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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三部

娜塔莎梳好头后,穿着露出舞鞋的短裙和母亲的短衫,跑到索尼娅跟前,检查了一下她的装束,然后朝母亲跑去。她把母亲的头转过来转过去,给她扎好了帽子,匆匆地吻了吻她灰白的头发,又跑到给她缝裙子的女仆身边。

原来决定十点半到舞会上,而现在还要等娜塔莎穿好衣服以及到塔夫里达花园去接宫廷女官。

问题出在娜塔莎的裙子太长上;两个女仆缭好了裙子的下摆,急忙咬断线头。第三个女仆嘴里衔着大头针,从伯爵夫人那里跑向索尼娅;第四个高高举着全套薄纱连衣裙。

“可是已经十点了。”

“玛夫鲁莎,快点,亲爱的!”

“等我来给您扎,”娜塔莎喊道,“您不会!”

“把那里的顶针递给我,小姐。”

“就剩下扎牢帽子了。”

“总该快好了吧?”伯爵从门外进来说。“这是给你们的香水。佩龙斯卡娅一定已等急了。”

“马上就好,马上就好。您准备好了吗,妈妈?”

“好了,小姐。”女仆说,她用两个手指提起缝好的薄纱连衣裙,吹着和抖着什么,仿佛想用这个动作显示她提着的东西的轻柔和洁净似的。

“你们快好了吧?”传来了伯爵夫人的声音。“现在已十点钟了。”

娜塔莎开始穿连衣裙。

“唉,我的上帝,等一会儿再说!就这样,索尼娅。”

“等一等,等一等,别进来,爸爸!”她对打开门的父亲喊道,这时她的整个脑袋还套在薄纱裙子里。索尼娅啪的一声关上门。过了一会儿放伯爵进来了。他身上穿着蓝色燕尾服,脚上穿着长统袜和半高靿皮鞋,洒了香水,抹了头油。

“对不起,小姐,不能那样。”握着娜塔莎头发的女仆说。

“爸爸,你真漂亮,美极了!”娜塔莎站在房间中央,整理着薄纱裙子的褶儿说。

“不是那样的,不是那样的,索尼娅!”正在梳头的娜塔莎转过头来说,她一把抓住帮她梳头的女仆还未来得及放手的头发。“蝴蝶结不是那样打的,过来。”索尼娅蹲了下来。娜塔莎用另一种方式别好缎带。

“对不起,小姐,等一下。”正跪在地上把裙子抻平整的女仆说,她用舌头把嘴里的大头针从一边挪到另一边。

所有重要的事已经做了:脚、手、脖子、耳朵都按照参加舞会的要求特别仔细地洗过,喷了香水和扑了粉;脚上已穿上了透花的丝袜和带蝴蝶结的白色缎鞋;头发也差不多梳好了。这时索尼娅已穿好了衣服,伯爵夫人也一样;但是一直为大家忙活的娜塔莎却落到了后面。她瘦削的肩上披着宽大的罩衫,还坐在镜子前面。已穿好衣服的索尼娅站在房间中央,用大头针使劲地别最后一条缎带,弄得她纤细的手指都疼了。

“你爱这样就这样吧,”索尼娅打量了一下娜塔莎的连衣裙,失望地大声说,“你爱这样就这样吧,还是太长!”

娜塔莎是她的一生中第一次参加大型舞会。这一天她早晨八点就起床了,整天都处于兴奋不安和狂热的状态之中。从大清早起,她的全部精力都用在一件事情上,要把她自己、母亲和索尼娅打扮得好得不能再好。索尼娅和伯爵夫人完全听从她的摆布。伯爵夫人应当穿紫红色丝绒连衣裙,两位小姐则在粉红色绸衬裙外面穿白色薄纱连衣裙,上身佩戴玫瑰花。头发应梳成希腊式。

娜塔莎往后退了几步,以便照一照窗间的镜子。裙子确实太长。

罗斯托夫一家应在晚上十点到塔夫里达花园去接宫廷女官;这时已是十点差五分,而小姐们还没有穿好衣服。

“真的,小姐,一点也不长。”跟在娜塔莎后面在地上爬着的玛夫鲁莎说。

罗斯托夫一家人将在玛丽亚·伊格纳季耶夫娜·佩龙斯卡娅陪同下参加舞会,她是伯爵夫人的朋友和亲戚,前朝的宫廷女官,长得面黄肌瘦,现在负责指导外省人罗斯托夫一家在彼得堡上流社会的活动。

“好吧,既然说长了,那就缭高一些,一会儿就缭好了。”杜尼亚莎果断地说,她取下别在胸前手绢上的针,跪在地上开始干起来。

在罗斯托夫家里,对这次舞会谈论过多次,作了许多准备,有过很多忧虑,生怕接不到邀请,担心衣服来不及准备齐全,一切不能按照要求安排好。

这时,伯爵夫人头戴高筒帽,身穿丝绒连衣裙,迈着轻盈的脚步,羞怯地走了进来。

三分之一的客人已经到了,可是也接到参加这次舞会的邀请的罗斯托夫一家人还在忙着进行穿着打扮。

“喔唷!我的美人!”伯爵喊叫起来。“比谁都漂亮!……”他想要拥抱她,但是她红着脸躲开了,怕弄皱了衣服。

“是皇上吗?……不,是大臣……亲王……公使……你难道没有看见羽饰吗?……”人群里有人这样说。一个穿戴得比谁都好的人似乎什么人都认识,说着当时最显赫的大官们的名字。

“妈妈,帽子再侧一点,”娜塔莎说,“我要重新扎一下,”说着冲向前去,而给她缝裙子的女仆们来不及跟她冲过去,扯下了一小块薄纱。

几乎每到一辆马车,人群里都发出低语声,许多人摘下了帽子。

“我的上帝!这是怎么搞的?真的,不能怪我……”

在英国滨河街上,这位元老的著名府第装饰着无数闪闪发光的彩灯。在灯火通明、铺着红地毯的大门口警卫森严,执勤的不仅有宪兵,而且有警察局长和几十名警官。马车来来往往,一批刚走,又来了一批,这些马车有身穿红色号衣和头戴带羽饰的帽子的仆人跟着。从马车里走出一个个穿着制服、佩戴星章和绶带的男人;而身穿缎子衣服和白鼬皮大衣的女士们则小心翼翼地踩着啪的一声放下来的踏板下来,匆匆忙忙地和无声地从铺在大门口的地毯上走过。

“没有什么,我来缝上,看不出来的。”杜尼亚莎说。

在一八一○年新年前夕的十二月三十一日,即在除夕那一天,一位叶卡捷琳娜时代的元老家里举行舞会。外交使团和皇上都将参加。

“美人儿,我的小公主!”保姆从门外进来,说。“啊,还有索纽什卡,全是美人儿!……”

十四

十点一刻,大家终于坐上马车走了。但是还需要到塔夫里达花园去一趟。

第二天,伯爵夫人把鲍里斯请来,同他谈了话,从那天起,他就不再到罗斯托夫家来了。

佩龙斯卡娅已准备好了。虽然她年老色衰,但是也像罗斯托夫一家人那样进行了梳洗打扮,不过并不那么手忙脚乱(对她来说,这是习以为常的事),她也把自己衰老的和不好看的身体洗干净,洒了香水,扑了粉,也仔细地洗擦了耳朵背后,甚至也像在罗斯托夫家里那样,当她穿着绣有花字的黄色连衣裙来到客厅时,年老的女仆们对女主人的衣着非常赞赏。佩龙斯卡娅夸奖了罗斯托夫一家人的打扮。

“索尼娅能吗?”她看着这只拖着一条大辫子、蜷缩着身子睡觉的小猫想道。“不,她哪里理解得了!她品德高尚。她爱上了尼科连卡,别的事情什么也不想知道了。就连妈妈也不理解。真奇怪,我是多么聪明,而且……她是多么可爱。”她接着说,开始用第三人称来谈论自己,设想这是一个很聪明、很聪明和很好的男人在谈论她……“她身上什么、什么都有,”这个男人接着说,“她异常地聪明,可爱,而且漂亮,异常地漂亮,灵巧,——游泳、骑马样样都很出色,还有那嗓子!可以说,异常优美动听!”她唱了她喜爱的凯鲁比尼歌剧中的一个乐句,扑到床上,高兴地想到她马上就能睡着,便笑了起来,叫杜尼亚莎吹灭蜡烛;可是杜尼亚莎还没有来得及走出房间,她已到了另一个更加幸福的梦幻的世界,在那里一切都像现实生活中那样轻松和美好,不过因为是另一种样子,就显得更好。

罗斯托夫一家人也赞扬了她的鉴赏力和穿戴,小心地护着自己的发式和衣服,于十一点钟坐上几辆马车去参加舞会了。

她很久未能入睡。她一直这样想,任何人无论如何也理解不了她所理解的一切和她内心的一切。

十五

“伯爵夫人,”门外传来了伯爵的声音,“你还没有睡吗?”娜塔莎光着脚跳下床,一把抓起便鞋,跑到自己房间里去了。

娜塔莎从这天早晨起就没有一分钟空闲的时间,她一次也没有来得及想一下她面临的事。

“不,他是共济会员,我打听到了。他这人很好,深蓝色透红的,这怎么给您讲清楚呢……”

在潮湿阴冷的空气中,在颠簸着的拥挤昏暗的马车里,娜塔莎第一次生动地想象出她将在舞会上,在灯火辉煌的大厅里见到什么——在她想象中出现的是音乐、鲜花、跳舞、皇上和彼得堡全体出色的青年。她将要见到的一切是那么的美好,她甚至不相信会有这样的事,因为这与马车里的寒冷、拥挤和黑暗很不相称。她直到踏着大门口的红地毯进了前厅,脱下大衣,和索尼娅并肩走在母亲前面,登上灯光明亮、两边摆着鲜花的楼梯时,才知道她将要看到的一切。直到那时她才想起她在舞会上应有什么样的风度,于是竭力摆出她认为一个姑娘在舞会上必须有的端庄姿态。但是幸好她很快觉得眼花缭乱,什么东西也看不清楚,她的脉搏达到一分钟一百次,血也往心脏里涌。因此她无法保持那种会使她显得可笑的姿态,激动得气都要喘不过来了,同时竭力想掩饰自己的激动。而对她来说这正是最合适的姿态。在她们的前面和后面,进来的客人也都低声交谈着,也都穿着舞服。楼梯上的镜子照出了穿着白色、浅蓝色、粉红色的连衣裙,在裸露的手上和脖子上戴着钻石和珍珠首饰的女士们的倩影。

“你也对他撒娇吗?”伯爵夫人微笑着问。

娜塔莎看着镜子,无法把镜子里的自己与别人区别开。一切都汇合成为一个鲜艳夺目的行列。在走进第一个大厅时,那种不紧不慢的大声说话声、脚步声和寒暄声震聋了娜塔莎的耳朵;灯光和闪光更使她目眩。男女主人已在门口站了半个钟头,他们对进来的人说着同样的话:“见到您非常、非常高兴。”——他们也这样迎接罗斯托夫一家和佩龙斯卡娅。

“难道您不明白?要是尼科连卡,他就明白了……别祖霍夫是蓝色的,深蓝色透红,他是四角形的。”

两个姑娘穿着白色连衣裙,乌黑的头发上戴着同样的玫瑰花,用同样的姿势行屈膝礼,女主人不由得把目光在身材苗条的娜塔莎身上停留得久一些。她看了看她,作为女主人,一般地笑了笑,另外还特别对她一个人微微一笑。女主人看着她也许回忆起了自己一去不复返的少女的黄金时代,回忆起了自己参加的第一次舞会。男主人也目送着娜塔莎,并问伯爵哪一个是他的女儿?

娜塔莎接着说:

“真可爱!”他吻了吻自己的指尖说。

“你胡扯些什么呀?”伯爵夫人说。

大厅里人们都挤在门口,等候着皇上。伯爵夫人站在这个人群的前排。娜塔莎听到和感觉到几个人在打听她和看着她。她知道那些注意她的人都喜欢她,这个观察使她心里变得平静了些。

“够了,别笑了,”娜塔莎喊叫起来,“笑得整个床都颤动了。您也太像我了,同样爱哈哈大笑……等一下……”她抓起伯爵夫人的两只手,吻了吻一只手中指的关节——这是六月,接着吻另一只手上的七月,八月。“妈妈,他很可爱吗?照您看来怎么样?过去也有人这样爱过您吗?他非常可爱,非常、非常可爱!只不过不完全合我的口味——他是细长型的,像餐厅里的钟……您明白吗?……细长,您知道,灰色,颜色很浅……”

“有跟我们一样的人,也有不如我们的。”她想道。

“就这样,就这样。”伯爵夫人重复着这句话,突然笑得浑身抖动起来,而且这老人的笑声是和善的。

佩龙斯卡娅向伯爵夫人指点着舞会上最重要的人物。

“就这样。没有必要让我嫁人,而……就这样。”

“这是荷兰公使,看见了吗,白头发。”佩龙斯卡娅指着一个满头拳曲的银发的小老头说。那老头被女士们围住,不知为什么逗得她们笑个不停。

“这是什么意思,我的孩子?”

“瞧那是彼得堡的女皇,别祖霍娃伯爵夫人。”她又指着进门的埃莱娜说。

“不嫁人了,就这样。”她重复了一句。

“真漂亮!不比玛丽亚·安东诺夫娜差;你看,老老少少都跟在她后面转。又漂亮,又聪明。听人说,亲王……被她弄得快要发疯了。而这两位虽然不漂亮,可是围着她们转的人却更多。”

“您怎么知道的?不,妈妈,您不要对他说。不许您对他说。真不讲道理!”娜塔莎说,听她的口气,仿佛有人要夺走她的财产似的。“好吧,我不嫁人了,就让他来吧,要是他和我都感到高兴的话。”娜塔莎微笑着,两眼看着母亲。

说这话时指着一位带着长得不好看的女儿走过大厅的太太。

“因为我知道,这不会有什么结果。”

“这是一个有数百万陪嫁的姑娘,”佩龙斯卡娅说,“瞧,那都是追求她的人。”

“既然他愿意,为什么不应该来?”

“这是别祖霍娃的哥哥阿纳托利·库拉金。”她指着一个英俊的近卫重骑兵团军官说,这时那人正从她们身旁走过,高高地抬起头,越过女士们朝一个地方看着。“真漂亮!不是吗?听人说,要让他娶那个有钱的姑娘。还有您的那个表亲德鲁别茨科依也在拼命追她。据说她有几百万陪嫁。当然啰,这是法国公使。”她在伯爵夫人问科兰古是什么人时回答道。“瞧,那样子简直像沙皇一样。不过还是可爱的,法国人都很可爱。在社交界没有更可爱的了。瞧,她来了!不,还是我们的玛丽亚·安东诺夫娜比谁都美!穿得多么朴素。美极了!”

“他并不是从来就是老头子。听我说,娜塔莎,我找鲍里斯谈谈。他不应该这样经常地到我家来……”

“而这个戴眼镜的胖子是世界共济会会员,”佩龙斯卡娅指着别祖霍夫说,“让他和他的妻子站在一起,简直像一个可笑的小丑!”

“我知道——基里拉·马特维依奇,这不是一个老头子吗?”

皮埃尔晃动着肥胖的身体,推开人群走着,也那么漫不经心地、和善地朝左面和右面点点头,好像走在集市的人群里一样。他在人群里挤着,显然是在寻找什么人。

“我给你讲讲我自己过去的事。我有一个表兄……”

娜塔莎高兴地看着被佩龙斯卡娅称为可笑的小丑的皮埃尔的那张熟悉的脸,不知道皮埃尔正在人群中寻找她们,尤其是在寻找她。皮埃尔答应她也来参加舞会,并要给她介绍舞伴。

“发了疯似的?”娜塔莎重复道。

但是皮埃尔还没有走到她们那里,就在一个穿白色制服、身材不高的漂亮黑发男人身旁停住了脚步,那人站在窗口正在跟一个佩戴星章和绶带的高个子男人交谈。娜塔莎立即认出了那个穿白色制服、身材不高的年轻人,这是鲍尔康斯基,她觉得他年轻、快活和漂亮多了。

“这不合适,我的宝贝。不是所有的人都能理解你们童年的关系的,而看见他与你这样亲近,常来我们家的年轻人会对你产生不好的看法,而主要的,这是白白地折磨他。他也许已经找到了合乎自己心意的有钱的对象;而现在他像发了疯似的。”

“瞧,又是一个熟人,鲍尔康斯基,看见了吗,妈妈?”娜塔莎指着安德烈公爵说。“记得吗,他曾在奥特拉德诺耶咱们家宿过夜。”

“您说吧,妈妈,您为什么不说话?说吧。”娜塔莎央求道,她转过脸看着母亲,这时母亲正用亲切的目光望着女儿,仿佛因为进行这样的观察而忘记了她想要说的话。

“啊,你们认识他?”佩龙斯卡娅说。“我很不喜欢他。现在他可趾高气扬了。骄傲得不得了!变得像他爹一样。和斯佩兰斯基拉上了关系,在搞什么方案。您瞧他对女士们的那种态度。她在和他说话,而他却转过脸去。”她指着他说。“假如他像对待这些女士那样对待我,我非痛骂他一顿不可。”

娜塔莎没有让伯爵夫人说完,把她的一只大手拉过来,吻了吻手背,又吻手心,接着把手翻过来,吻手指上边的关节,然后吻中间的地方,最后又吻关节,嘴里低声地数着:“一月,二月,三月,四月,五月。”

十六

“娜塔莎,我严肃地……”

突然全场骚动起来,人群开始交头接耳,一齐向前挤,又从中分开,皇上在乐队奏起的乐曲声中从分成两行的人群中间走进来。男女主人跟在他后面。皇上不断朝左右两边点头致意,他走得很快,仿佛竭力想让会见的最初时刻快点过去似的。乐师们演奏当时因颂扬他的歌词而出名的波兰乐曲。歌词的开头是这样的:“亚历山大,伊丽莎白,你们令我们赞叹不已。”皇上进了客厅,人群朝门口拥过去;几个人急忙走进去又退回来,脸色都变了。人群又从客厅门口拥回来,因为皇上又在客厅里露面,跟女主人说着话。一个年轻人带着慌张的表情朝女士们走过去,请求她们让开。有几位女士看样子完全忘记了上流社会的规矩,不顾弄坏自己的穿戴,直往前挤。男人们开始朝女士们身边走去,结成跳波兰舞的对子。

“如果我愿意……”

大家都让开了,皇上微笑着,拉着女主人的手,不合音乐节拍地从客厅里走出来。跟在他后面的是男主人和玛·安·纳雷什金娜,然后是公使们、大臣们和各位将军,佩龙斯卡娅不停地说着他们的名字。一半以上的女士都有了舞伴,她们已经跳起了或准备跳波兰舞。娜塔莎觉得她跟母亲和索尼娅留在了被挤到墙边和没有被邀请跳波兰舞的少数女士们中间。她垂下纤细的双手站着,稍稍隆起的胸脯均匀地一起一伏,屏住气,用惊恐的闪闪发亮的眼睛望着自己面前,脸上带着准备经受巨大的欢乐和巨大的痛苦的表情。无论是皇上还是佩龙斯卡娅指点的那些重要人物,她都不感兴趣,她心里只有一个想法:“难道谁也不来邀请我,难道我不能在第一轮跳舞了,难道所有这些男人都不会注意我?这些人现在好像没有看见我似的,即使他们看着我,那神气也好像在这样说:‘啊!这不是我要找的人,因此没有什么好看的!’不,这样可不行!”她想道。“他们应该知道我是多么想跳舞,我跳得有多好,他们同我跳舞将会多么快乐。”

“别再说蠢话了。”伯爵夫人说。

波兰舞的乐曲延续了相当长的时间,后来响起了忧郁的声音,娜塔莎听起来觉得好像在回忆什么。她直想哭。这时佩龙斯卡娅已离开了她们。伯爵在大厅的另一头,伯爵夫人、索尼娅和她孤零零地在这陌生的人群里站着,就像在树林里一样,谁也不对她们感兴趣,谁也不需要她们。安德烈公爵和一位女士从她们面前经过,显然没有认出她们。美男子阿纳托利微笑着,对他的舞伴说着什么,好像看墙壁似的朝娜塔莎的脸看了一眼。鲍里斯两次从她们面前经过,每一次都转过脸去。贝格和妻子没有跳舞,走到了她们跟前。

“如果我愿意……”娜塔莎说。

娜塔莎觉得自家的亲戚在这里的舞会上聚在一起会惹人耻笑,使人觉得好像除了在舞会上以外没有别的聊家常的地方似的。她没有听,也没有看正在给她讲自己的绿衣服的薇拉。

“我知道。这样不好,我的孩子。”

最后皇上在他的最后一个舞伴身旁站住了(他同三个人跳了舞),音乐声停止了;一个放心不下的副官朝罗斯托夫家的女眷跑过去,请求她们再往什么地方让一下,虽然这时她们已站在墙根;接着从大厅的敞廊传来了华尔兹舞曲的清晰细腻、匀整而引人入胜的声音。皇上面带微笑看了大厅一眼。一分钟过去了,还没有任何人起舞。主持舞会的副官走到别祖霍娃伯爵夫人跟前,请她跳舞。她带着微笑抬起一只手,放到副官肩上,眼睛并不看他。主持舞会的副官是一个跳舞的行家,他紧紧搂住舞伴,稳稳当当地、从容不迫和有节奏地先和舞伴跳了个滑步,沿着边走,到大厅的角落里时抓起舞伴的左手,把她的身子转过来,由于乐曲声愈来愈快,只听得见副官快速转动的灵巧的双脚上马刺的碰撞声,每过三个小节到要转动时,他的舞伴的丝绒的连衣裙飘动起来,像火焰一样。娜塔莎看着他们,几乎要哭出来,因为不是她在跳这第一轮华尔兹。

“您怎么知道的?”

