要人物。这个军官大概是司令部的,手里拿着一张名单,给所有俄国人点名,点到皮埃尔时,称他为没有说出自己名字的人。他冷漠地和懒洋洋地看了所有被抓的人一眼,命令看守的军官在带他们去见元帅之前,叫他们收拾收拾,穿得像样些。一个小时后,来了一个连的士兵,于是皮埃尔和其他十三个人被带往圣母广场。这一天天气晴朗,雨后阳光灿烂,空气格外清新。烟雾不像皮埃尔从祖博夫土城拘留所被带出来的那天一样在地面上弥漫,而是像一根根圆柱在明净的空中升起。哪里也看不见火焰,但是四面八方都升起烟柱,整个莫斯科,皮埃尔所能见到的一切,全是一片大火后的瓦砾。炉子和烟囱倒塌的废墟随处可见,有时可以看到砖房的烧焦了的墙壁。皮埃尔仔细看着这一个个瓦砾场,认不出他所熟悉的各个街区来了。有的地方可以看见未被烧的完整的教堂。克里姆林宫没有遭到破坏,远处的塔楼和伊万大帝钟楼闪着白光。近处新圣母修道院的圆顶快活地闪闪发亮,从那里传来的钟声显得格外响亮。这钟声使皮埃尔想起今天是星期天,是圣母诞生的节日。看起来似乎没有人欢庆这个节日,因为到处都是大火焚烧后的废墟,碰到的俄国人只是那些一见法国人就躲起来的衣衫褴褛和神色惊慌的人。

在达武看的那张名单上,各人的案件和生命都用号码来表示,在他从名单上抬起头来第一次看皮埃尔的目光里,皮埃尔只不过是细枝末节;他可以枪杀他而不必为这恶劣行为承担责任;但是现在他已把他看做一个人了。他沉吟了一会儿。

“您怎么证明您说的是实话呢?”达武冷冷地说。

最初几天,即九月八日被抓的人第二次被带去受审之前的那几天,对皮埃尔来说是最难受的日子。

皮埃尔想起了朗巴尔,说了他所在的团和他的姓名以及他住的街道。

皮埃尔在克里木浅滩附近这家宅院的车棚里又度过了四天,这些天从法国士兵的谈话里了解到,所有关押在这里的人每天都在等待元帅的决定。至于是哪一个元帅,皮埃尔未能从士兵那里打听到。对士兵们来说,显然元帅是权力的链条上最上面的一个有点神秘的环节。

“您不是您说的那样。”达武又说。

皮埃尔和另外十三个人被带到克里木浅滩附近一个商人宅院的车棚里。在经过街道时,皮埃尔被烟呛得喘不过气来,好像全城都弥漫着烟雾。可以看见四面八方都在燃烧。皮埃尔当时还不明白莫斯科被焚的意义,惊恐地望着这场大火。

皮埃尔用颤抖的声音断断续续地列举证据来证明自己说的是实话。

第四天,祖博夫土城一带也起火了。

这时副官进来了,向达武报告了什么。

“记下来,这个不好。很不好。”白胡子和红脸膛的将军严厉地说。

达武听到副官报告的消息后容光焕发,开始扣衣服的纽扣。看来他完全忘记了皮埃尔。

这些问题如同在法庭上提出的所有问题一样,撇开了实际的事情的实质,排除了揭示这个实质的可能,目的只在于安排一条沟渠,法官们希望被告的回答顺着这条沟渠流动,把他带到他们所希望的目的地,即最后可以定他的罪。只要被告一说不符合定罪的要求的话,他们就改变这条沟渠,水就可以任意地流。此外,皮埃尔也和所有法庭上的被告一样感到困惑,不知道对他提这些问题是为了什么。他觉得只是由于故作宽容或者仿佛出于礼貌才采取这种安排沟渠的办法的。他知道他处于这些人的权力的支配之下,只有这种权力才能把他带到这里来,也只有这种权力使他们有权要求对问题作出回答;他知道他们聚在一起的惟一目的是要定他的罪。因此,由于有这种权力,又有定罪的愿望,那么也就不必采取这种提问题和审判的办法了。显而易见,不管怎么回答,都一定会被定为有罪。皮埃尔在回答他被捕时在干什么的问题时,带着几分悲惨的神情回答说,他正要把一个从火里救出来的孩子送还给他的父母。问他为什么同抢劫者打了起来?皮埃尔回答说,他在保护一个女人,而保护受欺侮的女人是每个人的责任……他们打断他的话说,这与案情无关。又问他:有人看见他在一座着火的房子的院子里,他为什么待在那里?他回答说,他是来看一看莫斯科发生的事。他们又打断了他的话,说没有问他上哪里去,而问他为什么待在着火的地方旁边。接着又重复了他不愿意回答的第一个问题:你是什么人?他又回答说,他不能说出他是谁。

副官提醒了他,他便皱起眉头,朝皮埃尔点了一下头,吩咐把他带走。但是应把他带到哪里去,是带回车棚,还是带到在经过圣母广场时同伴指给他看的刑场,皮埃尔并不知道。

第二天晚上皮埃尔得知,所有这些被关押的人(大概他也是其中之一)都要以纵火罪而受审。第三天皮埃尔和别的人一起被押到一座房子里,那里坐着一个白胡子的法国将军、两个上校和另外几个肩上斜挂着三色绶带的法国人。他们对皮埃尔和对别的人一样,提了你是什么人,到过什么地方,目的是什么等等问题,用的是审问被告时常用的、似乎克服了人的弱点的准确和毫不含糊的语气。

他转过头,看见副官在再一次问什么。

与皮埃尔关押在一起的所有俄国人都是最下层的人。他们认出皮埃尔是一位贵族老爷后,都回避他,他们这样做,尤其是因为他会讲法语。皮埃尔听见他们嘲笑他,感到很伤心。

“是的,当然啰!”达武说,但是这“是的”是什么意思,皮埃尔也不知道。

但是第二天早晨来了换班的人后,皮埃尔觉得新的看守们——军官和士兵——对他的看法已和逮捕他的人不同了。确实,第二天的看守们已不把这个穿着农民长衫的大胖子看做那个拼命与抢劫者和押送的士兵搏斗并且得意洋洋地说救了一个孩子的活生生的人,而只把他看做是他们奉上司之命逮捕和关押的第十七个俄国人。如果说皮埃尔有什么特殊之处的话,那只是他的那副毫不畏怯和专注沉思的模样以及一口流利的法语,他能很好地用法语表达思想,使法国人感到惊奇。尽管如此,他们把皮埃尔与其他被捕的嫌疑犯关到了一起,因为一个军官需要用他原来占用的单间。

皮埃尔不记得是怎样走的,走了多久,上哪里去。他处于失去理智和头脑不清的状态中,对自己周围的一切视而不见,只和别人一起移动着双脚,等到大家都停住了,他也停住。在这整个时间里皮埃尔头脑里只有一个想法。这就是:是谁,究竟是谁最后判处他死刑的?这不是那些在委员会里审问他的人,因为他们之中没有一个人愿意这样做,并且显然也不能这样做。这也不是那个充满人情味地看着他的达武。只要再有一分钟,达武就会明白他们那样做很不好,但是不巧这时副官进来了,使得这个时刻没有到来。而且这个副官显然也不愿做任何坏事,但是他也可以不进来。那么究竟是谁处决他,杀死他,残害皮埃尔的生命,夺走了他的各种回忆、愿望、希望和想法的呢?皮埃尔觉得没有这样的人。

在关押皮埃尔的拘留所里,逮捕他的军官和士兵对他抱有敌意,但是与此同时,却又尊敬他。在他们对他的态度中还可感觉出他们弄不清他是什么人(不知道是不是一个非常重要的人物),而敌意则是由他们和他之间记忆犹新的搏斗引起的。

这是习惯办法,是各种情况的会合造成的。

是某种习惯办法要杀死他皮埃尔,夺走他的生命和一切,毁灭他。

这一天发生的事,尤其是她现在看到预言得到应验的神秘现象使索尼娅变得心软起来,心情非常激动和很受感动。现在她知道,如果娜塔莎和安德烈公爵之间的关系得到恢复,那么尼古拉就不可能娶玛丽亚公爵小姐,想到这里高兴地感觉到那种她所喜欢的和已经习惯的自我牺牲的情绪又恢复了。于是怀着意识到自己在做一件舍己为人的好事的喜悦,含着眼泪写了那封使尼古拉感到惊讶的感人的信,在写信的时候,由于泪水模糊了她那天鹅绒般的黑眼睛,曾经中断过好几次。

十一

“我写,妈妈。”她说。

这一批被抓的人被押出谢尔巴托夫公爵的宅院,沿着圣母广场一直往下走,经过新圣母修道院的左面,来到竖着一根柱子的菜园里。柱子后面挖了一个大坑和堆着新挖出的泥土,而在大坑和柱子附近,一大群人站成一个半圆形。这群人少数是俄国人,多数是拿破仑军队里不值勤的军人,其中包括穿着各式各样的制服的德国人、意大利人和法国人。在柱子的左右两边则列队站着头戴高筒帽、身穿蓝制服、佩戴红肩章和脚穿半高靿皮鞋的法国军人。

索尼娅走到伯爵夫人跟前,跪了下来,吻了吻她的手。

犯人按照名单上的顺序排好队(皮埃尔排在第六名),被带到柱子前。两边突然敲响了几面大鼓,皮埃尔感觉到,他的心仿佛随着这鼓声而裂开了。他失去了思想和考虑的能力。他只能看和听。他只有一个愿望——这就是让那必然要发生的事快一点发生。皮埃尔环顾他的难友们,仔细地看着他们。

“索尼娅,”正在写信的伯爵夫人看见表侄女从她身旁经过,抬起头来说。“索尼娅,你不给尼科连卡写信吗?”伯爵夫人低声说,声音颤抖了一下,索尼娅从那疲惫的、透过眼镜望着她的眼睛里看出了她说这句话的整个意思。从这目光里既流露出了恳求和害怕遭到拒绝的恐惧,也流露出了不得不提出请求的羞愧和在遭到拒绝的情况下准备恨一辈子的决心。

靠边的两个人是剃光头的犯人。一个又高又瘦;另一个黑黑的,头发蓬乱,肌肉发达,鼻子扁平。第三个是一个家奴,年龄在四十五岁上下,头发灰白,肥胖的身体保养得很好。第四个是一个农民,相貌堂堂,留着一把浓密的淡褐色大胡子,长着一双黑眼睛。第五个是一个工人,面黄肌瘦,大约十八岁左右,穿着工作衫。

这一天正好有机会可以往部队发信,于是伯爵夫人便给儿子写信。

皮埃尔听见法国人在商量,是一个一个地枪毙,还是一次枪毙两个?“一次两个。”一个级别高的军官冷冷地和平静地说。士兵的队伍调动了一下,可以看出,大家都忙着做这件事——然而不像平常忙于做一件大家都理解的事那样,而是忙于结束一件非做不可的、但是不愉快的和不可理解的事。

几分钟后,安德烈公爵按铃叫人,娜塔莎进门到他那里去了;索尼娅很少这样激动和受感动,留在窗口,反复想着这件不寻常的事。

一个肩上斜挂着三色绶带的法国官员走到犯人的右边,用俄语和法语宣读了判决书。

“唉,我不知道,这一切是多么不寻常啊!”索尼娅抱住头说。

然后两对法国兵走到犯人面前,根据军官的指示,带走站在边上的两个囚犯。这两个囚犯走到柱子前站住了,在行刑者拿来口袋前默默地看着自己周围,好像受伤的野兽看着逐渐走近的猎人一样。其中的一个一直画着十字,另一个搔着背,嘴唇做出类似微笑的动作。士兵们手忙脚乱地蒙上他们的眼睛,套上口袋,把他们捆在柱子上。

“但是这说明什么呢?”娜塔莎沉思着说。

十二名持枪的士兵迈着整齐坚定的步伐从队列里出来,在离木柱八步的地方站住。皮埃尔转过头去,不去看即将发生的事情。突然响起了一阵噼啪声和轰隆声,皮埃尔觉得这比最可怕的雷声还要响,便回头看了一眼。只见硝烟弥漫,脸色苍白的法国人双手颤抖着,在大坑边做着什么。又带走了两个人。这两人也用这样的目光看着大家,只用眼睛默默地请求庇护,但不起任何作用,看来他们并不理解和相信将要发生的事。他们之所以不能相信,是因为只有他们自己才知道他们的生命对他们来说意味着什么,因此不理解和不相信可以把这生命夺走。

“是的,是的,正是粉红色的。”娜塔莎说,她现在好像也记得当时说的是粉红色的,并认为这是预言的主要的不寻常和神秘之处。

皮埃尔不愿去看,又转过头去;但是仿佛又有一声可怕的爆炸震得他耳朵嗡嗡响,随着这爆炸声他看见了硝烟、不知是谁的血和法国人苍白惊恐的脸,这些法国人又在柱子旁做着什么,用颤抖的手相互推搡。皮埃尔喘着粗气,环视自己周围,仿佛在问:这是怎么回事?从与皮埃尔的目光相遇的所有目光里,也流露出这同一个问题。

“记得吗?”索尼娅接着说。“我当时看见了,并且对大家,对你和杜尼亚莎说过。我看见他躺在床上,”她在说到每个细节时举起一个手指做着手势,“闭着眼睛,盖的正是粉红色的被子,两手交叉着。”索尼娅说,她描述着现在看到的细节,更加相信那时确实看见了这些细节。其实当时她什么也没有看见,讲的是她脑子里想到的东西;但是她觉得当时她想出来的东西如同任何其他的往事回忆一样非常真实。她当时说,安德烈公爵回头看了她一眼,笑了笑,身上盖的是红色的东西,这些她都记得,可是又深信她当时看见的和说的是他盖着粉红色的,一点不错,正是粉红色的被子,他的眼睛闭着。

皮埃尔在所有俄国人的脸上,在法国士兵和军官的脸上,都毫无例外地看出与他内心感受一样的惊惶、恐惧和斗争。“这究竟是谁干的?他们大家也和我一样感到痛苦。究竟是谁?究竟是谁?”皮埃尔心里刹那间闪过了这样的想法。

“记得,记得!”娜塔莎睁大眼睛说,模糊地回想起索尼娅说过她看见安德烈公爵躺在那里的话。

“第八十六步兵团,向前走!”有人喊了一声。站在皮埃尔身旁的第五个人被带出去了——只带走一个人。皮埃尔不明白他自己得救了,不知道他和所有其余的人是带到这里来陪绑的。他既不感到高兴,也不感到宽慰,而是愈来愈惊恐地看着发生的事。第五个是穿工作衫的工人。法国人刚碰到他,他就惊恐地跳开,抓住皮埃尔(皮埃尔浑身颤抖了一下,从他手里挣脱出来)。这个工人走不动了。于是他被架着走,嘴里喊叫着什么。当他被架到柱子前时,他突然停住不喊了。他仿佛突然明白了什么。他也许是明白了叫喊没有用,也许是明白了人们不会打死他,便在柱子旁站住,等待着和别人一样被蒙上眼睛,像一只中弹受伤的野兽一样,用闪闪发亮的眼睛环顾着自己周围。

“你记得吗,”索尼娅脸上带着惊恐和得意的表情说,“还记得我替你朝镜子里看的事吧……在奥特拉德诺耶,在过圣诞节的时候……记得我看见什么了吗?……”

皮埃尔再也不能让自己转过头去和闭上眼睛了。他和整个人群的好奇和激动在枪毙第五个人时达到了顶点。这第五个人像别的人一样,看起来很平静:他不时掩着工作衫的衣襟,用一只光脚蹭着另一只。