安德烈公爵身上穿着白色的上校制服(骑兵的),脚上穿着长统袜和半高靿皮鞋,兴致勃勃地和高高兴兴地站在圆圈的前排离罗斯托夫家的女眷不远的地方。菲尔戈夫男爵正在和他谈论定于明天召开的第一次国务会议。安德烈公爵与斯佩兰斯基很接近,并且参加立法委员会的工作,可以提供有关明天的会议的可靠消息,而关于这次会议已有各种各样的传说。但是他没有听菲尔戈夫说话,时而看看皇上,时而看看想要跳舞但下不了出场的决心的男人们。

“因为他年轻,因为他穷,因为他是亲戚……因为你自己也并不爱他。”

安德烈公爵观察着这些在皇上面前显得胆怯的男人和屏住气等着别人邀请的女士们。

“因为什么?”娜塔莎没有改变姿势,说道。

皮埃尔走到安德烈公爵面前,抓住他的一只手。

“你弄得他神魂颠倒,为了什么呢?你要他怎么样?你知道,你不可能嫁给他。”

“您一向喜欢跳舞。受我保护的罗斯托夫家二小姐在这里,去请她跳舞吧。”他说。

“那又怎么样呢?”她说。

“在哪里?”鲍尔康斯基问。“对不起,”他对男爵说,“这个问题我们另找一个地方再谈,在舞会上应当跳舞。”他朝皮埃尔指的方向朝前走。娜塔莎的绝望的和紧张的脸引起了他的注意。他认出了她,猜到了她的心情,知道她是初次参加舞会,想起了她在窗台上说的话,于是脸上带着快乐的表情走到了罗斯托娃伯爵夫人面前。

娜塔莎一面听着,一面思考着。

“让我来向您介绍一下我的女儿。”伯爵夫人红着脸说。

说到这里,伯爵夫人朝女儿看了一眼。娜塔莎躺着,眼睛直瞪瞪地和一动不动地看着前面床角上用红木雕成的狮身人面像,因此伯爵夫人只看到女儿的脸的侧面。这张脸上特别严肃和专注的表情使伯爵夫人感到吃惊。

“如果伯爵夫人记得我的话,我已荣幸地认识了。”安德烈公爵彬彬有礼地深深鞠了一躬,这完全与佩龙斯卡娅说他粗鲁的说法相反,他还没有说完邀请跳舞的话,便朝娜塔莎走过去,抬起手去搂她的腰。他请她跳一圈华尔兹舞。娜塔莎脸上的那种随时都可能表现出绝望和欣喜的紧张表情消失了,突然露出了幸福的、感激的和孩子气的微笑。

“娜塔莎,你已十六岁了,我在你这个年纪已经出嫁了。你说鲍里斯可爱。他非常可爱,我像爱儿子一样爱他,但是你要怎么样呢?……你在想些什么?你把他弄得神魂颠倒了,我看到了这一点……”

“我早就在等着你了。”这个又惊又喜的小姑娘含着眼泪露出的微笑似乎在这样说,她抬起手搭到安德烈公爵肩上。他们是上场的第二对。安德烈公爵是当时跳舞跳得最好的人之一。娜塔莎也跳得很出色。她的那双穿着缎子舞鞋的小脚轻快地和不由自主地跳动起来,而她的脸容光焕发,喜气洋洋。她的裸露的脖子和手臂与埃莱娜的双肩相比,显得瘦小和不大漂亮,她的肩膀是瘦削的,胸脯还不丰满,两臂是纤细的;但是埃莱娜的身体已被几千双眼睛观赏过,仿佛已抹上了一层清漆一样,而娜塔莎使人觉得是一个小姑娘,她初次袒胸露臂,要不是人们使她深信非这样做不可,她是会感到非常害羞的。

“说鲍里斯的事……我知道,”她严肃地说,“我就是为这事来的。您别说了,我知道。不,您还是告诉我吧!”她放下了手。“告诉我,妈妈。他可爱吗?”

安德烈公爵喜欢跳舞,但是大家都来和他谈政治和费脑筋的问题,因而希望赶快摆脱这些谈话,同时也希望快点打破因皇上在场而产生的使他觉得很不舒服的拘谨局面,便开始跳起舞来,他选定娜塔莎当舞伴是因为皮埃尔让他去找她,同时也因为在漂亮的女士中他第一个看到的是她;但他刚搂住这个姑娘的灵活的、颤动着的细腰,她就在他身边跳动起来,在离他很近的地方粲然一笑,这时她的魅力像酒力一样冲上了他的头,而当他喘了口气,放开她,停住脚步,开始看别人跳舞时,他觉得自己充满活力,变得年轻了。

娜塔莎用手捂住了母亲的嘴。

十七

“今天要谈什么呀?我可要对你说……”

在安德烈公爵之后,鲍里斯走到娜塔莎跟前,请她跳舞;来请她跳舞的还有第一个上场的跳舞跳得很好的副官以及几个年轻人,于是娜塔莎把自己多余的舞伴让给索尼娅,心里非常高兴,满脸通红,不停地跳了整整一个晚上。在这个舞会上大家感兴趣的事,她一点也没有注意,一点也没有看到。她不仅没有注意到皇上和法国公使谈了很久,并且特别对一位女士恩宠有加,没有注意到某某亲王和某某人做了什么和说了什么,埃莱娜大受赞赏,得到了某某人的特别关照;她甚至没有看见皇上,后来觉得舞会更加热闹了,这才发觉皇上已经走了。在晚餐前,安德烈公爵又和她跳了一种快乐的法国花式舞,他对她提起在奥特拉德诺耶的林荫道上的首次见面,提起她在月夜无法入睡,而他无意中听见她说话的事。娜塔莎在他提起这些事时脸红了,竭力为自己辩护,好像安德烈公爵无意中听到的她表达感情的话里有什么令人羞愧的东西似的。

娜塔莎常在晚上趁伯爵从俱乐部回来之前来找母亲说话,这是母女两人最大的乐事之一。

安德烈公爵像所有在上流社会长大的人一样,喜欢在上流社会里看到不带有这个社会的共同印记的现象。娜塔莎就是这样的,她的惊奇、快乐和羞怯的表情,甚至她说法语时出的错,也都是如此。他对她的态度和说话的语气非常亲切和小心。安德烈公爵坐在她身旁,和她谈论着最普通的和无关紧要的小事,欣赏着她的眼睛发出的快乐的光芒和微笑中流露出的喜悦,她的笑容与谈话内容无关,是她内心的幸福感觉的表现。当人们请娜塔莎跳舞,她微笑着站起身来在大厅里翩翩起舞时,安德烈公爵特别欣赏她那羞怯的姿态。在法国花式舞的中途,她跳完了一段,还在呼哧呼哧地喘着粗气,刚要回到自己的位置上,一个新的舞伴又来邀请她。她累得喘不过气来了,看来想要谢绝,但是立刻又抬起手搭到舞伴肩上,同时转过头对安德烈公爵笑了笑。

“今天要谈什么呀?”母亲问道,这时她已枕着枕头躺好,而娜塔莎踢踢腿,身子翻滚了两下,翻到她身旁躺下,和她合盖一条被子,伸出双手,脸上摆出严肃的表情。

“我很乐意休息一下,陪您坐一会儿,我累了;但是您知道人们都邀请我,我很高兴,很幸福,我喜欢所有的人,这一切咱们俩都是知道的。”这微笑除了表示这一点外,还表示许多许多别的意思。当舞伴放开她时,她穿过大厅跑去请两位女士跳下面的几段舞。

“妈妈,可以和您谈一谈吗?”娜塔莎说。“让我亲一下您的脖子,再亲一下,就够了。”于是她搂住母亲的脖子,在她下巴颏底下吻了一下。娜塔莎对母亲的动作表面上似乎显得很粗笨,而实际上却很敏捷和灵活,不管她如何用双手搂住母亲,她总是能够做到使母亲不感到痛,不觉得难受和不舒服。

“如果她先去找表姐,然后再找另一位女士,那么她将成为我的妻子。”安德烈公爵看着她,完全出乎意料地自己对自己说。果然她先走到了表姐面前。

“行了,行了,行了。”母亲说。

“有时脑子里会出现多么荒唐的想法!”安德烈公爵想道。“但是有一点是可以完全肯定的,这个姑娘这样可爱,这样特殊,她在这里跳舞跳不了一个月,准会找到对象出嫁。这样的姑娘在这里是难得见到的。”他想,这时娜塔莎整着胸前的玫瑰花,正要在他身旁坐下。

一天晚上,老伯爵夫人戴着睡帽和穿着短衫,没有戴假发,从白棉布睡帽里露出一绺稀疏的头发,唉声叹气地跪在小地毯上磕着头,做着晚祷,这时只听得房门咯吱响了一声,娜塔莎光着脚穿着便鞋跑了进来,她也穿着短衫,头上扎着卷发纸。伯爵夫人回头看了一眼,皱起了眉头。她正在念最后一句祷词:“难道这张床将成为我的坟墓吗?”她做祈祷的情绪被破坏了。满面通红、兴致勃勃地跑进来的娜塔莎看见母亲在做祈祷,突然停住了脚步,蹲了下来,不由自主地伸了一下舌头,好像在吓唬自己似的。她发现母亲在继续做祈祷后,便踮着脚尖跑到床跟前,很快地用一只小脚蹭了一下另一只小脚,甩掉便鞋,跳到那张伯爵夫人担心成为她的坟墓的床上。这张床很高,铺着羽绒褥子,床上的五个枕头一个比一个小。娜塔莎跳上去后,便埋进羽绒褥子里,滚到墙边,钻进被子里,在被子底下折腾起来,把膝盖朝下巴颏弯,踢着双腿,轻轻地笑着,时而用被子蒙住头,时而探出头来看看母亲。伯爵夫人做完祈祷,板着脸走到床铺前面;看见娜塔莎用被子蒙着头,便慈祥地微微一笑。

在法国花式舞快要跳完时,穿着蓝色燕尾服的老伯爵走到了跳舞的人跟前。他邀请安德烈公爵到他家做客,并问女儿玩得可快活?娜塔莎没有回答,只笑了笑,那笑容仿佛在责备父亲说:“怎么可以这样问呢?”

十三

“真快活,从来没有这样快活过!”她说,安德烈公爵看见她很快抬起瘦小的手臂想要拥抱父亲,但是马上又放下了。娜塔莎从来还没有像现在这样感到幸福。她处于极度的幸福之中,在这样的时候,一个人会变得非常善良和美好,不相信会有恶、不幸和痛苦存在。

娜塔莎一直默默地坐在那里,皱着眉头看着他。这个目光愈来愈使鲍里斯感到不安和发窘。他更加频繁地回头看娜塔莎,说话变得断断续续。他坐了一会儿,时间不超过十分钟,便站起来告辞了。娜塔莎的那双好奇的、挑衅性的和略带讥讽的眼睛仍然看着他。在第一次拜访后鲍里斯对自己说,娜塔莎还完全像以前那样对他有很大吸引力,但是他不应该沉湎于这种感情,因为娶她——娶一个几乎没有陪嫁的姑娘——会毁了他的前程,而不想娶她而恢复过去的关系,是一种不高尚的行为。鲍里斯暗自决定避免和娜塔莎见面,然而他虽然作了这样的决定,可是过不了几天又去了,而且去的次数愈来愈多,整天整天地待在罗斯托夫家里。他觉得需要和娜塔莎进行解释,对她说,过去的事应当忘掉,不管怎么样……她不能成为他的妻子,他没有财产,他们永远不会让她嫁给他。但是他一直未能作这样的解释,而且也觉得不好意思开口。他一天天地愈来愈陷入难以自拔的境地。照母亲和索尼娅的看法,娜塔莎似乎仍旧爱着鲍里斯。她唱他喜爱的歌给他听,把自己的纪念册给他看,要他在那上面题词,不让他提起过去的事,要他明白现在是多么美好;而他每天离开时脑子里总是迷迷糊糊的,没有说出他打算说的话,自己也不知道在做什么,是为了什么来的,这会有什么结果。鲍里斯不到埃莱娜那里去了,每天都收到她责备的信,然而他仍然整天整天地待在罗斯托夫家里。

皮埃尔在这次舞会上第一次感觉到,妻子在上层社会所处的地位使他受到了屈辱。他脸色阴沉,心不在焉。他的前额上横着一道很深的皱纹,他站在窗口,透过眼镜看着,但是什么人也没有看见。

鲍里斯的制服、马刺、领带、发式都是最时髦的和体面的。这一点娜塔莎立刻就看出来了。他稍稍侧着身子在伯爵夫人身旁的圈椅里坐着,用右手拉拉紧套在左手上的一尘不染的手套,姿势特别优美地抿着嘴,讲着彼得堡上流社会的娱乐活动,带着轻微的讥讽回忆莫斯科的往事和莫斯科的熟人。娜塔莎觉得,他在谈到上层贵族时,并不是无意地提起他曾经参加的公使举行的舞会以及NN和SS的邀请。

娜塔莎在去进晚餐时,从他身旁经过。

“爸爸见老了吧?”她问。娜塔莎坐了下来,没有参加鲍里斯和伯爵夫人的谈话,默默地看着童年时代的意中人,看得很仔细。鲍里斯感觉到了这种紧紧盯着自己的亲切目光的压力,不时地朝她看看。

皮埃尔脸上阴沉的和悲伤的表情使她很吃惊。她在他对面站住。她想要帮助他,让他分享她那过多的幸福。

“那还用说!”娜塔莎炯炯有神的眼睛似乎在这样说。

“舞会上多么快乐,伯爵,”她说,“是不是?”

“您变得多么漂亮!”

皮埃尔漫不经心地笑笑,显然没有明白对他说的话。

“怎么,认出你小时候的那个淘气的老朋友来了?”伯爵夫人说。鲍里斯吻了吻娜塔莎的手说,她的变化使他感到吃惊。

“是的,我很高兴。”他说。

鲍里斯记得的是四年前的娜塔莎,那时她穿着短短的连衣裙,鬈发下面两只黑眼睛闪闪发亮,不时发出孩子气的狂笑,因此当一个完全不同的娜塔莎进来时,他感到困惑,脸上出现了又惊又喜的表情。娜塔莎见了这种表情,心里很高兴。

“他们怎么能对一些事不满意呢,”娜塔莎想道,“尤其是像这位别祖霍夫那样的好人,怎么会这样呢?”在娜塔莎看来,所有参加舞会的人都是同样善良的、可爱的和相亲相爱的好人,谁也不可能欺负谁,因此大家都应该是幸福的。

他来看他们时内心不无激动。关于娜塔莎的回忆是鲍里斯的最富有诗意的回忆。但是与此同时,他是抱着一种明确的意图来的,要让她和她的父母都感觉到,儿童时代他和娜塔莎之间的关系,无论对娜塔莎还是对他自己来说,都不能成为承担什么义务的依据。由于他和别祖霍娃伯爵夫人关系亲密,在社交界占有一个令人羡慕的地位;由于受到一位完全信任他的重要人物的庇护,他在仕途上也十分顺利,现在他已有了娶一个彼得堡最富有的姑娘的计划,看来这计划能够很容易地实现。当鲍里斯走进罗斯托夫家的客厅时,娜塔莎在自己的房间里。她得知他来了,霎时满脸通红,几乎是跑进客厅的,脸上露出十分亲切的微笑。

十八

安娜·米哈依洛夫娜最近到罗斯托夫家来的次数少了,她也摆出特别自尊的样子,在谈到鲍里斯的长处和他目前的好差使时,每一次都非常兴奋和充满感激之情。现在罗斯托夫一家来到彼得堡后,鲍里斯便来拜访他们。

第二天,安德烈公爵回想起了昨天的舞会,但是想的时间并不长:“是的,舞会很出色。还有……是的,罗斯托夫家的小姐很可爱。她身上有一种清新的、特殊的、不是彼得堡的、与众不同的东西。”他在回忆起昨天的舞会时脑子里就想到这一些,喝了茶后,坐下工作了。

“现在这个世道,都不记得老朋友了。”伯爵夫人在有人提到鲍里斯时接过来说。

但是由于劳累或失眠,这一天工作效率很低,安德烈公爵什么也做不成,像他常有的那样,总是自己对自己的工作进行挑剔,当他听到有人到来时,心里很高兴。

娜塔莎有时想,这是因为他不愿意见到她,她的这些猜想为长辈们谈到他时的感伤语气所证实。

来客是比茨基,此人在各个委员会供职,经常出入彼得堡的各个圈子,是新思想和斯佩兰斯基的热情崇拜者,彼得堡热心的消息传播者,这是这样的人当中的一个,这种人选择潮流如同根据时髦选择衣裳一样,因此他们似乎是各种潮流的最热情的倡导者。他一摘下帽子,就急忙跑进去见安德烈公爵,立即说了起来。他刚刚打听到今天上午皇上主持召开的国务会议的详细情况,现在非常兴奋地说着这件事。他认为皇上的讲话是很不平常的。只有立宪君主才发表这样的讲话。“皇上直截了当地说,国务会议和参政院都是国家的设施;他说,管理不应以个人意志为基础,而应建立在坚定的原则之上。皇上说,财政应该进行改革,决算应该公开。”比茨基这样讲着,他在某些词上加重语气,而且意味深长地睁大眼睛。

鲍里斯自从一八○五年离开莫斯科前去从军以来,一直没有见过罗斯托夫一家人。他几次去过莫斯科,也曾在离奥特拉德诺耶不远的地方经过,但是一次也没有去看望他们。

“是的,今天发生的事开辟了一个时代,我国历史上的一个伟大时代。”他最后说。

娜塔莎十六岁了,现在是一八○九年,也就是四年前她和鲍里斯接吻后扳着指头数到最后的那一年。从那时起,她一次也没有见过鲍里斯。在索尼娅和母亲面前,每当谈起鲍里斯时,她像谈一件早已解决的事情一样,说话毫不拘束,说以前的事完全是孩子气,不值一提,早已忘记了。但是在她内心深处,她过去对鲍里斯说的话是一时的戏言还是重要的、具有约束力的诺言的问题,一直折磨着她。

安德烈公爵听着比茨基讲关于国务会议开幕的情况,他也曾急不可耐地等待这次会议的召开,并认为它很重要,但是他感到奇怪的是,现在这件事实现了,他不仅没有受到感动,反而觉得这是一件无足轻重的小事,他带着轻微的讥讽的表情听比茨基热情洋溢地叙说。他头脑里出现了一个最简单的想法:“皇上乐意在参政院说什么,同我和比茨基,同我们又有什么相干呢?难道所有这一切能使我变得更幸福和更好吗?”

十二

这个简单的想法使得安德烈公爵一下子失去了他先前对正在进行的改革的全部兴趣。这一天安德烈公爵应该到斯佩兰斯基家去吃饭,如同主人在邀请他时所说的那样,“在小范围内”聚一聚。安德烈公爵本来很乐意到他非常钦佩的人家里和朋友一起吃饭,尤其是因为他至今还没有见过斯佩兰斯基在家庭生活中的样子;但是现在他却不想去了。

“好,好,就这样,”伯爵急忙说,“不过要请你原谅,我的朋友,我给你两万,除此之外,仍给你一张八万的期票。就这样,你过来吻我吧。”

然而在约定的吃饭时间,安德烈公爵还是进了塔夫里达花园旁斯佩兰斯基不大的私人住宅。在这座不大的房子里镶木地板的餐室异常清洁(像修道院那样清洁),稍稍来迟的安德烈公爵在那里看见了这个小范围的人,斯佩兰斯基的这些亲密朋友五点钟都已到齐了。除了斯佩兰斯基的小女儿(像父亲一样,脸很长)和她的女家庭教师外,没有一个女人。客人有热尔韦、马格尼茨基和斯托雷平。安德烈公爵到了前厅就已听见大声说话的声音和清晰响亮的笑声,这笑声像是台上剧中人物发出来的。一个嗓音很像斯佩兰斯基的人清楚地发出哈—哈—哈的笑声。安德烈公爵从来没有听见过斯佩兰斯基笑,因此这个有治国才能的人的响亮尖细的笑声使他听了感到很惊奇。

“哪怕先给两万,伯爵,”他补充说,“而期票只开六万就行了。”

安德烈公爵进了餐室。这时所有在场的人都站在两扇窗户之间,靠近一张摆着冷盘的不大桌子的地方。斯佩兰斯基穿着灰色燕尾服,佩戴着星章,显然还像出席著名的国务会议时那样穿着白背心和系着高高的白领带,脸上带着快活的表情站在桌子旁。客人们围着他。马格尼茨基正在对他讲一个笑话。斯佩兰斯基听着,没等马格尼茨基讲出来,就提前笑了。在安德烈公爵进门时,马格尼茨基的话又被笑声淹没了。斯托雷平一面嚼着夹奶酪的面包,一面发出低沉的大笑声;热尔韦低声地嘿嘿笑着,而斯佩兰斯基的笑声则尖细而清晰。

谈话结束时,伯爵为了显示慷慨大方和避免听到新的请求,说他将给一张八万卢布的期票。贝格温和地笑了笑,吻了吻伯爵的肩膀说,他非常感谢,但是如果拿不到三万现金,他现在无论如何也安排不好新的生活。

斯佩兰斯基一面仍然不停地笑着,一面向安德烈公爵伸出他那白嫩的手。

“因为,伯爵,您想想看,如果我在没有一定财产来养活自己的妻子的情况下就轻率地结婚,那么我就太不负责任了……”

“见到您非常高兴,公爵。”他说。“等一会儿……”他对马格尼茨基说,打断了他的叙述。“我们今天说好了:大家只顾高高兴兴吃饭,不谈公事。”他重新转向讲故事的人,又笑了起来。

他拍了拍贝格的肩膀,站起身来,想要结束谈话。但是贝格仍愉快地微笑着,解释道,如果他不能确切知道将给薇拉什么,如果事先不能拿到答应给她的陪嫁中的哪怕一部分,那么他就只好不结婚了。

安德烈公爵惊奇地和神情沮丧地听着他的笑声和看着不停地笑着的斯佩兰斯基。安德烈公爵觉得,这不是斯佩兰斯基,而是另一个人。他过去总以为斯佩兰斯基身上有神秘和吸引人的地方,现在一切突然变得明明白白和毫无吸引力了。

“你这么关心,我很高兴,很高兴,会叫你满意的……”