娜塔莎轻轻地关上门,和索尼娅一起退到窗口,还不明白索尼娅对她说的话。

在蒙他的眼睛时,他自己整了整后脑勺上勒得太紧的结子;后来要他往溅满鲜血的柱子上靠的时候,他朝后一仰,然而他觉得这样的姿势很别扭,便调整了一下,平稳地放好双脚,舒舒服服地靠在柱子上。皮埃尔目不转睛地看着他,不放过任何一个细微的动作。

“这是那个,那个,瞧……”索尼娅脸色苍白、双唇颤抖着说。

当时想必发出了口令,口令发出后想必响起了八支火枪的射击声。但是后来皮埃尔不管如何使劲地回想,也想不起他听到过一声微弱的枪响。他只看见那工人不知为什么突然带着捆他的绳子倒下来,从他身上的两个地方冒出了鲜血,绳子被下坠的身体撑得松开了,他不自然地垂下脑袋和屈起一条腿蹲了下来。皮埃尔跑到柱子跟前。没有人拦阻他。几个惊慌的和脸色苍白的人在那工人周围忙活着什么。一个留小胡子的年老法国人在解绳子时下巴颏颤抖着。尸体放下来了。士兵们笨手笨脚地急忙把它拖到柱子后面去,推进大坑里。

“什么?什么?”娜塔莎问。

显然,所有这些人无疑都知道他们是罪犯,需要尽快地掩盖他们犯罪的痕迹。

“啊,娜塔莎!”突然索尼娅喊出声来,她抓住表妹的手,从门口往后退。

皮埃尔朝大坑里看了一眼,看见那工人双膝朝上贴近头部躺在那里,一个肩膀高于另一个肩膀。那个高的肩膀还在有节奏地一起一落地抽搐着。但是一铁锹一铁锹的土已撒满了整个身体。一个士兵生气、凶狠和恼怒地朝皮埃尔吆喝了一声,要他回去。但是皮埃尔没有听明白他的意思,仍站在柱子旁,谁也没有轰他走。

安德烈公爵高高地躺在三个靠垫上。他的苍白的脸是平静的,眼睛闭着,可以看出他的呼吸很平稳。

当大坑已经填平后,传来了口令声。皮埃尔被带回他的位置,列队站立在柱子两边的法国部队来了一个半转弯,开始步伐整齐地在柱子前通过。站在圈子中央的二十四个手持空枪的步兵在连队经过他们面前时,跑步回到自己的位置上。

索尼娅和娜塔莎一样地激动——这既是由于娜塔莎的恐惧和痛苦,也是由于她有她自己的那些没有对任何人诉说过的心事。她一面哭着,一面吻着和安慰着娜塔莎。“只要他能活下来就好了!”她想。两个姑娘哭着说了一会儿话后,擦掉眼泪,走到了安德烈公爵的房间的门旁。娜塔莎小心翼翼地打开门,朝房间里看了一眼。索尼娅和她一起站在半开的门旁。

皮埃尔现在用茫然的目光看着一对对跑出圈子的步兵。除了一个人外,他们都回到了连队里。这个脸色像死人一样苍白、头上的高筒帽歪到脑后的年轻士兵放下枪,仍然站在大坑对面他开枪射击的地方。他像喝醉酒一样摇摇晃晃,时而朝前跨几步,时而又往后退几步,以免跌倒。一个年老的士官从队列里跑出来,抓住年轻士兵的肩膀,把他拖进连队的队伍里。俄国人和法国人的人群开始散了。所有的人低下头,默默地走着。

“会这样的!我知道这一点!谢天谢地。”索尼娅说。“他一定能活下来!”

“这叫他们知道还敢不敢放火。”一个法国人说。皮埃尔回头朝说话的人看了一眼,看见这是一个士兵,此人想要从刚才做的事情里找点可以自我安慰的东西,但是未能找到。他没有把话说完,挥了挥手,走开了。

“是吗,索尼娅?他能活下来吗?”娜塔莎问。“索尼娅,我是多么幸福,又是多么不幸啊!索尼娅,亲爱的——一切像从前一样。只要他能活下来就好了。他不能……因为,因……为……”娜塔莎说着哭了起来。

十二

修道院长走后,娜塔莎立即拉着索尼娅的手,和她一起到一个空房间去。

在这次行刑后,皮埃尔便与其他的被告分开,一个人单独关押在一座遭到破坏的和弄得肮脏不堪的小教堂里。

娜塔莎走过去接受祝福,修道院长要她去向上帝和圣徒求助。

傍晚,一个看守的士官带着两个士兵来到教堂,对皮埃尔宣布说,他受到了赦免,现在要送他到战俘营去。皮埃尔没有听明白对他说的话,就站起身来,和士兵一起走了。他被带到广场上边用烧焦的木板、圆木和薄板搭成的临时木板房那里,让他进了其中的一座。在黑暗中,二十来个各种各样的人围住了皮埃尔。皮埃尔看着他们,不明白这是一些什么人,为什么这样和要他干什么。他听见了人们对他说的话,但是没有从中得出任何结论和要领,因为不明白这些话的意思。他自己也回答人们问他的问题,但是并不考虑谁在听他的话,人们将如何理解他的回答。他看着人们的脸和身影,觉得所有这些人同样地毫无意义。

“娜塔莎,你怎么啦?上这儿来。”伯爵夫人说。

自从皮埃尔看见那些不愿意杀人的人进行可怕的屠杀后,他心里仿佛突然抽掉了那根支撑着一切、使一切变得有生气的弹簧,现在一切变成了一堆无用的垃圾。虽然他并没有意识到,但是他对世界的完美,对人心和自己的心灵,对上帝的信仰全都破灭了。这种思想状态皮埃尔以前也曾有过,但是从来没有像现在这样严重。以前,当皮埃尔出现这样的怀疑时,这些怀疑的根源是自己的过错。但是当时他在心灵深处感到,可以靠自己的努力摆脱那种绝望和那些怀疑。但是现在他觉得,世界在他眼前崩溃,只剩下一堆无用的废墟,不是他的过错造成的。他感到要重新相信生活已经无能为力了。

在修道院的客舍里,给了罗斯托夫家三个大房间,安德烈公爵占了其中一间。这一天他好多了。娜塔莎陪着他。在隔壁房间里,伯爵和伯爵夫人正在恭恭敬敬地和前来看望老熟人和施主的修道院长谈话。索尼娅也坐在这里,她很想知道安德烈公爵和娜塔莎在说些什么。她倾听着从隔壁门里传出的两人说话的声音。这时安德烈公爵的房间的门打开了。娜塔莎脸上带着激动的表情从里面出来,没有注意到欠身招呼她和拢着右手宽袖筒的修道院长,径直走到索尼娅面前,抓住她的一只手。

人们在黑暗中围着他站着,大概他身上有某种使他们感兴趣的东西。他们对他讲了一些事,向他提了一些问题,接着把他带到一个地方去,最后他到了木板房的角落里,到了一些交谈着和耍笑着的人那里。

在旅途中,罗斯托夫一家第一次在特罗依察修道院休息了一天。

“我说,伙计们……就是那个亲王,此人(他特别加重‘此人’二字)……”木板房对面角落里的一个人说。

罗斯托夫一家在莫斯科的最后几天的忙碌和恐惧,把索尼娅心里的那些苦恼的想法压下去了。她为忙于具体的事而暂时忘了这些想法而高兴。但是当她得知安德烈公爵就在他们家里时,尽管她对他和娜塔莎有一种发自内心的同情,却产生了一种高兴的和迷信的感觉,觉得上帝不愿意让她和尼古拉分开。她知道,娜塔莎从来只爱安德烈公爵一个人,而且一直爱着他。她知道,现在两人在这样可怕的情况下重逢,他们一定会重新相爱,到那时尼古拉由于他们之间有了亲戚关系,不可能再娶玛丽亚公爵小姐。虽然在莫斯科的最后几天和路上的最初几天发生的事非常可怕,然而这种感觉,这种认为上帝在过问她个人的事的想法使索尼娅很高兴。

皮埃尔默默地和一动不动地坐在墙边的麦秸上,时而睁开眼睛,时而闭上眼睛。但是他一闭上眼睛,面前就出现那个工人的可怕的、由于纯朴而使人觉得格外可怕的脸,出现那些被迫杀人的凶手由于内心的不安而显得更加可怕的脸。于是他又睁开眼睛,在黑暗中茫然看着自己的周围。

索尼娅歇斯底里地放声大哭,一边哭一边回答说,她干什么都行,已经豁出去了,但是没有作出直接的许诺,心里还下不了决心去做要她做的事。需要为了这个养育她的家庭的幸福而牺牲自己。为别人的幸福而牺牲自己,已成为索尼娅的习惯。她在家里的处境使她只有作出牺牲才能显示自己的尊严,因此她习惯于和喜欢牺牲自己。但是以前在采取自我牺牲的行动时她高兴地意识到,她这样做能在自己和别人的心目中提高自己的身价,变得更加配得上她这一辈子最爱的尼古拉;但是现在要她作出的牺牲,是要她放弃过去作为牺牲的奖赏和构成她的整个生活目的的东西。她平生第一次感觉到了一种苦涩味,发现那些施恩于她的人原来是为了更痛苦地折磨她;她也羡慕娜塔莎,看到她从来没有经受过这样的事,从来不需要作出什么牺牲,而是常常迫使别人为她作牺牲,并且仍然得到大家的喜爱。索尼娅第一次感觉到,她对尼古拉的平静而纯洁的爱情开始变成一种热烈的感情,变得高于礼法、品德和教规;在这种感情的影响下,在寄人篱下的生活中变得心眼比较多的索尼娅不由自主地用一般的含含糊糊的话回答伯爵夫人,回避她,不和她说话,决心等待和尼古拉见面,以便在见面时表明不同他分手,而是相反,把自己永远和他联结在一起的态度。

在皮埃尔身旁弯着腰坐着一个矮小的人,开头他是因为闻到这个人随着每个动作散发出的一股浓烈的汗酸味才发现他的。这个人在黑暗中折腾着他的脚,皮埃尔虽然看不见他的脸,但是感觉到这个人在不停地打量着他。皮埃尔在黑暗中仔细一瞧,看清这个人在脱鞋。他对这个人脱鞋的方法发生了兴趣。

“你要是不答应我,我就会一直得不到安宁。”

这个人先解开系着一只脚的绳子,把它整整齐齐地缠好,立即解另一只脚上的绳子,一面朝皮埃尔看看。一只手在挂绳子时,另一只手已在解另一只脚的绳子。就这样,这个人用一个接一个的从容不迫的和麻利的动作,有条有理地脱下鞋,把它挂在他的脑袋上方的橛子上,掏出一把折刀,削了什么,然后合上它,放到床头下面,然后让身子坐得更舒服些,用两手抱住耸起的双膝,直瞪瞪地盯着皮埃尔。皮埃尔觉得在这些麻利的动作中,在他井井有条地放在角落里的物件里,甚至在这个圆滚滚的人的气味里有一种愉快的、令人宽慰的东西,于是目不转睛地看着他。

但是在离开莫斯科的前几天,伯爵夫人眼见当时发生的事心里激动不安,她把索尼娅叫到跟前,这一次没有责备她和强迫她,而是眼泪汪汪地恳求她,希望她牺牲自己,断绝同尼古拉的关系,来报答这个家庭为她所做的一切。

“您遭过很多罪吧,老爷?”矮小的人突然问道。他的悦耳的声音是那么亲切和纯朴,使得皮埃尔听了就想回答,但是他的下巴颤抖起来,他觉得眼睛湿润了。这时矮小的人不让皮埃尔有发窘的时间,仍用他那愉快的声音说了起来。

索尼娅给尼古拉的那封应验了他的祈祷的信,是从特罗依察写来的。写这封信的起因是这样的。老伯爵夫人对要让尼古拉娶一个有钱的小姐的想法愈来愈感兴趣。她知道索尼娅是这件事情上的主要障碍。最近,尤其是在尼古拉来信说到他在鲍古恰罗沃遇见玛丽亚公爵小姐后,索尼娅在伯爵夫人家里日子就愈来愈难过了。伯爵夫人不放过任何一个含沙射影地侮辱和奚落索尼娅的机会。

“喂,亲爱的,别忧愁。”他用俄国老妇常用的亲切悦耳的声音说。“别忧愁,朋友:忍一忍,活百岁!就是这样,亲爱的。而在这里可以活得下去,谢天谢地,不受气。同样是既有坏人,也有好人。”他说,还在说着话时,身体就灵活地朝膝盖一弯,站起身来,咳嗽着到一个地方去了。

“瞧,机灵鬼,你来了!”皮埃尔听木板房尽头同一个亲切的声音说。“机灵鬼来了,它记得!好啦,好啦,行了。”于是这个士兵推开朝他跳过来的小狗,回到自己位置上坐下了。他手里拿着一包用破布包着的东西。

第二天罗斯托夫送玛丽亚公爵小姐到雅罗斯拉夫尔去,几天后,自己也回团里去了。

“您吃吧,老爷。”他说,又恢复刚才尊敬的语气,打开布包,递给皮埃尔几个烤土豆。“午餐给稀粥喝。这土豆可真棒!”

第二天尼古拉拿着这封信去见玛丽亚公爵小姐。无论是尼古拉还是玛丽亚公爵小姐都一句话也没有谈到“娜塔莎照看着他”这句话可能有什么含义;但是由于有了这封信,尼古拉和公爵小姐突然变得几乎像亲戚一样了。

皮埃尔一整天没有吃东西了,他觉得土豆的香味特别好闻。他谢过那士兵,开始吃了起来。

两封信是从特罗依察寄来的。其中的另一封信是伯爵夫人写的。这封信描述了全家在莫斯科最后几天的情况,讲了他们的离开、大火和全部财产的被毁。在这封信里伯爵夫人顺便提到安德烈公爵和别的伤员与他们同行。信里还说他的伤势很重,有生命危险,不过现在大夫说,痊愈的希望增加了;索尼娅和娜塔莎像助理护士一样照看着他。

“怎么,还行吧?”士兵微笑着说,拿起一个土豆。“你得这样吃。”他又掏出折刀,在手掌上把土豆切成同样大的两块,从破布里拿点盐撒在上面,递给皮埃尔。

“我想到我可能成为有恩于我的家庭遭到不幸和出现不和的原因,心里非常难受,”她写道,“而我的爱只有一个目的,那就是使我所爱的人都得到幸福;因此我恳求您,尼古拉,请您把自己看做是自由的,而且要知道,不管怎么样,没有人能像您的索尼娅那样深深地爱您。”

“土豆可真棒。”他又说了一遍。“你就这样吃。”

那个看起来无法解开的、紧紧束缚着罗斯托夫的结子,由于收到索尼娅的这封出乎意料的(尼古拉这样觉得)的信而解开了。她写道,最近发生了不幸的事,罗斯托夫家在莫斯科的财产几乎全部丧失,伯爵夫人不止一次地表示希望尼古拉娶鲍尔康斯卡娅公爵小姐为妻,他最近不给她写信,态度很冷淡——这一切加在一起,促使她下决心不再要求他履行诺言,给予他充分的自由。

皮埃尔觉得他从来没有吃过这样好吃的东西。

“不,这不可能!”他大声地说。他在原地坐不住,手里拿着信,一面读,一面在房间里走来走去。他先把信浏览了一下,然后读了一遍,又读了一遍,耸起双肩,摊开两臂,目瞪口呆地在房间中央站住。刚才他抱着上帝一定会实现他的愿望的信心祈求的事,现在实现了;但是尼古拉对此感到惊讶,仿佛这是一件异乎寻常的事,仿佛他从来没有期待过,仿佛这件事如此迅速地实现证明这不是他祈求过的上帝的意志,而是一种平常的偶然性。

“不,我什么都无所谓,”皮埃尔说,“可是他们为了什么枪杀这些不幸的人!……最后的一个只有二十来岁。”

尼古拉拿起两封信。一封是母亲写的,另一封是索尼娅写的。他根据笔迹认出来了,先打开了索尼娅的信。他还没有读几行,他的脸便变得煞白,他的眼睛又惊又喜地睁得大大的。

“啧,啧……”矮小的人说。“罪过,罪过……”他很快加了一句,仿佛他的话总是挂在嘴边一下子脱口而出似的,他接着说道:“这是怎么回事,老爷,您怎么就在莫斯科留下来了?”

“好吧,谢谢,去吧!”

“我没有想到他们来得这么快。我是无意中留下来的。”皮埃尔说。

“从省长那里来,”拉夫鲁什卡睡意矇眬地说,“来了一个信使,给您送信。”

“那么亲爱的,他们是怎么从你的家里把你抓走的?”

“傻瓜!没有叫你怎么进来了!”尼古拉一面说,一面迅速改变着姿势。

“不,我去看大火,这时他们抓住了我,把我当做纵火犯审判我。”

“她是怎样祈祷的啊!”他想起了教堂里的情景。“可以看得出她的整个心灵都放在祈祷上。是的,这样的祈祷可以移山倒海,我相信,她的祈祷一定会实现。我干吗不祈求我需要的东西呢?”他想道。“我需要什么?是得到自由,是解除与索尼娅的关系。她说的是实话,”他想起了省长夫人的话,“我要是娶了她,除了带来不幸之外,不会有任何结果。乱糟糟的一团,妈妈痛苦……家境……乱糟糟的一团,简直乱极了!而且我并不爱她。是的,并不真心实意地爱她。我的上帝!帮助我摆脱这可怕的进退维谷的困境吧!”他突然祈祷起来。“是的,祈祷能够移山倒海,但是应当信它,不应像小时候和娜塔莎一起那样祈祷着玩,祈求雪变成白糖,并且跑到外面去看雪是否真的变成了白糖。不,我现在不为小事祈祷。”他说,把烟斗放到墙角,双手交叉放在胸前,在圣像前站住。由于想起玛丽亚公爵小姐而心肠变软了的他,开始祈祷,他很久没有这样祈祷了。他眼睛里含着泪水,喉咙哽咽了,这时拉夫鲁什卡手里拿着几份文件走进门来。

“无论什么样的审判都是不公正的。”矮小的人插了一句。

关于索尼娅的想法包含着某种快活的、闹着玩的成分。但是想玛丽亚公爵小姐时总觉得很吃力,而且有点可怕。

“你早就在这里了?”皮埃尔嚼着最后一个土豆问。

“一定是一个极好的姑娘!就像天使一样!”他自言自语地说。“我为什么要失去自由,为什么要匆匆忙忙地向索尼娅作出承诺呢?”他不由自主地把两人进行比较:一个人的精神天赋是贫乏的,另一个人则是丰富的,这些天赋是尼古拉所不具备的,因此他高度珍视它。他想象着如果他是自由的,他会怎么样。想象着他怎么向她求婚和她怎么成为他的妻子?不,他想象不出这样的事。他觉得可怕,他眼前没有呈现出任何清晰的形象。他早就想好了将来和索尼娅一起生活的图景,这一切之所以简单明了,是因为这已经想好了,而且他了解索尼娅的一切;但是将来和玛丽亚公爵小姐一起生活的情形却想象不出,因为他并不理解她,而只是爱她。

“我?是上个星期天把我从莫斯科的一个军医院里抓来的。”

在斯摩棱斯克附近的庄园里,玛丽亚公爵小姐给他留下了愉快的印象。他在当时那样特殊的环境里遇见她,而且母亲有一段时间给他指出的有钱对象正好是她,这两点使得他特别注意她。在沃罗涅日,他上门拜访时,这印象不仅是愉快的,而且是强烈的。这次尼古拉在她身上发现了一种特殊的、精神的美,感到十分惊讶。现在他就要走了,他脑子里并没有产生离开沃罗涅日后失去了见到公爵小姐的机会而惋惜的想法。可是今天在教堂里与玛丽亚公爵小姐见面的情景深深地印入他的心里(他感觉到这一点),而且比他所预料的还要深,深于他为了保持内心平静所希望的程度。这张苍白的、清秀的、悲伤的脸,这种闪闪发亮的目光,这些文静的、优雅的动作,而主要的,这种在她整个面容上表现出来的深沉的和充满柔情的悲伤,使他感到不安,要求他给予同情。罗斯托夫在男人身上最看不惯那种显得有丰富的精神生活的样子(因此他不喜欢安德烈公爵),他用轻蔑的口气称之为夸夸其谈和胡思乱想;但是在玛丽亚公爵小姐身上,正是在这种显示出他不熟悉的精神世界的整个深度的悲伤里,他感觉到有一种不可抗拒的吸引力。

“你是什么人,是当兵的?”

这一天晚上,尼古拉哪里也没有去,留在家里,以便与卖马的人结清几笔账目。当他办完事情时,要出门去已嫌太晚了,而睡觉还太早,于是一个人长时间地在房间里来回走着,考虑着自己的生活,这种情况在他身上是很少见的。

“我们是阿普歇伦团的士兵。我得了热病,差点要死了。什么消息也没有告诉我们。我们有二十来个人住院。没有想到,也没有猜到。”

“噢,这真可怕……”她说,但是由于激动没有把话说完,就动作优雅地(在他面前她做什么都是这样的)低下了头,感激地朝他看了一眼,跟着姨妈走了。

“怎么,你在这里很烦吧?”皮埃尔问。

玛丽亚公爵小姐打断了他的话。

“怎么能不烦呢,亲爱的。我名叫普拉东,姓卡拉塔耶夫。”他补充了一句,看来是为了使皮埃尔好称呼他。“部队里都叫我‘小鹰’。怎么不烦呢,亲爱的!莫斯科是众城之母。眼看着这样的景象,怎么能叫人不烦呢。虫子吃白菜,先把自己害——老人们都这样说。”他很快加了一句。

“我知道许多例子,中弹片的伤(报纸上说是榴弹)常常要么是致命的,要么正好相反,很轻,”尼古拉说,“应当往好处想,而且我相信……”

“什么,你说什么?”皮埃尔问。

玛丽亚公爵小姐看着他,没有听明白他的话,但是见他脸上带着同情的痛苦的表情,心里很高兴。

“我?”卡拉塔耶夫反问道。“我说:我们搞不清,全由上帝来决定。”他说,以为自己是在重复说过的话。于是立即接着说:“您怎么样,老爷,有世袭领地吗?有宅院吗?这么说来,是非常富有的!有主妇吗?老人还活着吗?”他问,在黑暗中皮埃尔没有看见,但是感觉到这个士兵在问他这些事时抿起嘴唇露出克制的微笑。看来,他因为皮埃尔没有父母、尤其是没有母亲而难过。

“我想对您说明一点,公爵小姐,”罗斯托夫说,“如果安德烈·尼古拉耶维奇公爵牺牲了,因为他是团长,报纸上立刻就会宣布的。”

“老婆是商量事的,丈母娘是款待你的,而亲生母亲最亲!”他说。“那么,您有孩子吗?”他接着问。皮埃尔的否定的回答看来又使他很难过,他急忙补充说:“没有什么,人还年轻,上帝保佑,还会有的。不过要夫妻和睦……”

尼古拉惊奇地看着她的脸。这是他以前看见过的那张脸,脸上还是那种显示内心细微的精神活动的一般表情;但是现在它闪耀出的完全是另一种光彩。脸上流露出悲伤、祈求和希望的神情。尼古拉像过去在她面前时常有的那样,不等省长夫人发话,也不问问自己在这里、在教堂里和她说话好不好,合适不合适,就走到她面前,说他听说她遭到了不幸,向她表示深切的同情。她一听到他的声音,脸上突然放射出了明亮的光,同时既照出了她的悲伤,也照出了她的喜悦。

“现在这都无所谓了。”皮埃尔不由自主地说。

尼古拉立刻认出了玛丽亚公爵小姐,他主要不是根据帽子下露出的面部的侧面轮廓认出来的,而是凭那种顿时充满他的心的谨慎、恐惧和怜悯的感觉确定的。玛丽亚公爵小姐显然正在想自己的心事,在走出教堂前画着最后的几个十字。

“唉,你这个好人哪。”普拉东表示不同意。“永远不要嫌弃讨饭和坐牢。”他坐得更舒服些,清了清嗓子,看来准备讲很长一段话。“事情是这样的,亲爱的朋友,当我还在家里的时候,”他开始说起来,“我们老爷的领地很富有,土地很多,农民们生活得很好,谢天谢地,我们家也一样。我们一家七口,老爷子也和大家一起去割草。大家生活过得很好。都过得像是真正的农民。可是出了一件事……”接着普拉东·卡拉塔耶夫讲了一个很长的故事,讲他如何到别人的树林里去砍树,如何被看林人抓住了,挨了打,受了审判,被送去当兵。“有什么办法呢,亲爱的,”他说,声音因微笑而变了样,“原来以为是灾难,实际上却是一件令人高兴的事!要不是我出了事,弟弟就应该去。而他有五个孩子,而我,你瞧,只撇下一个老婆。有过一个小丫头,但是早在我当兵前上帝把她叫走了。后来我回去休假,你就听我说吧。到家一看,生活过得比过去还好。满院子的牲口,娘儿们在家里干活。两个兄弟出外挣钱。最小的弟弟米哈依洛在家。老爷子说:‘对我来说所有孩子都一样:不管咬哪个指头,都是疼的。要是那时普拉东不去当兵,就得让米哈依洛去。’他把我们都叫去,不知你相信不相信,让我们站在圣像面前。他说,米哈依洛,到这里来,朝他叩头,还有你,儿媳妇,也跪下,孙儿孙女们都来叩头。他说,你们明白这是为什么吗?就这样,亲爱的朋友,厄运专门寻找有头脸的人。而我们总是议论:这个不好,那个不行。朋友,我们的幸福好比拉网中的水,你拉的时候,里面鼓鼓的,可是一拉起来,什么也没有了。就这样。”说完普拉东在麦秸上换了个地方坐下。

“你看见公爵小姐了吗?”她问道,一面仰起头指了指一个身穿黑衣服站在唱诗班后面的女士。

他沉默了一些时候,站起身来。

在罗斯托夫回部队的前几天,教堂里要举行庆祝俄军胜利的祈祷,尼古拉去参加了。他站在省长后面不远的地方,摆出做祈祷的庄重的样子,脑子里却想着各种各样的事情,就这样直到祈祷结束。祈祷完毕后,省长夫人把他叫到身边。

“怎么,看样子你想睡觉了?”他说,开始很快地画十字,嘴里念叨着:

罗斯托夫在得到关于波罗金诺会战和莫斯科失守的消息后,并没有出现绝望、愤怒或复仇以及诸如此类的感情,但是他突然觉得待在沃罗涅日非常无聊和懊丧,也感到有点羞愧和难为情。他觉得他听到的所有谈话都是装腔作势;他不知道该如何看待这一切,感到只有回到团里,一切才会重新变得清清楚楚。他急于赶快结束购买马匹的事,常常对自己的仆人和司务长毫无道理地发火。

“主啊,耶稣基督,圣徒尼古拉、弗罗拉和拉夫拉,主耶稣基督,圣徒尼古拉!弗罗拉和拉夫拉,主耶稣基督——保佑我们和拯救我们吧!”他最后说,叩了头,站起身来,叹了一口气,在麦秸上坐下了。“就这样。主啊,把我像石头那样放下,像面包那样拿起。”说完他就把军大衣拉到身上躺下了。

在沃罗涅日,关于波罗金诺会战和我军遭到伤亡的可怕消息,还有关于莫斯科失守的更加可怕的消息,人们是在九月中旬得到的。玛丽亚公爵小姐只从报纸上得知哥哥受了伤,没有得到任何确实的消息,因此打算去寻找安德烈公爵,这是尼古拉听别人这样说的(他自己没有见到她)。

“你念的是什么祷词?”皮埃尔问。

“什么?”普拉东说(他快要睡着了)。“念什么?我向上帝祷告。难道你不祷告吗?”

他在与玛丽亚公爵小姐见面后,虽然表面上生活方式并没有变化,但是所有从前的寻欢作乐对他来说已失去了魅力,他常常想到玛丽亚公爵小姐;但是他从来不像他想那些在上流社会碰到的小姐那样想她,不像他在很长时间里欣喜若狂地想索尼娅那样想她。在想到所有的小姐时,他几乎像任何一个正直的年轻人一样,把她们想象为未来的妻子,心里总是在衡量着她们是否合乎夫妻生活的条件:雪白的家常便服、站在茶炊旁的样子、妻子乘坐的马车、孩子、妈妈和爸爸、他们与她的关系等等,这些未来的想法给他以很大的乐趣;但是当他在想人家替他说合的玛丽亚公爵小姐时,他完全想象不出未来的夫妻生活会是怎么样。即使他试图要朝这方面想,那么想出的结果也是没有条理的和虚假的。他只觉得可怕。

“不,我也祷告。”皮埃尔说。“你说弗罗拉和拉夫拉是怎么回事?”