餐桌上谈话一刻也没有停过,这谈话的内容似乎全是可笑的笑话。马格尼茨基还没有讲完他的故事,另一个人已表示要讲一件更加可笑的事。大部分笑话所涉及的即使不是官场本身,那也是各种当官的人。看来,在聚会的人眼里,这些当官的人完全是微不足道的,对他们只能采取善意的嘲笑态度。斯佩兰斯基说,在今天上午的国务会议上,在询问一个耳聋的高官的意见时,这个高官回答说,他也是那个意见。热尔韦讲了一件审计工作的整个过程,做这件事的人简直是瞎胡闹。斯托雷平结结巴巴地加入了谈话,开始激烈地抨击旧制度下的舞弊行为,使得谈话有变得严肃起来的危险。马格尼茨基则取笑起斯托雷平的激烈态度来。热尔韦插了一句笑话,于是谈话又恢复了原来的那种轻松愉快的调子。

贝格订婚已一个多月了,离婚期只剩下一个星期,而伯爵还没有解决陪嫁问题,便和妻子商谈这件事。伯爵时而想把梁赞省的庄园分给薇拉,时而想卖掉一片树林,时而想去借贷。在举行婚礼前几天,贝格很早来到伯爵的书房,面带愉快的微笑恭恭敬敬地请未来的岳父对他说明,将要给薇拉伯爵小姐什么样的陪嫁。伯爵一听见这个他早就预料到的问题窘住了,不假思索地说出了他首先想到的话。

显然,斯佩兰斯基公余喜欢在朋友的圈子里休息休息,玩一玩,他的所有客人了解他的这种愿望,竭力陪他玩,自己也娱乐娱乐。但是安德烈公爵觉得这种娱乐并不轻松愉快。斯佩兰斯基的尖细的声音他听起来觉得很刺耳,而不停的假笑不知为什么使他很反感。安德烈公爵没有笑,他担心自己与这些人意气不相投。但是谁也没有注意到他与大家的情绪不合拍。看来所有的人都很快活。

贝格的求婚最初在父母的心里引起了疑虑,这种感觉消失后,家里重新出现了在这种情况下常有的欢乐的节日气氛,但是欢乐不是发自内心的,而是表面的。一家人对待这桩婚事有一种慌乱不安和羞愧的感觉。他们现在仿佛为不那么爱薇拉和乐意让她快点出嫁而问心有愧。最感到不安的是老伯爵。他大概说不清他不安的原因,而实际上这原因就是他的经济状况。他完全不知道他拥有什么,他有多少债务,他能够给薇拉多少陪嫁。两个女儿生下来时,曾确定给每人三百名农奴作为陪嫁;但是在这些村子当中,一个已经被卖掉,另一个已抵押出去,而且已逾期未赎,要被拍卖了,因此把庄园作为陪嫁已不可能了。而现钱他又没有。

他几次想要加入谈话,但是每一次他的话都像软木塞从水里浮起来那样往外漂;他无法和他们一起说说笑笑。

“我也爱她,因为她明白事理,这种性格很好。而她的妹妹,同姓一个姓,却完全不一样,性格不好,也不懂事,就这样,您知道吧?……令人讨厌……而我的未婚妻……以后请您到我家来……”贝格接着说,他本来想说“来吃饭”,但是改变了主意,说了“来喝茶”,很快说出这句话后,他吐出了一个完全体现了他对幸福的梦想的小小的烟圈。

在他们所说的话里没有任何不好的或不合适的地方,一切都很俏皮,并且能够引人发笑;不仅他们的话里没有那种使人感到快活的真正风趣的东西,而且他们也不知道这种东西的存在。

贝格脸红了,笑了笑。

饭后,斯佩兰斯基的女儿和她的女家庭教师站了起来。斯佩兰斯基用他那白净的手抚摸了一下女儿,吻了吻她。安德烈公爵觉得这个动作很不自然。

“您要知道,”贝格对自己的同事说,他称此人为朋友,只是因为他知道所有的人都有朋友,“您要知道,这一切我都考虑过了,如果我没有经过周密考虑,觉得这还有某些不合适的地方,我是不会结婚的。而现在正好相反,我的爸爸妈妈生活都有了保障,我在波罗的海东部沿岸地区给他们安排了地租收入,而我和我的妻子在彼得堡靠我的薪俸,靠她的陪嫁和我的精打细算,生活能够过得去。能够过得很好。我不是为了钱才结婚的,我认为那样做是庸俗的,不过应当让妻子和丈夫都各自带来自己的一份。我有工作,而她有各种关系和一笔数目不大的钱。这在现在是很有用的,不是这样吗?而主要的是,她是一个美丽可敬的姑娘,而且爱我……”

男人们按照英国人的习惯留下来,喝波尔图葡萄酒。谈起了拿破仑在西班牙的战事,大家一致表示赞同,刚说了一半,安德烈公爵就提出了不同意见。斯佩兰斯基笑了笑,显然想要改变话题,讲了一个与此无关的笑话。大家都沉默了片刻。

贝格的求婚开头是带着一种对他来说并不愉快的疑虑被接受的。开头人们对这个利夫兰的无名小贵族的儿子向罗斯托娃伯爵小姐求婚感到奇怪;但是贝格就其主要性格特点来说虽然自私,却又显得天真和温厚,于是罗斯托夫一家人不由得认为,既然他本人坚信这是一件好事,甚至是一件大好事,那么这就将是一件好事。同时罗斯托夫家的境况很不好,这一点求婚的人不可能不知道,而主要的是,薇拉已经二十四岁,她到处露面,尽管她无疑长得很漂亮,而且明白道理,但至今没有任何人向她求过婚。由于这些情况,便同意了。

斯佩兰斯基在桌旁坐了一会儿后,给一瓶喝剩的葡萄酒塞上瓶塞,说了句“现在好酒很难弄到”,把它递给仆人,站了起来。大家跟着站起来,仍然热烈地交谈着,朝客厅走去。这时仆人把信使送来的两封信递给斯佩兰斯基。他接过来,到书房去了。他一走,欢声笑语就停止了。客人们开始小心谨慎地彼此低声交谈起来。

四年前,贝格在莫斯科剧院的池座里遇见一个也是德国人的同事,指着薇拉·罗斯托娃用德语对他说:“她将成为我的妻子”——从那时起他就决定娶她。现在,在彼得堡,他考虑了罗斯托夫一家的处境和自己的状况后,认为时机到了,便提出求婚。

“好,现在表演朗诵!”斯佩兰斯基从书房出来说。“他有惊人的才能!”他对安德烈公爵说。马格尼茨基马上摆好姿势,开始朗诵他用法语写的讽刺彼得堡某些著名人物的诙谐诗,几次为掌声所打断。安德烈公爵等诗朗诵完,便走到斯佩兰斯基跟前,向他告辞。

虽然某些自由思想家在听到人们谈到贝格的优点时忍不住要发笑,但是不能不承认,贝格是一个受到长官赏识的勤奋勇敢的军官,是一个前程远大、甚至具有稳固的社会地位的谦逊规矩的年轻人。

“这么早您要上哪里去?”斯佩兰斯基问道。

在芬兰战争中,他也有立功表现。他捡起了打死总司令身旁的副官的榴弹弹片,把这弹片交给了长官。如同在奥斯特利茨战役之后一样,他长时间地和反复地给大家讲这件事,结果大家也都相信应该这样做——于是因参加芬兰战争贝格又获得两次奖赏。一八○九年他已是获得勋章的近卫军大尉,在彼得堡弄到了几份特别好的美差。

“我答应去参加晚会……”

贝格特意把他在奥斯特利茨战役中受伤的右手给大家看,左手完全不必要地握着剑。他反复地和起劲地给大家讲这件事,使得大家都相信他这样做是合适的和应该的——于是贝格因在奥斯特利茨作战勇敢受过两次奖赏。

他俩有一会儿没有说话。安德烈公爵在近处看着这光滑如镜的、不让人家看透的眼睛,开始觉得很可笑,他怎么能够对斯佩兰斯基以及与他相联系的全部活动有所期待,怎么能够认为斯佩兰斯基所做的事十分重要呢?从斯佩兰斯基的家出来后,他的那种有一定之规的并不快活的笑声,还久久地在安德烈公爵的耳际回响。

在彼得堡,罗斯托夫一家也像在莫斯科一样好客,到他们家吃晚饭的有各种不同的人:奥特拉德诺耶的邻居、家境并不富裕的老地主和他的女儿们,宫廷女官佩龙斯卡娅,皮埃尔·别祖霍夫和县邮政局长的一个在彼得堡当差的儿子等。在男人当中,鲍里斯、皮埃尔和贝格三人很快成为罗斯托夫在彼得堡的家里的常客,皮埃尔是老伯爵在街上碰到后拉进家里来的,而贝格整天整天地待在罗斯托夫家,对伯爵的大小姐薇拉大献殷勤,只有一个想要求婚的年轻人才能这样做。

回家后,安德烈公爵开始回想这四个月来自己在彼得堡的生活,觉得许多事好像新发生一样。他回想着自己如何奔走求情,回想着自己的军事条令草案的遭遇,它已备了案待进一步研究,后来人们竭力不提它,只是因为已拟定了另一个很蹩脚的草案并已呈报皇上;回想起了也有贝格参加的委员会的各次会议;回想起了在这些会议上花很长时间使劲地讨论委员会开会的形式和程序,而对有关实质问题的一切却竭力回避,一带而过。他回想起了自己参与的立法工作,当时他曾焦急不安地把罗马法典和法兰西法典的条文译成俄语,想到这里开始为自己而感到害羞。然后他历历在目地回想起鲍古恰罗沃,自己在乡下做的事情和梁赞之行,回想起了农夫们和村长德龙,把他在各个章节里规定的人权与他们的处境相对照,他自己也觉得奇怪,他怎么能把这么多的时间花在这种徒劳无益的工作上。

在莫斯科,罗斯托夫一家属于上流社会,不过他们自己不知道而且也不考虑属于哪个社会,而到彼得堡后,跟他们交往的人变得混杂而不确定起来。在彼得堡,他们成了受到冷落的外省人,而冷落他们的,正是那些他们在莫斯科时不问属于哪个社会一律加以款待的人。

十九

罗斯托夫一家到达彼得堡之后不久,贝格便向薇拉求婚,他的求婚被接受了。

第二天,安德烈公爵前去拜访他尚未拜访的几户人家,其中包括罗斯托夫家,在最近的一次舞会上他同这一家人恢复了旧交。安德烈公爵除了出于礼貌需要去拜访他们外,还想在他们家里看到那个给他留下愉快印象的特殊的和活泼的姑娘。

虽然尼古拉·罗斯托夫坚决按照他拿定的主意去做,继续在一个驻扎在偏僻地方的团里服役,花钱比较少,但是一家人在奥特拉德诺耶还是过着那样的生活,尤其是米坚卡还是那样管理事务,结果债务每年都在无法遏止地增加着。老伯爵显然觉得惟一能有所帮助的办法是去担任公职,于是他便到彼得堡去谋差使;如同他说的那样,到那里去可以一面谋差使,一面也可最后一次让姑娘们开开心。

娜塔莎是首先出来迎接他的人之一。她穿着家常的蓝色连衣裙,安德烈公爵觉得她穿这身衣服比穿舞服还要好看。她和全家人像接待老朋友那样接待安德烈公爵,随便而又亲热。过去安德烈公爵对这家人很挑剔,现在觉得他们都是一些朴实善良的好人。老伯爵的好客和温厚在彼得堡显得特别突出而有吸引力,在他盛情邀请下安德烈公爵只好留下来吃饭。“是的,这是善良的好人,”鲍尔康斯基想道,“自然,他们一点也不明白娜塔莎身上蕴藏着的精神财富;但是这些善良的人却构成了很好的背景,它多么清楚地衬托出这个特别富有诗意的、充满活力的和十分可爱的姑娘!”

罗斯托夫一家在乡下居住了两年,在这期间经济情况并没有改善。

安德烈公爵觉得娜塔莎身上有一个他完全陌生的特殊的世界,其中充满着某些他未曾体验过的欢乐,这个陌生的世界早在奥特拉德诺耶的林荫道上,在月夜的窗台上就使他激动不已。现在这个世界不再使他激动了,已不是陌生的世界了;他自己进入这个世界后,在其中找到了对自己来说全新的乐趣。

十一

饭后,娜塔莎应安德烈公爵的请求,走到古钢琴前,开始唱歌。安德烈公爵站在窗前,一面和女士们说着话,一面听她唱歌。在她唱到一句歌词的中途,安德烈公爵不说话了,他突然觉得泪水直往上涌,这在过去是不可能有的事。他朝娜塔莎看了一眼,心中产生了一种新的和幸福的感觉。他很幸福,同时他又很忧伤。他完全没有哭的理由,但是他眼看就要哭出来了。哭什么?哭以往的爱情吗?哭小公爵夫人吗?哭自己的失望吗?……哭自己对未来的希望吗?又是,又不是。他想要哭,主要是因为他突然生动地意识到了他心中的一种无限大和无法确定的东西与一种狭隘的和肉体的东西之间的可怕对立,而他自己,甚至还有她,都属于后者。在听她唱歌时,这种对立使他又苦恼,又高兴。

又做了一个梦,醒来时心还在突突地跳。梦见我好像在莫斯科,在自己家的休息室里,约瑟夫·阿列克谢耶维奇从客厅里出来。好像我马上就看出他已完成了再生的过程,便朝他迎面奔过去。我好像吻他和他的手,而他则说道:“你注意到了现在我的脸完全变了样了没有?”我朝他看了一眼,继续拥抱着他,仿佛看见他的脸年轻了,可是头上没有头发,面容也变成另一种样子。我好像对他说:“如果偶然碰见您,我也是会把您认出来的。”同时心里想:“我说的是真话吗?”突然我看到他像死尸那样躺着;后来他逐渐苏醒过来了,和我一起进了大书房,手里拿着一本用绘画纸写的大书。我好像说:“这是我写的。”他点点头作为回答。我打开书,书里每一页都画有很美的图画。我好像知道,这些画里画的是心灵同它的爱人的恋爱故事。在书里我好像看见画着一个美丽的少女,她穿着透明的衣服,浑身透明,正在飞向云端。我好像知道,这个少女不是别的,而是《雅歌》的形象。我看着这些图画好像感觉到,我这样看很不好,但是目光又无法从这些图画上面移开。上帝,帮助我吧!我的上帝,如果是你要把我抛弃,那就照你的意志去办吧;但是如果是我自己造成的,那么就请教导我应该怎么做。如果你完全不管我,我就会因贪淫好色而毁了自己的。

娜塔莎刚唱完歌,就走到他跟前,问他喜欢不喜欢她的嗓音?她问了这句话,等这句话一说出口就不好意思起来,因为她知道不应该这样问。安德烈公爵看着她,微微一笑,说他喜欢听她唱歌,同时也喜欢她所做的一切。

十二月九日。

安德烈公爵晚上很晚才离开罗斯托夫家。他按照习惯躺下睡觉,但是很快发现他睡不着。他时而点着蜡烛,坐在床上,时而站起来,时而又重新躺下,丝毫也不因失眠而苦恼,因为他心里觉得非常高兴和新鲜,仿佛从闷热的房间里出来到了自由的天地似的。他脑子里没有出现他已爱上了罗斯托娃的想法;他没有想她;他只是想象着她,这样一来他觉得他的整个生活都变成新的样子了。“既然生活,整个的生活及其所有欢乐都展现在我面前,我何必还要在狭窄的、闭塞的框子里挣扎和忙碌呢?”他自言自语说。于是他很长时间以来第一次制订了未来的幸福计划。他暗自决定要抓一下儿子的教育,给儿子请一个教师,把这事托付给他;然后辞去职务到国外去,看看英国、瑞士和意大利。“趁我觉得自己还年轻力壮,我应该享受一下自己的自由,”他对自己说,“皮埃尔说得对,他说,要做一个幸福的人,应该相信幸福是可能的,现在我相信了。任凭死人埋葬他们的死人,而我只要还活着,就应当好好生活,做一个幸福的人。”他想。

我做了一个梦,梦见约瑟夫·阿列克谢依奇坐在我家里,我很高兴,想要招待他。我似乎在同旁人不停地闲聊,突然想起这可能会使他不高兴,于是想到他跟前去拥抱他。但是我一到他跟前,看见他的脸变了,变得年轻了,他轻轻地,轻轻地对我说了些共济会学说里的话,说得很轻,我没有能听清楚。后来我们大家似乎走出了房间,这里发生了一件奇怪的事。我们在地板上坐着或躺着。他对我说着什么。而我似乎想要向他显示我的易受感动,于是我没有注意听他讲话,开始想象我的内在的人的状况和上帝给我的恩惠。我的眼睛里出现了泪水,他注意到了这一点,我感到很满意。但是他懊恼地看了我一眼,很快地站了起来,不再说话。我胆怯了,问道,他的话是不是针对我的;但是他什么也没有回答,对我露出亲切的样子,然后我们突然到了我的卧室里,那里放着一张双人床。他在床边上躺下,而我似乎有一种表示亲热的强烈愿望,也在旁边躺下了。他似乎问我:“请您说实话,您的主要嗜好是什么?您知道了吗?我认为您已经知道了。”我被这个问题窘住了,便回答说,懒惰是我的主要嗜好。他不相信地摇了摇头。我更窘了,说我虽然根据他的劝告和妻子住在一起,但是过的不是真正的夫妻生活。他对这一点表示反对,说不应让妻子得不到抚爱,并要我感觉到这是我的义务。但是我回答说,我不好意思这样做;突然一切消失不见了。我醒了,想起了《圣经》里的一段话:“这生命就是人的光。光照在黑暗里,黑暗却不接受光。”只觉得约瑟夫·阿列克谢耶维奇的脸显得年轻而明亮。这一天接到了恩师的信,他在信中谈了夫妻的义务。

二十

十二月七日。

皮埃尔像认识莫斯科和彼得堡的所有人一样,也认识阿道夫·贝格上校,一天早晨,这位上校身穿干干净净的新制服,头发抹了油,鬓角梳得像亚历山大皇帝一样,前来找他。

我梦见自己在黑暗中行走,突然被一群狗包围,但是我毫不畏惧地走着;突然一只不大的狗用牙齿咬住我的左腿不松口。我开始用两手掐它。我刚把它拉开,另一只更大的狗马上咬住我的胸口。我又拉开了这只狗,另一只还要大的狗开始咬我。我要把它提起来,我愈是要提它,它就变得愈大愈重。突然师兄弟A.来了,他挽起我的胳膊带我走,把我带到一座大楼前,要到里面去必须先过一块很窄的木板。我一脚踏上木板,木板弯了,翻了,于是我开始往围墙上爬,这围墙我两手刚刚能够得着。费了很大力气,我的身体翻到了另一边,而双腿还留在这一边。我回头一看,看见师兄弟A.站在围墙上,给我指着宽阔的林阴道和花园,花园里有一座漂亮的大楼房。这时我醒来了。上帝,伟大的造物主!帮我拉开这些狗——帮我摆脱各种情欲,尤其是把先前的所有情欲的力量集中于一身的最后的那一种,帮我进入我在梦中已经见过的那座美德的神殿吧。

“我刚去过伯爵夫人、您的夫人那里,很不幸,我的请求未能被接受;我希望在您这儿,伯爵,我能变得幸运些。”贝格微笑着说。

起得很晚,读《圣经》,但是无动于衷。于是出了房间,在大厅里来回走。想要思考一些事情,但是心里却想起了四年前发生的一件事。多洛霍夫先生在和我决斗后,在莫斯科遇见了我,对我说,虽然我现在没有了夫人,但是希望我能泰然处之。当时我什么也没有回答。现在我想起了这次见面的全部细节,心里对他说着最愤恨的话和最挖苦的回答。直到我看到自己又在发火时,才醒悟过来,抛开了这个念头;但是对此事忏悔得不够。接着鲍里斯·德鲁别茨科依来了,讲起了各种各样的奇闻轶事;而我从他一进门就对他的来访感到不高兴,对他说话不大客气。他进行反驳。我发起火来,对他讲了许多难听的、甚至粗鲁的话。他不吭声了,等我醒悟过来时,已经晚了。我的上帝,我完全不善于和他相处!造成这种情况的原因是我的自尊心太强。我认为自己比他高,因此变得比他差得多,因为他以宽容的态度对待我的粗鲁行为,而我则相反,瞧不起他。我的上帝,请让我在他面前时更多地看到我的卑劣,让我的行动也能有益于他。午饭后睡着了,而在快要入睡时清楚地听见一个声音在我左耳边说:“你的日子到了。”

“您有什么事,上校?我愿为您效劳。”

十二月三日。

“现在,伯爵,我已在新的住宅里完全安顿好了,”贝格说,显然他知道这件事不会使人听起来感到不高兴,“因此我想为我和我夫人的熟人们举行一个小小的晚会。(他更加愉快地笑了笑。)我想要请伯爵夫人和您光临敝舍喝杯茶和……吃晚饭。”

我和师兄弟B.单独进行了一次有益的长谈,他劝我要对师兄弟A.抱有希望。我虽然生性愚钝,但是明白了很多道理。阿多奈是创世者的名字。埃洛希姆是万物主宰的名字。第三个名字是一个无法说出的名字,它的意思是万物。和师兄弟 B.的谈话,使我在修身的道路上增添了力量,振奋了精神,变得更加坚定了。在他面前,没有怀疑的余地。我清楚看到了贫乏的社会科学学说与我们包罗一切的神圣学说之间的区别,人文科学为了进行理解,把一切分割成许多部分;为了看清楚,把一切毁坏掉。而在我们团体的神圣科学中,万物是统一的,都是从其整体和生命活动中来认识的。三位一体——万物的三元素——是硫磺、水银和盐。硫磺具有油和火的特性;它与盐结合,以火的特性激发出其中的渴望,借助这种渴望把水银吸引过来,将其牢牢抓住,于是共同产生出各个物体来。水银是流动的和漂浮的精神要素——基督、圣灵,他。

只有叶连娜·瓦西里耶夫娜伯爵夫人才会认为与贝格之类的人交往有失身份,从而毫不留情地不接受邀请。贝格对皮埃尔作了非常清楚的解释,说明为什么他想要邀请几个有身份的人到家里聚一聚,为什么这会使他感到高兴,为什么他舍不得把钱花在玩牌和不好的事情上,但是为了好友聚会他不惜破费等等,皮埃尔听了觉得不好拒绝,便答应参加。