过去在蒂尔西特,罗斯托夫曾不允许自己怀疑公认的好事是否真的很好,现在也是这样,他在是按照自己的理智安排生活还是顺从地受环境的支配的问题上内心进行了短暂的、然而是真心实意的斗争后,选择了后者,听任一种(他感觉到)正在把他不可抗拒地吸引到某个地方去的力量的摆布。他知道,他在对索尼娅作了许诺后又向玛丽亚公爵小姐表明自己的感情,是他曾经说过的卑鄙行为。他也知道,他是决不会干出卑鄙的事来的。但是他又知道(不是知道,而是内心深处感觉到),现在听从环境和指导他的人的支配,他不仅不会做任何坏事,而且会做某种非常重要的事,做他这一辈子还从来没有做过的重要的事。

“这又怎么啦,”普拉东很快地回答说,“不久前是马神节。牲畜也得爱惜才是。”卡拉塔耶夫说。“你瞧,机灵鬼,缩成一团。暖和过来了,这狗娘养的。”他说,伸手摸摸脚边的狗,又翻过身来,立即睡着了。

虽然罗斯托夫对省长夫人说,他不想对玛丽亚公爵小姐作任何爱情的表白,但是他还是答应去。

从外面远处的某个地方传来了哭声和叫喊声,从木板房的缝里可以看见火光;但是木板房里静悄悄的,一片黑暗。皮埃尔好久没有睡着,他在黑暗中睁开眼睛躺在自己的铺位上,倾听着躺在他身旁的普拉东的均匀的鼾声,觉得以前遭到破坏的世界现在又在他心里,在新的和不可动摇的基础上重新建造起来了,并显示出新的光彩。

玛丽亚公爵小姐因为服丧不出门,而尼古拉认为常到她这里来不合适;但是省长夫人仍继续拉线,把玛丽亚公爵小姐称赞尼古拉的好话告诉他,又把尼古拉说的好话告诉玛丽亚公爵小姐,并且坚持要尼古拉向玛丽亚公爵小姐表明态度。为此她安排两个年轻人在午祷前在主教那里见面。

十三

在尼古拉短暂的访问中,如同在有孩子在场时常有的那样,在冷场时尼古拉便求助于安德烈公爵的年幼的儿子,与他亲热亲热,问他想不想当骠骑兵?他把孩子抱起来,高兴地抱着他旋转,同时回头看看玛丽亚公爵小姐。公爵小姐用深受感动的、幸福的和怯生生的目光注视着心爱的人怀里的她心爱的孩子。尼古拉连这目光也注意到了,仿佛明白了它的意思,高兴得满脸通红,开始满心欢喜地吻起孩子来。

皮埃尔被送进木板房后,在那里待了四个星期,在这座房子里总共有二十三个被俘的士兵、三个军官和两个官吏。

玛丽亚公爵小姐没有谈她的哥哥,而当姨妈说起安德烈时,她就用别的话岔开。显然,她可以装出关心的样子谈论俄国遭到的不幸,但是她的哥哥是她最亲近的人,她不愿意而且也不能够轻易谈到他。尼古拉注意到了这一点,一般说来他并不具备敏锐的洞察力,但是玛丽亚公爵小姐的性格特点都注意到了,这些特点更证实了他的看法,即认为她完全是一个特殊的和不同寻常的人。尼古拉完全像玛丽亚公爵小姐一样,当人们对他谈起公爵小姐,甚至当他想起她时,就脸红,就发慌,可是在她面前觉得自己轻松自如,讲的不是他事先准备好的话,而是脑子里霎时出现的和恰好想到的话。

后来所有的人在皮埃尔的记忆里已模糊不清了,但是普拉东·卡拉塔耶夫却作为最清晰和最珍贵的回忆,作为一切俄国的、善良的和圆圆的东西的体现而永远留在他的心中。第二天清晨皮埃尔看见夜里躺在他身旁的人时,最初留下的圆圆的印象完全得到了证实:普拉东身穿法国军大衣,用绳子束着腰,头戴制帽和脚穿树皮鞋,他的身形是圆圆的,脑袋完全是圆的,背、胸脯、双肩,甚至仿佛随时想要拥抱什么的双臂也是圆圆的;愉快的微笑和一双灰色亲切的大眼睛都是圆的。

谈话是最平常的和无关紧要的。他们谈论战争,像大家一样,不由自主地夸大了对这件事的忧虑,谈论着上次的相遇,不过尼古拉竭力想把话题引到别的事情上去,谈到了善良的省长夫人以及尼古拉和玛丽亚公爵小姐的亲属。

普拉东·卡拉塔耶夫讲过他作为一个老兵参加多次行军作战的情况,从这些经历来看,他已五十开外了。他自己不知道并且怎么也说不清他究竟有多少岁;他笑的时候露出两排半圆形的洁白而结实的牙齿(他常这样做),可以看到他的牙齿还是很好的和完整的;他的胡子和头发还没有一根是白的,他的整个身体看起来很灵活,特别结实和富有耐力。

罗斯托夫十分清楚地看到了这一切,仿佛他了解她整个一生一样。他觉得在他面前的这个人完全是另一种人,比他迄今为止遇见过的人都要好,主要的是比他本人要好。

他的脸虽有一圈圈细小的皱纹,但常露出少年天真的表情;他说话的声音是愉快的和悦耳的。但是他说话的主要特点在于直率和干脆利索。看来他从来也不考虑他说了什么和将要说什么;因此在他快速和准确的语调中有一种特殊的无法辩驳的说服力。

假如玛丽亚公爵小姐这时能够想一想的话,那么她对自己发生的变化会比布里安娜小姐更感到惊讶。自从她见到这张可亲可爱的脸之时起,某种新的生命力控制了她,迫使她违背自己的意志说话和行动。她的脸在罗斯托夫进门后突然变了样。如同一盏雕花彩绘的灯笼点亮后,灯笼四边原来看起来觉得粗糙、阴暗和毫无意义的精巧的艺术作品突然变得惊人地美丽一样,玛丽亚公爵小姐的脸也发生了这样的变化。在这之前一直藏在她内心的整个纯洁的精神活动,第一次显露了出来。她内心对自己的不满,她的痛苦,她对善的追求,顺从,爱情,自我牺牲——这一切都在她的闪闪发光的眼睛里,在她微妙的笑容里,在她柔嫩的脸上的每一根线条里表现出来。

在被俘初期,他的体力很强,手脚很灵便,似乎不知道什么是累和病痛。每天早晨起来和晚上躺下时他总是说:“主啊,把我像石头那样放下,像面包那样拿起”;早晨起床时总是用同样的姿势耸耸肩,说:“躺下,缩成一团,起来,精神抖擞。”确实,他一躺下就立刻像石头那样沉睡,而只要一起来,就精神抖擞,一秒钟也不迟延地立刻干起某件事情来,就像孩子起床后立刻拿起玩具一样。他什么都会,不过做得并不太好,可是也不坏。他能烤面包、煮饭、缝补衣服、刨木头、缝制靴子。他总是一天忙到晚,只在夜里才说说话(他喜欢谈天)和唱唱歌。他唱歌与那些知道有听众的歌手不一样,而像鸟儿那么唱,显然这是因为他觉得必须发出这些声音,如同通常需要伸伸懒腰和走动走动一样;这些声音常常是尖细的,柔和的,几乎像女人的声音一样,而且是悲凉的,这时他脸上的表情常常十分严肃。

“也许她穿黑衣服很合适,也许是她真的变得漂亮了,而我没有注意到罢了。主要是她举止适当,风度优雅!”布里安娜小姐想道。

被俘后,他满脸胡子拉碴,看来抛掉了所有加到他身上的外来的、士兵的习气,不知不觉地恢复了以前的农民的、老百姓的生活习惯。

罗斯托夫进门时,公爵小姐把头低了一下,仿佛是为了先给客人提供向姨妈问好的时间,然后在尼古拉朝她转过身来的刹那间抬起了头,用闪闪发亮的眼睛迎接他的目光。她面带喜悦的微笑,充满自尊地和动作优雅地欠起身来,朝他伸出纤细柔嫩的手,第一次用新的、女人的胸音说起话来。待在客厅里的布里安娜小姐用困惑惊奇的目光看着玛丽亚公爵小姐。她是一个最会卖弄风情的女人,可是她在见到一个要想取得其欢心的人时,也不能比玛丽亚公爵小姐应付得更好。

“士兵一休假,衬衣露在裤子外。”他常常这样说。他不大乐意讲他当兵的情况,虽然也并不抱怨,曾反复地说,在他整个服役期间没有挨过一次打。他要是讲什么,那么主要讲的是他对“基督徒的”(他总是把农民说成基督徒)即农民的生活的回忆,看来他对这些遥远的往事的回忆非常珍视。他的话里充满着俗语,但这不是士兵常说的大多是猥亵的和放肆的俗语,而是民间的格言,这些格言单独拿来似乎没有多大意义,但是如果用得适当,就会突然显出深刻的智慧。

“您见到他了吗,姨妈?”玛丽亚公爵小姐平静地问,她自己也不知道她怎么能在外表上显得这么平静和自然。

他说话常常前后相反,但是前后说的话都是有道理的。他喜欢说话,而且说得很好,常用一些亲昵的字眼和谚语来点缀自己的话,皮埃尔觉得这些字眼和谚语是他自己想出来的;但是他的话的主要魅力在于,他讲的事是最简单的,有时是皮埃尔见到而没有注意的事,这些事经他一讲便具有壮美的性质。他喜欢听一个士兵每天晚上讲的童话(讲的都是同一些童话),但是最喜欢听的是关于现实生活的故事。他在听这样的故事时,高兴地微笑着,有时插话和提问题,目的在于弄清他听到的故事的优美之处。卡拉塔耶夫完全没有皮埃尔所理解的那种眷恋之情、友谊、爱心;但是他喜欢和怀着爱心对待生活中遇到的一切,尤其是对待人——不是对待某一个特定的人,而是对待他眼前所有的人。他喜欢自己的小狗,喜欢难友们,喜欢法国人,喜欢他身旁的皮埃尔;但是皮埃尔感觉到,卡拉塔耶夫尽管对他很亲热(他不由自主地看重皮埃尔的精神生活),然而不会因和他分手而感到片刻的难受。皮埃尔也开始对卡拉塔耶夫怀有同样的感情。

但是星期天午祷后仆人到客厅来报告罗斯托夫伯爵求见时,公爵小姐没有表现出慌张;只是她的双颊泛起了淡淡的红晕,两眼闪耀着新的光辉。

在所有其余的俘虏眼里,普拉东·卡拉塔耶夫是一个最普通的士兵;他们叫他小鹰或普拉托沙,善意地取笑他,叫他去取这取那。皮埃尔第一夜就觉得普拉东是纯朴和真实的精神的一种圆圆的、不可理解的和永恒的化身,在他心目中,这个人永远是这个样子。

在得到这个消息后到罗斯托夫来访前的两天里,玛丽亚公爵小姐一直不断地考虑着她对罗斯托夫应采取什么样的态度。时而她决定在他来姨妈家里时不到客厅去,因为她身穿重孝不宜见客;时而她想,他为她做过好事,这样未免太粗鲁无礼;时而她想到她的姨妈和省长夫人对她和罗斯托夫抱有某种企望(她们的目光和话语有时似乎证实了这种推测);时而她对自己说,只因为她自己心术不正才会对她们有这样的想法,因为她们不会不知道,在她服丧未满的情况下提亲,不仅是对她的侮辱,也是对她悼念亡父的嘲弄。玛丽亚公爵小姐设想着,如果她出去见他,他会对她说些什么,而她又应该对他说些什么;时而她觉得她设想的话太冷淡,时而又觉得这些话意义太深。她最担心的是在和他见面时她会发慌,她已感觉到她一见到他,定会张皇失措,暴露自己的感情。

普拉东·卡拉塔耶夫除了会背他的祷词外,没有什么熟记在心的东西。当他说话时,开了头似乎不知道如何结束。

省长夫人在自己家里举行晚会后的第二天,来到了马利温采娃家,她同姨妈谈了自己的计划(不过她预先声明,在目前的情况下不可能考虑正式的订婚,但是仍可以让这两个年轻人见见面,让他们相互有个了解),得到姨妈的赞同后,当着玛丽亚公爵小姐的面谈起了罗斯托夫,称赞他,并说他在听到提起公爵小姐时脸就红了,——这时玛丽亚公爵小姐感受到的不是快乐,而是痛苦,因为她内心的和谐不再存在了,又产生了各种愿望、怀疑、责备和希望。

皮埃尔有时对他的话感到惊讶,请他把说过的话重复一遍,这时普拉东常常想不起他一分钟前说过的话,同样,他怎么也无法把他心爱的歌曲的歌词说给皮埃尔听。歌里唱的是:“亲爱的,小白桦树,我心里烦闷,”但是口述就不会有任何意义。他不理解而且也不可能理解从话里抽出来的单个的词的意思。他的每句话和每个动作是他所不了解的活动的表现,而这活动就是他的生活。但是照他自己的看法,他的生活如果单独拿出来就没有意义。它只有作为他经常感觉到的整体的一部分才有意义。他的言语和行动均匀地、必然地和直接地从他身上产生,如同香气从花那里散发出来一样。他既不能理解每个单独的行动或每句单独的话的价值,也不能理解它的意义。

玛丽亚公爵小姐与罗斯托夫相遇后来到了莫斯科,在那里找到了侄儿和家庭教师,收到了安德烈公爵的信,信中叫他们到沃罗涅日去找姨母马利温采娃。搬家的忙碌,对哥哥的挂虑,安排新居的杂事,新认识的人,侄儿的教育——这一切把玛丽亚公爵小姐心里的那种类似受诱惑的感情压了下去,这种感情在她父亲患病期间和去世之后,尤其是在遇见罗斯托夫之后一直折磨着她。她很悲伤。丧父之痛在她心里是与俄国的国土沦丧结合在一起的,如今在平静的生活条件下度过了一个月之后,她觉得这种感受变得愈来愈强烈。她内心很不安:一想起她的哥哥——她剩下的惟一的亲人——所遭受到的危险,她就坐卧不宁。她为侄儿的教育操心,她总觉得自己在这方面缺乏能力;但是在内心深处还是和谐的,这是因为她意识到了她已抑制住了罗斯托夫的出现在她心里引起的个人的幻想和希望。

十四

玛丽亚公爵小姐从尼古拉那里得知她哥哥与罗斯托夫一家人一起住在雅罗斯拉夫尔的消息后,不顾姨妈劝阻,立刻准备动身前去,而且不是她一个人走,还要带着侄儿同行。这样做有没有困难,是否可能,她根本不问,而且不愿意知道:她觉得自己有义务不仅自己待在也许生命垂危的哥哥身旁,而且也应尽一切可能把儿子给他带去,于是她便出发了。对安德烈公爵没有亲自给她写信这一点,玛丽亚公爵小姐作这样的解释:也许是因为他身体太虚弱,写不了信;也许是因为他认为对她和对他的儿子来说这样长途跋涉太困难和太危险。

“瞧您这个媒人,伯母……”尼古拉吻着她胖胖的小手说。

玛丽亚公爵小姐在几天内作好了上路的准备。她的车队由公爵家的一辆大马车、一辆轻便马车和一辆板车组成,她先坐大马车到沃罗涅日。与她同行的有布里安娜小姐、尼科卢什卡和家庭教师、老保姆以及三个女仆。姨妈还让年轻的跟班吉洪跟她去。

“难道你以为我马上叫你结婚?做什么事都得有个规矩。”省长夫人说。

沿着平时的道路朝莫斯科的方向走根本不可能,因此玛丽亚公爵小姐不得不绕道经过利佩茨克、梁赞、弗拉基米尔、舒亚,路很长,由于各地都没有驿马,走起来很难,听说梁赞附近出现了法国人,甚至有危险。

“可是,伯母,这是不可能的。”他在沉默了一会儿后叹着气说。“公爵小姐还会嫁给我吗?再说,她现在正在服丧。难道可以考虑这种事情吗?”