在这之后,日记本里有三页空白,空白之后又写了以下的话:

“伯爵,恕我斗胆提醒您,请您不要迟到;请您差十分八点来。我们凑一局,我们的将军也要来。他对我很好。咱们吃顿晚饭,伯爵。那我就等着您赏光了。”

起得很晚,醒来后在床上躺了很久,懒得动一动。我的上帝,帮助我,让我坚强起来,让我能走你的道路。读《圣经》,但是缺乏应有的感情。师兄弟乌鲁索夫来找我,我们谈论尘世的空虚。他讲了皇上新的计划。我刚想要提出非议,马上就想起了我自己的准则和恩师的话,恩师曾对我说,一个真正的共济会员在国家需要时,应该是一个热心的活动家,而对没有让他参与的事应抱静观的态度。常言道,是非只为多开口。Г.B.和O.这两位师兄弟来看望我,商谈吸收一位新会员的事。他们要我当导师。我觉得自己软弱,不够格。然后谈到神殿的七根柱子和七级台阶的解释:圣灵的七学、七德、七恶、七惠。师兄弟O.很有口才。晚上举行了接收新会员仪式。会所装饰一新,使得场面更为壮观。吸收的新会员是鲍里斯·德鲁别茨科依。我是介绍人,又是导师。我和他一起待在黑暗的会所里时,一种奇怪的感情一直使我激动不安。我发现我恨他,这种感情我很想克服,但又克服不了。因此我希望真正帮他摆脱邪恶,把他引上真理之路,但是关于他的不好的想法却一直留在我的脑子里。我认为他入会的目的仅仅在于结交一些人,为了受到我们分会里的一些人的赏识。我怀疑他的根据是:他曾几次问我N.和S.是不是我们分会的会员(这个问题我不能回答他),而且根据我的观察,他不可能对我们的圣会抱有尊重的感情,过于关心自己外在的人并且很满意,不会有精神上改善自己的愿望,除了这些之外,我就没有更多怀疑他的根据了;但是我感到他不真诚,而且在我和他面对面站在黑暗的会所里时,我一直觉得他带着轻蔑的微笑听我说话,我真想用我手中握着的那把对准他的利剑刺穿他那裸露的胸膛。我不能多说,也不能把我的怀疑坦诚地告诉师兄弟们和大师傅。伟大的造物主,请帮助我找到走出这谎言的迷宫的真正道路吧。

皮埃尔平常经常迟到,这一天却一改旧习,不是差十分八点,而是差一刻八点就到了贝格家。

十一月二十七日。

贝格夫妇已准备好了晚会所需的东西,已在等候客人到来了。

怀着幸福和平静的心情躺下睡觉。伟大的上帝,引导我走你的道路吧,第一,宁静而有耐心,力戒发怒;第二,用克制和预防的办法战胜淫欲;第三,摆脱尘世琐事,但是不放弃(一)国家公职,(二)家庭事务,(三)与朋友交往,(四)经济管理工作。”

贝格和他的妻子坐在清洁明亮的新书房里,书房里摆着半身塑像,墙上挂着画,家具是新的。贝格穿着新制服,把扣子全都扣上,坐在妻子身边,对她解释道,任何时候都可以而且应当结交比自己高的人,因为只有这样才能得到结交的乐趣。

八点起床,读《圣经》,然后去上班(皮埃尔听从恩师的劝告,在一个委员会里任职),回家来吃午饭,一个人吃(伯爵夫人那里有许多我不喜欢的客人),吃喝都很适度,午餐后给师兄弟们抄写经文。傍晚下楼到伯爵夫人那里,讲了一个关于 Б.的可笑的故事,讲完后才想起不应该这样做,这时大家都在哈哈大笑了。

“能够学点什么,可以请人帮点忙。你瞧,我是从最低的级别干起的(贝格对自己的生活经历不是以年头来计算的,而是以皇上恩赐的次数来计算的)。我的同事们现在还什么也不是,而我已在等待补团长的空缺了,并且荣幸地成为您的丈夫(他站起身来,吻了吻薇拉的手,但是在这样做时顺手把地毯的卷角拉平)。我是用什么方法得到这一切的呢?主要的是因为善于选择结交的人。当然,还应当品德端正和办事认真……”

十一月二十四日。

贝格笑了笑,意识到自己要比软弱的女人强,不说话了,心里想道,他的这个可爱的妻子毕竟是个软弱的女人,不可能理解什么是男人的长处——不知道如何做一个男子汉大丈夫。与此同时,薇拉也笑了笑,意识到自己比丈夫强,因为他虽然是一个品行端正的好丈夫,但是在薇拉看来,仍然像所有男人一样,对生活有错误的理解。贝格根据自己的妻子,推想所有的女人都是软弱和愚蠢的。而薇拉则根据自己的丈夫一个人作出判断,并把这看法推广运用到所有人身上,认为所有男人都以为只有自己聪明,但是实际上什么也不懂,一个个都骄傲而自私。

他继续记日记,下面就是他在这段时间的日记里写下的话。

贝格站起身来,拥抱了妻子,动作很小心,怕弄皱他花了好多钱买来的镶花边的披肩,又朝她嘴唇的中央吻了吻。

“有一点要注意,我们不能很快就有孩子。”他顺着自己的思路脱口而出说。

在上流社会眼里,皮埃尔是一个贵族大老爷,是有名的贵夫人的目光不大敏锐的和可笑的丈夫,是一个什么也不干,但是也不损害任何人的聪明的怪物,是一个很不错的好人。在这整个时期,皮埃尔的内心一直进行着复杂而又艰苦的活动,这使他明白了许多道理,也使他在精神上产生了许多怀疑,同时也得到了很大的快乐。

“对,”薇拉回答道,“我完全不想生孩子。应当多和别人交往。”

“怎么会有这种恶感,”皮埃尔想道,“而从前我甚至非常喜欢他。”

“这披肩同尤苏波娃公爵夫人身上的一模一样。”贝格指着披肩,带着幸福和善的微笑说。

“不,现在她成为蓝袜后,永远不会再有以往的风流韵事,”他自言自语地说,“还没有一个蓝袜会热衷于谈情说爱。”他又一次重复这个不知从哪里得来的道理,他对此是深信不疑的。但是奇怪的是,鲍里斯在妻子的客厅里出现(他几乎是经常来的)往往对皮埃尔产生生理上的影响:他的四肢好像被捆住了一样,他的动作都变得不自然和不自由了。

这时仆人报告别祖霍夫伯爵来了。夫妻俩带着得意的微笑彼此对看了一眼,每人都认为他的来访给自己增添了光彩。

自从埃莱娜从爱尔福特回来后,在每天都来她家的许多年轻人当中,仕途得意的鲍里斯·德鲁别茨科依已成为别祖霍夫夫妇家里最亲近的人。埃莱娜称他为我们少年侍从,对待他好像对待孩子一样。她对他的微笑跟对别人的一样,但是有时皮埃尔看到这微笑心里很不舒服。鲍里斯以一种特殊的和恰如其分的态度对待皮埃尔,恭敬中带有几分抑郁。这种恭敬的色彩也使皮埃尔感到不安。三年前皮埃尔因妻子使他蒙受耻辱而感到非常痛苦,现在他使自己免除了蒙受类似的耻辱的可能,因为第一,他不是自己妻子的实际的丈夫,第二,他不允许自己猜疑。

“这就叫做善于结交人,”贝格想道,“这就叫做善于为人处世!”

皮埃尔正是这个上流社会的出色女人所需要的那种丈夫。他是一个心不在焉的怪人,生活豪华的丈夫,不妨碍任何人,不仅不破坏客厅里总的高雅格调,而且反衬出了妻子的优美和雍容大方。在这两年里,皮埃尔由于一直集中精力研究精神方面的东西,从内心里蔑视其余的一切,对妻子所交往的人不感兴趣,在与他们相处中养成了对所有人漠不关心、漫不经心和宽厚的态度,这种态度不是装出来的,因而博得了人们的尊重。他进妻子的客厅如同进剧院一样,认识所有的人,看见每个人都表示同样的高兴,对每个人都同样的冷淡。有时他参加他感兴趣的谈话,这时不考虑有没有大使馆的官员们在场,口齿不清地发表自己的看法,这些意见有时完全与此刻谈话的调子不合拍。但是彼得堡最杰出的女人的丈夫是一个怪物的意见已经完全固定下来了,因此谁也不认真看待他的越轨行为。

“不过有一点请记住,当我陪客人时,”薇拉说,“你不要打断我的话,因为我知道怎样对待每个人,知道同什么样的人在一起应当说什么。”

埃莱娜在两位皇帝在爱尔福特举行著名的会晤时正好在那里,结识了欧洲所有亲拿破仑的著名人物。她在爱尔福特很受欢迎。拿破仑本人在剧院里见到她,曾问过这是谁,对她的美貌颇为欣赏。她作为一个漂亮的和风度优雅的女人而受欢迎,并不使皮埃尔感到惊奇,因为她一年年地变得比以前更美了。但是使他惊奇的是,这两年来他的妻子获得了“又聪明又美丽的可爱女人”的声誉。著名的德利涅亲王给她写了八张信纸的信。比利宾收集各种警句,以便在别祖霍娃伯爵夫人面前第一次说出来。在别祖霍娃伯爵夫人客厅里受到接待,被看做是聪明的证明;年轻人在参加埃莱娜的晚会前读各种书籍,好在她的客厅里有话可说,大使馆的秘书们,甚至公使们,都向她透露外交机密,因此埃莱娜在某种程度上成为一种势力。皮埃尔知道她很愚蠢,有时带着一种困惑和恐惧的奇怪感觉出席她的晚会和午宴,听人们谈论政治、诗歌和哲学。在这些晚会上,他的心情都像每次表演时担心自己的戏法被拆穿的魔术师一样。但是不知是由于主持客厅里的活动需要的正好只是愚蠢,还是因为受愚弄的人本身觉得受骗是一件乐事,这戏法一直没有被拆穿,因而叶连娜·瓦西里耶夫娜·别祖霍娃的可爱的和聪明的女人的声誉便不可动摇地确立起来了,她可以说一些最庸俗和最愚蠢的话,人们仍对她的每句话赞不绝口,并在其中寻找连她本人都没有想到的深刻意义。

贝格也笑了笑。

当时的上流社会人士,像任何时候一样,在参加宫廷聚会和大型舞会时,看起来好像是结合成一体的,实际上分为几个圈子,每个圈子都有自己的特色。在它们当中最大的是法国派,即鲁缅采夫伯爵和科兰古的拿破仑联盟。埃莱娜和丈夫一起在彼得堡定居后,立即在这个圈子里占有一个最显著的地位。法国大使馆的官员们以及许多属于这一派的以学识和礼貌著称的人常来拜访她。

“不能这样:有时同男人在一起应当谈男人们的事。”

皮埃尔被请进了新客厅,在那里要坐下来就非得破坏对称、清洁和秩序不可,因此可以理解和毫不奇怪,为什么贝格为了贵宾,开头大度地提出可以破坏圈椅或沙发的对称,可是看来他在这方面处于一种过分的犹豫不决之中,最后让客人自己决定如何解决这个问题。皮埃尔随手拉过一把椅子,一下子把对称破坏了,贝格和薇拉抢着说话,招待着客人,晚会就这样开始了。

我重新和妻子生活在一起了。我的岳母眼泪汪汪地来见我,说埃莱娜在这里,恳求我听她解释,说她是无辜的,因我遗弃她而感到很痛苦,如此等等,不一而足。我知道,我只要让自己见她,就无力再拒绝她的要求了。我拿不定主意,不知道找谁帮忙和请教。如果恩师在这里,他就会告诉我。我到了自己的屋里,把约瑟夫·阿列克谢耶维奇的信重读了一遍,回想了我同他的多次谈话,从中得出了这样的结论,我不应拒绝提出请求的人,应该对任何人伸出援助之手,何况是这样一个同我关系十分密切的人,我应当背我的十字架。但是既然我是因为品德高尚而宽恕她的,那么就让我与她的结合只具有精神的目的好了。我就这样决定了,并这样写信告诉了约瑟夫·阿列克谢耶维奇。我对妻子说,要她忘记过去的一切,如果过去我有什么对不起她的地方,请她原谅,而我没有什么要宽恕她的。对她说了这些话,我感到很高兴。至于我重新见到她时心里是多么的痛苦,就让她不知道吧。我在这座大房子的楼上住了下来,有一种新生的幸福感觉。

薇拉心里想,应当陪皮埃尔说说法国大使馆的事,于是马上就这个话题谈了起来。贝格则认为应当谈男人的事,便打断妻子的话,谈起与奥地利打仗的事,不知不觉地从一般的谈话跳到谈自己个人的考虑上,说了有人要他参加出征奥地利的部队的事以及他没有接受这个建议的原因。虽然谈话很不连贯,而且薇拉因谈话中增加了男人的成分而生气,但是夫妻俩高兴地感觉到,尽管只有一位客人,晚会的开场很不错,这晚会同任何别的晚会一模一样,同样有谈话,有茶水招待,点着蜡烛。

彼得堡,十一月二十三日。

过了一会儿,贝格的老同事鲍里斯来了。他带着某种优越感并以保护人的姿态对待贝格和薇拉。在鲍里斯后面到来的是一位女士和上校,接着是将军本人,然后是罗斯托夫一家人,这时晚会已无疑与所有晚会完全一样了。贝格和薇拉看见客人们陆续进客厅,听见不连贯的说话声、衣衫的窸窣声和点头招呼声,抑制不住欢乐的微笑。像别的人家的所有晚会一样,样样齐备,而将军特别像一回事,他夸奖了新居,拍了拍贝格的肩膀,用长者的独断专行的口气吩咐摆好波士顿牌桌。将军在伊里亚·安德烈依奇伯爵身旁坐下,他认为伯爵是客人中地位仅次于自己的人。老人们和老人们在一起,年轻人和年轻人在一起,女主人坐在茶桌旁,放在桌子上的银盘里的点心也和帕宁家晚会上摆的点心相同,总之,一切完全和别人那里一样。

现在刚从恩师那里回来,赶紧把我在那里感受的一切记下来。约瑟夫·阿列克谢耶维奇过着贫苦的生活,受膀胱病的折磨已是第三个年头了。任何人从来都没有听见他呻吟或抱怨过。从清晨到深夜,除了吃简单的饭食的时间外,他都在研究学问。他亲切地接待我,叫我在他躺的床上坐下;我向他做了个东方和耶路撒冷骑士的手势,他用同样的手势回答我,带着温和的微笑问我,我在普鲁士和苏格兰的共济会分会里了解到和得到了些什么。我尽我所能对他叙说了一切,讲了我在我们彼得堡分会提出的基本原理以及对我的恶劣态度,讲了我与师兄弟们之间发生的决裂。约瑟夫·阿列克谢耶维奇很长时间没有说话,经过仔细考虑后,对我说了他对所有这些事情的看法,我听了立即觉得过去的事和摆在我面前的未来的道路都清楚了。使我感到惊奇的是,他问我是否记得共济会的分为三个方面的目标:一,保存和认识秘密;二,为了认识这秘密,净化和改造自己;三,通过努力净化自己,改造全人类。在这三个目标当中哪一个是最主要的和首要的呢?当然是改造和净化自己。我们可以在任何时候不受环境影响地去追求的,只有这个目标。但是与此同时,这个目标也要求我们作出最大的努力,因此我们往往因骄傲而误入歧途,忽略了这个目标,或者去为认识秘密而斗争,而我们由于自身不纯洁而不配认识它;或者去努力改造人类,而自己却是卑鄙无耻和腐化堕落的实例。光照派之所以不是一种纯粹的学说,正是因为它热衷于社会活动,并且骄傲自大。根据这一点,约瑟夫·阿列克谢耶维奇对我的演说和我的整个活动提出了批评。我内心里同意他的看法。我们在谈到我的家庭问题时他对我说:我对您说过,一个共济会员的主要义务在于完善自己。但是我们经常想,只要我们使自己远离我们生活中的困难,我们就能更快地达到这个目的;然而恰恰相反,先生,只有在尘世的纷扰中我们才能达到以下三个主要目标:一,自我认识,因为人只有通过比较,才能认识自己;二,完善,只有通过斗争才能达到这一点;三,获得主要的美德——即爱死亡。只有生活的波折才能给我们显示它的虚妄,才能增强我们对死亡的天生的爱或者促进新生。这些话值得特别注意,因为约瑟夫·阿列克谢耶维奇尽管肉体经受着巨大的痛苦,但是从来不觉得生活是个累赘,在爱死亡的同时,他虽然内心已非常纯洁和高尚,仍觉得自己尚未对死亡作好充分准备。接着恩师对我详尽解释了宇宙大方块图形的意义,指出三和七这两个数是万物的基础。他劝我不要和彼得堡的师兄弟们断绝来往,在分会里担任二级职务的同时,努力帮助师兄弟们克服骄傲,引导他们走上自我认识和完善的真正道路。除此之外,建议我个人首先要检点自己,为此他给了一个笔记本,现在和今后我都要把我的所有行为记在这个本子上。

二十一

莫斯科,十一月十七日。

皮埃尔作为贵宾之一,应该坐下来和伊里亚·安德烈依奇、将军和上校一起打波士顿牌。皮埃尔坐在牌桌旁,脸正好对着娜塔莎,看见她从参加那次舞会以来发生的奇怪变化,感到很惊奇。娜塔莎变得沉默寡言,不仅不像舞会上那样漂亮,而且如果她没有那种温和的以及对一切都很冷漠的神情,那么简直就很难看了。

皮埃尔对妻子和岳母都没有作任何答复,一天晚上他动身到莫斯科去了,目的是去见约瑟夫·阿列克谢耶维奇。关于这件事,他在自己的日记里作了以下记载。

“她怎么啦?”皮埃尔朝她看了一眼,心里想。她坐在茶桌旁姐姐的身边,很不乐意地回答着鲍里斯的问话,眼睛没有看他。皮埃尔打出相同花色的一组牌,吃掉了五张牌,使搭档感到很高兴,他在收被他吃掉的牌时,听见问候声和进房间的脚步声,又朝她看了一眼。

“谁都不对,谁也没有错,因此,她也没有错。”他想。如果说皮埃尔没有立即宣布与妻子和好如初的话,那也只是因为他在处于苦闷的情况下无力作出任何决定。如果妻子到他这里来,现在他也不会把她赶走。与他为之苦恼的事比较起来,跟不跟妻子生活在一起,岂不是无足轻重的吗?

“她发生什么事了?”他心里更加惊奇地说。

这时他的岳母瓦西里公爵的妻子派人来请他,恳求他到她那里去一趟,哪怕只待几分钟也行,因为有一件十分重要的事要和他商谈。皮埃尔发现正在策划一个对付他的阴谋,要让他和妻子重新和好,不过即使在他目前所处的情况下,他也不觉得这有什么令人不快之处。他感到什么都无所谓:他不认为生活中有什么事情具有很大的重要性,现在他在苦闷的心情的影响下,既不珍惜自己的自由,也不坚持要惩罚妻子。

安德烈公爵带着关心和温柔体贴的表情站在她面前,对她说着什么。她抬起头,脸红了,看来竭力想遏制住急促的呼吸,两眼望着他。她内心的一种先前熄灭了的火焰又在她身上明亮地燃烧起来。她整个地变了样。难看的她又变得像在舞会上那样漂亮了。

在接到这封信后,紧跟着有一个最不受他尊敬的共济会师兄弟闯到闭门谢客的皮埃尔家里来,谈起了皮埃尔的夫妻关系,此人作为师兄弟劝告他说,他对妻子如此严厉是不对的,他不宽恕悔过的妻子,背离了共济会员的基本准则。

安德烈公爵走到皮埃尔跟前,皮埃尔在自己的朋友脸上看到了一种新的、变得年轻了的表情。

在信的末尾她告诉他,近日内她将从国外来到彼得堡。

在玩牌时,皮埃尔几次改变坐的姿势,时而背朝娜塔莎,时而脸冲着她,在打六圈牌的整个时间内观察着她和自己的朋友。

这时他接到了妻子的来信,她在信中恳求要和他见面,说了一些想念他的话,表达了要把自己的整个一生献给他的愿望。

“他们之间正在发生十分重要的事情。”皮埃尔想,一种又欣喜又痛苦的感情使他心情非常激动,几乎忘记了打牌。

皮埃尔又陷入了他非常害怕的苦闷之中。在分会发表演说后,他在家里的沙发上躺了三天,没有接待任何人,也没有到任何地方去。

打完六圈牌后,将军说了句这样没法再打了,站了起来,于是皮埃尔获得了自由。娜塔莎在一边正在同索尼娅和鲍里斯说话。薇拉带着不可捉摸的微笑在同安德烈公爵说着什么。皮埃尔走到他的朋友跟前,问他们谈的是不是秘密,随即在他们身旁坐下。薇拉注意到了安德烈公爵对娜塔莎很关心,便认为在晚会上,在真正的晚会上需要对爱情作微妙的暗示,便趁安德烈公爵单独一个人的时候,和他谈起一般感情问题和自己的妹妹来。她需要跟这样聪明的客人(她认为安德烈公爵是这样的人)施展自己的外交手腕。

皮埃尔走到他们跟前时,他发现薇拉谈得正起劲,一副洋洋自得的样子,而安德烈公爵好像有些发窘(他很少有这样的时候)。

会议结束后,大师傅带着恶意和讽刺批评别祖霍夫急躁,说他进行争论不只是出于对美德的热爱,而是由于好斗。皮埃尔没有答理他,只简短地问,他的建议是否将被采纳。得到的答复是否定的,于是皮埃尔没有等通常的仪式结束,就出了会所,坐车回家了。

“您怎样认为?”薇拉带着不可捉摸的微笑问。“公爵,您目光敏锐,一下子就能把人看清楚。您对娜塔莎是怎么看的,她对爱情能始终不渝吗?她能像别的女人(薇拉指的是她自己)一样一旦爱上了一个人,就永远忠实于他吗?我认为这才是真正的爱情。您的看法如何,公爵?”

这篇演说在分会里不仅引起了强烈的反应,而且引起了骚动。大多数师兄弟看出这篇演说中有光照派的危险意图,对它采取使皮埃尔感到惊奇的冷淡态度。大师傅开始反驳皮埃尔的说法。皮埃尔愈来愈起劲地发挥自己的思想。很久没有这样气氛热烈的集会了。与会者分成两派:一些人责备皮埃尔有光照派倾向;另一些人对他表示支持。在这次会议上皮埃尔第一次对人的思想的无限多样性感到惊讶,这种多样性使得任何真理在两个人的理解中都不会是一样的。甚至在那些似乎站在他一边的会员中,也有人对他的话作自己的理解,有一些限定和改变,这是他不能同意的,因为皮埃尔主要的要求正在于把自己的思想完全按照他理解的那样传达给别的人。

“我对您的妹妹了解得太少,”安德烈公爵带着讥讽的微笑回答道,他想用这微笑来掩饰自己的窘态,“无法解答这样微妙的问题;我发现,女人愈不招人喜欢,她就愈是忠贞不渝。”他加了一句,看了看这时走到他跟前的皮埃尔。

“只要我们每个国家里有一定数量的品质好的人,他们之中每个人再去联络另外的两个人,所有这些人都紧密地联合起来——如果这样做,那么对共济会来说,一切都是办得到的,而共济会已为造福人类秘密地做了许多事情。”

“对,这是真的,公爵;在我们时代,”薇拉接着说(她像一般喜欢提到我们时代的眼光狭小的人一样提到了时代,这些人认为他们找到了我们时代的特点并作了评价,认为人的本性随着时代而改变),“在我们时代姑娘太自由了,因此有人献殷勤而产生的乐趣常常压倒了她的真正的感情。应当承认,娜塔利在这方面是很容易感情冲动的。”话题回到了娜塔利身上,这使得安德烈公爵很不愉快地皱了皱眉头;他想要站起来,但是薇拉带着更文雅的微笑继续说着。

“在一切都沉浸在黑暗中时,只宣讲道理当然也就够了,因为真理是新的,这能赋予它特殊的力量,但是我们需要用有力得多的手段。现在需要使那些受自己的感情支配的人在美德之中找到感性的美。情欲是无法根除的;只应当引导它去实现高尚的目标,因此需要使每个人在美德的范围内满足自己的情欲,我们共济会应提供这样做的方法。

“我想,谁也没有像她那样有那么多献殷勤的人,”薇拉说,“但是直到最近她从来还没有真正喜欢过一个人。您知道,伯爵,”她对皮埃尔说,“就连我们可爱的表亲鲍里斯也不例外,而他,这只在我们之间说说,已经完全置身于爱情国之中……”她说,她指的是当时流行的爱情国地图。

“共济会的整个计划应建筑在组织坚定的、具有美德的、因有共同信念而联系在一起的人上,而这种信念则在于随时随地都尽全力克服恶习和愚蠢,庇护有才能的人和美德:从茫茫尘世中找出品质好的人,让他们参加我们的组织。到那时我们共济会才会有力量——才能不知不觉地捆住那些保护混乱状态的人的手脚,使他们在没有觉察的情况下受到控制。总之,应该建立总的管理样式,这种样式应该推广到全世界,同时又不破坏公民个人之间的联系,所有其他的管理可以按照自己平常的方式继续进行,只要不妨碍实现我们共济会的目标就行,也就是说,不能妨碍美德战胜恶习。这也是基督教本身要求达到的目标。基督教教导人们做聪明和善良的人,为了自己的利益学习优秀的和聪明的人的榜样,遵循他们的教诲。

安德烈公爵皱起了眉头,没有说话。

“为达到此目的,应该使美德压倒恶习,应当努力使正直的人在当今世界上因自己的美德而得到永久的奖赏。但是目前的许多政治设施妨碍我们实现这些伟大的意图。在这种情况下该怎么办呢?是否需要促进革命,推翻一切,用暴力驱除暴力呢?……不,我们无意这样做。任何暴力的改革之所以应受到谴责,是因为在人们还仍然是现在这种样子时,它根本纠正不了邪恶,因为智慧不需要求助于暴力。

“您不是和鲍里斯很要好吗?”薇拉问他。

“亲爱的师兄弟们,”他开口说道,脸涨得红红的,说话有些结巴,手里拿着写好的讲稿。“我们分会只是躲在一边遵守我们的礼仪是不够的——需要行动……行动。我们处于沉睡之中,而我们需要行动。”皮埃尔拿起自己的笔记本,读了起来。“为了传播纯粹的真理和促使美德的胜利,”他读道,“我们应该使人们破除偏见,传播符合时代精神的准则,承担起教育青年的责任,与聪明人非常紧密地联合起来,大胆地而又慎重地克服迷信、缺乏信心和愚蠢的现象,教育那些忠于我们、由于有共同的目标而相互联系在一起的有权有势的人们。

“是的,我认识他……”

决定召开二级分会的大会,皮埃尔答应在分会里向彼得堡的师兄弟们传达共济会最高领导人的指示。会场上坐满了人。在举行通常的仪式后皮埃尔站起身来,开始讲话。

“他大概对您说过他童年时爱过娜塔莎的事吧?”

一八○九年夏,皮埃尔就已回到了彼得堡。根据俄国共济会员与国外会友的通信了解到,皮埃尔在国外得到了许多地位很高的人的信任,领会了许多奥秘,被提升到了更高的等级,带来了许多对发展俄国共济会事业普遍有益的东西。彼得堡的共济会员都来看望他,巴结他,大家都觉得他隐瞒着和正在准备着什么事情。

“童年时爱过?”安德烈公爵突然出乎意外地涨红了脸,问道。

皮埃尔对自己的活动开始感到不满足。他有时觉得,共济会,至少是他在这里看到的共济会,是建筑在表面形式之上的。他并不想怀疑共济会本身,但是他怀疑俄国共济会走上了一条错误的道路,偏离了自己的本源。因此他在年底便到国外去了解共济会的高深奥秘去了。

“是的,您知道,在表兄妹之间的这种亲近关系经常会变成爱情。表亲是一种危险的关系。不是这样吗?”

最后,可归入第四类的会友也很多,特别是那些最近入会的人。根据皮埃尔的观察,这是这样一些人,他们什么也不相信,也不希望得到什么,入会只是为了结交年轻的、富有的、交游广阔和地位显赫的会友,在共济会里这样的人是很多的。

“噢,那是毫无疑问的。”安德烈公爵说,突然异乎寻常地活跃起来,开始和皮埃尔开玩笑,说他对莫斯科的五十岁的表姐们应小心些,说了一半站起身来,挽住皮埃尔的胳膊,把他带到一边。

他归入第三类的会友们(他们的人数最多)在共济会里除了表面形式和仪式外,什么也看不到,他们看重这种表面形式的严格履行,不关心它的内容和意义。维拉尔斯基,甚至总会的大师傅属于这一类人。

“怎么啦?”皮埃尔说,惊奇地看着活跃得反常的朋友,注意到了他站起来时投向娜塔莎的目光。

皮埃尔把自己以及与自己类似的人归入第二类,这些人还在寻求着,摇摆不定,尚未在共济会里找到一条直接的和明确的道路,但是希望能找到它。

“我需要,我需要和你谈一谈。”安德烈公爵说。“你知道我们的女手套(他说的是共济会发给新入会的会员,让他们赠送给心爱的女人的手套)。我……不,以后我再给你说……”安德烈公爵没有把话说完,眼睛里闪着奇怪的亮光,忐忑不安地走到娜塔莎那里,在她身旁坐下。皮埃尔看到,安德烈公爵问了她什么,她顿时脸上泛起红晕,回答了他的话。

他把自己认识的师兄弟们分为四类。他归入第一类的是这样一些人,这些人既不积极参加分会的活动,也不过问帮助人的事,一心探究共济会教义的秘密,研讨上帝的三位一体的称号,或万物的三种元素——硫磺、水银和盐,或所罗门神庙的方块和所有图形的涵义。皮埃尔尊重这一类会友,属于这一类的大多是老的师兄弟以及约瑟夫·阿列克谢耶维奇本人,不过皮埃尔认为他与其余的人的兴趣爱好有所不同。他的心不放在共济会的神秘的一面上。

但是这时贝格走到皮埃尔跟前,一定要他去参加将军与上校之间关于西班牙战事的争论。

约瑟夫·阿列克谢耶维奇不在彼得堡。(最近他已不管彼得堡各分会的事了,住在莫斯科,很少外出。)所有师兄弟们,各分会的会员,都是皮埃尔在平常生活中认识的熟人,他很难只把他们看做共济会的师兄弟,而忘记这是Б.公爵、伊万·瓦西里耶维奇·Д.,而在平常生活中他知道他们大都是软弱无能和微不足道的人。他看见他们在共济会的围裙里面穿着制服,在挂着会徽的时候也佩着生活中取来的十字章。在募集捐款和计算十来个会员(其中有一半像他一样富有)捐助的二三十个卢布(而且大多是欠账)时,皮埃尔回想起了每个会员答应要把自己的全部财产献给邻人的誓言,心里不禁产生了怀疑,但是竭力不去想它。

贝格感到又满意又舒畅。他脸上一直挂着快乐的微笑。晚会很成功,完全像他见过的其他晚会一样。一切都很相像。女士们的悄声细语,玩牌,牌桌上抬高嗓门说话的将军,茶炊,点心全都相同;不过缺少他在别的晚会上见过的和他想要模仿的东西。缺少的是男人们之间的大声交谈以及关于某个重要的和深奥的问题的争论。将军开始了这样的谈话,贝格就拉皮埃尔去参加。

不过皮埃尔在过了一年这种忙碌和快活的生活后开始觉得,他愈是竭力想牢牢地站在共济会的地基上,他站的这地基却变得愈来愈不稳固。同时他感到,他站的地基愈是不稳,他就愈来愈不由自主地与它联系在一起。当他参加共济会时,他觉得自己好像一个抱着信任的态度一脚踏上表面平坦的沼泽地的人一样。踏上一只脚后,他就陷进去了。为了完全相信他所站的地基是坚实的,他踏上了另一只脚,于是陷得愈来愈深,已不由自主地在沼泽里齐膝的污泥中行走了。

二十二

然而他生活过得像以前一样,还是那些爱好,还那么放荡。他喜欢吃喝,虽然觉得这种做法是不合道德的和有损尊严的,但是仍然忍不住去参加单身汉的聚会,在那里寻欢作乐。

第二天,安德烈公爵到罗斯托夫家去吃饭,因为伊里亚·安德烈依奇邀请他,他在那里待了整整一天。

大约两年前,在一八○八年,皮埃尔从巡视各个庄园回到彼得堡后,不由自主地成为彼得堡共济会的首领。他开办食堂和布置灵堂,吸收新会员,联系各地的分会和寻找文件的真本。他出钱修建会所,尽自己之所能补足捐款,因为大多数会员比较吝啬,而且不按时缴纳。他几乎一个人用自己的钱维持共济会在彼得堡建立的贫民院。

家里的人都感觉到安德烈公爵是为谁而来的,而他也不加掩饰,整天都设法和娜塔莎在一起。娜塔莎既有些惊慌,又感到幸福和兴奋,不仅是她,而且全家人都因预感到要发生一件重要的事情而有一种恐惧的感觉。当安德烈公爵和娜塔莎说话时,伯爵夫人用忧愁的和认真严肃的目光看着他,一见他回头看她时,怯生生地假装要和他谈点毫无意义的小事。索尼娅在和他俩在一起时,既怕离开娜塔莎,又怕妨碍他们。而娜塔莎在和他单独在一起的时候,因害怕发生期待的事而脸色发白。安德烈公爵的懦怯使她感到吃惊。她觉得他对她有话要说,但是又下不了说出来的决心。

晚上安德烈公爵走后,伯爵夫人走到娜塔莎面前,低声地问道:

一个星期后,安德烈公爵成为军事条令起草委员会委员,而且还当上了法律起草委员会的一个处长,这是他怎么也没有料到的。根据斯佩兰斯基的请求,他接受了正在起草的民事法的第一部分,参照《拿破仑法典》和《查士丁尼法典》起草有关人权的部分。

“怎么样?”

“谁也没有受过,那么您又想要怎样呢?这是一个怪圈,应该努力地从中走出来。”

“妈妈!看在上帝的分上,您现在什么也不要问我。这没法说。”娜塔莎说道。

安德烈公爵说,做这种事需要有法律知识,可是他没有受过法律教育。

但是尽管如此,这天晚上,娜塔莎时而兴奋,时而恐惧,瞪着两只大眼睛,在母亲的床上躺了很久。她一会儿对母亲讲他如何夸奖她,一会儿又讲他说过要到国外去,一会儿讲他问今年夏天他们一家将在什么地方度过,一会儿又讲他打听鲍里斯的情况。

“这就是国家花费几百万卢布得到的东西!”他说。“我们想要赋予参政院新的司法权力,而我们没有法律。因此像您这样的人,公爵,现在不出来做事是一种罪过。”

“但是这样的事,这样的事……我从来没有过!”娜塔莎说。“不过我在他面前觉得害怕,在他面前总是觉得害怕,这意味着什么?意味着这是真正的感情,是吗?妈妈,您睡着了?”

在鲍尔康斯基在他家度过的第一个晚上,斯佩兰斯基谈起了法律起草委员会时,用讽刺的口吻对安德烈公爵说,立法委员会已存在了一百五十年,花费了几百万,什么事也没有做成,罗森坎普夫只是在比较法的所有条款上贴上标签罢了。

“不,我的宝贝,我自己也觉得可怕。”母亲回答道。“去睡吧。”

在与斯佩兰斯基结识的初期,安德烈公爵对他抱有热烈的钦佩之情,这种感情与他过去一度有过的对波拿巴的感情相似。斯佩兰斯基的父亲是一个神父,庸夫俗子可以因为他是吃教堂饭的人和神父的儿子而鄙视他,许多人正是这样做的,因此安德烈公爵特别爱惜自己对斯佩兰斯基的感情,而且在内心里不自觉地增强这种感情。

“反正我也睡不着。睡觉多没有意思!好妈妈,好妈妈,这样的事我从来没有过!”她说,她意识到了自己内心的感情,感到又惊奇又害怕。“我们能想得到吗!……”

总之,斯佩兰斯基所具有的、使安德烈公爵感到惊奇的主要特点,是他毫无疑义地和不可动摇地相信智慧的力量和合理性。可以看出,斯佩兰斯基的头脑里永远不会产生那种在安德烈公爵看来很平常的思想,即认为无法把所想的一切完全表达出来;也永远不会产生这样的怀疑:我所想的一切和我相信的一切是否都是无关紧要的事?斯佩兰斯基的这种特殊的思维方式对安德烈公爵最有吸引力。

娜塔莎觉得她早在奥特拉德诺耶第一次见到安德烈公爵时就爱上他了。现在这个她早在那时就看中了的人(她坚信这一点),正是这个人又与她见面了,而且看来对她有好感,这种奇怪的、突如其来的幸福似乎使她很吃惊。“真想不到我们在彼得堡时他有意到这里来。真想不到我们会在舞会上相遇。这是命里注定的。很清楚,这是命里注定的,这一切才会有这样的结果。在我第一次见到他时,我就感觉到有某种特殊的地方。”

这第一次与斯佩兰斯基的长谈,更增强了安德烈公爵第一次见到斯佩兰斯基时的那种感觉。他认为斯佩兰斯基是一个明白事理的、思维严谨和具有巨大智慧的人,是凭自己的精力和顽强意志获得权力的,他运用这个权力完全为了造福俄国。在安德烈公爵的眼里,斯佩兰斯基正是他自己想要做的人,这种人能合情合理地解释所有的生活现象,只承认合理的东西才是现实的,善于用理性的尺度来衡量一切。在斯佩兰斯基的叙述中,一切是那样的简单明了,安德烈公爵不由得同意他的所有看法。如果他提出异议和进行争论的话,那么这只是因为要故意显示一下自己的独立性,表明自己不完全听从斯佩兰斯基的意见。一切都是对的,一切都很好,但是有一点使安德烈公爵感到困惑:这就是斯佩兰斯基的那种冷淡的、明净的、不让人窥视他心灵的目光,还有那只白净柔嫩的手,安德烈公爵如同人们通常看掌权的人的手那样,情不自禁地看了它一眼。明净的目光和柔嫩的手不知为什么使安德烈公爵感到不快。使他感到惊奇而又不舒服的,还有他在斯佩兰斯基身上发现的那种对人的过分蔑视,以及用来证明自己意见正确的方法和论据的繁多。斯佩兰斯基使用除比喻外的一切可能的思维方法,安德烈公爵觉得他改换方法时过于大胆。时而他站到实干家的立场上谴责幻想家,时而作为一个讽刺家嘲笑对手,时而他议事论世逻辑严谨,时而突然进入了玄学的领域。(这最后的论证方法他使用得特别经常。)他把问题提到玄学的高度,转到空间、时间、思想的定义上,在从那里引出反驳的论点的同时,又回到争论上。

“他还对你说了些什么?这是一些什么样的诗?你给我念念……”母亲若有所思地说,她问起安德烈公爵在娜塔莎的纪念册里写的诗。

在星期三晚上长时间的谈话中,斯佩兰斯基不止一次地说:“在我们这里总是注视着一切超出根深蒂固的习惯的总的水平的东西……”或者微笑着说:“我们总是想两全其美:狼也饱了,羊也保全了……”或者说:“他们理解不了这一点……”他总是带着这样的神情,这神情仿佛在说:“咱们,您和我,只有咱们才知道他们是什么,我们是什么人。”

“妈妈,他是一个丧妻的人,嫁他是不是很丢人?”

安德烈公爵认为卑鄙的小人的人数非常多,他很想在另一部分人当中找到他所追求的完美的生动范例,便轻易地相信,他在斯佩兰斯基身上找到了完全有理智和有道德的人的典范。如果斯佩兰斯基和安德烈公爵出身于同一阶层,受过同样的教育和具有同样的道德习性,那么鲍尔康斯基就会很快发现他的弱点,发现他的一般人的而非英雄人物的特点,但是现在由于并不完全了解他,鲍尔康斯基虽对他的逻辑思维方式感到奇怪,却更对他肃然起敬。除此之外,不知是因为看重安德烈公爵的才能,还是因为认为需要把他拉到自己一边来,斯佩兰斯基在安德烈公爵面前卖弄他公正和冷静的理智,用微妙的奉承取得安德烈公爵的欢心,这种奉承与自负结合在一起,它表现为默认对方与自己是惟一能够理解所有其余的人的愚蠢以及自己的思想的合理和深刻的人。

“别说了,娜塔莎。向上帝祷告吧。婚姻是由天定的。”

斯佩兰斯基星期三在自己家里接待了鲍尔康斯基,与他单独进行了长时间的坦诚的谈话,在这次会见时,如同在科丘别依家的第一次见面时一样,斯佩兰斯基都给安德烈公爵留下了深刻的印象。

“亲爱的,好妈妈,我多么爱您,我多么高兴啊!”娜塔莎喊道,她流出了幸福和激动的眼泪,拥抱着母亲。

他有时很不满意地发现,他竟然在同一天,在不同的人当中反复讲同样的话。但是他整天忙忙碌碌,没有时间想一下他什么也没有做的问题。

就在这个时候,安德烈公爵坐在皮埃尔那里,对皮埃尔说,他爱娜塔莎,已拿定主意要娶娜塔莎。

从晚会上回家后,他在记事本上记下了四五处必要的拜访或约定时间的会见。机械的生活,什么地方都要准时到的日程安排,消耗了他的大部分精力。他什么事也没有做,甚至什么也没有想,而且也来不及想,只是一个劲儿地说他在乡下深思熟虑过的事,很受大家的欢迎。

这一天叶连娜·瓦西里耶夫娜伯爵夫人举行了盛大的晚会,参加晚会的有法国公使、近来已成为伯爵夫人家里的常客的亲王以及许多尊贵的女士和男人。皮埃尔在楼下各个大厅里走来走去,所有客人看见他那专注而又心不在焉的神情和阴沉的脸色感到很奇怪。

在彼得堡居住的初期,安德烈公爵觉得他在蛰居乡村时形成的一整套思想,完全被他到彼得堡后碰到各种琐事弄得模糊不清了。

皮埃尔自从参加那次舞会以来,觉得自己有得疑病的症状,拼命想防止它发作。亲王同他的妻子的来往变得密切起来后,他突然当上了宫廷高级侍从,从此之后,他在社交界感到心情沉重和羞耻,更加经常地出现以前的那种认为人生虚幻的阴暗想法。这时他发现了受他庇护的娜塔莎和安德烈公爵之间的感情,觉得他和他的朋友的处境完全相反,情绪便变得更加低沉了。他竭力不去想自己的妻子,同样地也不去想娜塔莎和安德烈公爵。他又一次觉得一切与永恒相比都微不足道,又一次提出了这样的问题:为了什么?于是他白天黑夜都强迫自己研读共济会的材料,希望能阻止恶魔附身。皮埃尔十一点多从伯爵夫人的房间里出来后,身穿破旧的睡袍坐在楼上烟雾弥漫的低矮房间里的桌子前,照着原件抄写着苏格兰共济会的文件,这时一个人进了他的房间。这是安德烈公爵。

“啊,这是您。”皮埃尔带着漫不经心的和不满的神情说。“瞧,我在工作。”他指着抄本说,脸上带着想要摆脱生活的痛苦的表情,遭到不幸的人常常带着这样的表情来看自己的工作。

“但是您不愿意利用这特权,公爵。”斯佩兰斯基说,他用微笑表示,他愿意客客气气地结束这场使对方感到难堪的争论。“如果您肯赏光于星期三到舍下来,”他补充说,“那么我同马格尼茨基商谈后,将告诉您一些您也许会感到兴趣的事情,除此之外,我也很高兴和您详谈。”他闭上眼睛,照法国人的样子鞠了一躬,没有和大家告别,竭力不让人察觉到,悄悄离开了客厅。

恢复了勃勃生机的安德烈公爵容光焕发和喜气洋洋地在皮埃尔面前站住了,没有发现皮埃尔忧愁的脸色,只想着自己的幸福,对他笑了笑。

“我不想争论,但是不能否定,宫廷的特权达到了同样的目的,”安德烈公爵说,“每一个近臣都认为自己有义务做符合于他的地位的事。”

“哎,亲爱的,”他说,“我昨天就想对你说,今天专为这件事上你这里来。我从来没有体验过类似这样的感情。我恋爱了,我的朋友。”

“维持这种荣誉,维持竞赛的动力的设施,是类似伟大的拿破仑皇帝的荣誉勋位团那样的东西,这个设施不妨碍,而是有助于服公务,不是一个阶层的或宫廷的特权。”

皮埃尔突然沉重地叹了一口气,他那沉重的身躯落在沙发上安德烈公爵的身旁。

他的论据是简明扼要和清楚的。

“爱上了娜塔莎·罗斯托娃,是吗?”他问。

“如果您用这种观点来看问题的话。”他开口说道,显然他说法语比较吃力,因而比说俄语更慢一些,不过语气是完全平静的。他说,荣誉,l'honneur,不能用对服公务不利的特权来维持;荣誉,l'honneur,要么是不做不道德的事的消极的概念,要么是为了得到赞扬和用以表示这种赞扬的奖赏而进行竞赛的一种动力。

“是的,是的,还能爱上谁呢?我任何时候也不会相信自己会这样,但是这种感情战胜了我。昨天我非常苦恼,非常痛苦,但是我宁愿要这苦恼,而不要世界上的任何东西。以前我似乎没有真正生活过。现在才开始生活,我生活中不能没有她。她能不能爱我呢?……我对她来说年纪太大了……你怎么不说话?……”

斯佩兰斯基白净的脸上的笑容消失了,他的相貌却因此而变得好看了。大概他觉得安德烈公爵的想法很有意思。

“我?我?我对您说什么来着。”皮埃尔突然说道,他站起身来,开始在房间里来回走动。“我一直这样想……这个姑娘是无价之宝,非常珍贵……这是少见的好姑娘……亲爱的朋友,我请求您,不要说空话了,不要犹豫不决了,娶她,娶她,娶她吧……我相信,再也不会有比您更幸福的人了。”

“我是孟德斯鸠的崇拜者,”安德烈公爵说,“他的关于君主制度的起源是荣誉的思想,我觉得无可怀疑的。在我看来,贵族的某些权利和特权是用以支持这种荣誉感的手段。”

“但是她呢?”