在这次艰难的旅行中,布里安娜小姐、德萨尔和玛丽亚公爵小姐的女仆对她的坚决果断和积极能干感到惊讶。她睡得比谁都晚,起得比谁都早,任何困难都阻挡不住她。她的积极能干和充沛的精力给她的旅伴以很大激励,因此到第二个星期的末了,他们快要到雅罗斯拉夫尔了。

尼古拉没有说话。他听到这些话,心里觉得很愉快。

玛丽亚公爵小姐在她逗留沃罗涅日的最后几天,体验到了她一生中最大的幸福。她对罗斯托夫的爱已不折磨她,使她不安了。这爱情充满了她整个心灵,成为她的心灵的不可分割的一部分,她已不再进行反抗了。最近玛丽亚公爵小姐已深信不疑(虽然她从来没有用言语对自己明确说明这一点),有一个人爱她,她也爱那个人。她是在同尼古拉最后一次见面时确信这一点的,她哥哥与罗斯托夫一家在一起的消息就是在这次见面时尼古拉告诉她的。尼古拉只字未提现在(如果安德烈公爵康复)他与娜塔莎的关系可能恢复的事,但是玛丽亚公爵小姐从他脸上的表情看出他知道并且在考虑这一点。尽管如此,他对她的态度——小心翼翼的、亲切的和爱慕的——不仅没有改变,而且他似乎感到高兴,因为现在他与玛丽亚公爵小姐之间有了亲戚关系,可以更加自由地向她表示自己的友爱了,玛丽亚公爵小姐有时这样想。她知道这是她一生中的第一次和最后一次恋爱,感觉到有人爱她,心里是幸福的,在这方面心情是平静的。

“亲爱的,亲爱的,你怎么这样说?要知道索菲一无所有,而你自己说过,你的爸爸的经济情况很不好。而你的妈妈呢?这会要了她的命,这是一。再说,如果索菲是一个有心肝的姑娘,这对她来说会是一种什么样的生活呢?母亲处于绝望之中,家境衰落……不,亲爱的,你和索菲应当懂得这一点。”

但是这种一个方面的内心的幸福不仅没有妨碍她强烈地感觉到哥哥受伤给她带来的悲伤,相反,这种一个方面的内心平静使她更能完全沉浸在为哥哥担心的感情中。从沃罗涅日出发时这种感情就非常强烈,为她送行的人看着她那憔悴的、绝望的脸色,都相信她一定会在路上病倒;但正是由于玛丽亚公爵小姐积极主动地克服旅途的困难和承担起各种操心事,她才暂时忘记了痛苦,这也给她增添了力量。

“您知道我的表妹索菲吗?我爱她,答应娶她,并且一定要娶她……因此您瞧,这件事根本不可能。”尼古拉红着脸没有条理地说。

正如在旅行中常有的那样,玛丽亚公爵小姐心里只想着旅行,忘记了旅行的目的。但是在快要到雅罗斯拉夫尔时,眼前又展现出了可能出现的情景,而且想到她不是要过许多天,而是当天晚上就会看到,这时她的激动不安达到了顶点。

省长夫人感激地握了握他的胳膊肘。

随行的跟班先被派到雅罗斯拉夫尔城里去打听罗斯托夫家住在哪里,安德烈公爵的情况如何,他打听回来后在城门口迎接大马车时,看见从车窗里探出头的公爵小姐脸色惨白,不禁大吃一惊。

“但是鲍尔康斯卡娅公爵小姐则是另一回事;第一,我对您说实话,我很喜欢她,她很合我的心意,再说,我在那种情况下遇见她后觉得很奇怪,我常常想这是命中注定的。尤其是请您想一想:妈妈早就有那种想法,但是我以前没有机会见到她,事情不知怎么的会是这样,一直没有见过面。娜塔莎成了她的哥哥的未婚妻后也是这样,而当时我根本不能有娶她的想法。想不到正在娜塔莎的婚事告吹后我碰见了她,于是一切……事情就是这样。我对谁也没有说过这些,以后也不会说。只对您说。”

“什么都打听到了,公爵小姐:罗斯托夫一家住在广场上商人布龙尼科夫家。离这里不远,就在伏尔加河岸上。”跟班说。

“是的,我理解。”省长夫人说。

玛丽亚公爵小姐用疑问的目光惊恐地看着他的脸,不明白他对她说的话,不明白他为什么不回答主要的问题:哥哥怎么样?布里安娜小姐替玛丽亚公爵小姐提了这个问题。

“是这么回事,伯母。妈妈早就想要我娶一个有钱的小姐,但是我对这种想法,对这种为了钱娶亲的想法很反感。”

“公爵怎么样?”她问。

尼古拉突然觉得自己有一种对这个几乎是陌生的女人说出自己内心的所有想法的愿望和必要(这些想法他是不会对母亲、妹妹和朋友说的)。尼古拉后来回想起这种要把一切坦率地说出来的无缘无故的、无法解释的、给他带来重大后果的冲动时觉得(人们也常有这样的感觉),这是发了傻劲;而这一次冲动连同其他的小事一起对他和对全家都产生了重大的后果。

“公爵大人和他们一起住在那座房子里。”

“什么,什么,亲爱的;咱们在这里坐下来谈。”

“这就是说,他还活着。”公爵小姐心里想,她低声问道:他怎么样?

“说实话,是这么回事,伯母……”

“人们说,还是那样。”

“我对省长夫人说的话是多么蠢啊!”在吃晚饭时尼古拉突然想道。“她一定会真的给我做媒,那么索尼娅怎么办呢?……”告别时省长夫人微笑着再一次对他说,“那么你就记住。”这时他把她带到一边说:

公爵小姐没有追问“还是那样”是什么意思,只悄悄地朝坐在她面前正在高高兴兴地东张西望的七岁的尼科卢什卡瞥了一眼,低下了头,直到沉重的马车发出隆隆的声音,颠簸着和晃动着在一个地方停下后,才抬起来。踏板哐当一声放了下来。

“咳,没有的事,我和他是朋友。”尼古拉心地单纯地说:他头脑里根本没有想到他这样快活地消磨时间会使别人感到不快活。

车门打开了。左边是河水——这条河很宽,右边是台阶;台阶上站着几个男仆、一个女仆和一个面色红润、梳着一条又粗又黑的辫子的姑娘,玛丽亚公爵小姐觉得这姑娘脸上露出不愉快的假装的微笑(这是索尼娅)。公爵小姐跑上楼梯,假笑的姑娘说:“这边走,这边走!”于是公爵小姐到了前厅里,只见一个东方脸型的老年妇女面带感动的表情快步朝她迎面走过来。这是伯爵夫人。她拥抱了玛丽亚公爵小姐,开始吻她。

“好的,好的。”省长夫人仿佛自言自语地说。“不过,亲爱的,你对那个金发女人献殷勤也献得太过分了。弄得她的丈夫怪可怜的,真的……”

“我的孩子!”她说,“我早就喜欢您和知道您了。”

“当然不是开玩笑!”

玛丽亚公爵小姐心里虽然十分激动不安,但是知道这是伯爵夫人,应当对她说点什么。她自己也不知道是怎么回事,用法语讲了几句客套话,用的是人家和她说话的腔调,然后问道:他怎么样?

“那么你就记住:这不是开玩笑。”

“大夫说没有危险。”伯爵夫人说,但是在说这话的同时,叹着气眼睛向上抬,这个姿势所表示的意思是与她的话相矛盾的。

“一点也不丑,”尼古拉好像生气似的说,“伯母,我像一个士兵应该做的那样,既不提出要求,也不拒绝什么。”他没有很好考虑一下说的是什么,就说了出来。

“他在哪里?可以看他吗?可以吗?”公爵小姐问。

“说的是公爵小姐。卡捷琳娜·彼得罗夫娜说莉莉合适,而我不同意,认为还是公爵小姐好。愿意吗?我相信你的母亲是会表示感谢的。真的,这姑娘好极了!她并不那么丑。”

“这就去,公爵小姐,这就去,亲爱的。这是他的儿子吗?”伯爵夫人问,朝这时和德萨尔一起进来的尼科卢什卡转过身来。“我们大家都住得下,房子很大。啊,多么可爱的孩子!”

“你说的是谁,伯母?”尼古拉问。

伯爵夫人把公爵小姐领到客厅里。索尼娅正在和布里安娜小姐说话。伯爵夫人亲了亲孩子。老伯爵进了屋,向公爵小姐表示欢迎。老伯爵在公爵小姐最后一次看见他以来,变化特别大。那时他是一个活泼好动、快乐自信的小老头,如今使人觉得是一个可怜巴巴的和孤苦伶仃的人。他在和公爵小姐说话时,不断地向四面张望,仿佛在问大家,他这样做对不对。在莫斯科和他的庄园被毁后,他被抛出了习惯的轨道,看来已不再意识到自己的价值,觉得生活中已没有他的地位。

“你知道,亲爱的,”省长夫人善良的小脸上带着严肃的表情说,“这正和你是天生的一对;要不要我给你做媒?”

公爵小姐处于激动不安的状态,她一心想快点看见哥哥,此刻她惟一的愿望是看见哥哥,可是人们却陪她说话、虚情假意地夸奖她的侄儿而惹得她心烦,尽管如此,她还是注意到了她周围发生的一切,觉得有必要暂时服从她所处的新的环境的要求。她知道这一切都是必须的,她感到很难适应,但是她没有埋怨他们。

罗斯托夫离开马利温采娃后,想回去跳舞,但是矮小的省长夫人把她的一只肥胖的小手放在他的袖子上,说她有事需要和他谈一谈,便把他带到休息室,那里的人见他们进来,立刻就出去了,以免妨碍省长夫人。

“这是我的表侄女,”老伯爵介绍索尼娅说,“您不认识她吗,公爵小姐?”

尼古拉答应一定去,在和马利温采娃告别时又脸红了。他在听到有人提起玛丽亚公爵小姐时,有一种他自己也不明白的羞怯的、甚至恐惧的感觉。

公爵小姐朝索尼娅转过身来,竭力压制住她心里产生的对这个姑娘的敌意,吻了吻她。但是使她感到难受的是,周围所有人的心情和她的心情相差太远了。

这位高傲的老太太和他谈了谈玛丽亚公爵小姐和她的已故的父亲(看来这位老太太并不喜欢老公爵),向他打听了关于安德烈公爵的情况(看来她对小公爵也没有好感),再重复了一遍邀请他去做客的话,便放他走了。

“他在哪里?”她再一次问大家。

“我很高兴见到你,亲爱的。”她说,朝他伸出了一只手。“请你到我家来做客。”

“他在楼下,娜塔莎和他在一起。”索尼娅红着脸回答道。“已派人去问了。我想,您累了吧,公爵小姐?”

省长夫人把他领到一个头戴无檐圆帽的又高又胖的老太太身边,这时她刚和城里最重要的人物打完了一局牌。这就是马利温采娃,玛丽亚公爵小姐的姨母,是一位有钱的没有子女的寡妇,一直住在沃罗涅日。当罗斯托夫走到她跟前时,她正站在那里算打牌的输赢。她严厉和高傲地眯起眼睛,朝他看了一眼,继续骂那个赢了她的钱的将军。

公爵小姐眼睛里涌出了懊恼的泪水。她转过身去,想再次问伯爵夫人到哥哥那里怎么走,这时门口响起了轻盈的、急速的、仿佛快乐的脚步声。公爵小姐回头一看,看见了几乎跑着进来的娜塔莎,就是那个很久以前在莫斯科见面时她很不喜欢的娜塔莎。

“好吧,好吧。啊!瞧你这个样子!”

但是公爵小姐还没有来得及朝这个娜塔莎的脸看一眼,她就明白了这是与她同遭不幸的真心实意的伙伴,因此是她的朋友。她快步迎向前去,拥抱了她,伏在她肩上哭了起来。

“没有想过,别说了,伯母。”

坐在安德烈公爵床头的娜塔莎一听说玛丽亚公爵小姐来了,便悄悄地出了他的房间,迈开玛丽亚公爵小姐觉得好像是快活的步伐,迅速跑到她这里来。

“你救过她的甥女鲍尔康斯卡娅公爵小姐。这位小姐正在这里,在沃罗涅日,和她的姨母在一起。哎呀!脸都红了!怎么,莫非……”

娜塔莎跑进客厅时,她激动的脸上只有一种表情——爱的表情,无限地爱他、爱她、爱与心爱的人亲近的一切的表情,还有怜悯的表情,为别人感到痛苦和热烈希望为帮助他们而献身的表情。可以看出,此刻娜塔莎心里完全没有想到自己和自己与他的关系。

“我救过的人可不少!”尼古拉说。

敏感的玛丽亚公爵小姐一眼就从娜塔莎的脸上看出了这一切,悲喜交集地伏在她肩上哭着。

“安娜·伊格纳季耶夫娜·马利温采娃。她听她的甥女说起过你,说你救了她……能猜到是谁吗?……”

“咱们走吧,到他那里去吧,玛丽。”娜塔莎说,把她带往另一个房间。

“是的,伯母。这是谁要见我?”

玛丽亚公爵小姐抬起头,擦了擦眼睛,面对着娜塔莎。她觉得从她那里可以弄清一切和知道一切。

“安娜·伊格纳季耶夫娜想要见你,尼古拉。”她说,她说起安娜·伊格纳季耶夫娜时的那种语气,使得罗斯托夫立刻就明白这位太太是一个非常重要的人物。“咱们走吧,尼古拉。你不是允许我这样叫你吗?”

“怎么……”她想要问,但是突然停住了。她感到不可能用语言来提问和回答。娜塔莎的脸色和眼神应能把一切说得更清楚,更深刻。

丈夫露出忧郁的微笑,而妻子却笑得很开心。善良的省长夫人带着不赞同的神气走到了他们跟前。

娜塔莎望着她,似乎感到恐惧和犹豫——不知道该不该说出她知道的一切;她仿佛觉得在这双闪闪发光、能洞察她内心深处的眼睛面前,不能不说出她见到的全部真情。娜塔莎的嘴唇突然颤动了一下,她的嘴周围出现了难看的皱纹,她放声大哭起来,用双手捂住了脸。

“啊!尼基塔·伊万内奇。”尼古拉有礼貌地站起来说。他仿佛希望尼基塔·伊万内奇参加进来和他一起说笑,也对他讲了自己想拐走一个金发女人的打算。

玛丽亚公爵小姐全都明白了。

丈夫走到他们面前,脸色阴沉地问她在说什么。

但是她仍然抱着希望,用她自己也不相信的话问道:

“一位迷人的、天仙般的女士。她的眼睛(尼古拉朝对方看了一眼)是蓝色的,嘴像红珊瑚一样,皮肤雪白……”他在说这话时望着她的双肩,“体态像狄安娜……”

“他的伤口怎么样?他总的情况如何?”

“拐走什么样的女士?”

“您,您……就会看到的。”娜塔莎只说了这么一句。

尼古拉动作利落地变换着两条被马裤紧紧裹住的双腿的位置,散发着香水味,欣赏着那位太太和自己以及紧裹在马裤里的两条腿的漂亮线条,对金发女人说,他要在这里,在沃罗涅日拐走一位女士。

她俩在楼下他的房间旁边坐了一会儿,等自己停止哭泣,好脸色平静地进去见他。

尼古拉脸上一直挂着微笑,微微弯着身子坐在圈椅里,朝那金发女人俯下身,紧挨着她,挖空心思地对她讲着恭维话。

“整个病情怎么样?是否早就恶化了?这种情况是什么时候发生的?”玛丽亚公爵小姐问。

娜塔莎说,开头因发烧和伤口疼痛曾有过危险,但是到特罗依察时危险过去了,医生只担心一点——坏疽。但是这个危险也过去了。到雅罗斯拉夫尔后,伤口开始化脓(娜塔莎知道有关化脓等等的一切),医生说,化脓可能是正常的。开始发冷发热。医生说,这发冷发热并不那么危险。

整个晚上尼古拉最注意的是一个蓝眼睛、体态丰满和样子可爱的金发女人,她是省里的一个官员的妻子。他像那些玩得特别快活的年轻人那样天真地深信,别人的妻子都是为他们而生的,于是他寸步不离这位太太,而且友好地、有点不动声色地对待她的丈夫,仿佛两人虽然并未说过这一点,但是心里都知道,他们——也就是尼古拉与这位丈夫的妻子——是会很合得来的。然而这位丈夫好像并不抱这样的想法,竭力摆出一副阴沉的面孔来对待尼古拉。但是尼古拉的和善和天真是无边的,使得这位丈夫有时不由自主地受到他的快活情绪的影响。可是到晚会快要结束时,随着妻子脸色变得愈来愈红和情绪变得愈来愈兴奋,她的丈夫的脸色却变得愈来愈阴郁和苍白,仿佛夫妻两人共有一份兴奋,妻子身上增多了,丈夫身上就减少了。

“但是两天前,”娜塔莎又说,“突然出现了这种情况……”她忍住哭泣。“我不知道是因为什么,您就会看到他变成什么样了。”

卡捷琳娜·彼得罗夫娜真的演奏起华尔兹舞曲和苏格兰民间舞曲来,于是跳舞开始了,尼古拉以其灵巧的舞姿使得省城的人为之倾倒。他的那种特别放肆的动作,甚至使大家感到吃惊。尼古拉对他本人这天晚上的舞姿也有些惊奇。他在莫斯科从来没有这样跳过舞,甚至也会认为这种过于放肆的舞姿是不体面的,是没有风度的表现;但是在这里,他觉得需要拿点不平常的东西使大家吃一惊,他们想必会认为这是京城里平平常常的东西,只不过在外省尚未见过罢了。

“身体很虚弱?很瘦?”公爵小姐问。

尼古拉穿着骠骑兵制服进来,身上散发着香水味和酒气,嘴里说了句迟到总比不到好,也听见别人说了几遍,进门后就被围住了;大家的目光都转向了他,他立刻觉得受到了普遍的喜爱,认为自己在外省应该受到这样的对待,他一向为受人喜爱而感到愉快,由于很长时间失去这种待遇,现在高兴得陶醉了。在驿站上,在旅店里和在那个地主的接待室里,女仆们都以博得他的好感为荣;而在这里,在省长的晚会上,有着无数(尼古拉这样觉得)年轻的太太和漂亮的小姐,她们都急不可耐地等待着尼古拉能注意到她们。太太和小姐们向他卖弄风情,而老太太们从第一天起就张罗着要给这个当骠骑兵的浪荡公子说亲,希望他变得稳重起来。省长夫人就是这些老太太当中的一个,她把罗斯托夫当做近亲来接待,用法语亲切地叫他“尼古拉”,并以你我相称。

“不,不是那样,要更坏些。您就会看到的。唉,玛丽,玛丽,他太好了,可是他无法,无法活下来……因为……”

女宾客很多,其中有几个是尼古拉认识的莫斯科人;可是能与格奥尔吉勋章获得者、采购军马的骠骑兵军官、同时又是和善而有教养的伯爵罗斯托夫相匹敌的男人,却一个也没有。男人中有一个被俘的意大利人——他曾是法国军队的军官,尼古拉见到此人后觉得,这个俘虏的在场,更加提高了他这位俄国英雄的身价。这好像是一件战利品一样。尼古拉感到这一点,并且发现大家也这样看待这个意大利人,于是便以亲切的态度对待他,保持了自尊而又显得很有分寸。

十五

聚集在省长家里的人,全是沃罗涅日的上层人士。

娜塔莎用习惯动作打开了他的房门,让玛丽亚公爵小姐先进去,这时公爵小姐已感觉到喉咙哽塞,泣不成声。不管她做了什么样的思想准备,不管她如何竭力保持平静,她知道无法做到在看见他时不流泪。

一八一二年外省的生活完全和往常一样,区别只在于省城里由于从莫斯科来了许多有钱人家显得比过去热闹些,再就是,像在当时俄国的所有地方一样,可以看出某种特殊的放荡不羁的现象——对什么都满不在乎,都觉得无所谓;区别还在于过去人们之间的必不可少的庸俗的应酬话变了,过去只谈天气和共同的熟人,现在谈的是莫斯科、军队和拿破仑。

玛丽亚公爵小姐明白娜塔莎说的“他两天前发生了这种情况”这句话的意思。她知道这句话的意思是他突然变得温和了,而这种温和与多愁善感是即将死亡的征兆。她走到门口时,在她的想象里已出现了她从小就熟悉的安德留沙的脸,这是一张亲切、温和、多愁善感的脸,这种表情在他脸上很少见,因此每次都使她很受感动。她知道,他会低声地对她说一些亲切的话,就像父亲临终前对她说的话一样,她会忍不住在他床头放声大哭起来。但是或早或晚这事终将发生,于是她勉强振作精神进了房间。她的嗓子眼愈来愈堵得慌,眼看就要哭出声来,她的近视眼愈来愈清楚地辨认出他的身体和面容,这时她看见了他的脸,与他的目光相遇了。

这不是舞会,也没有说将要跳舞;但是大家知道卡捷琳娜·彼得罗夫娜将在古钢琴上弹华尔兹舞曲和苏格兰民间舞曲,自然将要跳舞,由于预料到会这样,都打扮得像来参加舞会一样。

他躺在沙发上,四周垫着靠垫,身穿一件灰鼠皮睡袍。他很瘦,脸色苍白。他的一只瘦骨嶙峋和白得透明的手拿着一块手绢,另一只手的手指轻轻地触摸着长长了的细细的小胡子。他的眼睛看着进来的人。

尼古拉换好衣服、喷上香水并用冷水淋一淋脑袋后急忙赶去,虽然迟到了一些,但是嘴里说着事先准备好的迟到总比不到好这句话,进了省长家的门。

玛丽亚公爵小姐看见他的脸并与他目光相遇后,突然放慢了脚步,觉得眼泪一下子干了,哽咽停止了。她看清他脸上的表情和抓住他的目光后,突然胆怯起来,觉得自己是有过错的。

尼古拉三言两语就选了(如同他说的那样)十七匹公马作为补充马匹的样品,用六千卢布买下了。他吃了午饭,多喝了一点匈牙利葡萄酒,便同那地主以你我相称,与他热烈吻别后,高高兴兴地沿着坑洼不平的道路往回跑,不停地催促着车夫,以便赶上省长家里的晚会。

“可是我的过错在哪里呢?”她问自己。“在于你活着,想的是活人的事,而我!……”他的冷冷的、严厉的目光好像在这样回答。

尼古拉去找的那个地主,是一个当过骑兵的老鳏夫,是养马的行家,猎人,拥有一个挂着壁毯的接待室,藏有百年佳酿和陈年匈牙利葡萄酒,养有上等好马。

在他慢慢地打量妹妹和娜塔莎时,他那不是朝外看,而是朝自己内心看的深沉的目光所包含的几乎是敌意。

尼古拉告别省长后,直接坐上驿车,带上司务长,到二十俄里外的地主的养马场去。在他刚到沃罗涅日的头几天,尼古拉觉得这一切都很轻松愉快,并且如同常有的那样,当一个人自己心情很好时,一切做起来得心应手,都很顺利。

他按照他俩的习惯,手拉手地与妹妹接吻。

“您是伊里亚·安德烈耶维奇伯爵的儿子吧?我的妻子与您的母亲很要好。每逢星期四人们在我这里聚会;今天正好是星期四,请您随便来吧。”省长在放他走时说道。

“你好,玛丽,你是怎么到了这里的?”他用像目光那样平稳和冷淡的声音说。假如他绝望地尖叫起来,那么这叫声会比这样说话的声音不那么使玛丽亚公爵小姐觉得可怕。

他从民兵司令那里出来去见省长。省长是一个活泼好动的矮个子,非常亲切和平易近人。他告诉尼古拉几个他可以买到马的养马场,向他介绍了城里的一个马贩子和离城二十俄里的一个地主,说他们有好马,并答应尽力协助。

“你把尼科卢什卡也带来了?”他还是那么平稳而缓慢地说,同时显然是在努力回忆着什么。

民兵司令是一个年老的文职将军,看来他为自己获得了军衔和军职而洋洋得意。他疾言厉色地(认为这是军人的本性)接待了尼古拉,煞有介事地询问他,仿佛感到自己有这样做的权利,仿佛在考虑整个局势,表示赞成又不赞成。尼古拉心情很好,他只觉得这很好笑。

“你现在身体怎么样?”玛丽亚公爵小姐说,她自己也为说出这样的话感到惊奇。

夜里尼古拉心情非常愉快地到达沃罗涅日,住进一家旅馆,要了他在军队里很长时间没有享受过的东西,第二天,把脸刮得干干净净的,穿上很久没有穿的礼服,去见当地的长官。

“亲爱的,这应当去问医生,”他说,看来又作了一次努力,以便显出亲热的样子,他又只动动嘴说(可以看出,他完全没有想他说的话):“谢谢你来看我,亲爱的朋友。”

只有曾经有这样的体验的人,即在战时的战斗的生活环境里连续不断地待过几个月的人,才能理解他在离开部队及其饲料车、军需车和野战医院麇集的地区时所感受到的快乐;他已看不见士兵、大车、营房留下的肮脏痕迹,看到的是村子里的农夫和农妇、地主的宅院、放牧着牲口的田地以及驿站的站房和睡着了的驿站长。他感到非常高兴,好像第一次看见这一切一样。尤其使他长时间感到惊奇和高兴的是年轻健壮的妇女,她们身边没有围着十来个献殷勤的军官,现在见到一个路过的军官和她们调笑都感到高兴和荣幸。

玛丽亚公爵小姐握了握他的手。她握手时,他微微皱了一下眉头。他没有说话,而她不知道该说什么。她明白了两天来他发生的事。在他的话语里,在他的声调里,尤其是他的这种冷淡的、几乎是含有敌意的目光里,可以感觉出与人世间的一切都很疏远的神情,这对一个活人来说是可怕的。看来现在他很难理解活人的事;但是与此同时可以感觉到,他之所以不理解活人的事,不是因为他丧失了理解力,而是因为他理解另一种事情,这事情是活人不理解的和不能理解的,然而它却占据了他的整个心灵。

在波罗金诺会战前的几天里,尼古拉拿到了一笔款子和文件,便派几个骠骑兵先行,自己坐驿车前往沃罗涅日。

“你看,命运又多么奇怪地把我们联结在一起!”他打破沉默指着娜塔莎说。“她一直照看着我。”

由于他对事情有这样的看法,他在得知要派他到沃罗涅日去为全师采购用于补充的马匹的消息时,不仅不为失去参加最近一次战斗的机会而难过,而且非常高兴,他没有掩饰这种心情,同事们也都很理解他。

玛丽亚公爵小姐听着,不明白他说的是什么。他,温柔体贴的安德烈公爵,怎么能在他爱的和爱他的人面前说这种话!假如他还想活下去,他就不会用这种冷淡的、使人听了很不舒服的语气说这样的话。假如他不知道他要死了,那么他怎么会不可怜她,怎么能在她面前这样说!这只能有一个解释,即他什么都无所谓了,他之所以无所谓,是因为有另一种极其重要的东西展现在他面前。

尼古拉·罗斯托夫不是抱着自我牺牲的目的,而是因为服役时正赶上战争而偶然长时间地直接参加保卫祖国的战斗的,因此没有抱着绝望的和忧郁的想法看待当时在俄国发生的事情。如果有人问他对俄国的现状有什么想法,他就会说,他用不着去想,那是库图佐夫等人该考虑的事,他听说各团队正在补充人员,就想到仗还要打很长时间,照这样下去,过一两年他不难当上团长。

谈话是冷冰冰的,不连贯的,而且不停地中断。

对当时俄国发生的事件的意义,愈是直接参与这一事件的人愈不易看清。在彼得堡和远离莫斯科的各个省会,太太们和穿着民兵制服的男士们都为俄国和故都遭到的不幸而痛哭,谈论着如何作自我牺牲等等;但是在撤出莫斯科的军队里几乎不谈和不想莫斯科,人们望着城里的大火,谁也不发誓要向法国人报仇,想的只是未发的三分之一的军饷,下一个宿营地,随军女商贩玛特廖什卡以及诸如此类的事。

“玛丽来的时候经过梁赞。”娜塔莎说。安德烈公爵没有注意到她称他的妹妹为玛丽。而娜塔莎在他面前这样称呼她,自己也是第一次发现这一点。

而那些力图了解事态发展总的进程以及抱着自我牺牲和英雄无畏的精神参与这一进程的人,是社会的最无用的成员;他们把一切都看颠倒了,他们所做的所有好事,结果都成为无益的胡闹,例如皮埃尔和马莫诺夫分别捐资组建的、后来在俄国农村进行抢劫的民兵团,太太小姐们所撕扯的裹伤用的、从来没有到过伤员那里的绒布团等等,就是如此。就连那些喜欢卖弄聪明和显示自己的感情的人在谈论俄国面临的形势时,他们的话里也不知不觉地或者带有装腔作势和说谎的痕迹,或者带有为谁也不能负责的事而徒劳无益地指责和愤恨别人的印记。在历史事件中可以最清楚地看出禁吃分别善恶树上的果子的戒条。只有无意识的活动会带来结果,而在历史事件中扮演角色的人永远不会理解它的意义。如果他试图理解它,他就会徒劳无功。

“那又怎么样?”他说。

当俄国的国土一半被占领,莫斯科居民逃往远处的省份,民兵一批接一批地奋起保卫祖国时,我们这些没有生活在那个时候的人会不由自主地觉得,当时所有的俄国人,老老少少只做着一件事,即牺牲自己,保卫祖国,或为祖国的灭亡而哭泣。关于当时情况的故事和记载都毫无例外地只讲俄国人的自我牺牲,讲他们对祖国的爱,他们的绝望、痛苦和英雄气概。实际上并不是这样。我们之所以这样觉得,只是因为我们从往事中只看到当时一般的历史要求,而没有看到当时人们的所有个人要求。而事实上那时的个人要求要比一般的要求大得多,因此从来感觉不到(甚至完全没有察觉)一般的要求。当时的大部分人丝毫也不注意事态发展的总的进程,只顾现时的个人利益。而这些人是当时最有用的活动家。

“人们对她说,整个莫斯科被烧毁了,完全被烧了,好像……”

娜塔莎停住不说了,因为不能说。显然他使劲地想听,仍然还是做不到。

皇上点了点头,放米绍走了。

“是的,听说烧毁了,”他说,“这很可惜。”说着他开始朝前看,心不在焉地用手指摩挲着小胡子。

“陛下!”他说。“您在这个时刻是在对民族的荣誉和欧洲的得救下保证!”

“你遇见尼古拉伯爵了吗,玛丽?”安德烈公爵突然问道,看来想说点使她们高兴的事。“他写信到这里,说他很喜欢你。”他接着用平静的语气随便地往下说,看来他已无力理解他的话对活着的人所具有的复杂意义了。“如果你也爱他,那就太好了……要是你们结婚的话。”他稍微加快语速补充了一句,仿佛为找了很长时间最后终于找到了的话而高兴似的。玛丽亚公爵小姐听到了他的话,但是对她来说,这些话除了证明现在他已离开所有活人的事非常遥远外,没有任何别的意义。

“米绍上校,不要忘记我在这里对您说的话;也许什么时候我们会高兴地回想起这一切……拿破仑和我,有他无我,”皇上用手按着胸脯说,“我与他势不两立。我现在认清他了,他再也骗不了我了……”皇上皱起眉头,停住不说了。米绍——虽然是个外国人,但是内心深处是个俄国人——听见这些话,看见皇上眼睛里流露出的下定决心的坚决表情,觉得自己在这庄严的时刻很受所听到的话的鼓舞(他后来是这样说的),于是他用以下的话来表达自己的以及他自认为全权代表着的俄国人民的感情。

“说我的事干什么!”她平静地说,朝娜塔莎看了一眼。娜塔莎感觉到她投过来的目光,没有看她。大家又不说话了。

“好吧,您就回部队去吧,”他伸直全身,做了一个亲切和庄重的手势,对米绍说,“请告诉我的勇士们,告诉您路过的地方我的所有臣民们,等打到不剩一兵一卒时,我就要亲自率领亲爱的贵族和善良的农民们,一直战斗到我的国家无力再战为止。而我们的力量比敌人所想象的要大。”皇上愈说愈激动起来。“但是如果天意注定,”说到这里他抬起他的俊美温顺和闪现出感情的眼睛望着天空,“我不能再留在我的祖先的王位上,那么我将在使尽我的所有力量后,把胡子留到这里(皇上用手在胸前比画了一下),去和我的最后一个农民一起啃土豆,而不去签订给我的祖国和我亲爱的人民带来耻辱的和约,我是知道珍惜人民作出的牺牲的!”皇上激动地说了这些话后,突然转过身去,仿佛不愿让米绍看见他夺眶而出的泪水,走到办公室的深处去了。他在那里站了一会儿,又大步回到米绍身边,紧紧地握住他的下臂。皇上俊美和温顺的脸涨红了,眼睛放射出下定决心和愤怒的光芒。

“安德烈,你是否愿……”玛丽亚公爵小姐突然声音颤抖了一下说,“你是否愿意见一见尼科卢什卡?他一直都想着你。”

皇上垂下头,沉默了一会儿。

安德烈公爵第一次微微地笑了笑,但是玛丽亚公爵小姐非常了解他脸上表情的意思,惊恐地看出这微笑并不表示欢乐和对儿子的温情,而是在轻微地和温和地嘲笑玛丽亚公爵小姐,嘲笑她使用了她认为能激发他的感情的最后手段。

“啊!”皇上拍着米绍的肩膀,两眼露出亲切的亮光,安心地说。“您这是在安慰我,上校!”