“您的意思是什么?……”斯佩兰斯基慢慢地垂下眼睛说。

“她爱您。”

“对国家来说,也部分地有理由。”安德烈公爵说。

“别瞎说……”安德烈公爵微笑着,看着皮埃尔的眼睛说。

“从满足个人虚荣心来说,理由可能是有的。”斯佩兰斯基低声地插了一句。

“她爱您,这我知道。”皮埃尔生气地喊叫起来。

“然而我认为这些指责也有其理由。”安德烈公爵说,他开始感觉到斯佩兰斯基的影响,竭力想抵挡这种影响。他觉得在所有问题上都表示同意是一件不愉快的事,他很快发表不同的看法。安德烈公爵平常说话轻松自然,现在跟斯佩兰斯基说话却感到难于表达自己的思想。他过于注意观察这个著名人物的个性了。

“不,你听着,”安德烈公爵说,拉住他的手,叫他住口,“你是否知道我的处境?我需要找个人把所有的事说一说。”

“令尊是老前辈,显然站得比我们的同时代人高,这些人对这个只是恢复了应有的公道的措施大加指责。”

“好吧,好吧,您说吧,我很高兴。”皮埃尔说,他的脸色确实改变了,皱纹舒展开了,他高兴地听着安德烈公爵的话。安德烈公爵好像完全变了样,变成了另一个人。他的苦闷,他对生命的轻视,他的失望到哪里去了呢?皮埃尔是他惟一能够推心置腹地谈一谈的人;因此他就把心里话全都对他说了。时而他轻松地和大胆地勾画着长远未来的计划,说他不能因为父亲的任性而牺牲自己的幸福,他将迫使父亲同意这桩婚事和爱娜塔莎,不然他将不经父亲的同意就设法办成这件事;时而他对某种古怪的、陌生的、不以他的意志为转移的东西,对那种支配了他的感情感到惊奇。

“是的,”安德烈公爵说,“家父不愿意叫我享受这种特权;我是从低级的职衔做起的。”

“如果有人对我说我能这样强烈地爱一个人,我会不相信他的话。”安德烈公爵说。“这完全不是我从前有过的那种感情。对我来说,整个世界分成了两半:一半有她,那里全是幸福、希望和光明;另一半没有她,那里全是苦闷和黑暗……”

“我还没有来得及和您说话,公爵,因为我被这位可敬的老人拉进了热烈的谈话中。”他说道,温顺而又轻蔑地微笑着,仿佛想用这个微笑表明,他和安德烈公爵一起都知道他刚才与之交谈的那些人都是微不足道的。这种态度使安德烈公爵感到很高兴。“我早就知道您了,第一,知道您对您的农民的做法,这是我们的第一个范例,真希望有更多的人跟着这样做;第二,因为您是在颁布关于废除宫内官衔的法令后没有抱怨的宫廷高级侍从之一,而这个法令引起了许多流言蜚语。”

“黑暗和阴沉,”皮埃尔重复了一句,“是的,是的,我理解这一点。”

斯佩兰斯基和大家说了一会儿话后,便站了起来,走到安德烈公爵面前,招呼他跟着自己到房间的另一头去。显然他认为需要单独接待一下鲍尔康斯基。

“我不能不爱光明,这不是我的过错。我很幸福。你理解我吗?我知道你为我高兴。”

安德烈公爵没有参加谈话,他观察着斯佩兰斯基的每一个动作,他想,这个人不久前还是一个微不足道的神学校学生,如今在他的那双白净丰润的手里掌握着俄罗斯的命运。斯佩兰斯基回答那个老头的问题时的那种异乎寻常的和充满蔑视的沉静,使安德烈公爵感到吃惊。他似乎是站在高不可攀的地方向老头说那些宽容的话的。当老头把嗓门提得太高时,斯佩兰斯基笑了笑说,他不能对皇上想做的事的利与弊妄加评论。

“是的,是的。”皮埃尔确认道,他用深受感动的和忧愁的目光看着自己的朋友。他把安德烈公爵的前途想象得愈光明,愈觉得他自己本人的前途很暗淡。

斯佩兰斯基身边立刻围上了许多人,那个刚刚谈论过自己的下属普里亚尼奇尼科夫的老头,也向斯佩兰斯基提了个问题。

二十三

“军事条令起草委员会主任是我的好朋友马格尼茨基先生,”他说,每个音节和每个词都吐得很清楚,“如果您愿意的话,我可以介绍您和他认识。(他在说完这句话后停了一下。)我希望您能得到他的支持,能发现他是一个愿意促进一切合理的事情实现的人。”

婚事需得到父亲的同意,为此安德烈公爵第二天就去见父亲了。

科丘别依说了说阿拉克切耶夫接见鲍尔康斯基的情况。斯佩兰斯基才比较爽朗地笑了笑。

父亲听了儿子的禀告,外表上很平静,但内心却很恼怒。他无法理解,在生活对他来说已经结束的时候,怎么还有人想要改变生活,给它增添新的东西。“希望他们让我照我自己愿望度过晚年,然后他们爱干什么就干什么好了。”老人心里说。不过他对儿子还是使用了他在重要场合使用的外交手腕。他用平静的语气说出了对整个事情的考虑。

“我很高兴同您认识,我像大家一样,听说过您。”他说。

第一,婚事在门第、财产和名望方面并不太美满。第二,安德烈公爵年纪已不轻了,身体虚弱(老人特别强调这一点),而她却非常年轻。第三,有一个儿子,舍不得把他交给一个小姑娘去抚养。最后,父亲用嘲笑的目光看着儿子说,第四,“我请求你,把这事推迟一年,到国外去一趟,治治病,像你所想的那样,给尼古拉公爵找一个德国家庭教师,然后,如果爱情、情感、决心以及别的任何东西很大很强烈,那就结婚吧。这是我的最后的话,请注意,是最后的话……”老公爵在说这最后几句话的语气表明,任何东西都不能改变他的决定。

斯佩兰斯基对科丘别依说,他不能早点来,感到很抱歉,因为他被留在宫里了。他不说是皇上留下他的。安德烈公爵注意到了这种故意装出的谦虚。当科丘别依向他介绍安德烈公爵时,他慢慢地把目光移向鲍尔康斯基,脸上仍带着同样的微笑,开始默默地打量对方。

安德烈公爵清楚地看到,老人希望他或他爱上的姑娘都经受不住一年的考验,或者老公爵自己会在这个期间死去,于是便决定服从父亲的意志:先去求婚,把婚期推迟一年。

安德烈公爵特别注意斯佩兰斯基的每句话和每个动作。他像一般人、尤其是像那些严格要求别人的人常有的那样,在新遇到一个人时,特别是在遇到像斯佩兰斯基那样久闻大名的人时,总是希望在他身上看到完美的品德。

安德烈公爵在最后一次去罗斯托夫家后过了三个星期,回到了彼得堡。

一个人通常在进入一大群人的圈子里时会不由自主地看看这个人的脸,又看看那个人的脸,但是斯佩兰斯基没有这样做,他也不急于说话。他说话声音很低,相信人们会注意地听,眼睛只看着和他说话的那个人。

娜塔莎在和母亲谈话后的第二天,整天都在等鲍尔康斯基,但是他没有来。第二天、第三天也都一样,皮埃尔也没有来,娜塔莎不知道安德烈公爵去见他的父亲了,因此弄不清他为什么不来。

“是的,由于教育很不普及,这有些困难,但是……”科丘别依伯爵没有说完就站起身来,抓住安德烈公爵的手,朝一个进来的人迎过去,那人四十来岁,个子很高,秃顶,浅色头发,脑门宽阔,长方脸白得出奇。他身上穿着蓝色燕尾服,脖子上挂着十字架,左前胸佩着星章。这是斯佩兰斯基。安德烈公爵立即认出了他,像在一生的重要时刻常有的那样,心里不禁颤动了一下。这是由于尊敬、羡慕,还是由于有所期待——他不知道。斯佩兰斯基的整个外表有一种特殊样式,使得人们立刻就能把他认出来。安德烈公爵在他自己的生活圈子里从来没有看见过如此笨拙迟钝而又沉着自信的动作,没有在任何人那里看见过半开半闭和有些湿润的眼睛有那样坚定的、同时又很温和的目光,没有看见过那种似乎什么也不表示的笑容竟是那样的坚决,没有听见过有人说话声音这样尖细、平稳和缓慢,而主要的,没有看见过这样白嫩的脸,尤其是没有看见过那双有点宽大,但是皮肤异常丰润柔嫩和白净的手。这样白嫩的脸,安德烈公爵只在住院很久的士兵那里看见过。这就是斯佩兰斯基,国务大臣,皇上的顾问,陪同皇上参加过爱尔福特会见,在那里不止一次地见到过拿破仑并和他谈过话。

就这样过了三个星期。娜塔莎哪里也不想去,她像影子似的,无所事事,垂头丧气,在各个房间里走来走去,晚上背着大家偷偷地哭泣,也不到母亲那里去。她总是涨红着脸,不断地发脾气。她觉得大家都知道她的失望,都在笑话她和可怜她。她内心已很痛苦,这种虚荣心引起的忧伤,更使她感到不幸了。

“我手下有一个叫普里亚尼奇尼科夫的,人很好,很有才干,而他已六十岁了,难道还要去参加考试?……”

有一次,她来到伯爵夫人那里,想对她说点什么,突然哭了起来。她的眼泪像是一个不知道为什么挨罚的受委屈的孩子的眼泪。

“我想,是那些考试合格的人。”科丘别依回答道,跷起二郎腿,环顾着四周。

伯爵夫人开始安慰娜塔莎。娜塔莎开头注意地听母亲的话,后来突然打断了她:

“有一点我不明白,”老头接着说,“如果给他们自由,谁来耕种土地?制定法律很容易,而管理就难了。就像现在一样,我问您,伯爵,既然所有人都要经过考试,那么由谁来当各个部门的长官?”

“别说了,妈妈,我没有想而且也不愿意想!就这样,他来了几次,就不来了,不来了……”

“您害怕落在后面。”老头看着科丘别依说。

她的声音颤抖起来,她又差一点哭起来,但是恢复了常态,平静地继续说道:

“一个小庄园没有任何收益。”鲍尔康斯基回答道,为了不徒劳无益地惹那老头生气,他竭力在老头面前淡化自己的做法。

“我完全不想嫁人。我害怕他;我现在完全、完全平静下来了……”

“哦,公爵,是您解放了自己的农民?”一个叶卡捷琳娜时代的老人轻蔑地回头看了鲍尔康斯基一眼,说。

在这次谈话后的第二天,娜塔莎穿上了那件旧连衣裙,她特别清楚地记得过去早晨一穿上它心里就觉得愉快,从这天早晨起,她恢复了从那次舞会后改变了的生活方式。她喝完茶后,便到她特别喜欢的那个共鸣很好的大厅去,开始练唱视唱练习曲(歌唱练习)。练完第一课后,她在大厅中央站住,重复着她特别喜欢的一个乐句。她高兴地倾听着美妙的(对她来说仿佛是突如其来的)歌声,那歌声悠扬婉转,充满了整个空荡荡的大厅,慢慢地消失,于是她突然变得高兴起来。“干吗这件事想得这么多,这样不是很好吗?”她对自己说,开始在大厅里来回走,不是在走上去就咚咚响的镶木地板上简单地迈步,而是每走一步都是先用脚跟后用脚尖着地(她穿着心爱的新舞鞋),也像倾听自己的歌声那样,高兴地倾听着脚跟均匀而沉重的落地声和脚尖的咯吱声。在经过镜子时,她照了照。“这就是我!”她在看见镜子里的自己时,脸上的表情仿佛在这样说。“这就很好。我谁也不需要。”

“前几天我同他谈起您,”科丘别依接着说,“谈到您的自由农民……”

仆人想要到大厅里来收拾收拾,但是她不让他进来,又关上了门,继续在里面走来走去。这天早晨,她恢复了那种她非常喜欢的自我爱惜和自我欣赏的状态。“这个娜塔莎多么可爱啊!”她又用一个代表男性的第三者的口气这样说。“她长得漂亮,嗓子又好,又年轻,不妨碍任何人,那就不要打扰她了。”但是尽管人们都没有打扰她,她已无法平静了,并且马上感觉到了这一点。

科丘别依笑了笑,摇摇头,仿佛对鲍尔康斯基的天真感到惊奇似的。

前厅的正门打开了,有人问道:在家吗?——接着传来了脚步声。娜塔莎照着镜子,但是她视而不见镜子中的自己。她正在听着前厅的声音。当她看见自己的时候,她的脸是苍白的。这一定是他。她断定这一点,虽然从关着的门里只勉强听到一点他说话的声音。

“斯佩兰斯基与军事条令有什么关系呢?”安德烈公爵问。

娜塔莎脸色苍白,惊慌失措地跑进了客厅。

“亲爱的,”科丘别依说,“甚至在这件事情上您也绕不过米哈依尔·米哈依洛维奇。这是一个什么事都管的人。我对他说。他答应晚上来……”

“妈妈,鲍尔康斯基来了!”她说。“妈妈,这太可怕了,这叫人无法忍受!我不愿意……受这样的折磨!我怎么办呢?……”

在进见阿拉克切耶夫伯爵后的第二天,安德烈公爵晚上前去科丘别依伯爵家。他向伯爵讲述了自己与西拉·安德烈依奇的会见(科丘别依这样称呼阿拉克切耶夫,也带有安德烈公爵在陆军大臣的接待室里觉察到的那种对某事进行笼统的讽刺的意味)。

伯爵夫人还没有来得及回答她的话,安德烈公爵就脸上带着不安和严肃的表情进了客厅。他一看见娜塔莎,立刻容光焕发。他吻了吻伯爵夫人和娜塔莎的手,在沙发旁边坐下。

安德烈公爵处于一个十分有利的地位上,他可以很好地被接纳到当时彼得堡上流社会的各个不同的和最上层的圈子里去。革新派亲热地接待他和拉拢他,他们这样做,第一,是因为他有聪明和博学多识的声誉;第二,是因为他解放农奴的做法使他赢得了自由派的名声。心怀不满的老头子们,估计他的态度会与他父亲一样,便在谴责革新时争取他的支持。社交界的妇女们,上流社会亲热地接待他,因为他是择婿的对象,既有钱,门第又高贵,而且由于有过他已阵亡的传闻以及他的妻子悲惨地死亡,他几乎成了一个带有浪漫主义色彩的新人物。除此之外,从前认识他的所有人都异口同声地说,他在这五年内发生了很大变化,变好了,变得比较温和和成熟了,在他身上已没有以前的那种做作、高傲和好嘲笑人的特点了,而是随着年龄的增长变得心平气和了。人们都开始谈论他,对他发生兴趣,希望能见到他。

“我们很久没有荣幸地……”伯爵夫人刚开口要说,安德烈公爵就打断了她的话,开始回答她的问题,显然急于说出他需要说的话。

安德烈公爵在等候任命他为委员会委员的正式通知期间,与老熟人恢复了来往,尤其是拜访了一些他知道眼下有权有势和可能对他有用的人。现在他在彼得堡的心情,与战斗前夕的心情相类似,一种惴惴不安的好奇心折磨着他,不可抗拒地吸引他到最上层去,到正在安排着决定千百万人命运的未来的地方去。他从老年人的愤恨、不知情者的好奇、知情者的慎重、所有人的忧虑中,从他每天都能听说的无数委员会的成立中感觉到,现在,在一九○九年的彼得堡,正在进行一场非军事的战斗的准备,这场战斗的总指挥是一个他不认识的、神秘而他又觉得是有天才的人——斯佩兰斯基。这场他只有模糊的了解的革新以及主要活动家斯佩兰斯基,开始引起他的非常强烈的兴趣,结果在他的思想上关于军事条令的事很快退居到了第二位。

“这段时间我没有到你们这里来,因为去见父亲了,我需要和他商量一件十分重要的事情。我昨天夜里才回来。”他说,看了娜塔莎一眼。“我需要和您谈一谈,伯爵夫人。”他沉默片刻后加了一句。

伯爵夫人心情沉重地叹了口气,垂下了眼睛。

“没有薪俸,担任委员。”阿拉克切耶夫又说了一遍。“见到您很荣幸。喂!叫下一个!还有谁?”他一边朝安德烈公爵躬躬身,一边喊道。

“我听候您的吩咐。”她说。

“我也并不想要。”

娜塔莎知道她需要回避一下,但是她做不到,好像有什么东西哽住她的喉咙,于是她不顾礼貌,睁大眼睛直瞪瞪地看着安德烈公爵。

安德烈公爵笑了笑。

“现在?就在此刻!……不,这不可能!”她想。

“转给了军事条令起草委员会,我已推荐您为该委员会委员。不过没有薪俸。”

他又朝她看了一眼,这目光使她相信她没有想错。是的,现在,就在此刻将决定她的命运。

“报告转给什么委员会了?”安德烈公爵问。

“去吧,娜塔莎,回头我再叫你。”伯爵夫人低声说。

在这张纸上用铅笔横着写着几行字,句子开头不用大写字母,词写得不合拼写法,没有标点符号,写的是:“由于抄袭法国军事条令以及不必要地放弃军法条例因而此报告依据不足。”

娜塔莎用惊恐的和恳求的目光看了安德烈公爵和母亲一眼,出去了。

“您的报告我已作了批示,已提交给了委员会。我不赞成。”阿拉克切耶夫说,他站起身来,从书桌上拿起了一张纸。“您看。”他递给了安德烈公爵。

“伯爵夫人,我是来向您的女儿求婚的。”安德烈公爵说。

“我是根据皇上的旨意来找大人,了解一下您打算如何处理这个报告?”安德烈公爵有礼貌地问。

伯爵夫人一下子涨红了脸,一时什么也没有说。

“您看,您的报告我读过了。”阿拉克切耶夫打断了他的话,只有头几句话说得还比较亲切,接着又盯着他的脸,说话的语气变得愈来愈唠叨和轻蔑起来。“您提出了新的军事法规?法规很多,旧的都没有人执行。现在大家在制定法规,制定容易,实行起来难。”

“您来求婚……”伯爵夫人终于庄重地开口说道。安德烈公爵看着她的眼睛,没有说话。“您来求婚……(她觉得难为情起来)我们很高兴,而且……我答应了,我很高兴。我的丈夫……我希望也是这样……但是这事要由她自己来决定……”

“我没有什么请求,皇上把我呈交的报告批转给了大人……”

“在得到您的同意后,我将对她说……您是否表示同意?”安德烈公爵问。

“请坐,”阿拉克切耶夫说,“鲍尔康斯基公爵。”

“同意。”伯爵夫人说,向他伸出一只手去,当他低头去吻她的手时,她怀着既陌生又亲热的复杂感情把嘴唇贴在他的前额上。她希望能像爱儿子那样爱他;但是她感觉到他对她来说是一个陌生而又可怕的人。

“我没有什么……请求,大人。”安德烈公爵轻轻地说。这时阿拉克切耶夫的目光朝他转了过来。

“我相信我的丈夫也会同意的,”伯爵夫人说,“但是您的父亲……”

“您有什么请求?”阿拉克切耶夫问。

“我对我的父亲讲了我的打算,他提出要得到他同意必须有一个条件,即不能在一年之内结婚。我正好想要告诉您这一点。”安德烈公爵说。

安德烈公爵进了陈设并不豪华但很整洁的办公室,看见桌旁坐着一个四十岁的人,此人腰身很长,长脑袋上的头发剪得很短,满脸很深的皱纹,目光呆滞,绿褐色眼睛上方双眉紧锁,红鼻子耷拉着。阿拉克切耶夫朝安德烈公爵转过头来,眼睛不看着他。

“是的,娜塔莎年纪还小,但是要等这么久!”

在这之后,安德烈公爵被带到门口,值日官低声说:“往右边,到窗口去。”

“不这样不行呀。”安德烈公爵叹口气说。

但是等到门一打开,所有人的脸立刻出现了同一种表情——恐惧。安德烈公爵再次请求值日官前去通报,但是人们带着讽刺的表情朝他看了看说道,到时候会轮到他的。在副官的带领下几个人进出大臣的办公室,一个军官被放进了那道可怕的门,他的那种卑躬屈膝和恐惧的样子,使安德烈公爵非常吃惊。接见这个军官的时间很长。突然从门里传来了刺耳的吼叫声,军官脸色发白,嘴唇颤抖着从那里出来,两手抱住头从接待室里经过。

“我把她叫来见您。”伯爵夫人说完,便出了房间。

安德烈公爵在服役时,大部分时间都当副官,他见过许多重要人物的接待室,非常清楚这些接待室的各种不同的特点。阿拉克切耶夫伯爵的接待室完全是一种特殊的样子。在他的接待室里等候接见的不重要人物的脸上有一种羞愧和恭顺的表情;从职位较高的官员的脸上可以看出他们都感到难为情,为了掩饰这种感情,他们装出举止随便的样子,嘲笑自己、自己的地位和所等候的人。有的人若有所思地来回踱步,有的人一面低声说话,一面笑着,于是安德烈公爵听见“西拉·安德烈依奇”这个外号和“那大爷会给你厉害瞧”这样的话,这说的是阿拉克切耶夫伯爵。一位将军(重要人物)看来因需要等这么久而感到受了侮辱,他坐在那里不停地挪动着双腿,独自轻蔑地笑着。

“上帝啊,保佑我们吧!”她在寻找女儿时不断地念叨着。索尼娅说娜塔莎在卧室里。这时娜塔莎坐在自己的床上,脸色发白,目光冷漠地看着圣像,很快地画着十字,低声说着什么。见了母亲后,她一跃而起,朝母亲扑了过来。

“他是陆军大臣,皇上宠信的人;谁也不必管他的个人品质如何;既然他奉命审阅我的报告,这就是说,只有他一个人能够办理这件事。”安德烈公爵在与许多重要的和不重要的人物一起在阿拉克切耶夫接待室里等候时这样想道。

“怎么样?妈妈?……怎么样?”

安德烈公爵并不认识阿拉克切耶夫,从来没有见过他,但是他所听到的一切,很难使他产生对这个人的敬意。

“去吧,到他那里去。他要向你求婚,”伯爵夫人说,娜塔莎觉得她语气很冷淡……“去吧……去吧。”母亲望着跑去的女儿的背影带着忧愁和责备的神情说,深深地叹了一口气。

在约定的那天上午九点钟,安德烈公爵来到了阿拉克切耶夫伯爵的接待室。

娜塔莎不记得她是如何进了客厅的。进了门看见他后,她停住了脚步。“难道这个陌生人现在成了我的一切?”她问自己,立即回答道:“是的,成了一切:他现在对我来说比世界上的一切都要宝贵。”安德烈公爵走到她跟前,垂下了眼睛。

“我自己知道,我们都有好恶,这是没有办法的事,”安德烈公爵想道,“因此用不着考虑把我草拟的关于军事条例的报告亲自呈交皇上了,但是总是会有办法的。”他向父亲的老朋友、一位老帅讲了自己的报告。老帅约他见面,亲切地接待他,答应奏明皇上。几天后安德烈公爵得到通知,要他去见陆军大臣阿拉克切耶夫伯爵。

“我自从见到您的那一刻起,就爱上了您。我能抱有得到您的爱情的希望吗?”

现在在非军事部门所有这些人已由斯佩兰斯基所取代,而在军事部门则由阿拉克切耶夫所取代。安德烈公爵在到达后不久,以宫廷高级侍从的身份前去宫中,参加朝觐。皇上两次见到他,没有对他说一句话。安德烈公爵在以前就一直觉得皇上不喜欢他,皇上讨厌他的面孔和他整个的人。他看到皇上向他投来的冷淡的和疏远的目光,比以前更觉得自己的推测是对的。近臣们向安德烈公爵解释说,皇上不重视他,是因为对他从一八○五年以来没有服役感到不满。

他朝她看了一眼,她脸上的那种严肃而又热情的表情使他吃惊。这种表情似乎在说:“干吗要问呢?干吗要怀疑那不能不知道的事呢?当无法用语言表达感情时,干吗要说话呢?”

安德烈公爵于一八○九年八月来到彼得堡。这正是年轻的斯佩兰斯基的声望达到了顶点,他发动的变革大力开展起来的时候。就在这一年八月,皇上从乘坐的马车上摔下来,摔伤了腿,在彼得戈夫住了三个星期,每天只接见斯佩兰斯基一个人。在这期间,不仅制定了两项使上流社会感到不安的著名法令,废除宫内官阶以及采取通过考试录用八等文官和五等文官办法,而且草拟了国家的一个大法,要改变俄罗斯现行的从枢密院到乡政府的司法、行政和财政管理制度。现在正在贯彻和实现亚历山大登基时所抱有的模糊的自由主义理想,他曾在他的助手恰尔托里日斯基、诺沃西尔采夫、科丘别依和斯特罗加诺夫等人的协助下力图实现这些理想,这些人曾被他戏谑地称为公众拯救委员会。

她靠近他,站住了。他拉起她的一只手,吻了吻。

“您爱我吗?”

“如果天气暖和,”这时安德烈公爵就特别冷淡地回答他的妹妹,“那么他只穿一件衬衣就行了;正因为天气冷,应当给他穿上暖和的衣服,这暖和的衣服就是为了御寒才发明出来的,天冷多穿点就行了,而不应在孩子需要呼吸新鲜空气时让他待在家里。”他特别合乎逻辑地说道,仿佛想要为了他内心进行的这种秘密的、不合逻辑的心理活动而惩罚什么人似的。在这时候玛丽亚公爵小姐就想,这种脑力工作会使男人变得多么冷漠无情啊。

“是的,我爱。”娜塔莎似乎有些懊恼地说,她长叹一声,接着又叹了一声,叹气声愈来愈急促,最后终于哇的一声哭了出来。

“亲爱的,”有时,在这样的时刻进屋来的玛丽亚公爵小姐说,“今天尼科卢什卡不能散步:太冷了。”

“哭什么?您怎么啦?”

安德烈公爵这次外出旅行归来后,决定秋天去彼得堡,并为自己的这个决定想出了很多理由。他每时每刻都有一系列能说明为什么他必须去彼得堡、甚至去担任公职的合情合理的和合乎逻辑的论据可以利用。他甚至到现在还不明白,他怎么能在一段时间里怀疑积极参与生活的必要性,正如一个月前他不明白怎么会产生离开农村的想法一样。他清楚地感觉到,如果他不把自己的全部生活经验运用到事业上,不重新积极参与生活的话,他的这些经验就会白白丢掉,变成毫无意义的东西。他甚至不明白,怎么会根据如此贫乏的论据就认为,如果现在有了生活的经验教训后重新相信自己能做点有益的事,相信能得到幸福和爱情,就是有失面子的事。现在理智所提示的完全是另一种看法。在这次旅行后,安德烈公爵开始觉得乡下的生活太无聊了,以前做的那些事已引不起他的兴趣,当他一个人坐在书房里时,经常站起身来,走到镜子面前,长时间地端详着自己的脸。然后他转过身去看亡妻丽莎的画像,留着希腊式鬈发的丽莎从金色的镜框里亲切和快活地望着他。她已不对丈夫说以前的那些可怕的话了,她只是快活地和好奇地看着他。安德烈公爵反背着两手,久久地在房间里来回走着,时而皱起眉头,时而露出微笑,脑子里翻来覆去想着那些不理智的、无法用语言表达的、像犯罪一样秘密的念头,这些念头与皮埃尔,与荣誉、与坐在窗口的姑娘、与橡树、与女性的美貌和爱情有关,它们改变了他的整个生活。在这时,如果有人进来见他,他就显得特别冷淡、严厉和果断。他的那种逻辑推理尤其令人不快。

“啊,我是多么的幸福。”她回答说,含着眼泪笑了笑,俯下身去,与他靠得更近,想了想,好像在问自己可不可以这样做,然后吻了吻他。

“不,活到三十一岁,生命并没有结束。”安德烈公爵突然最后斩钉截铁地说。“只有我自己知道我身上的一切是不够的,应当让所有的人,包括皮埃尔和那个想飞上天去的姑娘,都知道这些,应当让所有的人都了解我,要使我不为自己一个人活着,不能使人们的生活与我的生活无关,要使我的生活影响所有的人,使大家都同我生活在一起!”

安德烈公爵握住她的手,看着她的眼睛,在自己心里没有找到原来对她的那种爱。他心里突然发生了变化:已没有原来的那种充满诗情画意的和神秘的美好愿望,有的只是对她这个年轻幼稚的女人的弱点的怜悯,面对她的忠诚和信任而出现的畏惧,还有那种意识到他将和她永远结合在一起而产生的沉重的、同时又是愉快的责任感。现在的这种感情尽管不像以前那样欢快和充满诗意,但是更加严肃,更加强烈。

“对了,在这里,在这树林里有过一棵与我志同道合的橡树。”安德烈公爵想道。“可是它在哪里呢?”他又想道,眼睛望着道路左边,发现一棵橡树,没有认出这就是他寻找的那棵,开始不由得欣赏起来。这棵老橡树整个地变了样,它伸展开苍翠欲滴的树冠,呆呆立在那里,在夕阳的余辉中微微摇动。无论是弯曲多节的手指和疤痕,无论是已往的悲伤和疑虑——全都不见了。从粗硬的百年老树皮里直接长出了鲜嫩的树叶,使人简直无法相信这些叶子是这棵老树长出来的。“不错,这就是那棵橡树。”安德烈公爵想道,心中突然无缘无故地出现一种喜悦和万象更新的春天感觉。于是奥斯特利茨战场上的高高的天空,妻子死后脸上责备的表情,渡船上的皮埃尔,因美丽的夜景激动不已的姑娘,还有那个夜晚和那轮明月——这一切突然浮上了脑际。

“妈妈告诉过您一年内不能结婚吗?”安德烈公爵问,继续注视着她的眼睛。

整天都很热,某处正在酝酿着一场雷雨,但是只有一小块乌云向尘土飞扬的道路和树木的嫩叶上洒了少量的雨滴。树林的左边背阴,显得很暗;右边湿漉漉的,在阳光下闪闪发亮,被风吹得微微摆动。林中百花盛开;夜莺在歌唱,歌声时近时远。

“难道这就是我,那个黄毛丫头(大家都这样称呼我),”娜塔莎想,“难道我从此时此刻起就成了这个陌生的、可爱的、聪明的,甚至受到我的父亲敬重的人的平等的妻子了?难道这是真的吗?难道现在真的不能把生活当儿戏,现在我真的已经是大人了,现在我已需要对我的一言一行负责了吗?对了,他问了我什么?”

安德烈公爵回家时,已是六月初,他的马车又进了那片桦树林,树林里的那棵弯曲多节的老橡树曾使他非常惊奇和难忘。马车上的小铃铛的声音比一个半月前显得低沉了;林中长满了各种植物,浓荫蔽日;散布在树林各处的小枞树不再破坏整体的美,而是按照一般植物的样子长出了毛茸茸的嫩绿的新枝。

“不。”她回答道,但是她没有听明白他的问话。

第二天,安德烈公爵不等女士们出来,只和伯爵一人告了别,就坐车回家了。

“请原谅我,”安德烈公爵说,“您是那样的年轻,而我已是饱经风霜了。我为您感到担心。您不了解自己。”

娜塔莎聚精会神地听着,竭力想理解他的话的意思,但还是没有听懂。

“对我这个人存在不存在根本不关心!”安德烈公爵在听她说话时想道,不知为什么他又希望又害怕她提到自己。“又是她!好像是故意安排的!”他想。他心里突然像一团乱麻似的出现了年轻人的想法和希望,这些想法和希望是与他整个生活相抵触的,他觉得自己无力说清自己的这种状态,于是立刻就入睡了。

“我要推迟一年才能得到幸福,不管这一年对我来说如何痛苦,”安德烈公爵继续说,“我希望您在这段时间内再好好考虑一下。我请求您一年后给我幸福;不过您是自由的:我们订婚的事将保守秘密,如果您到时候深信您不爱我,或者爱上了……”安德烈公爵带着不自然的微笑说。

“啊,我的上帝!我的上帝!这是怎么一回事呀!”她突然喊道。“睡就睡吧!”说完啪的一声关上了窗户。

“您干吗说这种话?”娜塔莎打断了他。“您知道,从您第一次来到奥特拉德诺耶的那一天起,我就爱上了您。”她说,深信自己说的是实话。

一切重新沉寂下来,但是安德烈公爵知道,她仍然坐在这里,他有时听到轻轻挪动身子的声音,有时听到叹息声。

“在一年的时间里您会真正了解自己的……”

“咳,你只会败我的兴。好吧,你走吧,走吧。”

“整—整一年!”娜塔莎突然说,到这时她才明白婚礼要推迟一年。“为什么要等一年呢?为什么要等一年呢?……”安德烈公爵开始向她解释推迟的原因。娜塔莎不听他说。

“你看,都一点多钟了。”

“非这样不可吗?”她问。安德烈公爵什么也没有回答,但是脸上的表情表明,这个决定无法改变。

可以听到拉扯和反抗的声音以及索尼娅不满意的说话声:

“这太可怕了!不,这太可怕,太可怕了!”娜塔莎突然说道,又大哭起来。“我等不到一年就会死的;这不行,这太可怕了。”她朝未婚夫的脸看了一眼,看见了他脸上同情和困惑的表情。

“行了,你会掉下去的。”

“不,不,我一切照办,”她突然止住眼泪说,“我太幸福了!”

“不,你瞧,多好的月亮!……真是美极了!你过来。亲爱的,我的好姐姐,到这里来。看见了吧?你最好蹲下来,就这样,抱住双膝——抱得紧一些,尽可能紧一些,使足劲儿,你就会飞上天去。就这样!”

父亲和母亲进了房间,并为这对订婚的夫妻祝福。

索尼娅不大乐意地回答了一句。

从这天起,安德烈公爵就以娜塔莎的未婚夫的身份出入罗斯托夫的家了。

“索尼娅!索尼娅!”又听见第一个声音喊道。“嗯,怎么可以睡觉呢!你瞧,这有多美!真是美极了!你醒醒,索尼娅。”她几乎含着眼泪说。“要知道这样美好的夜晚从来、从来就没有过。”

二十四

“你睡吧,我睡不着。”移到窗口的第一个声音回答道。看来说话的人的身子已完全探出窗外,因为可以听得见她的衣服的窸窣声,甚至听得见呼吸声。这时一切像月亮以及像它的光和阴影一样,都静下来了,凝固不动了。安德烈公爵也一动不动,以免被人发现他无意中待在她们的近旁。

没有举行订婚礼,鲍尔康斯基和娜塔莎订婚的事没有向任何人宣布;安德烈公爵坚持要这样做。他说,因为推迟结婚的原因在于他,他就应当承担全部责任。他还说,他将永远遵守自己的诺言,但是他不愿使娜塔莎受到束缚,并将给她以完全的自由。如果半年后她觉得自己不爱他了,她有权拒绝和他结婚。当然,无论是父母还是娜塔莎,这话连听都不愿意听;但是安德烈公爵坚持自己的意见。他每天都到罗斯托夫家来,但是不像未婚夫那样对待娜塔莎;他和她说话时称呼您,见面时只吻她的手。在求婚的那一天后,在安德烈公爵和娜塔莎之间建立了一种与以前完全不同的、亲密而又自然的关系。他们似乎在这之前互不相识。他和她都喜欢回忆他们还什么都不是的时候彼此如何看待对方;现在他俩都觉得自己好像完全换了个人似的:那时有些做作,现在变得自然和真诚了。开头家里的人在和安德烈公爵接触时觉得有些拘谨;他好像是从另一个世界来的人;娜塔莎费了很多工夫设法使家里人习惯于同安德烈公爵相处,自豪地对大家说,他只是看起来比较特殊,而实际上他同大家一样,她说,她不怕他,谁也不应该怕他。几天后,家里的人和他处熟了,当他在场的时候也毫不拘束地照常该做什么就做什么,他也参加进来。他同伯爵谈经营管理,同伯爵夫人和娜塔莎谈衣着,同索尼娅谈纪念册和绣花布。有时罗斯托夫家里的人相互之间和当着安德烈公爵的面谈起这一切是如何发生的,预兆是如何的明显,对此都感到惊讶,他们列举了安德烈公爵到奥特拉德诺耶做客、他们一家来到彼得堡、觉得娜塔莎和安德烈公爵有相像之处(保姆在安德烈公爵第一次来的时候就发现了)、一八○五年安德烈与尼古拉之间发生冲突以及家里人注意到的其他许多预兆。

“啊,多么美啊!好吧,现在该睡了,结束了。”

在家里,在这对未婚夫妻在场时,总是有一种富有诗意的沉闷静默的气氛。大家经常坐在一起,都不说话。有时别的人站起来走了,只留下未婚夫妻两个人,他们仍然沉默着。他们很少谈论自己未来的生活。安德烈公爵觉得谈这件事有些可怕和不好意思。娜塔莎也有这种感觉,她经常能猜出他的心情,并且总是与他有同感。有一次娜塔莎问起他的儿子。安德烈公爵脸红了,现在他经常这样,娜塔莎特别喜欢他的这种样子,他说,他的儿子将不同他们住在一起。

两个女人的声音唱起了一个乐句——这是一首不知什么歌的结尾。

“为什么?”娜塔莎吃惊地问。

“我不睡,我睡不着,我有什么办法呢!好吧,最后一次……”

“我不能把他从爷爷那里夺走,而且……”

“你到什么时候才睡?”另一个声音应对道。

“我会疼爱他的!”娜塔莎说,立刻猜着了他的想法,“但是我知道,您希望不给别人留下责怪您和我的借口。”

“只要再来一次就行。”楼上一个女人的声音说,安德烈公爵立刻听出这是谁在说话。

老伯爵有时走到安德烈公爵面前,吻他,征求他对彼佳的教育或尼古拉的服役的意见。老伯爵夫人看着他们总是叹气。索尼娅任何时候都担心自己碍事,竭力寻找借口走开,让他们单独在一起,其实他们并不需要这样。安德烈公爵说话时(他的叙述能力很强),娜塔莎自豪地听着;而当她自己说话时,她又惊又喜地发现,他注意地端详着她。她困惑地问自己:“他在我身上寻找什么呢?他的目光正在寻找什么?如果我身上没有他的目光寻找的东西,那又怎么样呢?”有时她进入她特有的那种欣喜若狂的状态,这时她特别喜欢听和喜欢看安德烈公爵怎样笑。他很少笑,但是他一笑起来,就笑得不能自已,每次在他这样笑过后,她觉得自己与他更加接近了。如果娜塔莎不是想到离别的日子愈来愈近而感到害怕的话,那么她就会觉得是完全幸福的了。

安德烈公爵的房间在中间的一层;在他上面的各个房间里也住着人,他们也没有睡。他听见楼上有女人在说话。

安德烈公爵在他离开彼得堡的前一天把皮埃尔带来了,皮埃尔在上次舞会后,一次也没有到罗斯托夫家来过。看样子似乎有些心慌意乱和惶恐不安。他和伯爵夫人交谈着。娜塔莎跟索尼娅一起在棋桌旁坐下,招呼安德烈公爵到她们这边来。他走到了她们跟前。

安德烈公爵从床上起来,走到窗户跟前,想把它打开。他一拉开护窗板,好像早就守候在窗外的月光一下子照射进来。他又打开了窗户。夜间空气凉爽,月光下一切亮堂堂的,静止不动。在窗户跟前有一排修剪过的树木,一侧是黑色的,另一侧则闪耀着银光。树底下长着各种鲜嫩的、湿润的、枝叶繁茂的植物,它们有的茎叶呈现出银白色。在黑色树木的后边是一个露珠闪闪发光的屋顶,而右边是一棵枝叶繁茂的树,它的树干和树枝白得发亮,而在这棵树的上方,在春夜明亮的、几乎没有星星的天空中,悬挂着一轮差不多是满月的月亮。安德烈公爵把胳膊肘支在窗台上,两眼凝视着这个天空。

“您不是早就认识别祖霍夫吗?”他问。“您喜欢他吗?”

晚上,他一个人待在这新的地方,久久未能入睡。他看了一会儿书,然后吹灭蜡烛,接着又点着了。护窗板从里面关上了,房间里很热。他埋怨这个愚蠢的老头(他这样称呼罗斯托夫),因为他硬说所需要的文件还没有从城里取来,强留他过夜,他也埋怨自己同意留下来。

“喜欢,他是一个好人,不过很可笑。”

在这无聊的一天里,陪伴安德烈公爵的是伯爵老两口,还有前来祝贺即将到来的命名日而住满他们家的尊贵的客人,他不止一次地观察那个和年轻人一起玩乐、不知在笑什么的娜塔莎,不断问自己:“她在想什么?她为什么这样高兴?”