“是的,尼科卢什卡来了我很高兴。他身体好吗?”

“陛下,”他带着恭敬而又调皮的表情说,“他们感到恐惧的只是陛下心肠一软就决定议和。他们急不可耐地渴望重新投入战斗,不惜牺牲自己的生命来向陛下表示他们的忠诚……”

尼科卢什卡被领到安德烈公爵面前时,惊恐地看着父亲,但是没有哭,因为谁也没有哭,安德烈公爵吻了他,显然不知道跟他说什么。

这正是米绍所期待的,他好趁机插进他的文字游戏。

尼科卢什卡被领走时,玛丽亚公爵小姐再次走到哥哥面前,吻了他,这时再也忍不住了,哭了起来。

“怎么会这样?”皇上严肃地皱起眉头,打断他的话说。“我的俄国士兵会遇到挫折而灰心丧气吗?……永远不会!”

他非常注意地看了她一眼。

“陛下!”米绍已准备好了一个轻松而又恭敬的文字游戏式的回答,唇边挂着一丝勉强看得出来的微笑说。“陛下!我离开时,全军从长官到最后一个士兵,毫无例外地处于极大的恐惧之中……”

“你是为了尼科卢什卡吧?”他问。

“上校,我从来都要求这样做。”皇上说。“什么也不要隐瞒,我一定要知道全部真相。”

玛丽亚公爵小姐哭着,肯定地点点头。

“陛下,您允许我像一个真正的军人那样坦率地说吗?”他为了赢得考虑的时间说道。

“玛丽,你知道,福音……”但是他突然停住了。

米绍看见极其和蔼可亲的君主平静下来了,他也就放心了,但是对皇上直截了当地提出的这个需要作直截了当的回答的重要问题,他还没有来得及准备好回答。

“你说什么?”

“我根据发生的一切看出,上校,”他说,“上帝要求我们作出重大牺牲……我准备服从他的意志;但是请告诉我,米绍,您来的时候,那不战而放弃我的故都的军队情况如何?您发现士气低落吗?……”

“没有什么。不要在这里哭。”他仍用同样的冷淡目光看着她说。

但是这只延续了一分钟。皇上突然皱起眉头,仿佛是在责备自己的软弱。他稍稍抬起头,开始用坚决的语气和米绍说话。

当玛丽亚公爵小姐哭起来的时候,他明白她是为尼科卢什卡将要失去父亲而哭。他费了很大的劲儿竭力想回到生活中来,重新用他们的观点看待一切。

“是的,陛下,现在城里已变成一片火海。我离开时全城正在燃烧。”米绍坚决地说;但是他朝皇上看了一眼后,不禁对他所说的话害怕起来。皇上的呼吸变得吃力和急促起来,下嘴唇颤抖着,一双好看的蓝眼睛霎时间湿润了。

“是的,他们想必感到这很惋惜!”他想。“而这又是多么平常!”

“敌人进城了吗?”他问。

“那天上的飞鸟也不种,也不收……你们的天父尚且养活它。”他自言自语地说,想把这话说给玛丽亚公爵小姐听。“不,他们对这一点会有自己的理解,他们理解不了!这一点他们不能理解,他们不知道所有这些他们所珍视的感情,所有这些我们觉得非常重要的思想,全都是不必要的。我们不能相互理解。”于是他不说了。

皇上默默地听完,眼睛没有看米绍。

安德烈公爵年幼的儿子才七岁。他刚学会识字,他什么也不懂。在这天以后,他经历了很多事,增长着知识、观察力和经验;但是即使他已掌握了后来养成的所有这些能力,他对他在父亲、玛丽亚公爵小姐和娜塔莎之间见到的那个场面的意义也不会理解得比这时更好,更深刻。他什么都明白了,哭着出了房间,默默地走到跟着他出来的娜塔莎身边,用他那好看的带着沉思神情的眼睛羞怯地看了她一眼;稍稍翘起的红润的上嘴唇颤动了一下,便把头靠在娜塔莎身上哭了起来。

米绍恭恭敬敬地转达了库图佐夫叫他转达的话,这就是:在莫斯科城下无法进行战斗,由于只能作一种选择——要么既丧失军队又丧失莫斯科,要么只丧失莫斯科,因此元帅只好选择后者。

从这一天起,他回避德萨尔,回避爱抚他的伯爵夫人,要么一个人坐着,要么胆怯地走到玛丽亚公爵小姐和娜塔莎身边,不声不响地和羞怯地向她们表示亲热,看起来他似乎爱娜塔莎胜过爱他的姑姑。

“难道不战就把我的故都丢弃了?”皇上突然发起火来,很快地说。

玛丽亚公爵小姐从安德烈公爵那里出来后,完全明白了娜塔莎脸上的表情向她表示的一切。她再也没有和娜塔莎谈挽救他的生命还有没有希望的问题。她和娜塔莎在他的沙发旁轮流值班,不再哭了,但是不停地向永恒的、无法理解的上帝祈祷,现在可以非常清楚地感觉到上帝就在这个垂死的人头顶上。

“很不好,陛下,”米绍回答道,叹着气垂下了眼睛,“莫斯科放弃了。”

十六

“您给我带来了很不好的消息吧,上校?”

安德烈公爵不仅知道他要死了,而且感觉到他正在死去,已经死了一半。他对人世间的一切已很冷漠,觉得生活很愉快和出奇的轻松。他从容不迫地、毫不惊慌地等待着他面临的事的到来。他在整个一生中经常感觉到有一种可怕的、永恒的、神秘的和遥远的东西的存在,现在这种东西离他很近,并且由于他觉得生活出奇的轻松,这种东西几乎可以理解和感觉得到了。

尽管米绍先生的悲伤产生的根源与俄国人的痛苦产生的根源想必是不一样的,可是他被领进皇上的办公室时脸上带着非常悲伤的表情,使得皇上一见他立即就问:

以前他害怕生命结束。他曾两次体验到对死和生命结束的恐惧感,觉得这很可怕和痛苦,现在已经没有这种感觉了。

皇上立即在石岛行宫的办公室里接见了这位专使。米绍虽然在这次战役前没有到过莫斯科,也不懂俄语,但是当他带着莫斯科发生大火、火光照亮了他的道路的消息来到我们极其和蔼可亲的君主(他是这样写的)面前时,仍然非常感动。

他第一次体验到这种感觉,是在一枚榴弹在他面前像陀螺似的打转时,当时他望着收割过的庄稼地和灌木丛,望着天空,知道死神就在他面前。当他受伤后醒过来时,他觉得仿佛一下子摆脱了生活的重压,永恒的、自由的、不受这种生活制约的爱的花朵开放了,他已不害怕死和不去想死了。

莫斯科失守后过了九天,库图佐夫才派专使到彼得堡来,送来了关于放弃莫斯科的正式消息。这位专使是法国人米绍,他不懂俄语,不过像他本人所说的那样,虽然是个外国人,但是内心深处是个俄国人。

在他受伤后在痛苦孤独和半昏迷状态中度过的那些时刻,他愈是深思在他面前展现的永恒的爱的新的意义,便愈是不自觉地想放弃尘世的生活。爱一切和所有人,随时准备为爱而牺牲自己,那就意味着谁也不爱,意味着不过这种尘世的生活。他愈是深刻体验到爱的这种意义,就愈是想放弃生活,愈是彻底地消除着那道在没有爱的情况下存在于生与死之间的障碍。起初,当他想起他必定会死时,他对自己说:死就死吧,那样更好。

但是在梅季希的那个夜晚,当时在处于半昏迷状态的他面前出现了他想望的女人,当时他用嘴唇贴住她的手,低声地和高兴地哭了,从那时后对这个女人的爱又不知不觉地潜入到他心里,再次使他对生活产生了留恋。他脑子里开始出现高兴的和不安的想法。现在他回想在包扎站看见库拉金的那个时刻时,已没有当时的那种感情:他为他是否还活着的问题而感到苦恼。而他又不敢问。

米哈依尔·伊拉里昂诺维奇公爵!八月二十九日以来我没有收到您的任何报告。可是九月一日我从雅罗斯拉夫尔方面接到莫斯科总督送来的可悲的消息,得知您决定率军放弃莫斯科。您自己可以想象得到,这个消息对我产生了什么样的影响,而您的沉默更使我感到惊奇。今特派遣侍从将军沃尔康斯基公爵送去此诏书,向您了解军队的情况以及促使您采取如此可悲的决定的原因。

他的病情一直按照自然规律发展着,而娜塔莎称之为他发生的这种情况,是在玛丽亚公爵小姐到达前两天出现的。这是生与死之间在精神上进行的最后一次搏斗,结果死取得了胜利。他出乎意外地意识到他还珍惜通过对娜塔莎的爱在他面前呈现出来的生命,这是他最后一次折服于神秘力量的恐惧的发作。

皇上在收到这份报告后,派沃尔康斯基公爵给库图佐夫送去以下诏书:

这是在晚上。他像平常午饭后一样,处于轻微的发冷发热状态,他的思想异常地清晰。索尼娅坐在桌旁。他打起瞌睡来。突然他充满了幸福的感觉。

库图佐夫公爵的副官给我送来了一封信,信中要求我派警官带领军队撤向梁赞大道。他说,他对放弃莫斯科深感遗憾。皇上!库图佐夫的行为决定着故都和您的帝国的命运。全国人民得知这个集中体现俄罗斯的伟大和埋葬着您的祖先遗骨的城市将被放弃,定会感到震惊。我将跟随军队走。我已把一切运走,现在只好为我的祖国的命运而痛哭了。

“啊,这是她进来了!”他想。

暂时这个消息还是非正式的,还可以对它表示怀疑,但是第二天收到拉斯托普钦伯爵的以下报告:

确实,在索尼娅的座位上坐着刚刚蹑手蹑脚进来的娜塔莎。

“我真感到惊奇,怎么能把俄国的命运托付给这样一个人。”

自从她开始照看他之日起,他总是感觉到与她肉体上的接近。她坐在圈椅里,侧着身对着他,给他挡住烛光,织着袜子(有一次安德烈公爵对她说,谁也不会像老保姆那样照看病人,她们坐在那里织着袜子,在这织袜子的动作里有一种令人宽慰的东西,从那以后,她学会了织袜子)。她的纤细的手指很快地摆弄着编织的针,针不时地碰到一起,他能清楚地看见她低头沉思的侧影。她身体动了动,线团从她膝盖上滚到地上。她哆嗦了一下,回头朝他看了一眼,用手挡住烛光,小心地、动作灵活和准确地弯下腰,捡起线团,照原来的姿势坐好。

在库图佐夫送来报告后的第三天,有一个地主从莫斯科来到彼得堡,于是全城就传遍了法国人占领莫斯科的消息。这太可怕了!皇上的处境会是怎么样!库图佐夫简直是卖国贼,于是瓦西里公爵在对前来吊唁他的女儿的人谈到他以前赞扬过库图佐夫时改口说(他在悲痛之中忘记以前说过的话是可以原谅的),不能期望一个瞎眼的和道德败坏的老头会做出别的事情来。

他一动不动地看着她,看见她做完这个动作后需要深深地喘息一下,但是她不敢这样做,只小心地吸了一口气。

一般的谈话集中在三件令人悲伤的事情上:皇上的不明情况、库塔依索夫的牺牲和埃莱娜之死。

在特罗依察修道院他们谈到了过去的事,他对她说,如果他能活下来,他将永远感谢上帝使他受了伤,他才得以与她重逢;但是从那时起,他们从来没有谈过未来的事。

“皇上的处境可真难!”近臣们说,他们已不像前天那样吹捧库图佐夫了,转而责备他,说皇上焦急不安完全是他造成的。这一天瓦西里公爵也不再拿他宠爱的库图佐夫来夸耀了,在谈到这位总司令时保持沉默。此外,到这一天晚上,仿佛要使彼得堡的居民惊慌不安似的,又发生了一件事,传来了一个可怕的消息。叶连娜·别祖霍娃伯爵夫人由于那种人们津津乐道的可怕疾病发作而猝死。在正式场合,在大庭广众之中,大家都说别祖霍娃伯爵夫人死于心绞痛的可怕发作,但是在亲朋好友的圈子里却在谈论着她去世的详情,说是那位西班牙王后的御医给埃莱娜开了一种小剂量服用能产生效果的药;但是埃莱娜既因老伯爵怀疑她,又因丈夫(那个不幸的浪荡子皮埃尔)没有给她回信,突然大剂量地服了给她开的药,没有来得及抢救就痛苦地死了。人们说,瓦西里公爵和老伯爵曾想抓住那个意大利人不放;但是那意大利人拿出了不幸的死者写的信,他们立即把他放开了。

“这事是否可能实现?”他现在看着她和听着编织的钢针轻轻相碰的声音想道。“难道命运如此奇怪地使我们相逢只是为了让我死吗?……难道在我面前展现出了生活的真谛只是为了让我生活在谎言中吗?我爱她胜过爱世上的一切。但是如果我爱她,我该怎么办呢?”他说,突然他照他在痛苦时养成的习惯不由自主地呻吟起来。

但是第二天没有得到军队的消息,于是大家说话的口气就变得有些不安了。皇上因不明情况而苦恼,而近臣们则为他的苦恼而苦恼。

娜塔莎听到这声音,放下袜子,朝他探过身去,好离得近些,突然发现他两眼闪闪发亮,便轻轻地走到他身边,弯下腰去。

“记得我在谈到库图佐夫时对你们说过什么吗?”现在瓦西里公爵摆出预言家的样子高傲地说。“我一直说,他一个人就能战胜拿破仑。”

“您没有睡着?”

“事情也真是奇怪。正好在做祈祷的时候。库塔依索夫死了是多大的损失啊!唉,真可惜!”