于是她像平常谈论皮埃尔那样,开始讲他如何漫不经心的笑话,有的笑话甚至是给他编造出来的。

一八○九年罗斯托夫伯爵在奥特拉德诺耶的生活仍然像从前一样,也就是说,他几乎接待全省的贵族,请他们打猎,看戏,吃饭,听音乐。他像欢迎任何新客人一样欢迎安德烈公爵,几乎用强迫手段把他留下来过夜。

“您知道,我把我们的秘密告诉他了。”安德烈公爵说。“我从小就认识他。他是一个善良的人。我请求您,娜塔利,”他突然严肃地说,“我要走了。天知道会发生什么事。您也许会不再爱……我知道,我不该说这话。记住一点——不管您发生什么事,当我不在时……”

安德烈公爵不知为什么突然心里感到很难过。天气那么好,阳光那么灿烂,周围的一切充满着欢乐;而这个苗条可爱的姑娘不知道而且也不愿意知道他这个人的存在,对她自己个人的那种大概是愚蠢的,但又是快乐和幸福的生活感到满足和幸运。“她为什么这样高兴?她在想些什么?想的不会是军事条令,不会是如何安排梁赞省的代役制农民的问题。她在想些什么呢?她为什么感到幸福?”安德烈公爵不禁好奇地问自己。

“还会发生什么事呢?……”

安德烈公爵闷闷不乐,心里一直想着该向首席贵族问些什么,这时马车正沿着奥特拉德诺耶村罗斯托夫家的花园的林阴道驶向他家的宅院。他听到从右边的树丛里传来女人快活的叫喊声,看见一群姑娘在他的马车前跑过。跑在别的人前头、距离马车较近的是一个非常苗条的、苗条得出奇的黑头发黑眼睛的姑娘,她身穿一件黄色印花布连衣裙,头上扎着一条白手绢,一绺绺梳齐的头发从手绢下露出来。这个姑娘嘴里喊着什么,但是在认出车上是个陌生人后,连看也不朝他看一眼,就笑着往回跑。

“不管发生什么样的不幸,”安德烈公爵接着说,“我请求您,索菲小姐,不管发生什么事,您就只找他一个人商量,请他帮忙。这是一个最漫不经心和最可笑的人,但也是最善良的人。”

已是暮春时节。整个树林已披上绿装,路上尘土飞扬,天气很热,在经过有水的地方时,真想洗个澡。

无论是父母和索尼娅还是安德烈公爵本人还都预料不到,同未婚夫的离别会对娜塔莎产生什么样的影响。这一天她满脸通红,心情激动,眼神冷漠,在家里走来走去,做一些最琐碎的小事,似乎并不明白等待着她的是什么事。在他与她告别,最后一次吻她的手时,她也没有哭。

为了办理监管那个在梁赞省的庄园的事,安德烈公爵需要去见县里的首席贵族。这位首席贵族就是伊里亚·安德烈耶维奇·罗斯托夫,安德烈公爵于五月中旬前去拜访他。

“别走了!”她只对他说了这样一句,她说话的声音使得他犹豫了一下,心里想他是否真的该留下来,在这之后,他很长时间都记得这声音。他走后,她也没有哭;她一连几天坐在自己房间里,虽没有哭,但对什么事情都不感兴趣,只有时说道:“唉,他为什么走了!”

可是在他走后过了两个星期,又出乎她周围的人的意料之外,她摆脱了精神上的病态,恢复了原先的样子,不过精神面貌发生了变化,好像久病后的孩子面貌发生了变化一样。

“是的,这棵橡树是对的,它一千倍地正确,”安德烈公爵想道,“让别的年轻人去受这种欺骗吧,而我们了解人生——我们的一生已经结束了!”这棵橡树在安德烈公爵心中勾起了一连串新的无望的、忧伤而又愉快的想法。在这次旅行途中,他仿佛重新思考了自己的一生,得出了与以前一样的苟安和无望的结论:他不必再着手做什么事,他应当不做坏事、不烦扰自己和不抱任何希望地过完自己的一生。

二十五

安德烈公爵在穿过树林时,几次回过头来看这棵橡树,好像对它有所期待似的。橡树底下也有花草,但是它仍然脸色阴沉,样子丑陋,一动不动地固执地站立在花草丛中。

在儿子走后的一年里,尼古拉·安德烈耶维奇·鲍尔康斯基公爵的身体大不如前了,脾气也变坏了。他变得比以前更加易怒,而他的无缘无故的怒火大部分发泄在玛丽亚公爵小姐身上。他似乎要使劲地找出她的所有痛处,好在精神上尽可能残酷地折磨她。玛丽亚公爵小姐有两种癖好,因此也有两大乐趣,这就是照看侄子尼科卢什卡和笃信宗教,这两者却成了老公爵喜欢攻击和嘲笑的主要目标。不管说什么,他都把话题引到老处女的迷信或溺爱孩子上。“你想把他(尼科卢什卡)娇惯成像你一样的老处女;这是不行的,安德烈公爵需要的是儿子,而不是老处女。”他说。或者他当着玛丽亚公爵小姐的面问布里安娜小姐喜欢不喜欢我们的神父和圣像,并且加以取笑……

“说什么春天又是爱情,又是幸福!”这棵橡树似乎在这样说。“你们对这种千篇一律的、愚蠢和毫无意义的欺骗怎么不感到厌烦呢?全都是一样,一切都是欺骗!既没有春天,也没有太阳,也没有幸福。你们瞧,那些被挤压死的枞树永远孤零零地趴在那里,而我却伸出我那断裂的、伤痕斑斑的手指,不管它们是从背部还是从腰间长出来的,都那样伸着;这些手指一长出来,我就伸开它们站立着,不相信你们的希望和欺骗。”

他不断狠狠地糟贱玛丽亚公爵小姐,但是女儿连想也不想就原谅他。难道父亲会有对不起她的地方吗?难道爱她的父亲(她还是知道这一点的)会不公正地对待她吗?再说什么是公正呢?玛丽亚公爵小姐从来没有想过“公正”这个崇高的字眼。对她来说人类的所有复杂的准则集中表现为一个简单明了的准则——爱和自我牺牲的准则,这是那个怀着仁爱之心替人受苦受难的人教给我们的,这人就是上帝本身。别人的公正和不公正与她又有什么相干呢?她只要自己受苦和爱别人就行了,她就是这样做的。

这棵橡树长在路边上。大概它的树龄有林子里的桦树的十倍,它有每棵桦树十倍那么粗,要比每棵桦树高一倍。这是一棵有两抱粗的大树,长着看来早已折断的树枝,裂开过的树皮布满了旧的疤痕。它像一个衰老的、愤怒的和蔑视一切的怪物,伸出难看的、不对称的和弯曲多节的巨大手臂和手指,立在满面笑容的桦树中间。只有这橡树不受春天的诱惑,既不愿看见春天,也不愿看见太阳。

冬天安德烈公爵来过童山,显得快活、温和而亲切,玛丽亚公爵小姐很久没有见过他的这种样子了。她预感到他发生了什么事,但是他关于自己恋爱的事一句也没有对玛丽亚公爵小姐说。临行前他同父亲进行了长时间的谈话,不知谈什么事,玛丽亚公爵小姐发现,两人在分手时彼此都不满意。

“他在说什么?”安德烈公爵想道。“对了,大概是在说春天。”他瞧瞧四周又想道。“一切全都变绿了……真快!桦树啦,稠李啦,赤杨啦,都开始变绿了……可是没有看到橡树。啊,那里有一棵。”

安德烈公爵走后不久,玛丽亚公爵小姐给彼得堡的朋友朱丽·卡拉金娜写信,她像一般姑娘一样喜欢幻想,曾希望朱丽能嫁给她的哥哥,而这时朱丽因哥哥在土耳其被打死正在服丧。

“真痛快,老爷。”

遭受不幸看来是我们共同的命运,亲爱的和温柔的朋友朱丽。

“什么?”

您的丧兄之痛是那样的可怕,我无法作别的解释,只能把它看成上帝的特殊恩惠,上帝在爱您的同时想要考验您和您的非常好的母亲。啊,我的朋友,宗教,只有宗教,不用说能安慰我们,而且能使我们免于绝望;只有宗教才能给我们说清人们没有它的帮助无法理解的事:为什么,究竟为了什么目的要把那些善良的,高尚的,善于在生活中寻找幸福的,不仅不伤害人,而且为使别人得到幸福而必不可少的人召唤去见上帝,而让那些凶恶的、毫无用处的、有害的或者成为自己和别人的累赘的人活在世上?我第一次看到一个人的死,而且永远也忘不了——这是我的亲爱的嫂嫂的死,它给我留下了不可磨灭的印象。正如您问命运为什么要让您的好哥哥死去一样,我也曾经问过为什么要夺走丽莎这个天使的生命?她不仅没有对别人做过坏事,而且她心里除了善良的念头外,从来没有过坏主意。这是怎么回事呢,我的朋友?从那时起,五年过去了,我虽智力贫乏,但已开始明白了为什么需要让她死,她的死怎么只是造物主的无穷尽的仁慈的表现,造物主的所有行动,虽然我们大部分还不能理解,但是都表达了他对自己所创造的人的无限的爱。我经常这样想,也许她像天使那样过于天真无邪,担当不起做母亲的责任。她作为一个年轻的妻子是无可责难的;也许她做不了这样的母亲。现在她不仅给我们,尤其是给安德烈公爵留下了最纯洁的惋惜和回忆,也许她在那里将得到一个我不敢希望得到的位置。这种可怕的早逝尽管令人非常悲伤,但是却对我和我哥哥起了极为良好的作用,而且不只她一个人之死是这样。当时,在失去她时,我不可能有这样的想法;要是有,我会惊恐地驱除它,但是现在这变得非常清楚和毫无疑问了。我给您写这一切,我的朋友,只是为了使您相信福音书里所说的、已成为我的生活准则的一条真理:没有上帝的旨意,我们头上的任何一根头发都不会掉下来。 而上帝的旨意所依据的只是对我们的无限的爱,因此不管我们发生什么事,都是为了使我们幸福。您问我们是否要到莫斯科去过冬?虽然我很希望看见您,但是我不想而且也不愿意这样做。要是您知道我们不愿去的原因在于波拿巴,您一定会感到奇怪。这是因为家父的身体明显地变得虚弱了:他听不得不同意见,变得容易动怒。您知道,他的怒气主要是针对政治问题而发的。他一想到布拿巴同欧洲的所有国君,尤其是同我们的皇上、伟大的叶卡捷琳娜的孙子平起平坐,就受不了!您知道,我一向对政治漠不关心,但是从家父说的话以及他同米哈依尔·伊万诺维奇的交谈中了解到了世界上发生的所有事情,尤其是知道了人们对布拿巴很敬重,在整个地球上似乎只有在童山既不承认他是伟人,更不承认他是法国皇帝。家父对此不能容忍。我觉得,家父主要是由于对政治问题有自己的看法,又有对谁都毫不客气地说出自己意见的习惯,预见到会与别人发生冲突,因此不愿意提起到莫斯科去的事。他在治病方面取得的效果,会因不可避免地在对布拿巴的看法上与别人发生争论而化为乌有。不管怎么样,这件事很快就能决定。我们家里除了家兄安德烈不在外,一切如常。我已经写信告诉过您,最近他发生了很大变化。在遭到不幸后,直到现在,直到今年精神上才完全振作起来。他又变成我小时候知道的那样:善良,温柔,是一个无与伦比的好心肠的人。我觉得,他已明白了,他的一生并没有结束。但是在精神上发生这样的转变的同时,身体却变得十分虚弱了。他比以前瘦了,更神经质了。我为他担心,大夫早就要他出国疗养,现在他去了,我很高兴。我希望这能使他恢复过来。您信中对我说,在彼得堡人们都说他是最能干的、最有教养的和最聪明的年轻人之一。请原谅我作为他的一家人的自负,我还从来没有怀疑过这一点。他在这里给所有的人,从自己庄园的农民到贵族,做的好事数不清。到彼得堡后,他只得到了他应得的东西而已。我感到奇怪的是,流言蜚语是如何从彼得堡传到莫斯科的,尤其是像您在给我的信中提到的那些不可靠的传闻,说什么哥哥娶了罗斯托夫家的那位二小姐。我不认为安德烈将来会同什么人结婚,尤其是同她结婚。这是因为:第一,我知道虽然他很少谈起已故的妻子,但是丧妻之痛深深地埋藏在他心里,使他下不了再娶和给我们的小天使找一个继母的决心。第二,因为据我所知,这个姑娘完全不是能博得安德烈公爵喜爱的那一类女人。我不认为安德烈公爵会选择她作为自己的妻子,可以坦率地说:我不希望他这样做。里嗦写得太长了,第二张信纸快要写完了,就此打住。再见,亲爱的朋友;愿您得到神圣的和全知全能的上帝的保护。我的亲爱的女友布里安娜小姐吻您。

“老爷,真痛快!”他带着恭敬的微笑说。

玛丽

仆人彼得对车夫说了句什么,车夫表示赞同。但是看来彼得觉得只有车夫的赞同还不够,便在驭座上转过身来对主人说:

二十六

马车过了一年前曾与皮埃尔谈过话的渡口。过了一个肮脏的村庄,又过了打谷场、碧绿的田野、桥边还有积雪的下坡、泥土被雨水冲刷过的上坡、一块块留着麦茬的农田和一片片已见点点嫩绿的灌木林,然后进入了道路两旁都长着桦树的树林。树林里几乎觉得有点热,听不见风声。桦树布满了看上去黏糊糊的绿叶,一动也不动,绿色的嫩草和浅紫色的野花则顶开地上去年的枯叶冒了出来。一些小枞树分散长在桦树林的一些地方,它们四季常青的毛糙的针叶使人不愉快地想起寒冬。马进了树林后就打起响鼻来,看得出它已开始冒汗了。

仲夏时节,玛丽亚公爵小姐突然接到了安德烈公爵从瑞士寄来的一封信,信中告诉她一个奇怪的和出乎意料的消息。安德烈公爵讲了他跟娜塔莎·罗斯托娃订婚的事。整封信充满着对未婚妻的热情洋溢的爱以及对妹妹的亲密友谊和信任。他写道,他从来没有像现在这样恋爱过,现在才懂得了和了解了生活。他请求妹妹原谅,上次他到童山来时虽然对父亲讲了这件事,但是对她一字未提这个决定。他之所以没有对她说,是因为玛丽亚公爵小姐一定会去请求父亲同意此事,这样不仅达不到目的,反而会惹父亲生气,她就得承受父亲发泄的全部不满。而且,他接着写道,那时事情还没有像现在这样最后定了下来。“当时父亲给我规定了一年的期限,到现在这期限已过了六个月,也就是过了一半,我不改变我的决定,态度比任何时候都更坚决了。如果不是大夫要我在这里的矿泉再治疗一段时间,我已回到俄罗斯了,而现在我的归期要往后推迟三个月。你了解我,知道我和父亲的关系。我不需要他为我做什么,我过去不依赖人,将来也永远不会依赖人,但是父亲同我们在一起的日子可能不会太长了,要我违背他的意志做什么事,惹他生气,那就等于毁了我一半的幸福。我现在也给他写一封同样内容的信,请你选一个合适的时候转交给他,并且告诉我,他对所有这些事是怎么看的,我能不能希望他同意把期限缩短三个月。”

他坐在折起车篷的马车上,沐浴在春天的阳光里,觉得身上暖洋洋的,他不时地看看刚出土的青草、桦树的嫩叶和一团团飘浮在明亮的蓝色天空里的初春的白云。他什么也不想,只是愉快地和无目的地左顾右盼。

玛丽亚公爵小姐经过多次的犹豫和怀疑,作了多次祈祷后,才把信交给了父亲。第二天老公爵平静地对她说:

一八○九年春天,安德烈公爵前去梁赞省他儿子名下的几处庄园,因为他是儿子的监护人。

“写信告诉你哥哥,让他等我死了再说……不会太久了——很快我就会让他解脱了……”

除了管理庄园和阅读各种书籍外,在这期间安德烈公爵还用批判的目光分析我国最近的两次失败的战役,草拟修改我国军事条令和法规的意见。

公爵小姐想要辩白,但是父亲不让,嗓门提得愈来愈高。

安德烈公爵有一半时间在童山跟父亲和还由保姆照看的儿子在一起;另一半时间则是在“鲍古恰罗沃修道院”(父亲这样称呼他的村子)度过的。尽管他在皮埃尔面前装出对外界的所有事情漠不关心的样子,实际上他密切关注着时局,订购了许多书,并惊奇地发现,刚从彼得堡、即从生活的漩涡中来看他和他的父亲的人,对内政和外交方面发生的事的了解远不如他这个蛰居乡村的人。

“结婚吧,结婚吧,亲爱的……门当户对!……人很聪明,啊?又有钱,啊?是的。尼科卢什卡将会有一个好后娘。你写信告诉他,他哪怕明天就结婚也行。她当尼科卢什卡的后娘,我就娶布里安娜!……哈,哈,哈,他也就不会没有后娘了!只有一点,我再也不需要婆娘进我的家门;就让他结婚好了,自己单独去过吧。你大概也想搬到他那里去住?”他问玛丽亚公爵小姐。“上帝保佑你,你大清早就走,大清早就走……大清早就走!”

在他的一个有三百名农奴的庄园里,所有农奴转为自由农民(这是俄国率先这样做的实例之一),而在别的庄园里则把徭役制改为代役租制。在鲍古恰罗沃村,他出钱聘请了一位有知识的产婆为产妇接生,同时让一位神父有偿地教农奴和家奴的孩子们识字。

老公爵发了这次火后,再也没有提起过这件事。但是压在心里的那种由于埋怨儿子意志薄弱而产生的懊恼,在父女之间的关系上表现了出来。除了以前进行嘲笑的由头外,又增加一个新的:关于后娘和他喜欢布里安娜小姐这两个话题。

他具有皮埃尔所缺乏的那种办事的执著精神,有了这种精神他可以不甚费劲地把要做的事做起来。

“我为什么不娶她呢?”他对女儿说。“将会是一位很好的公爵夫人!”最近,使玛丽亚公爵小姐感到困惑和奇怪的是,他发现父亲真的让那个法国女人愈来愈接近他。玛丽亚公爵小姐写信给安德烈公爵,把父亲对他的信的态度告诉了他;但是安慰哥哥,说还有希望使父亲不反对他的想法。

安德烈公爵在乡下住了两年,没有出远门。皮埃尔曾想在自己的庄园里实行一些新措施,但是他不断改变主意,结果一事无成,而安德烈公爵却不声不响地不花多大力气就把皮埃尔想做的事全都做了。

尼科卢什卡和他的教育,还有安德烈和宗教是玛丽亚公爵小姐的安慰和欢乐;但是除此之外,因为每个人都需要有自己个人的希望,玛丽亚公爵小姐在她的内心深处也有一种隐秘的、在生活中给了她主要慰藉的幻想和希望。这种给了她慰藉的幻想和希望是修士们,也就是那些背着老公爵拜访她的疯修士和云游派教徒。玛丽亚公爵小姐活在世上的时间愈长,她的生活体验和观察的结果愈多,她对那些在这里,在尘世中寻求乐趣和幸福的人的短视也就感到愈惊奇;这些人为了得到这种不可能得到的、虚幻的和罪恶的幸福,操着劳,受着苦,斗争着,相互做害人的事。“安德烈公爵爱他的妻子,妻子死了,他这还不够,想要把自己的幸福同另一个女人联系在一起。父亲不愿意这样,因为希望安德烈与门第更显贵和更富有的女子结亲。他俩争执着,受着苦,折磨着和毁坏着自己的灵魂,自己永恒的灵魂,都是为了得到一刹那间的幸福。不仅我们自己知道这一点,而且上帝之子基督来到人间,对我们说,人生短暂,转瞬即逝,它也是一种考验,而我们一直抓住它不放,想在其中找到幸福。怎么谁也不明白这一点呢?”玛丽亚公爵小姐想道。“除了这些受人轻视的修士外,就没有人明白了,这些人背着口袋从后门进来找我,害怕被老公爵碰见,这样做不是为了免遭他的苛责,而是为了不让他造孽。他们扔下家庭,离乡背井,抛开尘世的幸福,以便无所依恋地穿着麻布衣服,隐姓埋名,从一个地方走到另一个地方,不做有害于人们的事,为他们祈祷,既为那些驱逐他们的人,也为那些庇护他们的人祈祷:没有比这真理和生活更高的真理和生活了!”

然而人们并不受同拿破仑·波拿巴在政治上亲近还是敌对的影响,也不关心国内进行的各种各样的改革,他们置身于这些事情之外,还像平常一样生活着,过着真正的生活,实际上关心的是健康、疾病、劳动、休息,是思想、科学、诗歌、音乐、爱情、友谊、仇恨、情欲等等。

有一个名叫费多西尤什卡的云游派教徒,五十岁,是一个矮小文静的麻脸女人,她已光着脚,戴着镣铐行走了三十多年。玛丽亚公爵小姐特别喜欢她。有一次,在一个只点一盏神灯的昏暗的房间内,费多西尤什卡讲了自己的一生,这时玛丽亚公爵小姐突然产生了一个非常强烈的念头,她认为只有费多西尤什卡一个人找到了正确的生活道路,她自己也决定要去云游。费多西尤什卡去睡觉后,玛丽亚公爵小姐考虑这件事考虑了很久,最后决定,不管这是多么的奇怪,她应当去云游。她把自己的意图只告诉了听取忏悔的神父阿金菲一个人,这位神父赞同她的意图。于是玛丽亚公爵小姐借口送礼物给云游派教徒,为自己置备了云游用的全套服装:衬衣、树皮鞋、长衫和黑头巾。每当走到放着这服装的衣橱时,她常常停住脚步,拿不定主意,不知是否到了实现她的意图的时候了。

一八○九年,拿破仑和亚历山大这两个被称为主宰世界的人之间的关系已达到非常密切的程度,当这一年拿破仑向奥地利宣战时,一个军的俄国军队竟开往国外去协助自己从前的敌人波拿巴,反对从前的盟友奥地利皇帝,而在上流社会里甚至讨论起拿破仑和亚历山大皇帝的一个姐妹结亲的可能性。但是除了考虑对外政策外,这时俄国上流社会特别关注国内已在国家的各个管理部门推行的改革。

她在听云游派教徒讲故事时,听到她们的那些不假思索说出来的、而她觉得充满深刻意义的平平常常的话,就激动起来,因此有几次她准备扔下一切,离家出走。她在自己的想象中仿佛觉得自己已和费多西尤什卡一起,穿着粗布衬衣,拿着棍子,背着口袋,行走在尘土飞扬的道路上,没有嫉妒,没有常人的爱,没有愿望,从一些上帝的仆人那里走到另一些上帝的仆人那里,最后走向没有悲伤,没有叹息,只有永恒的快乐和幸福的地方。

一八○八年,亚历山大皇帝曾前往爱尔福特再次与拿破仑皇帝举行会晤,彼得堡上流社会对这次隆重会晤的盛况有许多议论。

“我找到一个地方,就做祈祷;还没有来得及习惯和爱上那个地方,又继续向前走。一直走到两腿发软,便在某个地方躺下来死去,这样我终于到了那个永远安息的地方,那里既没有悲伤,也没有叹息!……”玛丽亚公爵小姐想道。

但是后来,当她看见父亲、尤其是看见小科科时,她实现自己意图的决心动摇了,于是偷偷地哭着,觉得自己是一个有罪孽的人,因为爱父亲和侄儿胜过爱上帝。