“不,我看着您已看了好久了;我感觉到您进来了。谁也不能像您那样给我这种柔和的宁静……这样的光明。我简直高兴得想哭。”

在远离战斗的地方,处在宫廷生活的环境里,要把事件全面和充分地反映出来是很困难的。主要的事件常常不知不觉地聚集到了一件个别的事的周围。例如现在近臣们那么高兴,既是因为我们胜利了,也是因为正好在皇上生日的这一天接到胜利的消息。这似乎是一件很好的意想不到的礼物。库图佐夫的报告中也讲了俄军的伤亡,伤亡者当中包括图奇科夫、巴格拉季翁、库塔依索夫。在这里,在彼得堡的人们当中,事件的令人悲痛的一面也不知不觉地集中在一件事情上——集中在库塔依索夫之死上。大家都认识他,皇上喜欢他,他又年轻,又招人喜欢。这一天大家一见面就说:

娜塔莎向他靠得更近些。她的脸兴奋得容光焕发。

安娜·帕夫洛夫娜的预感应验了,全城整个上午都洋溢着一片欢乐的节日般的气氛。大家都认为已取得了胜利,有的人已在谈论拿破仑本人已被俘、他已被推翻和选出了法国新元首的事。

“娜塔莎,我太爱您了。胜过世上的一切。”

安娜·帕夫洛夫娜的预感确实应验了。第二天,在皇宫里为皇上生日进行祈祷时,沃尔康斯基公爵被叫出教堂,有人给他送来了库图佐夫公爵的一封文书。这是库图佐夫在会战的那一天从塔塔里诺瓦送来的报告。库图佐夫写道,俄军未后退一步,法军的损失要比我们大得多,这是他在战场上匆匆忙忙写的报告,还没有来得及收集最后的情报。这么说来,仗是打胜了。于是人们未出教堂就在那里进行感恩祈祷,感谢造物主的帮助和赐予的胜利。

“那么我呢?”她的脸转过去了一会儿。“为什么说太爱?”她说。

“为什么说太爱吗?……那么告诉我,您怎么认为,您心里、整个心里是什么样的感觉,我能活下去吗?您觉得怎么样?”

“你们将会看到,”安娜·帕夫洛夫娜说,“明天是皇上的生日,我们将会得到消息。我有很好的预感。”

“我相信,我相信您能活下去!”娜塔莎几乎喊了起来,热情地抓住他的双手。

“多么有力!文笔多么优美!”响起了对朗诵者和作者的一片赞扬声。安娜·帕夫洛夫娜的客人们听了这封信很受鼓舞,还长时间地谈论着国家的形势,对近日内想必会发生的战斗的结局作各种不同的推测。

他沉默了一会儿。

让那胆大妄为、厚颜无耻的歌利亚从法国边境向俄国各地散布死亡的恐怖吧;温顺的信仰是俄罗斯大卫的机弦,它将突然甩石击中那个傲慢嗜血的人的头颅。谨将古代祖国利益的热心捍卫者圣谢尔基的圣像献给皇帝陛下。我体弱多病,无力享受瞻仰天颜之福,深以为憾。我将怀着满腔热忱祷告上苍,愿全能的上帝赐福正义之民族,使陛下美好的愿望得以实现。

“那就好了!”他抓住她的一只手,吻了吻。

瓦西里公爵继续往下读:

娜塔莎又幸福又激动;她立刻想起他不能这样兴奋,他需要平静。

比利宾仔细地察看着自己的手指甲,许多人看来都有些胆怯,仿佛在问他们有什么过错?安娜·帕夫洛夫娜像老太婆念领圣餐的祷词似的,预先低声地说着下面的一句话:“让那胆大妄为、厚颜无耻的歌利亚……”

“可是您没有睡,”她压制住内心的喜悦说,“您就好好睡吧……快睡。”

“至仁至圣的皇帝陛下!”瓦西里公爵严肃地朗诵道,他朝听众扫视了一眼,仿佛在问有没有人要说反对的话。但是谁也没有说什么。“最早成为国都的莫斯科,新耶路撒冷将接待自己的基督,”突然他把重音放在自己的一词上,“如同母亲拥抱忠实的儿子一样,透过出现的迷雾,预见到你的强大国家的光彩夺目的荣光,热情地歌唱着:‘和散那,来者幸福!’”瓦西里公爵用哭声朗诵了最后这句话。

他握了握她的手,放开了,她回到蜡烛旁,又照原来的姿势坐下。她回头看了他两次,看见他闪闪发亮的眼睛迎上前来。她给自己织袜子定了一个任务,对自己说,在完成之前决不回头看。

“也许是在华沙大道上吧!”伊波利特公爵突然大声说。大家回头朝他看了一眼,不明白他想要说什么。伊波利特公爵也快乐而惊奇地看着自己的周围。他像别人一样,也不明白他说的话是什么意思。他在自己的外交生涯中不止一次地发现,这样突然说出来的话常常显得很俏皮,于是他便随时把首先到了嘴边的话说出来。“也许效果会很好,”他想,“如果不好,他们也不会叫我下不来台的。”正好在全场一片难堪的沉默中,安娜·帕夫洛夫娜等待的那位不那么爱国的人物进来了,于是她微笑着,伸出手指朝伊波利特做了个威吓的手势,请瓦西里公爵到桌旁来,给他拿来两支蜡烛和手稿,请他开始朗诵。大家都不说话了。

果然,在这之后不久他闭上了眼睛,睡着了。他睡觉的时间不长,突然出了一身冷汗,惊恐不安地醒来了。

“妙极了,妙极了。”瓦西里公爵说。

他在入睡时,他想的仍然是整个这段时间他想的问题——生与死的问题。更多的是想死的问题。他感到自己离它更近了。

“皇帝谨将奥地利军旗送还,”比利宾说,“这是友军的和误入歧途者的旗帜,皇帝是在正道之外找到的。”比利宾说完,松开了皮肤。

“爱?爱是什么?”他想。“爱是不让人死。爱就是生。我之所以理解我所理解的一切,只是因为我爱。一切之所以存在,只是因为我爱。一切都是通过它联系在一起的。爱是上帝,死意味着我这个爱的微粒将回到共同的和永恒的源头去。”他觉得这些想法能使人得到安慰。但这只是想法。其中缺一点什么东西,有的东西是偏重于个人的和理性的东西,——没有明确性。仍然是不安的和模糊的。他睡着了。

于是比利宾再次重复了他起草的外交文件中的下列原话:

他梦见他躺在实际上他躺的那个房间里,但是他没有受伤,身体很健康。在安德烈公爵面前出现了各种不同的微不足道的和漠不关心的人。他和他们说着话,争论着一些不必要的事。他们打算到某个地方去。安德烈公爵模糊地想起,这一切都毫无意义,他有另一些非常重要的操心事,然而他继续说着一些使大家感到惊奇的空洞的俏皮话。所有这些人逐渐不知不觉地消失了,一切都为与关门有关的问题所取代。他站起身来,朝着门走去,想要插上门闩,把门锁上。一切都取决于他是否来得及锁上门。他走着,急忙前去,但是两条腿不动,于是他知道他来不及锁上门了,但是仍然拼命使出浑身的力气。他心里充满了难以忍受的恐惧。这恐惧就是死的恐惧:它就在门外。但是在他无力地和笨拙地爬向门边时,这种可怕的东西从外面使劲地压过来,就要破门而入。要闯进来的是一种非人的东西——死,应当挡住它。他抓住门把手,使出最后的力气,哪怕能把门顶住也好,因为门已经锁不上了;但是他的力量很微弱,动作不灵活,门受到可怕的压力,被推开了,接着又关上了。

“怎么,这是怎么回事。”安娜·帕夫洛夫娜说,让大家静下来听她已经知道的警句。

它再次从外面往里推。最后的、超自然的努力都不起作用,两扇门无声地打开了,它进来了,它就是死亡。于是安德烈公爵死了。

“我认为这妙极了!”他说的是一份外交文件,这份文件要与维特根施泰因(在彼得堡人们称他为彼得堡的英雄)缴获的奥地利军旗一起送到维也纳去。

在他死去的一瞬间,安德烈公爵想起他在睡觉,在他死去的同一瞬间,他使劲挣扎了一下,醒过来了。

“您的消息可能比我的确切。”安娜·帕夫洛夫娜突然恶狠狠地责怪起这个没有经验的年轻人来。“但是我从可靠方面获悉,这位大夫是一个很有学问和很有经验的人。他是西班牙王后的御医。”安娜·帕夫洛夫娜把这个年轻人说得哑口无言后,朝比利宾转过身来,这时比利宾正在另一个组里谈论奥地利人,他皱起了脸上的皮肤,看来正打算松开,以便说出一个警句来。

“是的,这是死亡。我死了——我也就醒了。是的,死亡就是觉醒!”突然他心里亮堂起来,至今一直掩盖着神秘的东西的帷幕在他内心的目光前揭开了。他仿佛感觉到以前他身上被束缚的力量得到了解放,仿佛有一种奇怪的轻松感,这种感觉从那时起就没有离开他。

一个冒失的青年人认为安娜·帕夫洛夫娜的这些话已稍稍揭开了伯爵夫人害病的内幕,于是对不请名医看病,而找了一个会用一些危险的方法治病的江湖郎中的做法表示惊讶。

他出了一身冷汗醒来后,在沙发上动了动,娜塔莎走到他跟前,问他怎么了。他没有听懂她的话,没有回答她,只用奇怪的目光看了她一眼。

“你们在说可怜的伯爵夫人吧。”安娜·帕夫洛夫娜走过来说。“我曾派人去了解她的健康情况。那人回来说,已经好一些了。啊,毫无疑问,这是世界上最可爱的女人。”安娜·帕夫洛夫娜带着讥讽自己喜悦之情的微笑说。“我们属于不同阵营,但是这并不妨碍我对她怀有应有的尊敬。”安娜·帕夫洛夫娜补充说。

这就是玛丽亚公爵小姐到达前两天他发生的事。根据医生说,从那天起,特别消耗体力的发冷发热加重了,病情恶化了,但是娜塔莎对医生说的话没有重视,因为她看见了这些可怕的、她更加确信不疑的精神上的征兆。

“唉,这可是重大的损失。这样一个可爱的女人。”

从那天起,安德烈公爵在从梦中觉醒的同时也从生活中觉醒了。根据生活延续的时间与梦境延续的时间的比例,他并不觉得从生活中觉醒要比从梦中觉醒更缓慢些。

“听说,那个老伯爵看起来很可怜。大夫告诉他病情有危险后,他像孩子一样哭了起来。”

在这相对缓慢的觉醒中,没有任何可怕的和剧烈的东西。

人们都高兴地重复着“心绞痛”这个词。

他的最后的日子和时刻过得平常而简单。一直守在他身边的玛丽亚公爵小姐和娜塔莎都有这个感觉。她们没有哭,也没有发抖,在这最后的时刻感觉到她们已不是在照看着他(他已不在了,他已离她们而去了),而是在照看他留下的最亲近的东西——他的躯体。她俩的感情非常强烈,死亡的那个表面上看起来很可怕的一面对她们不起作用,她们并不认为需要去触动自己的伤心处。她们没有当着他的面和在他背后哭,而且相互之间也从不谈论他。她们感觉到,她们无法用语言来表达她们理解的东西。

“有人说,她得了心绞痛后,两个情敌和解了……”

她俩看到他如何缓慢而平静地离开她们,愈来愈深地下沉到那里的某个地方去,两人都知道事情想必就是这样,而且这也并没有什么不好。

“心绞痛?唉,这是一种可怕的病!”

给他举行了忏悔和领圣餐的仪式;大家都来和他告别。当人们把儿子领到他跟前时,他把嘴唇贴住儿子的脸,转过头去,这不是因为他感到难受或舍不得(玛丽亚公爵小姐和娜塔莎明白这一点),而只是因为他认为要求他做的就这些;但是当人们要他给儿子祝福时,他按照要求做了,回头看了一下,仿佛在问:还需要做什么。

“听说可怜的伯爵夫人病得很重。大夫说,这是心绞痛。”

当灵魂快要脱离肉体发生最后的抽搐时,玛丽亚公爵小姐和娜塔莎都在他身边。

大家都清楚地知道,可爱的伯爵夫人的病是由于不便同时嫁两个丈夫引起的,意大利医生的治疗在于消除这种不便之处;但是在安娜·帕夫洛夫娜面前谁都不敢这样想,而且装出仿佛谁也不知道这件事似的。

“完全过去了吗?!”玛丽亚公爵小姐问,这时他的身体已有几分钟一动不动地躺在那里,正在逐渐变凉。娜塔莎走到跟前,朝他那双已无表情的眼睛看了看,急忙给他合上。她给他合上后,没有吻眼睛,而是紧贴在作为对他的最亲近的回忆的东西上。

这一天成为彼得堡的新闻的是别祖霍娃伯爵夫人的病情。几天前她突然病倒了,错过了几次她应为其增添光彩的聚会,听说她不接待任何人,不找常给她看病的彼得堡的名医,而找了一位意大利医生,让他用一种特殊的新方法给她治病。

“他到哪里去了?现在他在哪里?……”

八月二十六日,即在波罗金诺会战的那一天,安娜·帕夫洛夫娜家举行了晚会,晚会上最精彩的节目是宣读主教在向皇上献圣谢尔基圣像时写的一封信。这封信被认为是宗教界慷慨激昂抒发爱国热情的典范。这封信必须由以朗诵技巧著称的瓦西里公爵亲自来读。(他常给皇太后朗诵。)他的朗诵技巧在于声音洪亮悦耳,时而拼命地喊叫,时而又亲切地絮叨,而完全不管词句的意义如何,因此在读到某句话时发出叫喊,在读到另一些话时改用絮语,完全是偶然的事。这次朗诵,如同安娜·帕夫洛夫娜的所有晚会一样,具有政治意义。邀请了几位重要人物,想趁机为他们还到法国剧院看戏的事羞辱他们一番,激发他们的爱国热情。眼看人已经到得相当多了,但是安娜·帕夫洛夫娜还没有在客厅里见到所有她需要的人,因此没有开始朗诵,暂且只进行一般的谈话。

他的遗体洗净后穿好衣服,被安放在桌上的棺材里,这时大家都来告别,全都哭了。

这时在彼得堡的上层,鲁缅采夫派、法国派、玛丽亚·费多罗夫娜皇太后派、皇储派和其他派别之间的复杂斗争进行得比任何时候都要激烈,不过像通常一样,他们的争吵声为一帮宫廷的寄生虫的叫喊声所淹没。彼得堡的生活还是老样子,平静,奢侈,人们只为生活中虚幻的、徒有其表的东西而操心;由于过的是这样的生活,需要作很大的努力才能认识到面临的危险和俄国人民的困难处境。皇上还是照样上朝,舞会照样举行,法国剧院照样演出,宫廷关心的还是那些事,追求功名利禄和耍弄阴谋诡计依然如故。只有最上层曾做过一些努力来提醒人们注意当前的困难局势。人们窃窃私语,议论在这样困难的情况下皇太后和皇后的相反的做法。玛丽亚·费多罗夫娜皇太后关心她管辖下的慈善机关和教育机关,下令把所有这些机构撤到喀山去,这些机构的各种用品均已包装待运。而当人们问伊丽莎白·阿列克谢耶夫娜有什么指示时,她以她固有的俄罗斯爱国精神回答说,她不能向国家机关下指示,因为这是皇上的事;而在问到能由她个人决定的事时,她说她将最后一个离开彼得堡。

尼科卢什卡哭着,一种痛苦的困惑撕裂着他的心。伯爵夫人和索尼娅哭,是因为可怜娜塔莎,还因为再也没有他这个人了。老伯爵哭是因为他觉得他很快也将迈出这可怕的一步。

现在娜塔莎和玛丽亚公爵小姐也哭了,但是她们不是因为个人的不幸而哭;她们哭,是因为她们认识到她们面前出现的简单而又庄严的死亡的奥秘而内心充满了虔敬的感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